穿心寺在穿心街上。这是一条小街,街长一百二十五米,宽四米,笔直笔直的,就像一支利箭。大概,这就是街名的来历了。换言之,穿心寺就是一支利箭,目标就在几步开外,几步开外,就是红尘,红尘里,车水马龙。又仿佛,穿心寺是红尘接壤处,就像一个门槛,可以出家,也可以家里家外各一只脚,或者两只脚都在家里。这个“家”,就是红尘。
门口只有三四辆电瓶车。难道,香火不盛?心草狐疑地走进去,劈面一尊陌生佛像,环眼怒张。迎接她的不应该是弥勒佛吗?笑嘻嘻的样子起码是正能量。
左首就是卖香烛的地方。可是没人。
心草冲里面喊,有人吗,买香烛!不多会,一个五十多岁的谢顶男人走出来,一声不吭转进柜台。有很多香烛,心草买了最便宜的,一束香,点燃了,转着圈,四面八方地拜——姐姐说了,不能拣佛烧香。难道,菩萨也小气?心草拜完却不知往哪插。天井里有一只鼎,烛火熊熊,仿佛火焰山。怎么下得去手呢?正踌躇,又来了一个女人,珠光宝气的,捧着大把的香。心草问,这个插哪儿?女人理都不理,自顾自拜。心草想,我跟着你,你插哪儿我就插哪儿。不料那女人拜完往那火炉里一扔。心草呆了,这也可以?想想还是不妥,一咬牙,把香插进鼎。手烫红了,但没事。她长吐了一口气。看来,今天没戏了。
吃面吧。那块“肉”,余香犹在。
饭厅里一个人也没有。
哦,每月只供应两次,初一、十五。心草忽然记起姐姐的话。
第二天就是初一。
八点不到。已是人头攒动,烟雾缭绕。心草眼睛辣辣的,睁不开。搞什么啊,万一烧起来呢?这房子是木结构,不说千年古刹,也有几百年了吧?和尚也不开示开示。都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佛还争?争还是佛吗?
咦,做法事不是在大殿吗?怎么都去了厢房?
心草在廊下站下了,透过古色古香的玻璃窗,瞄见几个穿了袈裟的和尚领着七八个穿黑色或赭色汉服的女人冲着一个方向又拜又念。那些应该是居士吧。姐姐连居士也不是,可见是个打酱油的,殿外那些香客都是打酱油的,酱油瓶里装着欲望。
他们出来了!仿佛游行。领头的几个和尚都很年轻,穿着袈裟的样子很帅,大概是佛学院的学生吧,法器敲得很有章法,后面排着居士,居士们走进大殿,从一个穿黑色汉服的老妇手里接过一支香,是一支!心草鄙夷自己,拿了一把香乱拜,真是草脚(苏沪俗语,指没入门、不得要义者)!那个老女人应该是居士的头吧,那是什么职位。居士有职位吗?
心草轻轻问发香的女人:“你们衣服的颜色不一样,黑色和赭色有什么区别?”女人生硬地说:“一样的!快点跟上!”她递给心草一支香,推了她一把。
什么态度!进门就是有缘人,你难道不应该和颜悦色?还居士呢。唉,还真是想错了,到庙里来找什么机会!都是一样的俗人。
希望的心裂了一道口子,仿佛用旧的碗。她不能发作也不敢发作,这可是在佛殿。心草大气也不敢出,乖乖跟上队伍,各就各位,跪——拜——,众人在念着什么经,心草听不懂也跟不了,只好胡乱念阿弥陀佛。她只会念这个。心里有些好笑,仿佛自己是混进革命队伍里的阶级敌人。
礼毕,大殿一下子空了,众人仿佛鸽群又仿佛蝴蝶,呼啦一下飞走了,她一只也没抓住。
乘没人注意,她溜进“做佛事”的神秘处。
这是个套间。外面一间,只有两张拼起来的办公桌,面对面,一男一女似乎在商议什么事,见心草进来也不以为意。心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里间去,迎面见一老和尚塑像,正襟危坐,香烛正旺。印光法师,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印光法师啊。心草膝盖一下子软了,跪在蒲团上,磕了一个头。起身时,闻听身后有脚步声,心草心里着慌。要是问她怎么进来的,她就说不知道,你们也没挂“香客止步”呀。预备争执的心草转过身来,哦,不过一个“老百姓”。这个人,明显不是“初一十五”帮的,是个有求于菩萨的人。求者,无非事业寿命前程孩子爱情。哪样离得开钱?离得开保障?心草心里打了一千通鼓,鼓起勇气凑上去,悄声说:“先生,买份保险吧,实实在在的保障,比烧香更实在。”那人怒目而视,“滚开!”心草吓了一跳,脸都白了。赶紧走吧,让人轰出去,脸上就不好看了。
心草讪讪走进饭堂。
靠墙,几个义工阿姨在拣菜说笑。三张圆桌。上面趴着十来个人在吃面。心草买了一碗,坐在一个女人身边。定睛一看,正是那位发香的居士。
心草赶紧低下头,耳朵却竖了起来。
“阿弥陀佛!张师兄,你肯定前世外财布施了,儿子都买别墅了么,得报了哇。你的电话是?”
“啊,电话?你怎么还没记住我的电话?××××××,别忘记,放生一起去啊!”
“好的,师兄。”
心草轻轻放下筷子,走了出去——把张居士的电话号码存进手机。直觉告诉她,这个电话有用。什么叫外财布施?哦,这女人前世就有钱,而且心肠好。
转过身来,发现面碗已经收掉了,她还没吃完呢。正发愣,“张师兄”飞过来一个白眼,“浪费粮食!”
好凶的女人!希望的碗又裂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