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4年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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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必仁看到柳静脖子上已经有三根皱纹了,最上面那根微微向上弯出弧形,下面两根气呼呼地用力横过,合起来就是一个躺下去的“川”字造型。
他想起四十年前听到的一句话:“脖子是女人另一张无法掩盖的脸。”
他还想起一个人:卓玛杜芳菲。
四十年前,他是县一中青涩的高中生,身子尚未完全展开,只一味向上生长着,拔节太快,周身的肉却来不及跟上,便呈现一副树枝般嶙峋的模样,衣服宽宽垮垮地挂着,骨头在下面不时顶出大小不一的包块,像隐藏着一只只好动的小老鼠。
但绝不羸弱。举一个例子:他可以抓住杜芳菲的腿,像一面旗子似的托举到半空。十六岁的男孩举起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本来也算不上什么大本事,但因为需要和着音乐的节拍悬空地举,身子间又必须小心保持至少半尺的距离,就得多耗上一倍的劲,羸弱之徒哪堪胜任?
那时唐必仁瘦,杜芳菲更瘦,整个宣传队都没有一个脂肪多余的人。
宣传队是什么东西呢?现在连正读研的女儿唐锦衣都一脑袋糨糊了,必须换种说法,告诉她是跳舞的,就明白了。明白了却仍然奇怪,锦衣上下打量他,嘴一撇,问:“你是在开玩笑吧,老唐?”唐必仁就有点悻悻了。开玩笑?当然不是,但他一下子也放下了再细说一遍的兴致。
总共才多少年,宣传队这个词居然就已经成古董,它的全称其实有点长: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四下无人时,唐必仁偶尔会在镜子前定定站着,眯起眼望着里头那个肥肉渐多的人,自己也不免恍惚:这个人跳过炊事班长?
宣传队排过很多舞,唐必仁跳过很多角色,班长只是其中一个,但近些日子,那个舒缓柔软的歌曲像被捆上了牛皮筋,一直在胸腔、腹底、脑门上下缠绕蹦跶,起起落落,断断续续,意犹未尽。雅鲁藏布江水清又清,做完了早饭洗呀洗军衣……勤快的炊事班长就是唱着这一句欢天喜地地上场的,右手扶着搁在肩上的脸盆,左臂伸出,在前方英武地划过。他上场不是跳,不是走或者跨,而是脚尖相对一下、脚后跟相对一下,快速地一前一后对来对去,就把自己挪到舞台中央去了。无非抽空为战友洗点衣服,根本不算什么大事,结果当地七个来江边背水的漂亮卓玛却欢天喜地抢下衣服,以柔美的、欢快的、抒情的、仪态万方的舞姿,帮着把军衣逐一洗掉。
唐必仁那天突然很想跟锦衣说的就是这个。只要一闭上眼,那七个花一样的卓玛这一阵总是在他跟前晃来晃去,她们箍着花头套,穿皂色背心长裙、粉红衣衫,系五彩围裙,纤瘦的背上象征性地背着用硬纸板糊起来的小“水桶”,在春天的雅鲁藏布江边,深情地自问自答:
呃——是谁帮咱们收青稞呃,阿拉黑司!
是谁帮咱们盖新房呃,阿拉黑司!
是亲人解放军,是救星共产党。呷拉羊卓若若尼,格桑梅朵桑呃……
柳静以前看过这个舞蹈。《洗衣歌》?知道。柳静知道是正常的,那个年代,这个舞蹈像蒲公英般到处传播,从中央顶级歌舞团到地方中小学宣传队,好歹都兴致勃勃依样画葫芦地排练了,跳了,演了。
但柳静接着却问道:“你……跳过?”
唐必仁想,看来柳静也不相信。与柳静结婚这么久,之前他一次都不曾说起过这件往事。问题是柳静一点都不曾怀疑过吗?刚认识柳静时,他大学毕业进市委办公厅还不久,才二十来岁,瘦削,高挑,腰身挺拔,双腿修长,戳在那里也有着小树般的蓬勃感。练过舞蹈的女人,只要练过了,一辈子举手投足都不免带着那股难以言喻的印记,在不经意间,韵律感就汩汩流淌出来了,而男人却没有吗?他跳了,在小学中学时一次又一次在舞台上跳了这个又跳了那个,算得上繁花似锦过,肢体却没有残留一丝曾经被千锤百炼过的旧痕吗?
为什么没有?
答案似乎无关紧要,或者在外人看来已经完全无关紧要,从前唐必仁其实也不认为是必要的,现在却不一样了。人就是这样,此一时彼一时,转换几乎没有过渡,突然之间他心底就浮起了粗粗的问号,那么固执地窜来窜去,勾得他五脏六腑都生生发疼。如今他腰有三尺六,那时却只有二尺四;如今他体重一百六十三,那时却只有一百斤出头;如今他腿脚僵硬行走渐笨,那时却自如地劈腿、蹦跳、旋转、托举。
在欢快飞扬的歌曲中,他次第跳过去天安门见毛主席的草原红卫兵,跳过夸大寨亚克西的新疆老汉,跳过被红太阳普照得喜气洋洋的延边青年,跳过与村村寨寨一起唱新歌的阿佤小伙子……还有那个到雅鲁藏布江边洗衣衫的炊事班长。
某个瞬间他差点就腰身一挺,举个手、亮个相,旋转几圈,然后告诉柳静和唐锦衣,他真的跳过舞,并且是县一中文艺宣传队不二的男一号啊。
男一号的生涯在小学五年级就开始了。小学是他老家唐家厝的小学。唐家厝离县城十几公里,得走近一天山路,再渡一条大河才能抵达。那么偏远的地方,如同后宫里最矮小丑陋的老女人,无论抓革命还是促生产,都无法吸引全县的目光,但有一天却突然爆冷,爆冷是因为唐必仁。
“漫天风雪,一片白啊,躲债七天,回家来……”这个可怜的杨白劳,是白毛女喜儿的爹,他在除夕寒冷的夜里,揣着一根红头绳欢欢喜喜给女儿扎起来——这个扎红头绳的穷老头就是唐必仁。他那时还只有十四岁,本来腮帮子鼓鼓的,一脸都是稚气,但眼角用棕色油彩画了皱纹,人中画了胡子,下巴还粘上一撮棉花充当胡子之后,整个人横溢出滑稽的苍老感,一上场下面就哄的一声全笑了。别人笑唐必仁不笑,他皱着眉,伛着背,脚步踉踉跄跄地回家,看到惊喜扑来的喜儿马上就强颜装笑,然后苦中作乐地自嘲:“人家的闺女有花戴啊,你爹我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我给我喜儿扎起来,哎嗨哎嗨扎起来!”
十四岁的唐必仁非常投入,仿佛身背巨债的人就是自己,仿佛给女儿买不起花朵戴的凄凉正由心而生,仿佛帮女儿扎上红头绳的欣慰之情正不可扼制。煞有介事常常不免有滑稽感,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煞有介事成苦大仇深的老人更有滑稽感,所以全场都笑翻了,而台上的杨白劳却跟所有人拧上了,你们越笑得欢,他越演得悲苦,于是惹起的笑声就越汹涌,几乎浪一般一波波腾空而起,恨不得掀翻屋顶。
那时每年文艺会演是全县、全公社的大事,唐家厝小学请从城里到村中插队的知青帮忙排的《扎红头绳》是芭蕾舞剧《白毛女》的片断,先是在公社电影院里演,接着上县里和其他公社演,一场场演下来,十四岁的小老头唐必仁差不多就全县妇孺皆知了。
明星一说是后来才盛行的,但那时唐必仁真的就是县里不折不扣的明星,也正因此,他升中学时才被县一中招去,成为县一中文艺宣传队的男一号,后来又成为《洗衣歌》里的炊事班长。
跳《洗衣歌》那年他十六岁,如今已经过去整整四十年了。
四十年前,他除了是舞台上的炊事班长,还是旧日舞女徐盎然的独生子。城里最著名的歌厅“春江好”曾是多少达官贵人记忆里的一场繁华梦,而其中最著名的舞女徐盎然,就是他的母亲。
四十年后,作为市体委副主任,他本来一直在这座城市政治漩涡之外,忽然之间却被拱到波涛上——以五十六岁的“高龄”,他居然坐上那把被无数人眼热的市工商局局长位子,哗然是难免的,震动也是难免的。连他自己其实都有几分梦幻感,小心翼翼慎言寡语。事实上,他本来就是一个更愿意把话烂在腹底深处的人。当装聪明的遍地行走时,他却一直喜欢装愚笨,所以就是报纸已经公示,他也仍然闭口不谈,连柳静都一无所知。
守口如瓶其实是一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