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伯听了桃花讲的关于鲁曹的情况,神情飘忽,匆匆离开了宣宓寝宫,即刻派人去请医师。医师来到宓府,大司马宓伯亲自迎到上座,婢女上了一盏清澈透亮的热汤,顿时整个厅堂清香迷漫。宓伯示意医师品尝,医师喝了一口,顿感口齿留香,喉头生津,回味甘甜。
大司马说:“这叫茶,是南方嘉木,贾人[2]从楚国带到陈国的。”
喝完茶,宓伯令下人拿一件宝贝,送给医师。医师小心翼翼地打开,原来是宓氏传世的宝贝,一本秘藏的医典。医师如获至宝,千恩万谢。感谢之余,又诚惶诚恐,大司马如此厚待,必有事相托。
可是宓伯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问了鲁曹的病情。
医师犹豫了一下,鲁曹也曾厚赠,让他守口如瓶,而且,鲁曹还央求他让她生个儿子。他确有一个药方,据传是高禖神的神谕,但是从来没有试过。鲁曹是主公宠妾,万一失手,他怎么能担当得起呢?可那鲁曹,一心想生儿子,哪怕死也在所不惜。他也只好冒险一试。不过,现在的情况确实不太好,出现了一些早产先兆。真是天助啊,他刚刚粗略阅览大司马所赐宝典上正好有一个方子,可以保证他们母子平安。只是,那鲁曹是要受些委屈了,分娩之后,还要一段时间休养,容颜肯定受损。
鲁曹虽有私嘱,大司马既然相问,他断不敢有所隐瞒。况大司马所赐医典,可圆鲁曹心愿。
听医师如此说,宓伯故露惊慌地说:“都知道主公宠爱鲁曹,没有她,主公会寝食不安。你一定要保住鲁曹的美貌不减才是。”
医师说:“若保容颜,只有一个办法,打掉孩子。可是,鲁曹宁愿自己不要性命,也要保住孩子啊。”
宓伯沉吟道:“事不能两全者,取其重。对于陈国来说,鲁曹的容颜更重要。记住了,不能听鲁曹之言,一个女子的思想难免有失偏颇。宁愿不要孩子,也不能因为生孩子影响鲁曹安康容颜。这事儿你不要让鲁曹知道,更不能让她知道吾知晓此事。保住鲁曹的容颜,也算你为国立了功,吾会替你向主公请赏。如果鲁曹的容貌出现了情况,吾拿你是问。还有,如果需要打掉孩子,要当机立断,之后赶紧报吾。这是吾陈国大事,耽误不得。切记,不许对任何人说起。”
医师惶然道:“谨遵大人之命。”
息公子濮照旧送琥儿、桃花二位女公子回宫。因为泮宫在公宫的东南,东湖半岛之上,他们每日都是边走边聊,十分投机。
息公子濮已经学完了三德三行、六仪[3]、三乐[4]、小舞[5],正在学习六艺[6]中的“大舞”,“大舞”有六种:《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分别歌颂黄帝、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和周王文、周武王六代历史人物的功德,乃是史诗性的舞蹈音乐。这些大舞都是二十岁以上的学生才能学习的,所以息公子濮学习大舞时,和桃花她们并不在一起。
息公子濮学习完《大武》,兴奋地对桃花说:“今天的《大武》实在是震撼人心。整个舞乐歌颂了武王伐纣胜利的浩大场面。歌者高亢悠扬地唱道:于皇武王!无竞维烈。允文文王,克开厥后。嗣武受之,胜殷遏刘,奢定尔功……鼓声伴着诵唱而起,在一段鼓声之后,舞队从北面上场,舞者都手执武器,列队而立,以歌唱表现了武王伐纣的决心。舞队两面有人振铎传达军令,舞队随即分两行,作激烈的击刺动作,边舞边进,表示已经灭商。灭商后再向南进军,表示南方的疆域已稳定。舞队再分两行,表示周公在左,召公在右,协助周王统治。接着有条不紊地变化各种复杂的队形,形成整齐队式,而后舞者皆坐,作低势的静止场面,表示国家得到了很好治理。最后,舞队重新集合,排列整齐,表示对周王的崇敬。整个场面蔚为壮观,真是太震撼了。吾从未见过这样宏大壮美的舞乐,再现文武盛世,宣德寓教,鼓舞人心。”
桃花羡慕道:“但愿吾也能有机会看到这场面啊。”
琥儿并没有在意息公子濮绘声绘色的描述,她沉浸在与蔡侯献舞告别时的情景中。她知道,蔡侯献舞此刻也一定想着她。他说过,等她行了笄礼就会来求婚的。她明年就要行笄礼了,献舞哥哥肯定会来求婚的。
看到琥儿若有所思的样子,桃花觉得她一定是在想念她心仪的人。那个人,一定是蔡侯献舞。献舞哥哥说过,等她们长大了他就会娶她们的。当时,琥儿姊脸羞得通红,肯定是动了心思。她不会自己想这种事的,因为女公子的婚姻,是自己无法料定的。她喜欢的人,未必能真的娶她,她也未必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不过,她们的父亲是个开明的君主,说不定会让她们嫁喜欢的人。谁知道呢,一切都是未知数啊。何必这样伤神呢?
于是,她说道:“琥儿姊,想什么呢?”
琥儿猛然回过神来,羞怯地说,“没什么。”
息公子濮说:“上次吾许诺你们去街肆的。今日就兑现了吧。”
桃花说:“好啊。咱们出城去看看吧。”
琥儿说,“还是先回去向母亲禀报一声再去。”
桃花说:“咱们从这里走,离东门很近,况有濮哥哥一起,不会有问题的。”
息公子濮说:“就是,如果先回宫再出来,需要半个时辰还多。这样出去更节省时间,你们也不会太累。”
琥儿看他们两人意见一致,就跟他们一起走了。
他们一行三人,径直来到街肆。已经到了秋天,各种货物也都上了市。除了陈国本土的货物之外,还有一些商贾盘来了南北货殖,街肆里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内城东门里,一家老铺子前,一位银须皓首的老者,拿出一个葫芦一样的小东西,在嘴边轻轻地吹着,一曲委婉的乐曲从小葫芦里飘然而出。真是太神奇了,桃花不禁被这乐曲吸引,仔细一听,竟然是《有凤来仪》。她停下脚步,十分惊诧,在这街肆上,竟然有人会吹《韶曲》,这老者大概是上古的遗民吧?
桃花上前垂问老者:“这是什么乐器?”老者呵呵而笑道:“这是陈国所特有的陶制六孔埙,这个叫葫芦埙,能吹出很多乐曲呢。”于是,老者又吹奏了一曲凄美哀怨的《湘夫人》。只听得琥儿泪花盈盈,听得桃花心生悲戚。
桃花对老者说:“这个能卖给吾吗?”老者说:“此物不卖,只送有缘之人。您可是公子桃花?”
“您怎么知道?”
“这埙是有灵性的,老朽祖上留下这个东西,说遇上有缘的人,它就会发光,就要把它送出去,那就是它的新主人。昨天老朽看到盛埙的匣子发出熠熠光辉,吾知道它将遇上新主人了。所以,今日一早,吾就是在这里吹埙,等候有缘之人。可是吾一直在吹这首曲子,街肆来来往往的人,却没有一个停下来的。您一来就看到了它,不是有缘吗?”
“真的啊?那太好了。”
老者说:“您果真是传说中的桃花仙子?”
“吾?您是怎么知道的?”
“陈国城内,再也找不到一个比您更漂亮的人了。”
桃花说:“吾是听到这曲子才停下来的,并不知道这埙啊。”
“此乃天意!请公子收起吧,这埙将伴您远走南国。”
息公子濮在一旁惊得瞠目结舌,听到老人说道南国时,才开了口,问道:“这位老人家,您说公子要远走南国?”
“公子一定是南国之人,您一定要好好珍惜姻缘,只可惜……”
桃花并没有在意息公子濮的问话,只陶醉在那只埙的神妙之中,没有及时去接老者递过来的埙,而是婉转地对老者请求道:“您吹得那么好,能不能再吹一曲?”
老者说:“好,老朽就为公子再献一曲陈国民歌”。于是他便吹了《宛丘》,《宛丘》也是桃花所喜欢的,她从小就会。这一曲民歌,听得桃花如梦如醉。
听到吹奏埙的声音,街肆上围拢过来很多人。又听说是公子桃花,更多的人在慢慢地聚集,大家都争相一睹公子桃花的仙颜,十几年前的那个传说再起。当时在场的一人说,那一年,他亲自看到了桃花盛开,正月十五,天空还飘着细细的雪花,那一园子的桃花啊,开得如火如荼,那细细的雪花,落在花瓣上就化了,像是花瓣上的露珠儿。那桃花的香气,飘到几里之外,整个陈城都灌满了花香。那一年,整个陈国五谷丰登,国泰民安,都是公子桃花带来的祥瑞啊。
琥儿看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来,又有人说起了桃花的传说,怕他们不好脱身。毕竟他们是陈国女公子,又私自出宫,出点差错不好,就催促他们离开。待他们要离开时,老者说:“公子,请把这个带上吧。”
桃花唱喏答谢。息公子濮还想再问一下刚才的话题,被琥儿催着走了。
桃花被这神奇的埙吸引住,不停地拿出来看看。
他们一直往前走,出了内城,前面就是外郭的“离门”了。息公子濮看到陈城的繁华,街肆的热闹,人们的安居乐业,又看到了眼前成片茂密的桑榆,前面的柿树上挂满红彤彤的果子,不禁心生感慨,这就是他理想中的生活啊。于是他朗声唱到:“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7]”
听息公子唱完,琥儿道:“濮哥哥不想回息国了?”
“是啊,这里多好啊。歌舞升平,人民安乐。连街肆的老者,都会吹奏《有凤来仪》,这可是宫廷雅乐啊。陈国确实是礼仪之邦,诗乐之乡!吾在这里学了很多歌曲啊。现在,吾再给你们唱一曲: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东门之池,可以沤纻。彼美淑姬,可与晤语。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淑姬,可与晤言。[8]”
琥儿看到了息公子濮忘情地唱着,她想到蔡侯献舞,不知道他现在在蔡国还好吗?她也被此时此景所感染,不禁唱了起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9]”
桃花笑道:“琥儿姊,是不是有心仪的公子了?”
琥儿顿时羞红了脸:“休要打趣。”
她们来到了东湖的堤岸上,清澈的湖水透亮见底,连游动的小鱼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远处的荷叶已经枯萎,像一把倒立的小伞,挺立在明镜似的湖面上。稀疏的芦苇,昂然挺起直直的躯干,呈着它们的阳刚之气。几只小鱼船静静地泊在湖上,远远看去像几处剪纸贴在那儿。还有几艘采菱船,不停穿梭,给沧桑饱满的湖面增加了几分灵气。
远处的捕鱼船上,响起了悠扬动听的歌声: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10]
三个人都被这秋天的景色迷住了,站在岸边的水草旁极目远望,这时,一对丹顶鹤翩跹而至,落在他们跟前。桃花一惊,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想一脚踏在水草上,脚下一滑,失足落入水中。
桃花落水的声音,惊吓了那对丹顶鹤,婉啼一声,双双飞走了。
息公子濮看到桃花落水,大吃一惊,琥儿吓得哭起来。息公子濮不顾啼哭的琥儿,纵身跳入湖里去救桃花。
其实,息公子濮也不会水,桃花落水的那一刻,他没有想到自己,只想把桃花救出来。好在湖水不深,公子濮跳下去之后,没有倒下,他把倒在水里的桃花抱上了岸。秋天的湖水已经很凉,桃花和息公子濮的衣服全部湿透了,一阵秋风掠过,清凉中透着寒意,他们不禁打了寒战。桃花的脚落水时扭了一下,不能走路了。息公子濮顾不得征求桃花的同意,背起她一路疾行回了公宫。
桃花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在息公子濮的背上了。当她意识到自己一身湿衣地伏在息公子濮的背上,心里嗵嗵直跳。虽然她是陈国公子,但终归还是个灵透的女子,这样被一个男子背着,怎么能波澜不起呢?之前,桃花虽然也很喜欢息公子濮,任他怎么表露心迹,她并不十分上心,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姻缘自己是不能做主的。可是,自从息公子濮背上她那一刻起,她就不能不在意他了。她和他有了肌肤之亲,虽然并不是有意的,但在她的意识里,既有这样的接触,她就不能再嫁别的男子了,只能嫁他。息公子濮,就这样走进了她心里。
桃花因为落水受了风寒,几天不能上学。息公子濮去看她,桃花有意躲避。只说她身体不适,不宜见人。息公子濮知道桃花肯定是害羞了,他把她放下时,她羞得满面通红。那一刻她真好看啊,纵然是天上的仙女,也不能和她相比。息公子濮从内宫出来,时不时地回味着他背着桃花的感觉,虽然激动但并不轻松。他对桃花的爱慕之情,在他第一次离开陈国时已经产生了。不过,他在这里,只是个留学的公子,不能太过放任。他想,等他回国之后,一定要禀告父亲,向陈侯求亲。息公子濮自背起陈公子桃花的那一刻起,就背起了一个誓愿,就是把公子桃花娶回息国。
几天来,息公子濮都心神不宁,却又不知缘由。他突然想起了前几天赠埙老者那句未说完的话,好像在暗示他些什么,好像说公子桃花要远走南国,还说要他珍惜。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说他和公子桃花吗?于是,他急匆匆地来到闹市,找遍了几条街衢,都没有见到老者的身影。他询问旁边的一个卖者,那人说,老人好像不是本地人,来去无踪,十多年前好像就来过陈城,这次在你们走后他也走了,没有再来。息公子濮悻悻而归,走到了东门口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赶紧跟上。正是那位老者,他上去问了安。老者一看是前几天见过的那位公子,便说道:“公子有何见教?”
息公子濮施礼说道:“上次幸会老人家,您好像还有什么话没说完,恳请老人家施恩指点。”
老者说道:“老朽只是看公子面色过于苍白,福薄之相啊。面乃身体之表,精、气、神应之于面,面相之色,应在婚姻。公子面目俊美,却肤色苍白,这大概是美好姻缘不能善终之兆吧。”
公子濮惶然道:“还望老人家拯救。”
“别人拯救不了您,只能靠您自己。公子若能大度宽厚,忍性勿躁,或能善终。”
“怎么个大度宽厚,请老人家明示。”
“此乃天机,不可泄露。”说完,径直走了。
息公子濮愣愣地站在那里,直到后来,他才明白老者那一番话的真正意义,不过为时已晚。
陈侯杵臼得知桃花感了风寒,前去探望。听宣宓说了情况之后,呵呵大笑道:“天意啊。公子濮既然能把你从东湖背回,也能把你背回息国啊。”
桃花顿时脸上绯红,灵机一动,羞答答地说:“父亲,您可是国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陈侯杵臼故作认真地说:“当然,如果公子濮做了国君,他就可以把你背回息国去。如果不能,那就不一定了。吾陈国女公子,做个诸侯夫人,不是妄想,倒是他们要有造化才行。”
“父亲,您说的话是不能反悔的,这跟他当不当国君没有关系,因为当不当国君不是他能做主的。而您,现在就是国君,说的话是能做主的。”
“哈哈,怎么?就这么着急嫁他了?竟然将起为父的军了。好,好,寡人说话肯定算话,等你行了笄礼就把你嫁他,他要及早提亲啊,晚了就轮不上他了。好了,你啊,好好地歇着吧。”
桃花极其通灵,她知道自己做了这样的事情,其实是不符合礼制的。但是,父亲和母亲都没有责怪她,他们的包容和爱,让她懂得了亲人之间需要宽宥,知恩一定图报。息公子濮救了她,也喜欢她,所以,如果父亲同意,她一定会嫁他。她只有趁父亲来看她时,借机把事儿挑明。不然,她再有心思,也没有机会说的。即使说了,也未必能得到父亲的同意。
父亲走后,公子桃花的心还在嗵嗵地跳着,她好高兴啊。她总算把自己的终身大事,跟父亲说定了。不是每个女子都这样幸运,能掌握自己的婚姻。她了解父亲,肯定会兑现他的承诺,就看濮哥哥什么时候提亲了。
注释
[1]离门:陈城外郭的东门。
[2]贾人:商人。
[3]六仪:祭祀之容、宾客之容、朝廷之容、丧纪之容、军旅之容和车马之容。
[4]三乐:乐德、乐语和乐舞。
[5]小舞:帗舞、羽舞、皇舞、旄舞、干舞和人舞。
[6]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7]衡门之下……必宋之子:《诗经·国风·陈风》中的篇目《衡门》。
[8]东门之池……可以晤言:《诗经·国风·陈风》中的篇目《东门之池》。
[9]月出皎兮……劳心惨兮:《诗经·国风·陈风》中的篇目《月出》。
[10]彼泽之陂……辗转伏枕:《诗经·国风·陈风》中的篇目《泽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