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麦是被手机短信吵醒的。短信是林东发来的,他说:“你什么都忘了。”她心里一动,也只是一动,风吹过一样。那六个字转瞬成了春末的花瓣,挣扎着,飘落了。她没有立刻回信,而是洗漱、喝水,正常日子该做的都做完,才懒洋洋地回了一句话:“除却巫山尽浮云。”被她怠慢的六个字,很快被删除,不留一点痕迹。
才几年啊,一切都这样了。这个男人可以不影响她的生活。过去想都不敢想。然而,这个周末注定是不能安宁的。她刚煎了一个鸡蛋,杨凌就来了电话,杨凌的电话蚯蚓一样,弄得她再无食欲。杨凌其实就说颐和庄园的房子买下来了,准备简装,主要就是出租。林小麦克制着情绪,假意祝贺一番,放了电话,心情就沉到深不见底的地方去了。林小麦再次意识到,身为女人,杨凌过的是好日子,房好车好,丈夫在二中当教导主任,有个小身份,女儿被二中老师们宠着,学习中游就上了一中的重点班。
坐下来,喝一杯茶,只能喝一杯茶。已经很久了,林小麦解脱自己的方式从找人聊天、抽烟、喝酒,最后就到了喝茶。各种茶,菊花茶、正山小种、铁观音、毛尖、大红袍,有什么喝什么。没有什么征兆,在和时间的磨砺中,突然有一天,诉说显出了某种脆弱和矫情,她停下来,就这样坐着,听任身体和心灵一起下沉,沉到自己都看不到的地方。有时一小时,有时几分钟,甚至会一整天,她就沉在黑暗中,然后再看着自己慢慢攀援起来。有什么可说的?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在某一个岔口,你一意孤行,那样不经意的闪念,就注定了你的一生。
房间里只有风吹起窗帘的声音,米白色窗帘,有几朵玉兰花,俗气地点缀,像曾经的岁月,被那些自以为清高的理想,执拗地布满荒唐的岁月。
荒唐,只有在世事中跌打滚爬的人,才能把这个词和理想、远方、真实、爱、信仰之类放在一起。像只有在缺少御寒衣物的冬夜,人们才能把锦袍和麦秸视为贵物。
她突然意识到,她信奉的一切,豆腐渣工程一样,在杨凌务实的具体生活中不堪一击。
真的败给杨凌吗?可杨凌是什么人啊,一个初中生,在党校糊弄了一个大专,在单位就接个电话发个报纸什么的,她竟然又在颐和庄园买房了,这已经是她第四套房了。而她比杨凌大三岁,杨凌没考上初中那一年,她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上瀛洲大学。关键是杨凌在单位至今只是一个没职称、没位置的普通职工,把贿赂念成“够路”,而她是全省优秀调研工作者,文章经常在中央省市大刊发表,早在五年前就是处级干部。她有什么理由败给她。
林小麦站在镜子前,以为发泄一阵就好了,可一转身,她心里还是黑屏的电脑一样。也难怪,她至今还和女儿住在八十年代末期的统建楼里,小区连路灯都没有,原来有一个大门,被偷走了,再也没有安上。杨凌的旅游鞋都是阿迪达斯,而她每月算计着把工资尽量存起来,用零零星星的手机补贴、取暖费、防暑降温费和稿费买米买面,每次给女儿零用钱都要教育女儿勤俭节约……
她坐在几年前淘到的布衣沙发上,凌乱的客厅里,木质茶几早已经漆皮剥落。墙面上有一幅画,从云南花15块钱买的。还有一盆绿萝,养了几年,藤蔓环绕,生生不息。屋子里再也没有别的,可是,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感到困顿,她总觉得这穷途四壁的日子还有一些气息,一些别的气息,那种气息强大而又柔软,温存又执拗,似乎从生命之初就不离不弃地追随和陪伴着她。
可是,这个早晨,她对这种气息甚至产生了怨怼:假设没有这种气息的笼罩,今天的她会怎样?她会败给杨凌吗?她知道不会,因为知道,所以悲愤。可是这悲愤瀑布一样,除了倾情一泻再无出路。倾泻给谁,想想还只有林东,于是又找出林东的手机号,一时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词,最后写到:“你把我的一切都毁了。”发出去很久,仍然觉得言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