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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心香

心香

老岩不是要在南方过年么?为什么提前回来了?

一推门,我就看到了一个奇迹:一把赭色的样式古朴的陶土瓦壶,在蜂窝炉上咝咝地冒着水汽。

我惊奇地望着瓦壶,又看看老岩。呵,他刮了胡子理了发,中式罩衫干干净净,蟹青色的围巾和蚌壳棉鞋都是新的。嘿,这哪是平时的老岩!

“你看我有些反常,是不是?”老岩解嘲地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颏。

我惊讶的不光是老岩的焕然一新,炉子上这把陶土瓦壶,更教我像发现一件出土文物那样稀奇。

可不是我夸大其词,在我和老岩合住的房间中,用壶烧水,简直像“赤日炎炎水成冰,冷饭抽芽两三寸”一样不可思议。

在没有分配到这所学校前,我就崇拜过老岩。这不仅因他是经验丰富的老教师,更主要是由于他在二十多年前就因一幅油画名噪一时,而我,那时还是一个流鼻涕的小学生。当时,他那幅大出风头的画和老师们谈论这幅画时给我的印象,使我在看着画上的署名——岩岱时,就像仰望天上的星星一样,觉得高不可攀。

生活,也真像浩瀚的星空教人莫测。现在,我竟成了老岩的同事,并且同校同室。可是,早已改行教英语的老岩,平常连谈论美术和绘画的兴致都没有了。他英语功底很深,教三个班的课也不费劲,家又在南方,空闲时他什么也不做,只躺在床上看原版本的外文小说。

无论是怎样了不得的名人,如果你一旦接近他,你便觉得:失去的是罩在他头上的神秘的光圈,得到的是明晰而真实的面目和形象。而当你和他相交相知,发现他和常人一样有着这样那样的喜怒哀乐,你就倍觉亲切,甚至连他的缺点也感到可爱。

我对老岩的认识也经历了这样的过程。现在,连他平日不爱说笑,一没事就直挺挺地躺着看书,不爱收拾,连袜子也总是换到没有可换时才从床垫下抓起一大把去洗的习惯,我也无一例外地看成是有才气的人的那种可爱的懒散。不管怎么说,老岩是个好人,我一向敬重他。

老岩唯一教我大惑不解的怪癖就是:他很讨厌水壶,而且讨厌到了近乎憎恶的地步。

在我刚任教并兼任初一的图画课时,我教学生作静物写生,就从总务处拿来了一套实物:铝壶、茶盘和茶杯。

老岩一见,皱着眉头说:“什么不好画,要画这?”没等我说话,他劈手夺走了我手中的壶,又马上在抽屉里找出几只红艳艳的苹果放在盘子里。“喏,画画这多好!……多好!”他那眯缝着的眼睛发亮了。

我没有细辨其中原委,只好照办。

不久,因屋里没烧水的壶,喝水不方便,我随口说了句:“去领把壶来就好了……”

老岩双眉一挑:“壶?哦,我去领。”

第二天,我们的炉子上出现了一只铝锅。

我奇怪了:“怎么领这个?”

“不是领的,我是买的。”老岩回答时,连看也不看我。

“买的?买锅干吗?又不做饭,烧水总是壶好……”

老岩一反往常地没了好声气:“锅不能烧?一样嘛!”

用是一样用,可往暖壶里灌水,锅总不方便。特别是老岩自己因为近视,每次灌水总溅得四处都是,有一次还烫伤了脚。

第二天,我去总务处领了把白铁壶,谁知一壶水还没烧热,脚上包着纱布的老岩进来了。

“小谢,领这干、干什么?浪、浪费!”老岩脸色骤变,说话也因愤怒而口吃了。他气呼呼地掂下壶,又找出那只锅坐上去,随后掂起壶就一瘸一瘸地走向了总务处……

日子久了,锅烧穿了底,老岩去换了底,烧久了又坏了,到实在不能用时,老岩又买来了……还是一口铝锅。

聪明透顶的老岩和烧水的壶有不解之“怨”,原是我很为纳闷的事,可今天……

“呵,水开了!”老岩轻轻地掂下壶来,冲了两杯酽酽的茶,递给我一杯,把剩下的水灌到暖瓶里,又往壶里添了凉水,轻轻地把壶坐回炉子上,这才捧起了另一杯茶。

当老岩把陶壶掂上掂下的时候,他那过分小心的动作,使我觉得他手中提的不是一把粗朴的瓦壶,而是一把名贵的金壶、玉壶,或是不敢乱碰的玻璃壶。

我看看老岩的动作,突然想起了一个童话,便笑了:“老岩,大概你这把壶也会变出什么宝贝名堂来吧?”

老岩一听,脸色骤变了。“嘿……咳,你这个小谢哇!”他微笑了。可我分明看出,他笑得很勉强。

“好吧,不跟你说说,心里头……”老岩发狠似的吐出一口长气,又连喝了几口茶,接着在炉旁坐了下来,动也不动地凝视着炉子上的瓦壶。

添了凉水的瓦壶,像小鸟一样发出吱儿吱儿的叫声,从壶底蹿出的四散的火苗映亮了老岩的脸,不知是热还是激动,一片红晕漫在他的耳际,他那长长的耳垂也通红起来。他放下茶杯,弯身凑火点了一支烟。

“小谢,我要跟你说的这件往事,可不是一个荒诞的故事,它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实实在在的……呵,小谢,你记不记得《舞台生涯》中一句很精彩的话?——‘时间是伟大的作者,它必然要写出完美的结局来。’说得真对!这次回来的路上,我都在寻味……是的,结局,一切完美的结局都需要时间……”老岩又笑了;但我隐隐看出,他笑得有几分凄然。

“我告诉你……哦,这需要从二十多年前,嗯,从二十四年前说起。

“二十四年前,我是师范学院艺术系的应届毕业生。你知道,那时,我是学美术的。毕业前,为了完成一幅理想的毕业创作,我到了一个叫大龙溪的村子去寻找题材……你没听说过这个地名吧?嗯,这是我们江南的一个小村子,大龙溪很美,村子靠着山,山脚有个大龙潭,龙潭的水流到村前成了条小溪,溪水碧清碧清的。哦,你知道不?我那幅《溪边》,就是在那个地方画的……对了,你看过《溪边》,那,你记得画中的人物啰?!”

我当然记得。如果说老早我只凭图画老师的介绍喜欢这幅画的话,那么后来,我则完全是凭一个绘画爱好者的眼光和感情迷恋这幅画的。画中的人物——那个在溪边汲好水后,一边洗脚,一边调皮地用脚指头夹起一颗鹅卵石的少女的身姿和神态,是这样强烈地打动过我。特别是那双含笑而天真的眼睛,那双只有中国最漂亮的少女才有的眼睛,还有那根绕过脖颈滑落到胸前的长辫和浸在溪水里的赤裸的双脚……都有着无可言喻的神韵。我记得许多年后,当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又看到这幅画,并仔细地端详着画中的少女时,曾经怎样的痴迷和想入非非……当然,我没好意思说出来,这并非由于我是个年轻小伙子,只是因为面前是“她”的作者老岩,我当然不好意思用我那粗直的、没见识的话语妄加评论。

我只是点点头。

老岩似乎根本不注意我的神情,他又端起杯子,一口气喝干了茶水。

“我画的这个少女,是个实实在在的人物,她叫……哦,先不说她的名字吧。

“她就是大龙溪的。哦,不光这个姑娘实实在在,就连画中出现的场景……哎,你记得那个画面吧?说实在的,我画那幅画,实在没做多少艺术加工,也许是天赐良机。真的,因为那天进村时,在村头小溪边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这个到溪边来汲水的姑娘,把汲满了水的那只小桶放在岸上,然后就撩起身上的那条毛蓝色的围裙,坐在‘丁步’上……哦,你不知道什么叫丁步吧?那是在溪流中设置的四四方方的石头礅。那石头礅一步一块,呵,当你踏上丁步,看着一股股清澈的碧水从你的脚边潺潺而流时,那是很有趣的……哦,我说远了。

“我是在一个春日的黄昏进村的。当时,那个姑娘就坐在丁步上,一条辫子耷拉在胸前,一双赤脚浸在溪水里,她好像并不是为了洗脚,而只是随意地玩玩水。她用两只赤脚轻轻地拍打着浅浅的溪水,溅起了一串串水花,拍着拍着,她忽然用那只右脚的脚趾,夹起了一块圆圆的鹅卵石……也许是得意自己有这个本领吧,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这时,靠在溪边的一块大岩石后不声不响地‘观察’的我,也禁不住笑了。不知是不是我的笑声惊动了她,姑娘忽然抬起头来,四下张望……就在她抬起头来的瞬间,那滑落到小溪尽头,将要消失在大山背后的夕阳,斜斜地射过来几道金光,把她那天真烂漫的笑容和眉目姣好的脸庞,照得轮廓分明,动人极了。

“这时,我简直惊叹得呆住了。真的,我敢发誓,就是精心安排的场景和最老练的模特儿,也绝不会有这样美妙无比、真切自然的一刹那!小谢,你懂得的,一个画油画的人,要是逢上这样的场景,这样的一刹那,他该怎样的如痴如醉!哦,如果真是缪斯赐给了我这个幸运的一刹那,那么,她也太严酷了,她赐予我这个幸福的美妙的一瞬,却造成了我以后长久的、绵绵无尽的痛悔……哦,我又说远了。

“当时,我不可能作画,我的画夹和画笔都在我背上的行囊中,我没想到解开,也来不及取用,因为,我绝对没有想到一进村便碰上了千载难逢的画面……而且,姑娘在发现了我这个陌生人后,便慌慌地从丁步上跃起,慌慌地提起岸边的水桶,围裙一飘,像一阵清风似的,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了……

“后来,我的《溪边》就是根据这个场景画的……”

我完全忘了品茶,也像老岩一样微眯起了双眼。老岩的讲述,使我的耳畔响起了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淙淙流淌的声音;那个眼睛映着溪流波光、胸前松松耷拉着乌缎似的长辫的少女,就像一座浮雕,真真切切浮现在我眼前……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奇巧!我在村里住下了,没想到,恰恰住在那个姑娘的邻家。

“我住的那家主人,是个姓朱的六十多岁的孤寡老太太。她有两间收拾得异常干净的石墙草顶的茅屋,那茅屋和村中的许多房子一样,前前后后都是绿茵茵的竹子,幽静极了。朱老太太是个慈祥干练的老人。看来,她已接待过不少像我这样的来客了,她那热诚而周到的照拂,使我在这间茅舍就宿时,就像躺在秋夜的打谷场或春日的草地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情趣。

“第二天清早,我起身走到屋外,刚做了两个深呼吸,忽然发现两条乌黑的长辫和一条毛蓝色的围裙在竹丛外一飘,用不着辨认,我立即断定:是她!

“这个发现使我喜出望外。我拨开竹丛,立即看到了和朱老太太家差不多大小的一所茅屋,屋前的地面扫得像镜子一样光洁。我刚刚迈过竹丛,突然蹿出来一条尾巴毛茸茸的大黄狗,冲我汪汪直叫,我吓了一跳。幸而屋里随即跑出来一个大眼睛的瘦瘦的男孩,他十分友好地看我一眼,立刻把狗唤回去了。

“我很狼狈地退了回来,正在拉风箱做饭的朱老太太笑眯眯地问:‘你到哑巴家去了?生人是进不了她家的,那只狗可认人哩!’

“哑巴?她是哑巴?我像挨了记闷棍似的呆住了。

“老太太正待说下去,忽然,两条辫子一飘,提着一桶清凌凌的水的姑娘进来了。她头也不抬地走向屋角的缸边,一只手撩着围裙,一只手轻巧巧地提起桶来,把水哗哗往里倒。她做得那么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

“朱老太太掸掸柴灰站起来,笑眯眯地拍拍她的肩,打了个手势。姑娘这才转过身来,仔细打量了我一眼,这一望,就像两片榴花瓣突然飞贴到她的腮上似的,她两颊绯红了。她轻轻一扯那条四角绣了一字花的毛蓝围裙,便一手提起桶,一手掩着嘴,不出声地笑着跑了。

“‘这丫头!’朱老太太笑着摇头叹息,‘你看,多伶俐的姑娘,也不知前世作了什么孽,自小就哑。长得这么俊,心眼又灵透,绣的花,全村闺女媳妇谁也赶不上哩!’

“‘大妈,她家都有谁?’

“‘现在就一个兄弟小元。她娘早没了,爹也在前年入了土;这个糟老头,还是早死了给后代造福,省得拖累儿女……’

“我奇怪了:‘怎么?’

“‘早先是个看风水的阴阳先生,解放这么多年了,懵懂得还翻清朝的皇历!成分又是个上中农,谁喜待见他这块香牌牌哩?……还是这闺女好,又安分又精灵,白日随队里人下田上山,早早晚晚在家捧着花绷子绣花,挣了钱供奉小兄弟上学……三里五乡的,不少光棍汉都想做她的入赘女婿哩!可她倒好,心高气硬的,谁也看不上。还喂了一条大黄狗来看门,你看看,多有心计!……’

“‘大妈,她叫什么名字?’

“‘名字,没有,反正是哑巴,叫什么她也听不见,可惜了……’

“我一时无话,不知怎的,心里很有点黯然,耳朵里老响着这句话:‘可惜了……’

“可是,我还是决定了画她。我只要一闭眼,姑娘和那条小溪便像一幅早已完成的画浮在我面前……几乎是没有多费心思,我便动手了。我画得出乎意外的迅速和顺利。我所以画得那么顺当,能够画出人物的特征和神采,还因为在这中间,姑娘往朱老太太家跑得很勤……从听了朱老太太的话后,我暗中给这姑娘起了个名字:亚女。虽然,我一次也没有叫过她。

“亚女在跟我熟悉了之后,特别是知道我会画画并且在画她以后,她竟一点也不羞怯了。每天傍晚,在照例为朱老太太提来一桶水后,她就把下学回来的弟弟小元也叫过来,姐弟俩一左一右地守在我旁边,各自瞪着那对十分相似的,亮得像蓄了两汪水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正在涂抹的画。而当我笨拙地比着手势想对亚女说些什么时,她便推推小元,开心地用手掩着嘴,她是在笑,却从来也没笑出声来。

“当我终于画完《溪边》时,我心里美滋滋的。我在画架前走近去,又退回来,侧着头从各个不同的角度端详着,别提有多高兴!站在我身后的亚女,也显得异常兴奋,她那黑亮黑亮的眼珠,不住地从画上移到我手中的画笔上,又从手上移到画上,好像惊异我的双手有什么魔法似的……我看出了这一点,也忍不住心中的得意而用轻轻的口哨吹起了一支小曲……

“忽然,亚女伸出一双纤巧的手指,朝我比画着,我愣了,一点也不明白。还是朱老太太懂了,立即给我‘翻译’:她是请我给她画些绣花用的花样。

“这有何难?我立即照办了,飞快而潦草地画了一张又一张的花卉虫鸟。当我转眼间就把一摞‘花样’递给亚女时,一直屏声静息地看着我画的亚女,却微微蹙起了眉尖,摇了摇头,接着又打起了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的手势。

“亚女苦恼地轻轻地叹息一声,指指门外碧绿的竹丛,又伸出尖尖的指甲,在纸上轻轻地左右刻画起来……呵,我终于懂了:绣花的‘花样’需要的是精致而细巧的线条……而且,亚女告诉我:她喜欢竹子。

“我点点头,这才下了工夫,用工笔精心地画了一丛长在溪边的翠竹。快要画完时,我忽然一瞥亚女那妩媚得犹如搽了胭脂的脸颊,心里一动,又在翠竹旁添了一株盛开的山花……

“亚女满意极了,双手接过去捧在胸前,几乎是向我鞠躬似的点了一下头,这才迈着轻盈的脚步走了。

“第三天,朱老太太忽然把我扯到了亚女家的廊檐下。在那架光洁而溜滑的桐木‘花绷’上,我看到绷着的一幅即将完工的绣花帐檐:雪白的布面上,几旋天蓝色的丝线表示着蜿蜒流动的小溪;一对黄嘴巴黑羽毛的乳燕,正矫捷地掠过小溪的水面;在‘溪边’那丛青葱水绿的竹子中,斜斜伸过来一枝欲开未开的红梅……

“我惊讶极了。亚女把我给她画的‘花样’发挥得真是栩栩如生,而且又加了如此精心的再创造:这活泼泼的燕子,这含苞欲放的红梅……我禁不住伸出大拇指连连夸好。站在旁边的朱老太太,咧着缺了门牙的嘴,呵呵地笑。而坐在‘花绷’前的亚女,却把羞红了的脸蛋,伏在‘花绷’上,再也不肯抬起来……

“油画《溪边》完成后,村中的不少人都认识了我这个不速之客,也得知亚女上了画的幸运,于是朱老太太的茅屋热闹非常了。我应接不暇地满足了这些淳朴而热情的乡下人的愿望:画着须眉皆白的老头、过门不久的新媳妇、刚满周岁的胖小子……一幅幅在我仅是练习品的素描,在他们眼中,却都是了不起的珍品。

“然而,我终于要走了。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我已经大体完成了预订的计划;另外,却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使我不能不提前了行期。

“那天上午,我又一次顺着村前的小溪,走到村后的山上去看那个大龙潭。这个蓄在山背脚的龙潭,面积不大,水却很深;对峙的山梁中,一道飞珠溅玉的瀑布,垂帘似的从断崖上直泻下来,气势十分壮美。起先,我只在山脚的潭边看,看了一会儿还不尽兴,便又爬到了瀑布飞跌的断崖旁鸟瞰,当我刚刚画出两幅草稿时,便见日头已正午,我的肚子也早饿了。

“我回得村来,远远望见朱老太太家的烟囱还在冒烟,断定她的中饭还没烧熟,便放慢了脚步,信步踱到了亚女家的屋前。

“那条尾巴毛茸茸的大黄狗,又噌地蹿了出来,可是,看了看我,便一声也不叫,摇着尾巴退回去了。我向四周望了一眼,静悄悄的,屋顶没见炊烟,廊下没见人。

“我正诧异着,忽然,亚女的弟弟小元,慌慌地从灶屋迎了出来,轻声道:‘我姐她……她睡着呢!’说着便低下了眼睛,动也不动地立在我面前,这,明显是‘来客止步’的表示。

“我‘唉唉’地应着,立即掉头往回走,心里禁不住奇怪:大白天睡觉,这在一个农村少女,特别像亚女这样勤勉的姑娘,是不可能有的事,那……莫不是病了?我犹豫着又扭头望了一眼。就在这时,我望见廊檐下那嵌在窗格格里的玻璃后边,有一双乌亮的眼睛闪了一闪……

“我纳闷着,却不好意思再去探问,便又返回了朱老太太家。仍在拉风箱的老太太一见我,便问:‘她这会儿好些了?’

“‘怎么?’我吃了一惊,忙问:‘她真的病了?’

“‘噢,你不知道……是的,是的,你今天出去得早,不知道这回事……’朱老太太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连声追问。屋里什么人也没有——朱老太太还是四下看了一眼,才叹口气说:‘也真是,去欺侮个哑巴,真作孽呵!’

“‘什么,谁欺侮她了?’

“‘没,没成。你没听昨夜下半夜她家的狗叫得这么凶?哎,年轻人睡觉沉……亏了这条狗,也亏了有个兄弟。’

“‘谁,朱大妈,是谁这么坏?’我的心突然地跳起来。

“‘这么坏,你莫以为笑眯眯的都是好人活佛哩!’朱老太太气哼哼地咕哝着,‘还不是凭着有……有牌头!哼,自家的女儿都快跟她一般大了……真作孽!’老太太虽然一脸激愤,却不肯说出那人是谁。

“我呆了。脑子里像一盆糨糊,怎么也想不透这个宁静美丽的山村中会有这种阴影。我愤愤不已地猜测着这个‘有牌头’的坏蛋……唔,从老太太的话里揣摩,他是个笑嘻嘻的一脸活佛相的人物,那么……难道是他?!不,不会吧?我猜着,想着,怎么也不能把这个人的行为和他的身份联系起来……是的,我刚到村里时,首先打交道的便是他——这个笑嘻嘻而又漫不经心地接过我的介绍信,随随便便地把朱老太太家指给我去住的人物。住下后,他就几乎把我忘了,我也没再去打扰过他。说实在的,像我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学生,又不是带了什么重要任务前去的,实在无须这位在村中‘有牌头’的人物给以更多的关注。而我,在知道他的职务和身份后,便照例在心里引起足够的尊敬。呵,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出这等事来?

“我迷乱地问:‘那,小元他姐……’

“‘好在总算没吃亏。村里头别人家离得远,也都不知道。上午,我劝了她半天……’

“‘大妈,应该……应该去告!’憋了半天的我,终于愤愤地说了,‘向上级反映去!’

“‘告?’朱老太太立即瞪圆了眼睛,‘叫哑巴还是小元这毛孩子去告?告不赢不说,到时捏在人家手心里,不让你生毛,不让你蜕壳,吃亏就……这丫头,唉,不如听我的话,早点嫁了算了!’

“下午,我又去了龙潭,可心里头乱糟糟的,精力一点不集中,非但没有丝毫进展,反而连原来的草稿也越改越坏了……正画着时,突然飞来一片阴云,劈头盖脸地落了一阵雨,我在岩头下避了一阵,终于跑回来了。

“我撞进门时,看到朱老太太和亚女在屋子里正比画着手势。我一进来,亚女立刻羞红了脸,轻捷地扭转身子,转眼就不见了。

“‘这丫头!’朱老太太爱怜地望望门外,又笑眯眯地招呼我说,‘刚才淋着了吧?快脱下湿衣服来,快喝了它!’说着,她提起一把我前所未见的陶土瓦壶,咕嘟嘟地冲出了一碗红糖姜片茶。

“我愣了。虽然朱老太太对我的照应一直是很周到的,可今天,这么及时而又入微的关切,实在教我有点手足无措了,我慌忙接了茶,说:‘大妈,太难为你……’

“‘我有什么难为的,都是小元他姐……’朱老太太呵呵地笑,‘这丫头,刚才为给你找一块熬糖茶的姜,疯了似的淋着雨跑了十几家……又怕我这铁锅烧的水不好喝,特地从自己家提来了这把瓦壶,你看……哦,你知道么,这种瓦壶烧的茶味道可好哩!这壶还是早年间我们本地出的土货,多年没人弄这行当了,也只有她那一分钱攥得出水的爹,才会存了这种古董……嗯,这丫头非提来让我给你烧茶用不可哩……’朱老太太絮絮地说,又朝我晃了晃瓦壶。

“我‘嗯嗯’地应着,耳根子却火辣辣地发热了,心里不由得辨析着这种热诚的某种含意……但是,这种敏感和猜测,除了只是教我心慌意乱外,却不知如何对答。一时间,我只觉得手里的这碗茶,热透了手心,简直烫得捧不住。

“朱老太太笑眯眯地看定了我,只管叨叨地说:‘这丫头,别看她不会言一声儿,不识一个字儿,那眼光,那心思,灵透着哩!只可惜了……’

“我心头好像突然撞进了一头小兔……慌慌地把手里的茶碗往桌上一放,没头没脑地挤出一句:‘大妈,我……我明天就要走了!’

“‘啊!’朱老太太惊异了,不过,她像马上就明白了我的心思似的点了点头,非常得体地并不看我,只是含含糊糊地咕哝着:‘想想也是的,麻布搭绸布,原是天差地隔的嘛!可惜了……’说着,又送出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只好装作没有听懂这些话,再也没作声。

“这一夜,我怎么也睡不着。那原本教我十分惬意而松软的稻草褥子和装了谷糠的枕头,都成了刺人的麦芒,使我辗转难眠……那时的我,虚荣而又自负,除了一个小知识分子的满身酸气,还有什么?是的,我学的是艺术,搞的是美术,可在我脑子里张满的,却是很深的世俗之见。踌躇满志的我,为自己的未来想象和描画过一幅又一幅无限美妙的图画,这些图画中,少不了有一个‘她’;这个‘她’,当然是美丽而又温柔,聪明而又高雅。总之,她的一切都将使我倾倒,使旁人称羡。起码我们的学识、身份、地位都要十分相称。‘她’将是……啊,这个神秘难测的‘她’,当然绝不会只是亚女这样的……

“是的,我虽然相当喜欢亚女,但这种喜欢只不过是像在美术馆以外的地方,忽然看到了一件艺术品似的惊喜。亚女那美丽姣好的容颜、温柔刚强的品性、那双有非凡才艺的手,自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可是,这件‘艺术品’分明是有缺陷的。她又聋又哑,不识一字,又是一个乡村闺女,纵然再好,但要把她和我自己今后的生活联系起来,我断无这种勇气。是的,一个即将腾飞于艺术之林的大学生和一个不识字而又有残疾的乡村闺女怎能放在同一架天平上?即便我加上超凡的自我牺牲的砝码也不能消除这之间的‘悬殊’。是呵,朱老太太还说过,她的家和她那会看风水的爹,都不是在村里说得响的,而我,我的家也是那时的小知识分子在人前都羞于出口的成分:非劳动人民家庭。哦,即便自己的出身也不很光彩,但我那肤浅的阅历和自私的直觉却教我无法平等地看待她:是的,不管怎样,我还是要比亚女优越得多;我即将展开的生活道路,毕竟要美好得多,在我面前的一定是条色彩斑斓的‘地毯’……现在,我虽然怜惜亚女和忧虑她的处境,可是,怜惜总不等于爱情,不等于……

“第二天黎明,大龙溪还在沉睡中,我便起身了……启程时,我竭力压抑着负疚和怅惘的情绪,不向隔壁的茅屋望上一眼……随着步步远去,随着村庄和小溪在晨雾中渐渐退隐,我这怅惘的心绪也逐渐消退了。

“谁知,我刚走到山冈尖,忽听后边有人喘吁吁地叫:‘岩大哥——’

“我一惊,回头一看,是小元!一绺额发汗津津地贴在眉头,他羞怯怯地笑道:‘我姐……让我来送送你!’

“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没等我开口,小元又从挎着的书包里拿出了一个扁扁的小布卷,说:‘这是我姐姐送给你的。’他把那布卷抖开了。

“呵,还是那幅绣花帐檐!晨光中,展现了何等动人的又一幅《溪边》!……比前几天不同的是,这幅已经完工的帐檐,连四角都极为精致地做了许多‘抽丝’‘镂空’的花纹图案,垂边是两股一绺打成‘同心结’的穗穗!……我呆了,这件物品,我绝对不能接受;狭隘而敏感的我,意识到如果接受这个馈赠,就意味着某种允诺……我毅然决然地推开了小元的手,慌乱地把帐檐叠起来放回他的书包,又好说歹说地劝他不要再送我。

“小元很有点不情愿,那双和姐姐十分相似的漆黑明亮的眼睛隐隐地浮上了一层泪光。我不忍心了,灵机一动,掏出背囊中的一沓我过去的素描练习和一盒炭画铅笔送给他。小元像捧宝贝似的接了过去,两眼闪亮地只顾看手中的笔和画页,终于没再挪步。

“我挥挥手,像放下一桩心事似的大踏步走了。回到学校后,只觉得在大龙溪度过的几天,就像一场迷离的梦幻。……”

老岩手中的烟,早就燃尽了,但他不再点烟,也不再喝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

“……后来,因为油画《溪边》的成功,我在毕业生中成了风云一时的人物,分配到了理想的岗位——文化局的美术创作组。我虽然不曾趾高气扬,可也多少陶醉在成功的喜悦中了。当欢乐的音符一阵阵地在我心中鸣响时,我总觉得在心灵深处还轻轻回荡着另一支歌,这支歌是属于大龙溪,属于亚女的。因此,当得到了《溪边》的稿费后,我不假思索地寄给了她一笔钱。

“没想到,事隔半月后,那笔钱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没有片语只字,只是从那填写得歪歪扭扭的汇款单上,我猜出了:那是小元的笔迹。

“我立即明白:我做了一件蠢事,我侮慢了亚女。这个乡下闺女的品行和精神世界是如此高洁,而我,却真正不过是一个从酸缸里泡出来的凡夫俗子!

“我为这事烦扰了好一阵,而后也终于淡然了。

“就在我自以为踏上了翩翩于云际的‘飞毯’时,我跌下来了,而且恰恰跌落到‘成名’之地——大龙溪。

“哦,小谢,这些年你听过许多人的各种各样的遭遇。我呢,也只是千千万万的悲剧角色中可怜而又可笑的一个。在那个被虚妄和浮夸得许多人的脑袋都肿胀起来的日子里,我奉命去一个‘沸腾’的炼铁工地作宣传画。白天挑矿石,夜晚作画,过度的疲惫使我整日价晕乎乎的。我画了挑矿石的人,但是在画扁担时,没想起应该让它弯得像一钩新月;于是,有人责问了:‘难道,我们的干劲就是这样的?!’我画了飞舞的旗,但是看的人并不管这是不是水墨画,于是问:‘为什么要用黑色污蔑我们的红旗?!’……

“面对这样的责问,我只能惶然而又默然。

“说真的,我并无什么冤家对头,也不见得有人要蓄意整我,就像我对以上的责问莫名其妙一样,我莫名其妙地成了个‘补充’右派——时间是在1958年!是的,那时‘反右’早已过去,可是由于我们单位先前划的右派‘比例’不够,为了不担右倾的罪名,就需要‘补充’,于是我被‘补充’了上去……在这时候,任何材料都要用来补充罪名,于是《溪边》不可避免地成了‘黑画’——夕阳、小溪,是‘没落的资产阶级情调’;赤脚蓬头的少女,‘反映了作者庸俗低下的趣味’……我没有为自己辩解的丝毫余地,不久,便被莫名其妙地赶出了文化界。

“我奉命到这个偏远的山村——大龙溪去插队改造时,则在1960年。

“四年小别,大龙溪山水依旧,可却没有了往日的幽美情调和明丽的色彩。这倒不是因为我去的时候,正值萧萧落叶的深秋,也不是由于我自己心境悒郁。当时村中的情景的确如此:家家炊烟、户户新竹的美景没有了,唯一冒烟的是竖在小溪那边的食堂的一个大烟囱;家家门前,是一片掘净了竹根的残土;整个村子,没见一狗一猫、一鸡一鸭。白日进村,户户闭门,一片静寂——人呢?

“人,村中凡是能动弹的人,那被半饥不饱的饮食弄得终日连笑容都难得有了的人,都集中到山上了。

“上山做什么?去收拾由于两年前头脑发胀的虚妄和荒诞留下的种种恶果:拆除那一大群早已倒塌的颓垣断壁似的小高炉,敲出一块块废砖;清除那板结成一座座小山似的矿渣,把糟蹋了的山地,尽多地清理出来,好补种上山里人万万少不了的口粮——荞麦和番薯。

“当初,在垒筑这些高炉时,大龙溪的这些善良的山里人,都是在听闻了种种美妙的传说后,带着天真的梦想和罕见的热情,只几日工夫就使这座山上‘高炉林立’的。如今,在白白耗费了无数的汗水后,又要一块块地亲手拆除,一寸寸地亲手清理,工程自然而然地缓慢了,上工的人们都是这样的少气无力,没精打采……呵,我不知道这些朴实而又带点封建式的盲从的山里人心中,有几个对眼前的情况会有较深刻的理解?正如当初十分温顺而又习惯地听从了召唤一样,现在,大家之所以一致地懒洋洋,就是因为有着一个共同的最简单而又最实际的愤懑:吃不饱肚皮!

“全村人的饭,每天都由食堂供应,它是严格地按人定量发放的。如果掌管者又不具有更多的公正廉明的美德,那么,在本来就少到极限的定量中再承受种种克扣后,大多数人得到的一日三餐,都只能是掺了许多薯藤叶子的稀粥。过大的劳动量,终日的饥肠辘辘,使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整夜整夜地做着同一个美梦:梦见自己面前摆着一碗雪白的香喷喷的大米饭……

“不过,那时候,最叫我痛苦的还不是饥饿本身,而是我不能像别人那样可以随意言笑。工地上,许多青年小伙子在丢下舔得光光的饭勺子后,都可以嬉笑怒骂,抒发一下情绪,而我遇上这种场合,却只能默默地走开去。那时,我经常是呆呆地微笑着,有时倒莫名其妙地吹出几声轻轻的口哨……

“我住的还是朱老太太的家。可是,此时此刻,却不见了这位古道热肠的慈祥老人——她在前一年去世了。那是因为半夜上山给炼铁工地送水时,不慎被横在地上的一根铁窗棂绊倒而戳破了太阳穴……如果不是这意外的事故,老人肯定是长寿的。

“现在,她那无人继承的草屋,一间是用作堆放杂物的仓库,而朱老太太溘然长逝的另一间屋子,却一直无人居住。我来了后,正好……这不仅因为我不像山里人那样迷信、怕鬼,而且,我觉得宿在这间勾起我许多怀念之情的屋子里,有一种返归故园的慰藉。

“是的,小谢,你一定急于知道亚女和小元吧?哦,刚才我没有先谈到她姐弟,就像我重来大龙溪时极怕见到的人就是她俩一样。我虽然不认为自己对亚女有什么罪责,但我总觉得愧对于她……是的,只有当我‘降落’到和她一样的‘地平线’时,我才为自己以往的自尊自大和庸俗势利而羞愧万分了。当我带了这种自惭自责的神情出现在朱老太太屋前时,我见到的亚女却依然闪烁着一双亮如秋水的眼睛。当然,和村中的许多人一样,她的脸颊消失了许多红晕,青黄中略带憔悴,但她的眼睛依然是温柔而动人的。她站在没有了竹丛的半截围墙后面,微微地咬着嘴皮,两手撩着围裙的一角,搓来搓去,用充满了喜悦的目光,久久地深情而温柔地盯着我……而自惭形秽的我,却在她的注视下低垂着眼睛,几乎不敢抬头。

“亚女迅速四顾,认定周围没有旁人时,她便连连向我招手。我明白了,却迟疑着,不敢挪动脚步。亚女红了脸,勇敢地跨出了矮墙,我这才鼓足了勇气,朝她家走去了。

“那小院依然精光——当然,是那种连半根柴火、一根稻草都不曾有的空荡;廊下,也不见了那架长方形的溜光的桐木‘花绷’。亚女看出了我寻找的目光,便指指屋梁,我这才看见:‘花绷’高高吊挂在那儿。显然,她多时不曾绣花了。

“一进屋子,亚女抢上一步撩起了布帘,我抬头一看,立即呆住了:四年前我在慌乱中敷衍塞责地送给小元的那些不成样子的素描练习,在这儿被当成了珍贵的‘壁画’——一幅一幅地钉在墙上,每一幅上面都蒙上一张透明的玻璃纸……我不由得伸手去摸,光洁的玻璃纸上竟然纤尘不染!……我两眼潮湿了,恰如四年前喝下那红糖姜茶一样,胸膛中骤然升起了一股热力……我没有扭头去看站在我身后的亚女,可我却分明地感到了她如何娇羞地咬着嘴唇,骄傲而幸福地微笑着……亚女一转身,又递给我一个用很粗劣的毛边纸订成的很厚的本本,原来是小元的图画练习——上面全是照着我那些素描练习画的,画得当然不好,可是,面对亚女那热切的目光,我把头点了又点……

“傍晚,当我带着从地头回来的一身倦怠回到自己的小屋中时,忽然又觉眼前一亮,那幅极为精致的帐檐,端端正正地挂在我的床前,使简陋的草屋满室生辉。

“欣赏再三,我终于还是把它拆下收了起来,不光是因为它和我床上那破旧的帐子和被褥极不相称,更因为我是不舍得也根本不配挂它。我收起来,为的是永远珍藏它!

“亚女当然明白我这时的‘身份’,因为,她那已经到镇上进了中学的弟弟小元,显然是早已听说了并且得到了别人的警告的。这个早晚上学时必得经过我屋前的初中生,每次除了偷偷地从眼角瞟一下便慌慌地走过以外,从来没敢和我招呼一句。

“我丝毫不为小元这种无可奈何的冷落难过。因为,在田间地头,无论是以前曾为他们画过画的或不曾画过画的人,绝大多数人对于我额头的‘印记’并不介意;他们毫不避嫌地和我又说又笑,亲切如故。

“而最使我感动的还是亚女。从我住下的第二天起,每到黄昏,她总要提着那把擦得干干净净的瓦壶走过来,先在我的搪瓷茶缸里注上一杯滚热的开水,接着,抽下盆架上的毛巾,把剩下的开水统统倒在木盆里,浅浅地朝我抿嘴一笑,然后就扯一扯围裙,脚步轻巧地走了。

“一周、两周,亚女一如既往的热诚,使我十分惶惑不安,我实在不配承受。当我涨红着脸,用各种笨拙的手势表明我如今的‘罪人’身份,请她千万不要如此这般时,她却两眼乌亮地看着我,微微地摇着头。她是在用会说话的眼神向我表示:她早知道了,她知道这一切,但这一切对她无所谓。

“三周、四周,亚女还是这样做。呵,她每晚走过村前的小溪,到食堂的灶上为我提来这壶满满的开水,在当时家家灶冷火灭的情况下,是她唯一能够用来表示自己情意的一件事。我根本无法阻拦她。每天晚上的这壶滚热的开水,温烫着我的心……于是,每当这只灰褐色的瓦壶在门口一晃,那条毛蓝色的围裙飘然出现的时候,我就立即上前迎接她……

“不久,我又做了一件蠢事——为了这件事,我真要诅咒自己一辈子!……一天晚上,当亚女刚刚送水进门的时候,我把下午别人偷偷塞在我口袋里的两块胡萝卜般大的熟番薯掏出来了。我把番薯摆在她面前,比画着手势,想让她与我一同分享这在当时来说是如同圣餐一样的佳品。亚女呆了,两眼定定地看着我,马上闪出了泪光,接着便摇摇头,无论如何也不肯吃掉其中的一块。她执拗地做着手势,一定要我自己全部吃完它……我,呵,蠢笨而又无能的我,没有违拗她的意愿。当我两三口就吞咽了这两块带皮的番薯时,一直两眼呆呆地看着我的亚女,嘴角像笑又像哭似的颤着。我一吃完,她就俯下身子,掂起那把倒空了水的瓦壶,逃跑似的回家了。

“第二天傍晚,当我又看见亚女那只瓦壶在来路上一闪时,我便照例地奔出了门外。奇怪的是,亚女偏过头去,看也不看我一眼,略显慌乱地径直奔向了她自己家中……我纳闷了,怅怅地回到屋中。正猜疑间,一个轻捷的影子一闪,亚女来了。她轻轻撩起那条四角绣了一字花的毛蓝土布围裙,从围裙下端出一碗掺了许多番薯叶子的稀饭。

“我愣了:这分明是食堂的稀饭!每人每晚的定量不过就这么一碗!亚女省下这碗饭来,岂不自己要饿着肚皮?我生气了,断然表示:这饭我绝对不吃!

“亚女满脸通红地看着我,两串泪珠刷地流了下来,她情急而又慌乱地比画着各种手势,告诉我:她已经吃过了,她的兄弟小元今晚宿在学校没有回来,于是,饭就省出来了……

“我将信将疑。可是从亚女那急得额头都冒出了晶晶汗珠的神态中,我又一次感到:我是绝对无法违拗她的意愿的,我只好端起碗来,背过身去,捧着这碗还有余温的饭,一口口地喝……最后那几口,我喝出了咸味,因为,我是和着落到碗中的泪珠一起咽下的……而当我目送亚女出了门,接着又分明望见小元的影子在自家的院子里晃动时,我像吞了个秤砣,立时愧疚得无地自容了……

“第二天黄昏,为了有意躲避,下工回来后,我在村外兜着圈子,迟迟没有回家……月上枝头,夜露渐重,我终于不能不归去了。当我刚刚迈过小溪,走近村头的食堂时,忽听得一阵十分嘈杂的喧嚷。我抬眼一望,只见食堂门前那雪亮的大汽灯下,围了好一群人。不能也不想看‘热闹’的我,对这种场景,照例是退避三舍的。我准备扭头走了,就在这时,一声刻薄而又粗野的叱骂尖厉地传入了我的耳鼓:

“‘看哪,大家都来看看这个不要脸的小偷!哈,竟然用这样的诡计来挖人民公社的墙脚!哼,用水壶偷饭……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哩!想瞒过我的眼?苍蝇飞过我都能看得出雌雄哩!休说你这点本事!哈哈……’

“我像触了电似的呆住了,双脚再也挪动不了一步。

“不用上前,我已经清清楚楚地望见了:被反扭了双臂的亚女正低头站在雪亮的汽灯下,披散到额前的一绺头发完全遮住了她的眼睛,浑身像害了疟疾似的颤抖着。

“那个嘴角飞着白沫笑的人——我不用说你也猜到了他是那个角色——当我清清楚楚地望见原来是他时,一股屈辱的怒火冲上了我的胸膛。呵,小谢,你可记得我刚才说的四年前的那个深夜、亚女险遭欺侮的事?就是他,这个恶棍、无赖、伪君子!现在,是的,现在当然是他最称心的时候了,呵,天哪,他将会把亚女怎样处置呢?我心慌得手脚冰凉。此时,我脑里闪过了各种各样的念头:呵,我应该像古代的侠士好汉一样冲下去,抢下亚女,立时带着她腾天飞去;不不,我要大声喊出:亚女无罪,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你们骂我罚我,随便怎样都可以……可是,懦怯而又无能的我,只是像一段木桩似的立在了原地,既没有冲上一步,也没有喊出半句话,因为,在此同时,我还有一个潜在的清醒意识:我不能上去,我的‘身份’、我的境遇,都不允许我这样做。我一说话,只能更糟。

“‘喂喂,大家看哪!她就是用这把瓦壶来偷饭!这壶里头有饭,一勺饭,我刚才亲眼看着她舀的!她装着来开水锅舀水,却在饭锅里舀了饭!哼,做贼做到人民公社的食堂来了!……’得意非凡的胜利者,高高扬起了那把灰褐色的瓦壶;在‘示众’一圈后,他忽地掏出一根细麻绳,穿过壶把,一下把瓦壶挂到了亚女的脖子上!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当我终于奔上前去时,被人‘拨’起头来的亚女一下看见了我,她‘呀’地发出一声尖叫,立刻倒了下去,‘豁啷’一声,瓦壶跌得粉碎……

“‘唉,算了,算了,真是的,说她两句就行了,何必……’

“‘太过分了!……’

“围着的人纷纷发出了不满的议论,两个妇女跑上去,扶起了亚女,把她搀了回去……

“被无尽的痛悔燃烧着的我,又是彻夜不眠。攥在手里的一把瓦壶的碎片,像锋刀利刃割着我的心。我没有点灯,在暗夜中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亚女家的小窗,那片巴掌大的玻璃小窗,灯光幽幽地亮着,三三两两的女人在她家进出,哦,这些心地善良的山村妇女,是在尽力用无言的慰藉去宽解亚女……我心如油煎,既为自己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挤进这个‘劝说’的行列而忧急,更为四年前轻率而又自负地拒绝了亚女的情意而痛悔。是的,失去的已经失去了,现在,连个普通公民的资格都失掉了的我,哪里还配爱她和保护她?……被深深的悔恨啃噬着的我,似乎在这时,才清清楚楚地窥见了自己这可怜可悲的灵魂!

“黎明时分,我蒙眬地睡去了。当上工的钟声将我惊醒时,邻家却响起了小元惊恐的呼号——亚女不见了。

“村里人忙着分头寻找,可是毫无结果。直到黄昏时,我和小元才寻到了亚女的围裙;那条毛蓝土布、四角绣了一字花的围裙,飘飘荡荡,挂在瀑布飞跌的断崖旁!……”

我的心猛地一缩……呵,这个结局!我目不转睛地瞪着声音稍稍喑哑了的老岩,此时,对他的怪癖,对他如此烦忌水壶的缘由,我当然都明白了。

“哦,小谢,你莫以为这就是结局,不,你听我说。

“亚女结束了年轻的生命,我的痛苦却刚刚开了头。良心的谴责,使我一直不得安宁。亚女葬在大龙溪的山地中,她的灵魂却始终埋在我的心底。我无法说清十几年来内心所受的煎熬。后来,在我的问题得到了解决,日子又稍稍好过起来后,这个痛苦都不曾减退;甚至在我随俗地结了婚、有了儿女以后,这个隐痛还会不时地被触动——只要我一见到烧水或提水的壶,不管是铝壶还是铁壶,我都难以平静;甚至一见到别人掂起壶来倒茶,我的心都会战栗不已,好像看见倒出来的不是茶水,而是稀饭,掺了薯藤叶子的稀饭!……你看,在精神上我简直成了个可怜虫。这种精神上的酷刑真是无法言喻,看来,我是罪有应得!是呵,原来自以为爱美、追求美的我,却不懂得真正的美的价值,在目睹着亚女——美的化身被摧残毁灭的时候,却又因自私和怯懦不敢挺身而出去维护、不敢拼死去抗争。呵,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再去充当一个探索美、创造美的艺术家!是的,时代的错误使我蒙受过不白之冤,生活也给过我不公正的待遇,可是后来,我却是在剖析了自己的品行和灵魂后,痛苦而清醒地得出了这个结论的。所以,从改行教外语后,我就没有也不愿意再去碰一下画笔。

“在痛苦的同时,我还有一丝丝陶醉和自慰,我自认为我在灵魂深处,还为亚女燃着一炷心香,这总还是一颗善良诚挚的心灵才具有的情操和美德吧!我就这样用痛苦和自慰织成一个厚茧,严严地包着自己的心……可是我并未根除自己这软弱和怯懦。十年前,当我那位有点狭隘多疑、脾气又不太好的妻子,把那幅教她疑虑重重的帐檐故意送给了别人时,我虽然恼火、惋惜,却连分说和批评的勇气也没有,……我总以为,过去了的都了结了,就像普希金的诗里所写的:‘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可是,谁想得到呢,这次南行中,我竟意外地遇到了他!”

“谁?遇到了谁?”

“小元,亚女的弟弟小元。”老岩的眼里跳着一丝火花,“我真没有想到。从1962年离开大龙溪,整整十七年了。这次去探亲,我原来打算绕道走一趟大龙溪,想悄悄地做一次故地重游,实际上还是想去凭吊一番……可是,我没想到,在火车上竟和小元不期而遇。当他叫出了我的名字时,我愣了许久,仔细地望着他的眼睛,终于认出来了。你知道,他的眼睛和亚女很相似……我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神态沉稳的小伙子,真是百感交集!可是我从小元这双眼睛中,却寻不出凄怆的影子……我只知道,从亚女出事后,他就辍学回家了,这以后的十几年,你想想,他吃的苦、历受的艰辛,还会少吗?可是,现在,在我面前的小元,没有半句诉苦的话,没有一点怨尤的神色。我特别没想到的是,这个模样平常、神态憨重的农村青年,现在竟是一名陶瓷工艺的设计师。这次,他是参加了省里的出口工艺品质量鉴定会后回家去,这把陶壶就是他带去的产品之一。原来,他们那一带已恢复了这项古老的工艺生产,陶器厂的产品还远销到国外,而这些古朴别致的产品花纹图案设计,竟出自他的一杆画笔……

“‘哦,我算个什么美术师!’小元脸孔红红地说,‘岩大哥,我现在稍微会画几笔,还不是您影响的吗?您那年送给我们的画和笔,我至今还留着呢!您当年也许是无心插柳……可我总忘不了姐姐在时那些年,每天晚上她都要我照着您的画一笔一笔地描呀画呀的情景……您知道的,没底子、条件又差的人,只好死命地学……呵,现在我还是画得不行。好在我们这个美术设计是很简单的,但多少能体现我们传统的民族风格,所以在外贸市场上也受到欢迎呢!……’

“小元这番喜悦而爽侃的话语,使我目瞪口呆。呵,作为亚女的弟弟小元,他在心灵深处何尝不珍藏着自己的怀念。可是,他没有沉沦,他用忠诚而积极的劳动默默地点燃着自己的一炷心香。我呢?我呢?

“当我接过小元的赠品——这把陶壶后,我忽然改变了主意:我不去大龙溪了。是的,我像现在这样碌碌无为地前去,算个什么?难道我还好意思再去充当一个可怜而又可笑的吊客吗?……哦,我想以后我还会去的,可绝对不能像现在这样,绝对不!小谢,你说是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砰”一声,古朴奇巧的陶壶,腾地蹿出一股雪白的蒸汽,水,又滚开了……

藤椅

杨健老师端着一把崭新的藤椅,喜气洋洋地穿过校园。夕阳的金光使嫩黄色的尼龙藤泛出金子般的颜色。而杨老师呢,从出了总务处的门,他的眉毛、眼睛一直都月牙儿似的弯着,当他回到那“寝办合一”的教工楼时,连硬邦邦的水泥楼梯都感到了他那带点弹性的脚步。

颤着小髻儿正要下楼倒炉砟的母亲迎面碰见,“呀”了一声:“你买的?……”

“不,学校发的,刚刚发的。”杨健回答的每一个字音都有笑声,“学校照顾中、老年教师……”

老母亲把沾了土星的两手慌慌地往围裙上一擦,就要来接。杨健却不用母亲帮忙,轻巧巧地把椅子掂进了屋子中。

掂进屋中,可再也放不下来了:往哪儿放呢?刚才一路只顾高兴,似乎忘了考虑这个问题,现在,他举着藤椅,站在屋子中央愣住了。

尾随进来的母亲,视线全被堵在门口的杨健和他顶在头上的藤椅挡住了,她望着儿子那发楂斑白的后脑勺,高兴得直叹气:“唉唉,这么宽大,多滑溜,坐着该多舒坦!”她摸着光溜溜的椅脚,“吓,一把要几十元吧?唉唉,如今想得真是周到!快放下来,放……”她也终于住了口,是的,往哪儿放呢?

这间小小的楼屋,真是应了“大跃进”年代的一句口号,叫做“寸寸无闲地”。真的,这计算和利用的匠心,连鲁班爷看了都要自愧弗如的。你想,一间十五平方米的屋子,要容下一家三代六口人和六口人所拥有的一切生活必需之物,没有高超的计算本领,成吗?杨健虽然是个化学老师,但数理化一脉相通,对数学里的“空间”计算,他也是烂熟于心的。于是,把书本知识运用到家庭生活中去,他取得了理论和实践结合的最佳成果。

不忙表“成果”,先说这当儿的情景。

急着想为儿子分忧的母亲,偏着身子,从儿子、椅子和门旁的空隙中挤进来,拉亮了灯,又撩起屋子中那一分为二用的布幔子,对屋子进行一番全面的观察,好马上想出一条英明决策,以便解除儿子双臂之苦。是的,新崭崭的藤椅轻巧巧的,沉是不沉的,可是,“百步无轻担”,再说,毕竟没学过杂技团的“顶椅”,两手向上举了这么久,能一点不酸乏吗?

再观察也白搭,细看看屋里的“尺寸”,母子俩都乱了“方寸”。

屋子紧南头,是较宽的那张双人床,说宽也不过四尺,原先倒是标准的四尺五,自从十三岁的孙女小鸥跟奶奶姑姑一床睡后,就锯下这半尺“支援”到她们的床上了。至于十一岁的孙子小帆的铺位呢,更是名副其实。“帆”当然要在“船”上,他享用的就是一张像船那样活动的床铺,小子家不用讲究,一块面板加一块木板,白天“起锚”,夜里“停泊”,一头搭着奶奶的床,一头顶着爸爸的办公桌,小帆夜夜都比晒太阳的小猫睡得还香甜。

小鸥的姑姑南燕下乡四年招了工,回了城,又增加了对哥哥住房的威胁。南燕进的工具厂是个集体企业,没有工人宿舍,当妹妹的颇知哥哥的为难,上工报到的第一天,就腼腆地向组长要求:希望多上夜班。组长开始还以为这是年轻人走向新生活的热情和不怕苦累的表现,当即大加赞许。南燕却不会顺梯子上墙头,她脸孔红涨涨地叙说了家中住处的困难,于是,组长同情心大发,凡有夜班,都叫南燕上。

说远了,还说眼下的情景。

既然大脑细胞对眼前的物质变化不能马上做出反应,杨老师也就感到了继续顶举下去是对能量的最大浪费,他当机立断,把藤椅一下反放在母亲床上,惬意地舒出一口长气:“喏,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等会儿都回来,大家一起好好设计设计……”

儿子的话向来是不会错的。眼角依然开着两朵菊花的老母亲说:“就是嘛,就是嘛,再挤挤,还能挤不下一把椅子?”

说话间,一家成员陆续回来了。

最先蹦进门的是小帆。十来岁的孩子狗也嫌,男孩子没有不淘气的,小帆在外头走路多是“打虎跳”的,可是一“蹦”进门里,马上就会像撒了气的皮球那样瘪了劲,因为家里绝对没有他施展的余地,而且,只要他稍一放松手脚,马上就会发生撞盆碰碗的祸灾。诸如此类的经验教训太多了。所以,一进门,他就老实了。如果筋骨实在憋得发痒,唯一的伸展办法是到奶奶的床上翻跟头。

当下,小帆习惯地把书包往床上一撂,马上就发现了床上的藤椅,他“咦”了一声,小脸漩出两个酒窝窝,一个虎跳上床,把原来翻倒的藤椅在床上摆好,接着就来了一个顶漂亮的“打坐”,喝道:“美猴王孙悟空来也!”

奶奶笑得小髻儿直颤颤,杨健却多少要维持一下当爸爸的尊严,嘴角抿得紧紧地喊:“下来——不要胡闹!下来——还不听吗?”他正要去拎小帆的耳朵,却被往小桌前端菜汤的母亲隔住了——唯恐碰洒了汤,只得罢了手。小帆笑得在床角直打滚。

“什么事呀,大老远就听到热闹成了一台戏!——准是小帆又调皮了吧?”话到人到,李蕾笑眯眯地进了门。

妈妈回来,小帆立刻“落蓬收索”。也怪,当小学教师的李蕾,对孩子从不正颜厉色,可威望却总比当爸爸的高,小帆一见妈妈,就规矩多了。

“咦,藤椅?刚发的?”李蕾马上发现家里平添了许多光辉,便惊喜地扬起了双眉。

“咦,藤椅?多漂亮!”随着妈妈进门的小鸥也快乐地嚷,“小帆,端下来让我坐坐!”

“端下来没地方摆——傻丫头,有椅子还怕轮不着你坐吗?”奶奶到现在还喜盈盈地咧着嘴,“先吃饭!小鸥,小帆,摆筷子!”

筷子摆好了,饭盛好了,从这张床底下拉出三只小方凳,从那张床底下再拉出两只……

“咦,藤椅!”趁今天休假去图书馆的南燕,也一阵风似的旋进了门。

一家人快快乐乐地围桌而坐。人多桌小,奶奶总借口说坐床沿舒坦而不肯和儿孙们挤。可是,坐到床沿就够不着桌上的菜,于是儿子、媳妇、女儿、孙子、孙女轮番给奶奶“运输”,弄得奶奶吃顿饭总要喊上几十声“够了,够了”!

一年到头受惯了这样“紧窄”,也就习以为常,一家人照样快快乐乐。

一家人快快乐乐地吃饭,不时快快乐乐地往床上的藤椅看一眼,话题总离不开藤椅。

饭后,按照杨健的建议,大家一齐来设计这张藤椅的摆法,七嘴八舌,“方案”一再修改,却没有一个妥善的。因为在这间屋子里,移动一丁点东西,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引起“全场大乱”。

必不可少的两张床,不能动——为了椅子竖床板,岂不本末倒置?

那张三屉桌是大人备课、改作业,小孩看书、做作业的唯一地盘,还有,奶奶白天凑凑窗口的光亮,在桌上搁个笸箩做针线,也亏了它……当然也不能动!

那么,让吃饭用的小方桌委屈一下,塞到床底下?没法塞。一张床下有三只箱子,箱子里是一家六口的冬夏衣服;一张床底下是烧饭用的蜂窝煤。那么,把小桌竖起来倚到窗台边?不行,窗台上挖了个“壁洞”,“洞”里埋了个小水坛,二楼经常上不来水,没有它存着一桶半桶从楼下提上来的水,做饭就要着急,要是叫小桌一挡,舀水又极不方便。

东算西想,反正是鸡蛋壳里摆道场。南燕头一个烦了:“干脆,把三屉桌横过来,藤椅搁这边,硬椅搁那边,哥哥你和嫂子对脸坐,两头让出来让两个小家伙做作业,兴许还宽敞点呢!”

办法倒不错,可这样一来,小帆的“活动床”就没有支起的可能了。

“干脆别支了,我这星期还上夜班,以后争取一直上下去,让小帆就跟奶奶睡。”南燕说着,抓起饭盒、提包就跑了。

别看南燕性子急,看来,唯有她这个办法可行。

“乒乓”一阵,忙乱一番,嗬,崭新的藤椅终于被从床上“请”下来,摆到了三屉桌正中,灯光下,新藤椅像皇帝的宝座那样金光闪闪。

“奶奶坐,让奶奶先坐!”李蕾说。

“我坐什么,我又不办公!”奶奶欢喜不已地用围裙擦着两手,“我要坐,白天你们都走了,我就使劲坐。现在,小鸥她妈你坐,你不是常犯腰疼吗?”

“对了,你坐藤椅!”杨健用目光笑嘻嘻地示意妻子,“我坐硬椅。”

“不,我晚上没你坐的时间长,我还是坐这儿。”李蕾说着,抢先在原来那把硬椅上坐下了。

当老人的绝不偏待儿女。听着儿子媳妇的谦让,奶奶想了想,又从枕头下抽出个压得扁扁的包袱,捡出一块花布,悄悄地裁剪起坐垫套儿来。对,硬椅上搁上个座垫儿一样软和。

两个孩子更是说不出的新鲜——分坐东西两头,跟爸爸妈妈在一张桌上“办公”,多有意思哇!

胳膊肘下压着练习本的小帆没心“造句”了,一会儿歪头朝左边的爸爸眨眨眼,一会儿又歪头朝右边的妈妈伸伸舌头。小鸥呢,拿着钢笔帽在指头上套着玩,作文本上还没落下一个字。

“小鸥,什么作文题呀?”李蕾问。

“《一件新事》。”

“这还不容易?”杨健轻轻地拍着藤椅的扶手,“好好动脑筋嘛!”

“哎,我想起来了!”小鸥突然眉飞色舞了,“我就写写藤椅!”

“对嘛!”杨健为女儿的思路敏捷兴奋了,“不要光写物,还要抒情。要写出这层意思:物件虽小意义深,一把藤椅体现了领导的关怀和……”

“爸爸,你别说,我会写,我会写!”小鸥急得连忙摇手。真的,要是全叫爸爸说了,写出来的作文还有什么意思哇!

不料,一石二鸟,连锁反应,小帆朝妈妈鼻子底下伸过去刚完成的“造句”。

李蕾一看,读出声来:

“喜笑颜开——爸爸领了一把新藤椅,全家人都喜笑颜开。”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赞扬,但含笑的目光已被小帆领会了,小帆得意地耸了耸鼻子。

杨健却连忙伸出一根指头警告儿子:“别骄傲,这是最简单的句子,还要好好学!”

奶奶一旁接腔道:“对了,好好学!明儿再拿个一百分,奶奶就更喜笑颜开啦!”

谁知,喜笑颜开的一家,到了半夜却尴尬了——南燕突然闯了回来:领导批准她半脱产上电视大学,每天上午要上课,因此,从明天起,她不能上夜班了。

全家人都为南燕高兴,可是,眼下的为难也得解决。于是,又“乒乓”一阵,无法再支的床还得再支起来,三屉桌搬回原处,面板又顶着桌子,新藤椅翻倒在桌上——压着夫妇俩的教案,压着小鸥那有关新藤椅的作文本,也压着小帆那“喜笑颜开”的练习本。

沉沉大睡的小帆又被从奶奶床上抱回到“活动床”上。

忙乱了一阵,总算又就绪了。朗朗的月光温柔地照着快快乐乐的一家渐入梦乡……

小帆做梦也没梦到自己又回到不能乱动的“船”上。因此,当在一阵掌声中接过老师递给他的那记着大大的“100”分的本子时,他虎牙一咧,一个“虎跳”跑向座位……谁知“扑通”一下!……

这一下把全家都惊醒了:小帆摔在地上!

幸好天已微明,因此,小帆这一摔,倒成了全家的“起床号”。

幸而床不高,小孩子筋骨软,哪里也没摔坏,只不过后脑勺撞了个“小馒头”。小帆揉都不揉,三两口吞下一个大糖包,书包往脖子上一挂,一个“虎跳”冲在姐姐前面,快快乐乐上学去了。

心疼的是大人。当姑姑的南燕甚至考虑自己是不是放弃这“电视大学”,以免小帆的后脑勺再增添几个看着心痛的“小馒头”。当然,她这个想法遭到了杨健夫妇异口同声的反对。在哥哥嫂嫂一顿好言相劝之下,南燕才高高兴兴地夹走了挎包和饭盒。

李蕾也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心里琢磨着要不要跟学校领导提出在学校办公室铺个床位——但是,这可别让人误会是自己当了优秀教师后做出的姿态,因为是不是在学校睡,与教学并不相关,自己这样做的出发点,完全是由于家里居住条件的困难。与其惊动领导究根问底,还不如不声张……再说,现在大家住得都不宽敞……算了。

孙子蹦蹦跳跳走了,女儿和媳妇也不声不响地走了,奶奶却还连着心扯着肝,想说什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老人把手里的坐垫套儿转来转去,怎么也定不下心思来缝。

下了决心的还是杨健。是的,家里这一场纷乱不都是这张藤椅引起的吗?以前没有它,不是照样安安生生过了这么多年?与其终日为它七搬八弄地忙,不如……杨健一想,毅然决然地从桌上扛了这张藤椅,像昨天搬来的姿势一样,两手上举顶了出去。

杨健穿过校园,虽然没有了喜洋洋的心情,他还是叮咛自己:在交还给总务处时,口气要委婉一点,千万别让人误解自己这个行动是赌气的!

到了总务处,他刚把椅子放下,就碰上了“下来走走”的温局长。

温局长是教育局的忙人。比起那种屁股比石磨还沉、一年难得到下面走一趟的领导干部来,温局长是很能深入群众而又平易近人的。你看,他毫无架子,他根本不认识这个杨健,可是一看杨健那一头白发楂和眼角的皱纹,他马上便断定对方是个教龄挺长的老教师,于是,就和他亲热地握手,高兴地寒暄。当听说杨老师把这张暂时用不上的新藤椅还给校方时,温局长心中感慨油然而生了,他喟然长叹一声,愤愤地但却颇有分寸地说:“就是嘛,我们有些同志哪,有劲使不到正地方,成天只盯着桌子啦,藤椅啦,抓芝麻,丢西瓜,根本没往如何为四化提高教学质量上想!”

……!

屏幕

尽管科学已经发达到了能够探索火星和土星的奥秘,可是人,往往连几分钟后要发生什么事,都难以预测。

朱耕怎么也没有料到:就在他一如往常地“正在城楼观山景”时,两眼漫无目标地一扫,呵,她竟闯入了他的视线!

的确是“一如往常”:自打新居落成之日起,每天晚饭——在两盅“加饭”酒催下一碗米饭后,他总要趿着拖鞋,剔着牙,醺醺然地步入三层楼的阳台,俯视一下这个一水环抱背靠青山的小镇,观看一番小镇街上形形色色的来往行人。

小镇山水光景虽然秀丽明媚,但天天住,日日看,就不会有新鲜之感了,镇街上你来我往的,也大抵是鼻头眼脑都熟稔的左邻右舍,抬头不见低头见,更谈不上稀奇。可是朱耕却屡看不厌,兴致盎盎。盎盎的缘由当然不在山水景致和同乡百姓,而是由于自家有这座带阳台的“城楼”。

这两年来,长塘镇许多人家的光景,有如春雨滋润,平头百姓们的新屋,也如雨后春笋。齐簇簇的新屋虽多,但像朱耕家这样质量的,却为数寥寥。一叠三层的楼也算平常,但能傲然雄踞于他人之上,就非同一般,何况,每天能这样悠悠然地俯视和观览,那福分,更不是人人都有的。

朱耕的这幢屋称为“城楼”,更是当之无愧。不错,楼房只有三层,但地理位置特好,位居地势趋高的镇西头,傍河临街,南北坐向,像老辈人说的:“这风水就占第一了。”夯地基时,朱耕有意比左邻右舍家垫高了一公尺,砌墙时,每层又比一般人家多砌一米多,这一来,“朱耕那屋,啧啧,别人的四层楼也没有他的高朗哩!”这是许多大开眼界的乡下人惊异不已的评语。乡下人往往少见多怪,遇事也只看鼻头尖上那点肉,如果晓得了朱耕盖幢楼所花的费用比他们盖平房还省,那,真该要把眼睛瞪得铜铃大哩!唔,请别误会朱耕他是贪了污或者受了贿,“犯法的事,我是从来不沾的!”这是他的口头禅。事实上也是如此,再搞十八次运动也搞不到朱耕这样人的头上。虽说从破土动工到楼房落成,他连泥水木匠都没请过,可来相帮的人竟“排”了“队”,加最后宴请的酒菜,全都是送来的贺礼;朱耕不但没花分文,那晒得松燥的虾干和鳗鲞,足可吃到第二年。当然,他那“三材”都是公家单位“处理”的,件件都是有发票的,这种事情就是再搞个“四清”,也清不出半点破绽。朱耕处事稳妥,平日也不喜露尖尖,房子设计时,他就考虑了要做到结构坚固而外表并不显赫,内部庭院美观而门楣十分一般,这里边的奥秘,这一切筹划和运算的匠心,难道也是那些笨头笨脑的乡下人所能设想和企及的吗?

光凭这一点,每天晚上饭后小憩时,房主人只要眯细了眼,在阳台上做这么一番顾盼,就足够陶醉半个世纪的!

现在只有四十开外的朱耕,对生活,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生活不曾亏欠他半点。人生还有什么呢,一切的一切,都称心如愿。

他的年纪,刚才说过,是正当很有可为的不惑之年:除了头发不甚景气,内脏器官都没有半点毛病;学历虽然有限,但“革龄”加上“学龄”,比新中国的年龄还盈出几年;政治上安安稳稳,从未出过问题,中专毕业后,还有两年“支援西北建设”的光荣历史呢!现在呢,当然,官当得不是太大,但在这个小镇上,要由他给“社队办企业”签批各种条子,那,不也是相当可以的吗?

难得的是老丈人——过去在地区的某个局任过职,至今各处还有不少旧部下。但朱耕相当自觉,一般情况下是不提这个裙带关系的,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夫人张如艳,虽然不算得花容月貌,但眉弯眼细,极为福相,而且爱他爱得一往情深,十分专注。如艳有文化有知识,娶了她,朱耕就不用像那些没心没眼要个农村姑娘做老婆的干部,为安插妻子儿女的户粮关系而操碎心;更令人可喜的是,如艳虽只是个卫校毕业生,但在两年前,脖子上就挂上了听诊器。你想想,在一个鱼米之乡的小镇,男的管着社队办企业,女的手下能飞出假条和营养药,这将意味着什么?!

福气一好,什么都周全,送子娘娘也对她格外垂青:“送”来的是一男一女,女儿小蓓,白胖细嫩,爱娇中透着活泼;儿子小雷,肥头大耳,胸肌和臂膀都格外发达。虽然两人的功课不佳,但营养良好,身体健康,即使考不上大学,闭着眼也能“接班”的。

房子、工作、夫人、儿女,都无可挑剔。

“换我去省城当部长,我也要想一想哩!”这,常常是朱耕茶余饭后对老婆的体己话。

知足常乐,人有了这一切,还有什么呢?

这天的黄昏是相当美妙的。日落前刚下过一阵牛背雨,不大不小,润湿了地面,驱走了一天的暑气,雨后看山,山特别青,雨水浇洗过的石板街路也显得干干净净,那些街道两边的人家,最喜欢在外头乘凉,人还在屋里吃夜饭,就把竹椅搬了出来,像摆八卦阵似的在街路两旁早早占好了地盘,小民百姓的心理状态和占有欲,真是要命哩!从来不考虑是否有碍观瞻。朱耕摇摇头,为这种不够文明的小镇街头面貌喟然感叹。

这会儿,街路上除了两溜竹椅板凳外,没有几个行人,空气却分外清新。阳台上那两盆夜丁香欲开未开,透散出一阵阵淡淡的香味。就在朱耕一边醺醺然地搔着那过早谢顶的头发,一边剔着牙的时候,他看见了她,她正从街路的那一头慢慢地走过来。

朱耕在心里暗叫了一声:肖蓁!

他真没想到:这个踽踽而来的人会是她。可他更没想到:她竟用这样一副寒碜蹩脚的装扮,走在故乡的街头,出现在乡亲邻里的面前。

她还是留着六十年代兴起的略略削乱的短发,上身是一件即使削价处理也不会被姑娘问津的月白色长袖衬衫,下身是灰不叽叽的布裤子。朱耕的目力甚好,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那种很便宜的粘胶布。“这种布做裤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蹲下一站起,裤脚管就成了两条大布袋!我要是纺织工业部长,非把发明这种布料的人打三百大板不可!”如艳曾不止一次气愤愤发过誓。当然,“发明人”之所以免了板子,是因为她还没当这个部长。

可是她,肖蓁,就穿着这!……还有呢,“像两条大布袋”的裤脚管下边,是没着袜子的光脚,穿一双黑塑料凉鞋。一看那凉鞋的式样,朱耕立即记起来,如艳也有这种样子的塑料鞋,可是那鞋,早在六年前,以两块麦芽糖的代价,扔给那个换糖老头了。

这个肖蓁!……

朱耕当然明白:古今中外有许多大人物私访时,往往微服出行;那些狂放不羁的名士,也每每衣着随便以示洒脱拔俗。可她呢?不,不会。毋庸打听,她和以上两种人物绝不会沾边。

看来至今她还十分困窘。唉,现代化的春风,就没有把她“催化”一点点吗?

不错,她以前也是很俭朴的。在西北的时候,朱耕是在建工局,离她的单位气象站不很远,有事没事,他就去“同乡”那儿盘桓一会儿,他清楚地记得:肖蓁的枕头是用一块大毛巾包着换洗衣服垫成的。当他发现这个秘密后,竟产生了一种要去建立功勋般的狂喜,第二天就上街买了一对花枕头,然后又满含深意地送了她一只……再三推却不过,她红着脸收下了,但却马上珍重地放在床底下的竹箱子里……朱耕到自己住处后,才又发现口袋里装着她不知什么时候塞回来的几元钱,这时,他有些懊恼,有些怅然,也感到了她那带了点乡下人味道的拘谨和固执。

可是,那时她毕竟是相当可爱的。六十年代初的西北边城,出现一个水乡江南来的姑娘,总是引人注目的,而肖蓁为人又是那么谦和,工作又那么勤奋,朱耕很快就发现:气象台的同志都对她十分亲昵。这种亲昵仿佛也影响了他,使他也发觉了这个身材纤秀的同乡小姑娘的确出色,特别是她那双小羔羊般的眼睛,总是那么温柔而羞怯怯的,这种独特的楚楚动人的神色,以及她那整个脸庞的线条,是那样的秀美、柔顺,以致使人一看便会产生这种感觉:娶了她,便是得了个最最温顺的“贤妻良母”……也许就是这双温良而楚楚动人的眼睛打动了他,造成了他的“错觉”和太多的自信,这才起了那么一个傻念头,以致蒙受了一番意想不到的“打击”……

朱耕不止一次地分析过她“婉拒”的原因。尽管当时他恼羞之下便拂袖而出了,但对她那“我已经有了”的回答,他是不大相信的,那种话,傻瓜也知道,是由于看不上对方的推托之词。他恼怒地想来想去,突然想到了:肯定是由于这个原因!——前些日子,他告诉了她:眼下有个“以桃代李”的机会,他将千方百计地利用这个机会调回南方去。如果她也想走,那便是他们的“共同”计划,这番话曾使她大出意外,她是这样的震惊,脸色雪白,甚至连嘴唇也发了颤:“那,那怎么可以呢,我们都是团员,要这样的话,当初写申请来支援西北建设,岂,岂不都是假……假的吗?”……她太认真了,他马上意识到:跟这样死顶真的人在一起,将来过日子也过不出个好样的来!……权衡轻重后,他决计不再去找她。当然,有一点他足可放心:肖蓁尽管不赞成他的“行动计划”,但这个人心肠极好,两人又不是一个单位,她总不会去揭发,捣他的乱。但为了稳妥起见,他快刀斩乱麻,行动更加诡秘神速,凭了自己的种种本事,果然,不久他便如愿以偿。所以当他卷了行李走时,他都没有去告别,只是在车窗里望见那一掠而过的气象台的白色线杆时,他才感到了一种成功的快意和难以言说的滋味。

人生的转折关头,往往就在那一步之差:同去西北的他们,十几年后在故乡相逢,景况明显的是天渊之别,不用探询,不用打听,站在这个划圈里的肖蓁,至今不是还埋没在西北边城,一切的一切,就像这粗劣的粘胶布一样,灰暗无光吗!

不用说,她一定是回来探亲的,她那一头银丝的老母亲还健在。朱耕随即想起来,清早在小菜场曾遇见那个清癯而整洁的老太太,虽然他也一如往常回避了招呼,但在转过身时,他曾一眼瞥见了老太太菜篮中有一大札动弹着钳爪的蝤蛑和一只盛满了醉泥螺的搪瓷缸。

“我的蓁蓁是属猫的,从小贪鱼爱虾,还特别喜欢吃这些海涂东西哪!”老太太曾不止一次这样叨念她的独生女儿。他记得那一年,当他返回西北时,老太太颠着一双小脚跑来,巴巴地请他捎带的,也就是一罐用老酒浸渍的泥螺。

看来,最精细的男人也是粗心的,自己也不例外。早晨看到这蝤蛑和泥螺时,为什么竟一点也没联想到:老太太是为了女儿归家准备的菜肴呢?

看样子,肖蓁也是晚饭后出来随意散步的。大概多年未曾回家,故乡小镇这一座座鳞次栉比的新楼房和一切变化,很教她惊异而新鲜了。她从街的那一头走过来,走走停停,不时地东张西望,走得很慢。

朱耕居高临下不无怜悯地望着她,心中忽然一动:去跟她打招呼。

是的,不仅招呼,而且要像一个最热情的东道主一样,把她邀请到家里来,让她看看他的新居,他的家,他要尽情而又不露行迹地展示他的里里外外、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就算是有意炫耀吧,他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呢?既然生活给了他们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他为什么要放过呢?……至于在这以后,她会引起怎样的心绪,是微微的怅惘,还是相当的惶愧,他倒不必去猜测,当然,如果真是这样,也是他所企望的。

他这样做,难道是为了报复,为了宣泄埋在心中的那点怨恨吗?不不,老天在上,他的心肠可没那样坏,尽管遭到拒绝那阵,由于太出乎意料,他曾相当恼羞,也曾相当嫉恨,把她和那个后来跟她结婚的“他”恨得牙痒痒的。但是,朱耕毕竟不是那种纨绔恶少、无赖子弟,求爱不遂便刀子相见,或者反目变脸,马上把对方骂个狗屁不如,是的,他可绝不是那种粗鲁之徒,凡事当前,他很能掂出斤两来:命只有一条,找爱人或老婆,可不是非在这棵树上吊死不可的事,找不来穿红有着绿的,犯不着为这种事动真气、吃官司,他把恼羞引起的那种屈辱感,化作一股闷气,悄悄咽下了。

咽下的气,当然并不等于烟消云散了,在朱耕心里,马上就变成了一道很有志气的誓言:有朝一日,我非让她后悔不可!

在而后十几年的人生旅程中,有谁能说这不是一股推进他在生活中周旋和奋斗的力量呢!也许,在得了张如艳,有了儿女和现在的一切家私后,这种意念于他,是渐渐地淡薄了,但是,那种曾被人打败而不曾还手的屈辱情绪,那种曾被人轻慢、冷待过的恼恨,还时不时地搅动他的心田,当然,在根本看不到肖蓁或没有回忆往事时,他是满足而安宁的,可是只要一想起来,就像此刻猛地看到她,这种有点酸溜溜又有点飘飘然的味道就来了。而且即刻化成了一股心痒难忍的情绪,要尽情地表露,要痛快地发泄!

令他无比自慰的是,此时此地,他已经成了一个能“让她后悔”的胜利者,他已经具备了一种回答对方轻慢的条件和时机,是的,这条件,他现在绰绰有余,这时机,又极为有利;刚才,那位和他恩恩爱爱却又疑心病极重的夫人,正好在十几分钟前带着他们的“金童玉女”去看六点半的那场电影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这期间,他完全可以让肖蓁进入自己所安排的场合,当然,他并不巴望肖蓁在自己面前念忏悔录,但是,当他展览了这一切后,只要在她眼里看到一丝丝欣羡的目光,一点点后悔的表情,他就心满意足。

朱耕想到这里,神清气舒,刚才微醺的酒力,使他更加精神抖擞。他匆匆反身下楼,到卧室的衣架上取下了那件牙色的印度绸短袖衫。

从后门出去,再绕个弯从那条小巷穿出来,他就正好能与她遇个正着,这一来,就完全是一副不期而遇的半道相逢,打招呼也就必要而自然了。

“哎呵!这不是肖蓁同志吗?”朱耕弓起眉棱,亲亲热热地大声喊道,“几时回来的?”说着,便雍容大度地伸出手来。

“呵,是您……您,您好!”看来,肖蓁也感到十分意外,她那骤然发亮的眼睛,分明表露了她对这意外相逢十分高兴,甚至高兴得有点羞怯,有点紧张了。她也慌忙伸出手,结结巴巴地答道:“我才到家,是今天早上九点那趟小轮船到的……”

握着她那指头纤细的手,很有一种异样的凉柔和舒适之感,这个感觉对朱耕来说,也是记忆犹新的,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又从他心头轻轻滑过……

是他握的时间过长了吧?肖蓁微微发窘地抽出了手,一团红晕漫在她的腮边。

“巧遇巧遇,太好了!请吧,请到寒舍一坐,嗯?”他以毫不为意的热烈口气掩饰了刚才的动作,又以兄长般的坦然神态拍了拍她的肩头,“怎么,到了我家门口,都不进去喝杯茶,说得过去吗?”

“您的家就在这里?”肖蓁惊讶地问。唔,没错,她那瞪圆了的黑眼睛,眼角也有几道细细的纹路了,可是,流射出来的,还是善良、羞怯,而又天真单纯的光。也怪,十几年了,生活竟没有教会她更多的什么。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看,这不就是嘛!嘿嘿,乡下地方还能有什么高楼大厦哟,不嫌我们土气,就进去坐坐嘛,走,走!”朱耕不由分说地扳过了她的肩膀,此时,一种捕捉了守候已久的小鸟似的快意涌满了他的心头,他兴奋得印堂发亮。

肖蓁腼腆地微笑着,朱耕那使人出汗的热情使她不知所措。她犹豫地抬头一看,不错,在她面前矗立的,是一幢新簇簇的三开间的三层楼,水磨石砌的阳台傲然伸在她的头顶,台沿上,形形色色的花卉盆景,像在商店陈列似的一溜儿摆开,靠左的那盆特别繁茂的石榴,毫无顾忌地伸展着粗壮的枝干,压过旁边的花草,娇媚地挑出一盏盏灯笼般的花苞,似在展示着主人那热火火的日子。

是的,应该去看看……肖蓁释然了,决定进去坐一坐。

从进门的第一步起,朱耕就满意地看出:肖蓁那温柔而羞怯的眼睛,圆圆地瞪大了,是的,她大概无论如何没想到,这样一幢漂亮的府邸会属于他朱耕个人所有。

朱耕瞟了一下肖蓁那毫不掩饰的惊奇神情,几乎要从心里笑出声来,是的,虽然她只是惊奇,不是羡慕,但,不要慌嘛,他有把握把自己导演的这场戏剧,演到令人最满意的高峰。

进了大门就是天井,天井的地是用许多斜三角铺的,巧妙地搭成各种花纹,足见主人非同一般的心机。

朱耕悠闲大方地在前方的一侧带着路,就像一个陪同贵宾参观的使节,两眼一刻不离地瞟着她,口气却愈发谦虚起来:“你看,很不像样吧?乡下人的设计,一切都土里土气得很,你这一直住大城市的,一看就要见笑啰!……”

他再三说肖蓁会“见笑”的,大概是指靠墙构筑的金鱼池。那鱼池,占了半面墙,虽然宽大,却不占天井的多少地盘,迎人的一面,砌镶了一块很大的五毫米厚的玻璃,清晰地看得见里边的水草,一块“假山”和几尾鳍尾肥大悠悠游动的“水泡眼”。

朱耕以一个同样悠闲的手势,拧开了斜斜安置在鱼池上方的水管龙头。清冽冽的水柱像细细的银线似的兑入了鱼池,另一端,排水的管子也潺潺出了水,流到了旁边的那个种着指甲花的小花坛。看得出来,那水并不见得浑浊,刚被雨点湿润过的花坛,也无须浇水,主人这样做,无非是为了进一步显示这个装置的巧妙。

“哎,肖蓁,你们现在住的单元有几间?有没有空调哇?”朱耕在细细的水柱下冲洗自己的指尖,甩着水珠,关切殷殷地问道。

“什么?空调?哪里谈得上这!我们还住在原来的宿舍楼,你知道的,还是那‘五一’楼……”肖蓁笑呵呵地眯着眼睛。

“还是那‘五一’楼?!你别开玩笑了!……”朱耕高高弓起两道浓浓的眉,朗声大笑道,“那地方怎么做饭,怎么……”他何尝不知道会听到这个回答,更记得肖蓁说的那个“五一”楼!那排满了蜂窝炉的窄狭的推车子都要侧身过的走廊;那常常上不来水而干涸得连龙头都长了铜锈的水池;大楼公共水管前那长蛇阵似的水桶……那一回他去了,肖蓁不是为给他打一盆洗脸水,在楼下足足等了半个小时吗?

“真的,真的,我们一直就在走廊上搁个炉子做饭。新来的人多,宿舍老不够分配……不过也快了,听说今年年底还要盖一幢,那时就松动多了……”肖蓁仍是老老实实地答道,那认真的口气,那充满憧憬和希望的眼神,都道出了她回答的真诚。

这个人……她是迟钝吧?好像压根儿就没有在心底进行一种很自然的比较,那种他所巴望的比较哩!……他微微地感到了某种失望。

“肖蓁,那,你现在几口人过日子?几个孩子了?”

“两个,两个女孩……哎,你呢?”

“数量上相等,从‘重量’上讲,我就大大不如你了!”朱耕嘿嘿地笑将起来,“整整比你少半吨!我是一男一女,小的是儿子,捣蛋包,家里的天王爷,什么都得依着他哩!”朱耕眯细了眼,透着那股无法言喻的得意,“嘿嘿,大概你跟我一样,也是有点封建意识吧,非要生个儿子才称心,是不是?”朱耕笑哈哈地说着,又回过头来,明显地用一种怜悯的眼光,从头到脚望了她一眼。

“这……”肖蓁微微一愣,腮边和耳际的那团红晕又明显起来,迟疑一下,她才又爽然答道,“还好,我们那两个孩子倒很听话,特别是大女儿茵茵,女孩子到底要老实一点。”

她竟这样回答!呵,她简直一点没理解朱耕那“谦逊”的含意,他又不无怜惜地望着她,几乎动了恻隐之心了。

他想接着问:那么,你的那个“他”,现在又在做什么呢?可是,他随即忍住了。是的,这是用不着问的,“他”要是很出色,有本事,她会如此寒酸蹩脚吗?哦,不要问,他满可以保持这份矜持,这份骄傲。

朱耕走上正厅的台阶,指着那砌着图案花砖的门墙和圆拱形的门,又一次摇头叹道:“你看,肖蓁,我说得不错吧,这设计蹩脚透了,和城里那种气派大方的大楼,简直不能比!有什么办法嘛,乡下地方,想洋也洋不起来了,就这样,马马虎虎是个窝就是了!”

“哎,还要怎么样呢?”肖蓁又微微圆起眼睛,“都这么讲究了……”

朱耕霎时心花怒放了,他脚步飘飘地走进门去,又回头一看,只见肖蓁似在微微犹豫,又轻轻顿了顿脚,生怕把鞋跟上的尘土带进门去。

朱耕笑了笑,拍拍她的肩头,指了指门槛边的一溜拖鞋。嗬,海绵的、微孔胶的、皮面的、草编的、绣着花的,应有尽有。

“随便套一双,只管进好了……我老婆穷讲究,也难怪,她是医生,爱干净嘛!哦,你要不习惯,就不用换吧……哎,请进,请进……”

朱耕说着,噗地拧亮了屋子中央的吸顶灯,几乎与此同时,轻柔的《阿里山的姑娘》的歌声,便悠悠飞荡出来。

柔和而朦胧的顶灯,照出了客厅的全套摆设:奶油色的茶几夹在猩红色的沙发中间,淡蓝的落地电扇和粉红的落地灯,像两个盛装的侍女分守在沙发背后,傍着食品柜橱的是卧式音箱,柜橱正上方蒙着金黄丝绒的是崭新的“飞跃”。

“坐,坐呀!”朱耕殷勤请让,一边又推着食品柜的磨花玻璃门,问道:“您平常喝绿茶还是红茶?要不,先来杯果汁怎么样?”

“我……不渴。”肖蓁愣了一下回答道。她从未想过也从未在喝什么饮料上有过讲究,在沙发上坐定,让自己的目光适应这五颜六色后,她才微微舒了口气,是的,关于喝茶又何须麻烦呢?想了想,便又添说道:“真的,我平常不大喝茶,一上班就跟打仗似的,哪有工夫……渴了就倒杯开水。现在,我是真不渴,一点不渴,母亲刚刚给我做的豇豆稀饭,我一下吃了两大碗……”

可是,不待她分说完毕,一盏冒着淡淡香气的绿茶和一杯浓浓的橘子水,同时端到了她面前的茶几上。

“你是见外吧?在我这里,你要是这样,就太小看人啰!”朱耕笑哈哈地说,他用的是那样一种随便而亲昵的目光和口气,倒使肖蓁觉得自己有点拘泥了,便歉然地朝他一笑。

朱耕绕到沙发后,又扭开了电扇。

“哦,不用开,这屋子阴凉,一点不热呢!”肖蓁道。

“又客气了?怎么,怕我交不起电费吗?”朱耕又嘿嘿地笑起来,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喂,肖蓁,你家的蜈蚣腿齐了吗?”

“什么蜈蚣腿?”

“怎么,你连这代名词都不知道?”朱耕用下巴颏朝房间里的摆设一扫,“不就是这些玩意吗?都说‘蜈蚣有四十八条腿’嘛!”

“噢,这……没,没有。”肖蓁恍然一笑,竟没有半点窘相,“我们只有一部收音机。”

“嗬,节约专家!当然,存钱也一样,现在银行利息不是又涨了吗……”

肖蓁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作声。

“哎,肖蓁,你猜我这电扇多少钱?七十二!‘试销品’,可你拿‘华生’牌同它比比!嘿!喂,你要是想买点什么……”

可是,肖蓁不知是想什么出神了,竟然毫无反应,一双眼只盯住了自己的脚尖。

“老朱,老朱哇!”有人在客厅后边的什么地方擂着门,大声叫起来。朱耕朝肖蓁点点头,“你稍待一会儿,我就来。”说着,便匆匆走了出去。

来人跟在朱耕后边,从客厅后面的小门,径直闪进了厨房,从没关严的房门中,听得朱耕大声哎哟起来:

“你这家伙,晚上送来这么多,叫我怎么处置哇!”

“这不,酒糟也给你拿来了嘛!你不知道鳓鱼糟了更好吃?”

“这点海蜇还差不多!”

“伙计,这可是我拼上老命为你划拉来的,水产站那老吴好凶哟……喂,我姨妹那事,你跟张大夫说了吗?”

“你让她明天下午直接上门诊室去……就走吗?不送了!”

朱耕果然是一会儿就转了回来,一边剥着臂上的几片光闪闪的鱼鳞,嗅嗅鼻子,一边叼上根烟,不胜其烦地叹着气:“唉,乡下人的事真多……哦,肖蓁,想买点海货吗?我可以……”

可是,呆呆地望着他的肖蓁还像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却管自没头没脑地问:“咦,您的爱人和孩子呢?”

“嗨,出去娱乐了。让我在家看大门呢!”朱耕甜蜜蜜地叹着气,又指指墙上的一个大镜框,“喏,这不是嘛!”

“全家福”的四个人都挂着眯眯的笑,只是脸颊和衣服都涂得太浓艳了,看来,小镇照相馆的摄影师,一点不吝他手下的颜料,就像这房间中的各色家具一样,赤橙黄绿青蓝紫,一应俱全地用上了。

肖蓁站在镜框前,很仔细地望着,点点头,很认真地说:“呵,这两个孩子都长得挺健康的,特别是这个儿子,很像你呢!”

“像我?像我有什么好哇!”朱耕终于找到了可以发挥的话题了,他喷出一口烟圈,悠然地在沙发上舒展了两腿,斜睨着肖蓁,笑哈哈地说,“嘿,像他老子,将来也是个窝囊废,找对象都要碰钉子呢!”

肖蓁猛地转过脸来,愣住了。她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啊,他是脱口而出的玩笑话,还是……她怔怔地盯着他……乳色的灯光,虽然薄雾一般朦胧,但并没有隐埋住朱耕那双因眯细而显得分外小又分外发亮的眼睛,那小而发亮的眼睛,把他溢于言表的得意,把他结记前怨的刻薄,在一刹那中都表露得明白无遗了……一阵过分震惊而起的战栗掠过了肖蓁的心头,意外相逢的惊喜,欣然进屋“做客”的兴奋,一落千丈地减退了……这时,她仿佛才明白了朱耕请自己来“坐一坐、喝杯茶”的动机和用意,刹那间,一种无法言喻的难过感觉涨满了她的胸膛,不,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对方……

肖蓁倏地别转了头,脑海里却旋风似的卷过了十八年前的那幕场景:在北国风雪肆虐的“五一”楼的那间小屋,朱耕那稳操胜券的目光和急切热烈的口吻,在听了她的回答后霎时青白了的脸、悻悻地拂袖而走的身影……哦,这一切记忆,是那么模糊而遥远,难道现在还要翻动它,难道还应该翻动它吗?

当初,她婉言拒绝了他,但,这并非是因为高傲,是的,当她听到他要用心机巧算去谋求调动时,她曾十分惊愕和反感,也曾想过一定要慢慢说服他,可她拙于言辞,未能遂愿。不过,叫她断然拒绝他的追求的,却不单单是这个,当初,要不是恰恰在前一天,有了医院那张令她目瞪口呆的报告单,也许,她真会被这个同乡的热情所动,慌慌失失地答应了呢!她平素安静怯弱,羞于人前,但事到临头,她的智勇便全都出来了,她以巨大的镇静,接受了骤然到来的不幸,更愿一个人默默承受。是的,那个可怕的“报告”,意味着一场旷日持久的灾难,既然是自己本身的疾病,她不能把另一个人也拖累进去。她不但要瞒住远在几千里之外的母亲,也要瞒住从故乡来的人,她要凭借自身的力量,支撑住这一切。“你是我的一切,肖蓁,答应我的请求吧,没有你,我不知道怎样生活……”不谙内情的他,像得了热病似的反复叨叨……但是,爱情的表白是一回事,真正能面临生活的一切磨难又是一回事,当时,她拼命支撑着,心中展开了剧烈的搏斗,但最后,她战胜了……是的,正是由于对他的勇气感到怀疑,缺乏信心:一个连在西北工作都厌倦和惧怕的人,难道还有什么勇气来战胜生活中的巨大不幸吗?不是吗?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心口如一的。当她一看到那张听到她的回答便霎时变得铁青的脸,那悻悻地拂袖而去的身影时,她不是立即觉得自己那“我已经有朋友了”的撒谎,不仅撒得十分及时,而且也撒得十分应该的吗?

后来呢?后来,预报员韩廷川的出现,那是在她病情愈趋严重住了院以后……哦,这个像山一样沉默,也像山一样坚毅的秦川汉子,她的至亲至爱的老韩,十八年来,与她携手共艰危,从不幸和艰难的泥沼中走过来了,虽然艰难,但却步步相随,走得有力、坚定。他们有一个温暖而和谐的家,是的,比之朱耕,他们是十分贫穷的,但她却满足、快乐,因为,她有别人所没有的富有的一面……

这一切,要不要向面前这个人叙说、辩白呢?不,何必呢,说了,他未必会信,也未必会明白,可是,这样一来,不是太委屈了吗?难道就听凭他那扬扬得意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掠过自己的全身吗?

为了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肖蓁没有马上转过身来,她深知自己的软弱和无能,更不愿意让对方看见自己这因激动而又一次涨红的脸,便仍是背着身子伫立着。

片刻的静默使朱耕完全品尝了“胜利”的滋味,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肖蓁脸腮和耳际的那片像火烧云似的赤红……行了,该收兵了……他收下腿来,烟头一掐,快活而俏皮地叫道:“哎呀,你怎么老站着!坐呀,你这样‘罢坐’‘罢喝’的,嫌我不招待你吗?……哦,换张唱片吧,你愿意听戏曲吗?《十八相送》《金玉良缘》《盘夫索夫》全有……”

“不,谢谢您,我,该走了!”肖蓁终于回转身来。她那依然淡淡微笑的眼神,却有一种明显的倦色。

“哦?哪能就走?”朱耕微微有点着忙了,“话还没说,茶也没喝一口呢,再坐一会儿,再坐……”

不待他想出更合适的挽留辞令,几声擂鼓似的捶门声帮了他的忙:“爸爸,爸爸,你聋了?”

当朱耕慌忙趿了鞋奔出去开门时,肖蓁终于又改了主意:是的,出于礼貌,她也应该再坐一会儿,和即将进来的女主人和孩子见见面。

“小雷,快叫阿姨,这是肖阿姨……哎,如艳,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客人叫肖……肖蓁,是我的老……老同学……”朱耕突然显得忙乱和紧张,以致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

“是——么!”一阵浓郁的香水气味随着一条咖啡色的西服裙飘曳过来,张如艳伫立在厅门中间,换了拖鞋,上上下下打量着站起来的肖蓁,矜持地拖着长声又道,“是——么,老同学呀?!”

是的,只要是年轻的女客人,特别是她不在家时来的客人,照例要使张如艳满心眼的不高兴,不过,张如艳总不是那种毫无知识的乡下女人,醋罐子,更知道顾面子,而且,心里愈是不悦,当着外人,她愈要做出和丈夫十分恩爱的样子,好让那些觊觎她的地位和幸福的傻女人,一看就死心。至于客人走后,她想怎么收拾老朱,那当然都是不在话下的。可恼可恨的是,老朱这人太薄幸了,如此这般地“治”了他多少回了,总是没记性。

不过,稍稍一打量肖蓁,她就放了一百二十个心了,这个既不时髦也不风流,甚至有点穷酸的女人,大概是为了家里人做临时工的事,来托求老朱的,对这种人,她完全无须多虑。

由于宽心,张如艳破例地客气起来,不失夫人之态地朝肖蓁点了点下巴颏:“坐,坐嘛,老朱,你也不给客人倒茶!”

“倒了,倒了!”朱耕忙不迭地道。夫人的如此大度,使他惊异又感激,他凑上前来,小心翼翼地笑问:“怎么没看完就……电影不好吗?”

“都是你,也不打听打听明白!”张如艳立即娇嗔地白了他一眼,“什么《舞台生涯》,那么一个破片子,老是两个人说来说去,又是黑白的……嘿,里头热得出不来气,小蓓还要在那儿坚持,小雷却非要回来看阿童木,这一对宝贝,真叫我没办法哟……哎哟哟,热死人了!怎不把风扇开大点!喂,先给倒杯水……小雷,你到楼上把那瓶清凉油给我拿来……”

朱耕连忙遵命,开大了电扇,倒了茶后,又噔噔地上了楼;没听指挥的小雷,却管自拧开了电视机,接着就四仰八叉地横倒在肖蓁坐过的沙发上。

洁白清晰的荧光屏上,温柔端庄的女播音员,正在预告今天晚上的节目。

肖蓁觉得:这下,可以告辞了。她走了过去,笑着和懒懒依靠在另一张沙发上的张如艳握手作别:

“打扰你们了,谢谢,请告诉老朱一声,我走啦!再见!”

倦懒已极的张如艳还未撑起身子,肖蓁已经轻松地穿出客厅,到了天井外边了。

“走了,先生,还用着穿拖鞋去追吗?”张如艳只消这一句,便镇住了闻声而匆匆下楼的朱耕,见他还往外慌慌失失地探着头,不由得又来了三分肝火:“怎么,就那副三级排骨模样的,也勾了魂……哦!”

张如艳不能不慌忙闭口——捧着一条厚毯子的肖蓁,笑吟吟地站在客厅门外:“你们忘收这毯子了吧?别看这会儿有星星,今晚还会有雨呢!”

“哎,哎,你……”

“这回可真要再见了,再——见!”肖蓁又是微微一笑,比刚才更迅速地消失在大门外了。

“看你!”朱耕对夫人稍稍表示了一点抗议,“说话也不顾前顾后的……”

可是,夫人只是撇了撇嘴。

“咦,爸爸,这不是刚才那个……”全神贯注看电视的小雷,忽然大声叫道,“你看,你们看!”

屏幕上,映现着《专题报道》的镜头,女播音员琅琅的声音婉转动听:

“……气象工作者韩廷川、肖蓁夫妇俩,用他们诚实的劳动,谱写了一曲心灵美的赞歌……十八年前,填图员肖蓁得了‘癌前期病变’,观察员韩廷川同志无微不至的关切和帮助,使她增强了战胜疾病的信心,纯洁的爱情,终于使他们结成伴侣。韩廷川为了掌握气候成因资料,跋涉在崇山峻岭间的时候,萌生了为青少年写作科普读物的愿望,写得一手好字的肖蓁,又成了他最亲密的合作者。他们摒弃了常人的生活享受,利用一切业余时间,做了上百万字的笔记,终于写出了一套气象科普读物。奇妙有趣的故事,生动活泼的语言,使小读者们得到了莫大享受。他们用心血和汗水,为广大青少年铸制了一把探索气象奥秘的金钥匙……在获得这套书籍的稿费后,他们并没为简陋的家庭添置什么,却买了一批科普读物,捐赠给当地的少年宫……在这些捧着书本阅读的少年中,就有他们的大女儿小茵茵,可是谁又能想到,这个性格文静酷似妈妈的女孩子,却是他们抚养的一个同志的遗孤……”

随着播音员那娓娓解说,屏幕上徐徐展开了肖蓁和她一家的生活面貌:夫妇俩伏案灯下的身影;那狭窄而整洁的十平方米的斗室,自制的“台灯”,一家四口人使用的三斗小桌,叠放整齐的面袋米桶,兵马列队似的锅铲刀勺……屋中,两只大书架和窗台上,上上下下放满了书。而后,赫然占据屏幕的,是那套有着美丽封面的科普读物。

“爸爸,那说的真是刚才来的那个阿姨吗?爸爸,那真是……”

“吵吵什么!”朱耕烦躁地训斥着儿子。

半闭着眼的张如艳,起先是心不在焉地瞄着电视,她对《专题报道》那种节目毫无兴趣,是儿子的第二次的惊叫惊动了她,她才如梦初醒,疑惑地看了下去……随即,她就发现了丈夫那呆若木鸡的痴愣神色。

“中邪了?!”她愤怒地嚷了这一声,便伸出白白的满是“酒窝儿”的手,啪地关掉了电视……

此时,肖蓁已经走到了街路上。

望着幽黑深邃的天空,她不禁暗自微笑起来:刚才在朱家,她那么有把握地说今夜有雨,没“预报”错吧?可别出洋相……不,不会,这个信心她还是有的,别看这会儿星星很多,风也很凉,可是,云团流动得异常迅速……她凝望着天空,又一次停步不动了。

夏夜的天穹,就像一幅浩大无垠的屏幕,而稀朗的星星,就像是揿住这幅屏幕的一颗颗银色的图钉……对于星空,她观察和凝望过不知多少次,关于屏幕和图钉的联想,也不知有过多少回,可是,今晚却特别明晰,特别强烈……呵,生活,不也像天穹那样大的屏幕吗?每个人或是清晰,或是模糊,不都是要在这块屏幕上面留下自己不同色彩的图像吗?

篱下

要在乡下,鸡早都叫了。可这儿,除了隔壁那只大挂钟嘀嗒嘀嗒地响,满屋子还是静悄悄的没一点声息……小鹃实在躺不住了,呵,这棉垫子铺的折叠床,昨晚刚躺下去时,觉得十分软和,这会儿,却叫她窝团得越来越不自在,似乎胳膊腿都伸不舒展了。呵,哪有自家的炕好?那砖砌泥抹的光溜溜的土炕,冬暖夏凉,又宽又平;累了,舒胳膊伸腿,怎么躺都行,高兴了打三个滚也滚不到炕沿哩……呵!还想这些干吗?真是个傻妮子,叫三姨表姐妹们知道,又要笑话哩!

小鹃悄悄爬起来了,很快穿好了衣裳,叠了被褥,因为不知道怎么竖起这张床,她折过来,扳过去,摆弄得满头大汗,还是没弄好。尽管她那自做的布底鞋在洋灰地上没踏出丁点声音,额角头却偏偏一下撞着了邦邦硬的床架,好疼呵,她咬了牙没吱声,但睡在大木床上的表妹雅雅却被惊动了,睡眼惺忪地掠了一下额前的卷发,朝小鹃半恼半嗔地咕噜:“嘣咚,嘣咚,干什么哪?不会弄,先放着,吵死了,真是……”说着,把脸冲向墙壁,管自又睡了。

小鹃惶惑地住了手,屏了声气,不敢看表妹一眼,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厨房内,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厨房里的一切,她倒是认熟了的。昨天晚上她新来乍到,吃了晚饭后,当她动手洗那一大摞油腻腻的碗盘杯碟时,三姨和表妹雅雅就让她记住了菜橱里那盛清酱、黄酒、素油、白醋的各种瓶瓶罐罐,还教她注意别把碱面与细盐认错了;又指点她煤气炉的烧法,交代清楚刷案板和刷水池子的刷子是不一样的;这栋楼一早一晚用水的人多,水量不旺,所以洗衣服和拖地板最好在人们都上班后的上午或下午,洗衣服时,盆下要垫上那块木板,省得水龙头的水碰洒得哪儿都是……这一切,虽然头绪纷乱花样繁多,但心眼儿伶俐的她,总算都一一记住了。瞧,昨晚洗好碗,她当下就卷起袖子把这小厨房的大小器皿里里外外都揩抹了一遍,又刮净了菜橱门上那一片油光光的积垢,当时不就叫三姨高兴得下巴颏下的肉褶子也抖了好一阵么?

唔,该点火做饭了……三姨昨晚吩咐过,早上是两种饭:三姨夫和表弟炜炜喝牛奶。牛奶一滚,兑上两个“水底月”——卧鸡蛋。而三姨和雅雅,通常都爱吃熬得稠黏的籼米稀饭、几片烤馒头——小菜是简便的:腌黄瓜、咸鸭蛋、花生米、甜果酱,不用煎不用炒,都是现成的。所以只要记住了程序,做饭很省事。

小鹃把装满了冷水的铝壶坐到灶上,拧开了煤气开关,转身来找火柴,却怎么也不见。哪去了?哦,她想起来了:昨晚饭后,大家在三姨的卧室里欢聚笑闹,炜炜把父亲那精致漂亮的打火机一下抢到手时,再也不肯拿出来。脾气极好又极疼儿子的三姨夫,乐呵呵地让了步,一边剔牙一边吩咐小鹃到厨房给他拿火柴……哎,那盒火柴至今还在三姨的卧室里。怎么办?得去拿呀,否则拿什么点火?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三姨的卧房门口,哦,他们都还睡得香哩,高一声低一声传出的是三姨夫那粗重的呼噜……小鹃急得鼻尖上都渗出细细的汗珠了,可是她不敢叫门……唔,先去拿牛奶吧?转一圈回来,说不定三姨就起床了。小鹃转了身,轻轻开门摸下了楼。

牛奶眨眼便取回来了,可是卧室里的人还是没响动。小鹃只好又回到厨房,当她正在团团打转,左右为难时,却听传来一声尖叫,雅雅光着脚丫子跳到了她面前。

“该死的小鹃!你开了煤气不点火,要把人都毒死哩!幸亏我鼻子灵,我的天!”雅雅火气冲天地边喊边叫,“叭”的一声关了煤气,又噼里啪啦地把门和窗子都打开了,一边不住嘴地气咻咻地埋怨着。

小鹃吓了一大跳,竟自呆了。当她结结巴巴地说了原委后,雅雅才一步跳过去,大喊大叫地擂开了父母的房门,这一来,全家大小都惊醒了。

这下可……自觉闯了祸的小鹃,慌忙淘米做饭,坐锅炖牛奶。任凭大家说、嚷、吵、怨,她只是闷着头,露着可怜巴巴的笑容,不还一句嘴。

不管怎样,大家总算原谅了乡下来的小鹃,也总算忙乱完毕。喝奶的、吃鸡蛋的、馒头片蘸果酱的,都一一吃完了饭。饭碗一丢,坐车的、骑车的、上班的、上学的,一一都出了家门。唔,该小鹃来收拾,也该她吃早饭了。可是,她望望盘子里剩下的馒头片,端起一碗已经变凉了的稀饭,却没有一点食欲。

呵,要是在家里,这会儿,已经在地里忙了一大圈回来的她,不早就捧着一大碗热腾腾的黄糊糊,就着蘸了酱的小葱,咬着苞米饼子,吃得又香又甜吗?怎么回事呢?第一天的第一顿饭就不想吃,不顺心,往后可……不不,万事起头难,惯了,就好了。昨天清早,临去上火车时,娘拉着手,千叮咛万嘱咐,不早就交代了吗?是呵,不能这样,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难,城里不比乡下,什么事都得学着点、忍着点,往后的日子,长哩!想不到这一层,自己舍东撂西,巴巴结结地跑来,为啥哩?爹捉鸡子娘扯衣裳,忙忙乎乎地打发她出门,又为啥哩?小鹃终于忍下了堵在喉头的一团东西,端起碗,稀里糊涂地把稀饭吞下去了。

啊,面前还有一大堆活要忙。瞧,屋子里乱七八糟,一切都要从头理。地板这么脏!昨晚大家吃小鹃带来的鸡——做成的白切鸡;小鹃虽没吃一筷子,但大家却啧啧不已,都说味道鲜美极了。吃得开心已极的炜炜,把鸡骨头往地板上又扔又吐,三姨当下就示意了:今天无论如何得擦洗擦洗地板;昨晚闻讯赶来的表姐娴娴也把一岁半的儿子飞飞抱来了。撒尿拉屎,淘气得一塌糊涂的飞飞,一个钟头里就换了两条裤子,换下的裤子连同全家大小不知什么时候脱下的衣服,都卷在柜子底下那个大铝盆里,不用说,也得洗哩!小鹃来不及多想别的,快手快脚地刷了碗筷,理的理,抹的抹,拖了地板,拧开了水龙头,把满盆的脏衣服端到水池里泡了起来。

一注清水哗哗地流,小鹃的思绪霎时像拧开了龙头的这股水,急湍起来……呵,人真像只鸟,说飞就飞来了。昨天的这会儿,还在火车上,前天的这会儿,在……对了,在河边。就要走了,她把爹的、娘的、兄弟身上的裤褂、被里,还有自己的衣服,都拿了来……正捶着、漂着,他来了。他还是来挑水的!是的,以前他每天不早不晚,总是在小鹃洗衣裳的时候到河边来挑水,一挑又一挑,总是小鹃洗完,他的水也刚挑完,也不知他家的水缸到底有多大!有次小鹃咬着嘴皮挑明了问,这可把他问慌了,当下就扭过了红胀胀的脖梗子结结巴巴答:“我……我这两挑是给三叔婆挑哩!”这话不会假,三叔公过世了,三叔婆又是军属,大人小孩都敬着哩,这一来,小鹃倒觉着没意思了:何必问那一句?瞧,从那以后,自己洗衣服,再也不见他后脚盯前脚地来挑水,再也不见他又是洗脚又是涮桶,在河岸上磨蹭个没完没了的啦,唉,也许,人家压根没那个意思,自己多心了?不,没那个意思,他前天又跑来干什么?正是中午歇力的时候,庄户人谁在那个时候挑水?偏他来了,一脸的阴霜黑气!好大胆,竟直冲冲地朝她跟前走来哩,挨得近近的甩下了肩头的水桶,“吧嗒”一声,溅得人满身水花!她轻轻嘟囔了一声:“咋啦?”他便出气冲倒墙地答了:“咋也不咋,往后想沾(溅),连边也沾不着哩!”话音未落,接着那声叹……伤心抬眼一看他,呵,白惨惨的一张脸,只觉那两道眉分外的黑!这,哪是以往的他?不用说,他恨哩,恨我走哩!唉,恨也晚了,谁叫你不早点拿主意,早点……唉,早也没用,谁叫咱这个队还是肋条敲铁锨,穷得叮当响哩!人家邻队邻社,不少都发了、富了,可我你这个家,唉,你的家,先不说,反正咱一没许婚、二没定亲,八字没一撇,穷富不相干哩!我那个家,爹娘哥哥都是木头疙瘩,三脚踢不出个响屁的人,光知道死罪活受,老老实实种庄稼,心急火眼的,一下子叫他们上哪抓挠钱哩!至今我家还是那两间趴趴房!哥哥二十八的大汉子了,至今还是娶不进媳妇来!就这两件钻心事,把爹娘的头发都愁得根根白哩!我小鹃一个闺女家,把腿也当胳膊使,浑身汗毛孔都变作心眼,也变不出好法儿来呵!这才想去投靠三姨……自古说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街头没人问。这话对,如今世情也淡薄哩,多少年了,三姨也没记挂过我们家,当然,以往人家自己也三起三落的、没个顺当日子哩,这会好了,也不知挑着了哪根顺筋,立时捎信让我去哩,让我先去她家住一段,户口、工作自有姨夫设法哩!想想,这是庄稼人巴都巴不来的好事儿,怎不动心哩!爹娘喜欢疯了,娘把攒在枕头下的几元钱都摸出来,当下就去给扯了一身裤褂,好好歹歹的,她是在想着打发闺女哩!爹逮了家里下蛋的三只“九斤黄”,听说火车上不让捎活物,当下又煺了毛开了膛,干干净净地在屋檐下晾了起来……庄户人家没点递手货,穷是穷,好赖要顾个礼义人情呵,我那哥,也从怀里把他不知揣了多久的十元钱掏给了我:“给,妹子,打个车票吧!”他眼里噙着泪,神容还是欢喜的呵,我这一走,以后就能助他一臂之力哩!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能不走吗?可这话又怎么从头说?说了有什么用?真正是莲蓬结籽在心里,在人跟前不能提。这滋味不好受呵,可真是一根肠子断八截哩!烦、急、乱、愁,活活难死人哩!偏过了头,为的是不让他看见这两颗不争气的泪!这眼泪,悄没声儿地滴在那河水中了……他许是没看见?呵,一定没看见!等了一会儿,见我一声不吭,他恨恨地一跺脚,走了。走了也好……只是,他那扁担儿怎么晃悠得这么厉害?脚步一脚高一脚低,活像坠了千斤石拖不动哩!等走远了再细看他,那眼泪可就管不住了,哗哗地淌得就跟流水一样……

水哗哗地漫出来了,呵,这自来水管的水,竟也这么急!小鹃慌忙拧了龙头,又抹了一下眼眶。唉,人都到了这儿了,还哭天抹泪的做什么?有本事,当时就挺住不来嘛!

快洗,快洗……唉,在这里窝窝憋憋地洗衣服,真不如到河边痛快。在河边,三捶两搓、一淘一漂,马上就亮瓦瓦的见了水色!在家乡的小河边,蓝莹莹的天上,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岸柳梢头,细溜溜的小风痒丝丝地吹着,多惬意,多美气……唉,别想了,兴许我真是生就的穷命,给个洋福也不会享哩!三姨不是说了吗?往后,她要买个洗衣机,省得成天洗衣服。唔,那洗衣机是什么模样?让机器辊子轧来轧去,不损领子毁衣裳吗?说是说,三姨也不见得会买,我一来,她更不用买了,要不,我就闲着没事干了……呵,这么多衣服、单子、枕套……兴许,她们家半月都没洗过衣服了……

小鹃毕竟是手脚麻利的,当时钟当当敲过十一点时,她终于把三条单子、四只枕套,连同大大小小一二十件衣服全都洗清了,长靠短打地披挂在阳台的三根竹竿上了。这会儿,她真想在阳台上多站一站,看看马路上那热热闹闹、熙熙攘攘的景象,可是,钟敲过十一点了,又该做午饭了!

午饭是简单的。三姨夫不回来吃,三姨交代过:只要焖好一小锅大米饭就可以了;小菜今天不用买,昨天剩余的都堆在阳台上,她只需拣拣择择就行。昨天她带来的三只鸡,当晚吃了一只,精明能干的三姨,又用香盐花椒腌了一只,说是留着过节吃。另一只,三姨也派了用场:指示她下午用砂锅清炖,晚上有客人来哩!中午,简简单单的来个韭菜炒鸡蛋,蒸盆咸鱼,再烧个白菜汤就凑合了。

小鹃坐好了焖米饭的锅,动手择韭菜。一边想着:城里人吃饭多麻烦,顿顿要汤要菜,还说是“简单的”。我要不来时,她们又该怎么忙乎呢?这城里人开销也就是大,莫看三姨家里里外外挺排场,除了炜炜都上班,按说钱总不缺吧?可是,见面没半个时辰,三姨就唉声叹气直抱怨:现在东西涨价了,莫看我们都挣工资,还月月接不到头哩!你三姨夫三天两头出差,不说别的开销,每月的烟钱都多花二三十……小鹃当时一声儿没吭,心里怎么也想不通吸烟会吸那个大数目。是的,爹吸的是自己在地上种的叶子烟,一年到头不花半分钱……怎么能比呐?你看,姨夫那个漂亮透顶的打火机,说是香港货,二十一元买的,抢都抢不到手哩!小鹃一听,憋住了个“啊”字没出声,唯恐人家笑话自己少见多怪没出息,心里可就慢慢地明白了。不知怎么的,从那会儿起,对三姨一家对她的那种说热不热说冷不冷的口气和态度也细揣细测起来了。是呵,都说人越富心越冷,眼皮子也就越薄得不待见穷亲戚。这亲嫡嫡的三姨,以往几十年,虽没断了音信,却也从没沾过她什么光哪!这回我来了,三姨你和表姐妹怎么使唤我,让我怎么出力都行,只是千万莫要冷眼相看哪!小鹃家道穷,却是爹娘眼前的娇女,从没听过一句重话哩!小鹃乡里生乡里长,却也是庄上数得着的能干姑娘,不是为了爹娘兄弟,谁来投亲靠友哩?哦,眼前,三姨和姨夫看来还不会冷待她,就是这同庚同岁的表妹雅雅脾气太娇,说话就冲人。不过,也莫怪,人家是城里的知识分子嘛,又时髦又漂亮,在什么公司上班的,当然不能比哩!自己莫要小心眼儿,哦,客客气气让着点就是了,反正总不会相处一辈子!

韭菜一根接一根地择,小鹃的心事也扯连个没完没了……呵,这韭菜怎么这个颜色?这蔬菜一到城里头就变了样,一点都不鲜活水嫩的了。要在乡下,临吃时去割一把,真是嫩生生,水灵灵,绿莹莹的叶尖上带着露珠儿,白生生的根梢上透着鲜气儿,生吃都有个特香的好味儿哩!可惜,是呵,那年队里不也辟了个菜棚子吗?那年,他也还小,队里派定他跟“菜王”三叔公当副手哩。那菜棚子不大,可三叔公有手艺,菜种得葱青蒜白出奇大旺!光韭黄和番茄一季就卖好几百!谁知道陡坡跑不了快马,当时的政策硬是不饶人,三批两不批,批没了菜棚子,也批倒了三叔公,老人家两腿一伸,一口窝心气没出归了天!队里的副业,一项一项跟着散了摊,倒了架!后来呢?越折腾越乱,越折腾越穷,到如今还是家家超支,队里一直没补过窟窿!他倒是有志气,前不久听说他还发誓要把从前学的那招儿亮出来,要帮着队长把副业摊子再撑起来,可说来容易做着难!没边沿的窟窿难补,没家底的穷家难当,什么时候才能熬过来呢?不说别的,去冬今春,队上也种了几畦韭菜,可大家丁点儿不舍得吃,都去换了钱了……难,难呵。如今的农村,骑了快马插翅膀飞的有,穿了前卖生姜后卖鸭梨的“窟窿鞋”在原地打转转的也有,我们的队,不就像后头这一种?难,难呵!要不,自己何至于跑出来……呵,时令已过霜降了,队里的菜棚子,今年还搭不搭?他们真的会大干起来吗?唉唉,又想这些干什么?反正自己离开了,不回去了……

“哐当!”哎,是炜炜回来撞开了门。

“饭还没好?!你都干什么了?”初中生一进门就没好声气,不用说,这是家里的天子王孙,半点怠慢不得的,小鹃自觉迟延误了事,连声说:就好,就好。慌忙拖案板、拿菜刀,又切又炒起来。

炜炜倒也没追究。自去开了点心盒吃蛋糕。谢天谢地,总算在三姨和雅雅进门时,饭菜都做好了。

真是烧香引来鬼,磕头撞了钉。小鹃把浑身的本事都使出来了,可三姨和雅雅对她做的饭菜却蹙眉又摇头。雅雅噘着嘴,直怨饭焖得太烂,一点不香;三姨也嫌韭菜炒过了火候,变成了塞牙缝的稻草……而吃过蛋糕的炜炜只吃了小半碗饭,更使三姨疼得变颜变色,当下便耷拉下眼皮,冷腔冷调地吩咐小鹃:明天,可不能再把饭做晚了……小鹃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噙在眼眶里的泪差点没落下来。一边点头,一边只顾低下脑袋拨碗里的饭,没滋没味地咽了一小碗,就不敢添了。

饭后大家都要午睡小憩,小鹃收拾碗筷时,捏着手儿,踮着脚儿,牢牢记住不敢有一点声响,后来,她终于悟出个好法儿,关了厨房门,在里头悄悄地洗,不知怎么的,原来以为憋回去的眼泪,却吧嗒一下,成双落在了盆子里……

睡了一小觉得三姨精神好了,脾气也好了。站在厨房门口,对着小鹃的后脑勺软声慢语地吩咐:晚饭,可要提前做、精心做哩!砂锅鸡千万不能炖干了汤;要做的八个菜,名目都说过了,你只需把该洗该切的一切准备工作做好,菜等三姨回来亲自动手……小鹃没转脸,低着头,嗯嗯应着,一一记住了。

三姨刚出门,娴娴来了,眉开眼笑地把个小包包扔到小鹃怀里,说是请表妹帮个忙。小鹃解开一看,是娴娴的一件旧对襟棉袄和飞飞的一套棉衣裤,不用说也清楚,是让她给拆拆洗洗再缝缝哩!出力活儿针线活儿难不住小鹃,她笑着点了头,雅雅却横出根杠子——把条穿烂了腰的毛裤也扔了出来,说若是给娴娴做针线,得先给她拆打毛裤!娴娴怪妹妹蛮缠,妹妹直言直语说姐姐刁钻——“出嫁了还到娘家找便宜!”一句话恼了娴娴,和雅雅你一言我一语顶撞起来。别看两人长得文文气气,穿戴得周吴郑王,吵起嘴来可真是嗓门一个比一个高。听着姐妹俩难分难解的嘴皮官司,小鹃慌了神,连连说保证把两人的活路都一一做好,娴娴这才息怒出了门;雅雅一看也到了上班时候,挎上个白色皮挎包,蹬了“小凤凰”,转眼就“飞”了。

小鹃立刻两手不停地忙起来。家务活,没尽头,累死人,忙不够。想不到刚来一天,就有这么多难缠事!哦,忙、累都不怕,就是她们的话儿,叫人听不得,解不开……小鹃拆完棉袄拆毛裤,两手飞梭似的忙,心里却烦得像乱麻一般。呵,教她心气不顺的就是姐妹俩刚才夹枪带棒的话哪:什么“这年头没白吃食的,不劳而获想上门找便宜?没那个道道”,什么“不识相,早晚有你的好果子吃”……什么意思呢?常言说,听话要从话缝里听,小鹃就是傻大姐,也看得出眉眼高低,这难听话,明里是姐妹斗嘴,暗里是冲着我说的哇!天,她们要是这样看我,这日子可怎么过哇?不错,我小鹃是村穷、家穷,想着亲帮亲才奔了你们来,可并没打算白吃食哇!三姨她不是谅解了爹娘的难处,要拉我们一把,才捎信让我来的吗?以后,三姨夫不是还要帮我设法迁户口、找工作的吗?我总不会赖在你们家一辈子哪!我给你们涮涮洗洗做这做那不打紧,可你们,千万莫把人放磨眼里碾,凉饭伤胃口,冷语伤人心哪!小鹃想着想着,竟自又呆了,针儿几次扎了手,心里那团又酸又沉的东西又涨大了,渐渐堵上来,堵在了喉咙口……

她并没哭,尽量地又把心思往好处想:别,别这样,我这人,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心眼儿小得穿不过丝线呵!哦,刚才她姐妹俩或许是一时斗嘴,话激话,没好话,也不一定就是指桑骂槐说我吧?再说我刚来一天,有什么对不住她们呀?哦,不能鸡肠麻雀肚,不想这些话,权当没听见好了,常言道:马瘦毛长,人拙理短。在人屋檐下还想挺着脖梗儿走,怎么成哪?忍一忍,只要一迁来户口,找到工作,什么都好说了……

就这样,小鹃东一头,西一桩,想一阵,待一阵,想不完的心事,忙不完的活。一下午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小鹃到底是小鹃,脚手快当力气大,尽管心事比磨盘沉,五点半以前,该拆的拆了,该洗的洗了,该炖的炖了,该切的切了,里里外外,一切就绪。

三姨一家人下班也真守时,踩着六点的钟响,一家大小全进了门。小鹃以为下午怄了气的娴娴不会来,谁知不但来了,还把飞飞抱了来。叫小鹃奇怪的是,一家人都对她换了面容,改了声气,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娴娴挽起袖子要干活,口口声声地要小鹃快歇歇,雅雅更是一口一声“小鹃姐”,叫得蜜也似的甜。小鹃纳闷了,这般客气,倒真叫她不自在起来……

不知晚上要来个什么客人,三姨竟这般殷勤!像个大厨师似的,系了个白布围裙,亲自动手又煎又炒;又像个将军似的,不时地从厨房里伸出头来发号施令:命令娴娴给大圆桌蒙上一块台布;吩咐雅雅给卧室再换一幅窗帘;又让老头子把书架上的书摆正点;还叫炜炜看看卫生间的洗手池刷净了没有……一家之主的三姨一动嘴,全家忙得团团转;指挥一切、调动一切的三姨,声音洪亮,神态威严,白面饼似的大脸盘,容光焕发,就像要给儿女拜堂行婚礼那般,鼻头眼脑都透满了喜气。

小鹃插不上手,自去帮炜炜在卫生间刷池子、洗痰盂。做完了,她又绞着两手待在一角,看着大家车轱辘般忙得打转转,心里又惊异又新鲜。

四荤四素的冷盘,六个热菜加两个汤锅,全都焖着盖着,单等客人光临了。在解下围裙的一刹那,三姨一望小鹃,才发现新大陆似的尖叫起来,又是挥手又顿足,喊着娴娴和雅雅:“赶快把你们的亲姐妹请到屋里改改装!”

小鹃摸不着头脑,更不明白自己的衣着与客人有什么相干,但为了不坏三姨的“家规”,便一声不吭,听凭姐妹俩摆布。可是,娴娴让小鹃穿她的一件半新的掐腰大翻领春秋衫,却叫小鹃总摸不着口袋在哪里,而两条胳膊一直僵硬地垂在腰侧,则又像百货商店那种造型不好的模特儿分外难看;雅雅的那条紧腰身兜裆子的齐脚脖筒裤,又使小鹃更加别扭,还没开步就差点绊倒;眼光太洋而性子又急的表姐妹左拉右扯得满头大汗,委屈而又不自在的小鹃却被弄得差点掉了泪。忙了一阵,打扮的还不甚满意,被打扮的却更加心烦意乱,终于,在小鹃的含泪央求下达成了协议——小鹃还穿原来的一身裤褂,头上的发卡太难看,可以取掉;脚上的鞋底子太毛,就换上三姨的一双塑料底布鞋……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笑声,三姨慌慌地跑进来压低嗓门嚷:“快,快出来,客人来了!”

话没落音,三姨又旋风儿似的转过身,两手一拍,欢声甜气地哎哟哟起来:“冯局长,你也真是……连个小车也不坐,就这么自己走来了?!”

“走走练腿劲嘛,再说,我是应邀私访,怎好随便叫车呀?”只听客人笑呵呵地应。小鹃还在发愣,娴娴和雅雅一人朝她递个眼色,便像两只燕子似的飞了出去,一人搀了客人一只胳膊,冯伯伯长冯伯伯短地欢叫起来。

慌怯怯地跟出来的小鹃,总算望清了客人的模样,只见他块头大,嗓音亮,虽然鬓角头发都比姨夫白,但两眼亮炯炯的,精神头很足,一望小鹃便也笑呵呵地朝她点了头。小鹃从来没跟什么局长说过话,慌得脸红心也跳,低下脑袋抬都不敢抬。

三姨真像变戏法,这边招呼刚打完,那边八冷八热的一桌酒菜流水似的端了出来;客人扭脸一见,霎时把双眉挑成了两张弓:

“你这是干吗呀?方英同志,不是叫我来叙叙吗?”他笑呵呵地拍拍口袋,“我这里可没装半分饭钱,况且我也真吃过饭了……”

“瞧冯局长说的!哎,您要到部里去了,就瞧不起我们这老部下了。只因为小鹃来了,我们吃顿团圆饭,又不是特意为您准备的嘛!”三姨边说边朝姐妹们递眼色。早已会意的娴娴和雅雅,一人一只胳膊,硬要把“冯伯伯”往桌子边拉,谁知这欢眉喜眼的客人“伯伯”,立地生根似的动也不动,敛了笑,正了容,还把那口气也放重了:“说来坐坐就是坐坐,我可没两个肚子……喂,老何,你怎么不说话呢?”他把两眼定定地射向三姨夫,三姨夫的脸刷地红了,对三姨说:“哎哎,那就随老冯的意吧!”

三姨一听,像泄了气的皮球,劲头没了大半,忽然,两眼一眨,她又笑了起来:“行行,主随客便,冯局长,咱对您是恭敬不如从命哪!那,你们就先吃吧,我先陪局长上里屋说会儿话去!”

大家只好先吃饭了。围着好好的一桌菜,却都冷了兴致。三姨夫倒了盅酒,管自闷着头慢慢地喝,娴娴姐妹两人在席上,却心慌神移不时支棱着耳朵听里屋唧唧哝哝的谈话……不会喝酒又不好意思吃菜的小鹃照旧低着头,一双筷子慢慢扒着没滋没味的饭粒,心里更觉着这一天的三顿饭,还真不如家里的玉米饼子黄糊糊来得顺口香甜哩!小鹃呆愣愣的,忽然想起来:去年队里挖排水沟,她给哥送饭,本来就送晚了,谁知道“他”家的饭也还没送来,她心里火烧烧的,直想塞过一张饼子去,看着哥哥又没好意思动,谁知木头疙瘩的哥,到底也有疼人的心,把张大饼一掰两半:“给,明顺,先吃着!”她抿着嘴,心里乐得呵,真想甜甜地叫声哥!他呢,也抿了嘴,双手却一个劲地摇:“慌啥,看着你吃,我不尝也香甜哩,我不饿,不饿……”话是对哥说的,眼睛却朝她看……她红了耳朵,别转了脸:真该骂,还有这样说话的……呵,世上到底什么饭香?是大米饭还是……想出了神的小鹃一抬头,忽见雅雅碰碰她的手:“喂,水开了,该沏茶了!”

小鹃慌忙去冲了水,沏了茶,拿个茶盘儿盛了便忙忙往三姨房里端,走近卧室门口,便听得对答的话声从没关严的门缝里漏了出来:

“……只要你父子俩点了头,我外甥女不会不肯;你家老二腿残我们也知道,乡下人嘛,不会计较这个,无非是图个有吃有穿……”

“不,方英,哪能这样做!嗯,我们应该关心孩子们的生活,但更应该关心的是他们的理想,尊重他们的意愿……”

“吓,说到底,还是高攀不上呀……那,雅雅姐妹俩调旅游局的事算黄啦……”

“唔,你的船原来弯在这儿?这不行,回头我得找老何谈谈,你呀,方英……”

原来是这样,原来叫她来是为了这个!原来,她的三姨是在这样“帮助”她的!小鹃双手一颤,塑料茶盘连同盘中的青花瓷杯,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

十五六的月亮,总是这样的圆。

屋里屋外的人都睡了,那发过雷霆大火的三姨和眉头锁住了疙瘩的姨夫,那又开始用看要饭人的目光斜睨着她的雅雅,终于都睡了,唯独小鹃醒着。

伤心过了头,就哭不出来了,小鹃两眼火燎燎的,只盯着窗外的月亮。都说月亮是亮晶晶的镜子,是吗?呵,月亮,你能照见小鹃那苦恼凄愁的面容,可是你能照见她百感交集悔恨交加的心吗?呵,月亮似镜,月光如水,是的,就像家乡的那道柔媚的小河,清凌凌的,活泼泼的河;呵,月光,你真的变成波动浪飞的河水就好了,你快流泻下来、倾倒下来,把羞愧和悔恨、轻率和动摇、疑虑和过失,把错了的一切,都冲掉、都刷洗了吧……

小鹃悄悄地坐起来,又把手伸进那件墨绿色碎叶的棉袄口袋,呵,来时买车票剩下的五元一角钱,还在里边装着,哦,够了,足够买回去的车票……

呵,回去?哥哥不生气,爹娘不埋怨吗?不不,哥是爱她的,爹娘是心疼她的,小鹃毕竟是他们眼里的珠子手掌心的肉,她只要把前前后后的事一说,他们准会……不,即使一时不相信,不赞成也不要紧,早晚会信会体谅的,那么,他呢?那还用说吗?她不用向他道歉,不用多说什么,她一在河边出现,他就会……

哦,夜深了,再过几个钟头天就要亮。天一亮,她就悄悄离去,现在,难道还能像过去一样吗?是的,人都有命运,但命运的绳头,不是都握在每个人自己的手里吗?

小鹃很快躺下了,不望月亮,不再留心谛听挂钟嘀嗒嘀嗒的声音,也不屑理会里屋外屋人的呼噜和梦呓,劳累一天,实在疲倦了,明早又要上路,她非好好歇会儿不可!主意一定,头一着枕,便睡着了。

柔媚的月光,水一样泻了进来,照着小鹃那柔媚的容颜、青春的脸……

拐角

秋末,北方城市的黄金季节。这时节,连傍晚也是美的。明净的蓝澄澄的天空,迟迟不愿披上暗重的暮色,似有若无的小风,掺着无名花草的幽幽香味,柔柔吹拂,撩得人气畅神舒;闲步长街的人,也就颇有兴致地注意起街头的景物来。

这是一个城市街头常见的拐角。它之所以触人眼目,大概因为矗立着这座建筑吧?——六十年代遍布全国的“人造石林”,在这儿留下了一处庞大的奇景;现在奇景不奇,倒也物尽其用:广告代替了语录,旭日初升或夕阳西照,它总能从正面、背面投下一片硕大的身影,就像一座天然屏风,既遮阳,又挡风。

拐角前边临着两条马路,一条通向繁华的商场,路上整日价车水马龙;另一条通向漂漂亮亮的博物馆,这会儿则比较清静。最近,多项绘画艺术正在博物馆展出。所以,只消看看门前巨龙似的自行车,就知道那些贪恋“美”之“术”的人是怎样的迷醉,但等那闭馆铃响过,那如潮的人海车流才会朝这个拐角卷涌而来……呵,这个一头连着柴米油盐衣服鞋帽、一头通向浓彩淡墨山水诗画的拐角,实在是个妙不可言的所在呢!

这个地处闹市的拐角,真是美妙而又奇特:它不但有高大如山的屏障,有这约莫二十多平方米的三角形地盘,而且还独享清幽,幽静得就像科罗的名画《枫丹白露的森林》一样,除了一个白衫红裙的女孩,你看不到另外来占领它的人。

不是吗,你瞧,这屏风前的拐角,现在正坐着一个身着白衫的姑娘。那,她是不是也穿的红裙?没看清。因为不管是急匆匆或者慢悠悠的过往行人,大都只注意姑娘的上半身。

一写姑娘,就有点令人惶惑——形容姑娘的词句,大都被人用过了,再拾人牙慧,又要倒胃口。因此,我只敢小心翼翼地说:姑娘漂亮不漂亮不好下结论,因为现在她面前一无花盆、二无鱼池,而此时,天空既未飞过大雁,也没升上月亮,所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情况,根本没有发生。但不知为什么,自从这个姑娘“占领”了这个拐角,拐角就失去了宁静:人们三三两两拢来了,不消一会儿,竟你来我去地围了一大群。

奇怪!是因为姑娘身穿的这件雪色衣衫像白天鹅一样娇美吗?而且,偏偏胸前还有这一弯月牙形的小字:“芬芳果品店——003”。嗬,这字的颜色,正像湖水一般碧蓝!不不,街上穿得比她鲜艳的姑娘有的是,为什么这白底蓝字的衣衫倒有特殊的吸引力?

哦!不是衣衫而是因为姑娘面前的这架三轮货车吧?车上是奶油色的货箱,货箱中,一半装着明晃晃的汽水瓶,一半装着黄澄澄的大鸭梨,这才诱人哪!不不,卖水果、冷饮的小店多着呢,这几条马路旁的流动货车也几乎是百步一岗,可是,独独这儿生意最兴隆。

呵呵,说来说去,还是这售货员姑娘,确实风采出众。你瞧,她左右周旋,手脚是这般利索,神态是那么从容,即使她没有开口,眉梢眼角闪着的那缕温柔的微笑,也会叫人忘掉一切烦恼;要是她说话应答,那嗓音就像在一只银器上敲出来似的悦耳动听。

在有条不紊地照应顾客的间隙中,姑娘用细巧的指尖,不时把滑到胸前的一只小辫拨挑到背后去。在“波涛式”“如意髻”已经风起云涌的时代,这十分稀有的小辫,真有股返璞归真的美哩!眼疾手快的她,在神气爽然地应付顾客的同时,还不时地朝通向博物馆的马路,迅速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为什么会有这“一瞥”?谁知道?人都说姑娘家的心思,就像她的头发一样多呢!

拐角前总算有了一刹那的清静。姑娘吐了一口气,从手腕上褪下一根皮筋,刚把两根不时捣乱的小辫合二为一地并到脑后,货车前又一先一后来了两个人。

先来的一个是女的——“新时代的女性”:“栗原小卷”的发式,连上身的藕色高领羊毛衫也是“栗原”型的;咖啡色的毛涤纶筒裤,折缝锋利得可以用来裁纸,宽宽的裤管下,露着标准的两四的鞋后跟。

装扮入时的女郎跑到货车跟前时,尚在娇喘吁吁,把手中的白色小提包一扬,扭脸尖声唤道:“快来呀,韩昆!”

是女郎的声音太响呢,还是那位大包小盒抱满怀的男性公民跑得太猛?当应召而来的他出现在货车跟前时,我们那温柔娴雅的售货员姑娘,真像一只受惊的抖动双翼的白天鹅,马上颤起了长长的睫毛;而这位叫做韩昆的他呢,也一下瞪圆了眼睛。

社会本来是个多么宽广的舞台,可是,生活这个专门捉弄人的魔术师,却不等人的眼睛霎定,便让他和她,在此时此地演了这场“惊相逢”!

售货员姑娘迅速垂下眼睫,嘴角却依然挂着那缕温柔淳厚的微笑,她轻声问道:“同志,请问您……要什么?”

额角汗津津的男顾客却局促起来,惶急地退后两步,对先来的那位女郎嗫嚅着:“呃,露露,还是到前……前边……”

“少折腾人!到哪个前边?我就在这儿,要走,你走!”这个叫做露露的女郎,细眉双挑,小嘴一噘,火冲冲地,自管朝着售货员喊:“来两瓶汽水!”

男顾客耳根飞红,却不敢走开,尴尴尬尬地低首垂立。

汽水瓶盖在售货员姑娘手中旋转着,颤动着,姑娘那有着温雅笑容的脸却是平静的……

呵,韩昆,何必呢,你放心,为了你的这位“她”,我什么都不会“露”的。呵,正巧,她叫露露?是的,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以为我对你还心存怨尤吗?不,当我终于有勇气回顾我们的那场交往后,我总算得出了结论:那不过是没有阅历的我,在人生道路上的一次磕绊,尽管我被“磕”疼了一下,但它却告诉了我人生的许多道理……你以为我恼你、恨你吗?不,我不曾。尽管我也确实有过摘心剜肺般痛苦的时刻……但是,我早就清醒了,早就一点也不恨了,我还为自己能及早从这种轻薄如丝的罗网中解脱而庆幸呢!真的……当然,我也常常会想起你,但那是对一个既熟悉又陌生人的一种特殊的记挂,是的,我不曾也不想去打听你后来的一切,不过,你今天这样偶然而又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我自然而然地想询问了:怎么样,韩昆,你现在如意吗?幸福吗?

女售货员挑了两根吸管插在打开了盖子的瓶口,目光沉静地把汽水送到了这对男女顾客面前。

抢先接过瓶子的露露,迅速撮起小嘴吸了一口,满意而舒心地“呵”了一声,又白了一眼身后的韩昆,嗔道:“怎么不喝呀?跟谁赌气?”

韩昆转过了汗津津的脸膛,苦笑着动动肩膀,示意怀中抱着的大包小盒……

唉唉,这露露真让人难堪,看来我今天非要在梁韵面前出尽洋相不可呢!呵,不能惹恼露露,否则她又会闹个没完!呵,真是鬼使神差,为什么我和梁韵今天恰好又在这儿相遇,而且偏偏当着露露的面?哦,梁韵,我不敢看你的眼睛,但我知道你让我心安,你是个好人,从第一次在这个拐角邂逅时我就知道了……可惜,生活……啊,梁韵,我真没想到你也能回来,而且当上了售货员!要早知道有今天……啊,我是在懊悔吗?梁韵,你已经看出来了,你一眼就看出来了,露露她骄横浅薄,除了打扮享受,什么也不会……哦,梁韵,你一定在鄙视我,我是活该在你面前接受这种审判和惩罚的,生活,生活……还记得我以前引用过的一个诗人的话吗?生活是网,人是鱼……真的,你从这一张网逃脱出来,早晚又会被另一张网网住的,我就是,我不幸被言中了,怨谁呢?我怨自己……呵,我和露露一结婚,就尝到了平庸、空虚的滋味……我后悔自己的软弱,我把生活的艰难看得太可怕了,只想逃脱,又想在安逸、舒适中求成,谁知事与愿违,安逸和舒适是葬送理想的坟墓,我一事无成,所以,我才羞愧,在你面前无法坦然……呵,梁韵,失去了的倍加可贵,莫把我想得太坏,我也常常想起你呢,想起你家的小屋,小屋门前那笔直的银杏树,你曾经坐在树下拨着月琴,给我唱过你们自编的《知青之歌》,那月琴,是你用一年的“分红”买的,哦,我忘不了你的嗓音,那清婉圆润的女中音……

“这老曹怎么搞的,爸爸不是明明交代他五点半把车开到这儿来吗,你看这会都什么时候了!”慢慢吮着汽水的露露忽又焦躁起来,向韩昆睃了一眼,又蹙起眉头,看着无名指上的一块蓝光闪闪的戒指。

韩昆像从梦中惊醒似的,小心翼翼地看着露露的脸色,嗫嚅着:“那……要不要我去转转找一下?说不定他又把车子停在了另外的地方……”

“得了吧,到哪找?我偏在这儿等!”火气冲天的露露把汽水吸得咕噜噜地响,“我偏看他什么时候才晃来,这个死老曹……真累死人了!”

一张方凳从货车后边端了出来,露露一见,一屁股落座了,不过,总算还想得起朝这个好心肠的售货员点了一下头,闪了一下高贵而矜持的微笑。“哎,真累坏了,逛一次商场比上班还够劲!嗬哟!”她扭过头来再次向韩昆下了命令:“咱们不动,就在这儿等!”

又一只腾了瓶子的空纸箱从售货员手里递了过来,这个显然是再次解救男顾客的行动,却使他分外窘迫不安了;露露的毫无顾忌的骄横和自私,把他那可怜的地位再次“晾”在了她面前,他简直无地自容了……梁韵那如秋月照人的目光,更使他失却了最后的一点遮掩的勇气。他咬着嘴唇,在纸箱上放下了手中的大包小盒。温婉而谅解的微笑从售货员姑娘的眼睛中隐去了,代之而来的是惊疑和怜悯……

呵,真是这样,韩昆,你简直变得像个任人揉搓的面团了,可从前,你是这样的吗?就在这里,这个拐角,你记得吗,你说过:梁韵,这个拐角,是高尚和庸俗的交叉点,朝这边走——艺术之路,往那边走——小市民的乐园。梁韵,我们这代青年是不要那种庸俗的生活的,我们只朝这边走……呵,那时我们就只在博物馆前的这条马路上散步,一走到这个拐角,就折过去,又往那来路上走,只在我们喻称的“艺术之路”上来回走……哦,韩昆,你也许早都忘了这一切了,就像你并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在我面前撩开你的生活帷幕一样。是的,我本来也不想追忆这一切,可是,有些事、有些话总是叫人忘不了的。记得吗,三年前,我和你在这里第一次相见,不也是吃的鸭梨吗?那时,早已回城的你,成了歌舞团的一名提琴手,而我还是一个无望而又无助的知青,因为母校老师让我出节目参加国庆联欢,我才在公园里演出……散场后,我咬着梨子走到这个拐角,你认出了我,说:“呵,你就是刚才演唱白族民歌的梁韵?”“嗯,我是知青,在云南插队五年了……”呵,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如实回答,我本来可以像许多高傲的姑娘一样搪塞一句或者摆出一副不屑搭理的态度的,这样,我们就不会有以后的一切……可我不,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姑娘为什么要做出一副矜持骄傲的姿态,何况我压根儿没什么骄傲的资本……当时,我看到的只是你那双眼睛——这双眼睛望着我的时候是这般欣喜,又是这么诚实……我们就这样结识、交谈起来了……哦,许多话不能记全,但有些总是忘不了的……你记得吗,有一次,你站在这儿,对了,就是你现在站的这个位置,你仰头望望星空,忽然轻轻喊了一声:“呵,有两颗星星掉下来了!”我忙问:“在哪里?”你抿嘴一笑:“在你的眼睛里……梁韵,你的眼睛就像两颗星星……”我羞红了脸,但心里挺高兴。呵,那时我就是这样浅薄,你赞美我一句,我就由衷地快乐……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来到这儿时,你说:“这个拐角是我们爱情的‘好望角’。”我笑了,十分开心,我觉得你是如此聪明,每句话都说得这么有诗意,我简直像崇拜一个天才那样地崇拜你……那时你拼命地学作曲。后来,你写信给我,说你的目标就是要使自己成为中国的施特劳斯,我们看过“翠堤春晓”,你叫我也要争取做那个与施特劳斯匹配的歌唱家,你说过我们只会有他们那样的事业上双成功的幸福,却不会有他俩在爱情上的悲剧。我们的婚礼将是如何的不同凡俗,你说婚礼的序曲,将是你谱写的圆舞曲《金色的秋天》,而高潮,便是人们用雷鸣般的掌声欢迎新娘的女中音独唱《乡郊的晚上》……我每每想到这儿都止不住微笑,含泪的笑。唉,你是这么痴狂,而无边际的痴狂和现实是有距离的,它不能替代坚毅的艰苦卓绝的奋斗和劳动,尽管你展开了诗的想象,但生活毕竟不是诗……梦做得越美,失望得越快,生活还没有要你付出更多的代价,你就害怕了,一年,两年,我没能回来,要不是硬性规定的对我们平民百姓有利的这项“顶替”政策,我恐怕永远不可能回城……可是,你等不到这一步,你早就畏缩了……你唉声叹气,苦恼得没了半点诗情,你一次又一次地发着生活是张网的感叹,为了不被“网”住,你先提出了“中止关系”!呵,我是怎样的傻,还傻里傻气地问:“为什么你把城里和乡下这个问题看得这么重?‘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都能跟爱人到西伯利亚去,我们现在为什么就做不到这一点?如果我们的‘条件’换一下,我是做得到的……”你摇摇头,苦笑一声……是的,你不信,哦,我们最后一次分手,也是在这里,在这个拐角……

梁韵悄悄地从旁瞥了一眼。哦,背向她站着的韩昆正在没心没绪地含着吸管,有一口没一口地吮吸着。哦,他在想什么?他还记得起这一切吗?

“喂,同志,要两瓶汽水!”

“同志,称一斤梨子!”

“好的,好的……”

售货员姑娘嘴里应答,双手起落,又在忙个不停了。

大大咧咧坐着喝汽水的露露,一看自己险些要陷入拥过来的顾客的包围圈了,便拖着凳子退到一边,继续一口口地呷着汽水,煞有兴致地看起了“屏风”上的广告。驯顺而又惶惑的韩昆,也跟着退了几步,像个卫兵似的依然守在露露的身后站着。这时,他仿佛稍稍镇静了一些,带有一种无可言喻的迷惘和愧疚,偷偷地扫视着忙忙碌碌的梁韵……

呵,梁韵,我何尝不记得呢!我们最后是在这儿分的手!我们相处时,你总是寡言少语,安静而又羞怯,分手时,你却平静而高傲地说了:“‘好望角’已经成了我们分离的对顶角了,让我们各自在生活里游泳吧,但愿以后相见,我们互不愧对!”可惜,我当时怎么也没意识到这些话的含意……看来,你是实践了自己的诺言的,你毫无愧色,这一点,从你的神态、你的眼睛中就已看出来了……呵,梁韵,梁韵,就在这样一个岗位上,你工作的神情姿态也像一曲优美的乐章,何等的动人!呵,你的眼睛还是那么黑亮,真像天上的星星哦,大概你也找到了朋友,正在恋爱中吧?是的,不是在恋爱中的人,绝不会有这样的眼神,但不知你的那位……唉,露露有过这样的眼神么?她也和我“恋爱”,现在又结了婚,可是她什么时候闪过这样的眼神?没,没有,除非她从橱窗或画报上又看到了最漂亮的时装……

“喂,韩昆,我们上当了!”露露忽然又尖叫道,“你看,这广告上说紫罗兰发乳是第一流的,可刚才那个营业员却硬说‘红蕾’好!我们找她退换去!”露露果断地站起来,用一种刻不容缓的口气下令:“走,反正电影还早,老曹又没来,坐这儿也是干等,走!”

没等韩昆说一个字,露露昂头走了。韩昆一看,忙从纸箱上抱起那大包小盒……在开步欲走的一刹那,他迟疑了一下,想回过头去,向售货员姑娘做一个什么表示,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连一个僵硬的笑容也挤不出来了。他匆匆点了一下头,惶乱得像刚刚挨了一棍子的猫,弓起背脊,垂了头,慌慌地走了……

梁韵依然温柔地报之微微一笑,目送着韩昆的背影,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呵,奇怪!瞧,韩昆他原来不是一个肩膀宽宽、个儿高高的堂堂男子吗?可现在,瞧呵,弓着背,缩着肩,连身躯都变矮小了……梁韵心里的那种怜悯的情绪又一次升了上来:可怜,可怜的韩昆,他,还能挺起来,振作起来吗?

“同志,买一斤梨,要大个的。”

“请给我一瓶汽水!”

梁韵忙着,忙着……在有条不紊地应酬的间隙中,她照例来得及有工夫张望一下前方不远的博物馆……呵,她是为什么?谁知道呢,姑娘的心事,谁猜得着?

一阵叮叮零零的车铃声骤然响起来了,博物馆前的“车龙”终于卷到了拐角前。车龙的后边,一个头发微黄而蓬乱的小伙,神色沮丧地推了一辆半旧的自行车,慢吞吞地走着,一到拐角前,他双眉一展,稍微有了点喜色,接着,他把车子推上拐角,又不声不响地轻轻“扎”在三轮货车的后头。

正在忙碌的售货员姑娘,好像后脑勺也长了一双眼睛,车子只不过轻轻的“咯噔”一响,她便偏了头,双颊立时像被霞光映照的苹果,红润而发亮了。

她没有开口,但笑吟吟的眼睛已经在询问了。

小伙子微微摇头,神经质地绞着两只大手,站在她的旁边。他没有说话,但他的颓丧的表情已告诉了她一切。

是的,从开馆起,他就一直躲在一边观察。哦,人们在他那幅《秋》前,停留的时间是这么短。有的仅仅是瞟一眼,有的连看也不看便走过去了;稍稍站得久一些的,总共不过十来个人,也不过就看了那么两三分钟……呵,几乎没有一个人凑上来看作者的名字,是的,他敢说,没人会知道《秋》的作者是谁。可其他画呢,就不是这样,大家指指点点,情绪热烈极了,唉,整整一天,他是多么懊丧、失望,他难过得一直在揪自己的头发……

售货员姑娘也没顾得上和他说话,这阵儿,货车前又拥来了这么多顾客,她忙透了,但是姑娘投向他的目光却是抚慰而又鼓励的,温婉而又关切的。他懂了,领略了。

别泄气,新林,你学画才半年,便得到了参加这次展出的机会,这不是最大的荣耀和鼓励吗?人们让你一个无名辈——街办工厂的木模工,挤进了艺术之林,这不是好的开始吗?一半功夫一半心,暂时的不成功,又有什么?别焦急,要紧的是去寻找,从生活中悟出点什么来……

“您这位同志,想要什么?”

“我要两斤梨子!”

“我只要两个,我先来的!”

“哎,好,好,先给您称……喏,这是找您的两角钱,请问,您要……”

一言不发的小伙子,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注视着她和她的顾客。

唉,梁韵,你不用说,我什么都明白,我懂了,这次的失败是我没有找到很好的角度……真的,我不该去画这人人都看腻了的内容。艺术贵在创新,而我却墨守成规,去画了人们多次表现过的题材,还自以为是意匠经营哩!是呵,秋天,秋天的大地是如此丰富,广袤,可我的视野却是这么狭隘、呆板,比方说,我怎么就没想到画画你!画画你和你的这辆售货车,还有这个拐角……呵,秋天,秋天的意境应该是多种多样的。秋天是一个金色的收获的季节,有物质上的,更有精神上的……

小伙子痴痴地站着,两眼发亮地盯着她和她的车子、顾客、人流……是的,美是无处不在的,静止的东西有它的美,可是流动的场景、街头的一角,不也能表现生命的跃动、蓬勃的、生长中的美吗?他忽然兴奋起来,没头没脑地嘟囔道:“比方说,就在这里,就在这个拐角……”

“什么?你说什么?”售货员姑娘微微一惊,温柔地瞥了他一眼,低声问道。

“没有什么!”小伙子似有所悟地顿了一下脚,转身去推车子。

女售货员微带惊愕地抬头望他,就在小伙子推动车子时,她把手伸进胸前那印着天蓝色月牙小字的口袋中,掏出了一张粉红色的折子。

折子在小伙子手中打开了,那是一张即将举行的《新星》音乐会的节目单;虽是一场业余演出,节目单却如此精致!烫金的小字,印着演唱者的名字,名字的前头都闪烁着一颗小星……第三个节目是梁韵的女中音独唱:《乡郊的晚上》。

仿佛是一股热火从小伙子的手上烧向心田……他双手微颤地把节目单藏在怀里,再次投给女售货员一个火辣辣的眼神,他翕动嘴唇,本来想说句什么,可是,面前和身旁有这么多陌生的脸……他狠狠地掠上了那绺蓬乱的额发,毅然踢开车架,跃上了车子;车去一箭远了,他才回过头来,向她挥了一下手。

女售货员含笑地目送车子驰远……是的,他没有说什么,但他的目光,她是懂得的、熟悉的。他,已经“发狠”地告诉了她:画不出好的,绝不来见你!

注目忘情的姑娘,第一次被她的顾客催醒了:“同志,买梨!”

她歉然一笑,微微红了脸,连忙拿起秤盘……

美妙的拐角又热闹起来……是的,只要在这辆三轮货车前买过东西的人,都会觉得这个售货员神态不凡,温柔可爱。可是,过往匆匆的顾客,是不会注意到刚才的这两场“插曲”的,只有两三个逗留了许久,靠着“屏风”慢慢吮汽水的小青年例外,他们虽然不清楚女售货员和刚才的那对男女顾客是什么关系,更不知道她对后来那个头发乱蓬蓬的小伙子说了些什么,却不约而同地都在好奇中带了点不无嫉妒的表情:哼,就是最好的营业员,也总免不了偏心眼,你瞧,她对那一男一女那么“照顾”,又对那个邋里邋遢的小伙子笑得那么甜……哎,不过,这个姑娘笑起来就是美,瞧,这会儿,她的脸盘儿红得简直像搽了胭脂,衬得身上这件雪白的褂子也是红粉粉的……哎,那是夕照的缘故吧?嘿,连夕阳也是偏心眼的……

勿忘草

怎么回事呢?已经八点半了,还没见办公室的金秘书来送打印件。

尹海月在打字室里走了一圈,拿起拖把拖拖地板,又把昨日下班时已擦得干干净净的工作台重抹了一遍。

可是,干完了,还没人来……

姑娘诧异了,推门望望,走廊上没一个人。她索性跑到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咦,办公室锁着门,再看看左右几间屋子,也同样锁着。

尹海月更加奇怪了。她又望望楼下的大院,大院也没见有人走动。虽说七〇五研究所通常都是静悄悄的,可是今天却有点异样。

人都到哪里去了?

尹海月眨动着黑而又长的睫毛,疑疑惑惑地跑下楼来。这个单身独居的姑娘,除了上饭厅,极少离开打字室,怎能不孤陋寡闻呢!

尹海月走到院中迎门的花坛旁,终于看见布告牌上赫然写着一项通知:

明日上午八时半,在市科委礼堂为刘明琛同志举行平反昭雪追悼大会。特此通知。

院部

×月×日

像突然被电流击中似的,尹海月僵立在那儿了。

姑娘颤动着睫毛,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眼中突然涨满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没错,是追悼他的!可她,现在才知道!

慌乱已极的小尹浑身颤抖起来。她下意识地一看手表,呀,九点多了!

姑娘一时失了主意……当她咬着嘴唇转过身来,一个腋下夹了个大皮包的陌生人,却匆匆迎她走过来了。

“您就是尹海月同志吧?”陌生人笑容可掬地向她伸出了手,“刚才,传达室的黄师傅告诉我,说您在这儿……哦,我是科技出版社的,姓顾……”

尹海月木然地握了握对方的手,呆呆地瞪着这位鬓角染霜的不速之客,没有说话。

老顾这才细察到自己造访的对象是个令人奇怪的姑娘:她面色苍白,眉尖紧蹙,一双晶莹如墨的眼睛像刚哭过似的泪花盈盈……

“呵,小尹同志,请原谅我事先没打招呼……”老顾略带惶惑地看看姑娘的表情,一边道着歉,“我想跟您面谈一下……”

痴痴地瞪着他的姑娘,突然答非所问地应道:“同志,我们所里的人今天都不在,请你改天来。”说完,她急遽地转过身,小跑似的冲出大门走了。

这姑娘,说话简直牛头不对马嘴,而且,她的声音很异样:鼻音很重,且四声不分,这种没有抑扬顿挫的直腔,让人听着很吃力。

老顾愣愣地望着姑娘匆匆离去的后影,正在纳闷,有人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黄师傅。

“她没和您谈?哦,顾同志,您还不知道吧?小月她……是个聋子。”

“什么?聋子?”老顾夹在腋下的皮包差点滑下来,“她是聋子?那,她怎么上学识字的?她现在多大了?她……”

“是呵,她是个难得的好闺女,又俊又聪明。”老黄深深地叹了口气,“就是……”

“黄师傅,看来您是很了解她的,对吗?”老顾跟着老黄,一边走一边问:“请您告诉我……”

“我是看着她从小长大的。”老黄慢吞吞地应道,“小月是我们所第一任所长尹全洲的女儿……”

从研究所搞基建时就来了的黄师傅,当然记得这儿的每一个人。

1953年底,当老黄从大门外接住所长尹全洲那简单的行李包时,从车上走下的尹所长,用一只独臂抱着这个明珠似的女儿。一看这个情景,心里发痛的老黄关切地问起孩子的妈妈,所长一顿,哑声答了句:“她牺牲了……在朝鲜……”

老黄红了眼圈。像是为了排解老黄的情绪,尹全洲微微一笑,用他那满是胡楂的下巴,使劲亲吻怀中的小女儿,亲一下说一句:“我们小月有妈妈!有党,有祖国——有妈妈!”

干起工作来就把命扑了上去的尹全洲,并不能够专心亲理家务和照顾孩子,小海月八岁那年得了大脑炎,费尽心机的医生抢救了她的生命,却并未能挽回她的听觉。这个在大病前已经初识文字的小姑娘,聪敏超乎常人,她聋而不哑,记忆力特强,与人对话通常就凭判断对方口型而做出回答,因此,当她以名列前茅的成绩在小学、初中毕业时,就曾使得人人啧奇称羡,而外来人在短暂的接触中,就像刚才老顾似的,通常不能一下发觉这个长了一双动人的黑眼睛、沉静而专注地凝视自己的竟是一个聋子姑娘!

可是,小海月的不幸并没结束。“文化大革命”的风暴首先击倒了尹全洲,用老黄的话来说,那几年,老天爷是瞎了眼的!

在枪林弹雨中闯过来的老所长,没能经受住狂暴的“棍风拳雨”,深谙文韬武略的那些人——如果把他们也叫做人的话,尤其懂得在战争中失去一条胳膊断过四根肋骨的老所长身上如何下工夫!

凭着总算还硬的老工人牌子,老黄在医院见到了临终的老所长,那时,尹全洲已经不能言语,可是,当冒着风险的副所长刘明琛牵着小海月的手扑向老所长的病床时,尹全洲虽然没有说出托孤的话,却朝自己的副手刘明琛闪出一个宽慰的笑容……

同样处在旋涡中的刘明琛尽了最大的力量,悉心安顿和保护了小海月,可是,却没能保护自己,也没能保护自己的妻子——外语教师朱珊。朱珊在刚满月子时被拖来陪斗,让她亲睹“崇洋媚外”的丈夫,在剪了“阴阳头”、穿上她的连衣裙、光脚板在尖利的石碴上走路的“洋相”……无法发泄的愤怒,使秉性刚烈的朱珊痛苦到了极点,她一下把手伸向了一只电灯插头!

……

“真不知道那是些什么日月!”老黄每每想起这些事就五内俱焚。他两眼火辣辣地望着老顾,“忘记这些,办不到呵……”

“呵,那,副所长刘明琛呢?”

“布告牌上那张通知,您见了吗?”老黄老泪纵横了,“今天,就是开他的追悼会呵!我是走不开……哦,一定是他们忘了告诉小尹,要不,她早走了!”

是的,这么重要的消息,竟然没人想起告诉她!

也许,因为她是个无足轻重的打字员?也许,因为她是个聋子,大家以为她去不去都没有什么?

尹海月的心,痛得紧缩起来。呵,是的,没人了解她,没人知道那深深掩埋在女打字员心里的真正的痛苦,就连“看着她从小长大”的黄师傅也不会知道,没人知道女打字员那被浓霜重雪覆盖的心……

被深深的委屈和强烈的痛苦所激引的眼泪,又一次模糊了她的双眼,姑娘几乎是踉踉跄跄地在奔往市区的大路上小跑着。

直到这时,她才清醒地想起昨天下午临下班时,那个四十开外却很爱俏扮的秘书金逸蓉,曾经姗姗来到打字室,又打手势又写字条,为的是向小尹借穿那套黑色的涤卡服。

由于对这位女秘书没有太多的好感,小尹一言不发地把衣服递给她,却没有想到问一句;而那位穿上衣服又举着小尹的小圆镜前后左右照了好几分钟的女秘书,也没有告诉她借穿这身衣服的用途。现在,一切都明白了,金秘书是借小尹的素服去参加追悼会去了。

呵,任何时候总是“革命”的金逸蓉,“文化大革命”中每次反复每次“受蒙蔽”的金逸蓉,多么懂得到这种场合为自己“漂白”!至于三年前对刘明琛义愤填膺的“反戈一击”,她本人当然忘了,早就没有这回事了……

是的,消息灵通而又异常乖巧的金秘书早已奔向了追悼会场,说不定已经虔诚地戴上了黑纱和白花,而她,尹海月,却刚刚知道追悼会的消息!

深深的悲哀和一种被奚落的委屈一阵阵袭上心头,小尹禁不住泪落如珠……姑娘倔强地用手背一下擦掉了。哦,是的,生活中有多少像金逸蓉这样的人,用不着奇怪,也用不着责难,也许她走进追悼会场时并无多少忏悔和羞愧之感,但是,面对死者的英灵,只要她低首默思,这就行了。

这时,小尹才又想起当从报上不断看到为一些人平反昭雪的消息时,自己曾多少次地默默忖度和急切盼望过对刘明琛的纪念时刻的到来。为了迎接这个时刻,无愧这个时刻,她在打字室的那张小桌旁,朝迎晨星、夜磨明月,埋首伏案了多少个日夜!现在,终于盼到了,这个时刻就在今天,今天!

可是,尹海月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去参加追悼,不能,因此她紧走慢赶,不是径往科委礼堂,而是匆匆赶往市区的商场。

当然,她无须换什么衣服,身上这件洗旧了的海蓝色上衣,就是最好的素服;她想的是必须为他带上一件纪念品,一件曾经联系过刘明琛许多欢乐与辛酸、连接着她对他的无限深情的纪念品,是的,她要去参加对他的追悼,必须找到它,带着它!

尹海月一气儿赶到了商场里的那家花卉商店,商店穿梭似的进出着选购花草的顾客——大都是一对对年轻的恋人或夫妇,他们那发亮的双目和幸福的神采,仿佛使手中的鲜花也格外生光而娇妍起来……神情慌乱的小尹在瞬间的一瞥中,十分敏感地觉察到了别人的这种幸福,那慰藉和希望的细流,也在一刹那间迅速地潜入她的心头,可她没有心情体味,便慌忙挤了进去。

商店里,一位上年纪的营业员,一看姑娘因奔跑而起伏不已的胸脯和额角的汗珠,便好心地引她走进新摆的花卉架前,一一介绍,任其挑选。

架上一盆盆香花鲜草,千姿百态。尹海月目不转睛地走来走去,满怀希望地寻找她所渴望的那一种,可是……没有!

当她向营业员致了歉,无精打采地走出店外时,老营业员望着她的背影摇头了:怪姑娘!这么多好花草都不要,她到底要什么?

尹海月到底要什么呢?

西洋传说地狱里有条河流叫“忘川之水”,能使人忘怀过去种种。而尹海月则是那种哪怕在“忘川之水”没过顶,也绝不会忘却往事的姑娘。

生活中常有这样的情况:许多缺陷者的某个器官失去的功能会在另一个器官得到加倍的补偿——瞎子的耳朵异常灵敏,而许多聋哑人的眼睛却特别明亮,小尹更是这样。听觉的丧失使她从懂事起便只凭眼睛来观察五光十色的世界,耳朵虽聋,但她的双目和心灵却能异常敏锐地观察和感受一切。十几年来所经历的浩劫和动乱,在她眼中是一场闪着刀光剑影的噩梦,在默默饮忍中,她成长了,早熟的深沉远远超过了她的年龄。

父亲遭害而死时,她像一只突然折断翅膀的小鸟,惊悸地跌落在谁也不去理会的角落。是刘明琛在千难万乱之中,用无私无畏的肝胆和殷殷照拂的心胸理成经纬,帮她筑就了这个暂可栖息的小巢;由于深知刘明琛为此所受的非难和付出的牺牲,知遇感恩的姑娘,柔顺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安心地待在小小的打字室。于是,有节奏地跳动的打字机,就开始伴随着这个聋子姑娘度过一个又一个晨昏。

由残疾而生的自卑和不甘人后的自尊,恰好形成强烈的反作用。外表看,尹海月沉默寡言,温和沉静,而内涵却热情如火,孤傲倔强。姑娘决心一开始工作,就要以出色的成绩,让所有的人都无可指责,因此,她猛学猛练,没几天工夫,就像最老练的打字员那样,迅速完成一份又一份的打印件而绝无差错。

姑娘并不期望荣誉,她的勤恳和努力只是一种朴素的热情。在那种年代,这种热情根本不会得到应有的评价。除了副所长刘明琛那亲切的微笑和嘉许的目光外,谁也没有注意女打字员平凡而琐屑的劳动。

渐渐地,她感到了工作的单调和乏味,有意思的资料索引、新鲜的科技情报,越来越少打印,而大量要她付出劳动的是转印上面发下来的千篇一律的“学习材料”。渐渐地,就像面前这架打字机似的,每天,她只是机械动作,匆匆完成任务,而把节余下来的时间,全用来搜寻书籍。

书籍是这样使她痴迷。每当捧起一本难得的好书时,小尹就像登上了一只忘尽忧虑的小舟。她奋力划动求知的木桨,希望尽早划向知识海洋的深处。

可是,书很快就没有了。研究所那寥落不堪的图书室,其他同志残存的几本文学书籍,都让她找来读完了。正当姑娘因无书可看而干渴难忍时,她又得到了一汪清泉。

这汪清泉不在别处,就在刘明琛的斗室。

刘明琛的家,早为尹海月所熟悉,那几年的每个周末,几乎都是这样度过的。

下班了,听不见铃声的尹海月仍旧待在打字室。当她偶尔侧头望见窗下如梭的人流时,她才明白已经结束了一周的工作。

这时,她就轻舒一口长气,身子靠着椅背,懒懒地往后一仰,沾着斑斑点点改正液的手指交叉托着后脑勺,两脚钩住打字桌下的桌档,在这张颇巧妙的“躺椅”上,她半闭着眼,休息起来。是的,尽管姑娘那双掩在浓密睫毛下的眼睛又亮又黑,可是,在密密麻麻的铅字盘中巡视一天后,毕竟还是相当酸乏的。

就在她这样“发懒”时,门开了,一个雍容温雅的中年人,微笑着出现在打字室门口,他,就是刘明琛。

刘明琛是“文化大革命”前提拔的副所长。这个1954年的大学毕业生,在初出茅庐时,曾被公认为科技界很有希望的新星,要不是冗繁的行政事务拖住了腿,他早就在科研上有所建树了。可是,刘明琛却并不怨尤。这个被所里许多人私下昵称为“管家婆”的人,油豆大家吃,炸锅一人担,一复职,便一如既往地张罗、操持着研究所里里外外的一切杂务。他终日劳碌,却有条不紊。质朴的外表和厚重的仪态,都使人一望而知其为人的和蔼和稳练;与他四十出头的年龄不甚相称的,是眼角过于深密的皱纹和鬓角过早冒出的华光。

在下班前走遍每个角落,亲切地催促几个废寝忘食的书呆子去食堂用餐,也是“管家婆”每个周末必做的一项工作。最后,他也总忘不了打字室。

他立在门槛上,并不说话,只是朝小尹点点那颚骨宽宽的下巴,温和地微笑着。

只要一看见这副熟悉的笑容,小尹便知道他在亲切招呼:下班了,小尹,该吃饭了!于是,她也就用甜甜的一笑回报他那父辈似的爱抚的眼光。于是,她马上就从椅子上跳起来,步履轻盈地跑向屋角那个盛满清水的脸盆,沾着印油的手指,匆匆地一下搅碎了映在水中的透满红晕的脸蛋……

接着,当小尹在食堂匆匆吞完一只馒头半碗稀饭来到刘家时,也是刘明琛从学校接回一对孩子的时刻。孪生兄妹凯凯和璇璇,小小的心灵没有装过妈妈的具体形象,而对伴随自己长大的小尹,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依恋。一见她,便“尹阿姨”“尹大姐”地乱喊乱叫着扑将过来,而小尹,不论叫她什么,她都无须答应,只是一边微笑,一边悄悄地从口袋中摸出保存了几天的苹果或糖块,塞到孩子的手心里……

接着就开始了那种极为宁静的时刻。在这间只有二十二平方米而又隔成两半的小屋里,这一头,埋首伏案的刘明琛在奋笔疾书;那一头,小尹一边用她想得起的种种“不出声”的游戏哄着两个天真活泼的孩子,一边飞针走线,为这一家三口缝缝连连。

有一次,当小尹手里拿着钩针、指上绕着毛线,走到刘明琛的身后,望见他手下的文稿时,她呆了。呵,刘明琛终年累月为之呕心沥血的多是别人的科技论文;每次为这些论文查对、翻译资料,要耗费他多少心血!瞧,他又在斟字酌句地修改;文稿上红笔圈圈点点、密密麻麻。

小尹的眼睛从桌上移到刘明琛的脸上——桌上烟缸里的烟头满了,刘明琛的眼窝又开始发青……她心里一紧,便伸过手去,想抽掉他面前的这沓纸。明白了她的意图的刘明琛却用胳膊肘按住了,笑着道:“我不累。小陆这篇论文很重要,得抓紧弄出来……小尹,你……”他看见了她手中的针线——那是为璇璇钩织的一顶花样别致的小帽。

刘明琛伸手拿过这顶织了一半的帽子,摇摇头:“小尹,以后你不要为这种活操心,不要忙。真的,还是找本书看看吧!”

小尹看看书架,苦笑着重重地叹了口气:早就没什么可看的书了。

刘明琛望着小尹待了一会儿,他深深理解面前这位姑娘的苦恼。她不同凡俗,丝毫没有一般年轻姑娘庸碌的闲情和虚荣的喜好,她精力旺盛而又进取心切,可却偏偏……突然,一个主意闯进了他的脑海,为了明快表达自己的意思,他拿过纸笔,和她笔谈起来:

“我建议你自学英语,行吗?”

小尹猛地睁大了眼睛,笑着摇摇头:这,怎么可能呢?

“事在人为。一步步来,你先记单词,以后再搞笔译,这对未来是有用的,我们国家需要大量这方面的人才。”

一点火花霎时照亮了小尹的心田,她闪动乌亮的双眸,点了点头。

油然而生的兴奋使刘明琛神采焕发,好像突然年轻了许多。他兴致勃勃地从床底下搬出一口箱子,箱子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词典和英文书籍。他一本本地打开来,一本本地递给小尹。

尹海月抿着嘴唇,珍爱地捧起这些装帧精美的硬皮书籍翻看着。忽然,她发现几乎每一本书的扉页上都画着一株素花雅叶的小草,那小草画得栩栩如生,楚楚动人。

小尹好生奇怪,很想启口动问,又怕问得唐突,伶俐的姑娘用纤巧的手指轻轻地勾画着书页上的小草,一边向刘明琛抬起了一双疑问的漆黑如画的眼睛。

“这是朱珊画的,你知道,她原是归国华侨……”刘明琛翕动着发颤的嘴唇,“她特别喜欢这种……勿忘草。”

小尹当然听不见他的话音,但是,从他骤然变得郁悒而幽深的眼神里,她看出了他一向深埋的哀思。深切的同情使小尹的心也在阵阵发颤,为了不让对方发觉自己眼角的泪花,她低垂下眼睛,并略略偏过头去。

没有细察姑娘表情的刘明琛,以为小尹没有听懂花名和由来,便又拿起纸笔,郑重其事地写了起来。

刘明琛告诉她:朱珊从小在国外时,她的父母在庭院里栽了许多勿忘草,借花寄情,他们让女儿莫忘祖国……

小尹凝视着纸条,忽然轻轻问道:“您,也喜欢它吧?”

刘明琛默默无语,良久,点了点头。

这时,一番涌上笔端的话,却被他克制住了:当年,芳姿绰约的朱珊和他约会的时候,总爱像一个泰西少女那样,在俏盘起来的辫髻上,插上几朵勿忘草……

他没说这一点,并不全在于那是无可言喻的凄凉往事,而是因为素有的庄重,他断然不想在小尹面前袒露自己那过去了的不复存在的情怀……

他又写起来了。写的是对这个姑娘的诚挚的希望:“小尹,只要你下决心,我一定尽力帮助。每星期六面授一次,其余时间你自学。从下星期开始,好吗?”

小尹的回答更加干脆:“就从今天开始!”

就从这天开始,尹海月开始了顽强的自学。姑娘投入了全部的热忱,一有空就拿起本子默记默写。她那非凡的毅力和特强的记忆奏了奇效,没有多久,她就默记了上百个单词,接着,她试着开始默写一节节短文。

从此以后,小尹周末到刘家,就再也找不到一点家务杂活——刚洗完的衣服晾在绳子上往下嗒嗒滴水。她悄悄搜遍床头柜角,都不会发现需要缝补的衣物,而每当她开始这种寻觅时,总见刘明琛笑着摇头:“你就别操这些心啦,哦,还是交卷吧!”

“交卷”,是他要检查小尹一周来的作业。于是,小尹就像一个应试的考生,咬着嘴唇,忐忑不安地交上她的“试卷”。还好,刘明琛看完她的笔记后,总浮现出十分满意的笑容。

自学英语给尹海月的生活增添了崭新的内容,一扫她原来的寂闷无聊之感。当然,每天晚上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的学习,是单调而艰苦的。可是,长久地习惯了孤寂的姑娘,却觉得苦中有乐:刘明琛在她本子上认真批改的“红笔”和一本正经评给的分数,都给她带来无限乐趣,使她觉得像回到了可贵而值得怀恋的学生时代!而当她从案头那日益增多的笔记本中意识到有朝一日将能掌握以前连想也没有想望过的一门外语时,她心中的甜美,真无异于苦渴中得到了甘泉,姑娘觉得自己的生命都充实起来……

数月后的一天,刘明琛走到办公室时,意外地发现紧靠办公桌的窗台上放着一盆浅蓝色的小花,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一盆勿忘草!

刘明琛疾步上前,发现盆底压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行流利的英文:

Merely with the flowers congratulate you on your happy birthday!

(谨以此花祝贺您生日愉快!)

刘明琛激动得双手发颤,抚着这只淡黄色的陶土花盆,凝视着盆里那细匀匀、湿润润的新土,凝视着这棵生气勃勃的绿茎嫩草,他那素来被抑制的极为平静的心头卷起了波澜,尹海月这朴素而弥足珍贵的馈赠,使他看见了她那勇敢而率真的灵魂!

睹物思人。霎时间,刘明琛思绪万千。他激情难耐地从笔筒中取出一支铁笔,当即在花盆上刻下了四句小诗。

当一个人有幸在人世间遇见一颗忠诚的心灵,可以分担忧患共尝甘苦,而且彼此结成深深的情谊,那么这种亲密关系是神圣的。刘明琛对小尹的关怀一直是父兄式的,他对她的感情也一直冰清玉洁。多年来,他好像也习惯了小尹对自己的友爱和体贴,从未产生异样的感觉。而面前复杂而严峻的生活,占据着他全部身心的事业,终日极其烦琐而无可松怠的工作,都不可能使他对个人新的幸福有过一丝奢望和考虑,他自己也在这种神圣的平静里,求得了精神上的安慰和满足。因此,这一次也是如此,他默默地领受了小尹的深情,悄悄地把它埋进心的深处。

草寄情,花解语。就如小尹的自修日渐长进一样,这盆生气勃勃的勿忘草常开不衰。每到春天,那素淡清雅的浅蓝色小花,集成卷伞花序,就像小巧精致的花环,拳拳开放在刘明琛办公室的窗前……

生活总不以和谐和美满这个基调组成奏鸣曲,平静往往是风暴的前奏。

“深揭狠批‘三株大毒草’”的指令下到了每个单位,横竖涂抹的大标语又布满了七〇五研究所的墙里墙外,刘明琛的名字又像前几年那样颠倒着出现在大标语上。

又是一个周末的晚上。

心事重重的小尹来到了刘家。一进门,她就发现原来不多的东西似乎更少了。往日鸟戏雀跃地扑上来迎接她的凯凯和璇璇都没见。

只有屋子一端的写字台和往日一样,依旧文稿堆积。埋在一沓纸中的刘明琛闻声抬起头来,只见他眼圈发黑,夹在指缝中的那支烟,已烧出了长长的烟灰……他看出了小尹眉宇间的疑问,便十分平静地告诉小尹:昨天,他让外地的姑母来把孩子接走了。

小尹呆了。近日来不断袭过她脑海的某种预感,又一次变成了浓重的乌云,一下罩上她的心头……她颓然地在椅子上坐下,微蹙双眉,默默无言。

刘明琛发觉了她的黯然神色,把烟头一丢,马上又像往常一样微笑起来,伸手对小尹说:“呶,怎么样?交卷吧!”

刘明琛那分明是掩饰的笑容,使小尹的心头更像揪紧了似的发痛。她一声不响地把手里那本笔记本递了过来。她是那样的心烦意乱,以致一点都不去注意刘明琛在细细看完笔记后在本上写了些什么,她把目光越过埋首桌上的刘明琛,痴痴地望着窗外。

窗外是宁静的月夜,镜子般的圆月挂在梧桐的枝梢,清辉如泻,婆娑的树影,越发透出了月色的明媚。

刘明琛看完笔记,发现小尹心事重重地绞着两手一动不动地对着皓月出神。借着如水的月光,他清楚地看见她黑晶晶的眼睛浮着一层泪影……月光中,小尹这宛如一尊石膏塑像的身姿,这动情而真挚的眼泪,使刘明琛第一次察觉了面前的姑娘,已经不是个稚嫩的小丫头,她长大了、成熟了……这个察觉,仿佛使刘明琛更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肩头的分量。他沉思良久,然后,展开了桌上的一张纸条,匆匆写了几个字,递到了小尹手里。

小尹的心噗噗地急跳,她疑疑惑惑地接了过来。

纸条上这样写着:

小尹,不要为我担忧。你有长长的未来,也会有更好的归宿,未来一定能胜过以往,一定会的!

纸条上的字不多,写得也很整齐,可在小尹眼里,这些字一齐变成了长枪和短剑,把她原来就纷乱的心戳得更乱!一时间,她完全惶乱无主了,心头像小鹿乱撞,拿起纸条的双手却禁不住颤颤发抖……

生活往往把极其重要的抉择猝然摆到人们面前而使其措手不及。多巧呵,今天下午,她想也没想地撕碎了一张约会的字条,像以往拒绝所有的求爱者一样,她没有赴约。也许,就是为了这,她才来到这儿的,可是,刘明琛却又给她写了这样一张字条!

说出来吗?把眼前发生的一切、自己心里想的一切,都跟他说出来吗?这样一来就意味着什么?不,不,难道在这个时候,跟他说这一切,是合适的吗?不行,不行。那么,在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是的,反正这是早晚要说的,要说的,只不过……呵,他为什么就没有想到、猜到呢?

姑娘的呼吸粗促起来,激动的红晕布满她的脸蛋、耳根、脖颈……当她哆嗦着把这张纸条一下揉皱时,泪花已经溢满了她的眼眶。

小尹没有勇气抬头再望刘明琛一眼,她双手掩脸,第一次不告而别地跑了出去!

出门不远,小尹突然又止住了脚步。她后悔了,她为刚才什么也无所表示就过早地离开那间小屋而后悔。她有所期待地扭过身来,怔怔地朝来路张望着,可是路上寂无一人。四周一片银白,娇媚的月光把姑娘孤独的身影,冷落地投落在地面。她凝视着刘明琛那间小屋,小屋里灯光依旧。可是,她却断无勇气再走回去……她怅怅地、一步一步地走向了自己的住室。

回到了住室,她把笔记本往枕头下一塞,便歪在了床上。二十五岁的姑娘,第一次体验了失眠的滋味,不听话的眼泪如断线珠子似的滚落在枕边……

窗上透出熹微的晨光时,小尹的决心终于成熟。摈弃了凡俗的对幸福的理解和追求,抛却了少女的矜持和羞怯,小尹决心要把自己的初恋献给他!是的,也就是在这时,她才明确地感到自己为什么能断然拒绝一切人的爱慕和追求,是因为自己的心,早已和他,和刘明琛这个破碎的家维系在一起了。多年来,这种风霜与共、风雪同饮的感情,早已在小尹心中牢牢生根,这是任何人不能替代和比拟的。是的,她从未设想过自己的心中另有亲人,也不能设想两个孩子会不需要她、不爱她,而刘明琛,是的,难道他就不再需要一个同心同德的妻子的照料和体贴吗?他需要,在将要面临又一场风暴时,他更需要如海深情的慰憩……是的,他从来对此无所表示,可是,难道这不正是他的人格高尚之处吗?正因为这样,他才是值得敬重和爱慕的……哦,年龄、学识,我们有着相当大的差距……不不,这有什么,谁规定过什么样的人才能匹配?谁制定过爱情滋生的公式?呵,“所有那些妨害我们相爱的东西是多么不必要、渺小、虚假……人,如果在恋爱,那就应该从那种比普通意义上的幸福或不幸、罪恶或美德更高尚更重大的角度来考虑这种爱情,要不,就干脆什么也不要考虑”……这话是谁说的呢?契诃夫!他说得多好,多么真切!是的,小尹渴慕的正是那患难中的相交和爱恋,她明确地感到自己对刘明琛的爱情,已经成为一种力量和召唤,鼓舞她去追求崭新而崇高的目标,鼓舞她努力进行创造性的劳动。正是因为刘明琛的提醒和帮助,才使她那一度停滞的小舟又扬满风帆,驶向那健全的、活力充沛的事业的海洋。除此以外,她还需要什么呢?……哦,休管那世俗偏见,怕什么人前闲言!明天晚上……唔,这不是“面授”的时间,管它呢!我还去,我一定去,一定向他明确地表示出来!

正如她那勇敢的决定一样,这“明确表示”的方式也是奇特的:姑娘拿过往常写单词的卡片,写了这样两行诗:

哪怕前程风险浪恶,

我将跟你走遍天涯海角!

写完后,她把卡片放在了贴胸的口袋里。

姑娘终于安然入睡了。满天朝霞撕下一缕红云,悄悄地遮住她那甜睡的双颊,遮住那两条散乱的被泪水濡湿的发辫……

第二天一上班,小尹就被通知去参加“批判大会”,即便她耳聋,但这种“最大的政治”,听不见也得要她去听,更何况女打字员和“右倾翻案的代表人物刘明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哩!

这过早袭来的风暴没使小尹失色,她把门砰然一带,脚步咚咚地下楼,只是在经过刘明琛的办公室,看到空寂无人的屋子以及窗台上那盆在飒飒秋风中抖动的小草时,她才觉得一颗心像被谁摘走了……

会一开始,主持者就气势汹汹地宣布了刘明琛“大搞右倾翻案的罪行”——他一贯支持所里的白专人物;污蔑到处莺歌燕舞的大好形势,写了洋洋万言的汇报材料,把科技界描绘得一团糟;他为“汇报提纲”的出笼,充当了提供炮弹的角色……

刘明琛不卑不亢,从容对答。对“揭发”的事件本身毫不否认,不过,他不认为自己有罪,而是做了一个科技单位领导干部应做的工作,向党说了一个共产党员应该说的实话,再追再批,他还是这样回答。

会场很静。批判会几成僵局。恼羞成怒的主持者终于又亮出了刘明琛的一条“新罪状”:他居心险恶,胆敢唆使女打字员在供批判的“三株大毒草”的转印材料的抬头,打上了一行英文:

Fine! It has come out with what's on the people's mind!

(好!说出了人民的心里话!)

“这材料人手一册,故而一天之内‘流毒’全所,影响极坏!”为了以示证据确凿,主持者“啪”地在桌子上敲响了一沓印件。

刘明琛愣了一下——这很突然,这两天他并没过问打字室的工作,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可是,当他扫视会场,接触到小尹那闪着怒火的目光时,一缕笑意掠上了他的眉尖,他当即神情坦然地点了点头:“是的,就是这样。”

这一下,打手们马上咆哮起来。这时又夹杂了与会者的嘈嘈议论;也夹杂了像金逸蓉等革命派“又一次受走资派蒙蔽”而终于觉醒的“反戈一击”!

“不,不要冤枉刘明琛同志!”会场上突然响起了一个对大家来说是相当陌生的嗓音,那直直呼喊出来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却似敲钟击钹,异样地响亮,“打那行铅字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和他一点不相干!”

人们纷纷回头,会场后边,站起了目光如炬的女打字员,她拨开人群,径直走到会场前边,挨着刘明琛站住了。

激动得嘴唇发颤的尹海月,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可她和刘明琛并肩而站昂头挺胸的神情都在表明:要斗,斗我!

女打字员那昂然的身姿,犹如投下一束冷碧的清光,会场的气氛一下凝固了。

刘明琛看着尹海月,摇摇头,千言万语都在他那无限深沉的目光里了,他在用小尹一向熟知的眼神告诉她:不,小尹,不要这样……

打手们拖开尹海月。接着,主持者又亮出另一柄“利剑”——不肯改悔的走资派刘明琛,仇恨“文化大革命”由来已久,据“革命群众”揭发:他不但像资产阶级分子那样养着闲花野草,还在花盆上刻下“极为反动”的诗句。

对于这件事,刘明琛似乎更不屑置辩,他直率承认自己一向喜爱花草,至于花盆上的诗句是否反动,大家有目共睹,可以评论。

刘明琛的平静和坦然态度,似乎更激起了主持者的恼怒,他马上又发了把那只花盆带到会场来“示众”的命令。可是,去者空手而回:办公室窗台上的那盆花草,已经不翼而飞……

前一晚那晴朗的月夜成了尹海月和刘明琛短暂而匆促的最后相聚,没来得及交给他的那张卡片一直贴在小尹的胸口,此后,她永远失去了向刘明琛倾诉衷肠的机会——在连日不断的批斗中,刘明琛突然倒下了,检验结果是:心脏病突发!

痛苦倘若被人知晓或受人同情,多少总能减轻它的分量,可是,有谁知道女打字员那被寸寸剪碎的心?姑娘只能以终日的沉默,掩饰着被压制的情感。她只能在心中千遍万遍地呼唤这个亲切的名字,因而起初一段时日,她总觉得自己的心终日被噬啮着似的痛。这种痛苦是如此深沉猛烈,而深沉猛烈的痛苦所转生的力量又是巨大而持久的。每当她忧烦的时候,刘明琛那睿智而亲切的容貌就在她脑海中浮现;当她感到孤寂和苦恼的时候,她就像看到他那平静而亲切的微笑。这时,她就想起他曾勇敢地忍受了生活中这样多的磨难而对未来总是满怀信心,而她就觉得自己久久地陷入阴郁和绝望是惭愧的,沉溺在痛苦的深渊中更是不应该的。于是,她才心境渐宽,并忆起了刘明琛那恳挚的期望和入微的帮助。刘明琛没有任何遗言,可是,在他们最后相聚的那个明月之夜,他留在硬皮笔记上的最后一次批语,却已经深深地镌刻在小尹的心头:

持之以恒!待“四化”实现之日,当看到在许多蜂蜜中间,有一滴是你自己酿造的,这种幸福将是无可比拟的!

美好纯洁的灵魂的伤口,总是会治愈的。尹海月治疗伤口的良药,就是刘明琛指点她的创造性的劳动——她悄悄开始试做起科技资料的翻译,并着魔一样地干了起来……

两个月前,她向出版社寄出了自己的第一本译作。

阳光是如此灿烂!

可是,尹海月却无心欣赏初春的一片生机的街道。由于找不到一心渴想的花草,小尹双腿绵软,备觉累乏。当她汗珠淋淋地走回研究所时,老黄吃了一惊:

“小月,你怎么回来了?会开完了?”

尹海月摇摇头,晶莹的泪花夺眶而出:“黄伯伯,我是去找花,我找遍了……可是花店、公园,都没有!”

“什么花?”

“勿忘草!”

“勿忘草?”老黄喃喃道。

“你忘了?刘明琛同志……他生前最喜欢的,以前就摆在办公室的窗台上……”

老黄瞪大了眼睛,突然,他拍了一下大腿,马上进了自己的住室。

老黄随即出来了,在他那筋骨嶙峋的手上,奇迹似的出现了那只淡黄色的陶土花盆。

“小月,我不知道你在找它……唔,刘副所长遭罪那回,是我偷偷端来藏起来了,那时,我是想替他遮遮‘罪’……哦,你拿去,你拿去吧!”

尹海月扑上去,痴痴地抱住花盆,是的,花盆如故,可惜没有了花……

“小月,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刚才你见过的那个老顾同志,给你留下了一张条子和一卷东西……喏,你看!”

尹海月两眼一亮:那一卷厚厚的东西,正是自己寄出的译稿的一份校样!

灿烂的阳光在尹海月的泪眼中变成了万束金线,那金线不停地收拢、浓缩,凝聚成了闪烁透亮的东西,就似在春光中扑动着的蜜蜂的金翅……

一个小时后,科委礼堂的工作人员接待了一个奇怪的姑娘;追悼会已经结束,可这位迟到的姑娘,却再三恳请允许她向死者表示自己的哀悼之意。深情难拂,他们允许了。

那姑娘不言不语地在刘明琛的遗像前伫立良久,然后又在骨灰盒前,放上了一只淡黄色的陶土花盆。尤为叫人奇怪的是,那盆中无花无草,却放了一卷什么书。

姑娘走了。纳闷不已的工作人员,拿起花盆中的书一看,却原来是一本散着油墨芳香的译作校样,翻开校样,只见扉页的下角,画了一株素花雅叶的小草。

惊异万分的工作人员,对着花盆细细端详,终于,他们看到了盆壁上有四行十分清晰的小诗:

草碧花自芳,清白尤堪赏。

依依解人意,叮咛毋相忘!

那诗文虽用铁针勾画,却是草书运笔,旋风涡流,气势磅礴!

井旁的柚子树

重来横山县上任的父母官——县委书记凌子坤在长塘镇过了年。虽然连头带尾只过了三天,但三天中,他少说也串了镇上的一半人家,吃了十来家的过年饭。串门他是任意串,吃饭也是随便撞。这种任意串和随便撞的方式,使他非常快意,他觉得完全达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三天来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见闻、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感受塞满了他的脑子,涨满了他的胸膛,使他在兴奋、忧愤、焦虑、愧疚、百感交集的同时,又不时漾起一种满意的情绪:看来,自己先到下面走一走,看一看,过了年再开常委会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选择十几年中磨难最多的长塘镇为重访的第一个点,也是最合适的。

按他原来的打算,今天一早就要返回县里去了。黎明,当他在习惯的时刻醒来,极其酸乏地睁开蒙眬的眼睛时,他迷迷糊糊地看见床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只扁圆的表皮金黄的大柚子……

凌子坤像触了电似的一震,立即翻身坐起,定睛一瞧:不,哪有什么柚子?哦,刚才的幻觉,只不过是一二十年前的往事重现,就像似醒非醒时的梦境,叫人迷离恍惚。

这只骤然出现却又并不存在的黄皮柚子,就像沉重的石块猛地落在凌子坤的心头,砸乱了他酣睡初醒时的平静心境,他霎时心乱如麻了……呵,他曾经多少次见过、吃过这样的大柚子?第一次、第二次、以后的许多次……哎呀,为什么这几天就没见到他——那柚子的主人?呵,为什么就没想起去串一串他的家?

是的,自从那天来到长塘镇后,当他不断去握一只只十几年前握过的手时,他就觉得少握了一只手——少见了一个什么人,一个原来他很熟悉却又几乎忘却了的人。不,他是忘不了他的,只要一踏上长塘镇这块土地,喝了长塘镇的水,他就会想起他。这几天,这恍恍惚惚而又十分强烈的悬念一直潜在心头,只是想问而没来得及问,几次话到嘴边总被别的人别的事给岔开了。直到昨晚夜深人静,也许是由于脑子里涌积了太多的事情,他又一次把那个人忘却了,把有关那个人的记忆赶到一边去了,那由于储蓄得太满而昏涨得厉害的脑子再不容他思索和追忆,他摸黑回到住处,灯也没拉就上了床,头一着枕便入睡了,睡得这么酣沉。而现在,对了,今天无论如何,哪怕晚一会儿走,也要去串一串他的家,是的,一定要到那口深深的甜水井和井旁的柚子树下走一走……

老凌看看手表,才四点半,哦,太早了。他从挎包里掏出了烟杆,便又靠在床头点着了火,淡淡的烟雾立即飘起来,一丝一丝的,一缕一缕的……

凌子坤心头的愧疚也丝丝缕缕地上升了:呵,说到底,自己还是差点忘了他!人为什么能记住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却最容易忘掉普普通通的人?也许就因为这个人太平常了吧?是的,他平常得就像长塘镇上的一块土、一粒沙……

二十七八年前,作为土改工作队队长到长塘镇来的凌子坤,没几天就结识了许多人。凌子坤有一种很快熟悉陌生环境和很快结识人的本领。别人认为这是由于他虚心坦怀和睿智机敏,而他自己却总结了一条不成文的经验:应该像一个作家、记者那样,留意每件小事和每个人。

那天清早他正走在十字街上,猛地奔过来一个小娃娃,那蹒跚学步的娃娃,歪歪扭扭、摇摇晃晃,眼看就到跌倒了,凌子坤正想去扶,忽听后面几个后生子又叫又嚷:“别管他,凌队长,不要紧的——呵,让一让,担水佬来了,快让让,担水佬来了!”

凌子坤扭头一看,后边并没有什么挑水的人。在人们的哄闹声中,他明白了:大家是在笑话这孩子的步态活像镇上的一个担水佬。

担水佬?谁是担水佬?

“担水佬吗?他就是新福——我们镇上独一无二的担水佬常新福呀,他,嘿,是个‘呆犊’,哦,你一会儿就能看到他的,他每天清早总出来给人担水的……”

果然,凌子坤很快就看到了他,不,是碰上了他——这个被人称为“呆犊”的担水佬常新福。

他的步态是摇摇晃晃、歪歪扭扭的。也许是由于肩上的那副水桶特别大?是的,水桶确是特大号的。不过,只要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汉,都能挑得起而绝不至于这么摇晃的——凌子坤看出来了,是他的腿脚有点毛病:脚梗发直,而且好像两条腿不一样长短……不,担水佬并不算跛脚,只是走起来脚梗发挺、摇晃。当然,这样的人挑水是比较吃力的。

至于“呆犊”……为什么是“呆犊”呢?凌子坤虽然不是本地人,但也听得懂这句话的意思是糊涂蛋、傻瓜。

那么,这担水佬常新福真有一副呆相吗?哦,他个子高大结实,头也很大。那后脑勺扁扁的脑袋瓜剃得铁青溜光;光溜溜的脑门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是不是这铁青溜光的脑袋瓜和终日挑水总也揩不干的汗珠子给人一种傻呵呵的感觉呢?他的五官端正——虽然不怎么好看:眼睛小、眯细得像一条线,大概是因为额角的汗水老是不住地顺着眼梢往下流的缘故吧,他就习惯了这样眯着……他的眉毛很淡,嘴唇厚厚的,鼻头和鼻孔都很大——哦,这是不言而喻的:一天到晚呼呼哧哧地挑水,总在不停地喘气……哦,担水佬新福的相貌,在长塘镇,实在是平平常常的……哎,不,他有一口绝好的牙齿呢,瞧,他咧嘴一笑,一排白得像蛤蚶壳似的牙齿,又整齐又漂亮!

他笑了——那是在好几个人一齐喊住他,并告诉他“凌队长找你说话”的时候。他笑了,傻呵呵地咧着嘴,惶恐地拘束地站住,把水桶放下,扁担横在桶上,他的两只手像没处放了似的在衣裳下摆处揉搓着……不等凌子坤走近,他慌忙眨眨细眯眯的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了:“我,我刚才挑去了,凌队长,给工作同志喝的水,我早,早挑去了……”说完,不等凌子坤开口,他用扁担迅速挑起水桶,又慌慌忙忙、摇摇晃晃地走了。

旁边的人哈哈大笑……

凌子坤一时没能明白担水佬话里的意思,待回到住地,看了屋角那满满的一缸水,又问了农会主任,才知道这缸水不是傍镇流过的那条小河的河水,而是担水佬新福从他小屋前的那口水井里给他们挑来的。

凌子坤接着也就知道了:常新福三代雇工,单丁相传。他腿脚不好为什么还当担水佬?这就要上溯到他的祖辈了。子承父业是长塘镇的习俗之一,常新福的父亲和爷爷都是给镇上财主陈登魁当挑夫的,他们传给儿子的只能是麻绳和扁担。三辈人流的汗不比那井水少,但是直到新中国成立前,那口水井还是姓陈而不姓常。凌子坤又知道了:长塘镇这个小河多、流水长的地方,本来并不稀罕水,可是因为这口井的水又清又甜,比那稀里哗啦什么都在那儿洗的小河水不知好多少,所以镇上好多人家烧茶就不要河水,而甘愿花钱买一挑这口井的甜水。遇上河底朝天的大旱年月,这口永不枯竭的水井更成了“金不换”。一到那种日子,瘪壳芝麻也要榨出二两油的陈登魁,一担水就要卖三个角子,而常新福的父亲为什么被人叫做“常老弓”,也就可想而知了。

说起人们为什么叫新福“呆犊”,农会主任笑了:“这还是老早的事呢?常老弓去世的第二年,人家领来一个要饭的小女子,说给新福做媳妇。那小女子虽是穷要饭的,却白白净净标致得很呢,可新福死活不留,说自己不比一个叫花子强多少,何必苦累人家这黄花闺女!白送了那小女子十斤米,五尺毛蓝布,当下就让人送她走了,连肩膀头也没挨一下呢!所以大家叫他‘呆犊’……唉,真是个呆犊,现在好,二十大几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呢!”

没过两天,又一件事再次证明了担水佬常新福的呆——农会主任告诉凌子坤:雇工常新福一不要田地,二不要浮财,只要求把原来住的那间雇工屋正式分给他;他只要小屋前这口水井和井旁的那棵柚子树。

这种要求简直令人难以理解:因为那小屋原是他一直住着的,没收出来的雇工屋不分给雇工本人还能分给谁?另外,人多地少的长塘镇,谁不是称斤约两地把每分田地看得比金子还珍贵?可他这个最有资格分田地的雇工,竟然不要田地,单单要一口井!这可真是舍了西瓜捡芝麻。那口井再好也不过是一井水,靠挑水卖钱,收入微薄得很哩,何况他的腿脚又不灵便!而一棵柚子树又算什么?树上果子一收下来,东分西尝地眨眼就完了,还能变成金蛋子?

“这呆犊真叫人没法,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不过这担水佬的脾气我知道,横了扁担不转弯呢,凌队长,你休想说动他的……”

农会主任的话未完,担水佬常新福来了。虽然肩膀头没挑水桶,可是脸上眉眼紧绷,双唇闭得铁紧,委实是一副横了扁担不转弯的神态。凌子坤和农会主任一起,试图劝转他,可是常新福一听,马上把剃得光溜溜的脑袋瓜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而且老凌他们越劝,担水佬就越怕他们不肯把那口井和井旁的柚子树分给他,那张大鼻头大嘴巴的脸膛憋得愈来愈红,那双怪可怜的盯着队长和主任的眼睛,就像要掉泪,又像跳着火……最后,当凌子坤拔出钢笔,在一本表册上写了几个字,而担水佬也终于明白凌队长这一写,自己的要求就完全得到满足时,他这才喉咙头“咕嘟”一声,额角那几条蚯蚓似的青筋也才平伏下去,接着,他举起挽着的毛蓝粗布衫的袖口,抹了一下眼角,又一下一下地抹着汗淋淋的脑门……

这天晚上,凌子坤第一次来到了担水佬那有着一口井、一棵树的小院。

凌队长来了,担水佬着实慌了手脚。老凌七阻八挡,好不容易才说服了他不抱柴火烧茶,也不去小街口买烟。担水佬把屋中唯一的一把小竹椅摆在井旁的柚子树下,凌子坤也不肯自己坐,于是,两个人都在井沿上盘起了腿。

时候是春天,正是柚树开花的季节。井台边,他们的头顶上,一树雪白的柚子花,阵阵飘香。这香味幽雅清淡,清淡中带点苦味。一阵轻风拂过,几瓣开谢了的小白花,无声地像飞雪飘落在井台上。

春夜似水,浓荫如盖,呼吸着这带点苦味的柚子花香,凌子坤听到的是担水佬那苦涩苦涩的身世。

要使担水佬很顺畅地说出这一切当然是困难的。这不仅因为担水佬没有口才,更由于那是一种压抑多年而从未想到要对人吐露的隐衷……是的,有人能够声泪俱下地诉泣自己的苦难,有人却因为苦难太甚而木讷。担水佬就是这样的。可今晚他总算开口了,是由于凌子坤那善于启发和激励对方的非凡本领?还是老凌那和善的目光有特殊的力量?担水佬终于说起来了,吭吭哧哧浑身发颤地说起来了。

是呵,担水佬的爹常老弓,凌队长听说过了,那么,他另外的亲人,他的妈呢?

是的,那挑水挑得脊梁弯了被叫做“老弓”的爹,之所以苦死累极还能熬,就因为苦中还有点福——瞧,一天劳累之后,当他终于直起脊梁回到家里时,在柚子树下缝缝连连的俊眉秀眼的女人总是笑吟吟地迎着他;在井边的泥地上撒娇打滚的儿子,也会扑过来咿咿呀呀地叫他……

穷人的福气总不长久,灾祸是怎么降临的,没人说得清。一个月隐星昏的深夜,到很远的山脚塘地替陈家看瓜的爹,突然回家了。夜露水凉,他想回来取件夹袄。一进院子,他惊呆了:柚子树下,悬着上吊的女人,屋里床上,稻壳装的枕头扔在地下,熏黄的蚊帐撕裂了一角,而三岁的儿子新福,却甜甜地熟睡着……

从此后,爹简直像个泥塑木雕。长大后的新福还记得:爹从没正眼看过陈家的人,也极少和别人搭话。每年秋天,当陈家的人一个不留地摘走树上那早就记了数的柚子时,爹总是背过脸去,那木愣愣的深深的眼窝,就像两个黑洞一样。直到大病难起的时刻,爹才向儿子诉说了这一切。临死,他紧攥着儿子不撒手,为的是要留下这句话:“我的儿,你好歹要守在这儿,莫要离开这口井、这棵树,莫要忘了你屈死的妈!”

凌子坤努力忍下哽在喉头的一团酸水,心想:看来,下午自己在表册上签署的决定,是正确又及时的……“新福,苦日子不会再来了!你完全应该得到这一切,新福,这树、这井、这些田地山水,本来就是属于人民的,属于你的!”凌子坤动情地说着,一种看到人民当家做主的自豪和兴奋之情,溢满了他的心胸,在静谧的小院里,他那激动的嗓音圆润而洪亮。

“我记着你这话,凌队长,我记着……”担水佬的声音颤颤的。淡淡的星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频频抬起手腕,忙乱地不时用他那蒲扇一样大的手掌去抹眼角。

凌子坤要告辞了,可担水佬坚决不让。他慌忙地从屋里抱出了一个很大的扁圆扁圆的柚子。夜色朦胧中,只见他怀里的大柚子黄得像金瓜一样可爱。

凌子坤惊讶极了:这时节怎么还有柚子?担水佬告诉他:这是去年的果,他埋在谷糠里才保存到现在,而这是最后的一只。

剥去了黄澄澄的薄皮,撕掉棉茸茸的白衣,吓,就像一柄柄白玉梳子般的柚子肉,包着一股蜜甜的汁水——凌子坤吃过柚子,可从来没尝过这么甘香的。

担水佬眉开眼笑地告诉他:这柚子是不一般,这是福建来的名种——文旦。而这棵柚子树的树苗子,也正是他爷爷当年去福建替陈家挑货时,捎回来栽活的呢!这么多年了,长塘镇独此一棵,多少人想要嫁接引种,都没成活。

“文旦?”好奇巧的名字!越发高兴起来的担水佬又告诉老凌,他听爹说过,爹听爷爷说过“文旦”的来历:早年间有个唱戏的小旦姓文,她人生得好看,红遍了江南,后来遭人欺凌,死在了福建。日后有人在她的坟头发现了一棵柚子树苗,便加意培植,这柚子树年年开花结果,花开得又香又繁,结的果又大又甜。这品种流传开来,就是后来的“文旦”……

凌子坤听得半信半疑,倒觉得分外有趣。有趣的不只是“文旦”的名称和故事,而是眼前的这个担水佬——瞧,他叙述“文旦”的来历和方才诉说家世时的语气和声音,简直判若两人!老凌试着又问了一句:“你喜欢看戏?”果然不出所料,担水佬开心地一咧嘴,爽然答道:“是哩,凌队长,我喜欢看戏!”

凌子坤笑着点点头,告诉他:“过几天,部队文工团就要到镇上来了,那时你每日每夜都可以去看。”

担水佬一听,欢天喜地的只是笑。

凌子坤终于要告辞了,就在他站起身来的一刹那,“咚!”一声,一个什么东西掉到井里去了。

老凌一摸口袋:“哎——”他俯身一看深深的水井,又一看愣了神的担水佬,忙说:“是钢笔。没什么,掉了就掉了……”

担水佬却早又慌了手脚,他忙忙地奔进屋里,拖出一支长长的竹竿谷耙,伸进井里打捞起来。

这显然是徒劳的。凌子坤再三劝说,可是担水佬哪里肯听?只管闷头舞膀子,捞呀捞的,可是,钢笔连影儿也没见。

凌子坤劝不住他,只好佯作生气,说他再不歇手以后就不来这儿坐了……呼呼哧哧满头大汗的担水佬这才懊丧地住了手。不过在送别老凌时,担水佬却垂了头,难过得连半句话也不会说了。

第二天清晨,凌子坤刚刚起身,有人又叫又嚷地奔进来了——还是担水佬!只见他溜光的脑瓜像出笼的馒头一样冒着热气;额头两鬓淌着小溪般的汗水,而那只像蒲扇一样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支钢笔!

凌子坤的两眼霎时瞪得溜圆:“哎呀,你怎么捞上来的?”

担水佬咧嘴笑着:“没别的法、法子,只有把水淘、淘干嘛!水淘干了人下去摸、摸上来了……”因为成功的喜悦,他那大脸膛,抹了油似的发红发亮,而脑门上的几串汗,则像珠子似的放着光。

“哎呀呀,把井淘干?——我的天!”凌子坤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一桶一桶淘?淘了一夜?!就为……”

“没,没什么,我有力气嘛!”担水佬咧出了一口白牙,憨憨地笑着,“凌队长,你是怕水淘干了没得用吧?放心,井是死的,水是活的,要不了半天,又会满满的……”

凌子坤半晌无语,转弄着这支失而复得的金星笔,忽然转上来一个念头:“送给你吧,新福,这支笔就送给你做纪念!”

“不,不,我要这做什么?”担水佬耸起淡淡的眉弓,像烙了疱似的摇着双手,“凌队长,你留着,你留着它能派大用场,好替我们百姓办事哩!”他说着,深情而恭敬地望了一下凌子坤桌上的一沓表册。

凌子坤心头滚烫。他不再争执,默默地收起钢笔,插进了上衣的口袋中……

凌子坤下意识地望了一下胸前的口袋,当然,这口袋中现在依然有一支钢笔,但已不是原来那支。那支经担水佬千辛万苦摸回来的金星笔,那支被担水佬崇敬备至地看成为老百姓办事的钢笔,到底是什么时候重新丢失的呢?他记不得了,一点都记不起来了。那么长的岁月,那么错综复杂的变迁!

可是,这件二三十年前的往事,也许因为这是他和担水佬常新福第一次,也是时间最长的一次接触吧,现在从头一想,这个记忆竟然那么清晰,就好像发生在眼前。看来,钢笔虽然又丢了,但在这些年的人事变幻、浮沉中,他从来也没有真正忘掉过他——不是吗,从那以后,很久很久,每当他手握钢笔签署文件或写什么重要材料时,不是也常常想起长塘镇这个担水佬说的话吗?

以后呢?还有什么来往和接触?当然,不是仅此一次,那么,以后又是些什么事呢?

甩着长辫儿的尤芯芯,文工团的被大家叫做“小鸟儿”的尤芯芯,挥着军帽,咯咯笑着,朝他跑来了:“凌队长,老凌,还是他,你看,他又来了!”

他又来了,他是谁呢?长塘镇的担水佬常新福。

他又来了,他来做什么?从镇上赶到县城来看文工团演戏呀!上次在长塘镇,几个文工团员们按照老凌的指点,曾到柚子树下访问这个苦大仇深的雇工。那天,担水佬兴奋得大汗直流、惶愧得满院子打转——他为拿不出半点可以招待贵客的东西而坐立不安,结果呢,什么话也没和文工团员们说……以后,文工团员们又发现这个担水佬成了个“特别”观众:几乎每场演出,他都跟着看;这不稀罕,多少人都这样——那是什么样的年月和什么样的戏呵,谁能不动情?可这个担水佬也格外出奇,简直像着了魔一样:帮着扛木料、搭戏台子的是他;呼哧呼哧为团员们挑水送茶的是他;离开场还有好几个钟头呢,他早早就来守“台柱子”了;戏散了,他还不舍得走,待在一角,张着大嘴,看男女演员们洗脸、卸装……而那横在一边的一担水桶里,又满满盛着团员们实在用不完的清水……有一次演《血泪仇》时,调皮的尤芯芯在“下场”后从侧幕中偷偷瞄了一下这个“特别”观众,只见他满脸是泪,哭得比周围的女人还凶……

这好像也不算奇怪,担水佬自己说过的,他最喜欢看戏嘛!在这以后,又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还是尤芯芯,两眼闪着泪光,叽叽喳喳地告诉老凌:她真没想到呵,她实在感动极了,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好的好人,厚道人!

是谁呢?当然是他,长塘镇的担水佬!

要说,事情也不大:文工团在赶往几十里外的洋塘镇演出的路上,尤芯芯掉队了。这是因为她前一晚就闹肚子,更因为她脚上打了泡……就在她愁眉苦脸歇在路边的时候,长塘镇的这个担水佬像天上掉下来似的出现在她的面前了。只见他肩头扛着一根扁担,扁担头上挽着一根棕绳……他是帮人挑东西路过这儿吗?她没有问,反正她是高兴极了,因为担水佬不待她开口就一下子认出了她:“你,你是演《血泪仇》里头那个王东才媳妇的吧?后来你又演了刘胡兰,对吗?你,你唱得真好,真好呵!”担水佬突然住了话头,他马上发现她的难处了,便又结结巴巴脸孔红涨涨地问,能不能替她把背包挑上一程。她自然高兴了,马上点头。于是,担水佬挑着背包在前面走,她跛着脚在后面跟。走了几步,担水佬又停下来了,扭头直瞧她的脚……她脱下鞋子叹口气:没办法,脚底板起泡了……担水佬一听,连忙放下扁担,从挑担的棕绳中拔了一根细细的棕毛,告诉她用这棕毛挑泡是最好不过的,挑时一点不痛,挑完了也不会生脓。她照着做了,果然很容易地穿破了水泡。就在这时,担水佬却捡过她的那双布鞋细瞧起来:哎呀呀,同志,鞋底上这么大的麻线疙瘩,怎能不硌脚磨泡哩!唉,那怎么办呢?尤芯芯的眉头又皱起来了。这个担水佬,这个她连名字也说不清的担水佬,却毫不犹豫地把鞋子举到嘴边,用牙齿把鞋底上的线疙瘩,咯嘣咯嘣地咬掉了……

“当时,我真像傻了似的。老凌,你说,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你想想,穿过的鞋子,刚从脚上脱下的汗臭鞋子,连我自己也不会用嘴去碰呵!”尤芯芯简直眼泪汪汪了。

“哦,你怎么谢人家呢?”

“还谢呢,挑到了住地,连坐都不坐,水都不肯喝一口呢!”

“你就这样让人家走了?”

“那?!我,我送了他一张演出的剧照,那照片不怎么样,可他欢喜得什么似的,直问我们什么时候再去长塘镇演戏……”

“哦,就冲这样的老百姓,你们还能不多去演吗?”

“是的,我对他也是这么说的。我说明年还来,年年都来……他高兴得什么似的……”

呵,芯芯,你这像“小鸟儿”一样的尤芯芯,你快乐地叫过:明年还来,年年都来……可是,你毕竟像只“小鸟儿”一样飞走了,你没有再来。当然,这怨不得你,部队开拔了,你跟着团部走了……然而,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哪!你走了,长塘镇听过你唱、看过你演的种田汉忘不了你,特别是担水佬新福……

第二年秋天,已经在县委工作的凌子坤,忙得晕头转向的凌子坤,已经难得想起这是什么树开花、什么树结果的季节了。可这一天,他的办公桌上忽然出现了四个绿皮莹亮的大柚子。这时,他才认出来:这是“文旦”!

通信员告诉他:刚才,那个送柚子来的、穿毛蓝布衫的光头汉子,放下柚子就走了。临出门时,他才又脸孔红涨涨地让我问问你:能不能想法捎两只柚子给一个以前到镇上演过戏的小旦?不,不是小旦,是文工团的一个女同志……说到这里,通信员扑哧地笑了:“说了半天,那个女同志叫什么名字,他却吭吭哧哧说不出来……真有趣!”

是有趣。生活中,总有许多有趣而不可思议的事呵!而那时凌子坤也并不单单感到有趣——他珍重地保存了两只柚子,又七托八转,终于捎给了“飞”得远远的尤芯芯。

又一次被深深感动了的芯芯,请凌子坤转给担水佬一封热情洋溢的感谢信。她说那两只大柚子,她们全团的人都尝了,没有不夸好的,没有不感谢的;她还说她非常希望也非常相信:来年秋天,她们一定会再来长塘镇,再到他的柚子树下做客……

这封信写得又幼稚又热烈,口气完全像芯芯本人。哦,幼稚也好,热烈也好,凌子坤能不转交不尽心吗?尽管他忙得要死,但是,维系这种来往,这种军民之情,架起这非同寻常的人与人之间的情谊的桥梁,难道不是他该做的吗?他再到长塘镇时,捎去了这封信,又一次串了担水佬的门,亲自读给他听……呵,至今凌子坤还想得起听他读信时的担水佬,是一副怎样的神情:他一个劲地搓着两只蒲扇大的巴掌,咧着一嘴白牙傻笑着……

以后呢?凌子坤还曾有多少次品尝过担水佬这又大又甜的“文旦”,记不清了,反正只要是人到长塘镇,不论他串没串担水佬的门,在他走时,总有一两只或是刚摘下嫩皮莹绿的,或是保存了很久金黄灿亮的“文旦”,出现在他的面前……

对这种赤诚相见的馈赠,凌子坤总是感到难以推卸,也从不忍心谢绝。是的,就像胸前的钢笔是担水佬和许多老百姓眼中的为民办事的象征之物一样,凌子坤每次在接受担水佬这小小而朴素的礼物时,由衷地领会了一个翻身农民的一片挚情。人民把党看作救星,把他这个工作队长看作亲人。作为解救人民于苦难的大军的一员,凌子坤在捧起这些柚子时,总感到一种难言的甜蜜和欢欣……

不过,长塘镇的担水佬和文工团员尤芯芯的交往,却并没有能长久地维持下去。呵,这并非是我们这位风华正茂,转业到地方剧团后名噪一时的演员,再也不愿搭理穷乡僻壤的平头百姓,也并非是长塘镇这位卑微粗俗的担水佬太无自知之明,原本不该攀凤附凰。不,都不是的。生活有如大河流水,在每处滩头都会激起大大小小的浪花。但浪花终究是浪花,它会出现喷珠溅玉的奇景,也会淡然隐退消失,复归到奔腾向前的河水中去,不留任何行迹。名演员尤芯芯和长塘镇担水佬的奇特而又短暂的情谊,就像这大河浪花一样,既不可能持久,也无须旁人指责或咏叹的。

可是,如人所说,常新福毕竟是有点“呆”的,尽管他从来也不曾有过非分之想,尽管他一直是个大字不识的担水佬,但他却像一个读书人收藏心爱的书帙华章一样,把那封书信珍藏起来,后来还偷偷央求镇上识字的人给他念了好几遍……

这一切,作为后来当了农工部部长,以后又升任县委书记,最后又调到地委工作的凌子坤是根本不知道的。生活像万花筒一样变幻,工作繁忙的凌子坤,即便有非凡的心力,也无法注意并猜想到以下的事情:这位长相呆笨、为人憨厚的担水佬,是怎样年复一年,像燕子垒窝、蚂蚁衔土一样地做着如下的努力呵!自那以后,担水佬更加精心地培育井旁的这棵柚子树,春夏晨昏,他早早晚晚都要站在树荫下,一遍又一遍地查看树上那一朵朵雪白的柚子花;金秋季节,他几乎像当年吝啬刻薄的陈家财主一样,把一个个记了数的大柚子小心翼翼地收摘下来,每个都掂过了分量,然后把最大最沉的柚子放在灶后的谷糠瓮里埋起来……这以后,他又怎样日复一日地开始甜蜜的幻想和等待,等待那专程来到门上,欢欢喜喜地吃他的柚子的贵客……这种痴心而又绝不灰心、无望而又永存希望的等待,那一直都在政治运动的江海中浮沉,稍带浪漫气息或闲情色彩的脑细胞都被驱赶得无影无踪的凌子坤,是绝对想象不到的……

不,凌子坤也还有想得到的事情。记忆是金筛子,留下来的都是金沙。属于担水佬的“金沙”,还有几颗呢?

对了,忘了是哪一年了,当凌子坤偶尔来到长塘镇,又一次面对担水佬的大柚子时,他笑中带着歉意地说:“新福,以后就我有福分尝你这柚子了,尤芯芯现在到远处去了,也不知是在南京,还是在上海,见也见不着了……”

“喔呵?!”担水佬的喉咙里咕嘟了一声,两只细眯眯的眼睛一下睁得老大,怔怔地望着凌子坤,半天才憋出一句,“那,总,总有一天,还会来吧?”

“呵,这?大概会的!”凌子坤淡淡地没有把握地回答着,“哦,也许有一天,她们剧团忽然下乡了,她就来了……”

担水佬那细眯眯的眼睛才又闪闪一亮……

也忘了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又一次来到长塘镇,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中,凌子坤又听到了人们的哄笑——小镇上有的是以戏谑出名的“油嘴”。听,这回,他们笑得多出奇呵!

“听说了吗?长塘镇也有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呢,他也把‘画中人’挂起来,每天拜三拜呢!”

凌子坤开始未解其意,后来才明白了:镇上前一阵刚放映了电影《画中人》,看得兴高采烈的刻薄鬼们最能生发比喻和联想;而憨厚的担水佬正好授人以柄——尤芯芯当年送给他的那张模糊而发黄的照片,真的一直挂在他那被烟熏火燎得颜色难辨的板壁上……而担水佬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场,在场的人笑话不笑话,每每对着那张照片,就脸孔红涨涨地微笑着,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老凌说过的,早晚她们还会来的,会的……”

要换了别人,对于这种取笑,也许早就要老拳相见了,可是担水佬毕竟是担水佬。他既不会以别人的一言之褒荣于华衮,也不会以别人的一言之贬辱于斧钺;他对这种取笑的反应是脸红得像熟蟹,汗淌得像小溪,却还不出半句嘴……当老凌板起脸,批评了那几个刻薄鬼后,担水佬那睁大了的眼睛才泛出泪花,朝着那几个挨“剋”的人结结巴巴地说:“是、是这么个理,兄弟,笑、笑我不要紧;千万别、别糟损人、人家的名声……”

海阔有边,山高有顶,唯有高远的天空称得上无涯无际。但是比天空更深邃的,却是人的心。是的,即便是被人们戏谑为“呆犊”的担水佬,他的内心世界,也真比天空还要广漠辽阔;即便是自认为相当熟悉他的凌子坤,也根本无法探知他的心灵。

一年一年过去了,担水佬常新福一直是条光棍。不知道是因为穷呢,还是因为呆?反正一直没有人想起为他保媒,他也从没提起要寻个女人。他的生活,恰似他朝夕相伴的一井水,清淡而又平静。

合作化、“大跃进”、公社化,这一阵又一阵的洪波大浪,对挑水为生的担水佬并未发生强烈的影响和作用,他一直都是长塘镇唯一的担水佬,一个安分守己的小民。人家是社员,他也是社员,因为长塘镇不缺劳力,而他又是腿脚不灵的,所以除了农忙,他每天大半时间还是摇摇晃晃地给人挑水。这每担水两分钱的价格从未涨过,而那口水源绝对牢靠的井,也总以每天几十担的水量,保证了担水佬的“工分”。他把卖水所得的钱,如数交给自己所属的生产队,然后领取那不多于也不少于一般劳力所得到的粮食。和长塘镇大多数种田人一样,他的日子虽然清贫,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总还过得下去。当然,他不再是看电影看戏的最热心的观众了。镇上有了剧院,再不用临时要人搭戏台;剧院有了严密的大门,演完戏就紧紧关拢;而坐在化妆室里化妆的演员们,也绝不允许一个陌生的光头汉子挑着水闯进来……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看戏看电影,都要买票了。而只能管住肚子的担水佬,也实在没那份零花钱……是的,担水佬虽然再没有遇到过像早年得到尤芯芯一张剧照那样的事,但他一个人仍是乐呵呵地过。守着那口深深的甜水井,守着井旁的柚子树,他虽然穷,但仍然平和而快活。

是的,那些年,没见他有什么不快活。长塘镇的男女老少都知道,调远了的偶尔还来长塘镇的凌子坤也记得的,一直没什么变化的担水佬老是那副样子,像长塘镇上一块土、一粒沙悄无声息地存在下去一样。担水佬当然是平和而快活地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下去的……

喔喔喔!好威风的公鸡,多响亮的啼鸣!是的,尽管快要进入八十年代,尽管早有了广播喇叭,但小镇仍有公鸡叫明。这喔喔啼的声音使凌子坤感到格外亲切。他一看:快五点了,窗外,天色已经大亮。

凌子坤翻身下床,匆匆漱洗。等他双脚刚刚迈出门外,远处近处,长塘镇每个角落的上空,都响彻着动听的乐曲。乐曲声中,女广播员用清脆圆润的声音报告着七十年代最末一个年头的消息和新闻……

“老凌,这么早你上哪儿?”听声音,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云嫂——果然是来的那天,在渡口碰见的云嫂。她抱着一只簸箕,抱箕里装满了湿漉漉的衣裳,看样子,她是刚从河边洗衣裳回来。

“哎,你不是比我更早嘛!”凌子坤站住了,笑呵呵地说,“我想去看看新福,到他家去走一走,我差点忘了……”

“谁?”云嫂惊愕地反问,“你去看谁?”

“新福,担水佬常新福呀!”

“呵?!”云嫂脸色陡变了,“老凌,你,你还不知道吗?”

“怎么?他怎么了?”

“新福他……”云嫂垂下了头,一串细细的水珠顺着揽在腰侧的抱箕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文化大革命’头一年他就走失了,这么多年杳无音信……”

“……!”宛如五雷轰顶,凌子坤呆了。

一看老凌的神情,云嫂后悔了,支吾起来:“唔,老凌,你知道的,那几年还不是……反正新福也太呆太痴了……”

“不,云嫂,你说说……”凌子坤终于镇静下来,“哎,你把抱箕放下,放在这上面。”凌子坤指着路边的一个水泥墩子,那是一个防空洞的通气口。

云嫂瞥了这个水泥墩子一眼,并没放下抱箕。“说起来,要不是为这个,新福也许……”她一望凌子坤的眼神,又陡然住了口。

“呵,云嫂,你说,你说……”

面容严峻的凌子坤越过这水泥墩子,举目望去,哦,这墩子不远处还有一个,再往前还有一个,这条隔不远就有一个“墩”的线路很长,弯弯曲曲地隐没在街巷中……是呵,这是条隐没在地下的洞线,是一条几乎被人遗忘的线,要不是垒在路面的这几个“墩子”,谁也不会注意它、想到它。凌子坤来的第一天就从这条路走过,三天中他在这条路上往返了多少次,不是也没有注意吗?

云嫂走了。哦,多能体察人意的云嫂,刚才,她是用了怎样婉转的口气来叙述这一切的呵!

“这新福也太痴了,就为一棵树,唉,也不光是为一棵树,要不是后来人家又传了那个消息,他兴许不会走……唉,他太痴太呆了。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千朝百年的事,还放在心上,一直惦着、记挂着,你说,他不傻吗?老凌,这世上的事、世上的人真讲勿清,真叫人不明白……”云嫂吞吞吐吐、绕来弯去,可是,她那秀气善良的眼睛,却无法遮掩一种难言的怜惜和忧伤。

是呵,真叫人难以明白,从来是安安生生活着的担水佬,以往多少次的运动和变革都未能影响他的命运,可谁又想得到呢,明明是为民着想的“深挖洞”,却偏偏挖伤了这个老实巴交的担水佬!还有,明明是要革“文化”的命的大革命,却偏偏叫这个没丁点文化的担水佬在劫难逃。

要说起来,事情也简单。对了,那些年,很多事不都是这样简单地办了吗?上边一个命令,不用迟疑不用想,下边一律照办!挖洞,就得选一条挖的路线。可是,在这个地场窄、屋场密的长塘镇,要画出这么一条不扯东家不碍西家的线,可真不容易!这“洞线”弯弯曲曲画过来,画到担水佬的门前,画到了井旁的这棵柚子树脚下,没说的,一律让路,锯掉!可是,担水佬却死活不让了。树脚下一画线,他简直就急疯了,一会儿跑到小街口,逢人就嘟嘟囔囔地说这是共产党分给他的东西,打土改起凌队长就说过一辈子属于他的;一会儿跑到“人防办”,说挖这洞是白劳神白费力,这地底下有水脉,即便挖成了也是个“水帘洞”!这话当然是大实话,可那会儿谁听?要不看他是雇农成分,非办他个“对抗上级”“造谣惑众”不可!现在,呵,镇上这一溜防空洞,哪儿不是滴里嗒啦冒水渗水的“水晶宫”,还有什么用呵?白白耗了多少水泥、砖头!白白花了多少人力!当然,如果当时的节令合适,这树还能移一移,挪一挪,可又偏偏是五黄六月;当然,如果主办人发点善心,把已经划定的“洞线”稍稍改一改,也能留下这棵树。可是不,挖洞是“抓大事”,哪能为个人的私利让道?这“洞线”就得朝既定方向走,树非锯不可!这担水佬也真呆真倔,直挺挺地立在树下说,谁来锯树,就先锯了他!唉,这担水佬真不识相了。大家看他倔得可怜,要倔出祸来的,偷偷地七言八语地劝,他就是一百个不信上头真有这个令,要背上干粮去找你老凌!大家又说:老凌是地委的头头,他要不签字,这命令也不会往下传!这话真灵,担水佬一下子萎了,脸色煞白……

担水佬门前的这个地段挖了十来天,十来天没见担水佬出门。后来,他倒终于又挺起腰板担水了;只见面孔黄蜡蜡的,两眼乌洞洞的,老人们都说活像当年他妈死后他爹的神情一样,简直成了个泥塑木雕!

呵,两眼乌洞洞也好,泥塑木雕也好,如果光是这,倒也罢了,偏偏没多久,忘了是从上海还是从南京串联回来的人说,他们亲眼看到了尤芯芯!吓,哪还像原来的尤芯芯!人是黄皮寡瘦的,头发是被剪得一绺一绺的;背后一块木牌子,胸前一块铁牌子,牌上的名字都打上了大红叉,呵,用那么细的铁丝坠着这么两块牌子,要不了两个时辰,那头颈骨不折也得折!不光这样,还让她赤着脚在石碴路上跑步,跑得脚底板血淋淋的……有人又说了,这算什么,他看见老凌在地委门前挨斗,身上、胳膊上,红一块、白一块、青一块、紫一块,那情景比这还惨……

这消息,那时候的这类消息,还算稀罕吗?吃惊也罢,难过也罢,听了也只是听了,谁能怎么的?谁又敢怎么的?可这个担水佬耳朵偏尖!他放下挑子过来一听,当下就嘴唇乌紫,面色铁青,雷打了一般……

呵,忘了当时大家是怎么散去的了,担水佬又是什么时候回去的了,那时,谁还有心注意他?待人们想起他来,待要喝井水的人想起他来,大街小巷,哪还寻得见担水佬?寻到他家,只见他那依然只搬得出一把竹椅子的小屋,连屋门也没闩;只见那副挑了几十个春夏秋冬的水桶挑子整整齐齐地横在水井边;只见那边缘略略磨损的木桶上长满了一层暗绿的青苔。担水佬呢?担水佬呢?

呵,无遮无挡的小院依旧,只是少了井旁的那棵柚子树;原来那空荡荡的屋里也一切如常,只有细心的人才发现:黑乎乎的板壁上显出一块白——那张发黄而模糊的照片没有了……担水佬呢?担水佬呢?

凌子坤慢慢地朝前走着,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沉。哦,现在,他要不要再到那儿去,到那口深深的甜水井旁走一走呢?唔,当然要走,他简直无法再待在这儿看着这一个个的“墩子”。这些墩子像是一下子全压在了他的心头,叫他透不过气来……呵,挖洞、深挖洞,凌子坤现在已经很难想起下达有关“挖洞”文件的具体时间了。但是,正如人们所说,在他当时还居领导岗位,说话还算数的时候,当然是立即毫不犹豫地跟在大大小小的圈圈后面画了圈圈的。也许,他可能想过这次挖洞将要大兴土木,翻街掘地,想过要耗费很多资财,动用不少人力;但却没有想过是利还是弊,是否徒劳,是否浪费;更没有想过是否会损害长塘镇一个担水佬那命运攸关的利益……于是,钢笔轻轻一圈,圈出了一串毫无实用价值的“水帘洞”,圈掉了一个担水佬的一棵小小的柚子树。呵,谁知道呢,也许在画这个圈圈时,凌子坤用的还是那杆从水井中打捞起来的钢笔!

凌子坤加快了脚步朝前走着,哦,无论如何,离开长塘镇以前,他还是要到甜水井旁走一走,看看那棵新长的柚子树。云嫂最后不是说了吗,尽管老凌来的那天,在渡口和她相遇时,就婉言劝说了她现在很不应该相信神灵,可是有些事儿就是怪。你看,以往多少人想剪枝嫁接担水佬那井旁的柚子树都没成功,可是,他一没,奇了,就在那口水井旁边,还是在那棵锯掉的柚子树的地面上,第二年竟然又蹿出一棵绿生生的柚子树苗!那小树长得好欢哟,第五个年头上就挂了果。虽然只结了两个,但却是从来没见过的好大好大的“文旦”!

“老凌,事情明摆着,这是担水佬自己撒下的种,可是大家偏偏说,这是土地爷给可怜的好人担水佬立的一块无字碑哩!”云嫂那温厚而秀气的眼睛闪闪发亮,“呵,老凌,这可不是瞎编的,不信你就去看看。哦,莫看这会儿枝头还光秃秃的,要不了两个月,你再来,保准是满树绿生生的……”

听得心头热浪滚沸的凌子坤,一点也没想回驳云嫂的话,他当时就低低地有力地回答了:“是的,云嫂,这个我信,今年春早!”

凌子坤下意识地按了一下胸前的这支钢笔,几乎是迅跑一般朝前走去。哦,也许只有这种快步,才使他稍稍减轻一些心头的重负;也许只有这种疾走,才使他感到了自己在痛定思痛后还有力量……

第六个成员

如果我这篇习作得以刊载,凭良心,我得把稿费分给冯骥才和陈世旭各一半。虽然这两位大名鼎鼎的作家,绝对不屑理会我这个无名小卒的寒酸声明,但我不能欺哄自己,因为我想写这篇文字,灵感完全得自他们的启发。

先是几年前看冯骥才的《匈牙利脚踏车》,唏嘘、感叹,忘情中忘了添煤,于是炉子全灭,深夜里又懒得动手再生火,只好一夜任凭“猫咬脚”,睡不着时再想想小说中的情节,依旧唏嘘复感叹……

再是近日看陈世旭的《三十幅共一毂》——我本来发誓三个月内不看期刊上的小说,因为再像原来那样沉溺下去,我的时间全没了,孩子们的毛衣一件也织不成,电大期终考试,说不定还过不了关。可陈世旭这“将军”就是有点怪才,他这古里古怪的题名,一下就抓住了我。这篇小说,一口气读下来,我炉子上的早餐——一块馒头成了一块焦炭。

脚踏车,自行车,天,它是我们多少家庭的“通灵宝玉”啊!关于它,可以奏出这么多共同而又不尽相同的《命运交响曲》。正好,电大写作课的自选题,就是写自己的家庭生活,于是,我也心痒难忍了……

我的眼睛都盯酸了……这么多自行车!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每人胯下都有一辆,黑的、绿的,新的、旧的,这些幸福的、骑着自行车上班的公民啊!

就像上帝惩罚约伯一样,命运把我抛在了爱人老柯所在的E市的一隅。科研所这间“寝办合一”的六平方米居室偏偏临着马路,马路偏偏叫个“幸福路”,幸福路上终日车辚辚,马萧萧,奔驰着上下班的人流……这些幸福的、有自行车可骑有班可上的人儿啊!

在看来断无希望的情况下都不失却希望,这也许是意志,也许该称作顽固。反正是无数困顿铸就了我的痴顽。人总得为点什么活着,尽管看来希望绝对渺茫,我仍然相信生活迟早会对我绽开笑脸,总有一天,我也会有班可上,我也会有一辆自行车,我也会骑着自行车去上班……每当遐想及此,所有的渴盼、焦虑,都会化成无边的甜蜜。

于是,我把老柯的每月的63元工资,除了寄奉父母还剩余的四十多元,做了无比周密而精当的安排。我用这四十多元维持三口之家的生活,从不吃补助,还在既无内债又无外债的情况下有所剩余。一年过去,我们居然有了一个小存折,存款总数是一百一十五元加几角利息。

我们存这笔款子,目标非常一致而且明确:等我有了工作后,买一辆自行车。

E市那些年尚是人口不稠地场空阔的,工厂机关学校及各处生活点都相距甚远,虽有几路公共汽车,但间隔时间之长,几乎能叫等它的人,一个个变成长脖子老鹳。在E市出门办事,最好骑自行车,在E市上班是非有自行车不可的。

实际上,即使不为我的虚幻的“将来”,为老柯,为我们这个家,也应该有一辆自行车。买面、买煤,用车子驮着比之用肩头扛着的优越性,是不言而喻的。有次因为女儿跌破额头抱着飞奔去医院时,我就很凄然地想着,假如有一辆自行车将会使她少流多少血……那天晚上,我们两人都失眠,虽然出于对包着纱布的女儿会不会得破伤风的忧虑,但忧虑中,又何尝不包含没有自行车的悲哀。

自然,有时老柯也偶尔向同事借用一下,而被借的同事也都是有求必应的。但在一旁目睹的我,虚荣心和自尊心都极强的我,在感激的同时,都会涌起莫名其妙的情绪,一种不得已求告他人而生存的难堪,一种怕被人内心里嫌厌的惴惴。在老柯有次因骤然的路阻比原定时间晚归,而自行车的主人因急于回家在我们门口来回踱步时,我更是急得头发梢冒汗,难为情得恨不得叫地板裂开一个大洞,将穷困的我们干脆陷了进去!

再有一次,因要归还车子时主人不在,我心里一痒,提议索性趁空让我学一学骑车,老柯自然赞同。

虽然看过成万辆自行车,我却是第一次摸车把,被扶着骑了上去,简直有如腾云驾雾,说不出的惊恐也说不出的快乐。一向自诩运动员出身的老柯,很想卖弄一下大松博文的训练方法,刚扶了两圈便撒了手,于是,我立刻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顾不得脚骨疼痛,我赶快扶起车子查看,要知道车子是别人的哩!偏偏这时车子的主人回来了,远远站在一侧望着我们。我脸红得像着火,赶忙让老柯推去归还并连连道歉;虽然车子并没摔坏,虽然主人一直笑嘻嘻地表示:你若想学以后还可以借,我却仍然大窘,并且后来一见他就垂着头,总觉得有点亏心……

一辆自行车于当时的我们,和一座房子于当时的“李顺大”尽管物具不同,价值有异,但需求和渴想的心情,是何等的相似啊!

现在,我们终于快有一辆自己的自行车了。

于是,那些日子里,每到星期日下午,老柯总抿着嘴建议:“上街遛遛吧?”我当然会意。于是,我们轮流抱着女儿走着,其实,最终的目标是去五金商店。因为去的次数多了,闭着眼我也说得出那一排排自行车的不同型号和价格。飞鹰、白山、红旗、凤凰、永久、飞鸽,黑的、绿的、棕的、红的……多威风多漂亮啊,简直是应有尽有。几乎没有讨论,我们便一致认定:飞鸽最漂亮、适用,以后要买就买飞鸽,要买就买一辆二十八寸大链盒的飞鸽!

我早已算过了,买这样一辆飞鸽,再加上车铃、保险叉、车锁和一截用来包手闸的塑料管,共需一百七十多元。所以,我们只要再过三四个月的艰苦生活,漂亮得无以复加的飞鸽,就要飞进我们家中了。

老柯的哥哥突然来信,以无奈而焦灼的口气叙说了近况:他被调到另一处更偏远的学校就教,距家五十里,两处不通汽车,而他那刁蛮凶悍的丈母娘逼他非每周回家不可——因为那三分自留地要他回去播种收割。于是,他借了一百元钱买了辆七成新的自行车,以应这“河阳之役”。谁知没两月,借钱给他的老师的孩子有病,他只好把车子又卖了还账。因此,两三周不曾回家,家里便又起了轩然大波。气汹汹的岳母放出话来:假如他再如此这般,她是决不让女儿再跟他这个倒了八辈子霉的穷鬼过日子的……

我们都见过这位“河东狮吼”,深知此宣言决非一般的“白皮书”,深恐年过三十五方娶妻的兄长,再发生“孔雀东南飞”的悲剧,便抖抖地取了存折,让老柯把那百余元全部寄去。

老柯拿了汇单回来,见我还在发愣,便嘻嘻一笑:“别心疼,支援哥哥理所应当嘛!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看到成绩,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他总是这副躺倒不愁的安乐王脾气!

不过,我已说服了自己:反正现在也没有工作,自行车毕竟不是当务之急,可以再奋斗,再等等……

苍天不负有心人。两年后,当我以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毅力,把户籍科的门槛都磨出了槽时,一张三寸见方的准迁证终于来到手上。

拉锯战变成了速决战,我们迅雷闪电般地忙开了:寄信老家办迁移,拿回来填报,到区劳动科申请。当我终于获悉我将留在区工业管理科工作时,我始理解中了举的范进为什么那样癫狂。

福偏双至!这时,我们那小存折,又终于储够了买一辆飞鸽的钱。

从劳动科出来的当天,我和老柯一起奔往五金商店,几分钟后,一辆辉煌无比的二十八寸大链盒飞鸽,翩然飞在了我们手上。

老柯本想亮亮他那摩托车驾驶员的本领:女儿坐前梁,我坐后座,来一次乘飞机坐火箭的“全家乐”。我坚决不干。这并非顾虑安全,也不是害怕罚款,那时的E市,还没这样严格的交通规则,我是心疼车子,岂能让它马上承受如此重压!

于是得享受的便是三岁的女儿。当女儿叽叽呱呱地坐在前梁上,当老柯推着她,我又相护在旁,一家三口徐徐前行时,我敢说我们的神气一点不亚于从皇城里推出了坐宫辇的公主。

绕道行至幸福路时,我的步子更放慢,心情更激越,心里滚着千波万涛。千波万涛共一拍:如今我也是有了一辆自行车,并将是骑着车子去上班的E市的幸福公民了!

虽然不知老柯怎么想,但快活是肯定的。只见他对女儿又说又笑,一边推车一边教她按车铃,按个没完没了: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欢笑不已的女儿也有所感了,大概是小气妈妈的“遗传”吧,按着按着,竟瞪起乌亮亮的眼睛,严肃地抗议了:

“爸爸,别按,别按,别浪费铃了!”

刻不容缓,我必须马上学会骑车子。

说干就干,车子一推回到科研所院里,老柯便又实施起大松的教学法。因为是自己的车子,便没有了思想负担。我也好像有了猴本事加上贼大胆,老柯刚扶了两圈,我便喊他松手,居然,摇摇晃晃地冲出去了,居然沿着围墙转起来了……女儿拍着手,老柯站着笑,笑我的姿势是拖了哨棒上景阳冈的武松,一语未了,我又连车带人重重摔了一跤!

没关系,重来,重来,横竖是自己的车子嘛!日落西山红霞飞,我已经挺像样地和我的飞鸽在院子里来去自如了。

老柯把这一切都归结于他善于借鉴“大松教学法”的功劳,我嗤之以鼻,不屑反驳,因为我若否认,便必须撩起裤管让他看看我脚腕、膝盖的总共十一处青肿。那岂不是不打自招!在这些问题上,我是绝对死要面子不要命的。

第二日清晨,当我把女儿哄在屋里画地为牢后,便满心喜悦地推起了车子。女儿泪汪汪地扑上前来,抱着我的腿哇哇大哭,看样子,大有撕毁昨晚“签订”的“自个儿乖乖在屋里玩,不到前院办公室找爸爸,不出去乱跑”的“协议”的动向。我只好支住车子,虽然也顿时噙了泪,但却不全是辛酸的意味。我抱起女儿,为她擦了眼泪鼻涕,又以极大的耐心、极庄严的口气,重申了妈妈为什么必须上班的“伟大意义”……女儿终究是乖的,终于放开手,抱起了那只塑料大鹅,重新坐在了我用床和桌椅隔成的“包围圈”中。可是,当我小心翼翼地扛了车子出门下楼时,她竟又一次从“圈”中溜出来,追到门口,再度严肃地关照我:

“妈妈,你可别忘了打铃啊!”

我骑着飞鸽在幸福路上奔驰!

科长给我这一阵的任务是去本辖区的工厂搞生产调查。

蓝天、白云、绿树、马路、人群、车流,哦,理想、事业、人生……不是吗,生活虽然困难重重,但又何必惧怕生活?要紧的是心灵里必须有一爿蓝天,要紧的是千万别叫自己的精神“自囚”!骑着飞鸽,我心游万仞,精鹜八极,哦,飞鸽使我整个神思如在伊甸园遨游……

一个厂子,又一个厂子……

呀,一道陡坡!!那坡既窄又陡,只有一百多米,前方交叉处,还莫名其妙地耸着小花坛的锯齿形矮墙。

引路的老张偏头看看我,问:“你的技术咋样?要不行,你就下来推,我到前面等你……”

我岂甘接受这种关切?微微一摇头,微微一笑地表示自己的老练:“不用,不就是下道坡嘛,等什么,我马上追上你!”

老张一溜烟地溜下去了。

天,多有趣,这不简直像蹬风火轮的哪吒吗?

我不知天高地厚地用力一蹬!我立即吓傻了。风尖叫、地狂奔,花坛的矮墙像一排白色尖刀,对准我呼啸而来……我大瞪两眼,咬紧牙关,死命攥着车把,又死命一蹬,蹬空了,我魂飞天外,又感到脚下如临深渊,寒气直奔头顶,一颗心蹦出了胸膛……

链盒发出一声古怪的尖叫!冲到坡底,我和车子一块摔在花坛的矮墙上!

老张呀呀叫着扶起我来:“这下坡根本不用蹬,要慢慢溜,你怎么不用闸,你怎么不溜呀?”

天,我怎么知道下坡不用蹬?我怎么知道要用闸?我正式骑车子,这才是第二天!

我咬着嘴唇,笑着摇头,竭力表现得像勇敢的胡安娜。我不想如实奉告自己的骑车史,却不得不求助老张代为检查:车把歪了,链子掉了。

老张虽然内行,但却一无工具。卸下链盒盖后,上链条却非易事。他蹲跪在地,忙了半天,总算用钥匙加五分硬币,代替螺丝刀完成了上链工序;当他看到链盒上已经蹭掉了好几道漆皮,并有了两道尖利的凹痕时,他都心疼了:“哦,哦,才买的新车呀!”

晚上,当我握着脚脖,以尽量平淡的口气对老柯复述了白天的历险记,想借此减轻对车子损坏的自疚时,老柯摇着头,感叹不已了:“唉唉,你真是。不是会了吗?怎还不知道用闸呢?再这样莽撞,小心撞上汽车呢!”

明知老柯不是咒我,我却偏偏向他撒气:“真可恶,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你是想叫我与飞鸽同归于尽吗?哼,撞死就撞死,为工作撞死在幸福路上,虽死犹甜,虽死犹荣!”

老柯向谙以柔克刚的战术,我越火,他越笑嘻嘻:“得得,可敬的英雄,先别慷慨陈词了!让我看看又挂了几处彩吧!”他扭头找出一瓶红汞来。

“别忙!”我说,“你先看看车子怎么样?”

“你真是!车子比人还贵重?”他终于瞪了我一眼,“比人还宝贝?”

其实,最宝贝车子的还是他,不用我反驳,不久后,女儿就做了评判。

“莹莹,爸爸好还是妈妈好?”每当我们有舌战发生时,老柯总是寻找女儿这个援兵。

“爸爸好!”

我连忙扭转局势:“莹莹,妈妈好还是爸爸好?”

“妈妈好!”

“莹莹,不能当叛徒!”老柯警告着,“再说一遍,爸爸好还是……”

我声音更高地插断:“莹莹,妈妈好还是……”

“爸爸好,妈妈也好!”

“小两面派!”我笑着骂,“莹莹,你……”

“听见了没?”老柯得意了,“反正,我是在你头里的,请记住,无论如何,你是带个‘也’字的,带不带这个‘也’,内涵是大有区别的……”

我才不信就制不了他那股酸气,眼一眨,采取迂回战:“莹莹,你说,谁最亲你?”

“妈妈!”

“咋样,咋样?”我得意了,“莹莹,再说一遍……”

老柯如法炮制:“莹莹,谁最亲你?”

“妈妈!”

“怎么,莹莹,爸爸不亲你?”

“爸爸最亲飞鸽!莹莹要气球,爸爸老是忘,忘,一回来就擦飞鸽,一回来就擦飞鸽,飞鸽也没要红球球,爸爸就给它买红球球……”

所谓红球球,其实是扎在车圈中的两个绒刷。

“咋样,咋样?”我笑得前仰后合。

“莹莹,爸爸打扮飞鸽,也是为你妈妈呀!”老柯好像真受了大委屈似的分辩着,“爸爸收拾好飞鸽,也是为你妈妈这位人民英雄呀!”

他还记得这玩笑!

成为“人民英雄”自然是痴心妄想,但成了“人民的敌人”,却也是八辈子没想到的。

八辈子没想到的事,偏偏就发生了。

作为“自动跳出来”的“苏修特务”,老柯和科研所的“黑帮”们,在幸福路上游了几次街。幸福路正在翻修,正铺着一层碎石渣,石渣不是尖刀,但想叫赤足的“牛鬼蛇神”们放点血,石渣比刀子还优越,因为犬牙交错的石渣,可以毫无痕迹地漏尽一滴滴的血!

抄家、批斗、挂牌游街……当这一切已不新鲜时,又一张“勒令”贴出来了:勒令我必须带着女儿离开老柯,滚出科研所,滚出E市!

除了屈从是别无出路的。手执钢鞭水火棒的武士们扬言将把任何敢于反抗的人,“两条腿打成四条腿”;一个不劳他们动手的女所长和一个副研究员,已经采取了简洁的办法:一条绳子解决问题。

科研所变成了“集中营”,揪心的惨叫,在深更半夜更加凄厉……腥风吹昏黄河月!

我不想死,想活,想活就得屈服。当我在虎视眈眈中,心乱如麻地收拾那几件简单已极的行装时,不允许说话的老柯,向我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顺了这眼色望去,我蓦然一惊:床角还立着那辆“飞鸽”!

我差点疏忽了,劫后余生的“飞鸽”,是我们全家唯一的财产。

我生出一计:声言我还有一些工作上的事务,必须向原单位的领导交代清楚。侥幸获准后,我推起飞鸽,慌乱不堪地出了院门。

一出大门,我的脚步又沉重起来,我不知道该把这件宝贝寄存何处:E城虽大,我们却无一亲友;老柯的同事,无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工作不久,结识的人又极有限……想来想去,我想到了W女士,忽然像绝处逢生。

前一阵,我曾在工作上帮过W女士很多的忙。因为她口才虽伶俐,但一提笔就错别字连篇,那字,又虾跳蟹爬的分外难看,所以,凡要做报表、工作汇报之类的东西,她总让我代笔。因此,她便对我这个湖北老乡状极亲热,平日见面,大有一个鸡蛋也要掰一半的情分。而W女士家,又是一处独家小院,她爱人在外地任职,家里是极宽敞也极清静的。

我忙忙地将“飞鸽”推进了W女士的家。

天,母亲生我时一定没挑好时辰——我一定是愚人节落生的!

W女士得知我眼下的处境和来意后,两眼一转,脸色唰的一变。我敢说,出世二十四年,还从未见到过这样一张冰冷得没有一点人色的脸,即令已经亲历过许多批斗场面,但那多是威风中混杂着凶恶、愤怒等多种表情,甚或是假装出来的凶恶或愤怒的脸,却断断不是这样一副叫人一望就从心底打寒噤的冷脸!

我的心立时冻缩了,可是竟没想到应该马上就走。

“亏你想得出来!”她铁青着脸,从下眼角睃着我,发话了,“把车子放我这里,我成了什么人了?”说着,她嗖地从口袋里抽出一只红袖章来,极庄严地戴在了左臂上。那宣言是既庄严而又明白的。

我说不出第二句话,惶乱地低下头,推着车子,出了W家的院门,飞鸽的后轱辘刚刚滑下门槛,立刻发出一声关门的绝响!

我傻了似的往回走,沿着幸福路往科研所走。我木呆如痴,推着飞鸽踽踽而行,我没想起要骑上它,我心疼,舍不得。在我眼里,它仿佛成了个活物,成了匹有血有肉的坐骑爱马,就像半年前刚买来时我宁愿叫老柯推着它走一样,我不愿在分手时再叫它承受我的重载。我推着它,眼睛却不敢再看它。我知道,它还是老样子,尽管已骑了半年,但除了开头那次,它并未再受损伤。后来我也格外爱护小心,所以它还是老样子,梁架黑油油,车圈锃亮亮。这半年来,老柯也像对待一匹骏马一样,日日在我下班回家后,都要对它进行一番精心的拂拭保养,所以它还是老样子,黑油油,锃亮亮。现在,它在我的手下一如既往驯顺地辚辚滚动,温柔地低吟着只有我才听得懂的曲子,那曲子虽然单调得只发一种近似嘶哑的沙沙声,但这于我,一向如家乡最流行的小调一样教我醉心……我的心渐渐紧缩起来,泪水渐渐涌上了眼睛。

车过银水桥已是中午。灿烂的阳光下,河水像银子一样闪烁。我泪花蒙蒙的眼睛灼痛起来,再看不清河的波光,只听见水流似沉闷重浊的和声与我的“飞鸽”一起呜咽低吟……

一进大门,我两脚灌铅,呆钝的思绪仿佛骤然清醒了:人尚落到如此地步,还能顾及身外之物吗?心一横,把飞鸽撂在了屋心。我抱着女儿,提起包袱,奔赴千里行程……

我重返E城,已是四个月后的事情。

这时,老柯虽还是“牛鬼”,还在“劳改”,但总算不再天天挨斗了。斗室当然更似水洗了似的空,但能活着相见,便是天大的造化。一想明天就要重返原单位上班,我不由得用目光寻觅起飞鸽来。老柯立刻意会,嗫嚅着告诉我:我走后的第二天,飞鸽就被“红卫总部”的一名服务员“骑”走了,开始他还常在院里看见它驮着“红总”的人呼啸来去,一骑两人或三人,到几百里外的K城或S城串联,但最近却没有踪影……

我没问第二句。当夜即梦见“飞鸽”变成了一匹遍体鳞伤的马,呻吟着倒在我的脚边。

从此,我步行上班。我这双天生的平底脚,每天来回小跑一二十里,狼狈情景足可想见,但一想纺织女工,便不觉多少辛苦。老柯也总是以调侃排除我偶尔冒出的怨嗔:“你再背背‘老三篇’,多想想‘为人民服务’!”

一日,W女士忽然同我说了话——自从我回来上班后,她这是第一次同我说话,而且还堆出了一丝挤鼻子弄眼的笑容:

“嗨!你怎么不骑车子了哇?走着来去,多浪费时间哇?”

我闭紧了嘴没应一个字。世事终于教会了我,用沉默表示蔑视和愤怒是最好的方式。

尽管每天疲劳不已,我们却没敢想过再置办一辆车子。因为我虽上了班,但每月的工资只有28元,我们对双方老人所尽的义务无减,而我们又快有第二个孩子了。

世事真是奇谲,灾难的消弭和它到来时一样荒唐:由于“红总”两派大打派仗,这一派“咬”出了另一派头头种种不革命不光彩的行为,于是,在一个早晨,我一开门,突然看到了奇迹:飞鸽,我的飞鸽静静地斜倚在门口。

但它哪里是原来的“飞鸽”啊!真像一头瘸了腿的老山羊,又似一匹从炮火连天的战场偶然生还的老马,它遍体鳞伤,掉了漆,断了前叉,碎了尾灯,没了链盒盖,辐条也缺了好几根。莹莹再也不用担心爸爸“浪费”了——它也没有了铃。

不过,它仍然是我的飞鸽,尽管它肢伤体残,老态龙钟,它仍然是我的飞鸽!泪水渐渐涌上来,我像抱住孩子一样抱住了车把……我颇为羞涩地想起来,四月前与大难未死的老柯重聚首,都没有如此激动。

老柯如今“闲”多了,晚上有工夫细细摆弄飞鸽了,于是,他便满手油污拆胎换骨地对它做了一番大修整。

两天后,我和亲爱的飞鸽,重新奔驰在幸福路。尽管老柯做了很大的努力,它还是相当“龙钟”。不要紧,不要紧,它是我的患难之友,尽管它的身骨已远远不如原来矫健,尽管它的“小曲”越发低哑;不要紧,不要紧,我素来爱听用沙嗓唱的楚剧,我喜它的深沉有味,入耳耐听,比起鹤唳高寒、龙吟霄九的尖腔,更加神韵和融……

生活还要再度密切我和飞鸽的感情。

我们在居民区找了一间房子,我被调到模具厂上班,厂子距家三十里路程。

本可以搭公共汽车,可是汽车并不径通。来回倒四次车,再加上去汽车站的路途,须花一个半小时,而骑车子,以中速计,只需五十分钟,两相比较后,我仍然决定:骑车上班。

还有一个难题。

二女儿已经出世,刚满两月的孩子是无法坐在前梁上的;科研所已经恢复坐班制,老柯也无法以“全家乐”的方式送我去工厂。怎么办?怎么办?

哦,办法总是人想的,没听说有人是叫尿憋死的。

我找出一条破被单来,一撕两截,接成了一条又宽又长的布带。我按四川人背孩子的方式,宽布带像抱裙,又像背篓,十字交叉,把孩子牢牢地缚在背上。我试着一跨车子,嗨,既轻快又安全!

飞鸽再度表现了它的忠诚。从此,它披星戴月,早出夜归,驮了我母女几千个日夜,伴随了我们上万里路程。

但它也不是毫无脾气。当风雪交加、路滑难行时,它也会因不堪重负,将我们一下子撂倒。因它的粗暴,我的两条腿,不知有多少处青紫红伤。有时,因天气过分作对,它便特别乏力。我咬牙用力,它便呻吟一般,各处“关节”都发出声响,于是我便不敢快蹬,只好慢骑慢行。这样,常常使我一进厂门,我的头巾和孩子的帽子,就连成了一块冻冰……

虽然这情景常使我心里作痛,我却怨不得飞鸽。看着它日趋残破,却日日起早落黑地奔波,我就如看见两鬓斑斑的母亲仍在操劳不停一样,心里愧疚难忍。

我当然不能怨飞鸽,且在永远感谢它。由于它的忠诚,我在模具厂上班的几年中,如此长途跋涉,竟从未迟到一次,也从未请过病假,因为飞鸽这个好伴侣,我练出了多棒的体力啊!

流年似水,岁月在飞鸽的双轮下滴滴流逝。

我背上又缚上了第三个孩子。

在我二度充当孟姜女后,生活总算施舍了它的恩赐:我终于获准调了个路近的修配厂。苦尽甘来,这个厂子离家五百米。

飞鸽也稍稍有了喘息之机,享大福地轻闲起来。现在,它每天只供老柯骑着上班,而且来回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不过,它也承担了更多的杂务:除了日常驮粮驮煤外,还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日日驮了来我们这儿小住的奶奶去看戏、看病。

说来有趣,它对老人似乎更有一种同“老”相怜的感情。老人坐在后座上,老柯推了它时,它行驶得格外稳当,半点不出平常的悲苦之声,因此,年过七旬的小脚老人,每每坐上它的后座时,也总是那样开心、满足,好像儿子推的不是一辆自行车,而是开着一辆舒适安宁的上海轿车。

年复一年……一眨眼,飞鸽在我们家,已当了十几年家庭成员。

前年,弟弟来了。当看见我们的阳台上,仍倚着漆皮全落、锈迹斑斑的飞鸽时,他连用了十几个“呀”字表示他的惊讶:

“这样的车子你们还留着呀?这样的车子你们还骑呀?这样的车子……”

我一愣,心里颇不受用:“不留着难道能扔了不成?虽说骑是不大好骑,可是,可是……”我“可是”不出来,意思却很明白:不能扔当然要留着,聊胜于无,不大好骑也总比步行好。

弟弟拍着大腿,像望一个山顶洞人似的望着我:“你呀你,你就不会处理掉?钱多钱少,卖掉算了!”

我像被针扎了似的跳起来:“卖,卖掉?”我脸孔通红地嚷,“你叫我们去卖、卖这车子?”

我一着急,总是词不达意。我的意思当然只是不愿舍弃它,要我们把它——我们家中的这第六个成员卖掉,那是绝对不肯的。

弟弟虽和我们一向不生分,但毕竟处在两地,我们和飞鸽十八年来所共同经历的悲欢,他不十分清楚,至少不清楚那些牵心扯肺的细节。

果然,弟弟误会了:“卖辆旧车子有什么?这就丢你们的面子了?依我说,不管几元,马马虎虎卖掉算了,再想法买辆新车子。亏姐夫还是助理研究员哩,这点气派也没有!”

弟弟当然可以表示他的气派,他如今是一家很像样的小工厂的副厂长,工厂兴旺发达。

我仍然没被“激将”起来:“新车子当然可以买,但往哪儿放?”这是事实:我们虽然搬进了科研所的这套新宿舍,比起先前,自然是鸟枪换炮,但单元房再宽敞,也没有可放自行车的地场,这辆老飞鸽一直半躺在阳台上,便是个明证。

“反正现在新车也并不好买……”我又说了另一层真实的困难。

“得得,这事交给我:旧车归我,给你买辆新车!”

我暗暗欢喜,却也不想占他的便宜,“好,新车你替我买,钱我照付,还是要一辆飞鸽!记住,大链盒的飞鸽!”

“可以,我可以想法……”弟弟沉吟着,毅然一挥手,“一个月后,保证给你弄来一辆新飞鸽!”

女儿和儿子一起为舅舅的慷慨大度热烈鼓掌。

我笑笑,相信弟弟在这件事上比我们有能耐。要知道老柯和我,在E城虽已待了二三十年,却仍然是半样紧俏货都买不来的大笨人。

“旧车你带回去,有工夫了拾掇拾掇,记住,无论如何也不要卖,不好骑也别卖……”我又动了感情,不放心地嘱咐着,“要晓得,这辆车可是……”

弟弟终于听出了我话里的泪音,略有所悟地眨眨眼望望我,没有吱声。

第二天,弟弟趁运原料之便,果然把我们这辆老飞鸽装上卡车拉走了。彼时,我正好不在。老柯笑着说:“你不在正好,不然,兴许又要泪飞顿作倾盆雨呢!”

我睨他一眼,却又忍不住怅望一下阳台,它空了。嘿,莫看老柯嘻嘻哈哈,第二天一早,当他手中竟又习惯地拿着那块擦车布走到阳台上时,这安乐王也没能遮掩住那一丝怅然。

弟弟果然说话算数,两个月后,运货卡车捎来了一辆崭新的飞鸽,型号和原来的一模一样。

我兴高采烈,却没有忘掉对老飞鸽的怀念,一个劲地追问它是不是还在老家。

弟弟几乎要恼了:“谁还骗你不成!我花几乎能买大半辆新车的钱修好了,现在蛮好骑呢!不信你回家时瞧去!”

不久,我果真回了老家,第一眼就看到了老飞鸽果然在院子中赫然立着。

但它已断非原来的模样,除了三角梁架和车把还是原来的外,其余统统是新装配的。我兴奋的心情顿时黯然了,这车子令我想起安假牙染头发搽脂抹粉的垂垂老者,那么别扭!

我去摸它的车把,却突然涌起一阵不敢触碰的陌生感,只觉得心底某一点亲切温存的东西,似乎悄悄失去了,永远隐没了。我待着,心里十分怅然……

后来,我才又得知:弟弟为了守信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为我买到了那辆新飞鸽,他虽能干,在这件事上却无神通,他是硬碰硬花了买半辆车子的价钱买了一张购车券,才实践了诺言的。

这事叫我又发了一阵呆。

一回到E城,老柯不紧不慢地告诉我:我不在家的时候,十二岁的儿子以比我当年还惊人的速度,用半个下午,无师自通学会了骑车子。我离家这两个月,他已把车子蹬得像飞箭离弦。现在,新飞鸽几乎已属他专用,他每天一扔筷子,就抢在他姐姐前面骑了去学校。

我大吃一惊。跑下楼去时,儿子正好骑着车子呼啸而来,活脱脱一副“李向阳”飞车进城的架势,到我跟前才两手松闸,踮脚立地,鹰栖鹤立地昂着头,大概等我表扬。

我压根儿没想表扬他,低头一看车子,更加吃惊:天,这哪是新车子哇,才两个月工夫,儿子已骑得它丑陋不堪,这儿碰歪了,那儿掉块漆,车瓦伤痕斑斑,连通红的尾灯也已粉碎。

我火了:“你真糟糕,这么不爱惜东西。你自己看看,才几天就骑成这样子了!”

“哪里,现在的车子,质量糟透了。”儿子头一歪,理由十足,“我又不是故意摔碰的,尾灯是同学借骑给撞碎的,这一处是那日……”

我还是生气:“你总要爱护一些才是,买这辆车子,容易吗?你舅舅费了多少心血才……”

“坏了就坏了,早晚要坏的,一辆自行车还能骑一辈子?”儿子扮了一下鬼脸,笑嘻嘻的神容和他父亲一样,“妈妈你真是,你就不如爸爸,半点气派都没有,我们有的同学都骑上摩托了呢!”

我把叹息咽在心里。我知道对他讲也没用。因为不等我再开口,他早已取下书包,像邹振先三级跳似的冲上了楼。

老柯不知在什么时候,蹭到我背后,看了几行我正写的稿子,耸耸鼻子:“得了,写这些,谁爱看,谁爱听?”

我讶然。这话出自老柯嘴里,尤其使我愕然。

“有些生活是不该遗忘的……”我说,“我不是单为忆苦思甜……”

“背时老话……嘿,有本事你就写那些最触人心的事,揭揭你们厂、我们所里那些从前骑两个轱辘、现在坐四个轱辘的人,怎么以权谋私,非法购买豪华小汽车……这才有点辣味……”

嘿,他说得轻易,这是我能掌握的素材吗?这种事,中央不发指示,不要说我这个普通女工,就是再叫响的作家,再写几篇呱呱叫的小说,也白搭!

清凉碧云山

山是这样连绵,一重重绕来复去,高峰插天,云烟摩荡,连那条黑油油的盘山公路,都成了条见首不见尾的乌龙;竹林是如此茂密,一片片高低错落,秀影摇翠,凤尾森森,把本来就绿透了的山,遮蔽得只看见天上的云。碧云山好荫静!

如今的人委实阴明,每个好去处都不落闲,何况碧云山这等老早就以竹、云、泉三胜驰名的幽凉地?说话间,又筑了更多的路,通了电,起了屋,接了水;说话间,这鸣泉飞瀑的山峦间,松竹蓊耳的绿浪中,就出笋般地矗起了一幢幢绿檐红顶异彩杂色的小楼。几年工夫,碧云山又成了远近闻名绿凉清静的避暑山庄。

人心难平。有了这么多别致雅静的小洋楼,有了这么多仿古模今或竹篱茅舍或现代装饰的各种等级的旅馆招待所,还嫌不惬意,不过瘾,白天凉够了,又愁晚上没地方消遣,这就又有了花头。这不,碧云山东西南北交界的中心区,立马要盖一个现代化的文化娱乐场所呢!

据说,这个娱乐场极受有关部门重视,负责的早发过了话:娱乐场是碧云山旅游区的“宝钢”,只要盖出八十年代的水平,哪怕钞票花得淌山泉一般,也在所不惜!说话的当然聪明,旅游区的任何投资都是“发酵粉”,无论怎样投,只要一建成,紧接着就是几倍翻梢的进项。

这底细,这详情,游客们当然是不会晓得也懒得去打听的。

这底细,这详情,碧云山区的村民若是晓得,照理应当高兴。不是吗?娱乐场一盖,游客更多,住得更久,这一来,当地出产的云雾茶、竹笋干,山民们用竹根竹筒刻制的各种各样粗粗细细的工艺品,更会卖得出好价钱。你说,能不为之额手称庆吗?

却也不尽然。

“真老刁!这城里人真他娘的会忖花头享福!你看吧,他们是只可惜这凉阴阴的山、这绿幽幽的林子搬不回城里去,要不,他们真会把它们装进大包小包带走呢!真他娘的一帮搜刮精!”

山道转弯处,拄着扁担喘气的根伢子,擦也不擦额角哗哗淌的汗水,只是一边朝地上吐唾沫,一边愤愤不已地想。

不知为什么,根伢子这两天火气大得出奇,平白无故的小误会,都会惹他青筋暴起,一眼眼小事,也叫他气得牙酸,莫不是天气越来越热了?

天气再热,碧云山总是凉爽的。这辰光,你若是什么事都不做,就像山道上这东一堆西一簇在游逛的男女,就像那你挎我胳臂、我搂你腰肢叫人肉麻头皮胀的男女,他们保险凉爽得要命,惬意得骨头都发软的,哪里会像他根伢子这般辛苦劳累?你看,他一下午喝的四大碗凉茶,都变成了热汗,搭在扁担上的毛巾干了湿湿了干的不晓得有几回,唉唉,根伢子做得太狠了。

这只能怪他自己。谁叫他这么不要命呢?建筑队承包盖这娱乐场,为期半年,千瓦万砖的生活,可不是吹吹气就做完的。你根伢子订了合同来做粗工,当然也不是三五天就罢休的。娱乐场四周的墙裙、抱柱,统统要用这山上开出的青纹条石构筑,那可得几千几万的石条。根伢子是担石条的,虽说担石条是计量活,也不能一口气就担座山哇!根伢子个头小,每挑却总要和人家放得一样多,你想想,挑这一二百斤的重担,在这里把长的坡路上上下下,真是一步一瓢汗,刚交二十的根伢子呵,肩膀头还是一层嫩肉,磨不起呐!

没人要根伢子这样拼命,爹娘若是晓得根伢子到建筑队这样拼命,心疼都心疼煞的。不过,根伢子绝不会让爹娘晓得实情;是根伢子自己要这样拼命,是根伢子三天前见了旺发的呆相后,才决定这样拼命的。

旺发是和他家隔一条岭的老哥,他们老早就熟的。旺发大根伢子六岁,却老相得像三十六岁的人。旺发人老相,也老实,根伢子这次来打零工,还是旺发先得消息后招呼他一块来的。人都说旺发老相是因为伤心事太多,前几年家底太差,弟妹年幼,爹死娘亡的拉下一身债。他前后说过三次亲,最后一次,人都快过门了,忽然又翻了悔,说来说去是嫌他家的两间房子还是碎瓦泥墙的矮屋。今年初,旺发总算发狠翻盖了房子,接着又说好了一个小寡妇,九月间就办喜事了。旺发那几日成天把张大嘴巴咧在耳根前。那日,他招呼根伢子来建筑队订合同打零工时,那张嘴巴也还是咧得鲇鱼似的。哪晓得三天前,旺发忽又接到女方捎来的信,那信直寄到建筑队,那小寡妇倒也条直,开头就讲:“听说你屋里头东西还没齐备,我决定婚期还是再挨挨,再等等;九月结婚,我看断断不可能……”旺发接了这信,就像焦雷打了一般。根伢子嘴拙不会劝,心里却比旺发还气还急。真是他娘的鬼哩,如今的女人,难道都这么鬼精?连个小寡妇都要这么拿捏?如今,“这屋里头东西”,可不是一张眠床一个大柜的简单物具,连什么一转一响四十八条腿都已过了时,若是真要像城里人一样齐备,那套新式家什再加家用电器,天爷,没有几千上万的钞票,是不拉倒哩!

根伢子坐在壁角,听大家头头尾尾替旺发一估算,心里不由得热一阵又凉一阵;细细一想,只怕日后他根伢子讨老婆,也得准备这个数呢!虽说根伢子的家道比旺发略强些,也强不到哪里去;山里人家,一没大副业可赚,二没社队工厂可进,不骗不偷,上哪一下子弄这几百上千的进项?若不是旺发荐他来卖这点力气,这一阵,连这一天五六元的钞票也没挣;要积万儿八千,待到猴年马月哩!根伢子这一想,耳边听得旺发一声声长吁短叹,心里凉一阵又热一阵,一边把世上的女人骂了个千万遍,一边又给自己鼓劲:罢罢罢,是男人都得娶老婆,既想娶老婆就得积钱,现在既然得了这个挣钱机会,何不拼拼命?多担两块青石条,就多挣块儿八角,积少成多,一日日担下去,这个工程完了,说不定还有下一个,一日日接着做,总算是个盼头哩!

想是这样想,做也这样做了,根伢子却不知怎么就生了股无名火。这两日,看山山别扭,看水水不顺,看见那满山逛荡的浪男女,特别是那些打扮得花儿朵儿一样的姑娘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想骂几声妖精才解恨!

说话间,迎面山道上,偏又花儿蝶儿般地飘来了两个“妖精”。这两人,一穿黄,一穿白,都是一色敞领细腰的连衣裙,走起路来,飘飘悠悠的,真像仙女下凡,这股狐媚子劲,哼,根伢子看都不要看!

说了不要看,明明还偏过了头,根伢子不知怎么还是看清了:这一黄一白的,都是年轻姑娘,黄的稍胖,白的苗条,黄的烫一头曲曲弯弯的“鸡窝”卷,白的披一肩乌缎似的长头发。这两个“狐媚子”,大概刚从山那边的澡堂洗了浴出来,每人各端一个花脸盆,脚上各拖一双本地出产的草拖鞋,极舒服极惬意的样子,一边软软懒懒地走着,一边唧唧哝哝地说着什么。两张细腻漂亮的脸蛋,被温热的水,浸得越发红粉嫩白。根伢子只一睃,便觉得突然明晃晃地一亮,好像两团娇艳的芙蓉在眼前晃悠……他不由更加愤怒地偏过头去,但是,一阵极幽香的香皂味儿,又从带着水珠的秀发上飘了过来,浓浓地飘进他的鼻息……根伢子把头往另一边一转,却又瞥见那个穿白连衣裙的姑娘尤其漂亮,也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她的头发,这么乌、这么亮、这么长,活活是传说中碧云山仙女峰的仙女!

这一黄一白一胖一瘦的两个“仙女”,只管那样软懒懒地走着,只管唧唧哝哝地说着她们自己的知心话。其实,大多是那个黄的在叽叽呱呱地说,白的微微笑着听;其实,她们明明迎着根伢子走过来,却全当没他这个人似的,只管挺着胸脯扭着腰肢,极骄傲地目不旁视地迈着那种城里小姐才有的步子,慢悠悠地走着……哼,根伢子真是看都不要看!

“哟,你这挑子横在这里多碍路呀!”总算“小姐”中有一个发话了,尖声尖气的娇滴滴的,简直像电影里的国民党女特务……是那个黄裙子,嘿,这腔调,根伢子听都不想听!

“同志,你怎么把挑子横在路当中呀?”还是那黄裙子,真会叽喳!

根伢子只好把脸略略掉转过来。他本来想答都不答,理也不理的。可是,这两个娇小姐,已在他的沉甸甸的石条挑子前停下步子了。看样子,她们那娇贵的小脚,是迈不过去了。

根伢子突然想气气她们。

“路是大家的路,挑累了,歇一歇,怎么,不让吗?”他虎着脸,竭力压着低嗓,把话音压得又沙又涩。

“谁说不让啦?谁说啦?”黄裙子立刻抢白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讲话?歇担总不能歇在路中央,要都这样随便挡路,人家还怎么走哇?……”黄裙子认真地生了气,一个劲地叽喳。

根伢子本来想把挑子挪一挪的,这在他是轻而易举的便当事,本来他也早已歇过了气,可以立马挑着走的,要是黄裙子不是这么厉害,不是这样乱棒夹枪朝他来的话。所以,这会儿,他却决定要横一横了。

“你爱怎么走就怎么走,关我什么事!”他索性做出“横”的样子来,眼一斜,嘴一撇,两手抱起了胸。

黄裙子气得两颊绯红:“你这个人真不讲理!你……”

根伢子闭着眼,心里暗暗乐坏了。

“算了,莉莉,何必跟他……”白裙子劝道,柔和的声音含混不清。根伢子冷眼一睃,只见她偏着头,嘴里咬了只艳红晶亮的大发卡,用一只手举着往湿漉漉的头发上一别;根伢子只觉得眼前又一闪,一簇明亮的火焰跳在那乌油油的秀发上,似乎要将它点燃。

“喏,莉莉,我们从这边绕过去好了!”这回,白裙子口齿清楚声音朗亮,她一边说着,一边似乎还朝根伢子飞了一眼,又浅浅地一笑。

根伢子忽然蒙了,心头咚地一跳,他怔着,久久没有回味过来那微笑是友好的,还是讽刺的。他简直不明白这位漂亮得要命的白衣仙子,为什么要抛给他这样一个微笑?立刻,他为自己的瞎猜乱想恼羞起来,真是,人家才不会对你友好呢,大概,她早在心里笑死我这个乡下佬了……根伢子低下头来,忽然望见脚上的鞋子,这是一双马上就要“卖生姜”的解放鞋,纯粹是为了节约才穿,挑石头能穿好鞋吗?可这当儿,他却十分局促,两脚一移,齐齐地往挑筐后面藏。

“哼哼!”黄裙子大概觉得不朝他哼一声就不解恨。于是,在加倍用力地哼了两声后,这才气鼓鼓地端着盆子,像绕弯弯似的绕过了石头担。

根伢子忍着笑,感到一丝胜利的快意。

白裙子似乎敏捷多了,只见她轻轻一步,便越过了“障碍物”。于是,在又朝他微微一笑后,一手端着脸盆,一手挽了黄裙子的胳膊,风拂杨柳般地走过去了。

走了几步,不知她给黄裙子说了句什么,只见黄裙子扭过头来,朝根伢子做了个鬼脸,然后两人又是一阵脆笑。

根伢子气得要死,刚才那种胜利的快感,立时逃得一干二净。是的,她们肯定在笑话他,是笑他的鞋子?他的长相?笑他那汗出花流的蠢样?

根伢子狠狠地咬着嘴皮垂下头……突然,他眼睛一亮。

石条担旁落着一只红艳艳的大发卡,不用说,肯定是刚才白裙子跳过去时跳落的。

根伢子俯下身,把发卡捡在手里。哦,这发卡可真美,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鸡血似的鲜红,碧玉一般光亮,碎金闪烁,中间嵌着三颗极好看的小珠子,下端是一排梳牙,这发卡一准很贵。

根伢子立时就想起白裙子刚才戴着它时的标致模样,那可真是美极了!

根伢子随即就想喊出声来,他想叫她来拿回去。可是抬头一看这两个袅袅婷婷的背影,已越来越远,他一想她们刚才的笑声,黄裙子对他扮的那个极可恶极鄙视的鬼脸,火气立时升了起来。他不想叫她们,他凭什么要讨好这两个妖精?

他随手一扔。他本想随便扔回地上的,不料太用劲,那发卡一下子蹦下路坎,跌到坡下,又朝前滚了。

根伢子的眼力很好,他看见那卡子跌在坡下的第二排第七棵毛竹跟前,在一片幽绿中闪动着红艳艳的火焰。

根伢子发了怔。当他犹豫着要不要爬下坡去捡回时,头一抬,只见她们俩又折身朝这边走回来了。她们一边走,一边齐齐地弯了腰。

根伢子很明白她们在找什么,脑子里急速闪过一念,他立刻果断地做了决定:让她们找好了,他才不管女人的闲事哩!

他弯身挑起担子来,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这一路寻找过来的两个姑娘,这会儿可不像仙女,也不像妖精了,一步一弯腰地找得好不辛苦。

“喂,你看见我们丢的发卡没有?一只嵌珠子的大红发卡?”先问话的总是黄裙子,而且蹙眉瞪眼的不大客气。

根伢子立刻就拧了劲:“没有,我管你们的事做什么?”他一换挑肩,更做出一副立时就走的样子。

“哎,同志,我是想问问,刚才我就在这儿别的卡子,一会就掉了,可能掉在这一带,您可能见……”白裙子的口气,总是委婉又柔和的,根伢子差点就被她打动了。不过,他总不能舔掉自己刚吐出口的唾沫哇!

“没有,我没,没看见……你再去找找好了……”根伢子含糊地答,一边朝坡下扬了扬头。

他暗暗希望聪明的姑娘们,能顺着他的目光发现那卡子,那不,红亮亮的在毛竹跟前摆着嘛!

可惜,姑娘们并不聪明。

根伢子觉得一刻也不能多待了,他挑着担子,三步并作两步,逃也似的走了。

她们的话语清晰地传来。

“唉唉,多可惜!你真是,枉费了你姑妈一片心。哎,你说她是用多少美元给你买的?”黄裙子大声小气地叫,比白裙子本人还心疼。

“有什么办法?”白裙子总是不断地轻轻地叹息,“反正丢了嘛!唉!”

吃完晚饭,队长一进工棚,便朝大家晃着手中几张花花绿绿的东西:“谁要?谁要?公司匀给我们几张文艺晚会的入场券,就今晚这一场……”

大家蜂拥而上。

根伢子本来想睡个大头觉的,做了一天吃力生活,实在太累。可是,一看旺发那一脸愁苦相,他纵身跳了起来,他想拉旺发去解解闷。他离队长近,又像猴子一样敏捷,一勾手便利落地抢了两张。

旺发死活不肯去,那少情没趣的样子,像是做人都没有味道了。根伢子真不想看他那副落地菜帮的萎瘪样,不容分说,拖了他便走。

晚会在望月台的露天大坪上举行。

望月台的门口,像模像样地贴着花花绿绿的海报,原来,今晚演出的是外省来的歌舞团,名声大着呢!

场子里坐得人山人海。一晓得不是对号入座,根伢子早早就拉着旺发来了,就这样,还只占了第一排边上的两个座位,好在总算是第一排。

晚会一开始,根伢子的嘴就张成了O形——出场报幕的,是下午遇见的黄裙子!

黄裙子换了一身装束,现在穿的是一件大敞领,长得垂到脚跟的紫色裙袍,胸前别一朵玫瑰花,领口、袖口缀了许多亮闪闪的光甸片。根伢子眼一花,觉得天上的星星都一下子落在了眼前。

黄裙子这会儿当然不像下午那么凶巴巴了,她笑容满面,双颊擦着雪白的粉,嘴唇涂得血似的红,眉毛描得细而又弯,嗲声嗲气地用普通话报着节目。莫看根伢子是乡下人,普通话他是听得懂的;黄裙子的嗓子又尖又亮,就是有点发嗲,好像黄莺鸟叫的一样。

不知为什么,根伢子忽然有点局促起来,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坐这第一排。但现在已无法换位置了,他半垂着头,不大好意思紧盯着台上,他觉得自己只要朝台上多看一眼,台上的人就会立刻看得见他。

其实,黄裙子根本就没朝他这边扫一眼。她神采飞扬,一双眼睛远远越过几千几百的观众,不晓得看牢了什么地方,哪里会发现他这个穿一身旧衣裳,蹬一双“卖生姜”解放鞋的根伢子呢!

渐渐地,根伢子安心了。

节目果然十分精彩,根伢子一个接一个看下去,心花怒放,越来越兴高采烈。连原先无精打采的旺发,也看得有滋有味了,鲇鱼大嘴不住地咧。

黄裙子又出现在幕前了。

“下面的节目,独舞:在泉边。表演者……”

大幕又徐徐开启了。

原来是她!白裙子!……哎,刚才,黄裙子报幕时说她的名字来着,叫什么?没听清,该死,根伢子从来不好好听记人名,那么,就还是白裙子好了……

她一出现在舞台,根伢子就清晰地记起来,他确实是见过她的,是电影?电视?好像是,也好像不是。那么,是在画报上?记不清了,反正他见过她,记得她那翩翩起舞的模样。

这会儿,还是她……悠扬悦耳的乐声中,这个婀娜少女跳跃着轻快的步子,来到了泉边。她依然是一身纯白的衣裙,只是裙摆上绣了一圈竹叶;她依然披着那头长发,乌光晶亮,随着脚步的疾转,这头秀发像瀑布似的飞撒开来,美得难以言传。

全场观众屏声静息。她身材袅娜,舞姿婆娑,跳得太出色了!伴奏的乐队,只用民族乐器,美妙的笛声像流莺出谷,到泉边来的这个少女,轻盈得似飞蝶穿丛。舞台上当然没有泉水,可是,她的每个手势,每个旋转,一切一切的动作,都是那样优美飘逸;她的眼神,她的笑容,都是那样甜悦传神。满场的人,无不看到了一挂回旋激注的流泉,听到了那淙淙潺潺的水声,于是,满场的人都随着这个到泉边嬉戏的少女,感受了沁心快意的清凉,体味了青春和生命的欢悦,那欢悦似万千泉滴洒向全场……

根伢子像和旺发比赛似的张着大嘴,他一直出着神……直到台上的她一曲跳完,以一个优美的舞姿向大家谢幕时,他才如梦初醒。

掌声雷鸣。像那些深受观众喜爱的演员一样,她不得不第二次谢幕。

这一次,她换了一个花样:先是一个九十度的鞠躬,三面转着旋圈,接着又合掌向满场观众做了一个极甜美的微笑,那笑容,似乎毫无遗漏地洒向了每一个人,因此,根伢子直直地感到那微笑也冲他而来,她肯定已看见了他……接着,她又是一个深度的鞠躬,也许,太用劲了,于是,那头浓浓密密的长发,又像一匹云瀑倒挂下来……

根伢子的心头,像野兔乱撞,就在这一刹那间,他认定了那乌缎般的长发上少了那个……发卡,哦,发卡,艳红如火的发卡,又在他眼前晃现起来。假如,刚才她的长发上,如果别着那个发卡……根伢子呆呆地惟妙惟肖地想象着她别了那红发卡跳舞的模样,不用说,那将如何光彩夺目。今天下午他不是见过了吗?她的乌亮的长发上,别着那个晶莹的红发卡,真像山花欲燃,美得不能再美。

根伢子越发心神不定,他不知所以地看完了以后的节目,又机械地跟了旺发随着人流拥了出来。

旺发也少有地开心,走在路上,大展双臂,舒了口长气,又用手电敲敲自己的脑袋,满意地咕哝着:“娘的,真过瘾,到底是外头来的……你说是不是?根伢,明晚我们还来……”

“别贪心不足了!”根伢子懒懒地答,“你没听队长说么,就今晚一场,最后一场!”这句话好像立时提醒了他自己,他又不由一呆。

“喂,旺哥,把你的手电借我用用,你先回去吧!”

“做什么?你要到哪儿去?”

“我……”根伢子实在编不出谎,于是便把下面这句话说得很响,“我立马就回来的,你放心……”

这种事,难道能对旺发细讲吗?

碧云山的黎明是鸟儿叫来的,鸟儿虽然殷勤,那云那雾,却总是你缭我绕,缠缠绵绵,迟迟地不肯飘出林子。天亮老半天了,各处总还寂无人声。

晨雾仍在浓浓地弥漫,人一伸手,就能扯来半片云;毛竹枝梢千滴泪,所有的树都是湿淋淋的。

根伢子新换的一身衣裳,又叫雾水打湿了,他在松竹山庄前的小道上逡巡,直像一个夜游神。确实,他一夜不曾好睡,知更鸟的头遍叫声,就把他催来了这里。这会儿,他的眼泡也肿着。

昨夜,他满是劲道地去找那个红发卡。原以为白天看准了,寻着一点不难的;谁晓得是山鬼跟他打缠,还是林妖与他捉迷藏,他摸来找去,就是寻不着!旺发的电筒电池,大概也乏了,一闪一闪的像团鬼火,只能在脚跟前亮出那么一小圈,根伢子踏着的腐叶,极耐心地低头从一棵棵毛竹根摸过去,偏没有;他的裤脚叫枝丫挂了个口子,竹林的地是这样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湿泥,冲出一阵阵比猪栏还难闻的腐臭,这是省林业局的高产竹林试验区,肥力厚着哩!

根伢子几乎绝望了,他疑心发卡早已被另外的人捡了去,细细一想又不大可能,谁会没事干了,跑到这又扎脚又不好走的竹林里来?他长长地叹息一声,觉得肚子凉痛得厉害。山里的夜是很冷的,竹林里尤其潮气逼人,根伢子的两条胳膊,满是鸡皮疙瘩。他是山里娃子,并不害怕这深夜孤身的寂冷,但找不着东西的焦虑,使他心里像猫爪子挠着般的难受,他两眼火辣辣的,真想甩出两颗泪豆豆,假如三年前,他是会甩的,但现在根伢子是大人,是男子汉了,男子汉哪里能哭?

就在根伢子绝望得要死时,那发卡,那红发卡,那红艳艳得像团火似的发卡,突然从地上钻了出来似的晃在他的眼前,却原来,两片飘过来的竹叶盖住了它!根伢子狂喜万分地一下抓起,拂了拂沾上的泥星,颤颤地握在手里,随即,他又伸开掌心,亮着手电,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在手电微弱的光亮中,红发卡益发红得像玛瑙一样。

根伢子推门是极轻极轻的,旺发还是醒了,他从被窝里探出脑袋,两眼迷糊,大惑不解地望着满头湿漉漉的根伢子。

“你这是到哪儿去了?根伢,我都睡醒一觉了!”

“睡你的吧!”根伢子含糊糊地应着。他马马虎虎抹了把脸,便钻进被窝躺下。他本来想把衣袋里的发卡放在枕头下的,又怕压碎了,放衣袋里,不保险,床头、小桌上,当然也不是好地方,于是,便仍旧捏在了手心里,这一来,他就翻来覆去地再也睡不稳了。

是他估计错了吧?他打听到歌舞团是住在这个松竹山庄的,他以为她们一早就会开拔,所以他早早守候在这里,心想着,只要一见人,便把发卡悄悄还给她。谁知她们这会儿还不起身,山庄的这座漂亮房子,上上下下一点动静都没有。

根伢儿急得不得了。他不敢去敲这漂亮堂皇的山庄大门,又不晓得她们到底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动身。他总不能老在这里傻等哇:工棚里,一定在开饭,兴许马上就要出工了……他想把发卡随便放在大门洞或哪个窗台上就算了,可又怕被别人捡了去,物归不了原主,岂不白白费心?根伢子急出了一头汗。

也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有个肩头搭了一条毛巾的小伙,穿着一双拖鞋,啪啪嗒嗒地出来了,大概,他想去山那边的清泉去洗脸。

根伢子大喜过望,立刻就迎了上去。

“同志,歌舞团是住在这里吧?”

“嗯,什么?你说什么?”那小伙睡眼惺忪,懒洋洋的,神情却有着城里人居高临下的骄傲,根伢子一眼就看出了这一点。

要是平常,根伢子才犯不着巴结他哩!但这会儿他不想计较。于是,他急忙地近乎讨好地对这个小伙子笑了笑,急急巴巴地说:“我,我是问,歌舞团的人都,都在这儿住,是吗?那,那就请你把这个,这个……”他越发口吃得厉害了,索性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红发卡,郑重其事地交到小伙手里。

“……是我捡的,你把这个交给,交给……”

“交给谁呀?”小伙子没有反应过来,把发卡在手里掂了掂,一脸的疑惑。

“交给她……”根伢子不晓得她的名字,就是晓得也不能说出来,直呼她的名字,是对她的一种亵渎。他只晓得她穿的是白裙子。跳舞跳得像仙子似的……

根伢子很费力地咽了一下口水:“就是你们歌舞团里的那个,那个跳舞……嗯,反正,反正是你们的人丢的,你拿去让她们看看,认认,就晓得了!”他大放宽心地松了口气,接着,最后一次深情地瞥了一眼对方手中的红发卡,回身就走。

“大清早送来个女人东西,真是搅七念三……神经!”根伢子好像听得小伙子在咕哝,但他怕他追上来问,逃也似的走了。

根伢子走得太快了,他万万没料到那个小伙子只是山庄宾馆的一个电工。那小伙消消停停地在泉边漱洗痛快后,这才神清气爽,啪嗒着拖鞋走了回来。

一进大门,他就记起了袋袋里的那个红发卡,掏出来一看,还真蛮漂亮。

他立刻就记起了服务组的胖丫,三步两赶地绕到她窗前。

“胖丫,叫我一声好听的!”电工小伙笑嘻嘻地说,还没等胖丫应答,他就把这个嫣红的大发卡,扔到了她的胸前。

太阳终于从云层中钻了出来。碧云山云幻雾谲,青浅绿浓中嵌着千支金针,万道霞光,景色好不辉煌!

根伢子挑着第五担石条往坡下走的时候,听到了几声响亮的喇叭声。他拄着扁担,透过树隙往下一望,果然,一辆白色的大型面包车,正徐徐在这盘山公路上绕弯,雪白的车厢壁上,一排印着××歌舞团的蓝字,清晰地现了出来。

她们走了!根伢子轻叹一声,立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怔怔地望着白色的车身,猜想着那个仙子似的白裙子会坐在哪一排。对了,还有那个黄裙子,昨天他不是听她叫过她的名字吗?叫什么来着?唉唉,他怎么老是想不起来?她可真厉害,不过嗓音还真好,又亮又尖……

汽车立刻就隐没在一片绿海中了。

根伢子又轻轻叹了口长气。他扯过毛巾擦一把汗,短拄一横,他又挑起了石担。今天,他又多装了两根石条,装得几乎与旺发一样多,旺发怎么劝他他都不听,总是这句对答:我有力气,我挑得动!

是的,旺发想,根伢子可能真练出了力气。只要挑得动,这个小蛮牛,是肯定要多装快挑的,年轻人,多杀点力,多出几身大汗又有什么呢?

反正,碧云山是这样清凉。

此间风水

长塘镇最有风情的,是东门那遛街屋:白墙黑瓦,板门花窗,半爿屋基砌在河里,后门后窗一片汪亮。赶市上集的船摇过来,这一遛街屋,统统都是派用场的船埠,哪处都能上岸。

这遛街屋不光好看,临街的门面又蛮闹热。十之八九的人家,凡有大能耐的,便开大店铺,只有小本钱的,也多摆摊做生意,不叫自家门前落闲。

说的是靠尽头的两户人家,都姓肖,东门街的好多人家姓肖。照古说,五百年前是一家,却都道同姓不同宗,上几辈都没认过亲戚,只为贴隔壁住,不要说切肉剁菜板,是咳嗽声、落根针,都听得灵灵清清。东门街家家相隔的这层薄板壁哪,说有趣也真有趣。

更有趣的是这两户人家,各个有个年岁相仿的姑娘。稍微小点的叫初梅,跟着瞎了一只眼的叔父肖和尚过日子。莫看肖和尚半瞎,却是吃过四方饭的人,年轻时,识得不少字,学过几路拳,后来不知为什么云游在外,后来又出家当了好些年和尚,后来还了俗,仍照常吃素,长年穿件又像道袍又像僧服的半长衫。

无产无业、不僧不俗的日子不免清淡,肖和尚幸得学了些算命看相看风水的本领,凭张能讲天文地理的嘴,换些柴米油盐;更幸得早早领养了心乖手巧的侄女肖初梅,等到他门前冷清黄历书都发霉落蓬尘的辰光,初梅的一根银针,却亮闪闪地挑起了叔侄俩的日脚。

长初梅一岁的叫香英。香英家却是孤女寡母。她娘六婶,在房族妯娌辈里排了个“六”,但那粗粗拉拉的眉眼和肩也担得手也提得的身架,那紧捏细攥的手扒脚划拉的本领,却是全镇女人淘里数第一的。男人过世,她春耕秋割,闲月时,淋豆芽贩海鲜,后来索性开出一爿卖珍珠米团子卖蒿春饼的吃食摊,小生意做得活龙活水。

女儿像娘。像娘的香英宽眉大眼阔嘴唇、圆肩膀长腿的,很有几分男儿的英武。可那时长塘镇只按长塘镇的历史眼光来衡量男女,所以镇上人都说宽眉大眼的香英好比耐吃管饱的家常饭,初梅是细品慢咽的燕窝羹;香英是丫环的命,初梅是小姐的相。

说燕窝羹自然不确切,说小姐相也着实夸张——哪有小姐靠绣花描凤换生计的?无非是说初梅俊俏雅秀,人才标致罢了。好在评头品脚的都是闲人闲嘴,当不得油盐也当不得饭的。贴隔壁住的这两家呢,安安生生。远亲不如近邻,大的交情没有,早早晏晏你端来半屉团子几张春饼,我帮你做双袜底绣对枕头鞋面花,都是谢都不用谢的。

后来,街对过落脚了一个外县来的做手艺后生,叫雷明棠。雷明棠虽然来头没一眼眼名堂,手艺和人样,却都叫长塘镇上男女老少,一见就两眼出水生光。这雷明棠会锯会刨会车,圆木雕花细木样样在行,只因做雕花眠床大家具没本钱,就靠几把雕刀专门给人雕花板刻图章。且不说他雕的花板怎样灵动,刻的图章怎样细巧,反正在肚肠里全是牛马见识的四乡人看来,雷明棠直是鲁班爷再世。爱看戏文的好比古,有人竞猜他说不定还是哪朝忠臣良将的后代,遭贬落魄才到此地度生涯过时光的呢!

这话虽然荒唐,却也有点嚼头。白白净净文文细细的雷明棠,是不太像个做手艺的粗人。他就像猛地矗在东门街的一棵竹、一株笋,即便不声不响埋头做生活,也都引人眼珠追着盯着,又生水又生光。不过,雷明棠对此好像不大理会,暗下里倒觉得自己像是落进刨花堆里的一把小雕刀,不用东张西寻,两块吸铁石,就在对过明摆着。

起初,雷明棠只是日日埋头做生活,乏了累了,就朝街对过偷偷望两眼。长塘镇的街,最宽不过一扁担,这边望那边,一动一静鼻头眼脑都望得清清爽爽。

动得极有劲道的自然是肖香英,只见她一会儿进一会儿出,一会儿上灶帮娘揉粉捏团擀春饼,一会赶到门前摊档招呼生意,一手递货,一手找钱,那个精干,那个利索!红跳跳的灶火,映着糙米色的额头脸面,一粒粒汗珠,就像草上露珠亮亮闪闪,晃来晃去的圆滚滚身段,更像刚出屉的米团,透着热香透着蓬勃,要多招人有多招人!

只见动不见忙的是肖初梅。那架小小巧巧的绣花绷,是与肖和尚的算卦摊并排置在门坊里厢的,所以雷明棠常常只望见绷上娇娇俏俏地卷着一头青丝乌云,却不大望得见脸面。

算卦摊总是冷清,半闭着眼的肖和尚,便终日拢着双指甲长长的手似睡非睡。问风水的主顾虽少,绣花绷却不冷落,虽不像隔壁热气腾腾,但一拨一拨的赶市人,只要从船埠进得东街,哪个闺女媳妇都要在初梅的绷子前住脚,一住脚,就不住声地哎呀呀,啧啧啧。自然是赞叹初梅的绣艺:绣的花就像带露摘下,绣的鱼摇头摆尾,比活鱼还活。

初梅呢?虽然年幼失怙,却有叔父教养:但将十指夸针巧,不教双眉斗画长;任凭人家啧叹连声,她不停手不抬眼,照旧针来线去的只是忙。她一向寡语,熟人来去,也只柔声细气地道声你来了你走好。

起初,雷明棠只是间歇中朝这边望两眼,慢慢熟了,就走过来了,先到六婶摊上买两卷春饼或几只团子点点饥,然后就不偏不倚立在两户人家隔间的那块地场,一边嚼着饼子团子,一边与六婶和尚应答,两只眼睛却不住地直朝绣花绷上扫。

先迎着他的六婶母女,回回都迎天神一般,好像雷明棠来买饼子团子,是她们的莫大荣光。六婶一边热声热气招呼,一边高声亮嗓地笑,招呼和笑声都意味深长,亮亮的嗓音更是宣告满街人:雷明棠最欢喜我家的吃食。心里便想着:雷明棠喜欢的,岂止是我家的吃食……

做娘的有七分心思,做囡的便有十二弯肚肠。肖香英的满肚心思,早都露在脸面上。只要睃见对面的雷明棠脚跟儿一动,她这边就忙不迭:珍珠米团先捉出最大的;挑着香香鲜鲜的馅子,可劲往春饼里卷裹。待送到人手上时,团子热滚滚,卷好的饼筒呢,简直就和小棒槌一般溜圆滚壮!忙里偷闲捉个空,还顾得上抿抿头发,扯扯袄襟,顺便瞄着锅灶旁的大水缸,来一番“临水照妆”。

渐渐地渐渐地,肖香英觉出雷明棠的脚跟儿,越来越偏向偏行,再不先来尝米团吃春饼,也不立在两户之间的当中央,而是直径径地迈向花绷落座了;不单单落座,还亲亲热热恭恭敬敬地与肖和尚谈讲天文地理,那恭敬热和劲儿,就和新女婿看望老丈人没二样。

六婶娘囡一一看在眼里。做囡的冷了心,做娘的就黑了脸。

肖和尚叔侄自然明白,但这层窗户纸,又是万万捅不得的。早晚间,肖和尚像做了亏心事似的敛了声气,整日价,越发像个得道的高僧一般闭目养神。肖初梅本就文静,这一来更是不说不笑一声不响,只有手中那枚飞上飞下的银针,起早落夜刺刺啦啦插得更快更欢。

和尚叔侄虽是百般掩饰,六婶母女难道就平了心气?从此反贴门神不照脸。不照脸也不解心气,但凡主顾落座小吃摊,六婶又高高亮起嗓门,比东说西,指桑骂槐,尽拣又酸又辣的话茬儿说。人都是吃五谷长大的,谁不晓得听话要从话缝里听?谁不晓得那东零西碎的话茬儿,合起来就是锥就是针,根根都是朝隔壁的和尚叔侄那心窝里戳呢!

肖家叔侄只装听不见。

生气,也只能白生气而已。雷明棠那不算丰厚却非常精致的聘礼——一只雕着百鸟朝凤的梳妆盒和一支刻着寿桃的梨木拐杖,悄悄送到了和尚叔侄手上。起早落夜的肖初梅在忙着别人绣活的同时,也悄悄为自己绣了并蒂莲的枕面、喜鹊衔梅的帐檐。

到发喜帖的日子,叔侄俩商量了又商量,还是把份红帖儿送到了隔壁。六婶母女再大咧,到底是妇道人家。做囡的身子一扭进了里间,装没看见来人进门;做娘的正对着灶膛吹火棍,不言语也不仰脸,只把根棍子对着块蒲墩捣捣,意思是你要搁就搁在那地方。

肖和尚到底是闯荡过江湖的,一眼闭一眼睁的笑容虽有点发僵,总算还有肚量,把红帖子轻轻搁下,又道了声不多扰,才转身出门。谁知躲在门帘后的肖香英,早已红了眼圈,肖和尚前脚刚迈出,她脚跟脚地追出来,端起那只满当当的泔水盆,就朝和尚脚后,也朝当街对过,哗哗啦啦地泼了一地水!

六婶到底是六婶,不知她得了哪路神通,急火抢锅的竟然没消十天半月,一条小船顺顺当当为香英载来了上门女婿刘保国。刘保国虽说来自乡下,却生得高头大马相貌堂堂,身份也足可荣耀:是刚从部队复员的军人。

刘保国和肖香英,不用说也是天设一对,地配一双。成婚那日,虽然远远比不上公主招驸马的风光,粗菜茶酒也是如山叠,如水流,单单喜庆的双响爆仗,就放了二十四挂!——为什么?母女俩早数过了,雷明棠和初梅那日,只不过十二挂。

二十四挂也好,十二挂也好,肖和尚叔侄包括入赘的雷明棠,都是极会做人的人,遇事忍,凡事让,隔壁的娘囡,也就没意思再寻衅挑斗,只不过两家人依然背脸相向,相隔的板壁,砌成一道单砖墙,各自的动静听不大清楚了,从前那你一碗我一件的情分,自然也没有了。

十二挂也好,二十四挂也好,日子还得一日一日实实在在地数,两家人的日子,也一日一日照旧过:绣花的绣花,卖吃食的还卖吃食。男人们呢?雷明棠依然做他那手艺极精赚钱一般的生活,倒是铜头铁面的刘保国,没挑没拣,得了个亮灯盏——在镇上服务站谋了个什么差使,早晚市日间,便见他缠个红臂章走街串巷,吆三喝四,蛮像个名堂。

日子一日一日流水般过,伢儿一个一个顺水般生。说到生伢儿,肖香英又强过了肖初梅,这不,初梅的腰身刚粗出一圈,肖香英已经落生了大胖儿子,还是双生。

听得隔壁的是女囡,肖香英的喜气又多了十分,早早晚晚喂孩子时,总爱露着一对雪白鼓胀的奶子,坐在当间摊前,左搂一个右抱一个地喂,喂完了,又一口一声宝贝儿、心肝肉没完没了又啃又咬地亲,六婶忙忙接过来,更是声声口口心肝尖子宝贝孙儿地叫得连八丈外都能听见。

说话间,便到了“史无前例”的年月。

不知怎的,外县来入赘的雕花匠,竟成了该“打翻在地”的人,半夜三更一张门板抬回来的雷明棠,整个儿就像被踩扁了的一条烂蒲瓜!雷明棠入殓,大概也是三更半夜,怎样埋,埋在哪处,连隔壁的六婶母女也不大灵清。反正她们只晓得那几日,隔壁就像坟场一般僻静,只到后半夜,才有一两声呜呜的声响,那声响十分短促,像鹤唳,又像鬼泣。

肖初梅敢放声哭吗?雷明棠是戴“双罪”死的:一是隐瞒家庭成分,明明是逃台湾的国民党后代,却说是城市贫民;二是他为某处赶刻语录牌时,借口时间匆促,疏忽错漏,制造了一条“反标”!这样恶毒的“现行反革命”,自然死有余辜!

虽说车走车道,马走马路,可隔壁出了这等大事,肖香英这边,不知不觉地也稳静了许多,不晓得是心里感觉着多少有点犯忌还是怎的,反正她偶尔喊喊双胞儿子时,也不大呼小叫,六婶虽还时时把心肝尖子宝贝孙子挂在嘴边,声气中,却也少了先前的炫耀成分。

六婶母女按说无愁无虑的,谁知也很快有了牵挂:刘保国又领了个什么臂章,跟着一伙人打轰轰地到海上去保什么卫什么去了,反正一去就三日三夜没见回来,再也没有回来!

长塘镇那年莫名其妙送命的,当然不止一个刘保国。

雷明棠还葬个躯体,刘保国呢,只埋了身军绿色的衣衫。

星星一隐,天就麻麻亮了。曙色中,东门的这溜临水街屋,益发像幅木刻画。

早已起身的肖香英,将后门悄没声儿开了,对着一河清汪汪的水,先是移出来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桌,接着又摆出一只香碟两支白烛和几碗素食。

不消片刻,三炷清香便袅尽了最后一缕白烟。

忽地,又是一声板门轻响,一个黑乎乎瘦单单的身影,牵着另一个更小的白色身影,从隔壁闪了出来。这两个身影虽然黑白模糊,相帮提着的那只长柄竹扁篮,却是清清楚楚的,白布没盖严的一角,直直地戳出一包香烛。

肖香英朝扁篮香烛投去一瞥,又凝眸朝下一望,只见屋脚石阶下,正泊着一条小小的卷篷船。那卷篷船谁都晓得:到镇西南背远的坟山去,就坐这样的船。

那黑影一见立着的肖香英,怔了一怔,似要踅回身子。肖香英呆了一霎,终于脱口叫了:“大妹子,你就快去吧,昨夜广播里讲,今晚还要落一阵小到中雨呢!”

黑影又怔了怔,幽幽地移过来一步,像要对肖香英讲句什么,却什么也没讲,只回出来一声哽咽。

肖香英还想再讲句什么,也同样没讲出来。呆呆目送着那一黑一白的身影飘下台阶,闪进篷船,半天,才重重地长长地叹出来一口气。

她立时就想起:至少有十年,她都不记得自己笑过哭过了;也好似没有过像这样地从心窝里透出的什么都舒散了的这声叹息……

长塘镇建居民新村,首先改造的是东门这排最古老的摇摇欲倾的临水街屋。

几十年上百年过惯了的家宅光景,说换样就换样,如今的世事啊,真要变化更迭起来,可真是教人眨眼都来不及。

既是居民新村,镇政府拿出的方案大体能得民心:少占地,高楼层。如果两相愿意,原来相邻的两家三家,都可以按统一图样合盖,据说这样至少可以省却一两垛房墙。

大多数人家赞成合盖,明眼人从打地基时就晓得:肖初梅和肖香英家,连做客厅的堂前间和厨房,都是可以走通的。

又有消息说:肖初梅那从丝绸学院毕业的女儿肖曼,虽说分在省城,可找的对象还是本镇老家,而且也姓肖。

于是人就猜测:肖曼找的肯定是肖香英的儿子二龙,二龙是全地区全省都闻名的乡镇企业家,再说,这两家打通盖房,不就明摆着吗?

不肯人云亦云的人反驳了:对象姓肖,也不一定就是肖二龙,东门街姓肖的,多着呢!

为什么不一定呢?被反驳的人又反驳道:别处出了大学生嫁娶乡镇农民的新鲜事,长塘镇为什么就不能呢?长塘镇哪点比人家差?

还有什么好争的?问问肖和尚或者六婶,就灵清了——有人听得不耐烦了。

竟有好事的真去问。

太阳地里,只见拄了寿桃头拐杖的肖和尚,正眯着一只眼,围着刚砌出的三面砖墙,慢慢地转悠,一边转,一边念念叨叨地向跟着转的六婶讲着:“……恁些年了,我还不知道此间风水吗?我们傍水人家,要盖新屋就这朝向好,古书古戏都说道过嘛: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窗前缺……”

六婶颤着那白花花的小髻,鸡啄米似的直点头。只要是聪明人,还消问什么?

铁匠沙亨中

小引

很久以来,我就想为熟稔的父老乡亲或新结识的友人写点小传之类的文字。这时,他总像个孙悟空,从人海中一个筋斗翻到前面,成为我非写不可的“头名状元”。一“见”是他,我就惴惴,因为自知笔腕太软,只能写写姑娘嫂子,小桥流水。而他,却是条七尺大汉,又是个硬铮铮的铁匠!可是,我还是不能不写他,因为,他一上来就把我震慑住了——

对于作家和记者,他很有看法

“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替我申冤。”他说,那生硬而嘶哑的声响,十步外都能震得人耳朵嗡嗡的,“你们跟记者差不多,作家也总归是要拍马屁的!”

我虽然在笑,却有点尴尬。多少年了,他还是老样子:一站着便两手抱胸,笑嘻嘻地眯着的眼睛略带讥嘲,发楂上满是铁匠铺的灰屑,大脑袋往左偏歪着……

我忽然想起他那个诨号。长塘镇是有些“鬼才”,他们要存心赐封谁一个外号,准得形象生动,俏皮有趣……意识这一“流”,我又禁不住想笑。

可是,我又不敢放怀地笑,因为他刚才论及了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事关作家和记者的声誉,我当然不能无动于衷。

我想追问,又忍住了。怪,人就爱犯贱。有时候,挨点骂反倒心里服帖,特别是骂你的人没有歪心眼,而且骂得也不无道理时。

反正我知道他是镇上肚肠最直的倔汉子之一,说话从不绕弯抹角的。而且,他刚说到兴头上,还是别打断为妙。

对于自己,他这样概括:

“我这人,你难道不晓得吗?在镇上大名鼎鼎,人又恶相,一张嘴臭硬。人家说:亨中,你呀你,一辈子都是歪嘴黄牯卖个羊价钱,吃亏全在那嘴上了。

“这话兴许不错,可有什么办法?天造的江山生就的人,难道能叫爷娘重给我换副相貌换张嘴不成?我生相就是横,你看,脑袋瓜贼大,手掌跟蒲扇一般,长胳膊长腿,一动腿脚,就跟螃蟹般的七枝八杈,横竖是难看呗!

“这没法,兴许阎罗王在爷娘造我时就叮嘱过了,横竖是个炉前烤砧上砸的角色,就是副牛头马面又要什么紧?只要有力气就得。

“嘿嘿,这就苦了我,你看,狗不闻猪不拱的!”

我笑了起来。这话太过头了,他对自己的评价也这么低!

“不,一点不过头,我要生得笋壳里剥出来似的,会挨到三十开外才讨上老厌?说实在,要不是她瞎眵糊眼撞上门来,要不是那回我多了个心眼,嘿嘿,坦白讲,耍了点无赖,说不定到如今还是光棍一条,真的。”

就如称丈夫为“老公”一样,长塘镇人常称老婆为老厌,那是绝对的亲极爱极的昵称。

“我那婚姻大事?唉,没什么讲头的,又不是梁山伯祝英台,又不是薛平贵王宝钏,更不是眼下的年轻人都巴望的,情书写写,马路荡荡,有那个,对对,有你们知识分子那个浪漫劲。没有,我们一眼眼没有,我和我老厌,是不‘打’不成交的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嘛,我们生生是打出来的。哎,别听岔了,我没有打过她。我做什么要打她?人家跟我这十几年,吃苦受罪大哩!我再拳头报恩,还算个人吗?再说我这老厌,嘻嘻,你见了,是吧?模样儿还是很能落人场的,是不是?是咧,自古说,好汉无好妻,赖汉娶个花滴滴。我那婆娘配我这丑鬼,蛮对得起我了,且又贤惠,又勤快,合该我有造化,有造化,一辈子我大概就这么一眼眼福,就这么一眼眼。

“什么,还非说说这段姻缘不可?说就说,不过,说了你编不成好戏,卖不出票可别怪我。真的,你再有肚才也不行。你没见现时的电视电影,一说男女间的事,就是鞋不甩袜不脱的,疯滚在海滩头,又亲又抱,又啃又咬地风流着哩。看得年轻人脸孔滚烫,心里直痒痒,看了还想看。那些个有头脸有身份的人哩,一看就嘀咕,就骂;骂归骂,看还是想看。他就没做过那事?他也做嘛!只不过不能不装点正经就是了,你说是不是?”

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还好,他随即又讲起来。原来那“是不是”只是他的习惯语气,并非要我表态。

“我和我婆娘的事,可没那个‘浪漫’,真的。兴许我老厌要不是遇上我这老粗,也会浪得起来,这倒说不定。不过,会浪不会浪,反正她跟我十几年,就滚珠连串地生了四个孩子,还都是双打双的,你说这本事还小?……”

童年是最值得记忆的,他也不例外

“你也晓得的,从小我就是副邋遢相,是不是?你和我不还是小学同学嘛,你会忘了?是哩,那时你们都是八九岁的小鬼,我都十二三了,一排队,我比你们谁都高出一头,在教室末排最靠边的位置一坐,老师第一眼就扫到我。没办法,突出呗。突出的高,突出的脏,突出的好迟到。对了,还有,成绩又突出的差,老师们都很嫌我的,你总记得的,是不是?”

我当然记得。我知道他小时候的情况,后来也不断听说他的一些不凡的经历。可是,从旁人那里听来,难免走味,我期待他自己来讲。可偏偏他讲话好发岔,一岔又岔到了小时候……我还是不忍打断他,“创作自由”嘛!

“那时候,老师们怎能不嫌我?每天我头发乱蓬蓬,衣裳黑乎乎,背的那书包,是断了背带的,拖着的鞋,是前卖生姜后卖鸭蛋的,又总是迟到。每天,人家都坐得端端正正了,我立在门边大声喊‘报告’!这一叫,大伙的脸便全扭向了我,我又不识相,还伸个舌头做个鬼脸,又惹得同学们轰轰一阵笑。这一扰,教室里起码两三分钟不得安生,老师还有不懊恼的?”

他摇摇头,又无限感慨地说:“偏偏,第一堂课总上算术,唉唉,我跟算术是冤家对头!我又不做生意,学那算术做什么?我一上算术,头皮就麻……”

不错,第一节课总是算术。教算术的那老师,女的,姓薛,个子小,人也嫩,治不住他,几次都被他气哭了,眼泪哗哗地向班主任告状。班主任姓陈,男的,教语文呱呱叫,脾气却凶得很。一听就火,一火就把他叫了去,劈头盖脸地训,训得他头不是头脚不是脚的,连我们看着都害怕。

“这不怨老师,我那头脚也委实不是好头脚,”他还是感慨,却泛出一丝不无甜蜜的笑容,“我起先也乖乖地立着听。时间一久,我不能光立正不稍息呀!要晓得我五更就起来帮爹打了两炉铁呀!听着听着,我的头耷拉了,眼皮子直打架,尽往一块沾,尽往一块沾……

“‘沙亨中,你是怎么搞的?’陈老师火了,伸手就揪我的耳朵,‘你要再这样下去……’我不这样下去还能怎样下去?这陈老师也真是,他光知道他火,不知道我内里边非但没有火,连水也没有——清早喝我娘煮的那两碗番薯丝汤,早就变成两泡尿撒了,哪还有一点劲?

“陈老师听我叽咕,更上火了,揪耳朵的手一松,转过来点鼻子,非要我把‘叽咕的什么’说出来不可。

“‘说出来就说出来,’我揉揉耳朵说,‘我不懒,不懒,就是不懒。老师,你让我讲老实话不讲?要让讲我就讲:只怕每天我爬起的辰光,老师你们一个个都还在背眠床板吹猪哩!’

“这话没什么了不得的,对吧?我说的是百分之百的事实。可是,当时,陈老师便气狠狠地道:‘你听听,你都说些什么?这是对老师的话吗?你呀,真不争气,教你如水浇鸭背,浪费爹娘的辛苦铜钿,你对得起谁?难道你只想打一辈子铁吗?’

“嘿,陈老师他是恨铁不成钢,可我当时哪能理会?好心只当驴肝肺,头一歪,又顶道:‘打铁就打铁,没有我们打刀铸锅,你饭也别想吃!’

“陈老师一听,脸都变了色,手指头哆哆嗦嗦点着我额角,话都说不成句了。我这贼臭的嘴,还要气他:‘老师,你别小看人,打铁的就没好汉了?水泊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有几个不是草莽英雄?朱元璋小时候还放过牛哩。等明儿我做了皇帝大将军,老师你想报名来给我提鞋拔袜,我还嫌你腿脚不利索哩!’说着,便夹了我那烂书包,真像个大将军似的走了。

“大概陈老师是从那句大话的话缝里听出了我还有点血性志气,不但不恼,反倒惊奇起来。见我当真不再去学校,竟来家三番两次动员我再去上学,还口口声声对我爹说我是如何通晓经史,如何有志气,说不定将来有大出息哩!其实我这几句锄头铁耙上掘来的话,不过是平日爱听说书,学了来胡诌乱讲就是了,算得什么?老师他却动了真心,真有番热心肠!没说的,天下的老师都是这般样的,可惜我当时哪里懂得?唉,唉……”

后来,他也高低没去成学校,实在是家里太困难,他就只得帮爹打起铁来了。

他和陈老师后来的交情,他竟略了没说,其实是不该略的。

我听说,1957年后,陈老师破衣烂衫,拉辆架子车在汽车站当搬运工。走路时,总把一顶破草帽压得低低的,总找僻静巷子走边道儿。那时,一些顺风得意在镇上各部门做了这这那那的学生,也都避之唯恐不及,而在大街上,当着众人迎上去,大大方方叫一声“陈老师”的,就只有沙亨中。

岂但叫,他还叫得亲亲热热,声高音亮。岂但叫,每见陈老师走过,还非拱手请进打铁铺坐一会儿不可。夏天,一碗放凉了的菊花茶,冬天,一碗滚热的姜糖水,喝得陈老师眼泪哗哗,心头滚热。

有回陈老师的小女儿病了,无钱无药,一家人正急得六神无主,半夜里“神仙显灵”——有人从门缝里塞进一个扁扁的纸包,包着三张十元票。那票子上有几个黑乎乎的手指头印,细看那包纸,也有些许煤屑和铁屑,陈老师便猜是沙亨中救的命。

可是,日后问起来时,沙亨中却脖子一拧,大脑袋往左一偏,脖子上的青筋便鼓得条条如蚯蚓般粗,恼了一般几天不理会陈老师。

他崇拜义侠,最喜打抱不平

他没说错,在街坊邻里间,他一向出名——出名在于好打抱不平。

有人夸他勇武刚直,有人说他愣头,没眼色,是个二百五之类的角色。对此类评价,他全不在意,反正他最见不得不仁不义,更不待见当头头的徇私舞弊。

有一回,他把一个饿了他亲娘两天饭的忤逆之子——一个赌博浪荡鬼,像抓小鸡似的抓了起来,填了一嘴鸡粪,掼到了街心;接着,又把一个私心重爱占便宜又无理克扣了社员半月工资的铁木社主任,当街揪住胸脯,骂他个狗血喷头,赢得了四下喝彩。此后,他那好打抱不平的名声就更大了。

这一来,那些有弯弯肠子的,就连走路也存了心眼,不打他门前过,宁可绕道;而那些吃了亏又没能耐较量的人呢,便看中了他,一有什么事,便去他那里诉诉冤情,倒好像他那里是不挂牌子的法庭似的。当然,来讲说的也不免有添油加醋的,也有使心眼想拿他当枪子儿的。不过,那毕竟是少数,一般人来的目的,无非是把他的火煽起来,为自己出出气,出番力罢了。

“说的是,你想,这么一来,我还有不得意的?自己就觉得是鲁智深投胎、武二郎再世了。那时节,我家那铁匠铺日日都热闹得很,我也几乎日日有多半工夫是花在管闲事、打抱不平上头的。嘿,真是就只差没有在门口竖那根‘替天行道’的杏黄旗了!”他追忆起当时的情景,眯着眼睛,很有点小小的惆怅。

这么着做,赢了名声,当然也吃点暗亏。听说后来铁木社分组时,那社主任就把几个老弱病残的银匠、箍桶匠和他归到一组。这银匠、箍桶和打铁,原本就是两码子事,怎好做到一处?那几个年老的,又都是病歪歪的身子,三天打鱼,两日晒网的,那打银的工活,更是个磨蹭事,十天半月不会接得一件活,十天半月也做不出一件活的,收益当然不会大。沙亨中一个人出尽牛筋马力,也没挣够大家要均摊的“活分”,到年底,硬是没半个“分红”。

“这一来,我怎么熬得过?我自己穷不打紧,总不能叫全家人都扎脖子哪!去找主任,主任这下可气粗了,看也不看我一眼,扬着高腔说:‘你沙亨中不是很有办法吗?你那一百单七条好汉都哪里去了?怎么办?你自己看着办吧!’好哇,他说那风凉话想冻死我呢!

“看着办就看着办,我这个大活人,能憋死在你这把尿壶里?我说:‘我退社!’

“‘退社?’他一听,两眼瞪得就像牛卵泡一般,‘你有几个胆?’

“‘我就一个胆,我退社!’我说,‘社章上写着的,入社自愿,退社自由。你个社主任还不晓得吗?’

“‘好的,自由,好的。’他嗤笑着,连连地说,‘反正你沙亨中有泼天胆,你退吧。好的,自由,好的……’

“我扭头就走,才懒得听他那鼻窟窿眼里嗤出来的冷笑呢。我还得去做生活哩。我那炉子冷一天,我们一家老小便会饿一天饭,我得做生活去!嘿嘿,就这么的,我真‘自由’了……”

他就这样成了单干户。他还是在家门前支灶打铁。白天叮叮当当,不断炉火不断人;晚上也叮叮当当,还是哄哄闹闹地不断人。为什么?只为说书场都开到他门前来了,就开到他家斜对面。拥来听书的人,看他打一阵铁,再去听会子书;不想看了去听,不想听了来看。活儿闲了歇手时,沙亨中也去听。他生平就爱听说书,说书的接不上嘴了,他就插上去讲一阵,《三国》《水浒》的那些个故事,他熟套得很呢!别看他墨水不多,一开口就能讲得人轰轰地笑。他是无师自通。真的,有人还说他若去掉话里的那些个卵卵泡泡的脏字眼,还真能挂牌子开书场呢!

那时,我们小镇有这两处最热闹的所在:一是北门的文化站,二是南门他家这打铁铺。文化站在春种夏收的大忙季节里,早早晚晚门前还要冷清一阵,可打铁铺永远是热热闹闹的,越是农忙越热闹,风箱呼呼啦啦,砧上叮叮当当,门前火光熊熊,红着半爿天……

他很后悔那次逞强,惹了个“错斩崔宁”

“这些事,别提啦,做人不能光说那一时半时的风光。关云长有过五关斩六将的威风,就有败走麦城的失势。我也是,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竟好端端地成了‘坏分子’!你当是笑话嘛!真的,一点不哄你。派出所所长!你想想,派出所所长的话,还不跟判官差不多吗?”

我仍然惊异。人嘛,桀骜不驯也好,爱惹是非也好,这都属于性格的范畴,可“坏分子”,那完全是另一种性质了。我想着,心里一阵森然。抬头再望沙亨中,他倒没怎么在乎,仍然是笑嘻嘻的。

“反正我晓得,一定是那个狗娘养的做了手脚,所以教我后来也落魄。不过,我自己倒霉不要紧,不该给别人也惹了事,我顶后悔那次吵架,一逞强,连累了别人。

“事情还得从那日我与派出所所长吵架讲起。

“那日,民兵捉住了个卖私盐的女人。你晓得,那时从盐村来做这种勾当的,都是家境万般无奈的,也多是女人。那些女人总是黑帕子蒙住半拉脸,一条长背巾在腰身上缠了又缠,装扮成怀了孩子的孕妇模样。实际呢,那‘孩子’就是一兜盐!一斤盐,公价私价差不了三两分,就算她把这兜盐,都顺顺当当出脱了,能得几个钱?要我说,捉住了呵斥两句,把盐按公价收了,不就完了?

“那一日,那两个民兵也不知挑着了哪根筋,神气得了不得,当众扒了那女人的衣襟,把盐抖撒一地不说,不许人收拾,更不许她捡,还推推搡搡又训又骂。叫人家保证书也写了,指头印也按了,还不罢休,还要将她送派出所,还要她兜着这盐从东门到西门,在十字街口绕一圈。这不明摆着要游她的街吗?那女人哭天号地,告饶得好不伤心!我看不过去了,一腔血涌上来,把手里的火钳往水里一撂,就往当街口一站,直着喉咙对两个民兵嚷:‘两位好汉,你们这算做什么?捉着鸡毛当令箭,人家这是犯了杀头的罪吗?别太过分了!’

“有个民兵横了我一眼:‘嘿,你这闲事也管得太宽了!她是你三姑六婆你这么向着她?’

“吓,开口不讲理,还想刺骂人哩,我也哼他一声:‘她要是我三姑六婆我还不管哩!她要是你的三姑六婆,我看你也不会这么神气活现哩!男子汉要耍雉鸡毛,也别在婆娘跟前抖!’

“‘好呀,你是什么人,还敢反对民兵执行治安任务呢!你的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有本事到派出所去说!’

“‘什么人?平头百姓,沙亨中!派出所又怎么的?派出所也是人民的派出所,开封府还有为民做主的包文丞呢,我沙亨中一人做事一人当!’

“吵闹着时,那哭得一脸眼泪鼻涕的女人便躲走了。围的人越多,我越得意。说实在,只要有闲事管管,我便舒服得很。我把那两个小子狠刺了一顿。

“第二日,派出所便有小干事来传唤我了:‘沙亨中,晚上去派出所大院学习!’学的什么习呀?我连打铁都是家传爹教的,我没工夫去!那小干事叫不动我,不一会儿,所长亲自来了。

“所长姓苗,外地人,说话一口江北腔。苗所长前不久才调来,一见我,训人的架势就出来了:‘沙亨中,你还这么不老实!叫你学习你不去,你是想抗拒改造咧?嗯?’

“我一听,奇了,好好的我改什么造?他急,我才不上火咧,我说:‘老苗,你把话说明白点,我怎么不老实了?你们叫的那‘学习’,明明是要‘五类分子’去的地场,为何把我也归进去?我属哪一类?’

“‘好你个沙亨中,你还嘴硬咧,有你这样歪着头跟共产党的干部讲话的吗?嗯?你一贯抗拒领导反对干部,不接受社会主义改造,打架斗殴,破坏治安,嗯,你不是坏分子是什么?地地道道的坏分子!嗯,你还嘴硬吗?’

“他操着那江北腔,一口一个‘嗯’,我那按了又按的火气,再也憋不住了。

“好哇,什么时候给我铸出这么多黑锅来了?一定有小人在暗害我。可是,我能接受吗?我说:‘眉清目秀也罢,歪头眼斜也罢,都是爷娘生就的相,我怎么改得了?你给我扣那么多帽子,究竟哪顶是事实?你调查过没有?别看你当个派出所所长就吓住人了,人是长大的,不是吓大的!’

“‘我不用调查!光看你对干部说话这个歪头斜角样,就知道人家没冤枉你!你看看你什么态度!’

“吓,有这么霸气的吗?我说:‘你看看你什么态度?你那样子也不中看呢,老兄,共产党有你这样的干部吗?我看你跟老百姓讲话的态度,倒像个国民党呢!’

“这一来,还得了吗?我们声高声低地吵,苗所长嘴唇都打哆嗦,看那气劲,恨不能立时捆了我。可我不怕。平白无故的,他敢吗?一时间,院子里外又挤满了人。我不怕人多。谷多碾出米,人多讲出理,我才不怯乎呢!正吵闹得不可开交时,王镇长来了。

“王镇长是本地人,对谁家老小不是知里知表的?可一看这阵势,他不能袒护我哇。说句上桌面的话,他得维护政府干部的威信呀。当下便喝住了我,又给苗所长嘀咕了两句。苗所长气冲冲地瞪了我一眼,走了。

“这一来,我又得意了。

“按常理,我得承谢人家王镇长的开脱之情吧!大概王镇长也想趁机教导我一番了,便说:亨中,你敢向政府、向干部提意见是对的,但要看场合、看对象,更要先分清是非,不能什么事都凭一时血性,特别不能说亲者痛仇者快的话。你敢担保刚才看热闹的里头就没阶级敌人了?凡事都有个界限分寸嘛。过头饭能吃,过头话不能说……’

“咦咦,半天我得不着话把说,这下可有送到嘴边的‘把’了。我说:‘王镇长,过头话也是你们当官的先说出来的,要没那些过头话,老百姓不会饿饭,乡下人也不会涎着脸面来卖私盐,挣那几个抠屁股钱!’

“王镇长向来蛮和气的,一听这话也吃不住了:‘你这是从哪里讲起?说话要实事求是!’

“我抓起那根拨火根,前后左右抡了一圈,说:‘你看嘛,你自己前后左右细看看嘛!你看,十字街头那墙上写的画的:一亩田收一万斤谷,人民公社的猪比象还大,为何我们打的食堂饭,老菜帮没半点油花,顿顿稀粥都照得见人影?不是说小高炉像森林,钢铁炼出多少吨吗?现在几户人家合用一把菜刀,我这打铁铺,白白把好端端的物具化了打,打了化,你说说,这是欺蒙谁哩!’

“嘿,这些个实情不用我细说,打那时过来的人都明了,谁不晓得?

“王镇长的脸越来越阴了,低声说:‘亨中,这些话你就少说!’

“我明白,他是为我好,他是叫我莫问国事少生是非哩!我却不怕,说:‘王镇长,你是吃皇粮的,当然不能乱讲。我有什么?倒下横着天!再说,我是赤胆忠心保国为民,我怕甚?讲讲闲话放放屁,谁还能缴了我的头火钳去?’

“这世事就蹊跷。我胡讲乱说,屁事没有,也没谁真来缴我的打铁家伙。可王镇长,后来却定了个‘右倾分子’,削职为民,回家捏了好几年锄头柄!

“当时,我心里真不过意。我想多半是有人把我的信口胡言编派到他身上了,弄了个错斩崔宁。唉唉,这一屈就屈了他好几年,直到1964年,才又叫他出来工作。我真后悔,不该害了他。可知情的人讲,那是时势出的‘时病’呢!后来,当然我也晓得了,连彭德怀这大元帅还吃冤枉落泊呢,何况王镇长!王镇长后来也再三说和我不相干,可我还是后悔,我心里有数。

“我那‘坏分子’帽子,也没敲明亮响戴上,不过自那以后,有人就规避我三分了。避就避,我不在乎,我该想还想,该说还说,心里照旧快快活活。嘿嘿,现在回过头去想想那些时候的事,又有趣,又心酸,稀里糊涂,真他娘的跟做戏一样……”

自然,他也快活得早了,后来,果然有人缴了他的家伙物事了,这就说到了“文化大革命”。

对自己那段“长坂坡”,他轻描淡写。

“哎,莫慌,我晓得,你是急着想问我那段‘长坂坡’哩!听他们瞎讲!哪有那么神?不是谦虚,不是谦虚,我谦什么虚?我要真那样英雄,我也巴不得人家都来登登我的照片,多喊几句向沙亨中学习哩……哎,莫慌,莫慌,让我吸支烟再说。哎,我自己带的有,带的有。”他摆手止住我,立即掏出一包“大中华”,“你看,比你备的阔吧?嘻嘻,莫看你们现在是香老九,宝贝蛋,就是捧得上了天,论到挣钱份上,还是不如我们这些铁老大流水似的来得顺畅,花着爽抖,是不是?不信,我们比试比试?我打一夜铁,你啃一夜笔,你说哪个痛快?我打一夜铁,第二日第三日照样开炉。一困觉,呼噜打得吹猪似的!你呢,这儿画画,那儿改改,写得眼花头皮胀,闹个神经衰弱不说,哪个地方要写得不是路数了,人家一挑毛病,二尺二大黑锅又背上了。心里窝憋死了,一家老小还不得安生,你说谁痛快?哈哈哈哈……”

我笑笑,恭恭敬敬聆听他的“比较文学”,不敢摇头,不敢打岔,为的是等他发挥痛快后再来讲说他平生经历中最精彩的片段。

难怪他瞧不起作家记者,他还真的深谙写作呢!在叙述一段大事前,又来了这么一段质询式的铺垫。

“‘文化大革命’是什么?我们镇上有人讲,‘文化大革命’是大革文化命!这话只对了一半。岂止革了‘文化命’,我看是大革中国命,整个中国都差点被革掉哩!我们平头百姓,起初哪晓得这里边的名堂?我那忽儿还打铁,生意不好也打,不打没饭吃哩!只是我早犯了牛劲:百事不管。我也真不懂。就说开始抓的那些‘牛鬼蛇神’吧,那些地主富农,哪个不是死猪嘛。你把这些眼看就该进棺材的人,又搡出来批斗一通又有甚意思?土改时斗斗他们,翻身闹解放,人心还有个劲;这会儿,嘿,看那老不碴碴的样,斗着斗着,有的就扑通一声,出溜了,完了。看着的人,暗里就不忍了,弄他们做甚?那‘反、坏’就不说了,有几个?再还有那‘右派’,说实在,‘右派’最叫人同情了。‘右派’都是有才学的,没才学的当不了‘右派’。你说是不是?不用我说道外面那些大名声的,我们镇上那陈老师不就是?真斗他们,谁心里落忍?听着广播大喇叭一个劲地吼叫,我都犯糊涂了。嘿嘿,斗完了‘富反坏右’,又斗干部,斗完新的斗老的,斗完这批斗那批,简直谁都有罪了,天下没好人了。嘿嘿,‘文化大革命’,原来是这么个革法!嘿嘿,嘿嘿!”

他住了嘴,猛吸几口烟,然后吐痰,用一个指头摁住鼻孔狠擤鼻涕。我等着,耐心地等着他讲那段“长坂坡”,可他在接连一阵非常不屑的“嘿嘿”过后,竟摇摇头,再无讲的意思。

我多少听说过一点。据说有日中午,他一进家,家里人就对他说,刚才有个什么“兵团”凶巴巴地来揭了张大鏊子去了。那时候,跟这帮人还能论什么理吗?“革命”呗!他一向强梁,到这份上也只瞪了瞪眼,作声不得。大概是憋气难消,天又闷热,就搭了条毛巾,泡河塘洗澡去了。

刚洗了个水鸡儿似的上了岸,只听得街那边一声呐喊,铜鼓口号乱成一片,孩子吓得叽哇乱叫,一窝人朝十字街口蜂拥而去。他料得又出了大事,慌乱间只穿了条裤衩,光着膀子,连鞋也顾不得寻,赤双脚就奔过去看个究竟了。

刚刚挤到人前,又听得一阵铜鼓,几声呐喊,人如潮水一般涌动起来。几个胳膊上箍了红袖章的人,一脸夜叉小鬼似的凶相,杀气腾腾地推搡出五花大绑的一串人来,有王镇长、区委和县委的好几个书记,还有一些人大家叫不上名姓,可脸相哪个不熟?再看地上,一溜碎砖瓦碴,中间是那烧得红烫烫的大鏊子!嘿,他的手艺竟弄到这儿来祸害人了!只听一阵猛喊乱叫,那些个家伙竟要捆绑着的人,一个个都要趟一趟红鏊子,再往那碎砖瓦碴上跪下去!好家伙,阎罗殿也没这般凶惨。

围观的人一见这情景,都吓得倒退一步,一个个心里寒森森,除了吱吱乱叫的那帮人,竟无一个人敢咳嗽一声。

说话间,只见人群中抢上来个光膀汉子,一步奔上前去,劈胸揪住一个戴袖章的领头人,喝道:“狗娘养的,你们还有点人性没有?”没待他说出第二句来,那些家伙一下拥上来拧住了那人的胳膊。他挣不脱身,一看那鏊子,扭转身扑上去猛踩两脚,叭,叭,只见嗞嗞一阵白烟,鏊子踩烂了。围着的人齐声一吼,他越发涌上了劲,再飞起一脚,哗地把这碎鏊子踢了个四分五散。

这汉子,当然是沙亨中。

他的脚底板,立时就烫煳了,焦皮烂肉,还能不痛得钻心?只见他额头上的汗,溪水似的直淌,就跟刚从河塘里爬上来一般。

人也就得有个挑头的。他豁出去一拼,围着看的人也都激起了血性,众人一声呐喊,早把那个批斗会场,搅了个七零八落,还开什么批斗会!这,就是流传在镇上人嘴里的那段“长坂坡”。

“我哪比得上张翼德?那是取笑我哩!我有什么好得意的?我是实在看不过去了……你晓得,打铁的人,心也是肉做的!”他说。

自然,他没什么好得意的,因为他接着就倒了大霉。

第二日,有伙人半夜闯到家来,一口一声抓他这个“漏网的坏分子”,五花大绑地捆了他,关进一辆不透风的车,不由分说地押走了!

“你晓得么,这一抓一关,竟弄了六年哩!娘的,一住监狱,我他娘的又变成了什么‘军统特务’!你说好笑不好笑?起先,我还当开玩笑似的,谁知这玩笑一开就是六年!嘻嘻,真跟做梦做戏似的,活活是场梦,是场戏!

“后来,要不是落到那个好去处,我还真不想回来呢!嘻嘻,人在哪里不是一辈子!”

我十分惊异。他那笑嘻嘻的神态尤其叫我惊异!六年,可不是六天哪!而且,又是这样的奇冤;“章永玫”遇上“马缨花”的艳福,他也绝不会有。我不能想象他是怎样度过这六年的。要知道监狱——劳改场,对一个人的一生,将意味着什么!

他看我少见多怪的神色,挺得意、挺有派头地弹掉一截烟灰,咧嘴大笑起来。

对这段异常重要的“插曲”,他没齿不忘

“嘿,你是不晓得,人哪,就得三教九流地狱天堂,什么样的日子都过过,什么样的味道都尝尝,才不枉过这一世。做皇帝也是,他必得先放牛杀猪,到做起皇帝来才有味道。照我看,朱元璋这个皇帝就做得有味道。你说是不是?平头百姓就算生就的牛肩头、马脚骨,也得有各种各样的地场让他见识见识嘛,你说是不是?我坐牢后要是不回家,兴许下半世又是另一副样子,兴许就不在长塘镇打铁了。做官?做强盗?都难讲。人哪,可真没准!真没准!说实在,我劳改六年,明白了好多事理,懂得的世务比什么时候都多!那六年我没白过!

“哎,你晓不晓得,我后来在劳改场结识了个大官?哦,如今,他还是省里的领导呢,是他,就是他……”他郑重其事地清清嗓子,说出了那名字。

果然不错,那是现今省委的一位领导同志。

“你不信吗?我现在要是高兴了,不不,要是有大事想禀告了,给他写封信,不管多忙,他准得给我写上几行字;就是自己没空,叫秘书代劳也得给回个条子。不信你上家去看看,我那儿还存着他前两年给我回的两封信,这可不是能乱吹的牛皮!当然,人家公务忙,我也是明白事理的,好端端能去扰他?嗯,你要问这交情怎么来的吗?话长哩!

“我刚受拘禁那会儿,当然不安生了,你想我会安生?我疯了似的鬼叫乱骂,大喊冤枉;可等我到了真能喊冤的时候,我倒不想喊了。你猜为什么?说出来准叫你吃惊得掉眼珠子!——那苗所长和地委的一个书记也来坐牢了。老苗的罪名是‘叛徒’,那个书记,不用说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娘哎,那名堂真是五花八门。

“一看这光景,我心里直犯迷瞪,哭也哭勿出,笑也笑勿出。这成什么世界了?真是的,连这些老共产党员都来坐共产党的大牢了,这共产党里边不是出了大问题吗?那,我沙亨中这小小人物来蹭蹭班房边,算什么?好吧,我也不喊冤了。反正我二十几岁的后生,到哪儿也混得下去。

“我做了死猫不作声,光等着提审。谁知上头好像就忘了我这‘军统特务’了,压根儿没提审。看守员看我年轻,老粗,身强力壮,就把我当成个能吃会做的劳力,打发我跑腿,做各种杂事。这一来,我倒成了监狱里最自由的‘犯人’。

“这时,我就设法为几个熟人寻个方便,办点好事。地委的那书记,不久就转到外边了,剩下老苗,还戴着重铐,真惨呢!说也怪,一坐牢,老苗那‘嗯嗯’的官腔就没了,整天不言不语的,我以为他思想包袱挺重。起初,他见我也有点不自在,他当我会记恨他呢!其实,哪里会?人到这地步,看见同乡的一块石头也想抱到怀里亲哪!何况我晓得他一定也是吃冤枉的。

“我和老苗原来是关在两个号里的,难得讲话,后来我被派出来打杂,能走动了,就断不了见面。有机会我就去他跟前问个一长二短。有日,他看四下无人,伸出手来一把抓牢我,说:‘亨中,这两日,我尽揣摩你这官司,怎么也弄不懂你怎和‘军统特务’搅到一起?我寻思是不是搞错了人名?我们有些个户籍警文化水平不高,填花名册写错别字是常有的,会不会张冠李戴,弄错了?这会儿,我无法替你申辩,你自己可得有数啊!’

“一席话说得我心头滚烫!那苗所长还果然料事如神。后来,到临释放我时,我才弄明白!那‘结头’果然出在名字上!——果真有个军统特务,从敌伪档案中查出的,姓沙,叫个沙享忠!三个字错了两个,就胡抓乱整!真是‘大革文化命’哪!

“后来,老苗病了,发高烧,打针也不退。我急得要命,真怕他缴了粮本!轮到我给送饭时,就给打点埋伏,拨拉好一点的汤汤水水。有日我送去时,他又烧得迷迷糊糊的,高一声低一声地直哼哼。起初,我还以为他是受不住了哼的呢,仔细一听,他哼的是歌,哼的是‘抬头望见北斗星’!我呆了,眼窝热乎乎的,天下有这样的‘叛徒’吗?共产党里头,是有赤胆忠心的人哪。

“后来,把我转农场劳改了。临走前,我又见了老苗一回。他的事还没半点着落,还是脚镣手铐。我心里真不是味呵,可他反倒平静,挣出一只手掌来握住我,翻来覆去的就是这一句:亨中,要相信群众,相信党!我忍不住了,我这个从不掉泪的人,那忽儿,心酸得眼泪哗哗。

“一转农场劳改,我死心塌地了。反正是两膀子力气,有劲道就用呗!农场领导说我改造得好,又晓得我会打铁,破格升我到农场的农具修理部让我做轻车熟路的一套生活。除了外出要请假不能随便乱跑外,我这个‘劳改犯’和一般的工人没二样,还发工作服,发肥皂、牙刷,你说有趣不?

“说实在,那一阵吃得也真不错,白米饭雪泡一样,每星期一顿肉。几个月下来,我就长了膘,壮得铁塔一般。我刚才说了,那会儿,我还有点不想出来呢!

“后来,场里又派给我一桩差事,让我打几套门窗上的箭形条,说是给什么宿舍大院用的。这号生活还不容易?没几天我就做完了。这就跟着人到了派用场的地方去试试安装。就在那里,我遇到了刚才跟你说的那位省里的领导。

“当时,他没露身份,我哪里晓得他是谁?只见有个四五十岁的人,戴个草帽,穿一身灰卡其干部服,在那个小院子里浇水种菜。歇了手时,就眯着眼来看我做生活。看得久了,就跟我攀谈起来。

“我看这人说话挺和气,也没拿我当劳改犯斜眼看我,心里益发自在起来。没两支烟工夫,我就把他当作多年不见的老乡亲一样了。

“‘哎,你这铁箭打得真不错呢!’他说,‘没用模子铸,手工能打到这根根相似的模样,技术很可以了……’

“‘那自然,你不想想我是谁?’我六月吃了雪水似的,益发得意了,‘我家是镇上有名的祖传四代铁匠铺哩,铁匠是工人阶级排头号的,你没见党旗不也画的是镰刀斧头吗?’

“‘说得好哇!’他两眼闪闪地一亮,很惊异地望望我,笑了。随即又细细问我的姓名和情况。我当然没顾忌,竹筒倒豆子,连我小时候怎样顽皮淘气,连我以后怎样爱管闲事好吵架,都说了。末了,当然没忘说自己的冤枉,也没忘了替老苗呼冤。

“他听着,嗯嗯地应。看得出来,他听得很在心。这时,我才又觉出他那双眼睛很厉害,亮亮的往你脸上一扫,就跟手电筒似的,一下能把你照个半透!只是当时,我又不知道他是谁,也没指望他能帮我什么忙,只不过冤枉了这么些年,能遇上个人吐一吐就痛快!

“接连一阵,我天天都能见着他,可他只是远远点个头,算是招呼,再也没像那日一样过来跟我说东道西。我偷眼窥他时,只见他皱眉蹙额的,两手背着,像忖什么大心思,在院子里踱来踱去。

“后来,我在场里无意中听到,那人原是省公安厅的老干部,现在还没有‘解放’。唉,我心里又喜又惊,原来也是个‘靠边站’的。

“又过了年把,忽然场领导传了我去。开言就说要马上释放我,又说以前抓我、关我,都是搞错了,这是给我平反。至于这缘由,我刚才说过了。

“我听着,直以为像做了场梦,迷迷糊糊的。场领导接着又说,有个首长要见你,叫你回家前去一趟。这时,我才晓得‘首长’就是我年前见的那个人,他已经‘解放’出来,官复原职了。

“我一气儿到了他的办公室。真是看着天也想笑,踏着地也想跳,上来第一句就问老苗的事。

“‘放心吧,他的案子正在调查,他怕也是个被冤枉的好同志……’

“我一听,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喜傻了。

“‘沙亨中同志,希望你回家后好好劳动,抚养家小。你是个好铁匠,很直率、很有正义感。我希望你保持一个公民的正直和主人翁的责任感,勇于批评干部的缺点错误。当然,也要勇于改正自己的某些缺点。以后,有什么事,你还可以给我写信,好不好?哦,亨中同志,我问你,经了这场挫折,你对党的看法和感情,变了没有呢?’

“这话问得多有斤两!我一愣,心跳得就跟鼓槌捣的一般,说:‘不会变,首长,变不了,共产党只要还有你这样实事求是的干部,我沙亨中就信得过!’”

关于头角是否磨圆之类,他自有见解

说到这里,我发现沙亨中的神情有了些异样。自我们交谈以来,他第一次出现了这种庄重严肃的神态:眼睛眯缝得更紧,总是偏歪着的脑袋也抬正了,沉思地低垂着,猛吸着烟,吐出一缕缕白色的烟圈。

我忽然想起他开头说的我不会替他申冤——难道近来他又遭了什么冤枉?

“哦!”他微微一惊,抬起头,仿佛从某种情境中苏醒一般,迷迷惘惘地一笑,“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不信还能叫我再进一次班房!真要那样,我就把官司打到邓小平那儿去;不然的话,谁审我也不开口!哎,那是年初,县委的一个干部,好像是什么局的主任,还是什么委员会的主任,我说不上来。反正是这么一个八品芝麻官。他来我们镇上召集个体手工业户开会,请大家集资搞一个什么公司。现在这些名堂多得如牛毛,你都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有一些我看完全是变相剥削,抽活人税,搞坐地分赃。从前讲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现在叫一些人一搅,共产党是会多税也多了。当然,这是个别人,可是,谁叫这个别人打的是政府旗号,亮的是干部牌子呢?真叫人看不惯!想不通!一上来,他就做动员报告,就是那通老得满面打皱的套话:在什么什么大好形势下呀,在什么什么鼓舞下呀,因为这个,所以那个,拿腔作调,听着就叫人作酸!我在后排坐着的,实在耐不住了,嚷了句:‘主任,时间就是金钱,请你讲话节省点!’

“那主任一顿,脸盘子红得像熟蟹。马上跟冻着了似的,边说边咳嗽,吭吭吧吧,再也说不顺溜了。越不顺溜,我越听得仔细。喔嗬,我的亲大爷,他报说的那一串串产值和利润收入,我越听越犯猜疑。他正举例说到我,我还不清楚?我一下站起来:‘主任,你刚才说的沙记铁工铺产值数不对头,不是五万,实际是三万四千一,连四万也不是。是多少就是多少,不要掺水!’

“‘哎,你,你这位同志……你,你就是那,那个沙、沙什么来着?’

“‘沙亨中!我就是沙记铁工铺的主。’我自报山门,‘我姓沙,我不傻,四舍五入,我是晓得的。统计数字要准。三万四千一,不能进成四万,更不要说是五万,这个我是晓得的!’

“‘哎哎,那是我根据记者的一篇报道……’

“‘那个记者就是个吹牛皮货,他那样写,我连晓得都勿晓得……’

“‘哎哎,有意见会后提,会后提,’他挺不自在地挥着手,‘你坐下,先坐下!’

“旁边的人也扯我衣角:‘坐下吧,管他呢!’

“我不听,还说:‘会后怎么提?大家都散了,朝谁纠正去?再照这样子写出来跟上级汇报,掺水作假,不又跟‘大跃进’一样,搞浮夸哄死人吗?”

“‘你,你怎么这样讲话?’他脸孔立时煞白,手指头像驳壳枪一样朝我戳过来,‘你,你这是诬蔑三中全会以来的大好形势!你这是别有用心!’”

“我一听这人就不是路数。嘿,我还怕你掼帽子?我沙亨中要诬蔑三中全会,全中国都没有跟共产党一心的人了!哼,他才吃几年干部饭,他知道前秦后汉的忠臣都是什么样的?当下,我气上心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他神五神六,就跟他吵得牙床出血!他下不了台,把本子甩得啪啪响,口口声声说我诬蔑这诬蔑那的,气得我十二节肚肠节节痛……后来,王镇长找了我,又批评我一通,说有意见可以提,不能弄得会都开不成。老王规劝我,我总是听得进的,可也有一些地方不服,他说:‘老沙,你刚才那些话说得都对,你我都是磕磕绊绊过来的人了,不再是愣头后生,应该识点时务。’对对,他说得文雅,是经风雨、见世面的,不过,他说‘头角也该磨圆一点’,这话我可不赞成。这我不接受,死也不接受!嘿,我沙亨中没学问,说不上来硬铮铮的大道理,不过,前秦后汉唐宋元明的朝廷事,我还能讲说一二,我总归晓得:哪个朝廷的老百姓要不敢讲话了,他的龙庭就坐不长;越有人说长道短,就越好;要都憋着不说,总有一天要反起来,天下大乱!难道你不明白?你没看如今怎样开明?老百姓为什么都敢直直喊中央领导人的名字?这多了不得!要以前,敢吗?这里边,意思深哩!你呀,怨不得你三起三落,再出山还是只当个老好人的镇长,依我看,就怪你的头角磨得太圆了,你说是不是?省委领导还叫我要记住公民的责任感呢,我结记这句话,一辈子都结记!叫我说,如果要像你那样磨圆了头角去委委屈屈做官,还不如像我这样痛痛快快当老百姓,痛痛快快说话,痛痛快快打铁!你说是不是?我们俩过心,我才给你讲这些话,要别人,他掏千儿八百买,我还不肯给他讲呢!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他那一口一声“是不是”,竟分不清是当初问的王镇长,还是现在问我。他那神态,又恢复了老样子:头往左边偏歪着,笑嘻嘻的眼神略带讽嘲……我突然又想起了他的诨号,我不知他对此持何态度。

“哎,你是说人家叫我‘六点五分’?我怎么不晓得,晓得的。”他笑嘻嘻的,似乎对那外号十分称心合意,“你看,我这鬼脑壳,总好往一边歪,就像一只到了‘六点五分’的钟表,是不是?老毛病了!”他感慨不已地笑着,伸手在脑瓜上使劲捶了一下,“这可真没办法,爷娘生就的。嗯,还是王镇长解说得好,他说我为人说话,也像这外号,总好过头一眼眼,要不过这一眼眼,就是六点钟,一竖到底,又正又直,呱呱叫!是这样吗?他这样说有道理没有?对不对?”他很认真地盯着我。

“有道理,”我点点头,“有点道理……”

“哦!”他长长叹出这一声,又伸出手来,重重地在脑瓜上一拍,“这可真没办法,生就的!唉,生就的!”哟,这大蒲扇似的手掌,要别人,真经不住这一击呢!

他告辞走了。

我愣着,忽然觉得有许多话忘了说,忘了问。比方说,他最近几年的生活,他那沙记铁工铺,还有,他到底怎样和他老婆“不打不成交”……哦,没关系,我可以再找他的,他的马屁,我还是要拍的。

清清长塘水

我小时候好做梦,并且常常梦见水。

每当我睡意蒙眬地追忆梦境时,几句柔声的话语就轻轻地响在我的耳畔:

“梦见水好,一梦见水,大姑娘,你就要发财啦!”

这时,我便禁不住要笑,脑海里也便浮起说话人的模样。

那是一位很平常的江南农村妇女。由于太平常,几乎叫人难以描摹出她的特征。我只记得她那打褶儿的眼角,总是微微地眯着;落了一颗门牙的嘴,也总是笑呵呵地半张着;梳得光溜溜的圆髻上插一根镀了银又露了黄的铜簪子;耳垂上虽扎了耳眼,却从来没见戴过耳环。那双骨节很粗的手,由于长年浸水,泡得红中泛白。

她的模样平平常常,浑身上下,却十分利落清爽。衣裳不管新旧,蓝是蓝的,青是青的,干干净净,不见一星灰;两只洗得亮了水色的内衣袖子,不管冬夏,总是挽得齐齐的一样宽,高高地挽在臂肘上。

我说不出她的确切年岁,只记得我们长塘镇的男女老少都喊她“长脚五娘”。

长塘镇是地处海角的江南小镇,山也有,水也有,小桥多,流水长。镇上没有古色古香的建筑,唯有那条弯弯曲曲绕镇流过的小河,给小镇平添了许多水乡风光。

长塘镇有条十字街,十字街口的小酒铺是男人们抿盅老酒、谈天说地的“福地”,女人们呢,也有集聚的乐园——那弯弯小河的河岸,那一凹一凸的用大大小小的石头礅铺成的河埠头,便是婆婆妈妈大嫂小姑们日日碰头的地方。

清晨或黄昏,当朝霞或落日把一河流水映得半红半绿的时候,一个个挽着篾编抱箕、挎着鹅颈木盆的女人,就袅袅婷婷地走来了。这时,清清的小河,更像一面明光光的长镜,把她们那健壮而秀美的身影照得一清二楚。

当女人们在埠头上寻好合意的石头墩,以便放下自己的簸箕、木盆儿时,半真不真的,大家总要嘻嘻哈哈地挤夺一番“地盘”,你争我挤不是为别的,而是都想近近地挨着那早已就坐的长脚五娘!

自然而然地处在中心位置的五娘,却从来不去当“调配”的指挥官。听着姑娘媳妇们叽叽喳喳的争吵,她笑眯眯地头也不抬眼也不撩,只管慢散板似的敲着自己手中的棒槌,一边敲,一边继续着那不知什么时候讲起了头的新闻和笑话。

河中的水波一圈圈地散,扁扁的棒槌一声声地敲,噼里啪啦的音响伴随着女儿们不时爆发的欢笑声浪,简直比一支热烈欢快的打击乐还要动听。

连名字也没有而只有“长脚”这个外号的五娘,斗大的字不识一簸箕,可偏偏就有这种吸引姑娘媳妇们的神奇本领。

我记得,当刚扎起羊角小辫的我也开始到河埠头参与这种棒槌声与欢笑声混杂的“合奏”时,我曾一次又一次地盯过五娘手中的棒槌。这棒槌和大家手中的一模一样:一色是桐木做的,扁扁的槌身,前宽后窄,弓起的槌把,削得溜圆……可是,棒槌在五娘手中,却显得特别轻巧。她款款举起来,轻轻落下去,“啪——啪,啪——啪”,节奏分外均匀而动听。

那时,我也曾好奇地打量过五娘侥幸不曾缠过而现在走起来还能一路清风的那双长脚。是的,她的脚比起同年龄的妇女都要大,在那些后脑勺梳着圆髻子的婆婆中,更是绝无仅有的。于是,棒槌与长脚是我深深记住的五娘的“特征”。事实上也是如此,从我认得五娘起,她就在做着做了几十年的生活——给镇上的光棍懒汉们包洗衣裳。

五娘的小屋就筑在河岸上,她终日活动的场所,就是这个河埠头。每日清早,那些刚在被窝里坐起的懒汉们还没吸完一支烟,五娘那双长脚已从河埠头赶到镇东头,又从镇东头赶到了镇西头,在十字街内走一圈;她一一敲响了光棍汉们的小窗,从窗口收走了那些扔出来的衣裳。五娘那双快手,一天洗三、五十件衣服被单,更像婆婆媳妇们烫碗泡饭似的便当——每天每天,五娘洗的衣服,从自家的小院直晾到河埠头,左一道棕绳,右一根竹竿,长长短短,红红绿绿,披挂得比海轮上的“万国旗”还要花哨!

手脚麻利的五娘,性子是糯米团子的绵软;一双长脚走一圈,能听来大半个镇子的新闻,绵软性子,又黏得住老老少少,难怪喜说爱笑的姑娘媳妇,都喜欢五娘。

我第一次听得五娘发表关于“梦水”的见解时,又新鲜又惊异,马上就说:“真的吗?那,五娘,你天天和水打交道,梦不梦见水?你发不发财呀?”

“我吗?坏就坏在神嫌鬼讨厌哩!龙王爷恼我天天搅得它不得安生,半个水梦也不曾托给我做,财神爷嫌我不僧不俗、无儿无女,发了财也不会拜敬它。这龙王爷与财神爷一商量:哼,让这个长脚鬼吃一辈子的清茶淡饭去!姑娘,你看,我怎能发得了财呀!”

五娘的话儿一本正经,周围的女人们一听,个个笑得眼儿没缝。

五娘乐性子。可上点年纪的人都说,她是新中国成立后才变乐的。当童养媳长大的五娘,“拜堂”的第七天头上就守了寡。“长塘河水深三丈,我的苦水三丈深……”下巴颏上有着白胡楂的老倌子们都记得,五娘解放初在诉苦会上诉苦就是这样开头的。当时,连那些心肠钢硬的汉子们都听得红了眼圈!

那些小髻子颤颤的婆婆们,也都记得五娘年轻时,好唱一支洗衣裳的歌谣。她们不知道是谁编的,说不清那词儿,学不来那曲儿,只记得五娘凄凄凉凉地开口一唱,洗衣裳的姑娘嫂子们个个鼻子发酸……后来,来镇上演《血泪仇》的县文工团,听了传闻,特意来寻访五娘,想请她教唱,五娘却高低不肯,文工团员追到河边,咯咯笑着的五娘拿起簸箕,往水中轻轻一撂,溅起了三尺水花……水纹散了,五娘脸上的笑容却不散:“傻闺女,歌是心头出,苦水倒完了,哪还唱得出苦歌啰!”

那年月,左一件乐事,右一件新闻,日子过得好红火!那时节,长塘镇出名的人物也多,东一个模范,西一个英雄。有一天,这个新闻又轰动了河埠头:镇长把一面红彤彤的《支前模范》的锦旗,挂到了五娘的小屋中!

五娘得这面锦旗,说来也真不容易!当时,正是滴水成冰的天气,她与民兵排长昌根的新媳妇秋云一起,敲开河上的冰凌,给剿匪的部队偷偷洗了二百四十七条被单!

拥军出了名的五娘,把干部也看得眼珠儿般的亲。那时候,不管是县里来的、地区来的大小干部,只要在镇上一住下,脱下的衣服准叫五娘搜了去。第二天,不等人起身,那洗得透水瓦亮、叠得像熨斗烫过一样的衣裳,就齐齐整整地送到了主人面前。干部们过意不去的要掏钱,五娘总是笑吟吟地双手一挡:“自家人还说这呀!”

话儿淡淡的就这一句,可是,五娘把所有的干部当成“自家人”的那种情谊,就像清清的长塘水,是那样深、那样长。

五娘的心意和美德是这样地感动过我,在到县里上中学后,在一次准备“五四”青年节的联欢节目中,我和同学们曾编排了一个表现军民关系的小歌舞,这个舞蹈就叫“洗衣歌”。当时纯粹是为了形象和服装上的容易美化,我们把洗衣裳的主角,变成了一个姑娘。

一晃十几年我没回过长塘。虽然我还常常“梦水”,在半睡半醒中也常常记起五娘。

五年前,当我重新得到关于长塘镇的传闻时,有一个消息最最令我吃惊:长脚五娘在河埠头和人相打,差点坐了班房!

虽说菜老不上桌,人老不开窍,可是,出这事也实在怨不得五娘。

和五娘交手的,原是个街道服务站的小干部,姓范。可那时,这姓范的却不是凡人。那些年。就连消息也还算灵通的五娘,也和镇上那些小民百姓一样,被弄得颠三倒四、稀里糊涂起来,总也闹不清为什么对那些被掼下去的、突然成了坏蛋的领导干部应该憎恨、应该蔑视;而对这些打横飞出来的、一眨眼成了头头和官官的人物,则应该讨好、应该巴结……也许是这些年丢掉的和忘掉的东西太多太多!……不说别的,就连长脚五娘先前和县里的、区里的大小干部们那种如鱼如水的亲密情谊,也如一本陈年皇历,早被人忘却啰!

那是个日头毒热的中午。中午洗衣裳的人少,唯有五娘还少不了在河埠头汗出花流地敲棒槌。已经不是“凡人”的范头头晃到了河埠头,四下一看,他朝弯腰曲背的五娘,远远地扔过去半块肥皂和一团红布:“喂,尽点义务,快点洗出来,下午全镇开大会斗走资派,等着用这做横额哩!”

五娘一愣,还没等她应声,范头头走了。

五娘抖开了这团红布,立时就呆了,她认得这幅布;早几年,每当镇上红红火火地开劳模大会、热热闹闹地搭台唱大戏,戏台子前挂的不就是这幅大红洋布吗?这幅红洋布三丈来长,三尺多宽,瞧,中间那条拼缝还是她亲手缝的哩!想当年,镇上的干部请她拼这条缝时,差一截截手中没了红棉线。有人随手找来一个白线团递给她,她却不肯往上接,不为别的,她心里忌讳呵——挂这红艳艳的布,是为那欢天喜地的好事情,哪能缝上白线线!跑了半条街,她从刚过门的新媳妇秋云那儿抽了几根红丝线,才一针一针接着缝完了。是的,那时节,只要是公家的事,干部们叫她做的事,不论大小,她都是这样抖出全副心肠去做的。可现在,台前一挂这幅红布,台上就整开了那些当年让她缝红布的人,那些她曾为之洗过、送过一件件衣裳的人!那些人将站在这幅红布下,低头、弯腰、受尽折磨……五娘两腿颤颤地站起来,把布幅又卷成一团,用尽气力往河中央一抛,红布像一团红云落了下去,在河心打了个转转,马上被水流卷走了。

以后的情形是无须多说的。当铁青了脸的范头头又来到河埠头,把“贪污公物、蓄意破坏政治运动”等的污骂朝五娘劈头盖脸地泼去,又把一根蟹爪一样的手指头直戳到五娘那皱纹深深的额角头时,从石头礅上又一次颤颤地背水站起的五娘,紧闭着那缺了一颗门牙的嘴,举起手中的棒槌,朝那只直戳过来的“蟹爪”劈了下去!

真把长脚五娘弄去坐班房可不那么容易。别人不说,光河埠头那帮姑娘媳妇夹枪带棒的几十张嘴,就叫有时也来河埠头洗两件衣裳的姓范的婆娘坐不住,而黄昏总来河里游游泳的范头头自己,也一刻不得安生。不叫五娘尝点苦头,他的恶气又没地方出。于是,把大字不识半个的五娘,传到镇委大院的一间小屋,“学习”了一个礼拜,让服务站狠狠罚了五娘一笔“管理费”,又克扣了她一年的肥皂供应,才算罢了这场官司。

五娘到底是五娘!一年没肥皂,河埠头照旧坐,衣裳照旧洗得雪雪白!一双长脚走出二十里,她到铁马山、沙岙那些老深山去摘皂角树荚;要不就在镇上挨户要点稻草灰,淋出碱水泡衣裳。二三十年前她就用惯了的皂角荚和草灰水,到现在还是一点不次于“西湖”牌肥皂!镇上那些精明的姑娘媳妇看了一盘算:要得;虽说赔点工夫,但比拿着两包“飞马牌”香烟,再去央求那些范头头们,“批”买两条肥皂,要划算多了!

不知道为什么,前几年我很难得做梦,而且几乎从不梦水。

不过,我仍没有忘怀五娘,而且,不时也有把她写进小说中的念头。可是,细细一想,又觉得五娘虽然可亲可敬,却也说不上有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壮举。为人模样,更难谈得上高大完美。先前那拥军爱政的行为,也是陈谷子烂芝麻的老话,叫人听了也不新鲜,而且,和人相打,差点吃官司这件事,更是避讳都避讳不及的……谁知,当长脚五娘和长塘流水的梦境一起在我心中渐渐淡漠起来的时候,我却终于决定:要写写她,非写写她不可!

不久前,我回到了长塘镇。

二十多年了,再不起眼的地方,总也有点沧海桑田的变迁,长塘镇也不例外。十字街口依然热热闹闹,不过,抿老酒的小酒铺和谈天说地的老倌子却不复见,代替的是一排五颜六色的百货商店和三五成群的穿得油光水滑的小青年。

小桥流水依旧,那河埠头却修得平宽多了。长长的青条石铺成的石级,一道一道,齐齐整整,就是全镇的女人一齐扑到河边洗衣裳,也不愁没“地盘”!

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姑娘媳妇群中的长脚五娘。令人惊异的是,她好像并不见得太老;虽然门牙又落了一颗,模样却依然清健!那大大的圆髻子,还是梳得光溜溜的,还插着那根已经完全褪成黄色的铜簪子,褶儿密密的眼角,笑呵呵地眯着,毫不费力地认出了我,一边招呼,一边却不停手。她款款地举起棒槌,轻轻地落下去,“啪——啪,啪——啪”,那慢散板似的棒槌声,依然是那样均匀而动听。

我好不容易才挤到五娘跟前,一边搓着衣裳,一边笑问她过去几年的经历。五娘笑呵呵地点头,证实了我以前听到的不是虚传。

“嗯,事过如流水,这些事,我早都忘了。说实在的,大姑娘,我们老百姓也不指望有些人‘和尚刚剃头,就有了道行’。扯着眉梢头看嘛!大姑娘,现在千好万好就这点好,那种颠三倒四乱哄哄的日脚,是再也不会有了。你说是不是?”五娘说着,嗖地抖开了脚边的一条彩花床单,只听噗的一声,花床单就像一团五彩云霞,飘下了澄碧的河面。

我点点头。忽然想起来,又问五娘:“那姓范的现在怎样了?”

“为不得官就为民呗!他现在又回了服务站。终日萎萎的,全没了以往的神气,见了我也是没说先笑,怕我记前仇。说实在的,谁记他?这几年,大干部们受大委屈的多哩!要都这样鸡肠麻雀肚,谁还能撑起心劲奔四化哩?”五娘一手牵起单子的一角来回地拽,一手往上泼着水,汰去了单子上的一层浮沫,“喏,这条床单就是他的。他女人也是,没得往日风光了,立时就和他翻了脸,丢下两个孩子,到娘家一住半年不回来。男人终究是男人,屋里糟闹得不像个样子……这单子,你看,我来回擦了四次肥皂,才刚刚见了花色!”五娘笑悠悠地说着,两手牵起单子用力一甩,撩起了三尺水花!

我又做梦了,梦见了满河碧清碧清的水,欢欢地流……

茧茧

放了多少鞭炮呵!看这满院红红绿绿的纸屑儿,四天了,还碎粉粉密匝匝地铺着厚厚一层。

“哎,红一层,绿一层,花红柳绿好光景。柳婶,大喜呵!”

这几日,哪个人不是一进门就眉欢眼笑,开口先对她道出这声喜的?都是几十年的邻里街坊了,谁家院里有几块石板都一清二楚,谁都知道柳婶熬寡苦守带儿子不易,丈夫一死,就凭她十指尖尖一根针,针短线长,针来线去地缝了二三十个春夏秋冬哪!如今,拔了旧梁翻新楼,花朵般儿媳娶进门,这千头万绪,哪根线不是打她柳婶这针鼻儿里穿出来的啊!

话是这么说,乡亲邻里再热乎,看到的也是门楣上的光景,有谁真正晓得别人的心思?有谁真正知透她柳婶的九曲衷肠呵!不信?这会儿柳婶若要对人说,她既不喜也不乐,心里反倒十分恓惶,只想找个背静处痛痛快快哭一场,人家会怎样看待她?

“正做不做,豆腐放醋——何苦要自找不是滋味?!”

“就是嘛,福气好了闲愁多,那是拿糖作捏呢!”

是的,这两天,许多事,许多想头,她无法对人说,至少现在说不出口,可如果老憋着,又教她心里堵得发痛发紧。况且,她又忙,是太忙了,有多少活儿挤迫到跟前了,却腾不出手来收拾。昨天早上,她从敞开的院门中,看见一箩箩雪白的茧,从她门前挑了过去,她心里不由一热,连忙起身追出去,可没等她赶到,那几个挑茧人早已走远了。这“雪山”把她的心都勾得一颤颤的,她连忙回身来,往邻家的堆柴小屋跑——她喂的几十箅蚕,因家中办喜事没处放,借了隔院桂姐的柴屋做“蚕山”。

是呵,该收茧了,几天前就听说蚕茧收购站又开张了,忙起来了。况且,茧价又提了,忙上一季,百儿八十的稳拿到手,何况种桑养蚕,本来就是这儿的老行当。

柳婶是半路出家的,这两年眼睛实在不行了,才歇了绣花换了这一行。去年她第一次喂,心怯胆小,就那半张蚕种,五箅蚕,教她提心吊胆了几十天,几十个晚上夜夜没睡好……后来呢,总算是平平安安的;人都说她手气好,能“发”,真的,五箅蚕结的茧,叫她得了五张新簇簇的十元票。春宝买那盏落地台灯时,不就是取的这五张硬刮刮的新钞票吗?今年,她胆子大了,一下子从收购站的验茧员老奎那里订了三张蚕种,老奎当然不会欺她,给她的果然是最好的蚕种,刚孵出蚁儿,就看出苗头来了,一条条就跟大蚕豆上的芽梢,那么壮圆那么黑,喂下一阵后,更见不一般,虽说那蚕儿耗桑叶也特快,可那宝宝,真是日长夜大!到“上山”时,一条条都有指头般粗,圆滚滚亮旺旺的煞是喜人,这不,你看这茧!柳婶对着白花花的十几个茧垛,先自就喜欢得呆了……

那是昨天的事。当时她可没工夫细瞧细看,一场婚事过后的千头万绪,要待她从头收拾整理呢。从大厨师汤老倌那儿租借的一担碗盏盘碟,那是十二桌的全套碗盆碟盘呵!她得一只只从头重洗过、抹净,然后,按借来时那样,一只下面塞一个草圈儿垫好。她就一个人细细地洗呀擦呀,还有那十几张桌子、几十条板凳,整整又忙了一天。

总算都忙舒齐了,洗的洗了,借的还了,串门贺喜的,今天也不大会有了。小院里又显得空旷清静起来,只剩了这满地的纸屑儿。哦,今日是第四天了,该扫了,扫了这纸屑儿,她得快快从桂姐家搬回那一捆捆早已做了茧的“蚕山”,该剥茧了,再延误,等咬破了茧,她的那些上好的茧,就连末等品也算不上了。

柳婶从大门后捡起那把斜倚着的长柄竹扫帚来。这两日虽忙乱,放那柄扫帚,她却没忘让扫把朝门里,这里边有讲究哩:扫把朝里——财气都往门里进嘛!虽说那都是没了牙的人才有的老迷信,柳婶她这年岁,按说不该这般细讲究。可不知怎的,现在一做了“老”,她竟也分外有心,桩桩件件都记起了老古董们的说道,也讲究起来了。不是吗,这地上的纸屑儿,要换成昨天,她决不肯扫。按老习惯,这鞭炮纸屑儿,得在新媳妇回门才能扫。老人都这么说的,那是嘛,多存点喜气,多讨点吉利嘛!

“沙——沙——沙——”这纸屑儿还真不少呵,那天,她竟让小甲放了这么多鞭炮!

年轻人嘛,那天,一班后生们嬉闹得就像疯了一般。她呢,也乐意让儿子的这班年轻朋友高兴高兴。本来为筹办这场喜事,那经她哆哆嗦嗦的双手一角两角一元两元积存下的成沓钞票,早就流水般地淌出去了,还在乎多买这十挂八挂鞭炮么?放吧,放吧,只图个喜气、吉利,只图个儿好媳妇乖,一家子康泰又和美哩!

当年,她过门时不也是放鞭炮吗?当然,断断没有这么多,那时的赵家,还是一间半的平房小院,丈夫顺德是被货栈雇佣的船老大,光景还算过得,可是,上有公婆二老,下有小姑一双哪!再说,那时的人,也不像如今这样排场花钱。她坐了顶小轿,吹吹打打进门,两个伴娘搀着下了轿,一到这小院门口,只听一挂鞭炮噼噼啪啪响起来。鞭炮落地人进房,人一进屋,那鞭炮声也就沉寂了。

没几年,解放了,顺德做了运输站的船老大,日子更加安稳。可世上的事,难得样样听人调排,等她有了儿子春宝时,灾祸却又降临了……

沙——沙——沙——

柳婶扫好院子,正要去廊下拿畚箕,又习惯地望了望楼上那软软的垂着的粉红窗帘儿。玻璃窗有一扇半开着,一溜小风吹得窗帘儿一掀一掀的。她心里一动,很想叫一声敏莉,叫她把窗子关关好,可没等叫出口,却又发了呆。

杏眼高鼻薄嘴皮,一张小脸细白细白的,论模样,敏莉真是个美人儿。人说:俊娃子难养,俊媳妇难奉,这话有道理。这不,只三天,柳婶就明明白白看出来了:敏莉爱骄能横,可真不是个好侍候的小人儿哩!当然,现在是十五不说初一的话,但当年,人家不也都夸年轻时候的她,是个百里挑一的俊闺女吗?她怎么就没想到骄,也没想到横?呵,那时是那时,那时,她就只知道忠厚本分,在娘家听话孝顺,在婆家尊老爱小。再说,她那时能跟现在的敏莉比吗?敏莉是干部子女,人家父亲可不像她爹是个乡下的土裁缝,而是个交通局的书记哇!

要不要叫?不不,哦……往后有什么事都得想了再说,想了再做,别错三乱四地让年轻人觉得当老的怪不知趣,哦,昨晚她要是就想到这一层,不就什么气疙瘩也没有了吗?那会儿,敏莉一上来就睃了她一眼,这,不就很明白吗?那一眼,哦,尽管她老了,可总不算耳聋眼花,那一眼她看得明明白白,那一眼是什么意思,她也清清楚楚,而且,这三天中,敏莉那样睃她,已不是第一次了……哦,怎么又去想这一眼不一眼的?

哎,那窗帘是双层的,除了外面这层粉红涤纶绣花的,内里不是还有一层雪白的尼龙纱吗?那尼龙纱是金贵物品,如蝉翼般轻薄,又是抽丝网眼的花鸟图纹,光好看不说,多挂一层,可比单层布帘多挡半重风呢?不碍事的,着不了凉的。

这一想,她稍稍安了心,轻手轻脚地把纸屑儿扫进畚箕中,统统埋在院角的那株葡萄的老根下,这才掸掸身上的土,反掩了那两扇贴着红亮亮双喜字的院门,转身就往桂姐家院里来。

“喔呵,我说你这大喜大乐的新婆婆呐,你倒还能想着来搬你的宝贝茧儿?我当你忙昏头了,任凭金山银山都不要了呢!”桂姐那嗓门呵,真是八里地外都听得见。

柳婶只笑笑,没答话。长年在小菜场卖雪里蕻腌酸菜的桂姐,亮嗓门是出名的。她腌下的菜虽都是地里的收尾货,可腌好后卖出得却比谁都快,天天使前后左右摆菜摊子的同行眼红嫉妒。桂姐她一无后台大本钱,二无张秉贵的营业艺术,所凭的就是这八月金蝉似的亮嗓门,见了人大嫂长姑娘短地喊叫,弄得那些挎篮子走过的女人,都不好意思了:一个镇上熟稔稔的,三五分钱的生意就做成她吧!这一来,桂姐也滴水积满罐,攒下几个钱了。看,这墙角又实沉沉地叠起几包洋灰一堆砖头来,她这是又想做什么呢?

“喂,老妹子,你看,我都预备好了,你倒是伙不伙啊?!”

柳婶这才想起来,桂姐她要做生坟!

月余前,桂姐就曾对她说过:她已经换来了人家的一小块山地,那块地处半山坡,坐北朝南,太阳一出,暖洋洋的直照得日头西沉;旁边的沟底,潺潺地流着一条清泉,可真是少找的好山好风水哩,这地块,恰恰傍着柳婶那两分自留山地不远,如果柳婶也有心,两人就伙着一块做,运砖头石灰啰,找工匠啰,请吃饭啰,都有个招呼,可比单独忙乎,省了不少事呢!

柳婶那日心里正忙乱,没来得及细想,笑嘻嘻地就点了头,这一阵,唉,她早把这事抛到脑后了。

“哎,你倒是说呀,做也不做?”桂姐擦擦刚洗了碗的手,就来柴屋帮她搬动那一捆捆油菜秆做的茧垛。虽说她和桂姐同年同庚,都属猪。可两人一起站时,肩宽膀粗、壮壮健健的桂姐,比她要高出大半头,问话时,倾身向她,更有泰山倾斜的架势。

柳婶半低着头,没有马上应声,她作难了。

是呵,当时她马马虎虎点了头,可不曾细盘算。那时节,房子没完工,喜事还没办,她估摸着经济状况不至于太紧窄。岂不料,做衣裁缝派双料,盖屋匠人派半料,事情并不那么称心如意,一切都超过了预算,特别是后来张罗新房里的摆设时,一件接一件,都是她事先没料到的,但她爱面子,尽量想讨儿子媳妇的欢心;要是缺了哪一样,敏莉的小嘴,立时就能“挂油瓶”,虽不说不道没出声,可那高高噘起的小嘴,就跟有仙气儿似的,马上就会吹“皱”春宝的两道浓眉,做妈的当然立时就软了,依了,没说的,去买,去买!

面子好撑,钱可不是好挣的,从结算了这座炮台式楼房的花销到办完这喜事,钱就像流水似的淌,包括那死鬼老伴的八百元抚恤金,那几十年没舍得动一分的抚恤金;包括她历年来一针一线缝来,从手掌心里一角一分抠出来的钱,包括春宝从学徒开始到会驶船后交给她的每月工资……这钱,一点一滴积存像檐头滴水,花起来却像刮了一阵风,现在,山穷水尽了不说,还拉下了相当一笔债呢,这内情,这窘况,她一直没敢对春宝细说,可明摆着,往后这三五年内,日子是断断不会松心的……

是的,现在新媳妇过门才三天,她好意思对桂姐开口讲这些吗?她能说:不,我掏不出这份钱,我不……呵,这话,撬开嘴皮她也吐不出!

“哎,老妹子,也许是忘了吧?今年是猪年,碰上我们老姐俩的生肖,又恰恰满花甲年岁,上哪找这等巧事去?老妹子,十年难等闰腊月,风水先生说了,我们要做这寿屋,一辈子也碰不上今年六月二十二这黄道吉日……”桂姐看来是在兴头上了,一口一声老妹子,比比画画,热烈地劝说着。

“是呵,是呵,今年是好年景,今年……”她支支吾吾着,还没有编排出理由来,只觉得耳根子已经呼呼发热了。

“哎,你是不是钱还不凑手?老妹子,不要紧,缺多少,我给你垫!”桂姐猜中了她的心事,豪爽地说。

“这事可不能要你操心呵!”她慌了,立时就答道。真的,央东求西,她不能让桂姐替她受这个累!桂姐无儿无女,要说孤,比她更孤,要说寡,已经六十岁的桂姐,连堂堂正正的婚嫁都没有过,单门独户几十年的凄凉滋味,还用说吗?可是,桂姐什么时候都没唉声叹气,就连与老奎结了那么大的芥蒂时,她也是硬朗朗的,从不提起旧事。

桂姐毛四十岁的时候,从湖州来的验茧员老奎死了妻子,孤苦伶仃,人又老实,经人一介绍,和桂姐是蛮相配的一对。老奎把衣物打点好,入赘到桂姐门里,谁知没三天,家里的老娘寻死觅活地捎信来了:死活不同意儿子“倒插门”;又说桂姐已经是四十的老闺女,难得生养,将来,他家的“香火”非断不可……后来,老奎又娶过一个比他小七八岁的年轻女子。那女子人是俏,可没两年,却跟一个福建来的竹器贩子跑了。自那后,老奎更蔫了好几年,虽然他见了柳婶总还是客客气气,可路过隔壁的院门时,却连大气也不敢出。

一晃又是几十年!桂姐也真的老了。老奎当然更没例外,精瘦精瘦的,背脊也佝偻了。可是,桂姐仍然高高兴兴地过自己的日子,照旧摆她的腌菜摊。按桂姐的情况,前些年就可以去享五保,可她从来不去打这个谱。“我脚手康健能劳动,好端端的给别人添这份累赘做什么?等我真的不能动弹了,共产党新社会绝不会把我这副老骨头抛在当街的。”

柳婶拿她比谁都敬重,只要有个什么事,只消跟桂姐一说,她心里有再大的霜冰块,也会化成蜜糖水。唯独钱财上的事,她再作难也从不肯张口告求桂姐,桂姐是从腌菜汁水中挣来那分分厘厘的,瘦骨鸡上抽血,她忍心吗?

“老妹子,我,这事……”素来爽言快语的桂姐,突然支吾起来,眉宇间漾出一股异样的神色,迟疑了一会儿,终于稍稍压低了声音急急地说:“老妹子,跟你挑明了说吧,几十年来我俩不是外人,要不是冲着他……老奎的心意,我不会急着张罗,换坟地的主,是老奎给找的,不知他从什么时候存下的心思,做寿材的板,他也早早就订了两副,还是上好的桐木呢……那日,他把这话儿亲口跟我讲了时,我这个刚硬了几十年的人,一下子绵软了心……我依了他了,是的,这辈子没夫妻缘,死了就埋一处吧。我点了头,回来却又哭了半夜,也不知是欢喜还是伤心!”

到底是桂姐!柳婶心里呼地热了起来,望着桂姐那发红又发亮了的眼睛,她不由得泪水盈盈,连连地说:“该这么的,桂姐,是该这么的呵!”

“明白了吧,老妹子,怪道我要催你,你也不要错过眼下这机会哩。我们做那一穴两孔的,趁这好年头,你就把德顺那‘衣帽冢’也移一移嘛!”

柳婶心里又猛地一跳。是呵,亏桂姐替她想得周到,德顺人死海上,那年噩耗传来,匆匆做的是个小土堆似的馒头坟,埋的就是衣帽,真要做起生坟来,怎生忘得了早亡的老倌子?只是,只是那材料工本钱……

“老妹子,磕头不差一拜。如今,你举家大事都操办完了,对得起他祖上先人老少,也该叫地下的德顺高兴高兴才是,这样,你心里也安稳踏实,看,连我现在都不顾虑以后当孤魂寡鬼了……”桂姐的眼神又无限欢悦起来,接着而来的又是一阵爽朗的笑:“老妹子,你怎样合计?说嘛!我们老姐妹俩,眼下一定要办成这件大事,还是那话,钱不够,我替你垫,泥水匠的酒饭,我给你包了!”

“哪能这样嘛!”桂姐这一瞬间的眼神,桂姐这一席话,叫柳婶心里又酸又热,辣丝丝,她也下了决心了,指指面前的茧垛,笑笑说,“看,这不就是现钱?至少也得换个百儿八十嘛!”

“唷,我倒忘了你眼前这金银山了!”桂姐高高兴兴地点着头,又快手快脚地帮她移出了一架架茧垛,一边说,“那就赶紧摘吧,收下来,快送收购站去!哎,要不要我帮帮你?”

“不用,你还要去菜场守摊子哩,快忙去吧,我自个儿就收完了,抱回家去慢慢摘!”

“你也是,怎不喊儿子媳妇来帮帮忙?你呀,”桂姐朝她摇头又叹气,“准又是舍不得吧!‘月子娃娃不可耸,新娶媳妇不可宠’,你呀,可别惯出孩子们的坏毛病来!”

柳婶只好笑笑,没言语,把堵在喉头的那股酸丝丝的气,又悄悄地咽了回去……

摘茧是容易的,可要一个个剥净茧衣,就得费工夫了,但柳婶并不急,她做活从来就这样,不怕慢,就怕站,只要两手不歇停,多繁难的活也能做出来。她自信到不了傍晚,准剥完这两箩茧子的茧衣。

从模样上看,千万个茧子都是一样的,都是那样雪白,那样椭圆,可谁能晓得每个茧子的每根丝,到底有多长?它又是从哪端起缠的呵?你看,这层茧衣也如此,猛一看好像揭净了,细扯扯,还有千丝万缕,如果再连上茧皮的丝,单股单根地抽……呵,对,一个茧子的丝,有“十万八千里”!

这该是十几年前的“笑话”了,她记得,那时春宝刚上高小,一天,不知刚看了一本什么书,便大喊大叫地对她嚷:“妈妈,你可晓得一个蚕茧的丝,最长的能有多长?十万八千米!”那时,她一天到晚头伏绣花绷,嘴里咬着分成四股的一根丝线,听了儿子的喊,便笑嘻嘻地含混不清地跟着重复了一句:“哟,这么长?十万八千里?”

“妈妈,看你!”儿子生气了,生气的声音也是娇甜的,“我说的是米!懂不懂?十万八千米,一米是一公尺,一公尺是三市尺;米,可不是里,你就知道个里,里,里,哎,”儿子撒娇地半请求半命令道,“妈,你说说看,米!”

她吐了丝线,连忙遵命:“嗯,嗯,米,米,十万八千里,噢,十万八千米!”

儿子恼火了,把拿书的小手背在身后,像老师教课一样,非要教她学会这个“米”不可!可她怎么也学不来,咬不准这个“米”……

那时,那时儿子是多讨人喜欢、多招人疼爱呵!现在,他还会再到母亲跟前撒娇,再有那个甜娇的半请求半命令的声音吗?不会了,不会再有了……

茧子大,茧衣也真不少,瞧,又剥下这一大堆了。

去年春天,她就积下一捧茧衣,小心收存起来,准备到冬天,给春宝做双暖和轻软的丝绵手套,就拿这茧衣絮。可还没等她动手,有次春宝回来,从提包里取出一男一女两副漂漂亮亮的皮手套,女的那双,背面还缀着两颗亮晶晶的珠子。一问价钱,两双手套二十一元!她吓了一跳,唯恐儿子以为她心疼给敏莉买东西,就没再作声。但那当儿,她直觉得自己身上的棉背心又薄又硬,一股凉气直往脊梁骨里钻……不过,这都是一忽儿间的念头,后来,在看到和春宝一块回来的敏莉,把那双嫩白的手背有许多圆窝儿的小手,从那漂漂亮亮的手套里抽出来,为春宝解下脖子上的围巾时,两人是那样的亲昵,而这种亲昵又令她那么欢喜,她更为自己的窄心眼儿羞愧起来:呀呀,我真是个没见过世面小里小气的老婆子……

她是没见过世面,心眼儿窄,但自己身子骨不好,也是实情,这几年身体一年衰似一年,往常背胀腰痛,头昏目眩,这一阵,她更是天天没睡过好觉。觉没睡好,精神也不足,而是有股劲在硬撑着,她知道,只要稍稍松口气,她马上就会散了架似的倒下来,就像二十四年前听到丈夫德顺的那条运输船,卷入了九级台风掀起的浪涛中一样。当时,她哭也不会哭,喊也没有喊,木偶人似的还能弄这弄那,木偶人似的任人将德顺的一身衣帽装入空棺材,入了殓,送了葬。送葬回来,她才往床上一倒,吐出一大口黑血……这一病,整整大半年,起来后,当时才三十多岁的她,人都说有四五十了,可不,她立时就改了相,脸皮起皱,青里透黄,本来一头乌缎似的头发,枯白了一半,没几年,就全白了。

那时,春宝才一岁半。

那日,送爹爹“衣帽棺”进坟的春宝,穿着苎布做的孝服长得拖地,他把孝帽上的白棉纱做的线球儿噙在嘴里,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吃糖糖,吃糖糖”,一边笑得咯咯的……那时,人才一岁半哪!

唉,这是怎么回事啦?怎么又在这会儿想起了这些不吉不祥的事?怎好在这个时候……柳婶又觉着一团东西堵上心,憋得发疼发慌;她一阵目眩,便用两手扶着竹箩的边沿儿,定了定神,然后又慢慢地捡起一个又一个的茧,慢慢地撕扯着那撕扯不尽的茧衣……

“隆隆隆隆——”一听这震耳欲聋的声音,便知道门外又驶过了一辆“手拖”。柳婶从半启的院门口一望,可不,那一晃而过的手拖车斗上,满满装着的也是茧!什么人家喂了这么多的蚕?瞧,竟用得着用拖拉机运茧了!

像感染了某种激奋情绪,柳婶的双手,也不由地更快得飞动起来,那飞快的思绪,却像刚抽出头的茧丝,一缕又一缕,绵绵无尽,绵绵无尽……

“喀隆隆隆……”又是一辆!门前的路是一色的青石板,这本来是小镇巷子中,难得的一条好路。可最好的东西,也经不得年损月磨。这青石板路,刚铺上时多好,多洁净、光滑,又多平坦呵!可现在,它却摇动、断裂开来,这处有几条裂纹,那儿有点松动,平常走个人还不打紧,要有个载着重物的架子车拖过,那就热闹了,特别是这几年,那一辆辆手拖,简直像一群嗡嗡乱飞的红头苍蝇,飞遍了各个村子和院落,因为这些手拖,有百分之九十八是被用作运输不搞耕作的,而十家有九家盖房造屋,都有赖于它的承载,砖头啰、水泥啰、钢筋啰,什么不靠它拖来?于是,小镇的巷子中,特别是这种下面有阴沟的石板路,只要“手拖”一开过,无异于地动山摇,就如空中响过轰炸机、桥上走过辎重兵,那轰轰隆隆的音响,再加上频繁的震动,真是吵闹得不能再热闹哩!

可是,柳婶却不厌烦这一切,这旷远年代的陈迹加上现代生活的噪音,是她几十年听惯了的节奏,为她解除了多少寂寞:以往,就是这条石板路,曾经响过使她多么醉心的“嗵嗵”声,那是一个强健的男人的脚步。通常,这声音总是从巷口传来,由远渐近,直到家门口,通常总是不等她掀开布帘,不不,她不是来不及,是因为怯于公婆的尊严,更羞于少妇的脸面。在没有春宝前,她总是那么拘谨而羞涩,即使早早算好了时间,即使早早听到了巷口的第一声脚步声,她也不敢早早迎出来。她只能站在门框后微微地笑,看着这个男人,看着她的丈夫德顺带着那一脸拉碴胡子,带着满身的日光和咸腥味,带着那双只有对她才笑得那么欢的眼神,出现在小院里……

可惜,那醉人的脚步声,那震得青石板嗵嗵响的脚步声,只叫她听了九年!

九年,如果天天能听,倒也罢了,真没想到嫁一个驶运输木船的丈夫,要这样忍孤受寂。

“银柳、银柳,你跟了我,是嫩叶细柳插到了沙土窝,你不嫌我家茶粗饭淡,也真的不怨我一年三百六十天难得在家过个零头吗?”

没等他说完,她就拿手掩了他的嘴,于是,剩下的便只有这两句断断续续的话语:“……柳……柳,你不嫌我丑,也不怪我粗吗?回得家来,我就是一天要当两天过哪!”

哦,将心比心,敏莉她不是也嫁了她的这个当船老大的儿子吗?当然,如今条件好了,儿子开的是小轮船,又安稳又省力气,再不会有父亲那样的厄运。而且,现在排的日脚多轻松!长塘镇——江州,两天一程,四天一来回,这就是说,儿子在家与媳妇团聚的时光,每月每年都有一半!

一半?总不是全,总不是朝朝暮暮,哪个女人不希望与自己的丈夫日日夜夜相厮守呵!门第又高模样又俊,在镇上银行当出纳的敏莉,能忍得这份委屈,能下嫁她这个粗人家的儿子,就算有七仙女那份心田了。那么,她即使发横,任点性,又有什么可责怪的呢?随她去,任她去吧!不要计较,不要在意……

是呵,人跟人不一样。当初,如果自己也会在德顺面前撒个娇,使点小性子,德顺怕是也会事事依顺的。莫看他长得粗,莫看他断断不会像如今的小青年那样,对爱人那般温软乖顺,但是,他打过骂过自己吗?一次也没有。许多男人在老婆身上发的威风,他半点没有使过。德顺一回家就要喝酒,喝了酒对她更温存、热火,那是使得人一想就要脸红的热火……自己呢?唉,都怨自己都没来由地羞臊,总是压着、藏着自己的千种温柔百般渴念,总装得平平淡淡。可后来,她就懊悔了。是的,这二三十年来,她一直懊悔自己献给德顺的柔情太少太少,她一直懊悔那一次绝不该使小性子,以致带来了无穷的遗恨。是的,人生在世,什么都来得及做,可就是对去世的人欠的理、欠的情,是再也无法补救的了……

那一次是为了什么?哦,不过是一次小小的委屈,那爱唠叨又爱挑剔的婆婆错怪了她一件什么事,大概也不过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她很想分辩一下,争一争这个是非,但素来隐忍和顺从的品性,使她终于缄了口,而且她也不愿担这个丈夫不在家就和婆婆乱顶撞的恶名,她忍下了,心里却总觉得有点不平和委屈。德顺回来了,正好,她絮絮地向他告了“枕头状”。这,在他们的生活中,是极少有的。当然,她也并不希望他马上去和他母亲吵一仗,替她出出气。她知道德顺十分孝顺父母,那是断断不会做的,她并不指望这个。她只是渴望听到他的宽解、劝慰,哪怕是三言两语的好话,她就会心平气和烟消云散,可谁知,德顺似听非听,像是睡着了,末了又哼哼了几句:“小心眼!光忖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做什么?妈总是妈,吃点亏你也矮不了嘛!”这一听,她的火上来了,委屈也一下涨大了,她一生气,便背转了身子,再也不和他说话了……心里憋气,她许久许久没睡着。后来,迷迷糊糊的,她觉出身边的那个温暖的身子伸过来一双强健的臂膀,她本来想顺从,也想靠过去,却因为赌气,便故意捡起枕头到另一头躺下了。德顺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再动弹……后来,便响起了德顺那船上帮手的敲门声,于是,她连忙起身,进行下船出发前的那番忙碌,她又按惯例给他烧了一碗面,看着他吃完,却没再和他说什么。于是,德顺便又出门了。他提走了那个提了多年的蓝布包,那包上有两朵她亲手绣的荷花,可是,浪打水泡,那布的颜色,那绣的花,早就不鲜亮了,她只是每回给它洗得干干净净的,却没想到给他重绣重做一个,就这样,他匆匆出了门,只听得一阵“嗵嗵”的脚步向巷口远去……这便是她最后一次听到的声响。呵,谁想得到,她竟以赌气和冷淡,与丈夫做了永别!

为自己的这没来由的小性子和硬心肠,她曾多少次诅咒自己呵!

这条石板路……哦,只是在有了春宝后,她才牵着儿子的手,到巷口去望过德顺、迎过德顺,而每当他真被她母子俩接着了时,那个欢劲,那个快乐!说也说不清。春宝照例要骑到他的脖子上,德顺便“啷啷哧,啷啷哧”地嚷嚷着,像响着马铃铛那样为儿子打着节拍。谁晓得这小子有一次却浇了他一脖子尿!

“可别告诉妈,妈要生气的,她最迷信了……”德顺用大手一抹,笑嘻嘻地嘱咐她。她慌了,要接过春宝,德顺却不依,照旧一路喊着“啷啷哧,啷啷哧”进了家门,逗得春宝笑得就像扯起一串银铃……

德顺多钟爱春宝呵!只是他“走”得太早了,就因为这,儿子更成了她的心肝蒂;就因为这,她才把加倍的爱奉献给了儿子。从春宝上学起直到上班,不管她忙得多么头昏眼花,背酸腰痛,估摸他快要回来的时刻,她总是立时放下手中的那枚绣花针,离开绣绷,到巷口去望他、接他的。

最近这两年,她没有去巷口接过春宝,长得人高马大的儿子,不需要母亲的过分温情了;他不再像以往那样,船一进埠就回家,而是要去玩、去耍,更主要的是因为有了敏莉,而盼他接他的这份幸福,当然也得让给敏莉了。两年前如此,从今后更得这样,怕是永远都这样了,永远……哦,这样难道不好吗?她不是早就巴望着这一天吗?那,为什么在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反而总存了一种失落了什么似的慌慌促促、没滋没味的感觉呢?

哦,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自己心眼儿窄。真的,要不是心眼儿窄,为什么这两天和儿子媳妇生的这点小芥蒂,会一直存在心里?说来说去,自己眼下的烦恼、伤心,不都是为昨天晚上敏莉的那几句不咸不淡的抢白和春宝的“态度”引起的吗?

可是,该吗?不说敏莉,春宝他这么对待她这做娘的,对吗?

这些事,到底该怨谁?扪心自问,柳婶觉得自己半点不曾亏欠了儿子,就像桂姐评判的:她这辈子完全对得起儿子,对得起赵家……

自从德顺殁了后,多少个年月呵,她日日夜夜伏在那绣花绷子上,她必须那样做,才能挣来一家的用度。她的头发早就雪雪白,眼睛是生生累花了的,中医老先生早就劝她要节劳,要少做点,否则不光是眼睛,她那腰痛症,也绝对好不了。可她怎能听劝?她不但不能少做,还非得多做才应付得了这一日三餐的用度,而且还要略略有点哪怕是毛儿八分的节余,她心里才安稳。她要竭尽全力撑持这个家庭呵!于是,年月就在她曲背弯腰如牛如马般的劳累中流过去了。她累极了,真要累垮了,但也不是无所获,听,乡亲邻里谁不夸她勤劳贤惠呵!每次她打街上一走,总听得身后飞来这样的赞语:

“春宝娘真是没说的,男人寻得这样的老婆,闭眼也笑三声!”

“现在不兴立节妇孝妇牌坊了,要立,长塘镇她是第一个!”

这些赞语虽说陈腐,但在许多事上恪守古道古训的长塘镇,依然是被认为难得的评价,她呢,完完全全不愧领,也心满意足地感到安慰。不是吗,公婆相继谢世,葬礼虽称不上风光排场,但很能告慰先人;两个小姑先后出了嫁,嫁妆虽不是最丰厚,但也绝不叫小姑们到婆家时脸红,要不,这么多年姑嫂间的情分,也不会维持得这样好……

以前,她是很喜欢走走街上的菜场的,那是德顺还在的时候。每当掐算他快要回来的时日,她总是忙忙地先去买一篮菜,接着又到街口的小酒铺为他打两斤老酒或几两白干。本来,这些事她满可以打发小姑们做,可她却不愿,不愿把这份为他效劳、服务的幸福让给别人。那时,她就是这么“小气”!现在呢?敏莉能做到这一点吗?是的,春宝不会喝酒,这是她养育儿子谆谆训诫的最有效的成果。当然,她并不希望敏莉也去打酒什么的,不过,当媳妇的,为自己的男人倒杯茶、端盆水,也总应该的呵!可是,这三天,她绝没有看到过敏莉有这种行动或类似的温存和体贴。这倒也罢了,现在的女人比男人还大样,有几个低声下气侍候男人的?这倒也罢了,现在男女平等嘛,平等就是平起平坐嘛,敏莉上班的机关,不是明明比春宝的还高级吗?这都不说了。可是,就凭这,难道……谁会相信,昨天晚上,春宝竟替敏莉去泼洗脚水?而且,还当着她这个当妈的面!而且就在敏莉为了那些花呀草呀什么的说了那些不酸不凉的话,叫她气得心头发痛的时候……是的,儿子当时虽没帮腔,可当她这个做母亲的正在一旁有泪直往肚里咽的时刻,他却巴巴地为媳妇泼洗脚水,这不是明明白白地亮明态度向母亲“示威”吗?一刹那间,她只觉得心窝里就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手扶着桌子,准备走回自己房内,走向那从厨房后隔出来的半间小屋。

这小屋,也是为春宝结婚才隔的。原来,她住楼上的后间,为使新房更加宽敞豁亮,有个起坐间,做母亲的就搬下来,住这楼下的“灶披间”。而且,看来得住到她离开人世。这些,都没有什么,一个母亲应该做的牺牲,她都觉得自然和合理,只是,儿女们不能在言语话头上那样对付她哇!就在这当儿,只听得在楼上的敏莉又一声叫:“春宝,拿一壶凉开水上来,我不要喝热的,光叫人出汗!”而春宝呢,一迭连声地答应着:“来了,来了。”就像一个堂倌应差似的,忙不迭地上了楼,连看也没看脸色发白,用一只拳头顶着心口的母亲一眼……

也许,是她过于自忧了吧?儿子现在并没坏到哪里去呀!当然,现在你还希望他像以前一样,一迈进门槛就叫妈,要出门也总问一声:妈,我走了,还有什么事吗?

虽说实际上,她从来不要求儿子做什么事,就连这几年街口安了自来水后,她也总是自提自挑,等儿子进门,早已缸满地净,连扫帚柄都不用他捏的。她并不愿意让儿子代替自己劳作,但却满足并巴望儿子这种恭顺和孝心,哪怕仅仅是情态,也使她打心底欢欣。

可是,这些个情态,现在没有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了。这两天,他是一进门就奔楼上,开口先朝媳妇笑,饭桌上也只顾得和敏莉又说又道,倒好像旁边没有她这个妈!

哦,这些也是小事,都不必计较,一代换一代,都是这样的,任谁娶了新媳妇不这样?她这个做妈的,难道不是一直巴望小两口亲亲热热吗?

十年前,从那日春宝一换那套白衬衫蓝布裤时,她不是就想到儿子长大了,再不是背在她背上滚在她怀里的小宝贝了吗?瞧,这一尺八长的衣服,只到他的肚脐,二尺八的裤子,也只到膝盖弯!这年把工夫,就蹿了那么大个头!春宝冲她伸着舌头笑,她也笑呵呵地把另一套新做的衣衫亮出来了:“看,宝,妈给你预备着呢!”可是,脱衣裳换裤时,儿子却红着脸说:“妈,你先出去嘛!”她也就忙不迭地出去了,心里却止不住地高兴,又慌又喜!呵,儿子大了,快长成个男子汉了,再过几年就该讨媳妇,就该由他的媳妇儿来招呼他换季穿衣洗被褥了……那么,这被自己早就盼着的一天终于来临了,为什么又要为这种种小事烦闷、生气、忧忧郁郁的有股空痛感呢?

心窝里又在一阵阵的发痛……以前,她老是习惯把这叫做“心口痛”,后来,春宝逼着她到医院做了一次检查,这才知道是胃溃疡,慢性的;一听是慢性的,她就放了心,三五年内出不了事,她当然更把“禁忌”“调养”的话语,丢到九霄云外了。调养要有条件,她上哪找这条件去?上小菜场吗?

是呵,走出家门口的小巷不远,就是镇上的小菜场。

菜场上新鲜活跳的海货,真像龙王爷搬家,要什么有什么,谁想办多少桌鱼虾宴,半点不成问题,只要你甩得出人民币!现在的菜蔬真是太贵了,可有钱的人也实在多了,再贵的东西也有人买。而柳婶,她就记不得自己已有多少时日没敢光顾菜场的早市了。她一人在家时,总是到下午菜场“倒摊”时,随便买一星半点最便宜的东西,一斤腌酸菜,半斤咸泥螺,足可以打发三五天。有时她根本不烧菜,早晚两顿泡饭,筷子头蘸一蘸什么咸卤,稀里呼噜地就把一碗汤饭咽下肚了,还要什么?一省百省,她这才积得起一分一角的钱,又娶媳妇又盖屋呵!

她省,是自己省,可那日为春宝办的十二桌酒席,是地地道道参羔鸡肚。一桌上二十四碗的流水大席,和那些福气周全的人家一样办得漂漂亮亮。那天,百十人客人,哪个不是抹着油嘴打饱嗝?

大事上得讲脸面,要拿得出去,可对自己,家里平常过日脚,总还得俭省呵!今天早上,从橱里拿出了两碗菜,那是酒席上剩下的,没有坏,她蒸了蒸,就端到饭桌上了,谁知敏莉一见,两条细眉弓得圆弧一般,呀地叫了起来:“这剩菜能吃?得了肠胃炎谁负责?”

刚在灶前烧完火的她,慌忙拍拍膝盖走过来,笑道:“我尝过了,没有坏,小莉,这留着我吃,你们吃花生米、油豆腐……喏,你中意吃什么就吃什么……”

敏莉一听,睃了她一眼(呵,她最受不了儿媳妇从下眼角这样“睃”她),撇了一下嘴。正好,春宝从楼上下来了,敏莉耸一耸肩,朝春宝低声讲了几句什么,而她只听见咕哝了这么一句:“……真是的,这是变相地给人搞忆苦思甜吗?”

她不懂这“变相”是什么意思,但敏莉的气愤愤神色,明明白白告诉了她这不是一句好话。她怔着,心头怦怦乱跳,谁知春宝,她的一向听话孝顺的春宝,听了敏莉这句话,竟像领了圣旨一般,那浓浓的双眉也皱起来了:“妈,你就会……”就会什么呢?没有说出来,只听得“哗”的一声,两盘菜齐齐倒在污水桶里了。

她站着没动,只觉得脑顶心一阵热、一阵冷,仿佛那菜就泼在她头上。

当然,她并不只是心疼那两盘并不坏也没有馊的菜……而且,这件事比起昨晚那番“箱子上一盆花”的口舌来,又算得什么?

她不能生敏莉的气,人家是那样的家庭出来的,娇生贵养惯了的,她不怪她。她奇怪的是春宝!才几天,春宝就变得这样了?!

从前,他是多俭省多乖呵!小时候就那样懂事、那样乖,乖得叫人心疼,懂事得叫人吃惊。“贫贱出孝子”,这话有道理呵!就说吃菜吧,他能把那个特意为他煎的鸡蛋,推到她这当妈的鼻子底下,非要“妈吃一半,我吃一半”,实在推不过了,也非要“妈妈吃一口,我再吃”;早上给他买的一小碟发芽豆下饭,他非要分作三顿吃,可那碟子里,顶多不过一二十颗豆!

从小就这样乖,他才会在参加工作后,把挣得的工资,一个不剩地交给她;就因为儿子是这样好,她受尽劳累也不觉苦,总觉得自己有盼头。不是吗?从小起,她就整日整夜,用一条背巾背着儿子劳作,直到他下地走路,直到他欢跳上学,当她伏身在花绷上一针一线地绣着时,那有盼头的图景,不就与面前的花卉图案,一直交织在她朦胧的泪眼中吗?

可现在呢……哦,从昨晚生那场气到今早到中午,她总共没吃进一碗饭,她咽不下去,她心里难过呵!可她的春宝,竟好像瞎了聋了似的,母亲少言寡语,少吃没喝,他视而不见,问也没问,连半句话也没有。如果日后她饿上个三五日,只怕是关在后屋,悄没声息地死了,他也忘了来叫门吧?

难道真的这么可怕吗?会到这一步吗?一想到这,她竟突然浑身哆嗦起来。

昨晚,她本来不是明明为了讨好小两口吗?她扫地,从楼下扫到楼上,替他们扫着房门口的地,一看敏莉正在拨弄箱子和五斗柜上那两瓶塑料花,她便笑嘻嘻地说:“小莉呀,扫地飞灰,脏了这花儿就可惜了,快找个塑料口袋罩上,有客人来时再取掉,不就叫花儿耐久耐看吗?”

敏莉一听,又睃她一眼,也不作声。她一怔,心里好无滋味!呆了一下,便又背转身,弯下腰来照旧轻轻地扫,刚离门口没两步,只听得敏莉在屋里说:“听,听听你妈说的话,也不嫌贫气!一把破塑料花,还想供十年八年当宝贝哩,小市民的习气!又想摆阔又怕花钱,爱花,好嘛,要爱花就买真花名花养,白玉兰、米兰、君子兰,种子公司有的是,一盆十几元,几十元,拿钱来呀!只怕她又心疼得睡不着觉啰!”

她呆了。虽然敏莉讲话总是又尖又急,叽叽喳喳,但这话她听得分明,敏莉看来也是明明要她听的。她听着,那话里的意思也全懂了,只觉得一阵寒战,心里却又热辣辣的有股气直往上冒,她捺不住了,扶了扫把直起腰,真想回身进屋去说几句,数落这个好不晓理的儿媳一顿……

可是,没容她说出来,敏莉又夹枪带棒地说下去了:“告诉你,春宝,你妈以后要老是那样小鼻子小眼地盯着我们过日子,我可受不了。她大概不会听说人家日本的山口百惠结婚,一只蛋糕就七米高吧?哼,吓也把她吓死了,她更不会晓得法国的爱丽丝布置新房,鲜花鲜草从床上四周摆到房门口,天鹅羽毛做壁饰,吊灯是水晶玻璃的……嘿!你妈还以为我们这场婚事多排场哩,功臣自居,沾沾自喜得不得了,真是没见过世面……老实说,我没发牢骚,就够五讲四美的了,她倒处处来寻衅生事!嘿!”

如果光是敏莉这样不知轻重、不知情理倒也罢了,是的,媳妇这样奚落他的娘,且听听春宝他怎样回话哇?哎,没听见他言一声,可是那粉红的尼龙帐,就像透明的丝帘,把春宝那讨好的笑嘻嘻的鼻头眼脑都映得清清楚楚。是的,他没有说话,可那对媳妇儿百般娇宠讨好的神情,是明明白白的哪!

她捏着扫帚从楼梯上退下来,下到最后两级时,两腿软软的,差点一脚踏空!

阳光愈来愈猛了,晒得背上热焦焦的,柳婶只觉得眼前晃起了一圈圈大大小小的金星。茧衣已经快撕完了,她索性闭上眼睛,长长吐了一口气,然后,把身上那件毛了边的夹坎肩脱了下来,挂在葡萄的枝架上,又往架下的凉荫里挪了挪。

这架葡萄已经栽了十几年,虽然多是老枝,却年年挂果累累。前一阵下了几场雨,下一场,就教它绽出一批嫩芽,那嫩芽儿在一夜之间就能舒展开来,变成绿汪汪的叶片儿。现在,这叶片儿已经茂茂密密,强热的阳光,在这里也只能投下斑斑驳驳的日影。

柳婶睁开眼睛看着这片爽目的绿色,似乎觉得心头也舒坦多子。她注视着架下的那根老藤,虬曲而表皮粗糙的老根,竟有胳膊般粗了,根部的土,黑乎乎,湿润润,一丛蓬勃的小草,从黑土中钻了出来。

柳婶随手扯过一看,是一丛顶端带四个叉的三棱草。

呵,这儿也长上了这种小草?这三棱草,通常总是长在河边,河边的草地上是很多很多的。

柳婶的眼前,立时又荡起一汪碧绿的河水,两个一高一低的闺女影子,连同两根乌油油的大辫子,一起倒映在水里。呵,那两个闺女不是别人,就是出嫁前的她和桂姐。

时光真快,转眼间就是几十年!老早镇外的小河,没有小石桥,往来过渡就靠小船或木排。一到集日,从乡下赶进镇里来的人,为等这木排,总是在河边挤得密密麻麻的。柳婶记得,在自己还没嫁到镇上来的时候,她曾多少次与桂姐相约着来赶市,多少次拔过那又笨重又漏水的大木排!那时,她们才十几岁,头上都扎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她呢,臂弯里挎一只小布包或一只小竹筐,通常总是为做裁缝的老爹来买针头线脑,也买几斤生熨斗的木炭。桂姐呢,却总挑着两只特大号的竹筐,去卖刚刚采摘下的桑叶。

两人一到这河边,一看等船的人多,便宁肯自己拔木排;这倒不是拔木排可以省几分船钱,“自己动手渡自己,这才有味道呢!”桂姐总是这样说。拔排时,桂姐也总是不让她动手,怕那粗粗的麻绳勒伤了她的手掌:“你是绣花的,细皮嫩肉经不得碰,我不要紧,爬树捋桑叶,磨炼惯了,不怕的。”笑吟吟的桂姐,遇事总说得出一番道理。

哦,那河边的青草地,也还记得那两个垂一条乌油油大辫的黄花闺女的身影,还记得那一切趣事吗?当年,她们偎坐在草地上,耐心地等候那条已被人拔到对岸的木排时,她们那些姑娘和小丫头,又一起在草地上,做过多少次扯草算命的游戏哇!

河边的草地就长这种顶端带四个小叉的三棱草。千年树木万年草,就像我们这旺生旺长的人丁一样,这三棱草也是到处旺生旺长的,怪不得这小草自古以来,就被乡间的闺女们用作神秘的“占卜”呢!

那时,她们只要一坐到这草地上,就悄悄儿地扯一把三棱草,从中间抽下那根细细的茎,四只手各自捉住草茎的两头,从两头一齐对撕,撕到中间,那根草茎总要变成N形或||形。据说,N形主生男,||形主生女。开始,不懂事的她,每回总是笑微微地要为自己“占卦”,有趣的是,差不多回回一撕都是“N”!“好,先生男,我先生男!”又糊涂又不知害臊的她,总是高兴得拍手乱叫,这时,桂姐就会微微红了脸:“小声点,小声点!”而完全被这简单而有趣的嬉戏迷醉了的她,却总忘了桂姐的警告而照旧大喊大叫。

她记得,有一次连撕了七根,前五根都是“N”,后两根才是“||”!

“哎,更好,五男二女,大富大贵!”桂姐笑呵呵地真诚地为她祝福。

她这才想起来:“桂姐,你怎么不占一根?喏,这一根为你占一下,来,快,快撕!”桂姐想了想,好大一会儿才接受了她的建议,脸孔却像绽开的碧桃一般血红起来。桂姐两手颤颤着,慢慢地很认真地捉起一根又粗又长的草茎,两人对撕开来,霎时间,桂姐的脸倏地泛了白!——那草茎齐齐裂成两爿,中间什么“形”也没有!

从那以后,桂姐死也不肯为自己“占卦”了。

从那以后,她也没兴致央着桂姐玩着这把戏了。

荒唐呵,“五男二女”,“准”在哪里?但桂姐的“命”,却仿佛“应”了。哦,旺生旺长的小草,莫名其妙的把戏!柳婶摇摇头,凝注着手中这把绿茵茵的小草,怅怅地茫然地微笑起来,小草在她手中揉碎了……

真是的,人有时候真有趣,真糊涂,什么不好信,偏信这无知无觉的小草呢?不是吗?她又有什么五男二女?不就这独根苗春宝吗?

可是,人也真能自己劝自己,你听,什么样的事都能编出一个理:单男独女是盘花,三男四女似冤家。真的,只要儿女孝顺,尊老怜小,一个也是强的,一个也就够了。

人都说,做母亲的一颗心,说大也大,说小又小,真是这样,她一向不也是这样想的吗?她这辈子什么都不要求,什么都不奢望,一心一意拉扯大春宝,给他成了家立了业,她不企图享什么福,只要儿子有孝心,能敬重母亲,能常常想着她这个含辛茹苦的母亲,这就够了,够了。

可现在看来,连这点希望也是黯淡的。三天来的种种小事,纠结在一起,已经像一团沉沉的阴云,压在她的心头,时时叫她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憋闷,她心里难过,却无处诉说,也不愿诉说,是的,这种无法言喻的愁绪,如丝如缕,似有若无,就是对合一副心肝合一副肠的桂姐,她也不肯诉说,不好意思诉说……

今天,她真是替桂姐高兴,就冲凑一凑老姐姐的这份喜事,这份心劲,她也要这么办!

是呵,就依桂姐的主意:赶快摘茧卖了钱,唔,这钱,她可再不为儿子花了,拣个好时好日做一座生坟,做一座漂漂亮亮的一眼两穴的坟!对儿子,她已经尽心尽意,尽职尽责了,唯有对尸骨难收的德顺,她不是始终觉着亏欠着他吗?那么,做好这座坟,既是自己一生辛劳最应得的报偿,也是对德顺的最好的切实的纪念……

“豁啷!”一声脆响,惊醒了沉思冥想中的柳婶,她吓了一跳。

是什么东西摔碎了?不,好像不曾,只像什么东西被重重敲击了一下,是玻璃杯?暖水瓶?呵,是春宝和敏莉吵吵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不是真吵架吧?啊啊,他们早醒了,起来了,那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事呢?

柳婶立刻不安起来。放下怀中的小篓,那里只剩了最后的几个茧子,而那些剥得十分洁净的茧,就像一个个光溜溜的汤圆,已经叫两只竹箩,堆起了满满的两座“雪山”。

她想立刻去看个明白,可又犹豫起来:是小两口的逗闹,还是……是呀,别又像昨天晚上似的,多管闲事多插言,惹得敏莉说那一顿没轻没重的话……

“谁教你说话不算话的?说吧,只要你一句话,你到底打算……”是敏莉那分外尖细的嗓子。

以下嚷嚷了些什么,她听不清了。

柳婶再也坐不住了,立刻站起来往廊檐下走,刚走了两步,又回身去关紧了大门:不管怎样,不管什么事,不能让外人听见。是的,她可以不慌着上楼,先到楼下的灶屋去倒碗水喝,听听楼上的动静;她渴,刚才忙了半天,她实在渴了。

柳婶轻手轻脚地走进灶屋,刚斟好一碗水,又听得敏莉尖声尖气的一声喊:“去你的!别献这假殷勤!你要是不依我这一回,以后有你好过的!”

“不是跟你说了吗?莉,这回,我实在是……你知道的,我身边光光的,半文大钱也没有了……”春宝那闷声闷气无可奈何的声音,听起来又涩又干巴。柳婶的心,又一下缩紧了。

“那你原先为什么要吹这个牛?你看看人家!哪个旅行结婚不是到青岛、北京、昆明、桂林的?哼,没见过你这号说话不算话的大男人,真有脸……”

“哎哎,你听我说嘛,小莉,你也许不晓得呢,现在五黄六月的,去那昆明、桂林有什么好玩嘛,你不知道那些地方爱下雨,又光吃辣椒,你能受得了?上火上得嘴角起泡怎么办?得了痔疮怎么办?”

“去你的!”随着话音,啪地响起了一声……呵,那是一下巴掌,肯定是落在春宝那宽宽而结实的后背上的……

柳婶心里像被什么抓扯了一下,但马上又松散开来:哦,不要紧,小两口打打闹闹,不会是真怄气……

“行了吧,好了吧?……”

“不行,就是去不成昆明、桂林,起码也得走趟上海、杭州,要不的话,我在同学面前太抬不起头!”

“不是跟你说了吗,莉,我没有钱,等以后有了时……”

“以后,以后到什么时候?那还叫蜜月?没有钱,你结什么婚?你妈……”

“我妈也不会有,我知道的。你不是都不好意思跟你爸爸要吗?你……”

“我可不是不好意思,我要张张口,我爸爸准给!我就是不去要,我替你害臊,我就要看看你赵春宝对我是不是真心……”

“哎哎,现在还说这做什么?我要对你不是真心真意,我就……”

“我不听,不听!!别又拿我当小孩子哄,告诉你,春宝,这回,你要是不照办,我就回自己家……怎么,你当我不敢?”

楼上的脚步凌乱而杂沓起来,接着便听见乒乒乓乓开柜门、拉抽屉的声音……

柳婶立时慌了神,心里一阵紧揪,手里那碗哆哆嗦嗦端着的水,已经洒了一脚。她顾不得许多了,放下碗,便紧步走向楼梯口,仰起头来,轻轻而又急迫地喊:“春宝,宝,你来,下来吧!”

拉开门,春宝立在门口了,儿子虽然肩宽膀大,但还没把门口挡严,从肩与头的“空当”中,她看见了靠在沙发旁的敏莉。怒容满面的儿媳妇,只穿了一件贴身的窄背带的粉红丝汗衫,蓬着头发,而已经被她从衣柜中拉出来的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凌乱地堆在她脚下的地板上……

“宝,下来,你下来哇!”柳婶更加着急而小声地喊。

春宝老大不情意地下着楼梯,刚走了两级,就又回头朝房内望望,仿佛自己离开一步,那房里的人儿,就会马上上吊轻生或跳楼……

“做什么?”春宝哑声问道,浓眉紧紧地蹙在一起。

“宝,我,我都听见了……宝,你说,你们要去旅行蜜月是不是?哎,我是说,要是就去近地走走,大约要多少钱?”

“多少?现在没有百儿八十还能出门?”儿子烦躁地答,“妈,你不要管这事……”

“不,妈要管!哦,春宝,你叫敏莉别嚷嚷,别叫人家听见笑话……”柳婶压低了声音,郑重地嘱咐着,又轻轻扳过儿子的肩头,“来,春宝,妈有办法,你看,你看葡萄架旁边,那是什么!”

春宝眯起了眼睛,大概是刚才睡过了头,双眼迷蒙,他只见阳光照耀下的葡萄架旁,有两座尖顶的白花花的“山”。

“哎,没看清吗?那是茧,妈今年喂蚕结的茧呀!”柳婶声音颤颤地叫了起来,声音之高,仿佛也是为了叫楼上那气呼呼的敏莉听得一清二楚,“哎,宝,快穿上衣服,快帮妈挑到收购站去吧,百儿八十,兴许差不多的……”

还没等儿子明白过来,柳婶已从灶屋门后,抓起了一根扁担,急匆匆地迈动双脚,先自走到院里的葡萄架下去了。

春宝发了愣,又眯了一下眼睛,他这才明白过来:院子里那两座“雪山”,果然是雪白的茧。

但他没有马上动弹,却依然呆呆地盯住了急匆匆走去的母亲;母亲那一头雪白雪白的头发,在耀眼的阳光下,就像雪亮的银丝闪着光,那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大而椭圆的髻子,远远看去,也像一个卧着的雪白的茧。

杨梅岙的表嫂

当今世界,什么样的新闻都会有,千奇百怪的事都会发生。今天报载美国的航天飞机两次试飞成功,明儿又说某地发现了一个头上长角的老妇人……航天飞机试飞成功是人类宇宙空间技术的又一成果,毋庸置疑;头上长角的老妇人属于人类的退化还是异化也无须细究,反正报上那张照片是登得一清二楚的,焉能不信?这些新闻、怪事,我全信,也从不起疑。可今天,有人告诉我,我的杨梅岙的表嫂去年也成了新闻界的采访对象,县宣传部报导组、广播站记者、业余作者以及种种爱热闹的人把往杨梅岙的山路都挤宽了一尺半……这能教人信吗?牙床说出血来也不能信!

我家乡的男女老少谁都有可能做出一番大大小小的业绩,唯独我这个表嫂,除了做点蠢事闹个笑话,别的,断断不会。

我这样说,当然有根有据,因为我知道这个杨梅岙的表嫂是个什么样的“活宝”!

“活宝”是表嫂的诨号,小镇忙人多,喜欢闲嚼舌头的却不少,这帮闲鬼对自身和自家人的优劣往往讳莫如深,但却最爱给别人起个有特征的诨号,或褒或贬,花样百出。“活宝”就属明褒暗贬的一种。

你听过针断了用稠饭去粘的奇事吗?你听过择小半篮绿豆芽要在河边蹲三个钟头的笑话吗?——因为听人说过“豆芽摘了根梢好吃”,于是她一根根地拣起先摘了根,又一根根拣起摘了梢……凡此种种,都是我那表嫂的创举。当然,这些惊人之举,还出自她在镇上当姑娘之初,那时,她还不是我的表嫂,而是一个从小父母双亡跟着兄嫂过日子的憨女子。也许就因为憨,嫂子又从不上眼看她,连她的名字“芬姑”也很少有人正经叫过。当初听人叫她绰号,我还颇有些不平:看来,人善就是要被人欺,人家不太精灵就是了,同一茬韭菜也不一样长短,何况人?何苦要这么戏谑人家?

可后来,一桩又一桩叫人哭笑不得的事传进耳朵,我也不得不默认这诨号起得有理。

老天爷有时也真会调摆人,养尊处优吃香喝辣的人往往瘦得像干猴,成天眼泪浇剩饭的芬姑倒长得胖胖墩墩,皮球似的圆。一条黄蓬蓬的狗尾巴辫子盘在脑顶心,田塍上,山坡间,终日见她挎一只猪草篮子野兔似的蹿。十五六岁时的芬姑,气能忍得,苦能吃得,胳膊肘、两膝盖露肉的衣裳也穿得。那一边,用竹竿子敲得她头上起疱的恶嫂子还在指桑骂槐,这一边,淌得两行眼泪的她,端起碗番薯丝粥,稀里哗啦和着泪珠儿一忽儿就吞完了……嘴巴一抹,使劲一勒那条膝盖、屁股补了四块不同色补丁的裤子,照旧笑嘻嘻去去耙山柴,剜猪菜。

芬姑家在前巷的巷口,门前围一道密匝匝的破篱笆,篱笆下是一块小小的菜园。早晚间,常见抹着泥汗花脸的芬姑拄锄站在篱笆后笑嘻嘻地看街上来往行人,走过的后生们总逗她“芬姑望‘老公’咧!”芬姑听了,也不羞,也不恼,低头掂锄,掘得飞快,可那抿起的嘴角却在微微地笑。那年,我的杨梅岙的阿奎表兄卖果子往镇上来,来往几次路过她家门前,一日清早,忽见芬姑从篱笆后闪了出来:“阿奎哥,你要不嫌我,我跟你到杨梅岙,只要你愿意当‘小二黑’,我就当‘小芹’!”

忠厚的表兄吓了一大跳,不过,这憨女子的话没错:那时正颁布《婚姻法》,文工团正大演《小二黑结婚》。

阿奎表兄告诉我母亲,母亲惊奇说:“这女子!说出这番话来能算憨?人倒勤快,又能做又能吃苦,我看是不错哩!”

表兄说:“我也这么想。我们这样的种田佬还能挑花儿朵儿的?镇里姑娘看得上我这山里人,也算好心肠,我娶她。”就这样,十七岁的芬姑不久便成了我的杨梅岙的表嫂。

从此后,一逢卖柴卖果子,表嫂便常和表兄一道上镇来,上镇也从不去自己哥嫂家,倒都来我家落脚。这时的表嫂,胳膊很粗,脸庞儿更圆,黄蓬蓬的头发也乌亮起来。

母亲常问表兄:“阿奎,怎样哩?”

表兄总笑笑:“蛮好的,很算省,很能做哩!”

可我知道,表兄满意我这个憨表嫂,是将不少真事“隐”去了的。不是吗,有人说我表兄家,自表嫂过门后,烟囱一日只冒一次烟,其余两餐都是冷饭,冬天,表嫂把留给表兄的饭煨在被窝里,自己则端了饭碗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吃。如此省俭的结果,是夫妻俩到镇上卖的山柴又多了几担,可终也闹出了病。那次胃气疼,拿表嫂自己的话说是:“差点把肚肠扭成了八段!”而为此花掉的医药费足有卖柴所得的几倍。

还有呢,人说我表嫂去洗衣裳,把表兄的新布衫门襟一气儿捶出三个小窟窿,心疼得坐在溪坑石上对着溪水掉泪豆豆,却不知道事先把布衫口袋翻一翻掏一掏——那里头,硬撅撅地裹着几个小分币!

“我只道他身上从未装过钞票角子儿,只当那是泥巴块,水浸棒槌敲,自会落脱的,谁晓得呢,谁料得到呢?”在邻居大婶们的哄笑声中,坐在堂屋小竹椅中的表嫂,仰起略扁的圆脸,很认真地为自己的错误自解自辩。

有一年,表兄为她买了双花格子的尼龙袜,她在枕头下压了两年,才在一次上镇看戏时穿了。看完戏一出镇街,她又把袜子脱下来掖在腰间,走到路亭歇气时一摸,袜子丢了一只,原路寻了十里地,影也没见,气恼已极的表嫂把这只袜子也留在了路亭的石凳上。

“反正谁都穿不成,索性让他一块得了去!白捡白穿人家的东西,迟早要烂脚指头!”在邻舍大婶们的惋惜声中,坐在堂屋小竹椅中的表嫂,瞪着那圆眼睛,愤愤地诅咒着那个不知名姓的贪心人。

女人们说起她来,特别对她不会做针线、不是拼错了裤缝便是开反了领窝的种种笑话,没有不笑得肚痛的。可我表兄倒从不嫌,一听旁人传闲话,便很认真地替她辩解:“从小没爹娘,恶嫂子手下的受气包,终年一双赤脚板满田畈跑,哪摸过针头线脑?一粒米吃三十六行人,你们只需看她养的猪!”

是的,表嫂笨是笨,没有细心眼,有蛮力气,而且最会养猪,要论这一手,许多婆娘还真比不过她呢!

杨梅岙,顾名思义,是出产杨梅的山村,表兄家屋前屋后也有三四棵。山村里,有几棵果子树抵得半年粮食,表兄家的油盐酱醋也全亏了这几棵杨梅。我那时特别欢迎表嫂上镇串门,大概总忘不了她一年一度挑来的两篮红嘟嘟的杨梅。

每当杨梅熟时,表嫂就来了劲道,一个人在树下成日成夜地守。她守杨梅,鸟儿来衔,她不轰,小孩子馋,她拿竹钩子给他们摘,就是不许大人偷。一次,一个进山的后生偷了一捧,被她扭住了,打起架来,女人到底不如男人,反被人揪掉一绺头发。表嫂并不觉得吃亏。当说这件事时,颇有几分取得经验的神气:“等下回!下回他再来,我拔他的胡须!”

“大唿隆”那些年,毁林开荒,私物充公。“割尾巴”时,杨梅岙更不例外,整个村子割得没剩半棵自留树,表嫂坐在掘空的树坑边哭了三日三夜,上镇来卖野柴时,蓬头散发,两个眼泡肿得比熟了的杨梅还红。

“如今倒好,门前冷清得连只鸟儿也不见飞了,没有树头果子,鸟来衔什么?”往常能吃两大碗面的表嫂,只吃了半碗就把碗推在了一边,摇着头,呆呆盯着自己伸在桌下的一双大脚板,光脚着的是一双重叠着补丁的“解放”鞋。“鸟都有灵性,人倒不知道人心!”她神态凄婉地自语着。

我忽然想起了母亲那年的话:说出这番话来能算憨?

“如今,山里人的日子又热闹了,政策对人心,只要有本事做生活,能出力就不落空!”还是在堂屋,还是在小竹椅就座,照例是喜气洋洋的表兄先开腔:“你表嫂和二伯婆家两妯娌去年包了猪场,三个女人抱得铁桶般紧,你表嫂更是成天一脚泥一脚水,两条裤脚管都没放平过。三个人红油白汗喂了一年,二十三条肉猪条条滚瓜般圆。年终分钱,会计学了老师发卷子的办法,从高分数开叫,女人堆里头,第二个就叫了你表嫂的名!”表兄很有气势地平摆开一双穿了“解放”鞋的脚,那鞋是新簇簇的。旁坐的表嫂也是新鞋新袜,黑平绒布鞋配灰条子尼龙袜,少见的素净和整洁。

“人都说钱再多也不咬手,可你表嫂,接过那捆票子时,两手直像针锥扎着似的十个指头直哆嗦!人家是接过钱来便拿帕儿包了,稳稳当当地揣到了怀里,她呢,一接过来就让它跌到地上了,还跌散了捆!”表兄侧头瞟了表嫂一眼,咧着厚厚的嘴唇嘻嘻地笑。

“看你多有本事,明明望见了也不过来帮一把,照旧自管自立在远处咧着嘴!真是阔了呢!”表嫂也笑嘻嘻地嗔怪着,圆圆的脸盘让脚前的两篮杨梅映出了一层油光水色,哪像四十七八的人?“我去帮什么忙,人家是叫你的大号领钱嘛!”“妹子,你听他那安乐王腔!你听听人家怎样笑:‘阿奎嫂,还不到黄梅天,你就想摊地上晒钞票哇!’‘晒得下晒不下?晒不下说一声,我把家里的团箕搬来让你用!’啧,你倒听听,你听听!”

“这有什么,随便笑去!吃饱了新米年糕,不笑笑还不撑得慌?大家逗我们是看得起我们哩!”“妹子,说实在,打出娘胎起谁接过那么多钞票?730!一张张都连着号码!真的,钞票上的数字号码都挨着的!要不把猪喂成象一般大,能有?人有心气喂,猪就发面团似的长!就像拿火棍儿吹着似的长!”

我突然想起来,二十多年前,画在房前屋后山墙上的猪都似象一般大,人站在猪鼻子底下倒像棵葱。可是,那不过是做在房墙上的一个梦。当真能把猪喂成了象的,只有如今的年月,如今的人哇!

表嫂夫妻俩双簧似的唱和,令人欢喜令人乐,但在当今农村山乡,当然算不得最新鲜最惊人的。我急着想知道的是表嫂如何成了“新闻人物”,因为单凭这年终分得现款730是吸引不了县站那帮秀才的。

可是,神采飞扬的表嫂,还在乐陶陶地念她的养猪经:“妹子,不是我能掐会算,我心里早有了数,早就晓得!真的,喂食时我就看出了苗头,那栏猪娃可能解人意!一拱到槽边,就卷了尾巴!这里头也有讲究!当然有!畜生也有灵性,不是吗,人得意还跷个二郎腿哩,猪舒坦了就不兴卷个尾巴?吃得中意,不上膘才怪哩!只要时势变得好,真是毛竹也会生出水蜜桃!”

我愈发惊异起来:笨呆呆的表嫂竟变得这般伶牙俐齿!我好不容易才把话题转入想问的内容,谁知,表嫂那圆圆的眼睛一眨巴,忽然忸怩起来:“这事,统天下都晓得了,还说它做甚?”

“统天下都晓得的事,再说一遍又有什么要紧?”表兄笑呵呵地怂恿。“妹子又不是别人!”“你嘴巴痒你就说,我可说不周全。”“说不周全我给你垫着。”

“妹子,你看这人!说就说……还是去年二月间,你表兄到邻县买猪娃了,我早晚闲得没着没落,就惦着栽杨梅树。自听说往后房前屋后的树木照样归己,我呀,恨不得在墙头屋脊也栽一溜!”

“你看她多贪!原来我都栽下一二十棵了,她还嫌不够,还要挖坑……”

“你没听人说么,桃三杏四,杨梅虽难,栽上五六年,也就能摘果了,一棵少说也是两三担,抵得上两头猪的出息……”“看你,一绕又绕到哪去了?”

“慌什么?不说根哪来的秧?那天,我寻地方刨树坑,寻一处刨一处,一直刨到日头西,刨到房墙后的坡下,猛听得‘当!’一声响……”

“又憨了,哪有这么响的,又不是金罐子银罐子,没有这么响的!”

“哎,你这人,是我听得还是你听得?我听得真真切切的,‘豁啷’一下,低头扒开土一看,像个缸,封得好厚实!一边扒,一边摸,嘿,果然是个光溜溜的坛子!这时天也快擦黑了,待我扒了坛口的封头一看,满是白花花的东西,伸手摸起一个,哎哟,两头翘翘的像只元宝!我心里一惊,额头的汗立时水珠儿似的淌下来……”

“妹子,你听,你听听,多没见过世面!”

“吹牛勿吃力,你倒见过?当时呀,直吓得我心头扑通扑通地跳!待把这坛儿搬回院里,浑身上下直像河里捞出来一般,搬到屋里在灯下仔细一看:我的爷,全是白花花的银元宝、银锭,还有一串串古时候的玩意儿,那绳儿都糟朽了,一股子的铜绿霉气,糟乱乱的还有不少我说不出名堂的东西……”

“你说不出名堂,人家县上同志可说得出名堂,那是明朝的古物,说是比光绪皇帝还早一二百年!”

“哈,你倒又充有学问先生了,还不都是照人家的牙痕儿说的!唔,那晚,望着这满坛儿的东西,我心慌得就如窝了贼似的,山里头,若不是东邻西舍离得远,立时就想出门喊人!眼巴巴憋到天蒙蒙亮,总算让我憋出了主意:这事,对谁都不能张扬,先报告政府去!门一锁,二十三里山路,风扫街似的快,扑进镇政府的门,我连气儿都喘不匀了……”

“这一来,镇里马上摇电话给县里,县里文物站的一帮同志立时就赶了来,那日,我也刚买好猪娃回了家。只见大伙儿围着那挖出坛儿的坑又画又量又照相,一群人七嘴八舌,还说要沿着我家院墙下的这溜土坡再掘一掘,这一来,我栽那些杨梅树苗全白费了,县上同志问我们同意不同意,我朝你表嫂努嘴,让她做主答话,你表嫂果然爽气,说:能掘出国家宝物,把房子推了都肯哩!掘来掘去,忙了两三日,别的没见,倒又掘出了一堆有字样的砖!那些大砖块又笨又沉,照我们乡下人看,有什么好哩?可县上同志说:贵重就贵重在那又笨又沉又有字样上,这些都是早年的城府州砖,是什么出土文物哩!当时,一伙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直说你表嫂挖出这坛子,立了一大功,国家一定会奖励,还要登报、照相哩!一番话把你表嫂都听呆了……你猜你表嫂怎么答?‘我也不要照相,也不要什么奖励,同志,我就中意那只坛子,要不,就把坛子给我腌萝卜酸菜用吧!’话音没落,一屋子人笑得直不起腰……”

“妹子,你别笑我是山里人的肚肠,全是牛马见识。真的,当时我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叫大家一笑,臊得我手脚都没处放了。后来我才晓得那坛子莫看也是泥做土烧的,可珍贵呢,是要拿到外头去摆在玻璃柜里当稀罕看的,外国人来看一眼还要买票呢!这些名堂讲究,妹子,你想想,我哪里会晓得哇?”

“听你表嫂!倒把自己说成个生铁砰砣不开窍了,你不晓得,妹子,那一阵,她可风光了,光那广播喇叭就嚷嚷了两三日,闻听得音信的人,走马灯似的往我们杨梅岙跑!”

“可不是吗?连我那几十年不跟我们蘸点咸淡的哥嫂也摸上山来,提了一绞粉丝,一进门就笑模笑样的,我那嫂子更是亲妹子长亲妹子短,叫得比戏文里唱的还糯软:‘说到底,我们是一塘荷叶根连根,前朝的事,你就全担待了吧,亲妹子,如今,你指头缝里漏点水,就够我们喝一辈子哩!’你听听!多笑人,她以为我们可发了横财哩!”

“真的,那几日,把我们都闹蒙了。也有那些不晓事的人,说长道短闲磕牙,还说只有你表嫂这天字第一号呆虫,才会把这些宝贝全交上去!你听他们怎么说?‘揣起这三两块银锭,就够你夫妻俩捏八辈子锄头柄了!阿奎,你娶这呆犊老婆活宝妻,真是前世修行没修到头,到手的金银财宝也会飞!’”

表嫂听到这一说,直直地昂起了头,满脸的不屑置辩的神气:“人嘴两层皮,说什么话的没有?要说,随便他们说去!千句万句,我就记准了一句:外财不扶人,不是自己的血汗钱,半文也不能贪!我们种田人用养猪、卖杨梅得的钱,腰板骨比撑上铁条还硬铮!买鞋买袜,穿了光鲜,做套新衫裤,连衣裳角角都是香的!妹子,你说是不是?”

我当然只有点头的份。

古人云: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这话有理。岂止是“士”?种田女人也同样,我的杨梅岙的表嫂就是如此的。

舅公

在南方,“舅舅”是亲戚中最被人尊敬的。在我们长塘镇,对了,长塘镇人管舅舅叫“娘舅”。娘舅拥有相当大的权威,娘舅进门,一壶老酒、四菜一汤的招待自不必说,假如遇到家庭纠纷、分家调解这类事,那么,娘舅在这种场合里简直是个皇上天子,他说的话无人敢不听的。

长塘镇的娘舅不少,可被尊称为“舅公”的,就寥寥无几了;寥寥无几的“舅公”中,要数镇北门的庆海舅公辈分最大又最老健。要问庆海舅公多大年岁,这……对了,还是让庆海舅公自己回答吧。我敢说,别看现在已到了公元1980年,可你要问问庆海舅公的年纪,他,保准要用五根指头,一齐捉起下巴颏上的那撮山羊胡,捻着捻着,从至今还是门牙一颗不缺的嘴巴里悠悠道出那句几十年不变的老话:“我是光绪二十六年生的……”

好你个鬼丫头,离家十万八千里了,你还编派我,怨不得前些日子我在小街口听得人说,我们长塘镇这个地名也上了书哩;大队长昌根和他的媳妇秋云,洗衣裳的长脚五娘和原先卖发芽豆的牡丹,全让人给捅到书上去了,原来是你!好哩,闺女,你写写他们后生子值得,好端端的瞄住我这个七老八十的老倌子做什么?别是拾根鸡毛当令箭,我说几句背时话,也值得你费纸磨笔墨?好哩,我说闺女,我不是你的嫡亲舅公,可我要说道个什么,连你妈也得听,她准不让你乱戳乱写的。啧啧,真是的,你编派我做什么,你听三不听四,戳错了我的后脊梁,可要让舅公我走不到人前头去哩!

真的,你怎么想起要写你庆海舅公来了?老倌子他前些年虽说常讲背时话,可是人活那么大岁数,要都能像他这样精灵能干,就算难得哩!再说前些年那些事,现在都得倒过来看,好多事都是你舅公在理呢!你不知道,年初开那农村政策会时,县里的老凌书记也来了,说自己还要多多向你庆海舅公讨教哩!别看老倌子倔硬得像根杉树橛,只消两句好话,他心中有多大的冰块也化成了水!散了会时,喜得老倌子都迈不动腿了,扯住老凌的手,泪花儿掺着鼻涕水一块落,叨叨个没完没了。第三天,对了,开完会的第三天是正月初一,大冷的天呢,老倌子热火得帽子也戴不住了,光着头,拐杖也不拄了,穿着他那黑华达呢新坎肩到处转悠,直往热闹场里挤,人家说起电视机什么的,他还侧着耳朵打听价钱呢!大家和他逗趣:“舅公,一部电视机可是值五百双袜子的价哩!”他一瞪眼:“我就买不起了?今年不成,明年!等着看!”老倌子这不是大话,他心里有准星哩!不过,这话放三年前,他决不肯说。哎,你道大家为什么偏偏提起袜子?呵呵,我们这长塘镇,恐怕唯独庆海舅公是个连线袜子也没舍得买过一双的人哩!

你妈这话不虚。不过,你舅公我倒不是穷,一双洋线袜子不过块儿八角的,十斤小葱的价钱还出不起吗?我是不想开这个洋荤。洋线袜子,又怎么的?总没布袜子厚实吧?穿袜子不就图暖和嘛,夏天又犯不着穿,冬天太冷了穿个那么薄的,挡什么事?还是我那布袜子好……哎,闺女,这人的眼睛哪就是厉害,一年三百六十日,冬是冬,夏是夏,冬天毡帽,夏天箬帽,打“文化大革命”我给绞了头发到现在,哪天我光过头哩?就正月初一那天没戴帽,可叫左邻右舍都眼见了,都当个稀罕事儿说,后生子们还指着我这光头皮逗乐。笑就笑,随他们嚼舌根子去。如今,叫我恼也恼不起来了,哈哈,陈年烂账算勿尽,我谁也不记恨。闺女,说起来并非你舅公我糊涂,你说,我盘在头顶上的那点头发怎会碍着谁的眉梢眼角了?解放初土改工作队来,我给他们挑茶水,摘下箬帽扇风,这辫子不就明明白白盘在头顶上吗?王镇长把我介绍给凌队长,对了,那时人家凌书记还是土改队长哩!凌队长他冲我一口一声老伯,哪曾说过我留着这辫子不合适?嘿,倒好,“文化大革命”,革文化的命嘛,我这几根头发碍了谁的命了?嘿,倒好,红卫兵哩,小将哩,比当年闹长毛还凶,不由分说,咔嚓一下……当时把我气得呵,真觉着自己和该挨枪子儿的土匪恶霸差不离了……

舅公从袜子说到辫子,倒也有意思,真是一反常规,从“脚”说到“头”了。

对了,庆海舅公在我们长塘镇,之所以成了众所周知的人物,大约就是早年间盘在头顶上的那根辫子。

以前,我没考究过庆海舅公为什么要留着这根独一无二的辫子,只觉得这根花白大半干巴瘦瘦的长辫儿绕在庆海舅公的脑袋瓜上,十分有趣。后来上学读历史书时,只要看到“清朝”二字,我就联想到了庆海舅公,他那绝无仅有的辫子和关于出生年月的自我介绍一起嵌入了我的记忆,使我牢牢记住了:和本世纪同龄的庆海舅公是清朝人,并且是个出格背时的老人。庆海舅公虽然背时,可是从种田本领上说,却是个最能干的老人。前些年你到镇上去打听打听,三里五乡,镇里镇外的种田把式,谁都知道他。是的,那时候大家都认得他、敬仰他,不单在于他头上独一无二地留着根稀罕的辫子,却还由于他那肩膀上有副不寻常的菜挑子。我记得那些年,庆海舅公只要在镇北的小菜场一露面,那些挎着大篮小篮的婶子大娘就会乐得一齐叫:呵,小菜园搬来了!

“一挑蔬菜十样锦,带露摘来水灵灵”,虽然庆海舅公挑去的小菜只有一担,可是,品种的多样是别人所没有的。那新鲜水嫩的货色,也确是首屈一指的。因此,每当庆海舅公把白生生绿澄澄的芹菜和红艳艳圆溜溜的水萝卜并作一筐,把金黄透亮的韭芽和雪嫩肥大的茭白并作另一筐一齐挑来的时候,那些挎篮子的主妇都不由一齐拥向了这副菜挑子!

庆海舅公之所以受到欢迎,不仅在他的菜好,还在于他生意做得地道。那些乖巧的买菜女人都熟悉了他的脾性:向他买菜,不用问价,更不要还价,只消把他的小菜美美地夸上两句,庆海舅公就会喜得满面添花,连掂秤杆的手指头都要打哆嗦;哆嗦是哆嗦,称给人的分量只多不少,而且零头捎尾的钱,他绝不计较,于是,那些很会算计的乖女人,就觉得在庆海舅公那儿买菜最最合算,所以,庆海舅公的菜,向来是一放下挑子就卖光。

菜是那么好,那菜园子还用说吗?

闺女,你还记得我那个小菜园?要不是为它动心思,你舅公我上几年那会吃冤枉哩!留辫子背时,这理我认了,可种个生姜小蒜的,犯了哪条王法了?皇上太后还喜欢吃个“红嘴绿鹦哥”哩,我一个小民百姓,在屋角角的菜园子种点青葱白菜的,就不该吗?种点小菜,换点油盐,不是谁也妨不着吗?可那几年,一直说我是刘少奇的社员,还说我是“资本主义”!我这三辈种田户,有什么“资本”?有资本我早当“资本家”了;三辈种田人家,萝头大的字不认半筐,又有什么“主意”?别看你舅公我年岁不少,一辈子是个实心眼子,别的没主意,就会认个死理。人家一句话,我半天解不透,遇上个事儿,得寻思八百遍,等想出个章程,是泡屎也凉了,还有什么主意?还不是干等着听训挨罚哪!可我就是想不透:刘少奇的章程蛮合人情嘛,错在哪里了?闺女,我种个小菜园子,也不损人、害人,又错在哪里了?我又没图它发不义之财,我孙男孙女满堂,稀稀稠稠一个锅里匀着舀,哪还差了我这张嘴?我是不愿意歇着。石闲生苔,人闲生病,下不了田了,我侍弄个菜园子活动活动筋骨嘛。我那个菜园子是自己屋场宅基旁辟出的,不占公田,不占公地,谁也不碍;我那菜园子,垫的是河泥,压的是鸡粪,浇的是池塘水,那土,终年黑亮亮的冒油花,扫帚插下去也发芽哩,还能种不出好菜?种菜何须大学问,跟护娃儿一样,就凭个细心侍弄嘛,前些年,有人硬不信我这个几分大的菜园子,四季能收百十担菜,一年能卖几百元,吓,这是编的哄的?我不偷不抢,不投机不倒把,不靠那菜园子,我上哪积攒钱去?说真的,一个菜园子侍弄好了,一年的收入不比闺女你的薪水少,不吹大话,嘻嘻,别看你是外头见过大世面的,你信不信?哈哈,这话,三年前你叫我说,我还不敢说哩,不是怕露富,也不是怕再冲犯了谁,你舅公我活到今年整八十了,对折过来都不能说短命,我还怕谁去?上几年,我是伤透了心,懒得说哩!话要说给知情知理的人听。前些年那么些管生产的这官儿、那头头,有几个像解放初的凌队长、王镇长那样,客客气气地坐下来,和我们这些种田把式商商量量的?就光知道会上乱吆喝,会后瞎折腾,今儿变个这花样,明儿变个那花样,嘿,那稻子、麦子、苗儿、秧儿,是你吆喝吆喝、折腾折腾就能乖乖长出来的?那样做,真是欺活人哄死人哩!上几年你要说这,谁信你?你记得吗,闺女,我那个小菜园,不是紧挨着我们镇北大队的那口池塘吗?多好的池塘哇,不要说养鱼、种藕,就是让它自生自养长浮萍,也够喂几十条大肥猪!可那年也不知犯了什么邪,非要车干塘水、填上土,要种稻子哩!你舅公我不是夸海口,我吃过的盐,给那些娃儿当饭粒扒还扒不完哩。还真没见过盘古开天来这样胡折腾的!好,车吧,填吧,就算你车干了,填成了,那塘底有水脉,还不是块烂封田哪?要是在这种烂封田上能收下三担谷来,你舅公我头朝下走!我跟这个吵,跟那个吼,可谁听我的?别看平时价“舅公舅公”叫得嘴响,眼角落头全没我这号老倌子呵!我看着说也没人听,便赌气不出声,管它呢,留着这口气,十冬腊月呵呵我的手掌心!想是这么想,心里憋呵,听着哗哗哗的车水声,我整夜整夜头不落枕,爬起来我又摸到大队长你昌根叔那儿:“昌根,这傻事实在做不得哩!三寸喉咙似海深,到年终,社员都得跟你要吃的哩,你把工夫都白搭进去了,可怎么打发哩?你依舅公我的主意,要算计错了,你罚我三年口粮!”昌根这硬棒棒的汉子,那阵也不知怎么弄的,给整绵软了,直着两眼也不看我,光叹气:“舅公,鱼儿放生随大流,你就吃个安生饭,少操这个心吧,人家是看你辈分大,对待你哩,说得多了,人家不怪罪你,可要批我掇弄社员来反对‘以粮为纲’的方针哩,你就……”我真气得手脚冰凉,二话不说,掉头就走。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要再说,不是烂贱吗?

唔,那时我们这些生产队队长,十有十个当的是“政治”队长,三天两头的运动,把人的神经都绷僵了,生产不敢管又不敢抓,一阵风来,叫怎么干就怎么干,错了不敢顶,反正是喝大锅汤,天塌下来砸大家,就是没个把自己豁出去的胆气。从这点上说,我们这些党员的觉悟,真没有舅公高哩!要说上几年政策是有偏差,可是也偏在差在我们这些干部身上,明知有些事拍不得巴掌,为什么还昧着良心拍呵?明知那个做法不对,为什么还照着去做呵?一句话,把队长这顶乌纱帽看成磨盘大了,把社员们的利益,看淡薄了……怕这怕那,就是不怕群众穷!我们这位庆海舅公呢,腰板骨倒是真硬,年终发放返销粮时,他说什么也不要他那一份,他孙子替他应了名,他举起烟杆就敲他的脊梁,吼着说:“填塘种稻这件事,我压根就没拍过巴掌,没下过力,现在明明弄背亏了,我还好意思来要这份昧心食?”话儿不多,可真叫我们掂不起!我走出来,在那片又淹成了烂封田的池塘边转悠,恨不得捶烂自己的脑壳!半夜了,有人拍我的背,我一转脸,是庆海舅公,他两手颤颤的从怀里掏出一卷钞票塞在我手里:“昌根,我知道,眼下十家有八家没买粮的钱,你别瞒我,虽说一杯水解不了百人渴,多少是我的一点心意,先给那几户孤寡人家救救急!”一席话,可教我这五尺大汉从心窝热到眼窝。你看,庆海舅公就是这么个人!

这些陈年黄历,还提什么?我又不是观世音,哪有救苦救难的能耐哩?那时,我是看着大伙儿捧着金饭碗要饭吃,心里痛呵!说实在,天底下,像我们长塘镇这么好的山水,能有几处?看看我们的后生子,哪个不像铁打的金刚,锄头柄也捏得出指头印?前些年我们受穷,受得屈!说实在,屈就屈在尽做些磨刀背事,左左右右来回踢腾,到头来弄得鸡飞蛋打,社员连个油盐钱都分不到手,不是个笑话吗?我心里痛呵,坐在小街口的石头礅上我就念叨:吃不穷,穿不穷,不会划算一世穷。共产党打下好江山,只怕要叫败家子们糟蹋了……你说,你舅公我这是不是实情话?错不错?就这,有人告我哩!兴许是忌我胡子雪白了,捉我去坐班房划不来,一反手,把祸都捉到你昌根叔头上了,说他是刘少奇的党员,把他那个好整!“文化大革命”他受的那个罪哟……唔,这些陈年烂账,都不说了。不说是不说,不过,以后谁要再猖狂,再让大家做那种挖肉补疮的混事,让社员老少受罪,我先用拐杖捣烂他的脑门心,再替他偿命去!闺女,你当我做不到吗?做得到,我怕什么?我八十岁了,对折过来算……

舅公这是在吹牛。他这人,常常是话说得很凶,心却比棉花还软。记得那年被铰了辫子后,他大病一场,整整半年足不出户。从那时候起,他开始吃起素来。他大概是自认头上的辫子无力保护,而吃荤吃素,则是谁也管不了的。因为,听他家里人说,每天每天他总是咕哝:“这可管不着我,可管不着我哩!”不过,从这场病后,他也的确没以前老健了。当拄起了拐杖的舅公在小街口的石头礅上坐下后,虽然还有人跟他打打招呼,虽然还有人客客气气地叫他舅公,可是,他再不是那个肩膀头有一挑出色的小菜的那个神气十足的舅公了。瞧,那些挽着空篮子匆匆而过的娘儿媳妇,问都没问起他的菜园子、菜挑子!哦,他被遗忘了,那个出色而神气的卖菜舅公,在人们的心目中不复存在了,他感到了莫大的惆怅和深深的悲哀,半天半天,他像铸在石头礅上一动不动,连他孙媳妇来喊他吃饭,也好像没听见。从那以后,他连小街口也很少去坐了。

后来,有一天,庆海舅公忽然捎信,让我母亲去给他做寿衣,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叫我母亲吓了一跳!

真的哩,我当是老倌子真的不行了。我慌慌张张地拿了刀剪往你舅公家去,呵,老倌子好好地坐在台阶上晒太阳哩。不过,人确是没先前硬朗了,说话慢吞吞的,翻来覆去地念叨:“该死的不死,我留在世上做什么哩!”老倌子是气伤了心了。他孙子媳妇悄悄告诉我:老爷子一天到晚在那块荒平了的园子里转悠,对着队里那块烂封田念念叨叨、愣愣怔怔的,看来是愈来愈糊涂得不行哩!我给他量着衣裳裁着剪着的当儿,他孙子过来了,跟老爷子商量,要把园子夯出一角来当地基,盖个宽敞点的灶屋。话刚出口,你庆海舅公捣着拐杖在堂屋中响雷落似的怒吼呵,听得我抓起布头掩着嘴笑。没事,老倌子还能撑三十年!

你猜他吼了些什么?“你们都当这时势一直就这样了?别学那老鼠眼睛看不远!等埋了我,你们想打什么主意都行!”唔,真的,不是你舅公他性子拗,实在是他老人家有见识有眼光哩,看看,现在不是好多事都叫他说准了吗?

我有什么见识哩?我横竖是千条万条,就认准了四个字:天理人情。这是自古来就有的老话,这老话有讲头哩!闺女,你说说,这两年的政策条文,为什么这样得人心?就因为合天理顺人情嘛!就因为这,大家又都有了过兴旺日子的劲头嘛!那天,我跟凌书记也是这么说的,你昌根叔兴许是怪我又讲了背时话,直扯我的衣裳角!我心里有数哩,我哪点背时?我说话时,凌书记朝我直点头。不是嘛,他老凌现今是一个县的父母官,还直朝我这个种田老倌点头儿!

哈哈,这老倌子!舅公他的话,句句在理,可那天,却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扯他衣裳角,是叫他莫忘了把去年“包塘”的那桩事,详详细细跟老凌说,人家老凌对这件事兴趣大哩!说实在,庆海舅公那胆气,我真服!现在,我们搞责任制、分工包干是光明正大的,可在去年年头,心里就跟揣着头兔子似的,怎么也不踏实哩!那时,我是才重新当选为大队长,就跟才当家的小媳妇似的,拿拿捏捏,不敢迈步走。当时,我们大家商量着先分小队搞个责任制;临到讨论那块塘地,划给那个小队那个小队不要,你舅公一声嚷:“瞎吵吵什么,一个现成的法儿——包嘛!”一个“包”字出口,把大家吓愣了,连他儿子、孙子都一齐朝他瞪眼,别人更不敢声张。庆海舅公急了:“你们都是怕沾刘少奇的边不是?要让我说实情话,我就这么说。不说别的,我就说我自己:刘少奇在的时候,我还能种菜,还能挑出担青菜走得到人前去!批了刘少奇,什么也批没啦!这些年,大家过的什么日脚,不用我说。如今,放着宽道叫大家松活点走,偏又自己吓自己,何苦来?”说着说着他又朝大家嚷:“你们要都不敢包,我包!”还是没一个人接腔——大家都当老倌子憨狂哩!当下,我打圆场说:“舅公,什么闲话也别说,你老人家真愿意动筋骨,反正队里不缺劳力,你看着谁对脾气,约上两个人,凑着干。不管收多收少,除了交个口粮款,剩下全归你们!”舅公他拐杖一扔,当下就找了两个比他年岁小得多的老倌子计议去了……当时我们没当个事:反正那塘地是白闲着,让老头子们随便去。殊不料三个老倌子自有巧主意,说干就干,他们不犁不耙,放水灌塘,当真又种起莲藕来了。为了再开两条排水沟,你舅公把自家那个小菜园子也搭进去了,接着又在塘边上搭起了小棚屋,三个老倌子没明没夜地守……也真合该老倌子走运,一季翻身,秋后那莲塘上摘莲子下挖藕,整卖零售净得一千七!硬刷刷的一把钞票往会计的桌上一敲,三个老倌子一齐捻着胡子笑,把后生子们羡得个个吐舌头!可不是嘛,以前,这塘地半死不活拖一年,收入连这个零头也不到哩!

舅公第一次敢出来“包塘”,在我们这儿,影响可大了。收入多少在其次——他把大家的胆量都鼓起来了;这事,也叫我认准了:以往那套死搬硬套捆绑社员手脚的抓生产的法儿,是决不能用了,要想把生产搞上去,就要一切从实际出发,放开胆子干!

现在,我是直喉咙不说拐弯话:种田种地,有好本事更要有好政策,只要有这样合人意的政策撑腰,种田人的脑瓜子谁也不是笨葫芦,到时候,大家都成了过海的八仙,主意、办法,全来啦。只要调动了积极性,就不愁种不出好庄稼,调排不出好日子,就像庆海舅公说的,我们长塘镇这好山好水,只要照这种合人情的政策贯彻下去,社员们的日子要兴旺不起来,别的都不要怨,只能怨自己这个队长是草包饭袋,上下白长了这两条胳膊腿。

不错!这话有劲道。真是的,如今好时势有了,要的就是这股闯日子的心劲!闺女,如今我们长塘镇人的心劲大着哩,这日子到现在真又越来越有点味道了。唔,我八十了,再让我活八十也不嫌多!哎哎,闺女,我听得人说,外头有种什么药,人吃了会长寿,真不真?你替我买个十瓶八瓶的,我不嫌多,钱我有。

呶,那药,真有这么大的灵性吗?你替我买上几十瓶!那药名,是叫……叫个什么来着?哎哎,“寿人”……不,不,是三个字的,看我这记性!对对,就叫个“一寿人”;一寿人,也不知说对了没有,唉唉,到底是八十岁的人了……

半天我才弄懂:庆海舅公说的是“益寿宁”。长塘镇的土话,“一”“益”,“人”“宁”同音,所以“益寿宁”说成是“一寿人”,是完全不能怪庆海舅公不懂得普通话的。

我不懂医药,不知道“益寿宁”是否真能确保老人长寿,但却真心希望:庆海舅公真能再活八十年!

上天堂

太阳刚刚滑下山脊,满巷子都飘起了油盐烹炒的香味。

赵昌根两脚生风,走街串巷,挨家通知开大会。大家都觉得奇怪:腊月底了,还开什么会?一边又打趣这个老资格的队长:做新郎官的也没你走得这般松脆哩,是什么好事?

赵昌根摸摸刮得泛了青的下巴颏,笑咧咧地逢人便说:去了,就晓得了,会一完,还有余兴节目,可不要错过机会哩!说完,依旧把双大脚板,迈得风车儿似的快。

难怪老练的队长故意卖关子。前些年,要开个社员大会,记工分都没人愿来,工分不值钱,记个两分三分,还不够买一把小葱,更何况那些个听得人耳朵生茧的空话,谁不烦呢?怨不得那时,就连召集个小队干部会,也如解差押犯人没一个好脸色。

如今,当然不是了,可今晚也蹊跷,又不是年终结账,分红兑现——“承包”的东风一吹,所有杂七杂八的麻烦事,都像乱丝理顺了,省力了,收入多有划算的人家,新簇簇的钞票,早都理成捆存到信用社了。那么,今天会是……

看来,是有点名堂。

天还没擦黑,大队部原来的场屋,男女老少到得整整齐齐,会议内容还没宣布,“余兴节目”却晓得了。

原来,前些日子,大队民兵缉拿走私犯有功,县上奖了他们一部二十寸大彩电,今晚新开张,压台戏恰恰是《武松》。虽说看电视在长塘镇已经不稀罕,但几家有的都是“黑白”,清水白光的东西,哪有这花红柳绿,看着新鲜哩!

昌根队长到底懂得开会之道,他不急不忙清清淡淡地说了没几句,却赢得满场笑声。大家笑了他不笑,依旧慢悠悠地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说:“……真的,老少乡亲们,就是看着我这队长没能耐,也不能到大年下,一齐来争演这个《墙头记》,我可不会当导演。你们看,大队就七户‘五保’,可这几日预先到我这儿‘订座’,请各位老人到自己家吃年夜饭的,就有二十七户!我给老人们一传话,弄得他们也左右为难,这不眼看着就要‘骑墙头’吗?我想了个法子,刚才又征得了老人们的同意,决定请有心树新风的人家,年三十各送一碗菜到‘敬老院’,集体给老人们过个团圆年,又热闹又和美,大家说好不好?”

一阵掌声通过了队长的主意。接下去说的又是个好消息:大队已经包了三场电影两场戏,从年初一开始,请社员免费观看。小河涨水大河也满,这两年,大队存下的“公共福利金”,应当派派用场哩!说到末了,又征求大家意见: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求,只要合理的、能办到的,一定满足……

这一下,会场更热闹了,年轻人首先放了“机关枪”,叽里呱啦,嗓门一个比一个高。哎哟哟,真是人上一百,五颜六色,怪不得说,人心难知足,原来他们还嫌戏呀、电影呀包得少,还说,以后不要一年就包这么一次,而应当像城里人一样:“三八”呀、“五一”呀、国庆元旦呀,逢节日就包一场。精神文明嘛,多过过文化生活嘛,真是的,如今论经济条件,我们哪里比城里差?一群花朵儿年纪、笋条儿身躯的姑娘们,又叽叽喳喳地说了,她们从报上看到,人家河南的一个什么下坡杨大队,因办了个暖气片厂,一个子“发”了,姑娘闺女出嫁,大队都以集体名义赠送纪念品,又实用又有意义,又省了私人送人情,不也是移风易俗吗?不等姑娘们说完,几个刚抱上娃娃的媳妇就接上了话:有的地方,一到过年过节,就给独生子女家庭免费拍幸福照,我们为什么不这样办一办哪?

紧接着,几户有心计的人家又提出了:趁年下,赶快以大队名义,到地区或县农技站,请技师来开讲座,早点去请,免得人家把“财神爷”抢跑了;来了后,不用队上花钱请吃饭,他们这些专业户,每家轮流请技师们吃二十四碗的大席,保准体体面面客客气气的哩!

大家嚷得热热闹闹,队长答应得爽爽利利。这些事都提得合理,这桩桩件件也不难办到。“有钱能使鬼推磨”当然是背时话,但有了“经济基础”,想办什么事就作不了难嘛,搞穷过渡,即使共产主义就在河对岸,买船置桨难道就不花钱吗?这么明白的事,前些年,有人硬是荤(昏)油蒙心不认这个理,真是天晓得。

“还有吧?还有吧?好,没有了,我再宣布一件大好事,嗯,大家先坐牢稳点,不要一乐蹦翻了小板凳!咳咳……”昌根这队长就是鬼,看,总是要把最重要的“关子”“卖”到最后,说到这当儿,又咳个没完,莫不是真叫大鱼刺卡了嗓子了?真急人!“咳咳,昨天,我们与运输公司接了头,春节期间,包上一辆车,载大家出去游游,比方说去去雁荡山啰,国清寺啰,要个新名词,就是‘社员春节旅游团’,谁愿意去的先报个名!”

哎呀呀,队长话未落音,齐刷刷的拳头,举得像雨后出笋。

“一、二、三、四……好好,一共三十四个,一辆大轿车还宽宽绰绰,就这么办,明天,我再去跟他们说说……”

“慢着,我提个意见!”铜钟般的话音一响,从人群中颤巍巍地立起个银须飘飘的老人,大家一看,原来是庆海舅公。

庆海舅公今年八十三了,辈分大,种田种菜的本事更大,一向受大家尊重。三年前,“承包责任制”还像开春小雨无声无息悄悄下,大家听着“包”字就像看着一块热糖糕,又眼馋又不敢下嘴的时候,就是这号称“菜园王”的庆海舅公,又像当年豁出去当“刘少奇社员”的劲头,敲锣响鼓地亮出不老宝刀,和两个老倌子包下一口泥塘,立誓要弄出个塘清水绿的颜色教大家看看,三个老倌子一齐使出好招式,放水灌塘,养鱼种藕,忙得不亦乐乎,一年的出息,就叫一班后生吐舌头!说来也怪,赵公元帅就是喜欢有本事的种田人,舅公那口塘,连带养的水浮莲也格外争气,一片片叶瓣都翘得像一只只小元宝!有了带头羊,大家都跟着热闹了,怪不得一听说中央领导讲了话,夸说“承包责任制”是种田人自己的“创造”时,人人都说庆海舅公就是我们大队最有功的“元老”。

“元老”开口,全场毕静。男女老少,齐刷刷地把头转向庆海舅公。

“我讲出来先让大家听听,看看我老倌子这个想法对不对,不合理便罢,合理就算数!”别看舅公八十三岁的人了,新旧名词都能讲几句。这会儿,也不知舅公憋了什么浪滚水翻的事,刚说了这几句,也吭吭呛呛地好一阵咳嗽,把个重枣色的脸膛憋得更加绛紫。当然,舅公可不像队长那样,是为了加强语言效果故意清嗓子,他是真咳,到底是上年岁的人啰!

可后生们却真憋急了,不等舅公换口气,就一迭连声催:“讲呀,舅公,快讲呀!”

“咳!我是想,现在人人穿得鲜,吃得香,缸里有,仓里满。不用我说,大家出去四下望望,哪家屋檐下,不是鸡鸭腊肉串打串?人就一张嘴一层皮,再吃再穿还能用到哪步去?人心不知足,肚福好了想眼福,看戏看电影又嫌不过瘾,那好,反正出去游游,为什么只去雁荡山?我是说,磕头不差一拜,索性搭个长梯子,让大家都上天堂去享享福嘛!”

“上天堂?”大家一时蒙了。

“古话讲,‘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嘛!我是说,既然有兴致乐,索性多花几个钱,正月初一载了大家去杭州,游游西湖看看光景,热热闹闹转一圈,不好吗?也让我们这些没看过世界的乡下佬,去见识见识‘天堂’到底是什么样儿哇!”

“哗!”掌声雷动。

“蓬——啪!”也不知哪个调皮鬼,口袋里还装了个“双响”,当下就响了一炮!嗨,真是的,到底是庆海舅公,想得出这一招!

这满场掌声一声炮,顿叫庆海舅公比里根新选上总统还要神气,他精神抖擞,两眼亮亮的用注目礼加微笑,扫了会场一周,又对队长说:“哦,昌根,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这意见合理不合理,还得你们管事的人,再商议商议,也跟人家运输公司商议商议,到杭州路远,当然得多花汽油钱,这份钱,归我包!另外,住夜打顿,怎么料理也让大家商量,只要有兴头去,一两天的几个住夜吃饭钱,谁出不起?我反正是去定了,谁要不嫌我这老倌子腿脚不利索,就跟我一起走!到时候上山下坡的,也好搀我一把哩!”说到这儿,舅公朗朗的笑声,又被哗哗的掌声盖过了。

“舅公,好说,这事好商量……”昌根心里发烫了,他是明白人,掌声就是心声,大家赞成不赞成,还用说吗?可是叫这个队长心头滚热的,还不单单是这个建议本身。刚才,舅公两眼亮亮的和他一相照,他不由心里猛地一动:看来,那旧话旧事,舅公他还真存在心里哪!二十多年了……

“舅公,这事好说,你老人家先坐下……要真多花了汽油费,也不能让你老人家掏……”

“我不坐,说几句话儿累不着人。”庆海舅公又上来了那股倔劲,“我可不是卖狗皮膏药的!这主意是我出的,我说过我掏就是我掏,说话算数,我有嘛!留着钱做什么?孙男孙女如今又不指望我的,我还带到棺材里去不成?”雪亮的灯光下,苍颜鹤发的舅公,字字如铜豆掷地,神态格外庄重,“说句透底话,我这份心思,也不是今天才有的,自打第一年包塘得了那么一笔钱,我就琢磨过不少回了……国也好,家也好,做人在世,都要争那一口气!我这口气……哎,过年不讲伤心话,我只说一句:但等上杭州城游了西湖,叫我立时闭眼,我也心甘情愿哇!”

“哪里,舅公,像你这样积德做好事的老人家,神仙也保佑你活上一百岁呢!”人群中,不止一两个小青年,冲着舅公喊叫。

“对对对,舅公,这次上杭州,我们大家一起保你的驾,准让你把西湖十八景,好好看个遍!”

说到杭州西湖,大家的兴致更高了,你一言我一语,笑嚷个没完。后生辈中,有好几个是去过杭州的,说起那花港观鱼、三潭印月的景致来,真是个琼楼玉宇天堂风光。这个说,舅公这回去,看了苏堤白堤岳王庙,最后,一定要到南高峰去坐坐电缆“飞车”,那可真是个上天堂哩,别看那车子就笼子般大小,进去七八十来个人,电钮一按,呼地就飞出去了……

“哎哟哟,这么个坐法,不吓死人了?扶也没地方扶,年纪大的人一上去,还能不头晕眼花的?”好几个婆婆,一齐叫了起来。

“哪里会晕?现在都是科学发明的,叫人晕还行?你们不懂,那里头准有保险机关,怕什么哩!”庆海舅公最烦这些没见识的女人乱打岔,又鼓励道:“说嘛,看过的都说给大家听听嘛,哎,要是到那儿买票真方便,我们大家就都去坐坐,你们说是吧?”

“当然,当然,”说话的更来了劲,“就这样,坐那玩意儿,跟乘飞机没二样,坐上去拿眼一看,真个是老鹰在脚下飞,云在身边飘,那房子和马路上的人,全成了火柴匣子、蚂蚁般大小啦!只听得咔嗒一声,眨眼就到了南高峰,吓,整个杭州城看得清清楚楚,要多美有多美哪!”

“舅公,依我说,你一到西湖,还是先去岳庙玉泉的好,游了玉泉到灵隐,在灵隐寺大殿烧炷香,进了山门,只要给守大殿的老和尚一元钱,就会给你的袋袋上,盖一个朝山进香的‘佛’印,到时候,佛祖就保佑你一路平安哩!”

“那倒也是,说真的,我大半辈子不拜佛了,今朝这炷香,一定要去烧,不保佑别的,也得保佑保佑给我们种田人定下好政策的中央领导长命百岁哩!”

一语未了,又满场飞起笑声,奉命管理大彩电的会计二毛,早已插好了电视插头,一拧按钮,嗬,那个头发烫得乌亮,身上着得山青水秀的女播音员,从这个带颜色的电视中一看,嗨,真是又气派又漂亮。听,人家正用那又脆亮又绵甜的嗓门儿,用那长塘镇的老人们,半懂不懂,要学学不来的北京普通调儿,有板有眼地报告着一桩又一桩的新闻……

月似金钩,几颗亮亮的星在蓝莹莹的天幕中就像宝石镶嵌。已是腊月底了,夜风轻轻吹来,竟也不觉得多少清冷。真个是地利人和,连天时也变了。

舅公一人出了会场,精神格外舒松。老人家早起早睡惯了,再打精神也熬不到看《武松》的时候,虽说几个儿孙男女都在会上,虽说一帮年轻人争着要送庆海舅公回家,老人家却一概谢绝,又一再声明说,四十年前,他给人扛轿,在台州府看过一次“江南活武松”盖叫天的戏,那腿脚功夫,到现在还叫他忘不了;虽说现在许多事都愈来愈新鲜、愈来愈出奇了,不是吗,外国人还把狗带到月亮上去,撵了月宫里的玉兔哩!但说到做古戏份上,舅公却一口咬定,现在必定不如当年的好,他老眼昏花,看不看都无关紧要的哩!

昌根到底是有心人,从后头悄悄追了上来,要搀舅公,舅公笑呵呵一推,脚步迈得越发硬朗:“要真这样不中用,我还敢逛西湖?昌根呀,刚才我说的那些话,年轻娃儿们不知情由,你是晓得的,唔?”

昌根比着舅公的脚步走,默默点着头,心里又像荡起一圈圈涟漪。夜风轻悄,两人的步子更轻悄。只听得老人家那从心肺窝里掏出的话,犹如一股山泉,在他耳边淙淙流淌。

“昌根呀,你舅公我不是张狂人。从前我怎样过日脚,你总晓得的,活了七八十岁,没舍得穿过一双洋袜,一颗米也想截断做两次煮哩!那我这老倌子,今天为何要这般做派?什么也不为,就为的争那一口气!为国家也为自己,就要争那一口气!这次,为出门,我早早让儿媳妇为我备办了一套黑的卡的新衣衫,领下和大襟头的布扣,都给缝的双道襻。孙媳妇还给我缝了一条直贡呢的袍裙呢,孙女也给我买了顶绒乎乎的罗宋帽,哦,你看,我这心思不是一天半天的,这表里,你是晓得的,你还记得吗?二十四年了,整整二十四年了,是伐?我没记错,哦!……”

舅公深深地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听起来,就像夹着呜咽的叹息,赵昌根顿觉脑里木木的,像凝冻了什么。旧事涌上心来,他觉得负疚、羞愧,对不起面前这位老人,虽然,那不是他的过错……

祸从嘴边出。庆海舅公那次惹起的祸殃,正合了这句话。

是公共食堂的大锅饭吃得揭不开锅的时候吧?那天,捧着照得出人影的半碗粥汤,庆海舅公用筷子头戳戳食堂墙上的标语宣传画,重重叹了一口气:“按我的心性,就端着这碗去找公社张书记去!你讲这些空头话有什么用?有劲道还是叫我们实实在在把田地好好种起来嘛!眼看都扎脖子了,还吹牛!‘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金桥’,这金桥到底在哪里嘛?吹牛皮能把肚皮吹圆,种田人的锄头柄就好烧火了!嘿嘿,‘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真是说大话不用吃力,这天堂要是跑步能跑到,大家就……”

也真蹊跷,话音没落,常来食堂“巡视”的张书记偏偏驾到,一席话听了半截,一张脸马上拉下两尺长。

跟在旁边的赵昌根,捏了一把冷汗,忙赔了笑脸遮掩:“舅公你想上天堂也不难,苏州杭州能算远?想去游游,买张汽车票不就起身了……”

张书记不是木瓜,赵昌根这三笊篱两勺子的含糊话,岂能哄过他?当下只把那双像蒸熟的带鱼眼般的眼睛,白暴暴地朝舅公瞪了好一阵,才又问昌根:“这老头……什么成分?”

“贫农,三代贫农……”昌根忙不迭地回说。

张书记虽然没再发作,却仍旧竖着副案板脸,背着双手,一边走一边训斥昌根:“贫农就没有丧失阶级立场的了?你们不要姑息纵容,像这样典型的右倾机会主义言论,就该就地开展大辩论,嗯?晚上,我亲自来主持这场辩论会!”

幸亏有救星,傍晚,还没等集合好人,县里一个紧急电话,把这位“主持人”叫走了,“辩论会”才算“乌飞鸟散”。但向来受人敬重,又一向爱面子的庆海舅公,却气得手足冰冷,儿女们来搀他往家走时,他却像根轿杠子似的,直挺挺地一头扑倒了……

“昌根哩,我可不是记老张的仇,你总晓得的,你舅公不是那种鸡心鸭肚肠的人,那时,也不是他姓张姓李的存心要害谁,那是股时气,是股时气,是吧?你说是吧?昌根,你记得吗,前些日子,我不是直问你,这老张现在到底调哪儿了么?啊?”

昌根一直唯唯点着头,心里却如浪滚水翻,猛听舅公这一问,不由一怔——是呵,老张在哪儿,他是知道的,可难道能对舅公说:老张并没走远,就在沙门区农办当主任;在年初县里召开的三级干部会上,自己还见过他的,可是难道能对舅公说:小组讨论时,就是这个老张,绕线拐子似的发了一通言,明说是拥护三中全会以来的方针政策,可话缝里,一句句都在诉“承包责任制”的苦!当时,昌根真想对这个至今还这么昏沉懵懵的老张吼上这一声:你别这个那个的,你就到我们这儿看看,看看我们眼下的光景,听一听我们这儿的“民意”!

哦,这一切,能跟舅公说吗?绝对不能。是的,老张他再顽固,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区农办主任,他到不了中央,当不了八亿农民的家!这个,昌根他心里十足有数。

是的,过去的都过去了,这陈谷子烂芝麻的老账都抹掉吧,舅公呵,从前那一切,就都忘了吧!

像抖搂掉了什么似的,他心里一松,立刻答道:“我是不太……清楚,舅公,你知道的,这几年,干部换来换去,谁晓得他……”

“哦!不是的,不是别的意思,昌根呵,若是他张书记还在近便处,我们就快快给他报个信,他要晓得我王庆海八十三岁的人了,今日果然能上天堂杭州游游,他还不该替我们高兴吗?”

昌根长长地“哎——”了一声,又唯唯点着头。星光下,他只见舅公那满腮的银须飘飘忽忽,只见舅公那满脸皱纹,好像被清风吹弯了似的,成了一道道软软的弧圈,那眉眼神情,是越发的和蔼了,一瞬间,他想起了面前这个老人勤劳俭朴的一生,想起了这些年来,老人对自己的指点和扶持,心里又不由一阵阵的热。他正想说句什么,老人却扯他一下又住了步,伸手在胸前一阵摸索,抖抖地摸出一个扎得紧紧的蓝布小包来,沉沉的按到昌根手里,说:“你看,差点又忘了,刚才来开会时,我就带着的,一千二,都在这儿,交给你,就省了我的心了……昌根,哎,你不晓得,我刚刚听说了,老张他没走远,还在近便处,还在我们这个县呢!”舅公看定了他的脸,喜盈盈地说,“我是说,最好,你还是想法再打听清楚,问问他到底在哪处?离年初一还有好几天嘛,就恁偌大一个县,他还能出了这地界?哎,我是说,打听到了,你还亲自走一趟,请他与我们一块出去游游好吗?当然,人家兴许早就见识过大世面,不稀罕,不过,这回跟我们这班人一同走走,味道不一样嘛!他一定会乐意的,过年又不办公,他忙什么?就说我请他,他更会乐意的,这也是与民同乐嘛!你说是不是?哎,你还是问问吧,再打听打听吧,啊?”

昌根答不出声来,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只觉得这个刚从舅公胸前掏出来的蓝布小包,搁在他手心中,热乎乎得发沉……

故土的眷恋

小镇上传消息,真比电报还快。这不,我人还没到长塘,一路上碰见的人,都向我打听“博士”陈侃宗要走的事。没等我点头,问话的人竟直摇头叹息:唉唉,塘浅养不住大鱼啊!

倒不是跑了的鱼儿大。老人们最讲实在,远的不说,看看房梁上悬的明晃晃的沼气灯,瞅瞅院子里架着的太阳灶,老倌子们哪天不摸着胡子念叨几遍:要是后生子都像陈侃宗这般肯动脑筋,上天钩月亮也不难!

老婆婆们更是动情。事情还没最后定盘,在河埠头洗衣服的长脚五娘她们,就左一掌右一掌地抹红了眼圈:“你跟侃宗好,就不能留住他别走吗?这孩子从小没爹娘,好歹是左邻右舍眼皮底下长大的!不是我们女人家见识短,别人的龙巢再好,总不及自己的狗窝舒心!真的哩,山高水远的,到老了就晓得了……”

后生们的泪珠子值钱,他们虽没像老人们那样絮叨,唏嘘,可是,一个个欲言又止的神情,不无羞惭的脸色,都说明了对“博士”侃宗的将要离去,心里也是酸酸的。可不是嘛,当初人们叫侃宗“博士”,玩笑中有点讽刺的意味;因为他个儿瘦高,背又有点驼,走路喜欢倒背两手,一说话就要用一根指头推推那总是往下滑的眼镜。这一切,很像早年漫画上的一幅博士肖像。不知谁一叫开头,大家都跟着叫。谁知,人家不是黄铜是真金!看着傻不愣登,整日里东忖西想,真是头发梢梢都成了空心的!这些年,要说艰辛、苦难,他经历过不少,可是灯里有油能点亮,人家硬是干出了名堂!时来运转,福气来了门板也隔不住,半天云外忽又飞来个好消息——他那在新加坡经商的姑母年事已高,膝下无子无女,只侃宗这么个亲侄子,她申请让侃宗去继承遗产,已得到批准,正住在县宾馆等着他一起走呢。按政策,依人情,侃宗都可以走。

说实在的,我心里那股怅怅的滋味比谁都甚。为什么?我跟侃宗是一张桌子傍坐了好几年的同窗好友。我还记得,在学校时,侃宗就顶出名,一是功课好出名,莫看他穿着寒碜,老师一见他就眉开眼笑;二是老实出名,老实得使那些调皮同学有事没事的总要逗弄逗弄他:在他头发上放根草,在他脊梁上贴纸条……每逢这时候,粗鲁耿直的我,就忍不住摩拳撸袖地要去充当他的卫士,而分明吃了亏的侃宗,反倒结结巴巴地拉着我:“别,别这样嘛!不痛不痒,碍什么事?”真是叫人又气又疼!

陈侃宗中学毕业后回镇上当了小学教师,一当就是二十年;而我却参了军,转业后在县里当了干部。虽然县城跟镇上相隔几十里,可是稀稀疏疏的断不了见面。侃宗的大事小事,倒霉走运,喜怒哀乐,我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这几年又一同经历了许多坎坷曲折,更有一粒米也要咬断吃的情分。眼看他就要走了,端的“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呢!

想是这么想,我却不能劝,也不能拦。我是在“侨办”工作的,哪能不为侨胞的利益、愿望着想呢!

到底哪天走,就等侃宗今晚一句话了。我急匆匆地从县里赶到镇上,也就为了完成这个任务。

到“博士”侃宗的家,得沿着绕镇的小河,走到尽西头。长塘镇这几年没少盖新房,可侃宗却还住着他爹传下的一间单面坡畚斗式小屋。屋是旧的,房是窄的,原先连个窗户也没有,门又偏偏朝西,因此,三伏天的太阳特别能让“博士”充分享受蒸气浴和日光浴。让房子转个身,掉个向?不可能。扯着东家连着西家,长塘镇一寸地皮一寸金,兴土木这号事,绝非一个当小学教师的侃宗所能做到的。“博士”傻就傻在这里:挤窄也好,蒸热也好,他不理会,有时还没头没脑当着许多人夸耀说:“别看我那屋子没窗门,朝西,凡事在人动脑筋,只要把门开得大大的,东方不亮西方亮,家里照样亮堂堂!”

他说的是实话。可这话不该在公元1965年说呀!就因为第二年还有人记得他这句“西方亮”,那只每月能领三百九十毛的饭碗差点被敲掉。

尝到了说实话的滋味,照说该接受教训了吧!不,他这个人,该忘的没有忘,不该忘的却总记不住。不久,他又寻了张梯子,架到房顶,三下五除二地揭掉屋顶上二七一十四张瓦,开了个天窗。也许是为了证明“凡事在人动脑筋”这个立论的正确性,第二天,他就又乐呵呵地去告诉别人:“人就是要动脑筋,通过开这个天窗,我对‘穷则思变’这句话,有了深刻的认识。”这段话比较玄乎,不过,“穷则思变”的出处,却是无可非议的。因此,听的人也就不甚了然而不了了之,侃宗也就免尝了第二回滋味。

由于这个天窗的创造、启发,“博士”的脑筋动得更欢了——他忽然对观察天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天晚上,备完课,改完作业,他都要先上镇外的海滩头走一圈,回来就爬在梯子上,两眼定定地观望天空,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当时,他那在世的体弱多病的妻子银娣,总是哭笑不得地靠在枕头上,一边喘一边说:“你是何苦来?眼下这个世道,就算你有能耐摘来星星,又有谁稀罕?”

“博士”不应声,照旧一个时辰接一个时辰地看。但听得银娣气喘声越来越粗,他便慌忙爬下梯子,一边替她掖着被头,一边轻声地劝:“医书上说,忧伤脾,郁伤肝,你怎么老记不住嘛!还有,你刚才那个说法也不科学,星星是不可能摘来的,但是,发现一颗新星,却是天文爱好者努力追求的目标。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凡事就看你肯不肯动脑筋,人只要肯动脑筋,总会有好结果……”

银娣识字少,更不懂科学,听了这番话,除了喘气,只有叹气。

侃宗好动脑筋,却真有了好结果。他虽没摘来星星,却引来了太阳——这太阳灶和沼气灶,等等,虽然不是他发明的,可在我们这山头海角的长塘镇,在没人指导和资助的情况下,千辛万苦地搞成功,自费做出样板,苦口婆心地推广出去,叫这些缺少科学知识而又固执的小镇人敬服,相信沼气做的饭一点也不臭,吃了在太阳灶上炒的菜不会得癌症,却也费了“博士”不少心力。等到缺柴少煤的人家受益不浅而众口一词地赞扬侃宗时,他的妻子银娣已经离开了人世……

说怪不怪,在那些黑白都颠倒了的年月,“博士”的脑筋动得越多,苦头越吃得足,好心没得好报。

最叫人哭笑不得的是:有一次,“群众专政办公室”的人向我透信:“博士”有纠集反革命集团的嫌疑。据人揭发,一、他平均每月要在邮局购买七八十张邮票,寄出六七十、七八十封信。说投稿,从没见报纸、刊物发他的文章。二、他平均每月收到的信件也近似这么多。来信人一不是某某编辑部,也不是什么单位,尽是张三李四王五等私人信件。一个小镇人怎么和全国各地都有联系?准有鬼!三、经常在海滩头晃晃悠悠;四、他有海外关系。结论是:他很可能叛国投敌。

我一听这个消息,大吃一惊。五黄六月的天气,捏出了两手冷汗,苦于不能告诉他。幸好,在“截获”了一批来往信件,经过周密的检查以后,终于发现——原来是一群天文迷们在互通情报,交流经验心得。我石头落地,当下拔起两腿,飞奔到他家。

当我一头热汗跑进门时,却见这位穿着裤衩光着膀子的“博士”,正一如既往聚精会神地伏在桌上给人写信。见我去了,只点点头,咧咧嘴,一动不动的连屁股也不抬。再不拘礼节也不能如此怠慢人呀!我哇哇叫着去摇他的肩膀,他却慌得连连摆手,叫我当心。我低头一看,真见鬼!原来这老兄的两只脚,插在桌下的两个坛子里!

这是做什么呀?当看到他脊梁上那小溪般流淌着的汗水,一听周围起码有三百只蚊子组成的合唱队,我恍然大悟了:在只能穿裤衩又没有电风扇的小屋里,要做点事,或写信、读书,不让蚊子咬,就只好两脚插坛子!我禁不住开起玩笑:哎哟哟,像这般惊人的发明,连爱迪生都要自叹不如了。

别看“博士”在与天文迷们通信买邮票上可以毫不吝啬耗去他每月工资的六分之一强,平时对自己却克扣得要命哩!特别是银娣殁了后,镇北小菜场的那些菜蔬、鱼鲜的老卖家都说,从来没见“博士”来光顾过一分钱,只有酱油店的老王矢口否认“博士”是一个不舍得花钱的人——那次,他一下就买走了五斤盐,捎带还在门口以一元三角钱的高价,买走了一个乡下人的一斤芝麻……

这事我完全相信。因为听人家说,我也就想起,有次曾模模糊糊地听得“博士”以十分兴奋的口气告诉我最近动脑筋的又一个成果:有一种菜,味道很香,营养价值也高,制作简单,又不易坏,做一次可以吃好多天,而且价格十分便宜……

“博士”是如此爱动脑筋,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还在他爱上天文学以前,银娣的多病,促使他对医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花了一个月的工资,在一个旧书摊上买了一部《本草纲目》。他怕经常翻摸,把这部宝书弄坏,用锲而不舍的劲头,花了一年零一个月的空暇时间,用切得整整齐齐的有光纸抄出一套,钉成几大本。除了里边的药草画得不十分毕肖外,可以说字字工整,半个错字都找不出来。他把原书包上了封皮珍藏起来,拿着抄本读啊,钻研啊……不幸的是,一阵“抄家”风,把“博士”那包着封皮的“珍品”和呕心沥血抄成的手抄本,统统刮进了火焰山。损失且不说,“博士”还因此蒙受了不白之冤:被诬陷为传抄黄色书籍,蹲了整整一个月的学习班。

唉,发生在“博士”身上的这些不幸的“轶事”,真可以编本《笑林广记》。

俱往矣!现在,即将展现在“博士”眼前的,是优越的物质条件,舒适的生活环境……这个为眼下不少年轻人所艳羡的机遇,“博士”自然不会放弃的。

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进门,正伏在桌上写着什么的“博士”,朝我点点头,笑笑,不以为然地说:“见鬼,连你也当我真要走?实话告诉你吧,要我离开长塘镇,除非潮水不涨了!”

我愣了。下意识地看了看他的脚下——脚当然不是插在坛子里。我也真是,竟忘了现在已是1980年,1980年的春天!

“哎呀呀,都说知己莫如友,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思吗?再说一遍:要我离开这儿,除非潮水不涨了!”

我还是愣着。侃宗用这样的“豪言壮语”表达自己的决心,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先不说这些。伙计,你得先祝贺祝贺我:十三年的脑筋没有白动——我的心愿有可能实现了!”他狂喜地摇着从桌上拿起的一封信,那眼光,充满了幸福和喜悦。

“你看看这是哪儿来的信!”他把一封信举到我的鼻子底下,我一看,是省科委来的。

“博士”连连推着鼻梁上的眼镜,一边乐不可支地说:“省科委肯定了我的关于在我们长塘镇的白龙滩搞潮汐发电的设想,研究了我给他们寄去的观察记录,说我这个设想和科委的一项研究项目相符合。不久,他们将派专人来和我联系……”我眼前忽然再现了前些年他爬上屋顶,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观察天象和夜深人静独自到海滩头“赏月”的情景。我的心腾地热了,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位相交二十余年的同窗好友,我忽然发现:过去我并不真正了解这位老友。

“那么,你姑母这一头……”我记起了自己的使命,“你怎么说服她呢?”

“唔……对了,你来了,我们一块来动动这个脑筋。前几天当着姑母的面,我没有挑明,实际上我想了好几天了,昨夜,我又翻了好几本书,抄出了古今中外的许多仁人志士报效国家的壮举,你知道,我姑母特别愿意听故事,我一定能说动她的……说实在的,她要真爱我,为我着想,就不应该让我跟她当什么芳华饭店的老板,而是全力支持我,在自己的祖国、自己的家乡,当个……当个名副其实的博士!哈哈,伙计,你不觉得我狂妄吧?俗话说,子不嫌母丑,祖国再穷、家乡再落后,但总是生我养我的亲娘、故土,我怎能不眷恋!何况我们又有了今天!今天虽然还不很美妙,但如果人人都不动脑筋去改造它,怎么会有美好的明天?我们又怎么配称中华民族的优秀子孙?”侃宗动情地说着,忽然摘下眼镜,用一片纸头揩拭起来。

我又一次呆住了,自认口才还可以的我,竟说不出一句话。

“哎,你发什么呆?快帮我看看,我抄的这些小故事行不行?昨夜,我一边抄一边已经记熟了,等会儿,我你一块去见姑母,我就一则一则地说给她听!你看行不行?你先看看……”“博士”果真把桌角的一沓抄着工工整整字迹的纸头递了过来,我仔细一看,头一则就是《李四光》。

我默默地读着,心怦怦跳着,眼前忽然模糊起来,用手一抹,却抹了一手湿漉漉的……

院长和他的爷爷

院长的大名叫小侬。

在我们这个地大人多的共和国,连人名也有丰富的内涵和千奇百怪的讲究。不信你瞧,如果我在北方写出“小侬”这两个字,保险十个人有二十只眼睛瞪得溜圆。

“这是啥意思?这个‘侬’字不就是上海话的‘你’呀?名字还有叫个‘小你’的?稀奇,你们南方人,花头眼真多……”哎,对了,他们不说“花头眼”,说“招”,他们会说:“你们南蛮子,招真多!”

如果以唇枪报舌剑,我便会回答:“你们北侉子晓得什么,名字当然不是随便起的,比方说,你们不也常给孩子取个狗娃、拴柱、铁蛋、剩妮什么的吗?‘小侬’可不是‘小你’,而是和你们的狗、拴、铁、剩一样,是父母疼极爱煞的心肝尖儿眼珠子哪!”

是的,院长小侬从小爹死娘嫁,全靠爷爷在手掌心上托大,爷爷能不给孙子起这样亲嫡嫡的名字吗?

说起来,我们中国人的传统习惯又何其牢固呵,说人论事总喜欢寻根究底。特别是我们这个长塘镇,别看它也和全国三千二百多个小镇一样,一无例外地跨入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也别看的确良维尼纶在男女青年身上一点也不新鲜,可是,只要说起镇上的某一个人,老倌子便会敲敲烟袋锅,婆婆婶婶就要摇摇小髻儿,先问清个祖宗三代:“小侬?小侬他爷爷是做什么的?”

对了,一说小侬的爷爷,长塘镇的老辈人没有不晓得的,院长的爷爷也跟“圆”有缘——小侬的爷爷蔡老倌卖过几十年汤圆。

长塘镇的老辈人都记得:蔡老倌虽然卖了一辈子汤圆,却并没开过什么店,所有的家当都在肩膀头那副一头装个汤镬、一头盛着糯米粉的挑子中,他卖的也不是那种有馅儿的汤圆,而是那种价廉物美的“的笃圆”。

“的笃圆”是个什么名堂?你只要待蔡老倌歇下挑子便会明白。只见他,从后头的木桶里拧出一块揉好的粉团,在手心里那么三搓两搓,一粒粒雪白雪白的像玻璃弹的实心小团子嘟嘟噜噜地落入滚开的汤镬,三滚两沸,便像颗颗雪球儿似的浮了上来,小笊篱一捞,再用套着铜钱的筷子,在一个小陶罐里勾出滴滴糖浆,在团子上浇出几圈金丝似的糖花,眨眼工夫,一碗又滑溜又香甜的“的笃圆”就递在你手中了……闻起来香喷喷,吃下去热腾腾,三五个铜板便美美地享受一碗。长塘镇的男女老少,当年莫不喜爱蔡老倌的“的笃圆”。

“的笃圆”这个名字的由来,大概是由于卖圆人手中的两块小竹板,有了这个“响器”,蔡老倌不用吆喝叫喊,拿起竹板“的笃笃、的笃笃”这么一敲,不消一会儿,汤圆挑子周围就会围上来一大帮人……

蔡老倌的“的笃圆”,虽说不像北京的蔡记馄饨、天津的狗不理包子那样誉满四海,上半个世纪却也在长塘镇颇享盛名。如今,虽然蔡老倌歇业近二十年了,可镇上人一提起他,总还是说“卖汤圆的蔡老倌”,而每当有人在那两家国营饭馆坐了冷板凳或吃不上顺口饭时,更要叨念性气温厚的蔡老倌和价廉物美的“的笃圆”。蔡老倌呢,当然也忘不了自己的光荣历史,闲了没事,每每捋捋白胡须,坐在小街口的酒铺里自豪不已:“如今我七十四了……要是颠倒过来只四十七,嘿嘿,我还非卖它二十年汤圆不可哩!”

“呵呵,原来蔡老倌也想当‘圆长’!”周围响起一片笑声,“想和你孙子比高低呢!”

讲远了。今天要讲的,主要是孙子这个院长,而不是爷爷的汤圆,只因多少有点干系,不能不绕远一点。

长塘镇的百姓很有共同爱好,男女老少大都喜欢两个“的笃”,即爱吃“的笃圆”,又爱看“的笃班”。

“的笃班”,不用我啰唆解释,江浙一带的人都晓得,那是越剧。可是,后来这“的笃”的含义也被小镇人广泛演化了,凡是剧团戏班子一来,不管京剧越剧,婺调乱弹,大人小孩都笑逐颜开,奔走相告:“的笃班来了!”

这长塘镇的男女老少,对戏剧真是着迷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如果有人说一句:“卖了田地,也要看戏!”大概在场的十个人,十个都要点头赞成的。

蔡老倌更不例外。

从前,戏班子演戏都是在庙台,或者在镇外的晒谷场搭个戏棚子,那时,蔡老倌的汤圆挑子当然要挑到戏棚前。与其说为了多招徕顾客,倒不如说他自己绝不愿放弃这耳闻目睹的好机会。由于听得入迷,看得入神,蔡老倌的生意不单没有多做,多少次还发生了汤镬熬干了水,或者米团子落在了镬外的祸殃。对这区区损失,蔡老倌概不肉疼,胡子一抹,照样笑呵呵:“曹操八十三万大军尚且兵败赤壁,何况我这区区一锅汤圆……”

心胸豁达而为人宽厚的蔡老倌,在长塘镇名声极好。他一向引以自豪的,除了搓汤圆的手艺,第二就是人缘——“我活到七十四,从没和人红头面赤过一回!”在孙子参军的那些日月,军属蔡老倌自然备受大人小孩的尊敬,两杯老酒下肚的蔡老倌,常常微红了眼圈,吹开下巴颏上的胡子喷醉话:“单等我孙子回来和我团圆,我这辈子就算心满意足啦,坐飞箭上月亮的福我也不想啦!”

“飞箭”是蔡老倌对于“火箭”和“宇宙飞船”的“综合简称”,长塘镇的人很懂得保护蔡老倌的这种“发明权”,反正无须解释一听便明白嘛,另外,他们也明白老倌子话里的意思:他眼巴巴盼着孙子回来好享清福哪!

蔡老倌没有白盼:孙子果然转业回来了,而且一回来就当了院长!

这个“院”,虽然不是声名赫赫的研究院或者拥有众多“听诊器”的卫生院,却也是镇上人个个喜欢的好所在——堂堂皇皇的人民剧院!

看,小小的长塘镇,盖了一座多漂亮的剧院呵!从破土动工到大门刷上最后一道漆,都是在院长蔡小侬一手筹划下进行的。而院长的爷爷蔡老倌呢,那天都得在十字街口或小菜场向过往行人宣传一遍:“你们都去看看,那大厅,嗬,我看皇帝的金銮殿至多也就这么高朗,还不用一根廊柱,真叫崭!不信你们都去看看!嗬,那地,筑得也就像馒头坡似的好,后一排都比前一排冒高,坐着连头都不用仰;那椅子,嗬嗬,才叫巧哩,自动磕灰,你一站起,它‘啪’的一声……唔唔,不信,你们都去……”

谁还能不信?蔡老倌一辈子说的都是实情话呵。当然,听的人也都明白蔡老倌话里还有话:剧院是顶呱呱的,他那个刚刚当了院长、一肚子本事的孙子也是顶呱呱的,他蔡老倌则是顶呱呱的院长的爷爷哪!

院长的本事还在后头哩,瞧,剧院新开台,他居然到省城把名气顶呱呱的新声剧团给请到了山头海角的长塘镇,而且要连演两夜最拿手的保留剧目——《秦香莲》。

在城里人听来,在漂漂亮亮的剧院演出一场《秦香莲》,那算得什么?可是,要知道,长塘镇的这个新剧院落成是在三年前,那时,人们刚从一场噩梦里醒过来,又刚从严冬里走过来,许多事情都没开头哩!……呵,你尝过一年三百六十天没一部电影没一场戏看的滋味吗?你尝过从五点钟便关了店铺门,在冷清清的街头游过来又荡过去的空落滋味吗?你尝过,那就明白了,也就会和我们的蔡老倌一样喜形于色了。是的,长塘镇盖了这个剧院,简直是小镇戴了一顶皇冠,百姓心中有了一座伊甸园!

所以,新声剧团要来开台演《秦香莲》,对于痴迷得欲晕欲醉的小镇人来说,简直无异于多年不闻酒味而一下子打开了二百年前的“花雕”和“茅台”!

世上的事就是蹊跷,本来是件顶呱呱的事,却偏偏不顺当。瞧,海报刚贴在新剧院售票处的窗口,糨糊还没干,售票员耕香来哭鼻子了:“院长,我干不了啦,你去看吧,一扇窗口伸进三十六只手,要把我撕成十八块啊?”

“嗨,留着泪水晚上替秦香莲掉吧!”院长笑嘻嘻地宽慰着部下,“我去看看!”

他去了。吓,售票处窗口果然挤成了“叠罗汉”!小镇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不认得谁的三亲六眷?几十只手臂一齐摇,几十张嘴一齐叫,高一声低一声地骂“死耕香”,哎哟哟,光这哇哇乱叫的嗓门儿也能把人的耳膜震破哪!

院长看了一会儿,不言不语地走进里边,忽然拿出一张纸,啪地贴在海报旁边。

闹闹嚷嚷的人一看,都愣了——海报旁边,是一张《讣告》:

兹因本剧院售票员同志被骂“死了”,今晚开台戏暂停演。

吵嚷的人愣了一下,都乐了,这小侬院长真是的,也像他爷爷蔡老倌一样会笑调。

“快卖呀,快卖呀!”

“别开玩笑了!”

“得得,我们不吵不骂行不行?”

院长望望挤成了疙瘩块的人波人浪,摇摇头,笑笑,不急也不恼。

到底是买票的沉不住气了:“好啦,好啦,把耕香叫出来卖吧,算我们不好!”

院长这才肃然正容地宣告:“要卖也不难,买票得排队!”

排队,多新鲜!长塘镇人还从来没听过买戏票还要排队的呢!人们笑着,嚷着,还是挤成大疙瘩。

院长脸上虽然还挂着笑,但态度是坚决的:“大家听我说,我当了院长,就立这个规矩:不排队买票,就不能进这个剧院看戏!”院长两眼炯炯,“真要这么胡挤乱闹,我打电话告诉剧团,请他们今晚别来!看戏是文明事,难道我们小镇的人就比城市差一着,连半点文明都不讲吗?”

文明?多新鲜!不过,院长言之有理呵!小伙子们左右折腾一下,总算听从了招呼,排起队来了,真的,小侬这院长看着面筋,面筋里透着股硬劲呢,要不爽利听指挥,说不定他真会摇个电话去,剧团真不来了呢!

安静了,安静了,售票处的窗口,像模像样地排起了两列人龙……

耕香一掌抹去眼角的泪花儿,笑了,悄声对坐在旁边“助理”的院长说:“你真有办法,叫我再‘死’一次也愿意!”

唉唉,耕香高兴得太早了,瞧,她刚摆好一摞票夹,就要开撕时,忽然有人拍了她的肩膀头。她回头一看,身后的小门没关,李秘书忽地来到跟前。

李秘书朝旁坐的院长翘了翘下巴,又向她翘了翘下巴,轻轻的,笑嘻嘻地说:“留了吗?机关一共十一个人,还有,王书记家五张,齐副书记也要四张……”

耕香为难地眨了眨眼,转脸望着院长。

院长也笑笑,嗓门也是轻轻的:“不是一共二十张吗?不多。你赶快到前面窗口去排队,这会儿就去,今晚还排得上……李同志,出去莫忘了把门带上,我们这扇门是不开的……”

门砰的一声被摔上了。院长隔着门又进了言:“李同志,莫忘了,损坏公物可是要赔的!”

李秘书前脚刚走,张干事、赵干事……一双后脚跟着就迈了进来……这回,耕香心里有底了,院长“样板”在先,聪明的姑娘也“如此这般”……而且,门也不用关,脸也不用板。

外边排队的不耐烦了,一齐叫:“快卖呀,快卖呀!”

院长又吩咐部下:“你只管卖!”

耕香刚递出票去,只听得又传来了嚷嚷:“怎么弄的,我是第一个,为什么买的第三排?”

院长又转身走到售票处窗前,面向大众,第二次发表了施政演说:“这事不怨售票员,是我决定的。今晚剧院新开台,我留了几十张票派用场,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特向大家声明。”

院长还是那样:口气是委婉的,态度是坚决的。

大家虽然嚷嚷,但终于又很快安静了;不管怎么说,小镇人是通人情的,院长这人不算太过分,虽然留了两排,但还能向大家公开声明,如今能做到这样,就不错了,这个小小的“后门”也总得允许人开条缝嘛!

美妙的晚上终于来临了,瞧,捏着戏票的人一个个笑嘻嘻地迈进了“金銮殿”,坐了“自动磕灰”,单等锣鼓开场了。哎哟哟,坐在这么新崭崭的剧院里看好戏,真是好滋味!

里边的人全都乐乐呵呵,高高兴兴,没想到剧院门口,有人气得胡子翘天!

谁?院长的爷爷蔡老倌。

蔡老倌怎能不着恼?本来,他三口两咽地吃了晚饭,上上下下换了一身新,“的笃笃,的笃笃……”哎,莫以为是蔡老倌的汤圆挑子挑过来了,不,刚才说过,蔡老倌七十四了,多年不卖汤圆了,“的笃笃,的笃笃”,他是拄了孙儿从北京给他捎回的那根印了“万寿山”的拐杖,兴兴头头地来看戏了。

蔡老倌喜洋洋刚要迈进头道门,收票的小青年拦住了他:“你的票?哟,蔡大爷……你走好,走好!”

耕香又正好过来了,瞧着蔡老倌稍稍一愣,也笑眯眯地扶着他:“来,来,我领你去……”

话是这么说,耕香心里可是犯难了:院长留了那么多票,怎么不交给老人家一张?这会儿,我把他领到几排几号?

耕香的肚子里官司还没打完,院长在“二道门”上拦住了蔡老倌:“爷爷,你来了,票呢?”

“票?嗬,跟我要票?”蔡老倌两脚走着,嘴巴咧着,以为孙子在跟自己开玩笑。

“哎,爷爷,今晚不能看,没有票……”孙子也笑眯眯的,但神情绝非开玩笑,“真的,爷爷,我没给你买票。”说完这一句,他赶紧朝耕香丢了个眼色,意思让她不要插嘴,更勿干涉“内政”,“真的,爷爷,你老人家明天看吧,明天我一定早早给你排队……”

院长说着,不由分说地搀起爷爷的臂膀,把他朝外“请”了,嘿,那个有眼色的鬼丫头耕香,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溜掉了……

坐在门外的蔡老倌好伤心呵,简直是岂有此理!

是呵,说起来叫人都难以相信:他,堂堂的剧院院长的爷爷,亲嫡嫡的孙子当了院长,他当爷爷的竟看不上剧院的开台戏!是小侬忘了?天晓得,手心里捧了十八九年才送去参军的孙儿,会忘了卖“的笃圆”的爷爷最爱看“的笃班”?是小侬大意了?鬼知道!孙儿头顶心的头发旋儿朝那边弯,蔡老倌他都一清二楚,还能不知道孙儿的秉性?跟爷爷一样,孙儿是个细心人哩!事情明明白白:这头场戏的票,孙子是故意不买的!

为什么不买,理由、道理,蔡老倌在下午、傍晚,从小街口听来的闲言碎语里已经有数了……理由很简单,道理很明显。不过,不过,哎呀呀,他是心痒难忍呀!吃了饭,他在家百爪挠心似的熬不住,又颠兴兴地跑了来,还是图个先睹为快哪!

看,这么多人乐呵呵地捏着戏票进去,这么多人笑嘻嘻地点头跟蔡老倌招呼,是的,这些乐呵呵笑嘻嘻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院长的爷爷会手中无票待在大门口,人们都以为是他故意不慌着进场,故意待在门口看热闹光景哪!

蔡老倌被出来进去的人挤来挤去,额角也汗津津的,脸上真有点挂不住了。他从台阶上慢慢走下,心里却还是舍不得马上走开,转悠来转悠去,恼一阵,慌一阵,恼起来狠狠地骂上孙儿几句,疼起来却又舍不得骂出声……唉唉,虽然明天晚上还有一场,到时候就能看上,可是……哎,你知道要夺下一个小孩送到嘴边的糖,要拿走一个酒鬼面前的五粮液,那是什么滋味吗?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哟!

听,开场锣已经敲过了,胡琴鼓板也响了,瞧,再没人往里进了,大门外的铁栅也拉上了……唉唉,好戏马上就开演了。

蔡老倌又返回来,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下,火气又一下三丈高了:哼,小侬,你这龟孙子,你爷爷今晚就是坐在门外听,也要听到散场走!

“回家吧,爷爷,这水泥石阶太凉,坐不得哩!我送你回去……”骂谁谁来,孙儿忽然来到跟前,摇着爷爷的臂膀劝。

蔡老倌用劲一甩:“我不,偏听包拯斩了陈世美这没良心的东西才走!”

孙子呵呵地笑:“你能听得见吗?”

蔡老倌胡子一撅:“听不见也要听!”

话刚落音,蔡老倌后悔了:真的,这“金銮殿”似的剧院,连门都是严丝合缝的,一关就铁紧,连半声胡琴笙箫也传不出来,还听个什么呀!

孙子完全不介意爷爷的倔,稍稍一使劲,就把蔡老倌抱也似的扶了起来:“走嘛,明天晚上,不,明天下午我保证早早排队买票,让你坐在前十排……”

不知是欢喜还是伤心,蔡老倌唰地滚落了一颗泪珠儿,挪动了脚步:“哼,说得好听,说得好听……”

“爷爷,是用不着多说好听话的。你想了没有?你孙子我是为了让你活到八十四、九十四,在十字街昂头走,都不会有人戳脊梁骨哩!”

好一句有劲道的话!一下子说到了心窝处,蔡老倌又唰地落了两颗泪花瓣儿,腰板霎地挺直了,拐杖儿的笃笃地一敲,边走边哼道:“这,还用着你说?还用着……”

是的,蔡老倌倒真有话用着说哩,他腾出没捏拐杖的手,紧紧攥着孙儿,放轻了声音说:“小侬,你刚管点事,没惹祸吧?怎么刚才齐副书记他家里的见了我,眼一翻,装没看见的过去了?往常可不是这样的,往常……要知道,你的工作还是齐副书记点头安排的哩!”

“放心吧,爷爷,天塌下来有头顶哩!顶多不叫我当这个院长!”孙儿朗朗的笑声响过小镇静谧的夜空,“大不了我跟你学手艺,也卖‘的笃圆’去!”

蔡老倌心里微微一惊,随即又笑了,顺手就拍了孙儿一下:“讲那没成色话!要是折腾那么多年,理还这么颠倒,我算白活了!人心在处公理在,你就看着吧!我活到七十四了,这点世事还不晓得?再讲句背时话,我吃过的老酒也比你喝的水多!”蔡老倌越说越上了劲,“吓,就说你吧,莫看你当个院长,你真知道怎么个当法?刚才我留神儿看了,你们那院门两边,空了那么大一块场地做什么?白白浪费!要用板墙一隔,弄个小卖店什么的,夏天卖凉茶,冬天卖热茶……真要弄起来,‘的笃圆’也不是不能卖的!你说是不是?安排一两个人开张,我尽义务教他们干!于国于民都有利哩!你说是不?”

院长随着爷爷那“的笃笃”的拐杖声走着,喜滋滋地嗯嗯应着,抬头望望缀满星星的夜空,心里诧异这十冬腊月的季节,怎么会有一股暖融融的风……

走远的爷孙俩当然不知道,这一晚,在“金銮殿”似的剧院里,从头到脚都融合着那股春风。

秩序是从来没有的好!新声剧团演戏,观众向来静得针落在戏台上也听得见,更何况今晚多少年来新开台!这院长真会挑戏,虽说《秦香莲》的故事哪个都背得出,可是,这出戏总是叫人这样牵心动肺,随着剧情的发展,满场的观众,一个个又咬牙根又掏手绢……

最后,当斩了陈世美的包拯托着乌纱帽,拉着国太、公主一同去“上朝”时,忽然,观众席里,不知哪个愣头青,“啪”一下,没等椅子自动磕完灰,手臂一举,便跳起来大声喊道:“干部党员要向铁面包公学习!”

这口号!真是新鲜奇特!可是……

“哗!”掌声、喊声,马上响成一片,简直像来了海潮……

海潮似的掌声还未停息,又有人高声喊道:“工作同志要向院长小侬看齐!”

这话也叫许多人莫名其妙。可是,大家拿眼一扫,都一清二楚了:原来,今晚坐在前两排看戏的,从左到右,整整齐齐的是长塘镇的六十四位烈士军属。

长塘镇人看“的笃班”看了几十年,在这样的新剧院,看这样的精彩好戏,是第一次;而如痴如醉的观众自发搞出这样的“尾声”和“高潮”,更是亘古未有的。

惊讶不已的演员们谢了三次幕,高高兴兴去后台卸装了,可惜,理该享受同等荣誉的院长和他的爷爷,却没亲眼看到这个场面……

深潭

不,我不愿意。他?不行。

“男人嘛,你想叫他像花儿叶儿似的,只要个头可以,五官周全……再说,他总不是歪鼻子斜眼吧?”

不,我不愿意……“歪鼻子斜眼”?对了,眼睛,就是这双眼睛,叫人一看,心里就不舒服……

“男人嘛,只要正派勤俭……再说,他对别人都这么忠厚,将来对你不更……”

可笑而有趣。对世上最复杂最微妙的感情,能用这样简单的推理得出结论吗?

唉,算了,何必向不识字的灵嫂弹拨这一根她完全不懂的弦呢?

夏日苦长。这会儿已是“北京时间十九点整”了,天还是那么亮,那么蓝,洁白的云朵,像茫茫草原上的羊群,在天边滚动、追逐,又慢慢地回散开去,变幻着各种图案。仿佛是谁趁人不注意,伸出一支画笔,悄悄在西天涂出一抹俏丽的色彩,越来越红,越来越艳,就像姑娘颊上渐渐涌出的羞羞答答的红晕……夏日的傍晚,是因为要浓妆重彩,才这样慢慢地来临,是因为太爱自身的瑰丽,才这样悠悠地消逝吗?

“一过二十五,就不好找了。倩倩,人的一辈子,也像四季八节,十八九岁到二十是逢春,二十三四就是过夏了,你还不着急?不上心……”

灵嫂哪来这套“年龄——季节对照表”呢?难道是前两年从小镇街头那群“业余华侨”手中的什么《性格与鲜花对照表》上抄来的又一套无聊花样吗?滑稽!

不,也不能说灵嫂的这套“形象比喻”没有半点道理吧?今年二十五,明年二十六……“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哦,难道我林倩倩真会面临“空折枝”的烦恼与忧虑吗?

晚风吹起来了,热丝丝、焦烘烘的。幸亏是在这小河边流连,望望一脉清亮亮的水,心里稍稍有一缕清凉意。

要不是灵嫂忽然提了头,我这个假期不也和以前一样过得十分安宁、闲适,也会在河边徜徉自如吗?现在,暑期的第一天晚上就叫她给扰乱了……灵嫂,好心而多事的灵嫂!

灵嫂为什么忽然想起要为他和我“作伐”?灵嫂虽然热心肠,却不是个贫嘴呱嗒舌、串门管闲事的女人。对了,恐怕是他的“主谋”,他知道灵嫂和我是紧邻,灵嫂嫁来时,是梳两条辫子的我,为她当的“伴姑”。

灵嫂没有当媒人的经验,“牵线”却有一种极认真的态度,虽和我近,却偏向着他。刚才那四挑八篓子的好话,全是为他说的呀!我不是追问过灵嫂究竟是谁的“动议”吗?避而不答的灵嫂,用手一点我的额头:“你呀,你管是谁先想起的?只要好,就点头呗!”

真有趣,他何必“托媒”?迂腐而落俗。长塘镇谁不认得雕花匠杨老司的儿子杨森木?而且,我和他还是小学同学呢?尽管接触不多,只要一提名字,我总还记得那个面孔狭长、苍白、头发蓬乱,五冬六夏总是着一身土气衣裳的那个杨森木……

“咕哇——咕哇——咕哇——”爱吵闹的青蛙,真是不识趣的生灵。这河边,就那么几株水柳和一蓬青草,至多住了它的一个家族,可却噪鸣得那么起劲,似乎河边水陆地界,全是它们独享的天堂了……动物到底是动物:低能、低级……

何苦要“请人介绍”呢?神圣的事,一沾俗套,就变味了。不识字吗?不会写信吗?是的,林倩倩不是做作的少女、骄傲的公主,但对村夫之俗,向来深恶痛绝,它和花花公子的轻薄浮浪一样令人憎厌。

那怎样才合我的心意呢?不知道。人有时候就会出现这样莫名其妙的状态: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爱什么,啊,是不是别的姑娘也都像我这样呢?

“不想玉堂金马登高第,只望它高山流水遇知音……”呵,八十年代的青年,有几个能解得十六世纪“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心田?

“看着他的眼睛,就可以跟他走遍天涯海角……”

是谁的诗句呢?它,也是我的心声。对了,我要的是“知音”,爱的,是这样的眼睛——深潭一样的眼睛,望着它,我甘愿走遍天涯海角,尝尽酸甜苦辣……

可是他,他的眼睛呢?小吗?谁知道是大还是小?见到时,它总是低垂的,包在那又紧又薄的眼皮下……天地良心,这眼睛是大还是小,什么颜色,我好像从来不曾留意。

哦,又何必管它的颜色?又不是外国人,总不会是蓝眼珠、绿眼珠吧?荒唐!

大、小,有什么关系?“大眼睛、双眼皮”,前些年,那些小说中,全是这种描写,仿佛这六个字,成了当时流行的一种“美目”的定义了,多俗气!

大就美吗?大如牛眼,鼓鼓如金鱼眼,就好看吗?莫名其妙的见解,不可思议!

那么,我嫌弃它什么?哦,神采!是的,他的那双眼睛,毫无神采。大、小?黑、褐?都没有关系,主要的是没有神,没有光彩!

他这双眼睛,总是显得羞羞怯怯的,就是和人说话时,他也总是把眼睛望着别处,从不直视对方……哪有点大丈夫气概,男子汉模样?

呶,如果光是羞怯倒也罢了,羞怯必然温柔,如灵嫂所美言的:“对人可忠厚呢!”一双温柔而羞怯的眼睛,倒也楚楚动人……

不,绝对不是这样。我记得的,那双说不上是大还是小的眼睛,包在那紧薄的眼皮下,不停地眨巴,眨得那么急速,就像眼里老是有一粒沙子在折磨它,看着真叫人难受。

他的眼睛,像什么呢?像一只被捉住的蜻蜓,颤颤抖着两翅,颤得那么快,真像在为自己岌岌可危的命运心悸不已……看着总有股可怜巴巴的味道。

“眼睛眨两眨,他就答出来了,真有趣,从来没错过,杨森木这孩子,真是绝顶聪明的……”哦,我还记得小学里的老师总是这样夸奖他。

孩提时得到的评语,有什么价值呢?“绝顶聪明”的杨森木,只不过从父亲手里接过了一把雕刻刀,他干的,自然也是对付木头疙瘩的行当。

我们这小镇,雕刻几乎是无人问津的职业,以雕花闻名的杨老司,几十年来的辛勤劳作,在镇上和四乡六岙留下了不灭的行迹,大凡有婚娶喜事的人家,都要请杨老司在木床架或柜橱上雕点花饰,豪华者要雕鸟兽,俭朴者刻个花卉,差不多家家户户或多或少都有这么一点装饰,灵嫂那梳妆台面上的一串带枝葡萄,不也是杨老司的手艺吗?近年来,在“流线型”家具淘汰了古老的形式,“高低床”代替了雕花床后,很少有人喜欢这复杂而繁难的雕饰了。在“文化大革命”前闭眼的杨老司,早早教会了儿子刻木头印章,操起了小镇上这独一无二的“特种行业”。

从小学毕业后,我们就各奔东西了。我算是个幸运儿,到省城去读了师范,又分配在省城教书。但是,每年寒暑回来度假的时光,每每在小镇街头走过的时候,我不是也曾看见那个原先是小小的刻字摊,后来是被一块“劳动服务站”牌子半遮的那间小店面吗?我不是也曾瞥过那总是乱蓬蓬的脑袋、苍白而瘦削的面容,以及那总是伏在桌上操作的身影,那永远都是低垂的、总是急速地眨动的眼睛吗?

虽然,这一看一瞥,都不曾在我心头勾起爱慕之情,但我总该是记得他的,记得街头拐角这间小小的雕刻店的。

店面虽小,倒是人来人往的。尽管常有许多闲人围着他劳作,但都像受了感染似的不声不响。人们带了几分恭敬的神情,盯着那十指修长而有力的指头,盯着那把细巧的雕刻刀;而他呢,总是目不旁视,左手拿颗木头疙瘩,右手拿着刻刀,刻一刀,轻轻地“嘘”一下粉屑,刻一刀,轻轻地“嘘”一下……那专注的神情,使旁观者往往觉得连咳嗽也该憋住,不要惊扰了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颗章,转眼之间便成了。

“啧啧,森木刻章,便当得跟刻豆腐干似的……”

这样的夸赞虽没引起我的注意,但是,雕刻店那异乎寻常的安静气氛,那些乡下人,一来到这里,就流露出来的那种敬羡和虔诚神情,使我也受了感染,每每从雕刻店走过,便觉得这间小店仿佛是我们小镇的“西泠印社”……

是哪年的事呢?我想刻颗私章,用得急,上午送去,说是下午便取,去取时,他不在,我看玻璃匣里摆着刻好的章,留下钱,便拿着走了。

走出老远了,猛听得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是他。

只见他额头上挂着汗珠,停下步时,还有点气喘喘的。

“真对不起,那,那颗章没刻好,请让我重刻一下,只消一会儿,不耽误你用,只消一会儿……”

我诧异了:“我试过了,很好嘛!”

“不不,不好,倩字的那笔钩,刻得不好看,我想磨掉再刻……”

“不要紧的,私章嘛,随便用用就是……”

“不不,不能随便的,那一笔不好看,要改,一定要改……”他的脸涨得这么红,那双并不望人却急速眨动的眼睛,似乎要落泪了:“请,请给我,我马上就给你刻好,马上……”

我只好递给了他……这个人!

一颗星星出现了,哦,这颗北极星,家乡人都爱叫它“黄昏晓”。它是想和即将浮升的那弯新月争辉吧?呵,争先独出的“黄昏晓”,这么亮,闪烁在小河的上空,就像宝石般璀璨。晚霞早已羞怯怯地褪尽了,夜幕像乳蓝色轻纱掩漫过来,小河变成了一条少女手中的银灰绢绸,在我眼前轻歌曼舞……

星星眨着调皮的眼睛,呵,它眨动得这么快,这么急,就像……像什么呢?

呵,星星,星星,你是想来“作证”吗?是的,在茫茫宇宙中,你也算得上是“洞察”世间万物的眼睛,五年前的事,你肯定记得的,一点不错,就是五年前这样一个闷热的夏夜……

我在做什么呢?在院子里纳凉。扇着扇子,还是股热风,憋闷、窒息,烦透了,回家来也不得安生……听,院子一角的夹竹桃树干上,是震耳欲聋的广播喇叭,一忽儿是叽里呱啦的批判文章,一忽儿是高腔高调的“样板”演唱,呵,1976年盛夏的中国大地,到处都是这种歇斯底里的噪音,到处都是焦躁而毒热的气息……

忽然,街头传来一阵嘈杂,呵,又有什么事了?

什么?破获了一个“现行反革命”案件?逮住了……呵,不是别人,就是他,专刻图章的杨森木。

“现反”杨森木的“作案”,是“明目张胆”的,说起来,“案情”十分简单:他刻那颗“长塘镇人民治安办公室”的公章,把其中“人民治安办公室”几个字全刻反了。

刻章要写“反手”字,印出来才是“正”的,这是起码的常识,根本不应该忘,也绝不可能忘的。

那他这是做什么?毫无疑义,别有用心!要知道,这是一颗非同小可的章,“人民治安办公室”!全是“反”的,那还了得?

巧就巧在取“章”的那个办事员太粗心,看也不看地拿了就走……待到“啪”的一声盖在一张公文上时,啊,这个杨森木,真是恶毒透顶!

在“束手就擒”时,他倒镇定自若,一点也不慌张。虽然,面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瘦削,唔,他平时就这副模样的;头发也照样乱蓬蓬,是的,平日也是从不修饰的……在十字街头的电灯下,他依然是这副镇上人都熟悉的模样:狭长的脸,苍白、瘦削,头发乱蓬蓬……

“当然是我……”他眨巴着眼睛,“另外的人指使?没有,绝对没有!”他更快地眨巴着眼睛。“这我可以担保,一切全是我自己,……反了,就是反了!”

哦,这一点我记得清清楚楚,从始到终,他没有说“错了”,而是说“反了,反了”,这个人……

“真的,没人指使,是我自己……和谁也不相干!天这么毒热,一天到晚刻这么多章,这么多单位今儿改名、明儿改名,不忙昏头吗?不刻反吗?反了,就是反了……”他急速地眨巴着眼睛,一字一句地分辩着,面色苍白,头发蓬乱,不卑不亢。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六十年代中期盛行的“革命行动”,沿用到七十年代的中期,积十年“经验”,在大庭广众中完全可以不必忌讳,何况是一个“反革命”!

苍白的脸上出现了通红的五个指印,灯光下,明明白白的……

“该审就审,不要打人嘛,打人不是共产党的政策……”人群中,有人在小声嘀咕。

啊,世道虽乱,人心未泯。是的,这不仅是有人在此时想起了那早逝而多才艺的杨老司,暗暗同情他的这个粗心而不幸的儿子,而且还是……是的,世道人心,人心总是比世道久长的。

“老实坦白,不许狡辩!”

但他不再“狡辩”,也不再“坦白”了,只是更快地眨动着眼睛,紧闭着惨白的嘴唇,默不作声……呵,那眼睛里,是有千万粒沙子在磨,有千万条虫子在爬么?这虫子,爬进多少围观的人的心里了?我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是被什么啃啮着。

被带走了……垂着乱发蓬蓬的头,也低垂着眨巴眨巴的眼睛……

“啪!”

这是他拍打蚊子的声音吧?呵,那间黑洞洞的小屋,该有成千上万只蚊子在四周嗡嗡……这夏夜!

“人民治安办”的这间小黑屋,对着我家后墙。夜深人静,一切声音清清楚楚。

“杨森木,老实点,你噼噼啪啪干什么?”

“讨厌的蚊子!”是他低声的嘟囔。

“啪!”又是一声!是的,是手掌拍打蚊子的声音……怎么不再顶两句呢?你就不会说一句:“难道连蚊子也不许人赶吗?”真是软弱无能……呵,“绝顶聪明”的杨森木,你为什么要做那种蠢笨的反抗呢?要知道,这种无用的反抗,就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大河,只能溅起一点轻轻的水花,这是于事无补的……不,谁说半点作用也不起呢?有一点水花也好,他的这一“作案”,刚才在街头的当众“审问”,不是在小镇上引起了一阵喧嚷和骚动,在这燥热窒闷的夏夜,又使多少人在床上辗转反侧嘛!

不过,既然有勇气做了,为什么又找理由辩护!“天毒热”“刻的章多”……哦,还是没多少英雄气概。事发了,又害怕了……嘿,得了,林倩倩,就凭他这几个字的“反骨”,你有吗?半点没有,你充什么好汉?躺在床上评头品足,不害臊!

他们会把他怎样呢?会不会判刑?会不会枪毙?我一惊,忽然毛骨悚然了,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啪!”呵,蚊子,可恶的蚊子!唔,那间小黑屋,肯定连把扇子也没有。哪里会有?刚才,不是赤手空拳被带去的吗?没有给他扣上手铐,就算十二分客气了。

我终于绕到了后墙外。

黑洞洞的小屋,清晰地传出一声又一声的叱骂,但更固执地传出一声又一声的“啪!”“啪!”

哦,蚊子,可恶的蚊子!怪不得鲁迅先生也是这么憎恶这吸血鬼的!

墙上有一个巴掌大小的窗……哦,塞进手中这把折扇毫无问题!

“啪!”是折扇落到地上的声音。虽然很轻,很轻……

我返回来,躺到床上……眼一闭,睡着了。

不用说,年底,他被“释放”了,听说是属“平反”的那一类,但既不是“天安门事件”中的英雄,当然也没见报章表彰过他的“事迹”。1976年在中国大地上发生的可歌可泣的事情太多了,小小雕刻工杨森木的这件事,不值一提。

长塘镇的人,大概也都忘了这个小“插曲”吧?不会的,刚才让灵嫂一提,我不是又清清楚楚地想起来了吗?是呵,这件事,像这缕轻轻在河面上飘拂的清凉的晚风,像这颗闪烁在小河上空的星星,只要在夏夜,只要徘徊在这清清小河边,便会感受到它,看见它,一点一滴地想起来……

大概,他也真有点忠厚若愚。五年了,在此后素无来往,也不曾再有过任何接触的今天,竟然还记得我,记得我的“好处”。灵嫂刚才是怎么说起的呢?

“他说,对你‘很有……好感’,呵,倩倩,我问你,‘好感’是什么意思?就是好吧?你们这些肚里有墨水的人,说话总这么曲里拐弯的……好就好呗,还‘感’什么?真是……唔,他说他在‘落难’时,你还送过他一把纸扇,是真的吗?哈,我看你们呀,真有点像古戏里演的:‘相公落难后花园,小姐救他中状元’了。哈哈哈……”

我微微一惊:他怎么知道是我送的?要知道,那是把普通的纸扇,没一点记号,他怎么……我对灵嫂笑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是的,跟她说也说不清,她也不会懂。那时,我并不想做个什么“多情多义”的“小姐”,更不图人家记住这个“赠扇之恩”……

但是,凭了这一点,就可以断定我对你也有一股“爱慕之情”吗?真是幼稚到家了……

星星多起来了,密密麻麻的,闪烁着,闪烁着,呵,这么多星星,是什么时候一起出来的呢?天上的和河里的星星都融在一起了,是要汇集起一条星河吗?哦,星星真美,如果人的眼睛像它……文学家从来都是偏心眼的,把最好的比喻和形容词都给了女子,谁见过有人赞美男人的眼睛美得像星星呢?没有,没有……顶多是这两个词:深邃、明亮。是呵,明亮、深邃的目光是有魅力的,深潭一样的眼睛……

呵,我为什么这样好挑剔?难道我自己很美吗?不,一点也不,这一点我很有自知之明。唔,小河毕竟是小河,不是镜子;星光也毕竟是星光,太微弱了,要不,这小河不是满可以照一照我的模样吗?哦,林倩倩,平平常常,非常一般,和这漂亮的名字一比,吓,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过,我难道就不应该有自己的审美观吗?是的,我不美,但也不俗。“淡淡装,天然样”,高洁淡雅是我一直最喜欢的。就像现在,这雪白的衬衫,淡绿的裙子,肉色袜子黑色凉鞋,就是我好像不经意,其实又是精心选定的衣着;沿着这波光闪闪的河边姗姗走着,款款闲步,我有自己的天地和情趣。哦,坐在这柳丛中,人就和星光下的小河,岸边的草丛融为一体了,多么富有诗意,多么舒畅、闲适!啊,假如没有被灵嫂扰乱了心田……

“哎,是灵嫂吗?这么晚还来洗衣裳吗?”

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不,不陌生,听见过,啊!……

“有什么办法哟,叫这一堆冤家跟着……唔,森木,说实在的,你也不比我安闲嘛,怎么,又在开夜工吗?”

“是的,这一阵活太多,日里弄不完,光私章就积了几百个,六七个大队,每人都要刻一个,说是年底分红好领钱……现在,人都有钱了,也真新鲜……哦,屋子里太热,想来河埠头冲个凉……”

果然是他!是灵嫂有意的安排?不不,灵嫂并不知道我到河边来了,而且,这会他们也根本看不见我……呵,屏住声气吧,唉,真糟!

“森木,你过来,我跟你说……你晓得嘛,我原来想把你和倩倩这件好事说成的,谁想得到……不成,倩倩这姑娘,傲得很……”

沉默。大概,哦,那双眼睛,该眨得十分急速,一定的……我心里的某一角,为什么又像钻进了一条虫子呢?

“哎,灵嫂,你真是……你都跟她说什么了!”那声音,微微有点发颤,是紧张吧?

“我还能说什么?好多事你又不让我说……”灵嫂愤愤不平地嚷嚷着,呵,声音这么响,是要叫全镇人都听见吗?这个灵嫂!

“不,我不是这意思,灵嫂,是你太……哦,你是好心肠,可你也不掂量掂量,我和她,差了十万八千里哩!她是个才女,她书教得很好,写的诗在报上登过,你知道吗,她有名气……”

“你难道没名气吗?你写的长条条大字,不是都送到北京展览了?你不让我说,不让我告诉她这件事……”

“不,灵嫂,你不晓得,真正的……哦,不靠这,不靠这……”

“不靠这?现在的姑娘,哪个不盯着相貌、地位、名气……你也真傻,‘四人帮’倒台那会,报社记者来问你的事,你却把自己说得没半点功劳,要不,你的名气早大了……”

“我是没有半点功劳嘛!我要真是个英雄,也到天安门广场了……当时弄那一着,只不过出出心中的一股闷气,完全是小孩子的幼稚举动,哪值得……唔,别说这些,这些都不相干……”

“不相干?我看大大相干,你要是名气比她还大……唔,森木,你没弄错吧,那扇子真是她送的吗?”

“是的,这不会错,那扇子骨上有别针刻的一行拼音:lin qian。很小很小的,我就是凭了它,认出来的……唔,不不,灵嫂,我没有别的意思……唉,怎么跟你说得清哇?唔,灵嫂,我只是对她有好感,从来没敢往这事儿想,真的,我可以发誓……真的,对她,对林……林倩倩,我是很尊敬的,我很尊敬她,忘不了她,我只不过想请你对她转达一下我多年来的感激之情……”

呵,草丛里的蚊子!不,不能再坐下去了,哦,还是悄悄地出去吧?弯着腰悄悄走开……真是神差鬼使,不,这是什么样的“惩罚”呵!在这星月交辉、朦胧美丽的小河边,林倩倩,你为什么不能挺起腰肢,真正像圣洁的白天鹅那样翩然飞出去呢?

不用照镜子,哦,不照也知道,眼圈肯定要发青,我知道自己这该死的毛病……呵,看来,我是不小了,老了,至少是有点老相了,唉,我是很难看吧?

这么早,就到灵嫂家去吗?去跟她说什么?林倩倩,哎,你还有点姑娘的矜持没有?你去说什么?

“倩倩,来呀,你来!”灵嫂到底是灵嫂,眼真尖。

“咳,倩倩,我管你的闲事,就这一回,算管错了,以后绝不会再管了。怨我,怨我这嘴笨得跟木头橛子似的,好事也叫我说坏了,怨我,我不懂你们有墨水人的心思……”

呵,灵嫂,莫说,莫这么说……可我又怎么说呢?

“喏,给你,倩倩,这是他昨天就托我送给你,说是给你印在书上看看的,昨天光顾跟你说话,倒把这物事给忘了,你又走得那么快,我没来得及拿出来,你就……他也真傻,真呆,唉,真的,什么东西不好送,非送这方不方、圆不圆的石头蛋?真傻,真呆,真是个木头疙瘩……”灵嫂在大襟兜里掏着。

我的心从腔子里跳了出来,成了“方不方、圆不圆”的“疙瘩”,一下子横在喉咙眼上……

啊,“方不方、圆不圆”的“石头疙瘩”,原来是一颗心形的鸡血石印章,那暗红的色泽,是如此浑厚,斑斑点点似心血凝碧。

我颤颤地捧在手里……呵,他怎么想得到刻上这行诗句,这世上第一流的千古佳句呢?——

桃花潭水深千尺

我配吗?配把它印在我的书的扉页上,印在我的心叶上吗?

啊,深潭,深潭!

火山石

又失败了……

面对着哗然倒地的一堆七零八落的石头,我是那样的颓丧,简直有点悲从中来了。

我这是第几次呢?这么说,我是注定摆弄不好它了?

我凝视着这堆褐灰色、暗红色、苍绿色、墨黑色的石块,那些大小不一、有着蜂窝似的窟窿的石块,每块都是那样嶙峋奇绝……哦,只要稍稍发挥一下想象力,就可以设想出多少奇形怪状的物体呵!

这些千姿百态的石头,是我不久前从黑龙江五大莲池的老黑山采集来的火山石。

瞧,它们横卧在地,依然带着各自的形态,沉默而傲然地瞪着我……呵,这一个个深幽的洞洞,不正像一只只审视着我的眼睛吗?

我几乎吓了一跳!多怪!我忽然看到:这些火山石在浮动、集合,恍恍惚惚变成了一个人的脸……他的脸!

我拿来一只小盒子,把散落在地的石头重新装了起来……捡取时,我自己都感觉到了手指在微微发颤。

是的,思绪是装不进小盒子里的。

他是我的老师。

我记得所有教过我的老师,但这位老师在我心目中的印象,却非同一般。

如果说,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册厚大无比的书籍的话,那么,愈是珍贵的记忆,往往便愈是难以轻易掀动的一页。我对这位老师的怀念,也藏在这样的一页中,但是这一页的未曾掀动,除了珍贵以外,还有许多歉疚和惆怅的意味。

一上初中,每门学科要选一名课代表。所以,当我被选作语文课代表时,便很有了几分荣誉感。至少,它和我的爱好十分吻合,莫看我那时才十二三岁,可是,“作家”这个形象,就像长了一对金翅膀的天使,已经牵引着我童稚的心,在梦想的天国里飞翔了……

大概,同样的玫瑰色的梦,也萦绕在许多同学的脑海中,那些被选上做数学、历史、生物等课代表的同学,一个个也都喜气洋洋。

没料到选举地理课代表时,真怪,全班同学竟没有一个喜欢和愿意当的!被提了名的连连摆手,大叫大嚷;唯恐被提名的,赶紧把头埋进抽屉中去……有人竟提议让我“兼”,我也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大家推来推去,吵成了一锅粥。

铃声响了,恰恰,这一节就是地理课。

铃声对学生来说,就是号召、命令,教室里鸦雀无声了,同学们一齐颇为好奇地望着教室门口……是呵,一年级新生和任课老师的第一次见面总是有趣的,学生是观众,老师就是登台的演员。

我盯着盯着,几乎有点着急了:怎么还不来?虽然着急,我却笃信——我不知道自己怎会归结出这样一条理论:老师,就有副老师的相貌,不管男的、女的,年老的、年轻的,斯斯文文,和蔼可亲……哦,这位老师,也一定如此的。

我几乎目瞪口呆了:没想到进来的是这样一位老师!

是的,要不是他穿的这套黑卡其中山服洗得干干净净,要不是他手上拿的是教鞭和讲义夹,我真要把他当作到长塘镇上卖柴的山里人!

他大约四十来岁。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副面容呢?肤色是如此苍黑,不,如果是匀净的黑,那也不难看,可他的却是……哦,就像被火烧过的一块焦土,黑中泛黄,黄中泛黑,而且,脸上还有许多坑坑疤疤。

我简直说不清这一刹那间心中的感觉:是奇异?懊丧?还是大失所望?大概,从童话书上看来的千奇百怪的联想,又像彩翼开始飞翔了吧?管它呢,反正我又不是地理课代表。

“哪位同学是当选的课代表,请站起来,我们认识一下好吗?啊?”老师第三次重复了这句话,还不见有人应声起立。于是,他就使劲地眨巴着那双略略眯缝着的眼睛,探询的热切的目光,又在全体同学头上扫了一圈……那眼睛,在一副茶褐色镜框后边,显得有点可怜巴巴的。

班长再也挨不过了,磨磨蹭蹭地站起来,嘟嘟哝哝地说:“报,报告老师,他,他们都,都不愿意当,当你这个课代表……”

“哦!”老师那眯缝的眼睛霎时瞪大了,这一声长长的“哦——”听来也像一个备受委屈的孩子的呜咽,伤心而凄恻;那苍黑的脸庞,倏地红了。是的,虽然他面色很黑,也看得出来,他是脸红了……

“哎,没什么,没什么,请你坐下!”老师终于恢复了常态,连连朝班长挥手,不安的眼睛羞怯地扫了一眼我们大家,好像刚才做了错事的是他自己,“那么,我先向同学作自我介绍吧:我叫史泊南,历史的史,湖泊的泊,东南西北的南。唔,我的名字叫起来不太好听吧?是不是?而且很容易读成‘死不难’,对吗?我这样说不是毫无根据的:小时候,我也很顽皮,常和小伙伴打架,一急,他们就骂我:‘死不难!’”

教室里漾起一片轻轻的笑声,同学们的神情活跃起来。

“后来,我就要我的父亲给我改改名字。他是个私塾先生,很固执,一听我的话,火了:孺子不可教也,反话正听嘛!你为什么不往好处想?史泊南,应该是‘事不难’!后来,我领悟出了。是的,人生的旅途是漫长的;人的一生,将会遇到很多困难,但只要刻苦努力,不屈不挠,什么困难都能克服。同样,我们何怕学不好这门地理课,何怕当这个地理课代表呢?只要同学们努力用功,‘事不难’,‘事不难’,你们说是吗?”

又响起了笑声,这一回,笑声大了……

嗬,想不到,这位老师是这样风趣!而且,这时我才发现,史老师的脸色虽然不好看,但讲话带有一种金属声,就好像在回音壁或山谷里发出的,那种持久旷远的回音。

“同学们,每当我们面对一张世界大地图时,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个感觉:我们伟大的祖国,多像一只姿态昂昂的大雄鸡……”

史老师并未转过身子,便伸出右手,仍旧面向我们……几乎是在瞬息间,那只举着一支红色粉笔的手,便在乌明瓦亮的黑板上,画出了中国地图——一只昂昂然的大“雄鸡”!

这“背手”作画的一招,使我们全体同学立刻又惊得目瞪口呆。几乎不用核对,我们都确信:那每一处细小的凹凹弯弯,都和印出来的地图一样,是准确无误的!

“追溯到七百年前,祖国的疆域又非如此,那时,她则像一片秋海棠叶子,浑圆而美妙……”

这堂地理课,便是这样开头的。

从这时起,全班同学的眼睛都乌定定地闪亮起来,教室里再没有一点嬉笑的声音,同学们再没有一点漫不经心的表情。

当铃声又丁零大作时,史老师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垂下眼睛,又像一个害羞的学生,轻声地说:“这堂课就讲到这里。最后,我有一个请求:请同学们在上下一节地理课时,能把课代表选出来,这样,于我的教学将会有所帮助。你们说好吗?”

教室里又是一阵短暂的静默。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忽地站了起来:“老师,只要同学们还选我,我愿意当!”

掌声哗哗。史老师的脸上又泛出了兴奋的红色。他立即从讲台上走下来,也许由于匆促,竟微微趔趄了一下,很快地,他走到我的座位跟前,伸出手来:“很好,谢谢你!”

我窘得满脸通红,在又轻轻响起的一片哧哧笑声中,慌慌忙忙伸出了手——要知道,和老师握手,在我还是第一次呢!

真没想到,一个老师还要对学生说“谢谢”!

史老师走出了教室,这时,我才发现:史老师的年纪虽然不算太大,但背脊已经微驼了;大概是“平底足”吧,他走路就像小脚女人那样,脚后跟先着地,因而显得步履蹒跚。还有呢,哎,他脚上的圆口布鞋,是各用一根橡皮筋绑着的……

真没想到,我们的地理老师是这样的!

没想到的事越来越多了:地理课原来竟是这样迷人而有趣的学科呵!

史老师讲起课来脱口而出的、生动贴切的比喻,就像神话里的那根有魔法的小棒,把我们想象和思维的神经,全都震动起来,突破了教室的藩篱,就像乘着轻风的鹏鸟,翱翔在浩茫的天地之间。随着他那像是在“八音叉”上敲出来的音调,看着他那因讲述而使整个脸庞也变得好看了的神采焕发、生气勃勃的面容,我们的眼前展现了一幅幅画面,那,绝不是纸上画出来的、只有各种各样标识符号的死板的地图,而是生动的变幻多姿的景象:那像移来一座座雪山的巨大冰川;那翻滚着绿浪的茫茫草原;那一泻千里奔腾咆哮的江河;那妩媚宁静、银光潋滟的湖泊……一切的一切,都成了闪烁着生命色彩的、叫你触目可见、举手可摸的物象,都能激发起你深深的惊叹和强烈的自豪感,诱惑起你的一种不可遏止的冲动,使你立志想去当一个探险家、旅行家,至少是要去做一个踏遍青山的地质工作者!

可是,接踵而来的期中考试,教同学们大吃一惊,考得最难的却是地理!

试卷上,没有常见的呆板的填空,只有几道很出乎意料的回答题。更多的,是一块块画得绝妙的各种地形、政区图,要求你写上应该写的符号、标识;有的,则要求你画出几张“示意图”“地形图”……试题并不多,但它根绝了死记硬背,具有真正的“测验”性。

这样的试题是够新鲜的,但要完满“答”出来,可不容易。

教室里一片怨尤的叹息声!不少同学在抓耳挠腮,连我这个一向自恃对考试无所畏惧的人,也有几分紧张了。在一边咬笔帽一边屏声静息地思索试题时,我偷偷瞥了一眼居坐讲台正中的史老师,只见他一动不动,对个别同学那着恼的怨叹也似充耳不闻,苍黑的面容严峻得就像一座雕像。

不用说,在这种时刻,他是半点不会怜悯我们的。

发考卷了。

史老师并不像其他老师那样,把卷子交给课代表,乱哄哄地一发了事,却是严格地按成绩优劣,一个个地叫着名字亲自发下来的。这一来,考得差的同学,自然感到了一种压力,越往后,同学们的脸色就越紧张。可是,我们更看到了,最激动的还是史老师自己。当赵明江来领走最后一张“55”分的试卷时,史老师的脸盘红得比赵明江本人还厉害。他垂着眼帘叫“赵明江——”时,那声音是颤颤的,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悲哀。

坐在最后一排的赵明江,身高体壮,有着健美的标准的倒三角式体形,大家都坚信他日后准会成为一个出色的运动员。赵明江自己也每每以在球场和体育课上的优势和得意,消减在许多学科上失败的懊丧。所以,在用一种秋风扫落叶般的手势“扫”回自己的卷子时,他只耸耸眉毛,吐了一下舌头。

就在这一刻,史老师的眼睛倏地瞪大了,我甚至看见有一丝亮晶晶的泪花,在眼镜片后闪烁……

史老师并没有训斥赵明江,接着便向同学们“释”起卷子来。当他用稍稍喑哑了的声音,逐题评述这张考卷时,几乎绝大部分同学都豁然顿悟了其中的奥妙:史老师与其说是测验我们死板的“记忆力”,更不如说是测验我们对这一学科的真正兴趣。

教室里早已没有了那种由于考得不尽理想而发的嗟叹怨尤之声;那比平常更加静默的气氛也不是没有缘由的,因为在听着史老师那委婉的讲述时的“话外余音”——那自责自谴的声调,更使我们感到深深的羞愧。

过了几天,史老师说有事叫我去他的房间,我去了,一问,原来他让我分发给同学每人一本崭新的地图集。这地图集是中国分省地图与世界各国地图的合订本,开本不大,但很精致。

我很奇怪,因为学习用品都是开学初就发了的,里边并不包括这册地图。后来我才想起来,前几天,新华书店曾到我校卖过图书,其中就有这地图集;如果备一本,对学习是很有帮助的。当时我曾十分眼热,也怂恿几个同学一起购买,但响应者寥寥。这是因为我们这些小镇人家的子弟,家境都不宽裕。我见大家都无所谓,也就算了……

“你可不要向同学们收钱,千万不要。”史老师的脸庞又红了起来,“这,这是我送给同学们的,学生都穷,没有钱……哦,你也别对大家说清。要不,就,就说学校发的吧?不不,这也不太合适。不,不能撒这个谎,可,那,那怎么说才好?啊?你说,你说,你快帮我想个办法……”

史老师着急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结结巴巴地自言自语,不时抬起眼睛望望我,那眼神又惶乱又不安。

“史老师,你何、何必买呢?”我知道这地图集尽管一本才几角钱,但史老师教我们年级三个班,合起来可不是小数目。

“怎么叫何必买?”史老师圆起眼睛,“那是学习用得着的,很用得着的。”

“那,还是让同学们自己掏钱吧,谁想要,谁买……”

“不不,我说过的,这样不好。我不是说了吗?同学们没有钱,别让大家为难……”

“那,就说是你送给大家的纪念品,不行吗?”

“别别,别说,说了反而不好。区区一件小事……”

哎哎,我终于想起了一个最简单的办法:“那,什么都不用说!”

“对对,什么都不用说!好好,这事就交给你了!”

我抱着这一摞地图集告辞出来,不消片刻,就把它分发完了,而大多数粗心的同学,也并未追问它的来路,个别人倒是问了,我便含糊其辞:“我不晓得,老师让发,我们只管用就是了。”

当崭新的地图集端端正正摆在我们桌角时,我似乎又觉得史老师讲课的嗓门和眼神,都比往常亮了几倍。

一个秋雨绵绵的晚上,上完夜自习时,我把收来的作业本往史老师的房间里送,因为想尽快“逃”开檐头滴落的雨水,我忘了礼数,也没有敲门,便一头“撞”了进去。

屋里的布帘一动,史老师慌忙迎了出来。哎呀,那是什么打扮呀,一件说蓝不蓝、说灰不灰的长袍!对了,那是竹布长衫,这颜色,这样式,立刻叫我想起了书上和电影里看到过的旧社会的人物形象——那种落泊潦倒的知识分子或私塾先生……哎,难道他是穿他父亲的遗物么?

我的突然闯入使史老师十分窘迫,他红了脸,一边慌忙系着袍子上最后的一个扣子,一边很不自然地分说着:“哎呀,刚才我不小心滑了一跤,哎,没事,没事,人没摔着,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我这才发现,椅子上搭着的那套黑卡其中山服上泥迹斑斑,脱在墙角的那双布鞋,也稀泥糊糟的。

这时,我也感到了自己的莽撞,便结结巴巴地说:“老师,作业收齐了,除了赵明江的,您知道,他打球时扭了脚腕子……”

“好,好!我知道,我知道!谢谢,就放在桌子上!”史老师立刻掏出了眼镜,坐到了桌子前。

那眼镜断了腿,用一根线绑着。哦,一定是绊倒时摔坏的!

第二天上课时,史老师照例又换上了那套黑中山服,那双带皮筋的布鞋。他准是在一夜间洗净又烤干的。

两个多月后,伤愈的赵明江又到校上课了。

这个平常总是嘻嘻哈哈的大个子,一反常态,神情严肃地对我说:“课代表,你看着吧,期终我要不考好,就……”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把手中的地理课本的折角抚了又抚。

我十分惊奇。随后终于明白了:他伤脚在家的日子里,史老师每周两个晚上跑去给他补课,不但补地理,还把其他课也捎带补了。

这样的事,不少老师都做过。可是,赵明江家在镇外七八里地的海渡头,那路,是相当难走的。

我终于想起了那个秋雨绵绵的夜晚,想起史老师那摔坏的眼镜腿和走路蹒跚的双脚……不过,我没有把这些“细节”告诉赵明江,从他的眼神里,我知道无须多说。

期终考试又到了,这次的地理试题,虽然又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但史老师那独具一格的教学方法,却明显地奏了效,大家都考得很好,赵明江得了八十五分!发卷时,史老师破例地把他的卷子放在最上边。

当激动万分的赵明江来领卷时,那神情步态,压根儿不像在球场那样的灵敏矫健。他涨红着脸,一步一蹭,忸怩得像个小姑娘;而动情的史老师,在赵明江接了卷子后,竟背过身去……哦,他是在揩抹被水汽模糊了的镜片。

三年的时间,在历史的长河里,毕竟是短暂的一瞬。直到毕业前夕,我才知道,这位年年被评为“模范教师”的史老师,竟还不是共产党员。这件事,尤其教刚刚入团的我大惑不解。

校团委的一位干部告诉我:学校党支部曾多次找史老师谈过话,如果他有入党的愿望,只要提出申请,支部是会马上考虑的,可是,史老师每次都摇着头说,他还差得远,真的差得远……到他够格的时候,就提,一定提出来。

“他是太谦虚了。你不知道他走路的样子为什么是这样的吗?新中国成立前,他在老家的村里教小学,有一次,国民党侦缉队闯进村里,逼他带路去搜捕一个地下党员,那地下党员是他的同学,就藏在他们村后的山上,他宁死不肯,敌人就用香火烧炙他的脸,最后,又用斧子跺了他的两个大脚指头……”

我惊骇得几乎屏住了声息。不仅这故事本身十分令人感佩,使我惊讶的是:给我们讲过沉没了许多船舰的“百慕大”神秘的三角区,讲过南非的钻石之王“库里南”,讲过被维苏威火山所毁的古罗马的庞贝城,甚至还雄心勃勃地对我们说,如果有可能,将来带我们去东北拣取火山石……可是,他却从来没对我们讲过自己的这段惊险而壮烈的插曲!

“不屈不挠,刻苦努力,凡事不难!”

这是史老师送给我们的毕业题词——我惊异地发现:他给每个人题的都是这句话。因此,当他举起饱蘸浓墨的毛笔时,我特地拿出那本地图集,请他题在了扉页上。

呵,史老师那一笔酣畅淋漓的大草,真有奔雷坠石之奇,绝岸颓峰之势!

全体师生合影那天,偏偏没见史老师,一问,才知他病了。

我赶到史老师的卧室。

史老师半闭着眼,倚靠在床头,夕阳的一抹余晖照出了他那瘦削而显得清癯的脸。他一定很疲乏——一看地上凌乱的脚印,就知道很多同学在我之前来过了。

我想悄悄地走开,谁知史老师微微睁开眼说:“坐坐吧,说说话……哦,真叫人难过,没能跟大家合影……”

我环视这间因过分简朴而显得十分空寂的居室,心里突然升起一阵惆怅,说道:“史老师,过几天等你好了,我把同学们召集来,有几个算几个,一定跟你照张合影,好不好?”

史老师点点头,欣慰而动情地微笑起来,这笑容顿时使他的脸色生了不少光辉,像往常一样,学生的一点微小温暖的表示,都使他无限快乐。他的情绪马上感染了我,我也霎时高兴起来。

“史老师,别的老师给我们的题词,都是希望我们成为他那学科的专家,你为什么不祝愿我们当一名地理学家呢?”

“这?哦,我认为当什么都是一样的!”史老师凝视着我,缓缓地说。因为没戴眼镜,他那凹陷而微眯的眼睛,显得特别深幽,“无论是什么‘家’,我想,他心里得首先装上这两个字:国家!对,一个爱国家的人,才能当好什么‘家’!这,你懂吧?你一定懂的……至于我,哦,我何尝不希望我的学生中有人成为探险家、旅行家、地理学家或者地质专家哇!这曾是我年轻时的愿望。你知道吗?那时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走遍祖国的名山大川,写一本厚厚的游记,做一个徐霞客!哈,我还特别想去看看火山,富士山、维苏威,还有我们东北的五大莲池,死火山、活火山,都想看,更想看火山喷发时的雄威!咳咳咳咳……”一阵咳嗽扰乱了他的话,他的双颊涌上了一阵亢奋的红晕,“真的,我年轻时就这么好幻想,志大才疏。当然,当游客,以前根本没这个可能……你看,”他举手指了指书架下格的一包东西,“这是我二十多年前就着手整理的地理资料,很多是关于火山考察的,我总想写本东西……可想归想,总没成。教学一忙,又搁下了。教书要紧。这总是副业,还是先教好书……唔唔,我怎么对你说起这个来了,哦,不足道,不足道……”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但他那两颊激奋的红潮却没平息,略略喘息过后,他又说起来,“我说的那两句话,虽是勉励你们,却也是自勉之语。我相信我的学生,肯定比我有出息,肯定的,当然,我也希望自己自勉到老,到老……”

病中的倾诉,听来尤为感人肺腑,我好似觉得,史老师这番恳挚的话语,已同那投壁的晚照,融为温暖的一体,化为温馨酥慰的涓涓细流,潜入了我的心头……

一天,我从外边回来,母亲劈头便说我:“你上哪里去了?叫你的老师好等!”

“哪个老师?什么事?”

“史老师呗,听说是等你照相……”

我哎呀一声,二话不说,拔脚便往学校跑。真该死,我竟把这个相约忘得光光的!

可是,晚了一步,校工告诉我:史老师走了,回老家去了……

我说不出心中那股怅然意味,回到家里,心犹未甘:“妈,刚才真是史老师来过吗?”

“那还能错了?面孔黑黑的,笑呵呵的,穿一身洗得发灰的黑卡其衣裳,脚上一双圆口布鞋,用橡皮筋绑着……”

这就是史老师最初也是最后“印”在我心中的形象。这形象没有留在相册上,所以,我一直盼望有跟他合影的一天。

但是,我也终于一别故乡走了;这一别,就是二十三年。

我没和家里断了音信,也和史老师常有书信往来。但不知怎的,他除了鼓励我积极上进外,关于他自己的事情却很少谈及。后来,竟连他的信也收不到了。我写信探问史老师时,家里人总说:“在,他还在教书,还是那样……”

还是那样?是什么样呢?还是穿那身衣裳?那双鞋?课堂上还是那神情?走路还是那步态?哦,是的,史老师一定还是那样的。

“文化大革命”中,我又问起,家里又道:“也是那样,别的老师怎么受的,他都受了!”

也是那样?对了,肯定也是那样!好一句“他都受了”!我望着自己那被抢劫一空的书架和那本不复再有的地图集,心中有一种无可言喻的凄凉。

我一直延宕着,从未提笔给他写信问候。是为自己碌碌无成、失情少绪呢,还是未曾做到像老师瞩望的“刻苦努力”而羞愧?

船头在滚滚的海水中像一把利箭,我的心翻腾得比海浪还要厉害。

我揣着一本薄薄的小书,是的,这小书虽薄,却是我献给老师的最好礼物。我还揣了这几块未曾粘好的火山石,我想,老师一定不会鄙薄这未成形的石块,因为它毕竟是我从祖国最北的边陲带回来的,那地方,又是史老师一心向往而从未去过的……对了,我还有个愿望:这一次,一定跟史老师照一张“师生留念”……

“你来晚了,史老师三天前去世了。前天刚下葬……”

这消息,无疑是一声霹雳!生活中,为什么总有这许多遗恨落在人们中间?

母亲是讲究古训的,伤心中向我讲起了前天的“送葬”,以及史老师逝世后的一些情况。

那队伍没有以往牵幡引绋的迷信形式,也没有眼下流行的用绸子被面披红挂绿的豪华场面,但花圈,委实不少,送花圈的都是学生,花圈也是自编的——折的是南山上的松柏,插的是小河两岸的桃李。

史老师的确没遗留下什么。他那简朴的陋室,除了那一架子书,竹箱子里有几件旧得不能再旧的衣裳,最重最厚实的就是那一包手抄的资料。听说,在他的枕头下,有一只扁扁的木匣子,大家当是什么稀奇东西呢,打开一看:一张入党申请书,可是没写年月日;还有几片五颜六色的矿石,细看看,那石片上也刻得有字呢,原来是西北地质局的一个姓赵的学生寄来的……

我以从来也没有过的耐心和毅力,终于粘好了这几块火山石。

它是一座“假山”吗?不,它是一座真山!它那苍黑峻拔、奇倔嶙峋的姿颜,是任何巧做的“假山”所无法相比的。

它立在我的案头。一看到那静默严峻的形态,史老师那两句朴素有力的话语就如敲钟击钹,震荡在我的心头……

夕照金洋河

县委的小食堂是各种消息的集中地,凌子坤走马上任的当天,就在这儿听到了不少情况和新闻,最触动这位书记听觉的,有两件事:

一是封建迷信活动近来在全县各地有所抬头,而最严重的要算长塘镇。长塘镇小青山山腰的那座文昌庙,因为庙里的一个龙头石碑、一对石龟和庙前的几棵古柏都是古迹,所以这小庙一直保留到现在。庙里的泥胎早在解放初期就拆了,那石碑和石龟在“文化大革命”中也断了头、砍了脚,可近年来,那没头没脚的石碑、石龟前也香火不断,昨天是腊月二十七,“进香求签”的人竟排了长队!

二是长塘镇实行民主选举时,镇东大队选了“文化大革命”前就当大队长的赵昌根;散会后,笑呵呵的昌根回家,一进门,差点挨了他老婆一棒槌!

……

老凌听到这里,嘴里的半块馒头嚼来嚼去,再也没有下咽。坐在他旁边的县委常委、人武部长老颜,喝完菜碗里的汤,把碗筷不轻不重地朝桌上一摆,对老凌说:“你看,这阶级斗争不抓行吗?准是几个巫婆坏人又搞鬼了!还没松点弦呢,这神神鬼鬼、花花草草、七奇八怪的事都出来啦!”他把头转向对面的文化局局长张一吟,“唔,我听说下面还有要求春节舞龙灯、闹狮子、演古装大戏的呢,是不是,伙计?”

张局长不点头也不摇头,慢慢动着腮帮子,却把一双笑眯眯的眼睛转向老凌,似乎非正式地在等新来的书记表态。

凌子坤一口咽下馒头,爽爽利利地说:“我看舞舞闹闹也好嘛,多少年没让大家开心乐一乐了……实际上这种事县里不点头,下面还是要搞的,只要是人心所向……你们说是不是?”

张局长马上咧了嘴,他心里想的和巴望的正是这样的话。

老颜摸摸脖颈,就着老凌的话茬,说:“好,人心所向……这会儿,‘人心所向’是回家过年,你书记也答应?”他哈哈地笑起来。

“过年?当然过年!”凌子坤也笑了,虽然嗓音不及对方洪亮,口气却十分肯定,“明天都大年除夕了,大家都憋在这里做什么?我建议,现在就放假,提前半天……”

“那,常委会……”

“初二开。不过,有条规定,参加会议的常委,每人必须带回几条各地新闻,要有价值的,唔,就像刚才那样的。好,见到大家顺便通知一下。”

张一吟抿着嘴点头,心想:新来的老书记果然名不虚传。老颜眨眨眼,又摸起了脖颈:对这位十几年前共过事的老伙计,他真不知道他的葫芦里有多少药!

说实在的,凌子坤的葫芦并没多少药,拿他自己的话来说,本事不大年纪大,墨水不多疾病多,当个领导相当吃力啰!吃力尽管吃力,老凌却肯学肯干。这次他“出山”回地委,一听说靠山靠海的横山县,这几年样样工作几乎都是小拇指头起翘——倒数第一,他就火烧屁股似的坐不住,征得组织上同意,他把那并未解结的背包,带到了横山县。

要说,凌子坤的葫芦里也有一味常用的药,那就是喜欢下去跑跑、访访,搞搞调查研究。几十年来工作变迁,世事浮沉,老凌皱了面皮,白了鬓角,脑子记性远不如年轻的时候,可是,“当干部要倾听群众呼声”这一点,他总没忘记;“文化大革命”中,老凌受折磨、遭摧残,抄家时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抄光、丢光,可是,和人民群众保持密切联系这个传统却还没丢。因此,尽管他十几年没到过横山县了,后生一辈的年轻人不认得他,但村村镇镇社社队队年岁稍大的人都会记得当年的土改工作队队长,后来的县农工部长凌子坤。

长塘镇是横山县靠海边的一个镇。那几年老凌不断去,所以相当熟,闭上眼睛,老凌也想得起镇上的山头海脚、大街小巷。刚才,“新闻”里提到的那个小青山文昌庙,当年老凌领着民兵去追剿海匪,就在庙后埋伏过;而当时的民兵排长赵昌根和他的妻子云嫂,也都是他不能忘却的人。咽完那口馒头,凌子坤的主意就打定了:到长塘去,过年,就到那儿去过……

凌子坤离开县委时,已是下午四点多。不带包裹不带人,他甩开两脚,说走就走地起身了。

对襟棉衣黑布鞋,罩衫罩裤都是旧斜纹布做的,用不着搞“微服私访”,凌子坤这一身“土佬儿”似的穿着,叫谁都不会认出他就是横山县新来的“父母官”。

凌子坤来到金洋河边时,已是日落时分。他觉得有点乏力,两个钟头,一口气走完二十多里,这要是在二十年前,可以说和当时一顿吃两大碗炒米面一样便当,而现在……瞧,气喘、腿酸,几年前被“文攻武卫”大棒敲伤的腰椎骨也发了信号,唉,不管你心劲多大,终究是六十多岁、今非昔比啰!

“这两块骨头一疼,我就想起‘文化大革命’……”凌子坤忍俊不禁地又记起了这句话。嘿,就为这句话,四年前,他被说成是“诉‘文化大革命’的苦”,是“右倾翻案”,因而被大批特批了一顿,久久没有得到“解放”。

凌子坤确实累了,他想休息一下,于是就在河边的一块青石头上坐了下来。

金洋河是条既通外海又连内陆的河流,河面有里把宽,只要拔起拴在桩子上的缆绳、解下小船,就可摇到对岸,对岸就是长塘镇。

望着对岸埠头上那几块清晰可见的石礅,凌子坤不禁思潮起伏。几十年了,那几块方方正正的石头面貌依旧,而长塘镇的那些妇幼老少呢?

像一个离家多年的人快到故园,很想马上扑进家门却又怕马上进去一样,他不舍得很快走完这最后一截路,他想在这儿细细地看看、望望、思思、想想……

他掏出那杆斑竹烟管,点上火;眯着眼,慢悠悠地吸了起来,一缕淡淡的烟雾,在泛着夕照波光的河面上悠悠扩散。

时光流逝,二十七八年前的事就像昨天似的。凌子坤记得:那一天他到长塘镇,就在对岸埠头碰上了民兵排长赵昌根摆着的一顶花轿——等着从鸡冠岛嫁来的渔家姑娘秋云。埠头上,等着看新娘子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好不热闹!

凌子坤一到埠头,就被大伙儿拦住了,七嘴八舌地非让他看了新娘子再走!赵昌根也脸孔红红的低声央求他:若是凌队长今天顺便为他当个主婚人,他那七十岁的老娘,不知该有多高兴……

凌子坤作了难,“主婚”这种差事他从来没干过。当然,土改中结识的昌根,是他早就十分中意的一个生龙活虎的民兵排长;他的对象也不差,早就听说鸡冠岛的秋云,是一个一天能织五尺网的能干姑娘。可是,这会儿花轿迎亲,说不定等会儿还要拜堂……这“婚”怎么个“主”法呢?唉,浙东海边不比老解放区,封建色彩浓着哩!

赵昌根像看出了老凌的心思,又脸孔涨得红红地解释着,原是商定不抬花轿不拜堂的,可是他娘高低不肯,说长塘镇自古以来就没有不抬花轿娶媳妇的,要不备,有人会戳她当娘的脊梁骨了。就这样,他前头走,后头,他娘还叫了一班吹鼓手,哩哩啦啦地把顶花轿打发来了。

老凌一句话还未回答,就听得有人嚷:“来了,来了!”果真,新娘坐的小船到了。鼓手们亮开笙箫管笛,一齐吹将起来。

新娘子一上岸,早就等着看热闹的女人一齐围上去,挤得后边的小孩像条小鱼儿似的往人缝里乱钻。

怎么回事?鼓手们忽然都像哑了似的不声不响了。哎!新娘子不肯上轿!瞧,她分开人群,直朝和老凌站在一起的新郎走过来了。

新娘子模样儿委实俊秀:白净的椭圆脸、细长的丹凤眼,嘴角笑眯眯地略向上翘,一对又大又深的酒窝,脸容既庄重,又温顺。

看热闹的人又围了过来,简直水泄不通,都想听听新娘和新郎要说什么话哩!

“昌根,原先不是说好的吗?怎么变卦哩?”新娘子朝新郎微微仰起了脸蛋,因为终究有些羞怯,她的脸就像她抱在怀中的粉红布包袱一样,口气虽含责备,但却是温言细语的。

“这,这是妈的主……主意……”昌根吭吭哧哧,脸孔像块大红布。

“你就没有主意了?说话要算数嘛!”新娘子并不打算饶他,“你说过的嘛,解放了,不兴封建迷信了……”

“……”赵昌根张口结舌。

凌子坤想救一救发窘的新郎官了,轻轻一拍他的肩头,附耳说了一句。

赵昌根一下神气十足了:“那还不好办,你不坐,我们就一起走回家去!”

新娘子黑眼珠一转,抿嘴一笑。

花轿空着抬回去了,鼓手却不散,这一来,更热闹了。新郎和新娘并肩走,徒步行,看热闹的人蜂拥在后边跟,熙熙攘攘。走在后边的老凌兴致勃勃地听着女人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嗨,真像开了锅一样。

“哎呀,这新媳妇真出格,真大方!”

“你看,她连双多子石榴花鞋也不穿,连这个吉利彩头也不讨哩!真是……”

“你懂什么?这多省事,多好!以后我闺女出嫁也这样!”

“就是的,刚宣传了《婚姻法》,还兴那封建玩意儿做什么!”

就这样,在赵昌根那土改中分来的,粉刷得雪白的小屋中,凌子坤为长塘镇第一对打破旧习俗的新人主了婚。

当晚,没等新人入洞房,却来了个意外消息:一股常来附近骚扰的海匪窜到了龙王岛,上级命令镇上的民兵,配合部队行动,立即出发。

集合队伍时,赵昌根第一个来了,凌子坤搔搔鬓角,正想说句什么,赵昌根眨眨眼,拍拍皮带上一块包着子弹的红绫子:“这是她给我扎上的。你说,我能不来吗?”

就这样,老凌和赵昌根带着一队民兵,在文昌庙后跟海匪接上了火。在这次剿匪中,赵昌根立了功,潜到海里的匪首马三,是赵昌根一个猛子扎下去给擒上来的。

庆功大会后,凌子坤想起了新媳妇秋云,觉得赵昌根应该让那又大方又能干的妻子出来做点工作,可是,赵昌根却摇摇头:“你不知道,她这人脾气拗得很,就会认个死理,只能做点家里活,出头露面可不行,又没文化……算了!”

老凌不信。亲自上门动员,谁知秋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凌队长你莫怪我,我实在不是那号材料嘛!我脑子笨,一个大字不识,哪能出来工作呢?只要昌根在外头为大家忙,我保证不会拉他后腿,真的,我说话算数!”

秋云的话,果然是说了算数的。

那几年,在长塘镇,在十字街口的小酒店里,凌子坤经常会听到一些老倌子和小后生,带着蒙眬的醉意眼馋昌根:“你可是好福分,娶得这样的贤良老婆,困到床角落头也要笑三声啰!”

这时,要碰上个买酱油醋的女人,就会不无妒意地接上腔:“真是的,人家云嫂能粗能细,做什么都麻利;上山下田,怎么那日头就晒不黑她那脸蛋子哟!昌根他家里家外操过什么心?真是个安乐王!”

这些议论,准确而又实在。红花还得绿叶扶,云嫂“扶”得真好,昌根从民兵排长、互助组长到当生产队队长,样样都比别人有劲,样样干得出色,实在多亏了云嫂这个贤内助呵!云嫂在这一带地方也因此出了名。

在凌子坤的记忆中,这一对和美的夫妻从来没有拌过嘴,是没有吧?不,好像有一回,对了,那是1985年,在小青山的炼铁工地上。

那时,为了这没“升帐”的“钢铁元帅”,多少人没日没夜地为它忙呵!小青山自然也是小高炉成群——长塘镇的男人百分之百地扑到这儿了。已经记不清几天几夜没睡觉的凌子坤转到这里,马上惊喜地发现:这儿的小高炉正在烟雾腾腾。

“昌根,你这个组长有办法,你们的原料问题解决了?”

“解决?”面孔精瘦、两眼通红的昌根朝他咧咧嘴,用熬得嘶哑的嗓门闷闷地应道,“也算解决了!刚下了一炉呢……”

“昌根,脸盆哪去了?我们那脸盆……”云嫂喊着跑了过来,刚刚拆掉的发髻披散在肩上,裤腿卷得高高的,两脚泥水巴糟,显然,她刚从田里回来。她一眼看到老凌,便朝他温厚地笑笑,又解释似的说:“今天,耕田,弄了一身泥,我想洗洗头……”

昌根很尴尬地转过头去,在喉咙里“吭吭”两声,说:“洗头,去河边洗不是也一样嘛!”

云嫂诧异地望望他:“脸盆总归要用的嘛!脸盆……”她转头一望那火焰熊熊的小高炉,忽然明白了,“哎,你把这也拿来填到……”她忽地一顿,噎住了,于是就背转身去。

“你吵吵什么?我不带头怎好去动员别人?”昌根烦躁地打断了她,“亏你还是……”

本来迈步要走的云嫂,转过身来,两眼亮闪闪的似乎漂上了泪花:“你莫以为我不舍得,说话要讲道理,半月前,你来家锯窗棂铁条,是谁给你找的锯子?那一回,你拿灰塘中的火钳,我不是把火叉也交给你了?”她委屈得声音都打战了,“你以为这脸盆是我的嫁妆,就格外心疼吗?老凌同志,你知道……”

凌子坤心里一紧,说不出话来。

云嫂那细长的凤眼温厚地望着他,喃喃地说:“老凌,你知道我没文化,不懂多少道理,我只是不明白,这薄薄的铁皮盆里有几两铁?好好的东西都毁了,化了,这是图什么?这种挖肉补疮的事,为什么要做呵?老凌,你莫笑我女人家见识浅,眼前的事,我是实在弄不懂,真的,田里的稻子全都倒伏了,没人手收拾。这儿的炉子,没日没夜地烧,又出了多少东西来?这不是明明自己骗自己嘛!你说是不是?是不是这样?”

是不是?是不是这样?凌子坤哑口无言。呵,云嫂,这个自认“没文化没见识”的女人,简单的问话,使凌子坤陷入了窘境,使他的心像坠着个铅块似的沉重,又像要从这沉重下挣脱出来,费力地去寻求她那“是不是”的答案……

云嫂走了。见凌子坤默然不语,赵昌根不无惶惑地说:“老凌,你别听她瞎咕咕,你不知道,这一阵她心里不舒坦……”他忽地红了脸,有意转过话题,“有人讲她的闲话,说她过门七八年了不生养,女人家最怕别人说这个……”

“呵?你呢?你也……”凌子坤反问道,心里却还在思索云嫂刚才提的问题。

“我?我才不管这些呢?反正我娘也故了。”赵昌根站起身来,用劲拍打着身上的灰土,朝凌子坤咧着大嘴,声音嘶哑地笑了,“老实说,像这样的老婆,天下难找呢。你不知道她多贤惠哟!老凌,你说是不是?”

这个“是不是”难道也叫凌子坤来回答吗?这个憨小子赵昌根!

……

凌子坤已是第三次在石头上磕掉烟灰了,可是,他还不想起身。凝望着这波光粼粼的河水,他的思绪就像扯出了头的茧丝,绵绵无尽。

……

过了一年,这个贤惠的云嫂又跟丈夫一起到一个叫做扁担屿的海岛上去了。

当了海涂养殖组长的赵昌根,带着十五个人到扁担屿去,是要在那儿养海带、种紫菜。十五个人总得有人做饭,恋着家中几头肥猪一窝鸡的女人,没有一个肯到那四面汪洋的孤岛上去喝咸水。没等昌根开口,云嫂跟去了,门上挂了锁,当下又提走了家中所有的三只九斤黄,它们每天能生三只大鸡蛋,好给大家补补身体。

那时,作为县委农工部部长的凌子坤,十分赞赏镇东大队为提高社员收入另辟蹊径的措施。海涂养殖组得到了县里的通报表扬。过了一年,凌子坤坐着小舢板,划到这僻远的小岛上来看望他们。

小岛上好热闹!十七个人像盘磨似的忙得团团转,十七个人全晒得像“黑人牙膏”上的黑人似的,光剩一副牙齿是白的。“晒不黑”的云嫂,也黑瘦了许多,可是却精神十足,她站在赵昌根身旁,笑眯眯地朝凌子坤抿着嘴:“老凌呵,你来早了一点,到春天,我们的海带丰收时才好看呢!种的五六十丘紫菜也开采了!光这些,一季就能给队上挣回上万元的钱呵!这一来,我们这口气可争回来了!”

“争气”,凌子坤当然明白这话底细,当初他们上岛时,多少人讲歪话呵!岂止是长塘镇的人,县里怀疑他们的做法,指责凌子坤“支持资本主义倾向”的人,难道还少吗?

“呵,云嫂,你的小髻子怎么舍得剪了?”凌子坤惊讶地望着她那齐崭崭地拢在耳后的短发,不禁想起了她那披散在肩上的乌缎似的长发。

“这,你问他嘛!”云嫂朝昌根一努嘴,笑嘻嘻地抱起一摞晒紫菜的团箕,光着脚板,噔噔地走了。

“早就剪了,刚上岛就剪了!那时,我从外地学来的新法子,用长头发结住海带籽下种,不易泡烂,比什么绳带都强,我想试试,那当然得先剪下她的呀!”昌根望着妻子的后影,憨笑着说,“她这个人,只要是实实在在的事,为大家的事,什么也舍得!跟到岛上后,她真是不要命地干……上个月……”昌根说着,欲言又止。

“什么事?说呀。”

“上个月,她流产了,因为去推舢板……我当时急坏了,你猜她怎么说?‘昌根,镇西的瞎九公,命算得一点也不准哩!我以前偷偷请他算过,他说你四十岁以前是无子息的,鬼话!有的女人还说我过门时不穿花鞋犯了冲,鬼话!昌根,不要紧的,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晚就晚点,不怕的。反正连这一口气,我们也争回来了!’你听,老凌,这个女人!”

凌子坤笑了。这个云嫂,她把替队上挣回钱来叫做争气,自己流了产也说成是争了一口气!上岛、推舢板、剪头发、算命……这些看来是互相联系又互相对立的行为,竟然都发生在她的身上,唉,这个云嫂哟!

凌子坤最后一次见到云嫂,该是在十一年前吧?那是最难叫人忘怀的一次。

一个深秋的夜晚,从龙王岛回来的凌子坤,艰难地走在小青山的山道上。在地委机关里几个月的批斗,把他折磨得枯瘦焦黄。当时也在地委工作的老颜,从医院的长凳上“偷”出了昏迷的凌子坤,把他送到了龙王岛的一个亲戚家中。养了半个多月,稍能走动,凌子坤再也坐不住了,他宁可再去处身旋涡,也不愿过这种逃遁生活,谢却了主人的再三挽留,他乘船回来了。当他在小青山登岸时,他打定了主意:到长塘镇去看望一些多年不见的人,看望赵昌根他们。尽管自己身处逆境,无能为力,但他怎么也克制不了这种思念之情,更何况他听说长塘镇武斗搞得最凶,一个所谓最革命的“红卫队”,几乎把所有的队干部都打了……

凌子坤一步挨一步,在蜿蜒的山道上走着,步履沉重,他的心更沉重。这条通往文昌庙的山道使他感慨万千:当年,他和赵昌根一起追剿海匪,不就是从这条山道上跑下去的吗?呵!那真是热火朝天的时代,战斗的生活!现在,是的,现在各处也在“战斗”,但却是一种什么样的“战斗”呵!真是天晓得!凌子坤一步步地走,好像要勇敢地迎接一切,但是,前面等待他的又是什么呢?

夜色给小青山披上了黑黝黝的罩袍,四周出奇的寂静。凌子坤走着想着,忽然,他发现前面有一点火光,那如豆的火光,摇摇曳曳一直向前……呵,原来是个黑黝黝的人影。

谁?深更半夜跑到这儿做什么呢?凌子坤疑虑起来,快步跟上前去。

那火点进了文昌庙。文昌庙早已是断壁颓垣,为什么?凌子坤更奇怪了,这时,他清楚地辨出:进庙的是个女人。

那女人背对着他,就在庙里的那块断了龙头的石碑前跪了下来。接着,她把手中的香,一炷一炷地插在石碑前,散成了半圆形,一缕缕细淡的香烟,立即袅袅上升了。

半圈摇曳的香火,隐约照出跪着的女人的面容,凌子坤几乎要失声喊出来:云嫂。

是的,那是云嫂。尽管她脸色异常苍白、憔悴,但凌子坤还是一下认出她来了!由于怕突然的惊叫吓着了她,凌子坤忍住了。

云嫂弯膝跪着,像泥塑木雕似的半天一动也不动,香炷的点点红光,微微地照着她那紧锁的双眉和幽幽的眼神,整个面容虔诚而严峻。忽然,她弯下腰去,喃喃祷告起来:“救苦救难的菩萨,大慈大悲的佛爷呵!你们救救我昌根吧!保佑他早点好吧!保佑他吧!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是好人,我们什么坏事也没做过呵!为什么叫昌根伤成那个样子?为什么要叫我的宝生没了呵?我那可怜的孩子才五岁,我们到底造了什么孽,为什么叫他来受报应呵!菩萨,孩子没了我不怨,我认命了,我们命里注定没有,命里注定的!你们就发发慈悲吧,让昌根早点好吧!他要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过呵!”云嫂诉说着,肩膀剧烈地抽搐着。

凌子坤再也忍不住了,他揉了一下火辣辣的眼眶,走上前去,轻轻叫了一声:“云嫂!”

云嫂浑身一抖,惊愕得脸色惨白。当她看清了面前的来人是老凌时,她放声痛哭起来。

从云嫂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凌子坤明白了一切:一个星期前的深夜,听说失踪了几天的丈夫昌根在海渡头找到了,云嫂便没命似的奔了出去,她一跑,坐在床上的儿子宝生也跌跌撞撞地追了出来,一心悬在丈夫身上的云嫂,没有想到儿子会追在身后,那走路不稳的小宝生,刚追上池塘的小竹桥,就掉下去了……

昌根找到了,可却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好几处伤口流血,昏迷不醒。那一夜,躺在家中床上的,这一头是双眼紧闭,连哼都不会哼一声的丈夫昌根,那一头是湿淋淋的、满身污泥而僵冷的儿子宝生!

凌子坤听着,一颗心就像被一只大手揪着似的痛楚,他强忍着喉头的一团又酸又苦的东西,哑声问道:“云嫂,昌根这几天……”

“好一点,稍好一点……”云嫂揩去了满脸的泪珠,抽噎着答道,“我偷偷来为他烧炷香,就是为这……”

仿佛是倾吐了心中的冤屈,云嫂慢慢地平静下来。借着半明半灭的香火,凌子坤看到她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泥塑木雕的表情,她痴痴地对着香火出神。

此时,凌子坤全然不觉身上伤残的痛楚,却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被锯子锯着般地剧痛。望着云嫂的痴愣神情,凌子坤难受极了。他几乎难以相信,眼前坐着的就是那个温柔端庄、又勤又巧的云嫂;就是那个不坐花轿、不穿绣鞋的云嫂;就是那个一心一意和丈夫一起“争气”的云嫂!呵,云嫂!

“云嫂,你,你也信这?”他声音颤抖地问。

“信……从前不信,现在,信了!信则诚,诚则灵。”云嫂低低地说,转过头来,直视着凌子坤的眼睛,“你说,不信这,现在叫我信什么?老凌,我真是越过越糊涂,什么都不明白了!呵,“文化大革命”,不是革文化的命吗?可昌根他又没多少文化,我大字不识一个,为什么要革我们的命?为什么要革他的命哇?你是知道的,老凌,昌根他当过民兵英雄,劳动模范,不是早都革命了吗?我没有革过命,可我都是跟他的,从来不拉他的后腿哇!”云嫂喘息着、诉说着,“老凌,现在他挨打,是因为有人说他‘走资本主义道路’。呵,搞副业,搞海涂养殖,为队里添了财、为大家添了富,这就有罪吗?靠山不开山,靠海不讨海,难道非等着国家救济才叫过社会主义吗?我跟他过了一二十年,我只知道,他手上的茧子比铜钱厚,脚后跟裂得能嵌进小石子儿,一年到头,就是从田头到海滩,走的是田路、山路、海路,他哪里是走什么资本主义的路呵?老凌,我真不懂,现在,为什么尽叫我们这些种田人、讨海人,斗过来斗过去,为的哪般哇?我真奇怪:怎么现在的人都跟喝醉了酒似的,卷着舌头说话呵?对的说错,好的说坏,一会儿天,一会儿地,今天东,明天西,呵,你说,叫我信什么?叫我去信谁呵?”

云嫂瞪着那深陷下去的双眼,粗重喑哑的话声越来越急促,那急切的追问,成了一记记重锤,一下一下猛击在凌子坤的心头。

像是要敲掉这沉重的不易摆脱的回忆似的,凌子坤再次用力地在石头上敲着烟锅,然后他站起身来。

夕阳似乎要施展全部的威力和迷人的色彩,它把红中泛金的光色,尽情地倾倒在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河面上。承受这五光十色的金洋河,流光溢彩,奇美无比。

凌子坤拖过来小船的缆绳,正要离岸,忽听有人叫了起来:“这位大伯,等等,我也要过河哪!”

凌子坤手搭凉棚寻声望去,只见后面快步走来一个人。还没等他看清,这人一下纵身跳到了木船上,腿脚好麻利!

凌子坤眯着眼,仔细一望,呆了:云嫂!

“是你?老凌呵!”云嫂也认出他来了,手中提着的一个蓝花包袱,一下掉到船板上。鬓发斑白的老凌和年近半百的云嫂,你望我,我望你,真不知打从哪儿说起。

“云嫂,你坐下,我来摇!”凌子坤终于拿起了木桨说。

“不,我来,这一手,你就不如我了!”云嫂卷起袖子,马上抢过了他手中的桨,“老凌,真没想到是你,你老多了……”云嫂欢喜得声音打战,她偏过头去,把泪珠擦在臂膀上。

“云嫂,你也……”是的,云嫂也老了,细细的皱纹爬上了她的眼角,那又大又深的酒窝也成了两道短短的浅沟,可是,那神情模样,却依然是端庄的、和蔼的。

“老凌,这一晃又是十来年,我当你再也不会来了……”云嫂嗔怪着,又一次用臂膀擦着眼角的泪花花。

“怎么能不来?这不是来了嘛!”凌子坤呵呵笑着,“云嫂,你这是上哪儿去了呵?”

“回娘家了嘛!我一气就回娘家了……”云嫂划着桨,诉说着,“都是昌根这老冤家!唉,真能活活把人气死呢!他逞能,他好当这个出头椽子!”

“你真生那么大的气?老倌又当上了大队长,你反倒请他吃棒槌,真有这回事?”

“喔,你都知道了?保险是阿喜这混猴子编出去的!那夜,昌根他们散了会,就和阿喜他们去扎龙灯了,扎好了又玩了一阵,你看看,半百岁的人了,还有这心思!后来,嘿,一脚踏到泥塘里,弄得满裤脚是泥,一进门,我就让他换下来,他却困得眼也不睁地朝床上一倒,说明天再讲,哎,我急了,随手拿起棒槌,催他快脱,恰恰阿喜进了门!你别笑,真的,他当那队长,我实在心里不高兴呵!”云嫂重重地叹了口气。

凌子坤稳稳地坐在船头,又衔起了烟管,却并不催问。

云嫂慢慢地说起来:“老凌,你是晓得的,我跟昌根这二三十年,甜了酸,酸了甜,甜、酸、苦、辣哪样没有尝够?现在又叫他当干部,不但要管生产,还要抓副业,这事该不该?我说该!他配不配?我说配!叫我举手,我也投他的票,没有比他更实心更肯为大伙出力的人了,我和他快过三十年了,我还不知道吗?可是我怕呵!我们不怕出力,不怕流汗,就怕上头的政策变来变去,这么多年不一直是这样来回变的嘛!你瞧,刚刚下了个叫农村集市活络活络的条文,刚刚说种点菜、喂个鸡不犯法,可上几天有人又叫叫嚷嚷说‘资本主义又来了’……弄得人心惶惶,这干部,当得吗?要是以后再来个‘运动’,我们可真受不了啦!昌根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吗?哦,老凌,我这不是自己吓自己,真的,我没文化,见识浅,遇事就会认个死理。上几年搞得人心都寒透了。这次中央下来的这个那个条文,都是宝贝,条条都合我们的心意,可如今,我们就是捧着这宝贝,心里也是怯生生的,唯恐还会变!你看,我又来了,真的,只要有人给我们打包票,说再不会翻过来覆过去,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我保准不但不拉他的后腿,还会推着他使劲朝前走,你信吗?你信的!可谁给我打这个包票呢?这个保票难打呵,你说是吗?老凌,你是领导,你能打吗?”

云嫂两眼盯着凌子坤,一口气地说着,几乎忘了划动手中的桨,小船在河心微微偏转起来。

凌子坤默然良久,深深的歉疚又潜入心头,和云嫂几十年的交往,他记得,自己这是第三次难以回答她的问话了……

哦,这一次本来是比较容易回答的,他很可以用充满信心的话语消除云嫂的疑虑,增强她的勇气,他甚至可以大声喊出:“不会的!云嫂,那令人心寒的变化,再也不会有了!”

可是,他觉察到在云嫂饱受创伤的心灵里,最迫切需要的不是空洞的许诺,而是那保证各项政策的切实贯彻和绝不动摇的实践!

凌子坤隐隐觉得,和云嫂这十一年后的重逢,她的句句千钧的话题,使他时常在心头萦回的问题,有了明确的想法,看来,自己那“到下面过年,听听下面新闻”的建议确实没错,现在,他已经有所收获了。

“云嫂,你不是气跑了吗?现在又回家去,你想通了?”凌子坤又笑眯眯地衔起了烟管。

“想通?没全通,通了一点!”云嫂笑笑,又划起了桨,声音低低地说,“你不知道,老凌,我回娘家前,上文昌庙去求了一签,问问神明,昌根这队长该不该当。还好,是上上签,我多少有点放下了心……老凌,你……”云嫂惶恐地红了脸——她忽然发现眼前的老凌,脸色骤变了。

凌子坤心里真的又涌起了巨波大澜!他浓眉紧蹙,声音颤抖地问:“云嫂,上文昌庙点香求签的人,果真很多吗?”

“多哩!不少……”云嫂疑疑惑惑地望着他,不知道该不该全说出来,“大多是老人,也……也有年轻人……”

“他们都问什么?求什么?”

“多哩!年轻人嘛,还不是问上学、工作、婚姻;老年人嘛,不就是求个平平安安,风调雨顺,和和美美过日子。我,你放心,老凌,像我这样的,总想着自己好歹是个干部家属,我是偷偷去的,没人知道,总要顾着点影响……”云嫂惶恐地、吞吞吐吐地说着。

“云嫂,你,你现在还信这吗?”凌子坤觉得有人在撕他的心……

“……”云嫂看他一眼,低下头去。

凌子坤真想喊出来!他觉得自己的心在火烧火燎!三十年了,原来被踩倒的神胎偶像,竟然能够复活;党的威信,在一些人眼中竟然不如文昌庙里的断头石碑!这,这绝非是老颜那简单肤浅的认识——只是几个巫婆坏人搞出来的“阶级斗争”呵!

凌子坤深深吐出了一口长气,呵,自己刚才有点太冲动了,不过,难道能平静下来吗?面前,不,眼前要做的事是这样迫切,这样多,有许多事都要从头做起!这从头做起的头等大事,就是要恢复党在人民群众中的威望,就是要给千千万万的云嫂,树立最美好而坚定的生活信念!

这将是艰巨的。可是,哪一个共产党人,能够不为之全力奋斗?!哦,别老想着自己六十多啦,腿酸啦,腰痛啦……

凌子坤狠狠地捶了一下腰骨,把竹烟管一扔,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大声喊道:“云嫂,我来!”

夕阳辉照,小木船像一把锋刀利刃裁开了水面,珠迸玉溅!……

插曲

陆昆一眼就发现了她。

阳光明媚得叫人眼睛发花,柳丝绵密得几乎遮没了湖畔。她距他至少有五十米远,戏耍的人群又像回游的鱼儿,不时挡住他的视线,但他还是一下认出了她。

是她独具的坐姿?是她出众的风采?不,全不是,来湖畔游玩的倩女如过江之鲫,她的坐处又是一块很不起眼的石头,他之所以一下“抓”获了她,只是因为一种感觉,一种在他的潜意识里隐伏了十几年的感觉。在他的感觉里,她始终是无所不在的。因此,当她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时,这种感觉立即化为强大的穿透力,越过绵密如帘的柳丝和人群,一下子向他逼近过来。

没错,是她,是她,柳婴。

柳婴!柳婴!柳婴!

他觉得天地间没有了一切声响,他觉得天地间只有这一种声音,这种呼唤着这个可亲可爱的名字的声音,有如震耳欲聋的交响乐,响在他的耳畔。

柳婴!柳婴!柳婴!

极度的兴奋使他几乎晕眩。

想不到!陆昆真是万万没想到今天,没想到此时此刻会和她不期而遇!看来,真得感谢会议主持者别出心裁的安排,偏偏安排大家今天,对,不是昨天或明天,偏偏是今天来游湖!与会的来自全省各地的厂长经理和专家们,哪个不是掐着秒表计算时间的人?哪有这么多的闲情逸致?不是吗?他今天清早得到消息时就曾气得要死要活,大叫大嚷说是哪个无聊之至的家伙想出了这种无疑是谋财害命的把戏呢!

哦,看来还得感谢毛囡。要不是这个从没来过省城从没游过湖的小毛囡死乞白赖地把他拖来,要不是小毛囡那张能磨薄钢板的嘴皮,他这个忙得忘了日月星辰的厂长,今天是说什么也不会来的,真得感谢小毛囡!

极度的兴奋使他浑身战栗。

真见鬼!陆昆从来也不曾如此缺乏自制力,即便在那种荣耀得可以叫许多同行妒羡的场合,即便在上省进京、与部长省长级的大人物握手谈话的时候,即便是七八家新闻单位的记者一齐把闪光灯对着他这个“乡镇企业家、新时代的改革家”的一刻,他都从未这样失措过。相反,他那沉稳的举止,潇洒的风度,曾赢得许多人的称赞,记者们在用生花妙笔报道他的业绩时,总忘不了着意提到这一点。有位刚挂上记者牌牌的新闻系女大学生,还曾毫不掩饰地对他表示了超出记者范围的兴趣和热情,对他再三声称的“文化程度只是中学毕业”,不无爱娇之意地表示“绝对不相信……”

生活真是个万花筒。如果陆昆这些年,没有那些无异于上刀山下地狱的经历,如果他一直品尝的是甜果子,也许这一切捧场和不无真情的撩逗,都会使他魂牵意绕,可现在,经历了那么多的大悲大苦之后,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魂在许多方面已经修炼有术,对一切荣华,他视若浮云,对许多失意和挫折,他韧如蒲丝,至于男女恋情,他更是从不牵惹……是呵,毕竟是将到不惑之年的人了。

可今天,他这是怎么啦?就为了她,为了这个柳婴的突然出现,他竟这样失去了自持!且慢,还没搞清呢!谁晓得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是她?自己和她,毕竟十来年没来往了。

他愣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忽儿的走神。远处的她,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她保持着这种最为他熟悉的坐姿,仿佛只是专为等待他的到来。

毛囡一点也没觉察到厂长的失态,她嘻嘻哈哈地正在和几个排队等游船的人套近乎,当然是想夹进去早点上船。

陆昆招手示意毛囡过来,毛囡白他一眼,老大不情愿地离开了原可以夹进去的队伍。

“又做什么?快,快说呀!”毛囡说,一边频频回头注视不断向前游动的人群。

“毛囡,你到那边,喏,你看见了吗?就是那个女,那个女同志……问问她,是不是柳……柳婴!”他结结巴巴,自己都感脸孔热辣辣的。

“什么?刘英?谁是刘英?厂长你……”

“你去问问她的名字,是不是叫柳树的柳,婴儿的婴。”他极难为情地飞快朝前方一指。

毛囡是个机灵丫头,出纳兼小秘书做了好几年,厂长的品性她一清二楚,令她奇怪的是,今天厂长非同寻常,他那一向温和的脸膛绷得紧紧的,眉梢眼角的神情更非三言两语可以剖说。

“哦,你是叫我去问问她?”毛囡像看显微镜似的歪着头眯着眼直盯厂长,只蹦出这一句,便意味深长地做了个鬼脸,“问嘛,当然是可以问的,只不过,我说厂长同志……”她一字一字地拖着长腔。

陆昆知道这小鬼又要跟他捣乱了,但是,他可不能发火。

“问嘛,当然可以替你去问问的,只不过,一个女同志,冒里冒失的,要是撞错了,你说怎么办?万一不是你要找的人,厂长同志,坍台的可是你自己,我可要声明在先……”不知怎的,毛囡今天啰唆得像个八十岁的老太婆。

“哎呀,你……”陆昆竭力把口气压得平淡,“非常简单的事,你去问一声就是……”他真恨不得推这鬼丫头一掌。

“问一声就是!说得便当……”毛囡又朝他挤够了鼻眼,这才一阵风似的刮向了那边。

陆昆远远盯着,“看”着两人回答,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

毛囡终于蹦蹦跳跳地回来了,陆昆没看见。他只看见远处的“她”已站起身,缓缓地、缓缓地朝他这边走过来了。

人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人的一切感觉都受心态的影响。

不是说去她家的路程并不远吗?为什么走起来这么长?这么长?

陆昆匆匆走在湖畔大道上,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惶惑。他恨不得快点到达,又想慢慢地走,他要好好理一理自己的思绪。

今天,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整整一天,他像得了亢奋症似的情绪失控,像梦游者似的精神恍惚。

世上有许多说不清的事,感情上的纠葛尤其剪不断理还乱。陆昆自认是个粗线条的人,连感情的表达也直率而明快,爱就爱,恨就恨,一点不含糊,可今天,简直太反常了。

荣誉不会平白无故降临人的头上,成功者的每步足迹,都深嵌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辛劳,陆昆当然不例外。自从操心办厂起,他就像一匹不解鞍的马,没日没夜地奔忙,哪还有宽裕的时间、宽松的心劲,叫他为自己的感情,为突然失去的初恋,沉湎追索,苦苦思念?呵,生活,太累人了。

生活从来不是一杆公平秤,对于十余年前的陆昆,尤其严酷。只要回顾往事,陆昆首先想起来的就是那个凄风冷雨的寒夜……

像被撂在干滩上的小鱼,“建业”在盐碱滩的知青橘场已奄奄一息,忍无可忍的知青们与“知青办”的矛盾,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大家恨透了“知青办”派来的那个“钦差”,陆昆带头想了个捉弄他的诡计——半夜里,让那个家伙跌在一个五尺深的粪池中,橘场周围有的是这种奇臭无比的露天茅坑。但这个恶作剧一汇报到上头,就成了“蓄谋已久的阶级报复,妄图置革命干部于死地”。

上头要拘捕陆昆,消息不胫而走,一个极冷朔的深夜,陆昆像夜奔梁山的林冲一样,只身逃出知青橘场;在外头流浪了整整三个月,没有人能为他分担苦忧,而“她”,不知为什么竟连送行的面也不露。况且,在他“逃”走后没几天,她就被突然抽调回省城了,生活这把无情的剑,一下把他们劈成了天和地!

但他怎么样?男子汉没有咽不下的苦酒,他还不是横下心,照样一仰脖子吞了下去吗?

事后,他跟谁诉说过这些往事?没有,包括极疼爱他的老娘,只是在有一天的深夜,在终于顺从了老母亲为他定下的亲事后,他的年轻的男子汉的热泪,才像决堤的河水,滚滚流淌。大哭了一场后,他认为一切都过去了。

今天,他才明白,自己并非是个什么事都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汉,并非像人们夸说的那样十分豪爽大度。不是吗,如果豪爽大度,今天,当着小毛囡的面,他照样可以和柳婴同志式、同学式、朋友式地为突然重逢大大方方地谈笑,痛痛快快地聊天,然后友好道别,快快活活地分手,而完全不必有那么多的拘泥做作,那么多的心头怦然,那么多的疙疙瘩瘩。可是不然,他今天表现得恰恰不是前者而是后者,而且后来,他又悄声而固执地问了她的家址,暗示了今晚一定去访。现在,他又背着毛囡一个人悄悄走向她家,就像去幽会……怎么啦?陆昆,和柳婴的那场未果的恋爱,毕竟是过去的瓜葛,现在,你难道还想挑开这层令双方都不无难堪的帷幕吗?

夜幕渐渐掩上来了。

湖堤上不时拂来幽微的水声,陆昆的心潮也如这湖水,逐渐起涨。他走一程、想一程,一边不断为即将前去的访问猜疑怔忡,却又断断不肯停止已经迈动的脚步。

陆昆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在犹豫、猜测,一半却在热烈地憧憬着这次会晤,忧伤而不无甜蜜地回忆着种种往事……真怪,原以为早已忘却的一切琐琐碎碎,现在竟像密布在掌心的手纹,丝丝毕现!

“陆厂长,服务员说刚才厂里来过电话,问我们几时回去,我猜一定是萍嫂子打的。唔,要不要回一个给她?”毛囡那带着一抹狡黠微笑的圆脸,忽然跳上他的脑海……嘿,毛囡,这小鬼!

毛囡真鬼精,她是以极巧妙的办法,暗示我不要昏头昏脑忘了家呢!没有,毛囡,我没有昏,也不会昏,雪萍和这一切不相干,一点不相干,你不懂,你才几岁呀,你哪里晓得她柳婴,哪里晓得我们有过什么样的遭际?哪里晓得埋在我心底深处的感情呵!

这个地方太热闹了!

毕竟是省城,毕竟是著名的旅游胜地,夜幕的降临,不但没掩盖她的美丽,朦胧的湖光更因灯火的辉耀而像神话中的龙宫,璀璨异常,无怪到了晚上依然会游人如织,谁经过这里都会心怡神醉,谁在这里都会流连忘返。

陆昆脚步风快,游人中没有一个像他这样行色匆匆,他对姣好的景致视若无睹,思绪却像飞游的流云飘忽无定。

毛囡大概已经到了电影院了吧?幸亏今晚有这场好电影,幸亏人家送的这张票,否则,他真想不起用什么谎话去打发这个鬼精灵而又多嘴多舌的毛囡,尽管他现在叙述厂史或宣传产品已能口若悬河,但真要正经八百地撒个谎,他却实在不会。

总没有记错吧?柳婴说过她家就在湖西区的绿苑新村。她自己,还有宾馆的服务员都告诉过他,走尽这湖畔大堤,向左拐进一条马路,走到头,再向左拐,过第一条小巷,再向左拐,就是绿苑新村。

“是的,名字很好听,不过……”柳婴曾用浅浅一笑,掩没了不曾说完的话。停了一刻,她又说,“我们那里很好找的,也好记,记着,向左,向左,反正你只要一直‘左倾’就不会错……”说着,她又微微一笑。

他只是发呆,呆得像个十足的傻瓜。

他不敢梦想的重逢猝然到来时,是这样实在而又简单,身旁是如流的人群,还有那一直忽闪着鬼精灵的大眼盯着他们的毛囡;耳旁是嬉游的噪音,那种热闹的市声,完全能消减横生的诗情。这种场合和景地,什么话也不宜多讲,什么话也无法多说,他能做的,只是一句小心的问候所得的地址;他记得的,只是她那掩藏着千言万语的微笑。

是的,从认出他起,她一直在微笑,可是他感觉出来:那笑容里,总有一丝淡淡的凄恻。

也许,这也是他自作多情的揣测吧?她何苦要凄恻?她完全用不着凄恻。

这是显而易见的。假如她真是个多愁善感的弱女子,十年前,她就不会那样突然狠起心肠和他分手,突然置之不理,甚至连道别也没有,而且是他适遭厄运之际;后来,当危机已过,风波平息以后,回到橘场的他,曾给她写过许多封信,却都如石沉大海,那时的她,真可谓情冷如冰,心硬似铁!

是呵,这样一个女子,有什么值得你记挂留恋的呢?纵然她的突然背叛是个谜,但时光如逝水,这么多年,你不是终于渐渐地把她从心里冲淡了,乃至连根拔去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今天又像是着了魔、中了邪,上午在湖畔一相遇,就一直魂不守舍,现在,又神魂颠倒地按着她留给的地址去找她了?

是重逢便有这般力量?还是夜幕往往是恋情的助燃剂?陆昆只觉得心中的渴念已化作了一团火,今晚要是不见她,今天要是不向她一吐衷情,他简直没法活了!

湖畔大堤怎么这样长?这几年,陆昆没少来省城开会办事,可是一直难有空闲在这条大道上游逛。他晓得这条大堤,却从不知长短。现在,若不是心急如焚要去她的家,能在这条道上轻松惬意地逛一逛,真是很美的。活了三十九年,他还没有轻松自在地生活过。连什么叫散步,也没有体会。真的,他从没有体会过什么叫轻松自在!哦,以后,他可不能老是把生活的发条上得那么紧了,以后,他可真要适时地放松一下,体会体会各种舒适快乐的滋味,对长长的人生来说,三十九岁难道不是最好的年华吗?

大堤一侧的灯火那么明亮!哦,省城的小贩们真会做生意,冷饮小摊都摆到这儿来了,他们也真有能耐,把小摊的布篷画得花红叶绿,所有的水果都肥硕鲜美,一串串葡萄尤其颗大汁满,晶莹欲滴,只消望上一眼,都会叫人憋出口水来。

陆昆本想很快绕过去,却被一群停留在冷饮摊旁的游人挡住了脚步,小贩们那精彩的吆喝,更叫人生出不买点什么便无法走开的念头。

陆昆刚扔出一把钢镚儿,眼光便被印在一袋袋菠萝汁、山楂汁、甜梨汁上的“雪山冷饮食品厂”的字样吸引住了。

他心里一动。

一袋菠萝汁没吮完,他已打听到了“雪山厂”果然是个新开的厂子,这个厂子规模不小,工艺也很先进,除了冷饮、果汁外,还生产为数不少的“格瓦斯”。当然,小贩们不会晓得该厂是否有净水设备,但陆昆根据自己的信息,他坚信还没有一个搞净水设备的厂家与该厂挂钩,那么,这条刚刚跃在眼前的大鱼,当然不能让它白白溜过去。

“雪山厂”的地址更是不难找的,封袋上印得明明白白:上元路101号。

因为这意外的收获,他觉得这菠萝汁分外可口,由于很想表示谢意,尽管肚子已咕噜咕噜地表示了抗议,他还是又买了两袋果汁。

当他兴冲冲地嘬着两袋果汁挤出人群时,他突然发现湖畔大堤已拐了弯,那么,该径直朝前走还是……他记得是该直走的,于是,便勇往直前地走了下去。

他的思绪又从“雪山厂”延伸开了。

那时当然不会有果汁,那是一注山泉,好凉好甜的山泉水呵!

这注山泉像是故意作弄人吧?躲在这么窄的岩缝里,出水口被山岩堵得十分狭小,但分明可以看见,一注清清的泉水,亮汪汪的倒垂,嶙峋的岩壁把它冲分成几串细细的珠泉,那一粒粒珍珠似的水珠儿欢快地蹦跳着,像是轻轻弹奏的几根细弦;水声极细极细,但附耳侧听便可听见,泉洞也极小极小,陆昆那只大手伸不进去,柳婴却完全可以,她那只小巴掌,一下就探进去了,凉凉的水珠激得她兴奋地大叫。

哦,那洞泉,好像是特意为她设置的。

“嗬,别慌,我来,我来,我一定弄得出水来叫你喝个饱!”柳婴专心专意地侧身探手接那水泉,被汗水濡湿的黑发,散乱地披在她的额头,两粒晶亮的汗珠挂在耳鬓,陆昆心里呼地一热,他很想伸出自己粗糙的手掌,轻轻地揩掉这两粒汗珠,但他立即被自己的念头吓住了,他把手紧紧握成拳头,没动一下。

“喂,快,快喝,快喝呀!”柳婴欢悦地叫着,两只合成水瓢样的手掌,亮汪汪地盛着一掬泉水,她的眼睛,哦,柳婴的两只眼睛,也和这汪水一样亮!

陆昆慌忙地弯腰一吮,一口凉甜的水,马上咽进了喉咙。

柳婴又去接,接了又让陆昆喝,如是反复了五六次,陆昆突然盯着柳婴的袖口,呆住了……

那是一件怎样的内衣呵!光袖口,就用三块不同色的布补了又补……可是,就是穿着这样内衣的柳婴,三天两头在他的兜里悄悄塞上从附近村民那里买来的茶鸡蛋;刚才,当他为那套新发现的《机械手册》窘困时,就是穿着这样的内衣的柳婴,又一声不响地往他手里放上了五元钱。

“哎呀,你肚子里是火焰山还是怎么的?”柳婴又一次让他喝光了手掌中的水,咯咯笑着嚷了起来。

陆昆心里陡地一热,刚才喝下的水,都化作了一股热流,在他心头奔涌……他忽然抓住了这两只充作水瓢的可爱的小手,把嘴唇紧紧贴在上面。

柳婴浑身一颤,但她并没有抽回手,却顺势跪坐在地上,双颊红似山坡上如火如焰的杜鹃。

“别,别,当心有人看见……”她两眼微闭,娇羞无限地喃喃着,那神情极像一只任人摆布的小羔羊。

“看见又怎样,两个讨饭知青谈恋爱,犯法吗?”恼羞的陆昆生硬地应道。一股沉积了多时的对自己目下狼狈境地的怨怒,突然挑起了他的自尊,他粗莽地松开她的双手,扭过头去,一点没注意柳婴那羞怯无限的神情中有着怎样的期待。

柳婴慢慢地站了起来,默默地拍打了一下身上和两膝的灰,弯身去拎那条装满豆种的口袋。他们原来就是被橘场派去市集换豆种回来的。

他不声不响地夺过她那条袋子,把豆子又哗哗地往自己的口袋倒,倒到几乎扎不住口子,这才咬牙扎紧,背上,率先走下山岗。

柳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路上,两人没再说过一句话。

这是他所记得的两人曾经有过的最亲昵的接触。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他都后悔自己当时的粗莽,是呵,他为什么不能像电影或小说中多情的男主人公一样,温柔地抱吻自己的情人并有进一步的行动呢?

唉唉,真是鬼才晓得他那时为何这样牛气十足,没来由地总要突然动肝火?也许,只因他实在不晓得当时她是怎样想的吧?后来,她曾明确表示过,他好像也明白了,但等他明白过来时,已经晚了。

在突然表示他们必须分手时,她不说原因,不说将来,只是以泪汪汪的叹息表示了她的心迹:“陆昆,假如,假如我们,我们曾经有了那种……关系,那么,或许现在这局面就不会有了,真的,我们就可能是另一种命运了……”

她说得这样含糊,究竟是什么意思?当时的情势不容他追问,他只记得她的眼睛,是一口盛满着痛苦和怨艾的古井,那里藏着一个深深的谜。

他怔怔地站着,久久地咀嚼她话里的意思,揣摩真假。哦,她不会装假,她是说,假如以前,比方在山坡上那次,他们一凭青春的热血沸腾,狂热放纵,真的有了她说的那种“关系”,又有什么?他们无钱无势,但有天有地,难道天神地母不允许两个青春的自由的躯体结合吗?是的,要真有了这种神圣的关系,他们也许现在就不会分手,在恪守这种伦理道德的观念上,她这个城里来的“臭老九”子女,和他这个长塘的农家子弟无甚区别……哦,那会儿,她的脸颊和双唇真鲜润,她的眼睛真亮,亮得连他这个小后生,都不好意思对视,这亮如山泉的眼睛哟……哦,与雪萍结婚这么些年,可曾见她的眼睛这样亮过?没有,尽管人夸雪萍也算五官秀美,长了双葡萄眼。但是,没有,从没有见雪萍如此眼神明亮地望过我。是的,爱情之火的柴薪,是要双方添加的,也许因为自己对雪萍,也从来没有倾注过如此强烈的恋慕吧?

柴薪,双方添加的柴薪……

啊,我都想了些什么,我都想到哪里去了?陆昆自嘲地骂了一句。突然,他发现自己似乎走错了路,他期望的那条可以向左拐的马路,根本没有出现。

迎面走过来一个牵着小男孩走路的妇女,他迎上前去,客客气气地打听。

那妇女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眼,才用绝对是城里人的优越感哼着鼻子:“走错哉,到绿苑新村哪能跑到格里来?走反啰,拐回去,到前边第三条马路转弯,再朝前头走……”

他十分感激地直点头,又意识到手中拿着这两包果汁简直是个累赘,便连忙往那个小男孩手中塞:“嗬嗬,小弟弟,请吃果子汁,拿着!”

“哟,勿要,勿要,我们伢儿勿吃格种冷兮兮的物事!”那妇女齐摇双手,他当她是客气,便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了。

“掼掉,宝宝,掼掉!”他听见那妇女厉声地命令着,“勿要吃,啥人晓得干净勿干净,好端端的,真是神经兮兮!”

他回头朝那母子望望,一点不明白这个妇女为什么要这样嚷嚷。

这回头路走得真冤枉,不过,谁叫他少魂失魄呢?

陆昆没法不胡思乱想。往常,他的生活内容就像一把绷紧了的弓,时刻等他以充沛的精力和百分之百的理智,去力挽强弓,射出一支又一支解决问题之矢。但今天,他忽然发现,一个把生命之弓绷得太紧的人,实在太苦了,连情感盘旋的余地也没有。而现在,他觉得有说不出的松弛感,沉溺在眼下这样迷迷糊糊无拘无束完全由感情之弦自在弹奏的境地,真是要多舒坦有多舒坦呵!

如果他把眼下这种心境称作舒坦,恐怕很多人要诧异。

真的,不要说邻里乡亲,就是稍稍熟稔的人,大家注意的,往往首先是他现在所戴的桂冠、得享的荣誉。大家都觉得他现在是洪福齐天,其乐融融。不是吗?那样一爿归他管辖的在全县全地区也数得着规模的环保设备厂,自家的那样一幢新簇簇的三层小洋楼,还有那样一位温顺秀美的妻子和一个健壮活泼的五岁儿子……世人所巴望的“福分”,他全有了,他还要什么呢?

陆昆忽然惊诧起来:自从知青橘场垮台,他们终于挣扎出无望的泥潭,他回到镇上辛辛苦苦地办厂,渐渐建树了自己的事业,找到了生活的位置以后,他好像一直疲于奔命,他的思绪整日在做机械式的打转,甚至没来得及品味一下自己是否幸福,是否真正具有旁人所艳羡的福分。那么现在,他是不是可以品味品味呢?

哦,真怪,为什么他竟一点也感觉不出那种幸福滋味?为什么?如果说幸福不仅仅在于当了那样一个厂长,住了那样一幢好房子,有了那样一个温顺的好妻子和可以传宗接代的儿子的话。

那么,幸福究竟是什么呢?

雪萍是他妈挑的媳妇,在他到了再不能拖延结婚年龄的时候过了门。雪萍虽然不认得多少字,却是个温柔俊美的乡下姑娘,她对他从来百依百顺,结婚以来,她从没和他和婆婆红过一回脸。

雪萍是好媳妇,婆婆满意,邻里都夸。是好媳妇当然也是好妻子,她的确也是好妻子。

奇怪的是,为什么他却从不曾有过强烈的幸福感呢?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在和雪萍的共同生活中产生过令自己心颤魂摇的幸福感呢?为什么?

他悟出来,在这一刹那他终于悟出来:雪萍是好妻子,她可以成为许多男人的好妻子好媳妇,却并不是他最渴想的。对于他,他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妻子,一个生活伴侣,而是一个朋友,一个能和他并肩战斗的伙伴。这些年来,曾有多少苦乐酸辛,有多少令他愤怒懊恼的事呵!不管出了什么事,他从不和雪萍说,那是因为他不想也不忍对她诉说。雪萍那简单的脑瓜,那胆小怕事的心胸,根本无法承受。她不会帮他拿主意,更不会想出什么法子帮他渡过难关。她若知道,顶多就是哭泣,流出一摊无用的泪水。陆昆无法企求她的半点帮助,反要打起精神百般劝慰她。而男子汉,无论是一个多么坚强的男子汉,总也有软弱的时候,也总有把充满痛苦的沉重的脑袋,依在一个温暖而丰腴的胸脯上的梦想……谁能给他这点如饮醪茗的甜蜜?谁能给他如拂春风的温暖?不是雪萍,而是柳婴。哦,世上,唯有柳婴是个可以跟他一起冲锋陷阵又能给他无尽慰藉的女人。若是柳婴嫁了他,若是他和柳婴建立了小家庭,那么,无论何时何地,她定是韩世忠的梁红玉、杨宗保的穆桂英!

啊,他这是怎么啦?他想到哪儿去了?为什么要把她柳婴想得这么好?难道说,你今天来找她,不但有解谜的企图,而且还真有那么一点重续旧梦的幻想吗?

不,不,哪里是,不是的!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可鄙啦!不不,绝不是这样!陆昆拼命用力摇了摇头,像要把一脑瓜杂念抖搂掉似的,他无声地自语着,醉汉似的晃着大步,不时地摇着头。

当然不是。假如没有今天的相逢,他怎么也不会晓得她就在省城,他也根本不可能来找她;假如他今天毫无值得叫人刮目相看的业绩,假如他依然是个没着没落、碌碌无为的小瘪三,他也就断断不会有勇气来找她;假如当初她对他不是那样一往情深,那么,今天即使她当了厅长、部长,他也绝不会来仰她的鼻息;假如……哦,天下的假设太多太多,活生生的现实只有一个:他爱过她,他从来也不曾真正忘掉过她,他太想见到她了。他为这一天的到来,已经苦苦等待了十来年,他没有理由不去探望她。不管往昔如何,不管她今天已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在他心中,她还是过去的她,他那蕴蓄了十年的甜酸苦辣的心泉,只能也只有朝她肆无忌惮地发泄!

他心不在焉,七绕八拐走了许多冤枉路。但最后,那一幢幢排成方块阵的灰白色楼群,终于傲然耸现在他的面前。

绿苑新村到了。

他觉得一切都恍如梦中。

他问准了七幢,认出了三单元,又沿着楼梯一级级向上走时,他还觉得恍然如梦。迎接他的主人近在咫尺,他还在缅想,如幻如影地想象着她怎样来开门,想象着她的居室和居室中的摆设。他和许多省城的知识分子、工程师打过交道,他熟悉他们的居住环境,就像熟悉自己家里一样。

是的,城里人住的房子都不大,不管是两室一厅或三室一厅,那面积还不够他们乡下人家的一方院子。小是小,布置得却很雅气,糊墙布、装饰灯、组合家具,无论大小,都摆置得恰到好处,那颜色自然是淡雅中透着书卷气的;那样式,自然是新颖精巧而富艺术情趣的,哪怕是一挂窗帘、一方垫巾,都会挑选那种十分清丽的颜色……陆昆不由得就想起了自己的家,呵,真是大红大绿又多又俗的满堂彩,他们新房子里的一切家具摆设,后来都是由他的丈母娘,他的妻子,还有那些热心的朋友,七七八八毫无计划地添置的,陆昆从来没心思没工夫过问,于是就成了满堂堂的杂乱无章,花红柳绿七色俱全,外人进门,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个乡下土财主,十足的暴发户家业……有什么办法呢,人的艺术细胞可不是后天能塞进肌肤中的。有怎样的女当家,就有怎样的家居内室。他并不是未意识到这一切,他只是没心思考虑改变这一切。

哦,502室,她的家!

陆昆屏住急如乱鼓的心跳,重重地敲响了门,却发现自己又当了一次阿木林——门楣上方,明明白白安着个电钮,哦,音乐门铃!

陆昆忙忙地又按了一下,果然,“3521——512123——”那铃声清脆而悠扬,仿佛唱出“你可来了,我等你已久了”的欢迎节拍!

柳婴应声来开门,她没穿白天的那套精致可体的连衣裙,而是一件极简朴的格子衫。

这儿是她的家?这间陈旧而又简陋的屋子是她的家?!

她的丈夫至少是个处级干部吧?她现在可能也是个工程师吧?为什么住得这样差?

屋中没有彩电,没有冰箱,没有什么精致或新颖的摆设,多年没粉刷的墙壁灰中透黄,笨重而过时的大木床和衣柜占据了屋里的大部分空间。屋内唯一显眼的物具,是用几块塑料活动板巧妙地安在床头的书架和四排整整齐齐的书。唯一巧致的物品,是书架顶层的那只龙泉青瓷花瓶和一架小小的收录机。

他一眼就望见,她白天为陪客人穿的那套牙色女士呢连衣裙,现在很珍贵地穿在衣架上,蒙了一块纱布,挂在糊了白纸的墙壁上。

她竟会如此简朴!而今知识分子中,再不讲究添置的人家,也不会这样简朴。

陆昆突然窘迫起来,刚才想了一路的话,这会儿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你刚才是走错了路吧?怎么到这光景才来?”柳婴早已沏好了一杯清香四溢的茶,恬淡的神情,多少掩饰着对他到来的喜悦。

这句“到这光景才来”的话,这句只有长塘镇才用的长塘语汇,一下点燃了陆昆的情绪,他马上兴奋起来,接过茶,很自在地在那张看得出来是自制的但十分舒适宽大的软椅上坐下,含糊其辞地把刚才迷糊情景支吾了过去。是的,这怎么能说呢?

“哎,孩子呢?”陆昆记得她白天就已告诉过他:她有一个孩子,六岁了。

“嗯,她到邻居家玩去了。”

他这才记起了自己的疏忽:真不应该忘了给孩子捎点礼物。

他开始搜寻屋子里悬挂的相片,不知为什么,他非常希望她的女儿像她,只像她自己。

可是,屋子里四处都没有相片,她和她丈夫的也没有。

“你……丈夫呢?”他又问。在恰当地用“丈夫”代替了“爱人”后,他为自己的聪敏微微得意了。不管怎样,他不愿承认那人是她的爱人,不管他们怎样,反正他永远不想承认。

“他不在。”她眼睑一垂,简洁地答。

陆昆立刻感到一阵轻松。他不想掩饰;他就是希望她的“那人”不在。他并没有什么卑污念头,只是希望在他对她倾吐满腹心事时,旁边什么人也没有,他胸中的一湖之水都是因她蓄积的,他只愿让她独自聆听。

你看,她和自己真是心有灵犀,两相默契。她把小女儿打发出去玩,肯定也是为了不打扰大人的谈话。

“我现在很有点相信命运,包括今天和你的相遇,简直是鬼使神差!今天要不是恰巧你也陪人来游湖……你说不是命运是什么?”

“相信命运?这哪像当代企业家的话!”柳婴淡淡一笑。

“别取笑了,柳婴,企业家又该有什么语言?我可不懂。我还是我,你没看出来吗,在你面前,我永远是十年前的那个傻陆昆!”

柳婴微微一呆,却不答话。她一定发觉了陆昆的动情和话中之意,但她依然态度娴静地撑着下巴静坐一角,完全是一副潜心静听他讲话的模样。

此时,陆昆可不愿约束自己,他的话像泄洪开闸似的倾倒出来:“柳婴,这几年,我别的本事没长,总算学会了直言不讳。你既然欢迎我来,我就要把话说个痛快。古人说,当言不言谓之懦。真是的,人活一世,连舌头也得让自己管着不让舒坦,还有什么意思?哦。柳婴,你恐怕一点都不会晓得我这些年都过了些什么样的日子,是不是?说实在,除了阎王殿我没正式去过外,一切好的坏的苦的辣的滋味,我全尝过,什么鬼门歪道,我全见识过了!”

“陆昆,别提伤心事了。”柳婴轻声插道。她坐在灯影中,陆昆根本辨不清她的表情,“呶,你们这次会开得怎样?你不是说会上来了不少专家吗?不知道你晓不晓得,好几位搞给排水的专家,是从我们研究院转行的呢!”

陆昆像迎头浇了一瓢凉水似的微微一愣:她这是怎么啦?我准备剖心掏肺跟她叙旧,她却如此躲闪做作,摆出一副谈公事的架势,为什么?看来,她是变了,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柳婴,再也不是那个曾和他依依相恋,曾对他信誓旦旦的柳婴了。今天,她邀我来家,恐怕只是一种不得已的敷衍,可我却……

一股莫名的懊恼刺疼了陆昆的心,他掉过头来,颇为生硬地接道:“开会有什么好讲的?我从来没打听专家们的事,我跟他们又不是一个档次的人!”他一口气喝干了那杯水。

“你怎么啦?陆昆,我是说……”神色讶然的柳婴过来为他冲水,提着水瓶的手忽然颤抖起来。她顿了一下,又说:“你误会了我的意思……”

陆昆苦笑着叹出一口气:“误会?天下的误会太多啦,误会常常酿成大悲剧,但愿我今天不至于……”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柳婴固执地重复着,“我原是想说,你若能找个机会再和徐总就今后产品的定向问题个别交谈一下,或许对你们的厂子很有好处……”

“徐总?你是说徐可言?”

“是的,他原来就是我们院的。这位老人心地极好,他对我也很好,以前帮过很多忙……”

徐可言总工程师当然是个关键人物,陆昆立即想起来:六年前,飞达总公司四个纺织厂所需的净水设备,不就是徐总拍板,划到了自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镇办小厂名下生产的吗?全国性的鉴定会上,也是徐总大笔一挥,肯定了他们的产品质量,这在当时,可真是救命的一笔,陆昆永远都忘不了徐总。

“对对,徐总是我们厂的恩公,也是我们办厂这些年来,唯一不接受半点谢礼的最廉洁的人。我们一直想找机会表示我们的心意,他总是严词谢绝,这使我觉得再这样想,反而亵渎了他,后来也不好意思再找他了……我也纳闷过,徐总开始怎会得知我们这个小厂的?记得他说过是因为有人向他竭力推荐……噢!”陆昆恍然大悟,“柳婴,那个推荐者就是你?!”

“关键是徐总的拍板,推荐不起多少作用,推不推荐……”柳婴含糊地嘟囔着,红着脸微微一笑,那笑容虽只是一划而过,但陆昆却完全找到了答案。

哦,这么说,她老早就得知他的一切情况,一直都在关注着他,帮着他,而且一直未露声色的呵!

一股热潮霎时涌集陆昆心头,一时间,他竟木讷无言了。男子汉的感动,常常像贮在深颈瓶里的水,不易倾洒。

“陆昆,你家里好……”柳婴刚刚说出这一句,门铃又突然响了起来。

柳婴急忙起身开门,过道里传出来人急吁吁的话语和一个女孩的哭腔。

“小亭亭看完电视后下楼,摔了一跤……”

“妈妈,我掉,掉了一颗牙齿……”

一阵忙乱后,满脸泪痕满嘴鲜血的亭亭,很快洗漱干净了。

看得出来,亭亭异常听话和热情,听了妈妈的介绍后,立即张着肿了的小嘴,用漏气的声音,亲亲热热地叫着陆昆:“苏苏!苏苏!”

陆昆的企望没有错,亭亭完全是柳婴的“雏形”。

他嘴里答应着孩子,心里却漾过了一阵又一阵的歉疚,见柳婴哄着这个受了委屈的女孩,他越发觉得自己两手空空闯进她家,真是极不应该的疏忽,他满心歉愧、笨手笨脚地走来忙去,努力想帮柳婴做点什么。

“亭亭,乖孩子,看,这是你撞落的牙,妈妈给你放在手心里,你并齐脚跟,把它扔到床底下去!”

“看,妈妈,我这样站可以吗?”

“可以,可以,好孩子,扔吧!”

亭亭闭着眼,憋足气使劲一扔。

好像做完了一件非常庄严的工作,亭亭又来究根问底:“妈妈,为什么要并齐脚跟呢?为什么要扔床下呢?”

“好孩子,那是外婆告诉我的。上门牙掉了要往床底下扔……”

“下门牙呢?”

“往屋背上。并齐双脚是为了新牙不往歪处长。”

“苏苏,苏苏,你小时候掉了牙也是这样扔的吗?”

“是的,叔叔的妈妈也让叔叔这样扔,可叔叔不听话,该往床下扔时故意扔房上,结果,你看,叔叔的牙齿就长歪了!”他张着嘴,让亭亭看他的那颗虎牙。

屋子里荡漾着孩子快乐的笑声。

亭亭很快入睡了,一片甜蜜的鼾声充塞着屋子。

柳婴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孩子睡下后,她仍坐在床角,床头的灯光把她的背影拖得长而佝偻,黯淡的灯影下,她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

陆昆的面前又换来了一杯清香入脾的绿茶。现在,他心绪宽展,初进门的一切不自然的感觉荡然无存。他像老早就熟悉了这间房子,这个地方。这间房子虽小,却有一种温暖的气息,有一个无比温馨的空间,使他因连日会议疲劳不堪的心灵得到了抚慰。他眯起了眼,仿佛回到了家……不过,即使在他那屋舍宽敞、摆设齐全的家,他也好像没有过这种特殊的温馨的感觉。怎么回事呢?

“陆昆,你不是要说个痛快吗?怎么又……”

“哦,我是……”被提醒的陆昆突然一阵慌乱。是的,他不该这样走神,他本来不是打算平心静气,原原本本向她叙述一切往事的吗?

往事,最苦涩最难堪的往事,像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旋转起来了……

他应该告诉她:橘场初散时,为了替那个瘦骨嶙峋的黄明敏办“病退”,他怎样憋着心气,不得不去讨好那个满嘴蒜臭和唾沫星子如细雨飞溅的场长夫人;每次去,每次得为她挑水,挑了不下两个月……这种种曲意逢迎,只不过是为了取得一张板凳——取得一个坐在她家中“等候”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归来的场长的条件……呵,多么恶心,多么卑微呵!

他应该告诉她:最初,为了筹集办厂的资金,他曾在深更半夜拖着跌坏了的腿,像一条狗似的在黄泥坑的山坳里连滚带爬了四十公里,四处告借,结果仍然一无所得的那种落魄!

他应该告诉她:为了央求工办主任盖最后一颗章,他怎样没羞没臊、低声下气地给他塞了十几斤虾米和一辆“永久”,而这些血汗钱,都是他那卖绿豆芽的老娘,从泡得发白的指甲缝里,从水淋淋的绿豆壳中一点一滴地抠下的。

他应该告诉她:最初的年月里,为了诸如此类的根本无法张扬也无法计算的支出,他和他那营养缺乏又劳累过度的老娘,竟齐齐得了肾结石和腰椎炎……

不不,这些,值不得说,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那么,为追那个拐骗厂里四千多元的供销员,他连只烧饼没揣便起身,身无分文地追了两天两夜,在临江车站,饿得连自己的皮带都差点啃掉一截……哦,这件事也不算什么,受点饥寒有什么大不了呢?

那么,当“行贿”的诬告成立,他平白无故地作为“罪犯”被拘留审查时所受的煎熬,坐月子的雪萍吓得一下断了奶水,他的老娘一下子撒手归天……这可真是最辛酸的“屋漏偏逢连夜雨”呵!不过,当时再悲惨,现在来讲,又有多少意思?贫穷和不幸、坎坷和病灾,从来都是亲姐妹,这道理,谁不晓得呢?

那么,他可不可以告诉她:新婚蜜月中,在似梦非醒抱着妻子的时候,他曾不止一次地轻轻呼唤过柳婴、柳婴,弄得不明不白的雪萍终于红了眼睛,问他“刘英是谁”这件事吗?唉,这种事,只能算得辛酸又荒唐,现在说出来,徒增难堪。

“我什么都不想说了,柳婴,我只想告诉你,那些年,我所以活成那个样子,现在又活了个人样,完全是时代造就的。我不能不重复这句最紧要的话:没有改革的大潮,冲不出我这个卖豆芽菜的市井之辈。另外,对你,我不怕露丑,许久以来,我心底始终有一个信心支撑着,这是一股无法对外公开的‘潜流’,实说了吧……那全是因为你!”

陆昆鼓足勇气说完这最后一句,觉得自己的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哦,假如刚才,不是耳闻目睹了她的一切,他就会连珠炮地说出:是因为你,全是因为你!柳婴,因为你的无情、你的背叛,反激起了我的男子汉的自尊心,我就是铁了心,要活出个人样,让一切瞧不起我的人看看,让你看看!谁晓得这种心理这种情绪是由于爱还是由于恨!也许是爱恨交织,什么都有!可现在,他觉得,他的盛气消散了,剩下的,只是一种不善言辞的遗憾,一种欲要直言相告却又一言难尽的战栗。

柳婴像被猛刺了一下似的浑身一抖,她蓦地转过身来,脸色苍白如纸,那又黑又大的眼睛渐渐蒙上了一层泪雾:“你的情况,我都晓得的,陆昆,我原以为,你也晓得我……”她喃喃着,声音轻得近乎自语。

“你说什么,柳婴?”

“我是说,心碎的滋味,只要心碎过的人都会晓得的……”

“是的,是的,不过,男子汉的痛苦,就像,就像一块化不掉的铁,不不,就像,就像……”他找不到合适的词了。这会儿,他已顾不得观察和揣测对方表情和思绪了,他的内心贮满了温情渴求,贮满了那种一生中只能说给爱人听的柔情和话语,他无所顾忌,就像痛苦的灵魂化作了倾泻的清泉,欲阻不能。

“柳婴,从前在橘场时,即便是一群同学之间,我也常有一种自卑感,在你面前,我更是一下就看出了我们中间的高矮。你是那样聪明有才气,内心世界又是那样丰富,相形之下,我常常感到自己又粗又拙。你是省城来的高知后代,我只是个乡下小伙,我比你差得太多太多,但人常常是自私的,我更是如此,哪怕我们的分量在天平上根本不均衡,我也不愿失去你,失去你的爱……所以当时,我怎么也无法平静,我失望、痛苦、痛苦得几乎……你不知道一个乡下小伙失恋的滋味,他可能心胸褊狭,可往往也更固执,更深情。我也是。由于自卑,更由于自尊,我从不告诉任何人,我只有把痛苦嚼碎了吞到肚里!我实在不明白,你那时为何好端端的突然翻脸,所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把一切努力目标,都看成是为了对你无情的反击,我一心一意要叫你看看,我陆昆不是一个被生活压垮了的软包懒蛋窝囊废!你不晓得我那时多恨你!好了那么多年,哪能这么说散就散?那时我若找得到你,真会抱着你一块去跳海……哦,柳婴,请你原谅我说这些话,现在听来很可笑,是吗?但这是真情,如果今生今世无缘诉说,我真会憋闷死的,真的,很多人现在把我夸成一条龙,其实我哪里是?我身上,丑的差的东西,多着哩!真的,柳婴,你不晓得,今天和你久别重逢,对于我有着怎样的意义。我也奇怪,时间竟有这么神奇的力量,不知不觉地,它已经使我们和解了,反而使你我重新萌生出一种相亲相近之感,你说是不是?这种情谊,当然会比我们少年初恋更持久、更坚韧的,你说对不对?是的,有一点,我至今不明白,不明白你当时为何突然要……当时你不许我问,我总不能一辈子都压着这个哑谜!你说!”

陆昆为自己的叙说激动万分,他两眼灼灼,耳际阵阵发烫,可是粗心的他,竟没有发现潜心静听的柳婴又是什么神色,直到她发出了一声难抑的呜咽时,他才惊愕地注视着她。

“本来,我本来……再也不想提这些事的,陆昆,是你硬要……”柳婴骤然放下掩面的双手,声音却仍然克制不住战栗,“你只要想想就是了:当初,你为什么能安然逃离橘场?拘捕你的签证为什么能压下又不了了之?我为什么突然回城?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当时,只要能换回你的自由,我是什么都在所不惜的!你只要细想想就是了,陆昆!”

像晴空响起一阵阵霹雳,陆昆惊得目瞪口呆。

小闹钟清晰地响了十下,对于夜访的客人,这自然是应该辞别的时间。

小毛囡在宾馆的房间门口迎候他,一见他,就像十年未见似的大喊大叫:“厂长,厂长你看,这是明天的编组安排和商谈地点,大会秘书组还等着你亲自去交什么计划书呢!”

他嗯嗯地应着,其实半句也没听进去。

“厂长,还有,明天晚上清泰毛纺厂的严科长,想找你亲自谈谈,还有电视台的,刚才来过电话……喂,你怎么啦?你今晚上到哪里去了?哈哈,还不如我,美美地看了场电影,真不错,主演潘虹,长得真美!嗨,我最喜欢潘虹,她很有点像你那个,对,像你今天遇到的那个老同学柳婴,对不对?对不对?很像,像极了!”

“别胡扯了,”他皱眉咕哝着,掏出钥匙开门,“你什么都乱扯一个点……”

“怎么乱扯?我晓得她,柳婴,我晓得她的……”毛囡像得了什么秘密似的朝他挤眉弄眼。

“你晓得什么?瞎讲!”

“怎么瞎讲?今晚看电影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女人,原先就是跟柳婴一个设计院的,她说柳婴真不幸,她那男人真不是个好东西,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胡说什么柳婴跟他结婚时不是处女,两人感情一直不和……其实,那家伙是认上了国外的一门亲戚,想去入赘当养老女婿!柳婴也真有志气,说离就离,一个人搬出来,带着女儿过日子!”

又是一声霹雷,击在了陆昆的头顶。

他实在不明白:为何对这事,柳婴又只字不提?她的心,是深邃难测的星空,还是浩渺无际的大海?

小毛囡绝不会凭空撒谎,她绝对有这种与人“见面熟”的本领。

陆昆恍惚如梦地走进居室,像一捆长柴似的倒在床上。

毛囡紧追快赶,怎么也追不上陆厂长的脚步。

她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这几日,厂长在会上会下完全是两副人样,会上那么生龙活虎,会后却又神气阴郁,少言寡语,像是夜夜失眠似的眼圈发乌;而这会儿,又突然上了这股疯劲,连走路也像百米赛跑。

机灵的毛囡很快悟出来:厂长虽然心事重重,但今天的目标很明确,他奔的都是电器商店,好像要趁回去之前买点什么东西。

厂长好古怪!他家里什么都不缺的,不光是他,厂里好多人,包括她家里,哪家不是“金玉满堂”?他这是替谁选购呢?

“喂,小财神爷,你带的现金还多不多?借我一些,回去就还。”陆昆忽然住了脚。

“要多少?”

“两千吧?我自己还有一些……”

“要这么多?我只好给你支票了。”

“支票也行,现在带着吗?”

“看你急的,要买什么好东西哇?”

“别管闲事,快点!”

陆昆三脚两步就跨进了商场,这儿果然有他的寻求之物:十八寸彩电和双缸洗衣机。虽然不是进口货,也是国内的名牌,由于货俏,价钱也比通常售出的高出许多。

商场的服务极好,售货员极殷勤地一口答应:只要略加运费,完全可以为货主运送到家。

填货主的家址时,陆昆犯愁了:他记不清柳婴住的是几幢几单元,只记得是绿苑新村,哦绿苑新村,这是错不了的。

“哎,姓名,同志,请问货主姓名?”

“柳婴,柳婴。”陆昆匆匆地说,刚接过单子,便见毛囡像只皮球似的滚了过来。

陆昆把单子往口袋里一塞,像完成一件大事似的对毛囡说道:“好啦,财政部长,现在,我们缓步走,目标:上元路——雪山食品厂!”

毛囡走了一段,甩手不干了:“怎么,厂长,你还不舍得雇辆车子吗?这样赶,要累死我了!”她夸张地喘着大气。

“好好,你去叫,你去……”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

毛囡替他捡起了落在地上的两张发票,定睛一看,大叫起来:“哟,你是替谁买的东西?刘英?刘英是……”

他慌忙接过来一看:“见鬼,怎么写成刘英啦?”他惊惶地咕哝着:“我跟他们说的明明是柳婴嘛!”

“哈,那要怪你的长塘官话啰!你听,你听,你说‘柳婴’和‘刘英’有什么区别?一眼眼也没有。趁没走远,你快去改过来!”毛囡把眼睛眯成一条线,“我早晓得你是为她,厂长,我早晓得……”

“你晓得什么?”陆昆警告地向她伸出两个指头,突然,他又换了声气,央告似的道:“好毛囡,这纯粹是我个人的私事,你就是晓得了也不要乱说,懂吗?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雪萍!”他艰难地说出了这一句,突然一阵浑身不自在。他为什么要掩藏?就是雪萍晓得又有什么?也许不等毛囡传播,他自己也会慢慢跟她说的。不管她如何小心眼儿,哦,以后他要试着对她一切都敞开心怀,他承载了多年的沉重,真期望有颗谅解的心,能为他分担。

“那当然,那当然!”毛囡像得令似的连连点头,蹦蹦跳跳去叫车了。

陆昆见她的背影愈跳愈远,又对着发票上写错的名字发了呆。

要不要去改?算了吧,大概问题不大。不过,地址不详,姓名不符,万一要是真送不到,那岂不成了无主货物?还是应当去说明一下,改一改,哦,那就去改一改吧!

陆昆一边移动脚步,一边依然心乱如麻,是呵,这样一来,你是否觉得自己已经完成对柳婴的补偿了?你送给她这点东西,就算报答了她吗?人在精神上的重创,物质永远弥补不了,你又怎么补偿得了?再说,你能肯定心地高洁的柳婴,一定会欣然接受你这微不足道的补偿吗?

我真是个凡夫俗子,我真是个大俗人……神思苦焦的陆昆,真恨不得狠捶几下自己那木然的脑瓜!狠捶也无用,不是吗,这几天,在几个连续失眠的长夜中,他把过去、现在的事,走马灯似的不知想了多少遍,但是,即使想上一千遍,又有什么用?在负疚已极的痛苦中,他不是曾经也想过:离婚,索性我也离婚!再……

立即,他就为这个荒唐念头恼羞不已了:真是的,我怎么成了三岁娃娃?且不说这个念头绝无实现的可能,就是想想也是荒唐万分的;好一个酸溜溜的“侠士”,难道柳婴她这样期待过你了?你怎么以为她还看得上你?你以为你如今事业顺遂、物质生活上胜她许多,就可以忘形吗?在精神世界中,柳婴她永远是一只高翔的天鹅,永远令你这个浊世男子,只有仰望的份!

是的,只有仰望的份!

这几天,忙里偷空,他曾往柳婴的单位打过几次电话,通是通的,却从不见她来接,回答都是“不在”。是真情还是她有意回避?不得而知,他也不敢再去她家,他没有这份勇气。

她是对的,也许,事情只能到此为止了,到此……为止。快抛开一切杂念,陆昆,你只能还是陆昆。

这是最有效的镇静剂。当日幕重启,当需要他花费无数心血的工作泼头盖脑地向他倾泻而下时,他立即又成了一个披挂上阵的斗士,他立刻又是个奔忙不已的厂长,一个雄心勃勃的企业家了。他只能还是原来的他。

他当然只能还是原来的他。你看,这几日,他照样不是泡在发言、讨论、商谈、接头、会见的旋涡中吗?数不清的杂事,不是照样叫他忙得不亦乐乎吗?竞争时代的生活节奏,将一如既往地挤榨他的全部精力,感情上的一切波澜,都不会有容身的地场。人很难突然超脱他的生活轨道,这是千真万确的。

那么,那些遐想呢?与柳婴的这次邂逅呢?哦,不过是生活中的一支插曲,发生在湖畔的一支回旋曲而已。

一切都将渐趋平静,就像对面这湖水一样,它也有过轻波微澜,但何曾有过倾天覆舟的大浪呢?

丹梅

雪,洁白似棉的雪,在1975年的除夕,轻盈地、悄无声息地下着、下着……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高庄车站通往县城的道路,已被纷纷扬扬的大雪盖满了。在这白茸茸的道路上,清晰地印着一长串花瓣似的解放鞋的鞋印。

远远望去,雪幕中正兴冲冲地走着一个人,穿一件灰色短大衣,背一只方方正正的黄挎包,装束十分利索。唯有在风雪中飘拂的一条深红色的围巾和露在口罩上方的一对热情明亮的眼睛,方使人看出这个精干的人,是个年轻的姑娘。

姑娘叫丹梅,虽然才二十出头,但这棵从县城扎到深山区柏树沟的嫩苗苗,已经经历了四年的风霜雨露。明天,一年一度的知识青年代表大会,就要在县里正式开幕了。下午,当她从魏大伯手里接过一张到高庄的车票时,看到这位老支书眼里射出的两道满含深情的目光,使她觉得这张二指宽的车票,沉甸甸的似有千斤重。

是呵,这张车票,不仅装着柏树沟百十户贫下中农的心意,而且围绕着它,还有着一场“到底谁应该去”的斗争哩!

前天,大会筹备处的杨秘书专程坐车到了柏树沟。

老魏大伯已经不是第一次和这个杨秘书打交道了,他知道这位杨秘书最近跟着县里的一些人呼风唤雨,对学大寨不上劲,专搞些邪门歪道。杨秘书一到柏树沟,就摆出一副贵人事忙的神态,板凳没坐热,就说了县里要开会的事。

“这可不能马虎呵!”老魏大伯不冷不热地接待了杨秘书,又郑重其事地向他夸起了丹梅:“丹梅这孩子真是百里挑一呀,来到咱柏树沟扎根后,不怕苦、不怕累,干到哪红到哪,村里的贫下中农谁个不夸呀……”

杨秘书嗯嗯呀呀地听着,末了却突然来上一句:“我看代表的事这样定吧,让王新宽去,县里指名要他……”

老魏大伯愣了一下:“你刚才不是说让俺贫下中农推荐吗?王新宽就好在一张嘴,尖底瓶子坐不住,老往县城钻……”

杨秘书脸色一沉:“你不能这样贬低反潮流的闯将……唔,楚丹梅干活不错,但路线觉悟没人家高……”

“啥?你们这是啥标准?”老魏气得胡子直打抖,他顺手拿起桌上那张登记表,一下揣到口袋里:“树怕倒个儿理怕翻,你要硬说公鸡能下蛋,那你记着,我们绝不会应你个砂锅能捣蒜!谁去谁不能去,得由贫下中农做这个主!”

这时,悄悄挤在门外探听的人,一下蜂拥进来,朝着杨秘书一起嚷开了……

杨秘书没了辙,吵到最后,做了让步:“柏树沟添个名额,让楚丹梅和王新宽都去。”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当下就把王新宽叫上他的小汽车带走了。

老魏大伯一想,立即从田里叫来了一身泥、两脚水的丹梅:“闺女,快拾掇拾掇马上走,后天就开会了,这事可不一般呀!唔,到了城里,也到家去看看,几年没回家了,跟爹妈好好叙叙,看看没见过面的嫂子、小侄子……”

“大伯,你放心,这事我听你的!”听老魏大伯讲了刚才那场风波后,丹梅用衣襟擦着手,笑了,“不过,何必这么急着赶去呢,又不是谁先赶到谁先进……”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大家都像了解自己手心的纹路一样了解丹梅。丹梅接着说:“大伯,今天我不能走。俺小组还有好几亩试验田要平整呢,今晚又是全社会的赤脚医生的学习日……”

老魏大伯心里一热,笑着用手指头亲昵地点着她:“这闺女,这闺女……好,就依你,就依你!”

……

夜幕落下来了,雪还在下着。到县城还有二十几里,丹梅又加快了脚步,心想:“今晚赶到是没有问题的。”四年来,柏树沟的沟沟坎坎,已磨硬了她的脚板,现在,当她步伐矫健地踏在这白茸茸、软绵绵的雪路上时,只觉得一弹一弹的分外有趣。是呵,这位天性快乐的姑娘,又回想起了昨夜的那场战斗:她们不仅完成了本组平整土地的任务,还援助了二组;在赤脚医生的学习班中,她还给沈奶奶的小孙子做了个小手术;临上车前,又把深夜写好的一份《讲讲俺队怎样学大寨》的材料,交给了老魏大伯……“只要抓紧,有雷锋同志那种‘钉子’精神,一天一夜可以干多少事!嗯,这样的生活多美好,如果有一天能像老魏大伯说的那样,把如今有些人‘弄翻了的理儿’再翻过来,那,生活就会更美好!”丹梅一路走一路想,风雪中更加精神抖擞。

不一会儿,丹梅感到浑身发热,她松动了一下斜挎着的药箱,哎,本来她是可以不用带这个药箱的,可是,爸爸来信说:“我的右肩胛光痛,这两天甩大锤没以前有力了,啥时候让俺闺女来扎一扎……”嫂子说:“你侄子长了个‘耳坠’,单等他姑来动手术……”哈,他们都是想试试丹梅的本领呢!所以,丹梅不带吃,不带穿,像射手不离枪、牧人不离鞭一样,单带上了她的小药箱。药箱虽小分量沉,刚才在车上,嗨,这只五花八门的药箱就发挥了作用,为两位旅客解了急呢!

看着愈来愈暗的天色,丹梅不由得渐渐加快了步伐。

忽然,前面传来一声呻吟,丹梅抹了一把睫毛上的雪花,定睛一望,只见不远处的一棵大榆树下有一个人,那人扶着树干,在乱舞的雪花中慢慢弯下了腰……

丹梅紧走几步,赶了上去,一看,这人是个年轻媳妇。

“您怎么啦?大嫂,是病了吗?”丹梅赶紧放下药箱,扶起了她。

“哎,大妹子,不,哎哟!”年轻媳妇呻吟一声,又艰难地站起来,她庆幸自己终于碰到了人,紧皱的眉头立即松开了,又是欣喜又是发愁地说,“我……我肚子痛,许是……”她不好意思地住了嘴,用手按着腰。

丹梅这才看清大嫂是个临产妇女,她肚子痛,莫不是马上就要……?丹梅吃了一惊,非常着急:“大嫂,您是哪个村的,怎么来到这儿?”

“是田庄的。真没料到,算日期还有半个多月呢,谁知道这会儿……哎哟!”

“田庄?离这儿三十多里呢!”丹梅又是一惊,看样子,这位大嫂怕到不了家就要分娩!丹梅没了主意,慌乱中一动脚,碰着了地上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她低头一看,一个竹篓里盛着两个小猪崽子。“哎,还有这两个小东西,大嫂,您是……”

“要不是因为这两个宝贝,今天还误不了事呢!”大嫂说,“今晌午,我从娘家回来,路上听说北屯大队有泛农花小猪崽,您知道吗,这种小猪是有名的良种猪,公社良种场有人说我们大队是‘低头拉车派’,把分配给我们的良种猪崽也一笔勾销了,真可恶哪!这会碰上了,我哪能错过机会!人家风格也真高,把自己的匀出来给了我们。哼,大妹子,别看有人念歪经,咱贫下中农到哪都心连心……嘿,我这一带回去,您不知道大伙该有多高兴哇!”大嫂激动地叙说着,似乎忘了阵痛,“这一折腾,天就晚了,没想到半路……嗯,这会我好些了,能走啦!”说着就弯腰去拎小竹篓。

丹梅听了大嫂的叙述,心里不禁产生敬意,这三言两语,使她了解了眼前这个人。她不由得更加亲热地说:“大嫂,你走不到家就会……我来想办法,我虽然没接过生,可也能帮个忙!”她随即亮出了那个小药箱:“咱们就近找地方,你看,前面不就是竹岗村吗!”丹梅指了指不远处闪烁的灯火,“我带你去找人家,不能再往前走了……”

“不,这样要耽误你了!”大嫂过意不去地说。这时,阵痛又发作了,她咬了咬嘴唇,没有呻吟出来,“再说,今天是大年三十,不能去打扰别人,按风俗,‘借死不借生’……”

“大嫂,你还迷信哇!这会儿,哪能管这些!”丹梅不由分说地替大嫂扑打了身上的雪花,拎起竹篓,提上挎包,“嗯,快走,你扶着我……放心吧,大嫂,哪一家都会照应你!”

大嫂不再坚持了,遇到这么一位热情爽直的姑娘,她不由得欣慰地笑了。频繁的阵痛使她又一次蹙起了眉头。她咬着牙,艰难地挪动了步子。

大嫂的步子越来越慢,丹梅想了一下,放下手中的东西,几乎是冲一般地扑到村口的一家小瓦屋前,不假思索地举手就敲。

“芬妮,看谁来啦,快去开门!”屋子里响起了一个老大娘的话音。接着,屋门哗啦开了,迎出来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看到不相识的人,她“哎”了一声:“奶奶,……你来!”

丹梅犹豫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随后赶上来的大嫂却一把扯住了她的手:“不行,好妹子,咱另找一家。你看,人家是办喜事的……”她指了指窗上崭新雪白的窗纸,一个大红喜字红亮亮地贴在上面:“老人最忌讳这!”

“不,大嫂你看!”丹梅也有所发现,借着雪光,她看到了门上的一块“光荣军属”的牌子。她对着赶忙从灶后迎出来的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大娘,充满信赖地叫:“大娘,对不起,来打扰您了!”

老大娘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扑打了一下身上的柴灰,奔过来搂住了大嫂:“快!快往屋里去,芬妮,快来帮你姨拿东西!”

她们进了屋,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快上里屋的炕上躺着,才烧过,挺暖和,被铺都是干净的!”老大娘不知先张罗什么好,连连吩咐:“芬妮,你赶快烧好水,不,先到北屋笸箩里拿鸡蛋去!”

大嫂一把攥住老大娘的手,眼眶湿润了:“大娘,这怎么好,您……”

“孩子,到了这里就是到了家,什么也别放在心上!”老大娘利利落落地铺好炕,扶大嫂躺了上去,又对丹梅说:“孩子,要不要再找人?就你自己……”

丹梅望望老大娘慈祥的脸,激动地说:“行,大娘,有您帮忙,什么也不怕!”她很快地从药箱里取出了应用的器物。呵,真是有备无患,现在,又用上了。

锅里的水嗞嗞地响,老大娘里屋外屋地忙,烧上热水,给丹梅和大嫂又端饺子又端鸡蛋,香味伴着腾腾的热气在屋子里弥漫。

“吃吧,孩子,别见外,吃饱了就暖和了!”老大娘热情地劝说着丹梅,又拧了毛巾替大嫂擦脸:“你呐,孩子,更得吃,饿肚子生孩子可不成……你大娘做不好,可东西都是现成的。早五天前,俺队长就把肉给送到门上了,今天队里的一伙小青年还来了两趟,扫了院子,挑满了水,吃吧,吃吧!”她又慈爱地望了望丹梅:“瞧这姑娘,小小年纪还会接生……”

丹梅咽着饺子,心里泛着热浪,看着眼前这位素不相识的老大娘,十分感动地问道:“瞧把您忙的,进来半天也忘了问,大娘,您贵姓?”

“我们姓董,家里没别人,两个儿子都在部队上。芬妮她爹在云南,媳妇也在那儿,老二在新疆,这不,停两天就来家结婚了,对象就是我们村上的。”大娘喜气洋洋,指了指粉刷一新的墙壁和明亮耀眼的窗户,“瞧,这都是队里给收拾的……嗯,孩子们不让我铺张浪费,别的不张罗,‘喜’字总要贴!不说别的,自打毛主席发号召,上头又作了报告,这上上下下学大寨的劲头又来了,咋还不忙?庄户人家,忙惯了,也没啥!”董大娘停住了话头,又问丹梅,“孩子,还要什么,只管说,咋样,快了吧?”

“快了,大娘,再有点热水就行!”丹梅答道。大娘的殷勤接待是镇静剂,大娘的贴心话语是暖心丸,此刻,她只觉得浑身有劲,手脚更加麻利。

躺在炕上的大嫂,幸福而又安详,和丹梅不期而遇,又碰上董大娘像亲妈一般,她只觉得心头直翻热浪,眼角不时涌出泪花。

董大娘又坐到灶前烧水了,她喊芬妮:“快去端脸盆!”

芬妮晃着两个小丫角跑进了房里。今晚,家里忽然又添了两位陌生的客人,使小芬妮快乐又新鲜,她抿着小嘴朝丹梅笑,又端起脸盆朝炕上的大嫂看了一眼,忽然,尖声喊了起来:“嗬,我认识,我认识,奶奶,这位婶婶是来咱村表演过的田婶婶。”

“表演?”丹梅茫然不解,“你说什么呀,小芬妮?”

“是吗?”董大娘从外屋探进头来,“小孩子眼尖,我可年老忘性大,记不起来了。”

“就是,就是,”小芬妮兴冲冲地道,“夏天插秧那时候。奶奶,你忘了?咱队不是第一次种水稻嘛,俺广成叔说从外村请来个好把式教咱们插秧,来的就是这位婶婶,是不是?那天她在田里插秧,边上围了一圈人,我也看了……”

“小芬妮记性真好!”田大嫂笑着答道,“我是来过这里,不过大娘,那时不知道你们家,更没想到今天会来打扰……”

“看你又见外了!”董大娘说,又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火,毕剥作响的柴火燃得更旺了,通红的火光映着她满头的白发,映亮了她的多皱而慈祥的脸庞,她拨动着火棍,语重心长:“我说她婶呐,俺队有困难,你来帮我们,今天你遇到不方便了,我难道不该帮忙?藕不断丝根连根,咱农村人就要心连心,走到哪里都是一家人!”

“走到哪里都是一家人!”丹梅激动地重复道,“大娘,您老人家这样热心肠……刚才田大嫂还不敢进门,说按风俗……”

“呵,风俗?是呵,啥样的社会有啥样的风俗。旧风俗,是有钱人立的旧规矩,是财主兴的,横横竖竖都用来治穷人,提起它真恨人呵!”董大娘无限感慨。锅里的水沸滚了,董大娘的心潮也如这开水一样翻腾,“闺女哪,三十四年前,我在财主胡善人家做用人。也是除夕晚上,我肚子痛了,躲到磨房里,胡善人举着手杖大骂我生孩子不拣时候,冲了他家的财气,逼着我马上滚!我咬牙出了门。外面,正下着鹅毛大雪,我一步一挪走到村口,恰好碰上在外村当长工回来的男人,他急得直跺脚。我们没有家,连赶鸡打狗的土坷垃都是财主的,往哪里投,往哪里奔呢?想了想,只好往村口那座小庙去,庙里的老和尚闭着眼念了几声佛,也往外轰我们……呵,天这么大,地这么宽,竟没有咱穷人的窝……我们走呀走,路旁有个大草垛,芬妮她爷爷扒了扒,俺的第一个孩子——芬妮她爹,就这样生在雪窝中。咽着苦水含着泪,我们给孩子起名叫‘雪生’……”

这时,响起了一阵洪亮的婴儿啼声,田大嫂的孩子在董大娘温暖的新房中呱呱降生了……

董大娘喜不自禁地抱起了胖乎乎的婴儿:“好呵,好呵,二十年后又是个像妈妈一样的能人!”

丹梅抹了一下额角的汗水,她望望大嫂,大嫂喜得泪花晶莹;望望大娘,大娘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开了花……丹梅舒了口气,心里像喝下了一口糖水似的甜津津。她笑眯眯地叫着董大娘和田大嫂,“你们快给这俊妞妞起个名!”

田大嫂早打定了主意,她慢慢地擦去了泪花,恳挚深沉地说:“大娘,我们是托毛主席的福,才有如今的好日子呵。今天我遇到了自家人,忘不了你苦水中生的雪生,记着这位学雷锋的丹梅妹妹,俺这个小妞妞呵,就叫个雪梅……”

“砰啪!砰啪!”小芬妮按着奶奶的意思,一步蹦到屋外,点响了两个花炮,热烈庆贺刚刚诞生的雪梅……

丹梅气喘吁吁地来到大会接待室,一看杨秘书阴沉的脸色,不禁吃了一惊:要不是墙上这准确无误的日历,她怎么也不相信这冷冰冰的气氛是1976年的春节。

她的头脑还萦绕着董大娘家中欢乐的气氛,她的心中还记挂着田大嫂和小雪梅……当她在董大娘家将一切安置完毕,紧赶慢赶到这里时,已是次日的上午。毫无疑问,她迟到了。

杨秘书一不看丹梅疲劳的面容,二不听她喘息未定的话语,只是沉着脸,拖着长腔,说:“耽误了报到时间不说,还错过了一个最最关键的时刻:今天这个大会,首先传达的是‘中央首长’的一个讲话,听这‘讲话’,有五项规定:不准迟到,不准早退,不准提问,不准记笔记,连咳嗽也不准有声……”杨秘书又神气活现地说:“没让你检查,就算原谅你了……至于何时进场嘛,唔,那得等一等,等我汇报上去,等大会秘书处研究研究……”

一股愤怒之火冲上了丹梅的心头。本来,她不想为自己申辩,更不想为自己表功,可是,她想起了老魏大伯的嘱托,她不能忘记热情的董大娘一家……她捺下了火气,原原本本地说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和迟到的原因。

杨秘书双眼从眼镜片上方瞧着她,似信非信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唔,做了好事吗?唔,好人好事吗?唔,楚丹梅同志,说实在的,我很替你惋惜呀!像你这样一个聪明人,怎么不积极参加路线斗争,而只去学学雷锋,做做好事,唔?你应该向那些反潮流的闯将看齐,可要警惕,千万别陷入好人主义的泥坑哇!唔,说实在的,你想想,你做了这件好事,谁去表扬你?而你如果参加不了这个重要会议,就是丢了政治荣誉,你知道吗,能捞上参加这个会议,再紧跟着反潮流,以后,入党、提拔都有了资本。我是跟你说知心话,你这个傻姑娘……”

止不住的怒火霎时填满了丹梅的胸膛,杨秘书那嗡嗡嘤嘤的声音……嘿,还用多听吗?她什么都明白了。

丹梅一声不响地掏出了那个夹着“代表证”的日记本。本子的扉页上,毛主席的“向雷锋同志学习”的题词金灿灿地闪光。她深情地看了一眼,又盯着杨秘书那可厌的不断眨动的小眼睛,庄严地反问:“你说的什么?!你哪里了解我们的雷锋同志?哪里了解‘向雷锋同志学习’的伟大号召?是的,你不可能了解,也不配了解!”愤怒已极的姑娘,凛然地从本子上取下了夹着的“代表证”:“请你不用费心去汇报,我,回去了!”

粉红色的“代表证”啪地落在了杨秘书的面前,待他抬起惊惶的眼睛时,丹梅已挺胸走了出去,远远的,只能看见她那被风高高扬起的围巾,那通红通红的颜色,简直像一团火!

现在,丹梅又身心愉快地走在大道上了。

雪,还在飘着,下着。呵,真是千里冰封的北国风光呵!这清凉凉的朔风一吹,仿佛把她那纷乱的思绪理清了:从前天到刚才,自己经历的这场小小的风波,不惊天也不动地,但多少使她悟出了一个道理:老魏大伯说得对:现在,不少事都翻了理了……有朝一日,要是翻过来,我们的生活将会更美好!她坚信,人们期待的这一日不会太远了……

唔,现在,到哪里去呢?当然,可以回家去,看看阔别四年的爸爸妈妈,也可以回竹岗村,看看昨天结识的董大娘和小芬妮,也可以到田庄去,探望一下田大嫂和她怀抱中睡得那么香甜的小雪梅……当然,更可以马上回柏树沟。有多少应该做的事情,在等待她去做呀!她想,当老魏大伯知道了这一切时,他一定会欣然支持自己的行动,他一定会笑眯眯地摸摸胡子点着头:“我赞成,好闺女,我赞成……”

到哪里去呢?哪里都可以去!祖国处处有亲人,广阔天地都是家!丹梅有力地迈着她那矫健的脚步。

白茸茸的雪地上,印出了一长串花瓣似的解放鞋的鞋印……

雪,洁白如棉的雪,轻盈地、悄无声息地下着、下着……

年饭

今晚是除夕,照例是头头们带班值夜。开了一下午的支委会,临散时,书记老姜笑呵呵地向两个副书记建议:今晚值班,不要争也不要吵,不用请也不用邀,咱三人都带菜到厂里凑顿“年饭”。

被工人们叫做钟大姐的钟鸣一听,往耳后抿一抿头发,又扯了扯苗新工作服腰上的扣鼻,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领神会地一齐答了声:“好!”

三十出头的苗新是领导班子中的“小弟弟”,走上领导岗位快十年了,还没改老脾气:干起工作来有一股脚踏实地愣干的猛劲;提起意见来总带着爆豆嗓门不拐弯的冲劲;执行党的决议却又有股不打折扣的韧劲!这三股劲连到一起,使他得了个美号——“老牛三筋”,简称“牛三”,倒把他的真名忘在一边了。

这样一说,你以为咱的“牛三”是个粗粗憨憨的愣汉子?不,“牛三”可是事事处处肯动脑筋细心的人啰!

瞧他这会儿这个寻思劲吧。他边骑车子边琢磨:这老姜真会出鲜点子。凑菜吃“年饭”?嗨,老头子是高兴了,前天扛回了“工业学大庆先进单位”的锦旗,在全市工业战线誓师大会上又发了言。可老姜头心里的鬼道道多,大伙儿的乐劲还没过去,他就出了难题,弄得支委会吵嚷了一个下午没个结局,不说别人,我就不通!钟大姐虽然直暗示我“别鼓那个‘二道劲’”,可我也瞅得出来,她虽没咋呼,心里也没通,要不,她咋不像往常一样,爽爽快快地朝老姜点点头,眼睛一闪,嘎巴溜脆地说声:中,没问题!

说心里话,老姜这个人谁都佩服:六十出头的人了,对革命工作还是当八路那股劲;要是把上上下下夸奖他的话收起来,几大箩装不下!近几年来,我们跃进工具厂要没有他这个火车头,能这么快改变面貌?能一直保持先进称号?拿小勇念儿歌的话来说: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

可是,这回姜老头真是枕着扁担睡觉,想得也太宽了。咱是“工具厂”,好端端的要揽个农机配件干啥?“配件”,“配件”,明明白白当配角不说,咱的工具新产品还上不上马?人都是一个身子两只手,总不能又敲锣鼓又演戏,不然的话,锣鼓乱了,戏也唱走了调,闹个鸡飞蛋打,到时候为这个额外负担影响了咱的产值计划,划得来吗?嘿,任你老姜怎么说,反正我是擀面杖吹火——不通!不中,咱们明天再辩论!“咣当”!

嗨,差点把端一盆泥水出来的竹云撞倒。

“哎呀!到家了也不下车,你真是……”竹云瞪了他一眼,佯装要把盆中的泥水往他身上泼。

“好好,‘司令’同志,我马上将功赎罪。”苗新赶紧笑着向妻子赔礼。一看屋子中堆了许多洗的、炒的东西,知道好不容易歇了班的妻子已忙了半天了,便一边动手帮忙,一边问,“小勇呢?”

“嘿,到街上帮烈军属做好事去了,家里的活那么多……唔,都是学你的,风格真高!”

“风格真高!”刚才他不也气冲冲地朝老姜吼过吗?嗯,不想这了。他一边捞着盆中的藕,一边笑:“我说同志,可不能鼠目寸光,自私自利,个人第一……”

“行了,行了,江青的帽子工厂让给你当老板了?”竹云早就猜到了他的“下文”,“你别给我耍叉,今晚上又要上厂里去,是不?”

“那还用说,值班嘛!嘿,你不愧是司令官,最了解部下!”苗新仍笑嘻嘻地说,“关心关心‘下级’吧,司令同志,让我带点什么好吃的去呢?”

“这不都成好的了?你挑呗!”竹云笑嘻嘻地指着桌子上五花八门的菜:呵,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个春节,谁家不是丰丰盛盛、欢欢乐乐的呢!

苗新真的认真挑选起来了。是的,我们这个粗中有细的“牛三”,慢慢学着老姜那一套:办起事来真是一丝不苟呢!

对,今晚带的菜,不光好吃,而且要有意义!

他首先挑中了藕,把一节又嫩又白的藕洗净后,他想了想,精心着意地切成了斜条条。

“咦,怎么切成这个模样?”竹云嚷了起来,“应该一片片切嘛……”

“你不懂!唔,你忘了吧?……十年前的除夕,我吃过这种形状的藕!”苗新十分认真地说,粗眉下的眼睛,闪着激动的光。

竹云呆了。她当然想起来了,呵,这种往事,到老也不会忘。

十年前,第一个起来批判刘少奇修正主义路线的苗新,在厂里两条路线激烈搏斗的日子里,曾经被“勒令”在楼上一间小屋里“反省”。除夕,也不放他回家。

那时还是共青团员的竹云真幼稚呵,竟受了蒙蔽,在门外“看守”苗新呢!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她心里对这个“反党分子”是十分同情的,要不,当支委老姜端着一茶缸藕要送给屋中的苗新时,自己为什么竟敢违例点头默许呢?

苗新起先也不接,也不理。平时在厂里总不言不语的老姜是十分赞赏和支持苗新的,可是苗新并不知道。当下,老姜笑模悠悠地叫着苗新说:“风大,山不会摇,火猛,金不怕烧。你说是不是呵,小苗?”苗新愣了,老姜又笑眯眯地把缸子放到了他手上:“别气别恼,把觉睡好,半夜吃藕,竖起来瞧!”

苗新愈发奇怪了。接过这缸藕,边瞧着走远的老姜,边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半夜了,他把这切成奇形怪状的藕,竖在茶缸中一瞧:嗨,这一根根斜条条,原来是一道道“梯子”!这么说……他心里怦怦跳,往黑黝黝的小窗下一看,果然有一架竹梯子放在下边!跳出了牢笼的苗新,没跑多远,便碰上了等在半路的老姜……

不用说,当时老姜受到了一些人的围攻;“失职”的竹云还受了“处分”呢!想想这些,真有趣!

是呵,该带这份菜!不过,就冲老姜书记这十年来对苗新传帮带的一片心意,光记着这还不够!

竹云两眼一忽闪,又有了主意:“苗新,还用那只搪瓷茶缸盛着!”

苗新一百个赞成。搪瓷茶缸的故事和来历,还是他们结婚后才有的呢!

1969年,厂里整建党后,苗新和竹云都纳了新,而后,两人才办的喜事。本来都是厂里的生产能手,“文化大革命”中“打”过才“相识”,又建立了革命感情,这样的双喜,着着实实叫厂里那帮年轻人闹哄了大半天!

结婚那天,老姜正好外出开会,尽管大家热闹得很开心,苗新暗地里总觉少了点什么。第二天,一见开会回来的老姜背着挎包进了门,苗新忙不迭地沏上了茶又拣了盒好烟,送到老书记跟前。

“报告老姜同志,昨天,我们举行了个简单的仪式,没铺张,没吃喝……”

“好好好,这就对!”老姜笑着点点头,仔细看一看苗新拿过来的烟卷,却摇了摇头,“这喜烟我是要吸的,不过,我不抽这!还是吸我那‘多快好省’吧!”老姜说着,掏出了怀里的小烟袋……这小烟袋,苗新太熟悉了,老姜这小烟袋和自制烟叶,厂里的工人们是经常分享的:吸的人多,传的又快,人人称好,花钱又省——“多快好省”的名目,还是大伙儿立的呢!自打认识老姜起,就见他吸这烟,从来没改过样……

老姜好像怕扫小两口的兴,故意高高地举起小烟袋,美美地抽了两锅:“喏,这一锅,是庆贺你们俩双纳新,革命路上大步走,这一锅,哎,是庆贺你们冤家变两口,相亲相爱到白头……”

小两口哈哈大笑。机灵的竹云看出了老书记刚才的意思,红着脸辩解似的说道:“老姜书记,苗新他不会吸烟,这好烟,是我爸爸送来让招待客人的呢!”

老姜看看竹云笑呵呵地点点头,又顺手拿下穿在挎包带上的搪瓷茶缸,倒了茶喝起来。

小两口一看这熟悉的茶缸,心里忽地一闪:三年前的除夕,盛藕用的不就是这茶缸!呵,老姜这只茶缸,大家都知道,还是在战争时期领的呢。在厂里,要想在吃饭的工人中找老姜,只要看到这只补了又补的茶缸便行。

“老姜同志,把这只茶缸送给我吧!”苗新激动地用双手捧着。老姜深情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竹云,点了点头……

这只茶缸从此在苗新的小家庭中成了“珍品”!现在,大伙儿常赞扬苗新艰苦朴素,保持了普通劳动者本色,当然,自觉是主要的,可苗新心里最清楚:这只茶缸,也是无言的座右铭!

苗新兴兴头头赶到厂里时,嗨,钟大姐照例跑到他头里了。

“我瞧瞧你都带了些啥好吃的!”苗新一看钟大姐的竹篮子,就要去掀盖布,钟大姐却拼命捂住:“你这只小馋猫,唔,等老姜来了再开张!”

“你保准让老袁忙累了半天吧?‘如今妇女管男人’,哼,我代表全厂男同志抗议你这个‘大女子主义’!”

钟鸣轻轻给了他一拳:“江青的破调子跟咱不沾边!江青是有野心,想当女皇,我呀,在家里实行的是共产主义:各尽所能,按需分配!”

“那你就需要这么多?也太不出以公心了!”苗新一掂沉甸甸的篮子,哈哈大笑,“钟副书记,光唱高调不见得是马列主义,唔,那是‘四人帮’那一套!”

“喏,塞住你的嘴,省得你胡嚼舌头!”钟鸣从篮子里拣出一块炸鱼。“香不香?嗨,这大草鱼还是我的芳芳托人捎回的呢!她们知识青年的鱼塘,今年大丰收。想不到高寒山区竟能养鱼!要不是修了水渠,筑了大水库……”

“‘对,要想山区变得更美,就得大搞农田基本建设,要是开梯田,就急需这种‘二〇’轻便拖拉机了,要搞‘二〇’,同志们,不生产配件怎么行?’”苗新紧接着学起老姜下午的发言来,“‘同志们,别小看配件,没有螺丝钉,再大的机器也装不成,要不是四害作怪,我们市农机生产早就配套了……’”

“嗯,老姜的话不是没道理,打倒‘四人帮’,农机生产要大上!”钟鸣沉思着说,“刚才我一回家看到芳芳的来信……”

“怎么,你也想当‘投降派’了?”苗新着急地插嘴,火又上来了。

“我投降真理。”钟鸣严肃地点了点头,“本来我和你的想法大体相同,为本厂的利益考虑,总觉得老姜的打算难以使人接受,可是,我回家一看芳芳的信……当然,女儿的信只能代表局部,可局部却能反映全体……她说:妈妈,我们山区贫下中农,盼这种适应山区使用的轻便大铁牛,都盼长了脖子!上个月,我们专意跑了不少厂子,问清了配件生产跟不上的原因,就是由于‘四人帮’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捣乱、破坏!你们替我们向工业局呼吁呼吁吧,赶快多出配件!你听听!唔,我想了又想,老姜说得对,党中央、华主席是向全国发了号召的,形势逼人,地球转一圈,我们要转两圈!厂小,革命志气不能少,人少,对革命的贡献不能少。我们要以实际行动,夺回‘四人帮’造成的损失,为普及大寨县,为农业机械化做出贡献!八亿人民、三千多万党员,都有一份责任,我们跃进工具厂也不能例外!为了这个大目标,我们多挑几副担子,是光荣的,应该的!”

苗新不作声了,尽管他心里还没全通,不过,这个趋势是百分之百的:只要钟鸣也赞同了老姜的主张,那么,工具厂三个主要头头的意见便是二比一,而老姜这个鬼老头,他要说不服你才怪哩!常言说,强按牛头不喝水,今天,你老姜要不说出个小鸡啄米来,咱还是不拉倒!

苗新搔搔头:“这老头子怎么还不来?”他急了,哪怕马上再跟老姜接着辩个脸红脖子粗,心里还是痛快的。

钟鸣看看表,马上肯定地说:“老姜他不是还没来,他保险还没走!你听听锻压车间的气锤……唔,他准在!”

苗新一听,果然,“咚咚咚咚……”的气锤声像急骤的鼓点清晰可闻。

“老吴师傅咋搞的,几天几夜不歇班,强迫命令也不行!”苗新急得一步闯了出去,“咱那闲不住的书记再加上这倔老头,今晚又休想……”

“生什么气呀!”钟鸣一把拖住他,“锻压车间是你的‘娘家’,不都是你影响的?过一会儿咱再去!”

“呵呵,等急了吧?我算迟到了!”老姜笑呵呵地提着一只饭盒进了门。瞧他那满头汗和两手油,不用说,刚才钟鸣猜得一点没错!

苗新嚷着说:“刚才骑车子喝了一路西北风,我肚子早咕咕叫了……”

喝西北风?苗新无意的一句话,却勾起了大家的共同回忆,三人不由得都笑了。

抓革命促生产成绩优异的工具厂,几年来一直是沉山里敲钟——鸣(名)声在外,市委介绍来的参观者络绎不绝。半年前,当一位“上边”来的“记者”突然来访时,老姜他们也一如既往地表示了热情欢迎。可是,这位“客人”却与众不同,钟鸣递过去的茶他接也不接,苗新要向他介绍情况他挥挥手,张口就说:“我要了解了解群众!”

老姜一听:好哇,随即建议他去车间转转看看。

“客人”马上摇起了头:“生产嘛,我不要看!唔,你给找几个人座谈座谈!”

老姜略一思索,便叫钟鸣:“你让老吴师傅……”

“客人”立即皱起了眉:“怎么动不动就是‘老’?唔,找年轻的,找理论学得好的……”

老姜顿了一下,又对苗新说:“那么,去叫学习小组的同志……”

“客人”赶紧摆摆手:“别忙!”又阴阳怪气地问:“这些人水平怎么样?唔,梁效、罗思鼎的文章都读了几篇?唔,联系本单位实际都批了哪些‘右’倾思潮呀?唔,对于变相的管卡压、标准的唯生产力论都有什么反潮流的行动呀?”紧接着,不大不小的帽子一顶又一顶从那两片薄嘴唇中飞出来,气得苗新脖子上暴起了青筋,钟鸣紧紧咬住了嘴唇,唯有老姜声色不动,到开饭了,还客客气气地挽留这位“客人”。

苗新和钟鸣一听,一个瞪眼睛,一个背转了身。老姜笑笑,向他俩招招手,二人走出来,一听老姜的主意,嘴一咧,大步小步直往食堂奔。

“饭”摆到了“客人”面前。“客人”一看,盘子上三个馍,还有两个扣着的碗,虽然不高兴,又不能不表示自己愿意“三同”,左手拿馍,右手举筷,单等把碗掀开。

钟鸣掀开了,咳,清凉凉的一碗白水!钟鸣脸色严峻:“要照你们主张的做,大家只能喝这个!”

这当儿,早就急了的苗新,替“客人”又掀开了第二个碗,啊?空空的……“是的,什么也没有,依了你们,八亿人民就要喝西北风!”嘿,“牛三”那双直勾勾的眼睛,更是不饶人!

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客人”,站起身子就走。老姜高声说:“请吧,我们不送!”

当然,这位有来头的人物哪肯甘休,后来在一份“简报”上以工具厂做例子把市委大批了一通。老姜笑呵呵地对大家说:“理它呢,权当夜猫子叫唤狗弹琴!”

三个人回忆了这段往事,开怀大笑了一阵。老姜说:“好好,马上开饭!唔,钟鸣,不看老,不看小,按‘优选法’应该先看你这半中腰,把你的好饭先亮出来吧,啊?”

钟鸣点点头。钟大姐在这种时刻,总是格外地郑重其事。她抹抹桌子,把满篮子的吃食一样样摆出来,最后却端出了两个盖着的碗。她先推出第一个:“唔,这碗是我们家传统的‘除夕菜’,我请你们也尝一尝!”钟鸣打开盖子,马上泪花晶莹:碗里是黑乎乎的三个糠团团!

老姜和苗新都知道:钟鸣从小是孤儿,十三岁的姐姐为了救她这个五岁的妹妹,在大年三十自卖自身,给妹妹留下了三个糠团团!

糠团在嘴里嚼,苦水往肚里咽。双眉紧蹙的老姜语重心长:“钟鸣你想得对,要是‘四人帮’篡了权,咱还得卖儿卖女吃糠团呵!”三个人心潮翻滚地吃完了“年饭”的第一道菜。

“来,来尝尝俺老袁的拿手好菜!”钟鸣马上打开第二碗。第二碗是“拌三素”:嫩韭黄、金针菜,外加碧绿碧绿的菠菜梗。这“三素”颜色真鲜亮呵,特别不同一般的是:这三样东西,每根打上结,三根结成团,根根团团紧相连。

老姜和苗新的心又腾地热了,一齐心照不宣地注视着钟大姐。三个人激情满怀地尝过了钟鸣精心设计的两道菜。

老姜看看桌子上的碗碗碟碟,说:“钟鸣,你是想一人包办吧——你带这么多东西,六个人也吃不完呵!”

“不,先吃我的,要不,肚子就塞不下了!”苗新端来搪瓷缸。补了又补的瓷缸中,雪白的藕斜切成梯形长条,恰如当年一般无二。

藕和缸子的故事,钟鸣也知道,当看到这份切得不寻常的菜时,她和老姜,自然明白了苗新的心田!苗新庄重地说:“钟大姐,今晚你启发了我,今后,我要把这茶缸盛藕,当作我们家传统的‘除夕菜’!”

钟鸣饶有兴味地夹着藕,乐盈盈地说:“打倒‘四人帮’,人民喜洋洋,我看哪,从今后,全国的工农业生产都像上梯子,一步更比一步高!”

老姜更加激动:人都说我们厂党支部是坚强的战斗堡垒,呵,要没有这两个得力的左右手,这两位步调一致的伙伴,我老姜一人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多少钉呵!这钟鸣和苗新,真是知人又知心,今晚,我是安排着意,他俩是参加有心,对,我就趁热打铁,让这顿“年饭”吃出水平、吃出干劲!

老姜摸摸下巴,慢悠悠摸着饭盒说:“看来,今晚我的东西最少了——请你们原谅,我没来得及回家做,刚才,是老吴师傅有现成的辣椒,他支援了我,让我炒了点家乡菜!”

饭盒子一掀:嘿,是又光又亮的“虎皮辣椒”!光看这模样,吃完也不解馋……苗新用筷子一夹,咦,里头没瓤是空心的。

“噢,是没瓤的空心货。‘四人帮’就像这虎皮辣椒,光靠表面唬人哩!”老姜呵呵一阵笑,“上当了吧?嗯,吃东西别看表面光亮,干工作别图名声好听,山不在高,有宝藏便有用,水不在深……”

呵呵,这个老姜头,他哪里是“凑年饭”?他这不是明明在用“启发式”,来继续下午的会议,加深我们对“四人帮”的仇恨,让我们对生产农机配件,打心眼里拥护、举双手赞成吗?

钟鸣也笑了,不用说,她早已“投降”了,不过,她故意等一等;人都说,“姜是老的辣”,真不假呵,老姜就是有办法,他做思想工作,如此别致又细致,不怕自己不通,不怕苗新固执,早晚要被他说动了心!这个老姜真是的,《论十大关系》咱支部学了这么多遍,你老姜就是比我们学得好,领会得深呵!和这样的老大哥在一块工作,扁担能结瓜,黄土能变金!不过,她故意不表态,还要等一等,她要看老姜把今晚的“花样”搞完;老“班长”帮人帮心,这套本领,要学,就要学到家!

苗新干张着嘴笑:面对这样有心计的老姜头,咳,叫你脖颈子再也硬不起来,脸也没法红。要找词儿再辩呢,没理由,要说完全服气吧,又不甘心,小伙子眨巴眨巴几下眼睛,故意转话题:“呵呵,吃了这些东西,真渴啊,要是有碗甜稀饭就好了,唉唉,怎么咱三人谁都没想到呢?”

钟鸣立即表示赞同:“我也渴,真的,要有甜汤多好呵!”

“真的都渴了?你们真都渴了?”老姜一本正经地追问,他拿起屋里的暖瓶晃了晃,叹了一声,“下午开会把水都喝光了,唉,看来我们要当无水吃的三个和尚了!”

“守着井还能渴死人?”苗新一把接过暖瓶,“我上茶炉打去!”突然他又想到了:下午放了假,茶炉熄了火,这会不一定有水。

“别急,别急,小‘牛三’,你呀,总是心急喝热粥,一锹想掘个井!”老姜笑呵呵地拦住了他,“老吴师傅一会儿就来……”

话音未落,老吴师傅端着一锅热腾腾的红枣江米汤走了进来:“咋样,我来得是时候吧?”

苗新乐得向老吴师傅敬了个礼:“我和钟大姐喉咙口都冒烟了,谢谢你这个及时雨……”

老吴师傅笑着捶了苗新一拳:“我可不是诸葛亮算到了你们想喝水,这是老……”老姜朝他一挤眼,老吴住了话头。

钟鸣喝一口甜汤,若有所思:“渴时送水,雪中送炭,这道理是一样的呵……”

老吴师傅借题发挥:“可不,刚才老姜在车间里给我们大伙说,过去由于‘四人帮’的干扰,影响了农机厂的配件生产……现在,贫下中农盼望‘二〇’拖拉机,也好比雪中盼炭,渴时盼水……”

钟鸣和苗新又一愣。呵呵,老姜这颗炽热的心,谁能不被它点燃呵!

苗新一下站起来,握住了老吴师傅的手:“老吴师傅,我是怕大家担子太重;生产农机配件,首当其冲的是你们锻压车间呵!”

老吴师傅神采飞扬,豪爽地一挥手:“担子重了怕啥?‘四害’横行时,咱有力没处使,想干还不让干呢!‘牛三’,你可不能拔气门芯啊!你要当了群众的尾巴,你师傅我这把大锤可不饶你!”

钟鸣心头热浪直涌:“老吴师傅,苗新他是考虑到了具体困难,支部还没最后决定……”

老吴师傅两眼一瞪,抢过了话头:“这还有什么犹豫的?华主席一声令下,咱猛劲往前奔就是!我说钟鸣啊,咱们支部要永当群众的火车头,缩手缩脚可不符合形势的要求,就要脱离群众哪!”

在一旁静听的老姜,趁热火又添上了一瓢油:“老吴师傅,干脆,把你们的打算和决心也彻底亮出来!”

老吴师傅笑了笑,一向苦干实干的老工人,就是不善于向领导表功,他吭吭哧哧摸起了耳根:“没啥,没啥,要说,我们这也是‘无政府主义’,领导上还没号召,我们就行动了……我们想把本月的任务,趁过节这几天赶一赶,腾出时间来接下试制农机配件的任务……”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样的领导!这样的工人!苗新脸上的红云直烧到耳朵根,他紧紧攥着老吴师傅的手,又望望笑呵呵的老姜:“没说的,明天的支委会,我先检讨自己的‘右’倾!”

“砰啪!”“砰啪!”天空中划过一串串灿烂的彩花,响起了喜庆的爆竹,啊,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个春节,是多么的欢欢乐乐!

看,还有比花炮还要美丽的光焰,那是锻压车间燃烧的红彤彤金灿灿的炉火!听,还有远远比爆竹威武洪亮的声响,那是三个书记在锻压车间和大伙儿一起抡大锤——这咣当、咣当的锤声呵,响彻大地,简直要震落天上的星星……

小憩

笔直的箭杆杨,像两道绿色的城墙守护在铁道两旁,铁道下面有个五十来米长的涵洞,洞壁两侧各有一条尺把宽的青石台。从热辣辣的太阳地里走到这儿,谁都想歇一歇;往凉阴阴的石台上一坐,凉丝丝的小风从洞口不紧不慢地吹进来,嗬,别提有多惬意!

炊事员老庞大汗水流地挑了个被卷,刚一进洞就咧开了嘴,他把被卷往石台上一扔,扯开了衣襟,直溜溜扑来的东南风,一下吹干了他胸膛上的汗珠,真叫他从心窝里觉得美气!

老庞正要坐下美美地歇它一气——翻山越岭走了几十里,对于二百来斤的老庞来说,的确是个不算小的负担哩!

忽然,他看见洞西头,早坐了一个人,看模样是个比自己年岁大得多的老头,只见他嘴里含着一拃长的旱烟杆儿,一明一灭地正“滋味”着呢!

老庞是个爱热闹的人,自然不放过这攀谈的机会,他把被卷儿一提,大步小步往老头身边赶了过去。

这个吸着旱烟眯缝着眼睛像似出了神的老头,却原来也是个热情人,一见老庞过来,忙把盘起的腿放下,客气地往一边挪了挪——其实哪用挪,地方宽着呢!

老庞刚坐定,老头的烟杆儿可就递了过来,老庞笑嘻嘻地张开巴掌一挡:“有!”连忙掏出自己的“家当儿”——缠在腰间的这一卷子金黄金黄的叶子烟,不用说比谁的都“滋味”,至于卷烟纸,塞在被卷中有杆杖粗一卷哩!

老头被老庞的热火劲儿感动了,接过老庞递到鼻子底下的烟叶子,尝了一锅,磕掉烟灰,摸摸胡子,赞道:“有劲,不错哩!”

一听对方夸烟叶,老庞顿时来了劲:嗨,识货嘛!这香油煨出来的烟叶子,能差吗?可你哪里知道,这样好的烟叶子却是在俺公社那片荒岗子里种出来的呀!不是夸口,俺张力书记把全公社哪怕是巴掌大的一片土都利用上啦,河滩上这条拉屎不长蛆的荒岗子,经他一调理,硬是给改造成一季收五万斤烟叶子的百亩好地。这烟叶,俺们挑好的还出口哩……唔,俺张书记的事儿,三言两语能说得完吗?当面剥葱——一层一层来,有话得细细儿表嘛。老庞挺讲礼数的先笑问一句:“您老贵姓?”

老头呵呵一笑,挺和善的笑声似乎说老庞用不着这般客套,他简简单单地说了句:“胡子一大把了,人都叫我老仓。”

“哎,对对,老仓哥,”老庞好像早就听说过对方似的咧着嘴,又马上自我介绍道,“我是胖子老庞,南寨公社的老炊。”

“唔,咱还是同行哩!”老仓一听笑呵呵地眯着眼,也不由得细细打量对方。嗨,怪不得叫胖子老庞:圆墩墩的又胖又结实,瞧他那老是弓起的弯弯眉和笑咧咧的大嘴,着实是个爱说爱笑的人哩!

老庞的眉毛还在弓着:“这么说,你也是去给县里的三级干部会议做饭的?”

老仓刚一点头,老庞可就乐得拍起了大腿:“巧巧巧,咱老哥儿俩今儿是同行又同路,可得好好攀攀哩!”他随即又给对方装上一锅烟,欢眉喜眼地问:“你老哥知道不?听说这会议可不是在县里开完就散伙,紧接着还要开农田水利建设现场会哩!会上评说哪个公社好就上哪开……”

“是哩!”老仓的口气依然平平静静,但眉梢眼角都有笑意:“这讯儿俺全公社男女老少都知道,要不,这两天大伙儿都像吃了四喜丸子,娃娃们又蹦又跳活像过大年……”

老庞一听,马上紧问一句:“你老哥是……”

“北垴……”

老仓两个字刚出口,老庞的眉毛又一弓。哟,如今北垴公社可也是大槐树上挂电灯——四方有名(明)喽!看来,这现场会的地点,能不能稳准在俺南寨,可难说……老庞心里一忽闪,马上添了股心事。有心问问老仓对这个问题的预见,又怕对方笑话自己见识短,便绕了个弯儿夸说道:“哎,你们北垴可不瓤,早都听说你们那女书记田松梅是个刚强人哪!”

老仓“嗨嗨”了两声,没有回话,可心里想开啦:俺们松梅何止刚强,更是个细心周到人哪!这不,会还没开,她就亲自去给俺大队的菜地打了招呼;给大会送菜的事,俺公社全包了,省得会上到别处往返花工夫。刚才自己顺路去西沟,菜地里的人都说:“啥菜都有,松梅早交代过了,到时候只要你老仓言一声,俺们随摘随送……”

老庞见老仓没有下文,就追问了一句:“那你老哥刚才是从哪来呀?”

“到俺西沟大队为大会备菜嘛!”老仓本来想,话就到此为止了,但他被老庞的热火劲儿感动了,也就多说了两句,“要是以前,俺这西沟,你知道,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谁尝过黄瓜、西红柿啥味儿,可现在……”

“可不是嘛!现在不光是您,”老庞有意识地把范围扩大,“咱们这整个山区呀,到处是‘棉花白,白生生,萝卜青,青凌凌,麦子个个饱盈盈,白菜长的滋丁丁……’”老庞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河南梆子,好好生生一出《朝阳沟》,叫“四人帮”压了这么多年,这几句词儿今天上口,格外舒心适意哪!

老仓很有兴味地听老庞哼完,深有同感地接着说:“可是哩,咱现在看哪,哪美,刚才我临走,俺西沟人又塞给我这一大把秫秫毛,说是给大会伙房扎炊帚子用……”

当炊事员的,哪会没见过炊帚子?老庞不经意地瞟一眼老仓身后这一捆又长又整齐的秫秫毛,随便地应了句:“这么多,可够用哩!”

“要说,这不是啥稀罕,可他们说了:老仓,这是松梅领着咱改造乱石滩,去年第一次收的庄稼哩,拿它做炊帚,你使着舒心用着顺手哪。我一想,可是哩!就拿上了……”

“嗬,还有这么层来历哇!”老庞的兴趣油然而生了,这时他才又用手比着那秫秫毛量了量:吓,这么长,看来一穗少说也收它个斤儿八两的!

老庞啧着嘴点着头,觉得这时再不趁机夸夸自己公社,夸夸公社书记张力,真是要坐失良机——打刚才憋到这一阵,他早就心痒痒得不行,便接着说:“老仓哥,说真的,有个好书记领头,社员们心里不知道有多舒坦哟!俺们那张书记,你老哥当然也知道:干劲大得没比,话语少得出奇,人家喝过八九年墨水,又在农村白雪红汗地干了十几年,办起事来,真是刷子掉毛尽板眼!可唯独说话没能耐,真是个铁嘴钢牙柏木舌头的憨张力,吃亏就吃在那张嘴上了——你光干不说,人家知道你有啥能耐、啥贡献?哎,别的不说,就拿他去年领着俺公社办火电厂这件事……”胖子老庞直起身子盘上了腿:他是打算要替他们的好书记好好表一表哪!

这当儿,从洞口咚咚咚进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这个拧着眉头噘着嘴的小伙子,不用问就叫你看得出准是和谁怄了气。一进来,把肩上的挎包往石台上一撩,把头一靠,不管不问地纳头便睡。

老庞没细看他——和这种毛毛躁躁的小伙子有啥说头哩!他卷起第二支烟又接着说:“你知道俺公社那火电厂是咋办起来的?哎,俺南寨公社原来和你们北垴差不多,新中国成立前那穷得揭不开锅的日子就甭提了。合作化、公社化,带来了大变化,光景好多了。可你要不生法儿大干,像人家大寨那样大干促大变,天上也不会掉下金元宝,地下也不会冒出聚宝盆!你说是不?……”

老仓点着头,耐心地听着,几次想插嘴,又把话咽了回去;对啰,大会小会,松梅多次跟大伙儿讲过:不管我们取得了多少成绩,比比人家,还是竹竿钩月亮差得远,啥时候都要谦虚谨慎:多长一只耳朵听人家的好经验,多长一只眼睛看看别人的新成绩……这样一想,老仓决心这会儿当个闷嘴葫芦不开瓢,尽管自己公社那一桩桩变化叫人想一想都心头滚热,女书记松梅那许许多多事叫人一提起都眼眶子噙泪,他还是抱定主意:光听,不说。

胖子老庞扔了烟头,左右比画,更来了劲:“我说到哪里了?唔,火电厂,对,你知道俺公社那火电厂是咋办起来的?原来俺公社是一逢旱天,要水没水,要电没电,我的天!不用说搞机灌,连旱都抗不成,咋还改变面貌夺丰产呢?种庄稼,有收没收在于水,这没水,可是个大问题哇!等?能等来饭勺子开花,杆杖儿结瓜吗?不能等,俺要干!咱山里人虽然肩膀头硬,可总不能挑着担子进共产主义哇!俺们张书记卷着裤腿翻东岭攀西岭地往各大队跑了几天几夜,一双解放鞋磨穿了底!可主意也磨出来了,全公社十几万人一齐咬牙印:办个火电厂!俺那里离小煤窑不远,燃料不成问题,可是说话容易,做着难哪!办,咋办呢?向国家伸手要,那还叫大干社会主义呀?自力更生!那天半夜了,张力才来推食堂的门:我的天,等了几个钟头了,我刚把煤饼拍上。唉,这真叫水火无情哇!我拿过火钳子,想把煤撬开,谁知张力用手一挡,就跟我扯起了刚才社委会上铁定主意办火电厂的事,你想叫俺张力一下把啥措施,啥方案,根根梢梢,瓜瓜蔓蔓都说清?那可不行,人家没那嘴,嗨,可人家有那腿!哎,我当时一听这消息入了迷,等我再想起拿火钳子捅煤火时,张力他早摸着锅台上两个凉馍,一块块掰着往嘴里送完了,当下就拦住了我:‘吃饱了,老庞,省点煤吧!’摸出四两饭票往锅台上一搁,舀起一瓢水咕咕咚咚一喝,蹬着那磨透了底的解放鞋,转身就没影了……”

老仓忍不住摸着胡子插一句:“俺也听说了,你们那电厂,议得快,办得快……”

老庞抓起衣襟扇着:“可不是嘛,你不知道俺们当时众人拾柴的那个劲头哇,男女老少都动起来了,娃娃们把攒分币的匣子都抱来了。你捐石灰我献木料,唔,砖头倒是一块不用。俺南寨有的是大山,石头砌的厂房不比砖瓦还结实耐用?我回家掀鸡蛋罐,老婆子一把扯住我:‘兰妮子下月就生哩!’我瞪她:‘你光惦着你那兰妮子,城里头要啥有啥,还缺这?你没见咱张力?不吭声把家里的车子、缝纫机一下都推出来了……’老婆子笑了:‘是为办咱的电厂呀,你咋不早说!’转身就从鸡窝里抱出她那一对宝贝大芦花:‘快找个篓子来盛,我看那三只固始黄也够秤。’……”

老仓又插了一句:“哎,这一来还有不快的?”

“可不!”老庞扳着指头:“从动员到机器装成,满打满算两个月……俺是边盖房子,边安机器,盖房垒墙没花钱,全是公社干部、教师、学生义务干,你追我赶,真是盖得又快又美,这边厂门口石头牌子刚一断完,那边机器嗡嗡叫的就发了电!你说神不神?张力叫拉起电灯,连夜领着大家砌围墙,我给他送去三个馍,他在墙根脚上一放,没顾吃呀,天快明了,墙垒成了,哈,三个馍升到了墙头上啦!唔,别人我没管,我给俺张力记着哩:这头头尾尾六十天,他进屋睡的怕不到六回!如今哪,马达一响,机井里的水流得嘟嘟叫,去冬到春上,四个月大旱,俺还一亩收了八百三!夜里你立到岗子上一望:一处又一处的小厂子,明珠似的电灯一串又一串,嗨,要多美有多美!”

老庞那弓起的眉毛一跳又一跳,笑盈盈的眼睛一闪又一闪,山里人有水有电的欢乐,活脱脱地从他那喜不尽的眼窝里流露出来了。

被老庞这番有鼻子有眼的描述引得也入了迷的老仓,不住地点头,忘了吸烟,也忘了磕灰。

老庞看着对方的神情,更加欢喜,心想:看来要投票的话,老仓他准会赞成俺南寨公社……心里一扑棱,他趁热锅烩菜地问了一句:“依你老哥看,这现场会……”

“嘿,我当啥重大新闻哪,芝麻大的事都叫你夸成西瓜啦!”远远躺在一边的小伙子忽然接了腔,同时,忽的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原来他并没睡着。

这边说的听的两人一齐扭头朝他望。老庞有点火气地说:“嗬,你个小子,才吃了几天大米干饭,眼睛就长到额角上啦?你倒说说……”

“说就说!俺们那个卧牛河大水库,你们总不是没听说过吧?这不说。现在,挨着水库,俺又正盖着水电站,发电量三个公社也用不完,不比你们那火电厂气派?这不说。现在正准备搞喷灌呢,嘿,这也不说。我们……”

胖子老庞很不服气地打断了小伙子的连珠炮:“这不说,那不说,到底有啥事才值得你夸,值得你说?”

小伙子毫不示弱:“我光说这一点就不简单:我们是顶住了‘四人帮’的压力大干的!去年,他们压得最凶的时候,也正是我们干得最热火的时候……”

老仓有兴趣了,连忙摸着胡子问:“哎哎,你倒说说你们是咋顶咋干的?哎哎,你先说说你是哪儿的?”

小伙子挺神气地宣布:“我是东大岗公社的,我们老书记就是老芦、芦成奎!”

“呵!老芦,芦成奎哇!”听着的二人都肃然起敬了。胖子老庞不觉抬了抬身子,立刻觉得自己应该对眼前这个小伙子友好一点了,便咧开了嘴,又忙忙地去掏那烟叶和烟纸……

“不抽,不抽,”小伙子连连摇手,“我们老书记还戒烟——他嫌抽烟耽误工夫呢,我年纪轻轻的能学这?”

老仓的兴趣还在刚才的话题:“你接着说,你们咋顶的‘四人帮’?”

“这?说来话就长啦,我就拣有代表性的、典型的说。”小伙子咳嗽几下。嗯,真不愧是老英雄芦成奎手下的兵哩,说话,气派硬是与众不同!已经服气了的老庞弓着眉毛、半张着嘴等着。

“去年,四五月间吧,我们老芦接到了一个电话。一听那酸腔,老芦书记就知道是谁了……”

“谁?”胡子老仓和胖子老庞一起问。

“范连升嘛!”

“知道,知道,”老庞点头又咬牙,“那龟孙是粪坑里焐出的黑豆芽——腌臜菜!也不知道咋叫他拾了顶漂亮帽子遮遮盖盖钻进了县委,还当常委哩!嘿,你们听说没?他还想拉我们张力呢。”老庞马上想到了:张力在顶“四人帮”爪牙这一条上,也是呱呱叫的,不能不提的,便抢过话头继续道,“你们猜他范连升咋放驴屁?他一窜到南寨,见了俺张力,又拍肩膀又掏烟,什么‘咱俩是老战友呀,你不要当投降派呀,只要你跟我一合手,我包你进常委班子……’三句屁没放完,俺张力把门一开,送他一个字:‘滚’!”

“唔,就是的,对待这号货,就不能太软蛋了。”别看老仓少言寡语,紧要处的话说得可硬实呢。

“唔,”有气派的小伙子又抢过话头,接着说:“你们知道他范连升为啥给老芦打电话?你们知道,范连升家是我们公社的,他早就想叫公社党委纳他那个牛经纪老子的‘新’哪!真不知道脸红……”

“脸红?会脸红那还不赖哩!”老庞又“抢”话了:“这种人哪,心比煤炭黑,脸比城墙厚,根本不会脸红。我老早就说啦,他小子这样霸道,这样无法无天,不上大绳,你把我头扭十八圈!看看,现在怎么样?哎,你接着说,接着说……”

“我们老芦一听电话,咦,今天姓范的小子喝蜜啦,说话糖腔甜调的!原来他叫老芦上县里去拿水泥调拨单,他范连升要亲自面交哪!这一壶酒可是有名堂,俺老芦当下就品出味啦:好你个范连升,你别当我神老不捉鬼,可耳朵灵便着呢!俺修水库几次要水泥你都不拨,原来想拿调拨单换你爹的党票哪!当下,俺老芦没变脸色,没起高腔,慢悠悠对着话筒说开啦:‘范常委,我赔工夫来接这个电话,真是上当!你爹当年贩牲口,跑的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如今你无本万利了,还不想拉倒哇……长话短说吧,这次你那花花算盘要拨赢,除非党改章程!’老芦‘咔啪’放下了话筒……”

“哈哈哈,痛快,痛快!不愧是当年办社的老模范!”胖子老庞高兴得前仰后合。

老仓不住点头,心里很有同感,不过,他立即想到:事情绝不会就此拉倒……

果然,小伙子又说了:“你们想,范连升会拉倒吗?水泥不给不说,连人家支援我们的物资也被他指使的‘战斗队’抢了!大伙儿气得要上县城拼,老芦笑着说:‘哎,人家编圈圈,咱们就往里跳?再说,跟着他们跑的绝大多数是被蒙蔽的,弄不好不是要伤了自己的乡里乡亲吗?先记下姓范的这笔账!搞水电,我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有志担得山,再有天大的困难,这水库也要修下去!就这,老芦带着我们,百十里地挖黏土,十几丈深开地窖,嘿,没出半个月,自造的高标号水泥,呼呼啦啦出来啦!老芦说,要不是范连升这一‘逼’,还出不来咱这个小水泥厂哪!这一下,不仅俺自己修大水库用,还支援了兄弟社队!粉碎‘四人帮’的消息传来时,我们的大水库漂漂亮亮地完了工!你们说……”

“不简单,不简单!”老庞心悦诚服地点头,又连忙补充,“有个事你说漏了,那阵县城里不是还满街贴县委的大字报吗,说你们老芦,他们松梅,俺们张力,都是县委走资派培植的黑样板,唔,还画画儿讽刺他们三个都是投降派……”

“可不是嘛,那帮货是满嘴喷粪,骂我们东大岗‘干劲越大,修得越狠,离莫斯科越近’,妈的,现在咱可都清楚了,‘四人帮’这伙狗东西才是灵魂出窍早都跑到莫斯科去了呢!”小伙子越说气越大。

“‘四人帮’的毒汁溅得多哩!”老仓说:“这几年,他们把啥都搞颠倒了,要肃清他们的流毒,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哩!所以说上头要我们把揭批‘四人帮’的斗争继续深入下去哪!”

“嗬,老仓哥说话有水平哇!”胖子老庞又脱口赞道。

老仓又笑眯眯地问起了小伙子:“哎,说了半天也没弄清楚,你姓啥?上哪儿呢?”

“对啰,你刚才不是说你们正建水电站吗?你这个膀阔腰圆的小伙子不在工地忙,还上哪儿去?”胖子老庞也抢着发问起来。

这一下,可捅着小伙子的心病了!他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叫了起来:“这还用问我?你们去问我们那‘老牛筋’吧!”

“什么‘老牛筋’?”听着的二人又糊涂了,“‘老牛筋’是谁呀?”

“就是我们那书记老芦呗!他办起事来,总是一头抵倒南墙,不达目的不罢休,大伙儿背地里都这么叫他……”

“对嘛,不说他以前的功劳,就凭他跟‘四人帮’那个斗劲,实在像头抵倒南墙的老牛哩!”老庞很快点着头,表示没有异议。

老仓一本正经地追问小伙子:“唔,你们老芦书记这么多好处,你为啥还恼他?”

“俺老书记千好万好,可就这一点‘牛’得不好!”小伙子又鼓起了腮帮,“他啥都管,一瞧见我脚踝上受了点伤,就把我从工地撵到后方了:‘小杜,去给食堂帮厨!’……”

唷!这时,老庞和老仓才发现:小伙子果然是身上带伤的,虽然穿着袜子,可左脚脖子包得硬鼓鼓的,只要细细一瞧,就会发现那是包了一团药棉和纱布。

“我说,我受这点伤要什么紧?你那无名指叫石头砸断半个月了,你还不是照样干吗?你对自己这么‘宽’,为啥对我这么‘严’呀?左吵右缠,他还是把我‘撤’到伙房了。这回听说会议上要每个公社抽一个炊事员,他又让我来报到了。真把我急死了,要知道,我们那电站,刚忙完土建,正要搞机器安装呢。我说,你让我留着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早点把机器安好,让县里上咱这儿开现场会……老芦一瞪我:‘服从分配!’又说,‘小杜,咱搞水利建设不为图虚名,现场会上哪儿开都一样,咱要想在高处,干在实处……’好吧,你老芦书记要谦虚尽管谦虚吧,可我要不参加安装,就要落在‘她’……”小伙子马上顿住不说了,这“秘密”是不能暴露的。唉,真的,连“她”都参加了,要落在“她”的后边了,往后,“她”怕要对自己连正眼也不瞧上一瞧了!小杜垂头丧气地嘟囔着:“去当这个‘火头军’真是没意思……”

“啥?没意思?革命分工嘛,炊事员就不是干革命了?”胖子老庞随即抗议了,“你知道我们现在要去给谁做饭?哼,都是些实打实的带头人嘛!你说这还不光荣?”老庞一边严肃地开导着这个嘴上没毛、说话不牢的小伙子,一边暗自想:看来人家都有个谦虚劲呵,自己刚才那巴巴盼着现场会到自己公社开的念头,对还是不对?哎呀呀,这份心思难说又难收,眼下就忍住不吭吧……对,会前会后,我多听些别人的好门道,瞅空就给俺张力叨咕叨咕,让他赶快学,还是那,要跑到全县头里……

微笑地倾听着的老仓,也陷入了沉思:是的,老庞和小杜刚才讲的这些个事,多好!对,这就是先进经验哪!这两个书记,只会干不会说的张力,只会干又会斗的老芦,多棒!我们松梅当然也是这样。看来我们大干社会主义的带头人都是一个秉性:张力两个月连六回觉都没好好睡,老芦断了指头还照样干,唔,我们那松梅,七十多岁的老妈妈病倒了,她也不吭声……正是夏收大忙的季节呵,一边是抢收抢种,一边是西洼造田,松梅她恨不得一人分成两人用,半月没顾得回家呵!就这样,大伙儿跟着松梅硬着手脖子干,一气儿又把七沟八汊的“东马牙”和“西马牙”改造成了两处平展展的小平原!今年,收下黄澄澄的麦子时,社员们把割下的第一捆麦子,送到公社党委,松梅还用红绸带扎了一束,要寄到北京,献给党中央!记得那天,她在木盒上写完最后一个字时,唰地滚下了热泪!自古道,英雄有泪不轻弹,我明白:我们刚强的松梅不是伤心,她是实实在在激动难忍呵!

“是呵,谁能不激动!”老庞的粗声大嗓一下又打断了老仓的思路,他仰起脸来,只见老庞挥手撸胳膊,对小杜说得正起劲,“现在大伙儿的劲头,真像饭勺按到开水锅底,沸腾得更欢了,眼下到处一派红爆爆的景象哪,叫我呀,恨不得一锅炒出两样菜,一掌拍出两个饼哩!”

“哈哈哈!”老仓和小杜全被逗笑了。小杜全然忘了刚才的“烦恼”了,显然,他的疙瘩早已被胖子老庞给解开了,只见他笑嘻嘻的又追着老庞的话尾说:“好哇,我就等着学你这一招:一锅炒出两样菜,一掌拍出两个饼!”

“你当不能?俺老庞啥时候吹过牛?”胖子老庞一脸严肃,“要不,咋叫地球转一圈,我们转两圈呢?你就等着瞧吧,咱三人哪,明天就来一个比赛!”

“那敢情中!哈哈哈!”老仓和小杜又一齐笑了起来,老庞被笑得不好意思了,也跟着“嘿嘿,嘿嘿”起来。响亮的笑声,把洞外杨树上的一群山雀也惊飞了。

这时,只听得远处驰来一个火车头,说时迟,那时快,“呜”的一声吼叫,风驰电掣般过了洞顶上的铁道,吐出一团滚滚白烟,雄赳赳气昂昂地驶向了远方……

老仓拍拍身上,站起来:“坐的时候不短啦……”

老仓的一个“走”字没出口,胖子老庞和小伙子小杜一起响应了。小杜毕竟有学问,说了句双关的话:“可不,火车头都开了,咱也得快跑!”

老庞把被卷往肩上一扛,现成的梆子马上就哼出了口:“走过了一洼又一洼,洼洼地里好庄稼……”

小杜望一望胖子老庞:哈,莫看你嗓门大,板眼可没拿准!不过,小伙子这阵没心思跟着他唱,哎,心飞远了……给这个会议当炊事员是光荣嘛,这是群英会呵,会里会外,不知道还要听到多少呱呱叫的事情咧……回去跟“她”见面,再不会像往常一样心跳脸红,这可有了最精彩的话题了……

老仓看着两个喜洋洋的伙伴,心想:不错,今儿我记住了松梅的话:谦虚、谨慎,多听、多看,连一句夸咱公社、夸咱松梅的话也没说啊!

雪飘除夕

纷纷扬扬的雪,轻盈地飘,均匀地撒,不大一会儿,就把除夕的清晨,装扮成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化肥厂的老耿师傅,是全厂起得最早的人。要是以前,一看这漫天飞雪,他准会乐呵呵地哼几句“瑞雪兆丰年”的老梆子,可眼下,这年过六十的倔老头子,却没兴致赏雪,只是一如往日地把一双愤懑的眼睛盯住了大门上的一张歪歪斜斜的“通告”:停产,无货。

这张贴了十五天的白纸通告,整整揪了他半个月的心。

老耿师傅长长地吐了口闷气,转身抄起了一柄大笤帚,正要去扫雪,忽见地上有一行清晰的脚印。

“是谁这么早就来了?”老耿诧异四顾,只见一个人迎着飞舞的雪花向厂院走去。

瞧背影,那人个儿不高不低,雪窝中一步踏上一个脚印。老耿赶上几步,刚要喊声同志,那人蓦地回过头,虽然雪花乱舞,可老耿还是看清了:这人戴一顶老式的火车头棉帽子,穿一身灰布棉制服,额上有几道深深的皱纹,帽子下露出斑白的鬓角。只见他那黑刷子似的眉毛一扬,笑眯眯地叫道:“老耿师傅!”

“哎呀!”老耿大喊一声,铁钳似的大手,一把攥住七年前的老书记程钊的胳膊,半晌才憋出了句,“又来一起过年了?”

程钊呵呵一笑:“是呵,又是一个雪飘除夕呵!”

1960年,兴建化肥厂的大会战正到高潮时,“专家”们夹着图纸走了。除夕那天,泄了气的工地指挥长刘华也坐着小车回了老家……副指挥长老程却把铺盖卷扛到工棚中,和受了工伤的老耿睡在一个通铺上……半夜,老耿伸手一摸,身边没了人。他撑着下床开了门,雪花扯絮似的扑来,嗨,工会比往常灯火更明。听那一阵高一阵的打夯号子声,不用问,这是老程带着基建队连夜又“上马”了!呵,十几年前的事,多像昨天!

七年前,程钊从化肥厂调到农工部当了副部长,后来听说又去了五七干校,现在猛地出现在老耿面前,直叫老耿乐得呵,下巴颏上的胡子,根根都颤悠!

老耿一看程钊沾满泥雪的棉靴,想到他那双还嵌着日本鬼子弹片的脚,心头猛一颤,嗓子也哽咽了:“你又是走来的?”

程钊爽朗一笑:“还能走二万五千里呵!”他轻轻摸着老耿的腰背问,“你这腰椎骨还常疼吗?”

瞧,这专惦着别人的老程!老耿擦着腮边的泪珠,笑道:“拿你的话来说,咱这把老骨头,越摔打越结实!去年,他们非让我退休不可,老程,你说,我拿不了大锤,我还看不了个大门吗?叫我回家吃社会主义,哼,没那事!我就要瞧着这化肥厂的大门为谁开……”

老耿话还未完,从车库里开出来的一辆小吉普,“嘎”的一声,在他们身后停下。

车门没开,从车窗中探出一个戴着狗皮护耳帽的脑壳,冲着老耿粗声大气地喊:“老耿,咋还不开大门?”

就在这一瞬间,程钊看清了:这个精瘦脸,尖鼻梁,说话时派头十足,颇有小人得志,不可一世的样子。

老耿却懒得瞧他一眼,只慢吞吞地道:“管供销的官儿,这会儿忙些啥呢?厂里天天在叫唤煤炭,干吗只装耳聋呀!”

“少操闲心,多活两年……”那人眼珠一瞪,正要发作,见老耿身后还有人,便摆出一副不屑理会的样子,道:“我没工夫跟你胡咧咧!”脑袋一缩,小车一溜烟开跑了。

老耿狠狠地朝车后“呸”了一声,站在雪地里大手叉腰,呼呼出着粗气。

程钊盯着车后扬起的一团雪雾,又望了望造气车间没冒烟的烟囱,心中一阵隐痛,他回头问老耿师傅:“他就是‘摸着天’尚克义吧?”

“哼,提他的名我都嫌腌臜!老程,你说说,怎么让这号人也掌了权呵?!”老耿紧紧攥着程钊的双手,朝升了炉火的传达室一边走,一边道:“老程呵,别的先不说,你这回来了可是不能走哇!”

程钊从那双紧攥着自己的发颤的大手上觉出了老耿的激动,心头不禁滚过一阵热浪,连声答道:“不走,不走,你放心!”他转过头,目光敏锐地扫了一眼不远处墙角上残留的两幅大标语:“民主派滚下台,造反派要掌权”“火烧程钊——气死投降派”。他又对老耿诙谐地补充一句:“这回,我是下了决心,一定要把我这老骨头变成灰,掺到咱的化肥里,去肥人民公社的大田!谁想拦,那也拦不住呀!”

“好哇!”老耿这一次打心底乐了,这么说,三个月前,上级把程钊派回化肥厂当第一把手的决定仍然有效!嘿,那伙人算是白闹腾了……老耿长长舒出一口气,又问:“老程哇,有人是巴望竖着往上升,你是一心横着往前调,你这回来算是上还是下哇!”

程钊呵呵一笑:“老耿师傅,学大寨会议的文件不是早传达了吗?农业学大寨,化肥是农业的粮食,搞化肥,这不就是上?上了第一线嘛!”

“是呵,是呵,自打这农业学大寨会议一开,我就天天留心着意听广播,听报告,咋听咋对味,我想:好哇,这‘大跃进’又来了……可是,你说,这阵儿又是咋回事?火刚点起来,怎么眼看又像要凉锅啦!老程,我看是有人在抽柴吧!”

程钊的心头掠过一阵阴云,他沉思着,没有马上回答。

“老程呵,现在到底是咋回事?捣乱成英雄,乌鸦变凤凰啦!”老耿的火气又上来了,“哼,连尚克义这样狗掀门帘凭张嘴的货都成了‘新生力量的代表’,他代表谁?我们脚踏实地干的小葛倒被贬了……你听说没有?三个月前,咱那位代书记刘华主持党委会,非突击‘纳’尚克义的‘新’不可,我是豁上老命给他干开了,我说,你要是纳他的‘新’,先开除我!我不能跟这号人在一个党!大伙儿一个劲顶,刘华的如意算盘总算没打成。可是,接着耙子就倒打过来啦,上级刚宣布了把你调回来的决议,他们就驴踢马咬地闹开了,又是上市委闹,又是在厂里刷大标语轰,小葛和他们辩论,他们就说我和小葛是投降派,呸!”老耿咬着牙,“老程,你知道,日本鬼子的大皮靴朝我脊梁上跺的时候,咱也是昂头站着的哪!我现在瞧着那些说人话不办人事的家伙,我,我这口气啥时候都咽不下!”

程钊听着老耿激愤的叙述,心里像倒海翻江。他脑海里飞快地掠过了一副常常变换着笑容的脸庞,那就是早在建厂时期共事过的刘华。

程钊和接替程钊的一位书记都相继调走后,化肥厂便再没有派来第一把手。被工人们称作“老风车”的刘华代理了书记。

上级的安排是对屡犯错误的刘华的教育和挽救,刘华表面上不露什么,但有时却好拿自己的“代”字说几句笑话。最近,他通过尚克义同自称“代表正确路线”的人们挂上了钩,便觉得化肥厂名正言顺地姓“刘”,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了。

三个月前,当市委决定让在干校的程钊回化肥厂任第一把手时,从来不去干校的刘华,忽然,却不辞辛劳搭乘长途汽车来干校探望“老战友”了。

程钊在刘华到达干校的前一天已经得悉:在关于他的任命下达厂里后,很快便有人到市委去“造反”,“重炮猛轰”,一夜间他得了个“复辟派”的头衔。这些以“化肥厂革命造反派”名义贴的大字报、大标语,声称坚决反对市委的“儒家路线”……

前来“探望战友”的刘华一眼看到了程钊捆好了的被卷,心里一惊:他真的要走马上任啦!马上,他闪出一个笑容,莫测高深地道:“老伙计,你这真是说干就干,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呀……”

“山有‘虎’?”程钊笑了笑,平静地答道,“老刘,你说得不错:党叫我干吗,我是要干的!”

刘华讪讪地咧咧嘴,脸虽没红,心里却咚地一跳,和程钊相处时早有感受的对方那种敏锐的洞察力和果敢作风,顿时使刘华如芒刺在背。他一边帮程钊收拾着简朴的行李,开几句“深表钦佩”的玩笑,一边唠叨着:“老伙计,不管咋样,你事先不给我打个招呼可不对,你这一突然袭击,叫我连小车也没来得及派……”

“‘突然袭击’?”程钊哈哈一笑,说道:“这一手,有些人很擅长,可我,真学不会,也不想学——眼下,我是还不能马上享受戴‘复辟’帽的荣耀呢!”他见刘华茫然不解的样子,便又简洁地补了句:“市委派了几个促进学大寨的农村工作队,叫我带职先下农村去几个月……”

刘华心中顿时一松,摸摸自己多肉的下巴颏,随即叹出一口长气:“伙计,那你可以早回来啰,别叫我这个‘老代’,总是又当公公又当婆……”

程钊下去两个多月,化肥厂那不断变换落款的大标语,制造了形形色色的帽子,扣到这位尚未到职的厂党委书记以及市委钟书记头上,而许多革命群众贴的支持市委的大字报,往往几分钟后就被覆盖,或者被涂得乱七八糟。最近,在一位身份特殊的联络员的“表态”讲话后,这些支持的大字报更难有合法存在的地位了。

程钊下去虽然才两个多月,耳闻目睹,却使他切实感到了:风再大,山岭不会晃,六亿农民搞生产的心是热的!作为已经任命的化肥厂党委书记,使他焦灼不安的是:郊区的许多公社竟已几个月没有得到计划内的化肥供应!带着这种焦灼,他星夜赶回了市委……而市委也早已发觉了化肥问题的严重性,决定要程钊马上回化肥厂。程钊向市委保证说:绝不能让“停产无化肥”的通告,在化肥厂大门口贴到第十六天!

“老程,你说,咱厂啥时候丢过这脸!”老耿手指着大门上的那张通告,嘴皮哆嗦着:“我老耿看停产的工厂大门!我,我……”他拳头紧捏,脸上呈现出揪心般的痛苦神色。

程钊的心头也坠上了千斤重石。他问道:“刘华呢,病还没好吗?”程钊去农村不久,刘华便称病休息,极少来厂。而在车水马龙的尚克义家,却经常有一个脸盘子红得冒油的座上客,那就是“卧病在家”的刘华。

“他呀,病越发重了!”老耿的嘴角挂着讥讽的微笑,“现在,人家胃口大着啦,你没见他最近冲着市委钟书记的那股劲?砒霜拌大蒜,毒辣着呢!”

老耿师傅的话,使程钊深有同感,他接着又问:“小葛在厂吗?”

“在,她领着维修班一头扎在造气车间修炉子,几天几夜了……”

“丁零零……”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老耿的话,老耿一接,随即涨红了脸,他叫对方等一等,随即把话筒攥在手里,望着老程,叹了口气,道:“老程书记,你看,这叫人怎么说得出口:停产,没货!”

不用说,电话又是郊区公社打来催问化肥的。程钊浓眉紧蹙,问:“老耿,咱的化肥真的都发放完了?”

“哪里!该发放没发放的,在小仓库还藏着掖着几千吨呢!”老耿几乎吼了起来,一想面前是老程,怒冲冲的老头才稍稍平静了一点,“刘华打的是‘听候紧急调遣’的幌子,尚克义则横眉竖眼地说,‘这些公社是死保市委书记老钟的保皇派,有,也不给!’一句话,他们就是把这调拨大权当作一张牌,攥在手里,搞赌博,整人!”

听了老耿的话,程钊几乎浓眉倒竖了,他说:“我是厂里第一把手,市委授权我按国家规定完成产品的调拨计划,大力支援农业!——告诉他们,今天就发放化肥!”

“呃,我的好老程,就等你这一句哇!”

老耿激动地拿起话筒,给了对方满意的回答。

程书记沉思着。见老耿撂下了话筒,又严肃地对他说:“你接着通知所有的挂钩社队!”

“对,对,咱们马上通知所有的挂钩社队!”老耿热泪盈眶地应答着。很快,“丁零零!丁零零!”一个又一个电话,随着老耿师傅激动喜悦的声音,立刻飞向四面八方。

程钊这时站在窗前,神情严峻,凝视远方,心想:斗争开始了,而且还有恢复生产的问题……

这时,年轻的副主任小葛和郭清等一群青工朝这儿飞奔过来了。

程钊还没跨出门,他那双有力的大手就同时被小葛、郭清等人的几双手握住了。

龙返大海虎归山。大家簇拥着程钊,一路走,一路说,在落着白雪的厂院,踏出了一串串新的脚印。

当大伙儿来到结满冰碴的造气车间时,一看收在一边的吊链,程钊明白:造气炉已经修好了。

“修好了也白等着!”郭清气恼地说。

程钊摸着炉子,凝视着挂着冰凌的管道,心情沉重。大伙儿的心全都被这又凉又沉的物体坠着,人人胸中窝火,只恨不得立刻变来炭,变来煤,叫造气炉的烟囱马上冒烟。

程钊理解大家的心情,他尽量平静地问小葛:“咱们那制煤球机,没动用吗?”熟知化肥厂的程钊知道:为解决焦炭不足,去年,上级曾拨了两套制煤球的设备,用烟煤制煤球来代替焦炭。

“别提了,你来看!”小葛明澈的大眼像在喷火,她扯着程钊跨上铁梯,来到制煤球车间。

高大而空荡的房子里,久未动用的制煤球机静卧着,旁边横七竖八地散着一些零件。

小葛告诉程钊:这是尚克义的一个“哥们”负责维修的机器,越修越坏,早不能用,刚拨来的钢管、角铁,一转眼就不见了……

大家的怒气又一下爆发了:“这不用找,老程,你到他们的屋子里看看就清楚了:都变成钢丝床、沙发椅啦!”

“真他妈的是土匪!他们还拿……”

“别,亲爱的同志们,可别这样用有色眼镜去看我们‘反潮流’的英雄!”郭清不知学起了谁的尖腔,“我们应当看到尚克义同志,造反精神强,路线觉悟最高,其他缺点都是小节……”

大家一阵哄堂大笑……

正在沉思中的小葛没有笑,她接着自语般地说:“没有煤啥也弄不成,他们就是要用这压我们,让他们那‘不为错误路线生产’的阴谋得逞!那些人是一手遮天,一手盖地,他们想搞垮的不只是咱们这一个化肥厂呵!”小葛愤恨地咬着嘴唇,告诉程钊:当她有一次跑到煤化局时,一个管事的家伙竟要她在一张炮轰市委、打倒老钟的“联合声明”上签名后,才能考虑给炭……

“嗯,梦做得怪美,是想让我们给这伙野心家助威,还想让我们给他们跪下磕头!”郭清愤愤地接着说,“可他也不想想,咱化肥厂的人,膝盖骨偏偏是钢铸的,从来不打弯!”

程钊马上告诉大家:他来厂之前,市委已和新庄煤矿党委联系好了,他们马上支援烟煤。

新庄?呵,远在百里外的矿工兄弟和我们心连心!可是,这个地区的铁路运输大权,现在是攥在尚克义的同伙那帮恶棍手里呵……

“山高遮不住太阳。同志们,我去过的几个公社都说,‘只要化肥厂能早日生产,运输问题,我们贫下中农帮!俺的拖拉机、大马车都支援你们!’煤,很快就会来的!”程钊激动地望着大家,“到时候,咱就学大庆人冰天雪地拉井架,哪怕是人拉肩扛,也得把煤运到!”他目光敏锐地扫视着场地上剩余的一些焦炭,鼓动地说:“同志们,大干社会主义有理,我们要分秒必争,现在,哪怕只有一铲炭,咱也要把它变成化肥……”

大家的心,腾地被点燃了。小葛把手一挥:“同志们,准备开炉!”

随即,造气车间响起了动听的轰鸣,四根钢铁巨臂似的大烟囱冒出了团团白烟,威风凛凛地驱赶着空中飘舞的雪花。

程钊和工人们一起,拿着大铁锨甩开膀子铲煤。工人们一个个笑逐颜开了。

老耿喜滋滋地瞅着冒烟的大烟囱,乐颠颠地往造气车间跑来。他一边跑,一边想:那一年雪花飘飘搞会战,任务急,车辆少,程钊披着块油毡布,和工人们肩挨肩地扛,从几十里外,硬是把这根二十多米的大烟囱扛了回来。如今,它总算又冒烟了……

老耿一边走,一边念叨,老程呵老程,你又回来了,你真是颗火种,一来就把人心里点得热腾腾的,嗨!跟着你这样的火车头跑,累死也痛快!

老耿的双脚刚跨进车间,突然,机器骤停,轰鸣声戛然而止!停电了!

郭清气得把铁锨“乒”地摔在一边!

从大家一双双激愤的眼睛里,程钊明白:这样的事,已不是第一次。刚才大家心里虽有预感却没有向他挑明,全是为了不拂老书记的一片心意啊……此时,程钊意识到这一点,就像猛地喝下一口胡辣汤,心头又酸又热。他一步跨出车间:“老耿,咱去打电话问问!”

小葛追上一步,轻声地说:“老耿师傅,你还不知道他们这一手吗?”

是的,老耿何尝忘了“他们这一手”!上一次,也是干得正起劲,嘿,停电了。急忙打电话问,供电局管电的人慢吞吞地回答道:“西线电路坏了。”再问:“为什么不赶紧修?”马上一句硬邦邦的话扔过来:“正开批‘唯生产力论’的大会!是革命要紧还是生产要紧?”接着“啪”一声,再没人搭理……

看着程钊那异常严峻的脸色,小葛心情沉重地朝老耿努努嘴,意思十分明显:何苦呢?

老耿眼望程书记,有些犹豫。程钊想了想,道:“好,对不能指望的人,咱们就别指望了吧。但对能争取到的支持,咱们可一定要努力争取!我来厂前已经跟热电厂的同志讲好了,他们刚检修了一台发电机,可以支援咱们。小葛,你马上安排人去把它拉来。”

小葛眼神一亮,笑了,但接着又沉吟:“今天是除夕,人家会不会……”

“看你这个小保守,咱这儿有不想过年的人,他们那里就没有人不想过节?!”郭清自告奋勇:“姓‘棒’的小伙子,跟我走!”

老耿望着蜂拥而出的一群小伙子,喜洋洋地撸起袖子:“好小子,快去吧!哪怕机器还缺胳膊少腿,咱也得去拉!真不中了,就把咱这把老骨头锯下来接上去!咱们今天反正是烟囱不冒烟就不算完!”

和工人们滚打在一起,刀山敢上,火海敢闯!程钊又觉一股热气直逼喉头。他转过来对捡起了工具的小葛,笑呵呵地说:“别忙,你还有个特殊任务,咱一块去请刘华吧!”

小葛两眼一闪:“走,咱去扰扰他们的好梦去!”忽然,姑娘又心事重重地“哎”了一声,“但愿别撞上‘黑老鸹’!”

程钊听糊涂了:“‘黑老鸹’?”

“你还没听说过这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小葛惊奇地扬扬眉毛,“就是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联络员呀!嘿,你没听到她那次上厂里来的‘表态’讲话,太可惜!”姑娘边走边说,“刚一听,牌子还挺唬人呢,‘中央首长’派来的嘛,水平一定不低啰!唔,一开场,你可就听到她的‘水平’了!”小葛说着便学开了,“‘同志们,你们是厂里的领导核心,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邬,叫邬飞,你们听说过‘乌飞兔走’这个成语吗?唔,这句话的意思是指日月迅逝,引申来说,就是形容形势变化很快。要跟上迅速变化的形势,就得紧跟中央首长的伟大战略部署。中央的新精神,梁效的文章都讲了。有些人,他们是民主派,也就是走资派,还占据了从中央到地方的重要位置!别看他们暂时还在台上,你们可不能上当,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们的错误路线跑。唔,像你这个葛宋,’她看了我一眼,一下点起我来了……‘唔,葛宋,葛宋,就是歌颂吧,谐音不错嘛!问题是你到底歌颂谁呀?你可不要歌颂复辟派,为右倾势力效劳哇!’好家伙,就这水平哇!老耿悄悄地一把扯着我走出去:‘听这胡呱呱还不如听老鸹叫唤。’郭清也跟着走出来,故意拉长了脸,指着我们道:‘你们可不能这么说呀!看人家多有才气:明明是满天飞的黑老鸹,经人家的嘴一说,就成了天上的太阳啦,我看学问不浅,学问不浅呵!’……”

程钊明白了:这是从赫赫有名北京某宣传单位来的一位神秘的联络员。其实,有关这个人的行迹,他知道得比小葛还多:市委和许多基层单位党组织受到的巨大压力,不就由于她在本市架设“天线”、四处活动而加重了吗?但是,眼下程钊不能对小葛多说什么,他用轻轻的一笑拂去了又一次涌到心头的阴云,意味深长地对小葛说:“管它黑老鸹、白老鸹,什么老鸹也变不了凤凰!怕她干什么!”

“怕她干什么?”小葛自语般地说,“三〇五厂老许书记为什么一下子叫掀下去了?还不是黑老鸹的‘天线’起了作用!还有市委这一阵遭到的越来越紧的围攻?我真不明白!真不明白!老程书记,你说……”

程钊没有再说,只是稳稳地在白皑皑的雪地中迈着坚实的步子,小葛一步步紧跟着,一大一小两行脚印,像是两串又深又长的问号……

两串问号向着“摸着天”尚克义家延伸、延伸……

尚克义家,今日却另有一番繁忙景象。

为了筹备这次定在他家的“除夕宴会”,尚克义已足足忙了一星期了。

这个一头牛身上也想扒下两张皮的杂货店老板的儿子,不仅继承了他爹那“一个铜钱攥得出水”的品性,更有一套用一个铜钱捞回十倍利的本领。赔本生意,尚克义是从来不做的!

连省委都不在眼里的邬联络员,今天也将光临晚宴,这可真是非比寻常哪!还有同舟共济的刘书记,患难与共的“哥们”也都要来为他壮脸!出于某种心计,他把这显赫而又带点神秘色彩的宴会地点,定在他的家里。这个宴会要贺几件“大喜”;要讨论邬联络员苦心搜集将向“中央首长”汇报的材料;还要通过下步行动的计划……嘿,时来运转,尚克义这座二层小楼,说不定日后还要成为有意义的“纪念地”啊!

“文化大革命”中,尚克义在一个中等学校捞了一顶“造反派”的桂冠,不料差点当了坏头头,幸亏根子粗,后台硬,不光没事,还被作为“新生力量”推荐给了化肥厂。一到化肥厂又碰上刘华这样的上司,真是相见恨晚。政治上,即将荣升的刘华对自己这个响当当的“造反派”也礼让三分;经济上,掌握着化肥厂的生产供销大权,真好比跌落碎米坛里的瞎眼鸡——撑死也吃不完。雪白的化肥,换来了刘华的“上海牌”卧车,也换来了自己这二层楼,换来了……嘿,这些都是区区小事,由于自己“摸着天”的本领,硬邦邦的“党票”,今天终于也捞到手了!以后,只要有“通天”的邬联络员的青睐,那更是上天有梯,前途无量……

“嘀”的一声喇叭响,刘华坐着“上海牌”首先来了。

尚克义点烟倒茶。刘华满面春风:“呵呵,真是飞雪迎春,喜事临门,克义同志,邬联络员今晚能光临,可首推您老弟的神通……”

尚克义龇起了牙:“真的,要说‘喜’,您老的喜可比我更大!到时候,你刘书记……”他无须顾忌地呼出了刘华不久将要得到的头衔。

刘华谦逊地摆摆手,微微摇头,往沙发上一靠,笑眯眯地从牙缝里吐出一股烟:“克义,听说了吗?程钊今天去厂里了!”

尚克义张大了嘴,猛想起早上在厂门口碰见的老耿身后的那个人,难道他就是那个都说不好对付的人?

“看你!老弟可不要‘叶公好龙’哇!”刘华一瞥尚克义的脸色,“嘿嘿”一声笑了起来,“告诉你吧,程钊他今儿一去就想当灶王爷……”他一看尚克义性急地正要插嘴,便挥挥手说:“你还不放心你供电局的幺老弟么?唔,说实在的,我倒有点可怜老程了,嘿,何苦呢,终不成非把‘不肯改悔’的桂冠戴上才甘心?”刘华叹息一声:“也难怪,这叫自投罗网!他本来就是省委修正主义线上的人,加上这倔劲……唔,这一点,他与老钟倒很相通!”在尚克义面前,刘华显出一种像是“老革命干部”的“豁达”风度。

尚克义却咬牙切齿起来:“哼哼!这些老家伙真不识时务!”

刘华笑笑,又恳切地劝着尚克义:“以后在大庭广众中,讲话还是要注意点。嗯,当然,你的本意是对的。”

尚克义的神经仍被突然提起的程钊紧紧地牵动着:“哼,他们也不想想,现在评《水浒》,批教育界的奇谈怪论是干什么的?昨天,邬联络员已给我透了信:要抓的大鱼还在后头哩!嘿,叫他们拗吧,干吧,等着自己给自己扣屎盆子吧!”尚克义由愤恨而狂笑起来。

“咚咚咚!”外屋一阵敲门声。

一听是小葛的嗓音,尚克义一愣。刘华打了个手势,隐进了里屋,又掩上了门。

外室的门开了,果然是风风火火的小葛,可是当尚克义看清她身后还有稳稳扎扎站着的程钊时,不由一惊。

程钊纹丝不动地站在门槛上,一下就把这屋里的一切看了个透。瞧着这屋内豪华而臃肿的摆设,正待开席的满桌冒着油气的酒菜,瞧瞧眼前这个人的神气……怎不令人作呕!不过,也没有什么奇怪,这帮自称“代表正确路线”的无赖,早已捞得脑满肠肥,这不过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个小小的写照吧。

尚克义只好上前一步:“嘿,欢迎造反派的战友,小葛,里边请!里边请!”

小葛连正眼都没瞧尚克义一下,硬邦邦地说:“刘华呢?刚才我们见他的小车往这儿来了。”

尚克义滴溜着眼珠,说:“来过不假,来过又走了……”

程钊马上对小葛说:“既然如此,那,会议只好让他缺席了,走!”

尚克义那转轴脑瓜刚转出个追问的念头,程钊已领着小葛下了楼梯。这时,在里屋的刘华立刻赶了出来,一看气冲冲的尚克义,连忙干笑着安慰道:“别看他亲自出马,这种会,还不就是‘猫会’,不冲他,就算客气了!”

化肥厂党委会议正在进行。

窗外,飞雪正紧,窗内,热气腾腾。

“哗……”一阵热烈的掌声通过了一项决议:党委的成员过年不休假,千方百计,一定要尽快恢复生产!

随着一阵移动椅子的声音,有人站起身来,老委员们都知道老程的脾性:从不拖拖拉拉,开会也是如此。

“哎呀呀,来晚一步,让同志们久等了!”刘华笑容可掬地突然出现在门槛上,又立即向程钊做了一个又惊又喜的欢迎手势。

程钊简明地告诉他刚才通过的决议,听得十分仔细的刘华,并没收敛脸上的笑容,最后,他矜持地按灭了烟头。

“同志们,我还没弄清楚这类决议,究竟是哪条路线的产物。我看,似乎脱离开了当前的形势,有点‘唯生产力论’的味道吧!因此,我保留批评的权利!也保留不执行的权利!”

与会的党委成员们,肺都要气炸了!小葛腾地站起来:“再不抓生产,你想让八亿人民喝西北风?少你这个党委成员,党委的正确决议照样执行!”这两年,她是太了解刘华这种“闪电战术”了,愤怒使她涨红了脸,她还要说下去,老耿止住了她。

刘华做出一副大人不把小人怪的神态:“哪里,哪里,我个人是无足轻重的,可你们这个会,谁是新生力量的代表呢?唔,直说吧,为什么不叫尚克义同志参加这个会?”

老耿重重地哼一声:“刘副书记,我想你总不至于忘了这条最起码的组织原则:他连党员都不是,怎能参加党委会……”

刘华用下眼角扫着老耿,嘴皮得意地弯成了豌豆角:“很遗憾,这个消息刚才应该首先向同志们宣布:经上级批准,尚克义同志已经在昨天光荣入党,并破格提升为党委常委……”

“啊?!”忍不住惊讶和愤怒,大家一齐惊呼起来。

“什么?像这样的坏坯子都能入党?没通过基层支部就能入党?上级?哪个上级?”老耿师傅简直要气炸了!

刘华摔出了王牌:“是中央首长派来的邬联络员直接推荐介绍吸收他入党的,这也是当前斗争形势的需要,尚克义是反潮流的闯将,这一点,大家无须怀疑……”

此时,程钊只觉得全身的血,似乎一下子都涌到了太阳穴上,他的心又感到了像虫啃刀割似的痛:啊!这些搞阴谋诡计的无耻之徒,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践踏党的章程!他紧紧地攥起了拳头……

“老程书记!”郭清贴着玻璃窗高声喊,“不少公社的运化肥车,已经来了!”

程钊浓眉一扬,目光如炬:“同志们,大家都很清楚,我们面临着困难的时刻,更加需要坚定地维护党的一元化领导,坚决执行党的决议,把革命、生产两副重担一肩挑!为了保证公社的同志们及时装车,咱们是不是暂时休会,来一场除夕大战?”

“好,装完车再继续开会,今晚咱就不休息,过个战斗年!”大家雷鸣一般地响应。

程钊领着大家像冲锋似的出了会场。

留在空屋内的刘华,霎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孤独。强烈的忌恨使他一下子在自己的嘴唇皮上咬下了两个深深的牙痕……他知道,要阻拦这支似出山猛虎的队伍,是徒劳的,但是,他可以……马上,刘华那肉乎乎的宽脸盘又飘上了一个阴险的笑容……

厂门口,里里外外排满了从郊区公社赶来的汽车、拖拉机、大马车,灯火通明,机声欢叫,好一个沸腾的除夕之夜!

雪下紧了,风刮大了。白茸茸的雪片一层又一层地撒在装运化肥的车辆上,撒在搬运的人们身上。洁白的雪,洁白的化肥,漫天皆白,遍地如银。

“摸着天”尚克义像一只气鼓了肚皮的蛤蟆在人群中来回蹦蹿,看到果然又已冒烟的大烟囱,他更是恨得牙根发痒,但他知道,这会儿他就是崩塌了天也扭不了这个局面……他从来来往往扛化肥的人群中,一眼瞅见了老耿,便抖着神儿叫道:“老耿,程钊呢?”

老耿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扛着化肥包,头也不回。

另一个从旁走过的工人不解原委,大声答道:“这还用问,老程就在我们中间!”

尚克义慌忙回顾,风在吹,雪在飘,人喊车吼,熙熙攘攘,在紧张忙碌的人群中,闪过去一张张冒着汗气的脸膛,哪分辨得出谁是程钊?

一辆满载的马车,从一截坡形道赶了上来,尚克义偏头一瞧,发现后边那个弓着腰推车前进的人就是程钊。

马车顺顺当当出了大门,赶车的小伙子威风凛凛地扬起了长鞭,三头大骡子,四蹄撒欢……

程钊拧了一下裤腿上的泥水,拍落身上的雪花,嘴里大口吐着团团白气,棉帽子的耳扇在风雪中威武地挓挲着。由于出了大汗,他连颈下的棉衣扣子都解开了,浑身蒸腾着一股热气,像刚刚冲散寒风、抖开雪雾叱咤而来的火车头,他威武扎实地站立着。

冷眼观看的尚克义怔了一会儿。程钊那正气凛然的神态,使他有几分畏怯,但一摸口袋里的那张纸条,他的腰杆又硬了。他挨上前来,狐假虎威地叫:“老程!”

程钊扬起浓黑的眉毛:“什么事?”

站在程钊对面的尚克义脖根和肩头凝着一圈厚雪,冷得他把尖尖的下巴颏缩在朝上翻着的毛皮领子里。一想自己已经不同往日的身份,他霎时气粗胆壮了,咳嗽两下,拿出那张单子,朝程钊跟前神气活现地一扬。

程钊接过一看,是一张紧急调拨单:急调五千吨化肥运往外地……

“对不起,尚某能力有限,没法向上级部门交这笔账!”

“欠账的人,迟早总是要还账的!”咬钢嚼铁的声音从程钊那怒火满腔的胸膛里迸出来,他冷峻地盯着尚克义,“还有什么事?”

尚克义强作镇定,倒驴不倒架地偏着头,朝右后方跷着大拇指:“邬联络员有请,让你自己去汇报。你要明白,这个调拨任务,她不是随便下的,没有首长……”

程钊断然答道:“你可以告诉她,她和她的首长都没有调拨国家物资的权力!对这一手,我们一是不怕,二是顶到底!”

“那……”尚克义眼珠一转,逼上一步,还想示威。

程钊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去扛化肥。剩下尚克义像一截没人要的枯木朽树戳在雪地当中。

小葛迎上了程钊,愤怒而急迫地指着不远处的两个黑影,说:“老程书记,你看,那边,‘黑老鸹’飞来了哇!”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心中油然而生。她不禁看了看程书记。

程钊从容镇定,手搭凉棚一望,认出另一个黑影是刘华,冷笑道:“这可真叫做请鬼搬神哩,看看他们如何‘作法’吧!”

小葛咬着嘴唇,心情沉重地望着眼前这位老书记,轻声说道:“老程书记,来势不善啦!刚才我还听说,明天他们要在市委门口搞一次大的‘行动’,他们马上还会朝你施加压力的,一定……”

“压力?好嘛!有压力更能激起斗志!”程钊轻轻拍着小葛的肩头,脸上掠过一丝笑容,语调亲切平缓地道,“小葛,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咱化肥厂兴建时期的斗争故事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小葛感情深重的涌出了热泪,“你说,不干,半点马列主义都没有;不斗,就不是一个革命者!”

“对!有党中央的正确路线给咱们撑腰,咱们就得豁出命的干上去!干上去即使被‘打倒”了,也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党!”激动不已的程钊凝视着马上昂起头来的姑娘,字字千斤地说:“小葛,不要光看到他们眼前这么凶,人心、党心、党员之心不答应,他们就终会是泥人纸马,顷刻瓦解!我,就是这样想的,不仅要干,而且要大干!绝不能让这一小撮人的阴谋得逞!”

风,呼啸得更烈了,雪,在地上打着旋,装运化肥的队伍更似龙腾虎跃……风雪,1975年除夕的风雪呵,气势磅礴地向人们预示:要坚定、沉着、勇敢,迎接1976年惊心动魄的战斗!

无花果

绿茸茸的塔松,是精心修剪的,格式美观的花砖墙,刚用红粉水刷过,两扇银灿灿的铁门,八字张开,像伸出了宽阔的臂膀。重新“开张”的三一一研究所,门庭打扮一新:大门上方,已经有了飘飘扬扬的彩旗和五颜六色的彩灯,看来有人还嫌不美气,又悬上了两只欢度国庆的双喜大宫灯。

挂这宫灯的,是一个六十开外的老头。他红光满面,白发银亮,慈眉善目,神气和蔼。中式的直贡呢衣裳,沾了点点灰土,方口的黑灯芯绒布鞋,钉着厚厚的鞋掌,模样装束,很像个刚解放时的翻身农民。

老头是谁?四十年前是部队的炊事班班长,十年前是研究所的供应科科长。后来,一阵“彻底砸烂”的呐喊,加上一道不知从哪来的“命令”,研究所关了门,人员都各奔他乡了,唯有老科长,怎么调也不走。面对阴着脸的主任余士禄,老科长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毛选》四卷我翻遍了,可没有不办科学这句话!”

老科长声不高,腔不扬,可这句有筋有骨的话,却把“牌子邦邦硬”的余主任抵得没了辙。就这样,老科长作为“留守处”的唯一人员“留守”到了今朝。今朝嘛,又理所当然地以唯一的主人身份,迎接重返岗位的同志们。回来的人,一见老科长,就眉开眼笑,脸对脸儿乐。老科长心里头呀,真像打翻了蜜糖罐子,甜得一股劲地朝外淌!

老科长啥名姓?这可是一言难尽。

有人喊他“老麻”。这外号源出四十年前:一次送饭路上,他一条扁担抓了两个俘虏;而两桶稀饭挑到阵地时,还热得烫嘴,同志们谁不夸老班长腿脚麻利?到现在他那麻利劲还不减当年。研究所搞基建时,老科长挂帅,三个月就完成预定一年的施工任务;去食堂帮忙,擀饺子皮不用擀面杖,大蒲扇似的手掌在案板上拍着转,一眨眼,又圆又薄的饺子皮,排雁阵似的在手掌下整整齐齐地飞出来……诸如此类的“麻利”故事,使办公室杨兰她们特别惊羡,总是喊他:老麻。

也有人喊他“老火”。因为不少人说老科长五行缺“火”。他那笑模悠悠的长相是一,更因为他那个面筋脾气,很少人见他发过火。技术处老曾和人打赌:谁要能引得老科长发火,他输一本精装的《英汉辞典》。

哟,这可真诱人!一个晚上,机会来了:老科长串门来到了小伙子们住的三楼,大家灵机一动,一个个“溜”出来,然后把门反锁——光剩老科长在里头!要知道,楼下的广场上,人们正喊呀嚷呀看《李时珍》呢!老科长两个月前就巴望看这部电影,这下能不急不火吗?半个钟头、一个钟头都过了,没动静!小伙子们沉不住气了,蹑着手脚上了楼,从钥匙孔里一张:老科长低着头,眯着眼,正在引线穿针缝一个小伙子没来得及缝的被头呢!小伙子们脸孔热辣辣地开了锁……老曾得意了:“想要我的《辞典》是白搭!干脆,咱来个相反相成,叫他‘老火’,促他来点火!”

这“火”倒也真的促出了一回,不过,那却不是老曾的本事。

宣布研究所关门后,“老火”发了生平头一回火。当神气十足的余士禄去收资料室的钥匙时,老科长默默地走过来,挡在资料员身前。

“钥匙在我这儿。”老科长压抑着的嗓音发颤了,“我留守,我会保管好……”

“哎,现在用不着了。”余士禄嗤笑着,“交了吧……”他猛地噎住了。啊!老科长的眼里喷出了两股火!那一头白发仿佛根根竖立起来,简直像狂怒的狮子。

“给你?”老科长吼道,“做梦!”

大惊失色的余士禄溜走了,余怒未消的老科长,朝载着余士禄驶去的小车,狠狠地扔去了一个笤帚疙瘩!

还有人喊他“老交”。老科长有句口头语:“这事交给我。”公事私事,你只要一张口,老科长总是:“这事交给我!”早早晚晚,老科长爱串个门,串门不为别的,开口就问:“这两天你有啥事要办吗?”然后就是:“这事交给我!”凡事只要交给老科长,你希望三点钟办成的,到不了两点半保你心满意足。

“老交,告诉你两件特大喜讯!”设计处号称“新闻司长”的小陈奔过来又叫又嚷,“你请不请客?”

老科长知道麦秸火脾气的小陈,根本憋不了两分钟便要说出来,因此不急也不忙,拍打着身上的灰土,故意说:“陈司长,你那新闻只能在‘晚报’上用!”

小陈一愣:这鬼老头子已经都知道了?只好扬出手中的电报。

老科长不动声色地接过“智赚”的电报,展开一看,便飞起了眉毛:儿子出差上北京,今晚要路过这儿。他笑盈盈地诱着小陈:“司长,你那第二号新闻不就是……”

小陈脱口就喊:“方凯今天来所,许书记说……”

“这事交给我!”老科长两眼放光,更加喜气洋洋:打倒“四人帮”,科技要大上!研究所重开张几个月,梧桐树就引来了金凤凰,研究A-17产品出了名的方凯调来了,而且也是今晚到!

小陈更起劲:“老交,晚上我跟你一起去车站,先会你儿子,再接方凯……”

“好哇!”老科长话未落音,一个人来到了他们面前。

来人三十多岁年纪,架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白净的四方脸温文尔雅,可全身的“武装”却使他狼狈不堪:他背上背的,肩上挎的,手上提的,又是网篮又是提包,鼓鼓囊囊全是书,累得他领歪衣斜,热汗淋淋。他呼呼哧哧地说:“我……我是提前赶来报到的,我叫方凯……”

老科长一听,二话不说,忙不迭地去接方凯的网篮,而“陈司长”却扭头就跑——忙着报告全所的“各界人士”了。

不消片刻,方凯就处在了“包围圈”中,许多只手一齐伸过来,亲切的问候一齐飞过来,大家的热情哟,真比三伏天还热。

替方凯送走东西的老科长回来一看,心疼了:“我的好人们,都长点眼色吧,先让人家休息休息嘛!”在大家友好的笑声中,他领着方凯走向宿舍。

“老火哎!今晚你和方凯上我家去!”老曾追上来,乐滋滋地做了一个“抿一盅”的手势。“打倒‘四人帮’后的第一个国庆节,咱们得好好干一杯!”

老科长惬意地挤挤眼:“一定去!”

方凯一边走一边快活地想:这个挺有意思的老科长,原来姓霍。

“方凯同志,你看,二楼第三个房间是你的。”老科长拣出腰间一串钥匙中的一把晃了晃,“可今天不能去住,刚油漆了门窗,气味太大。我已经整好了床,你先跟我一块挤两天,好吗?”

方凯马上同意。从第一眼看到“老霍”起,他就觉得这个老同志的根根白发都是可亲的。

老科长住的那间小平房,面积不大,却很整洁。后窗外有棵绿茵茵的树,映得窗上的玻璃都是碧绿的,小房间十分幽静。老科长展展本来就很平整的床单,笑眯眯地问方凯:“先睡一觉咋样?”

埋头解网篮拿书的方凯,随口答道:“行行,咋着都行,反正早睡晚不睡……”

老科长一愣。方凯漫不经心地回答,引起了他的注意。看来科技小报关于方凯的介绍一点不错,刻苦而忘我的方凯,很不注意休息,这哪能行呵!一缕牵挂油然涌上老科长的心坎。

老科长轻轻拍松枕头,忧虑地问:“那你现在还失眠吗?”

“失眠?噢噢,有一点,没啥。”方凯翻弄着手中的书,面对老科长的张罗,不知所措,“没啥,老科长,真的,多年的毛病了,惯了,没啥。”

真是个憨小伙!你听,多年的毛病了他还说没啥呢!老科长牵挂着的心又重了几分。

他正想再说句什么,“笃笃笃”有人敲窗,窗上一张调皮的脸一闪,是小陈。

“老交,我有事先出去一趟,晚上八点半上车站,别忘了!”

“忘不了!”老科长拍拍放着电报的口袋,又指指正脱鞋上床的方凯,嘘了一声,小陈舌头一伸,走了。

可方凯还是听见了,心想:原来老科长姓“焦”,幸亏刚才没冒冒失失乱叫。他合上书页问道:“小陈叫你上车站干什么呀?”

“是……没什么,你休息,明天我再告诉你。”老科长现在整个心思都在方凯身上,他还要再问,杨兰来了。

轻手轻脚进门的杨兰,朝准备睡觉的方凯抱歉地笑笑,把手中一个小包解开往老科长跟前一伸,悄声说:“快穿上试试!”

老科长愣了。包袱中,是一套崭新的灰的卡中山装。怪不得前天,杨兰他们拿着两块布,非要老科长说出哪块好看,却原来……

笑眯眯的杨兰解释道,这份微薄的心意是全所同志对老科长平日为大家操劳的答谢。另外,明天老科长作为研究所的代表,被邀请参加游园活动,理应打扮打扮。

杨兰手举着衣裳,看来不穿是不行的,老科长只好穿上了。衣服十分得体,杨兰得意了:“我们三个女同志一齐动手,两个来钟头就做好了,这一回可赛过了你这个老麻!”走到门口,她又千叮咛,万嘱咐,“老麻,明天就穿上它游园啊!”

方凯奇怪了:怎么,老科长又姓麻?他正要问,老科长却又专注地问起他来了:“方凯,你再说说你睡觉的情况……”

老科长那秋月般的目光,具有一种使对方无话不谈的魅力,方凯立即像孩子般地笑了,他摘下帽子,老老实实地说:“老科长,也不知道为啥,我一躺下就做梦、说梦话,吃药也不行……我可是个睡觉不安生的人。”

老科长的心腾地热了。瞧,才三十出头的方凯,鬓角已夹杂了几丝白发,他失眠,说梦话,分明都是用功太过呵!老科长无限爱怜地盯着已经躺下的方凯,心想:这是块金子、宝石,党把这样贵重的“材料”送到面前,真想把自己的心都抽成丝、织成棉,好好包着他。黄金有价人无价,像方凯这样的小伙子就是我们国家的宝!要是他长期睡不好,势必会影响健康,影响出成果呵!“这事交给我!”老科长深深感叹,自言自语。他扭脸再瞧方凯,呵,到底是坐火车累的,方凯已睡着了。

老科长轻手轻脚地取下了方凯手中的书,放在他枕头旁边,又给他拉好毯子,就在这时,他听见方凯在梦中喃喃自语:“α……β………”

老科长一听,像着了火一样坐不住了:方凯的失眠问题一定要解决,不能拖!他火烧火燎地思索……忽然,记忆打开了一扇窗子,使他豁然透亮!老科长的心,霎时像涨满了一池欢流的春水。他立刻踮着脚走了出去……

方凯做了一个最香甜的梦:他梦见自己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家,满头银发的母亲,端了一杯浓浓的糖茶,叫着他:“孩子,你累了,快喝口水!”他喝了一口,又甜又热,暖透了心,他感激地望望母亲,却发现母亲的长相和老科长一模一样……他大喊了一声,醒过来了。

方凯翻身坐起,一看表:哎,这一觉睡到了晚上九点半!他一扭头,发现床头的小桌子上,一只大茶缸下面压了张条子。条子是老曾写的,他说:因为方凯和老火迟迟没去,他只好把饭送来了……方凯掀盖一看,茶缸里满满的油煎饺子还有热气。

怎么老科长又是老火?他上哪了?方凯正发愣,“司长”小陈擂鼓一般敲起了窗子。当他发现屋子里只有方凯一人,便大喊起来:“哎呀呀,这老交到哪儿办外交了?八点半我一秒不差到车站见着了他儿子,我们左等右等,眼都望酸了,可他倒好,火车都开了,也没见他赶来,喏,这是他儿子捎给他的葡萄干……”

叽叽呱呱的“陈司长”,一说话,第二个字总想跑到第一个字前面,方凯好不容易才明白:老科长把和独生儿子难得的相会全忘了!替老科长急得满头青筋的“陈司长”,把包包从窗口递给方凯,又指着桌子上的一个小镜框:“你看你看,就是他……”

方凯这才注意到相片:白雪皑皑的冰峰下,站着一个雄姿英发的军人,眉眼酷似老科长。

小陈走了。方凯也着急起来。不过,连“新闻司长”都无法得知,他又怎能知道老科长的去向呢?他只好看着书等着,可怎么也看不下去,这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时针移到十一点,嗨,老科长终于回来了。

老科长是打哪回来的哇?只见他那崭新的灰的卡制服,泥一道水一道,一手拿个手电筒,一手提只扑棱棱乱动的塑料袋,哎呀,袋里装着几十只眨眼鼓肚的青蛙。

老科长美美地笑了:“小伙子,这东西对你可大有用处哇!”

“对我?”方凯莫名其妙,着急地说:“老科长,你儿子让你八点半去车站,你忘了吧?看,这是他捎来的葡萄干……”

老科长一惊,失声叫道:“哎呀,我这个老糊涂!忘了,真忘了……”他一摸胸前的口袋,手中的塑料袋啪嗒掉在地上。

老科长愣愣地坐了下来,盯着相框,惋惜万分地喃喃着:“我那好小子,一定要骂他的老爹了,唉唉……”他搔着满头白发。

突然一只青蛙从塑料袋中跳了出来,老科长一见,赶忙猫腰扑住:“捉到这儿你还想跑哇?老老实实为我们的小伙子服务吧!”他哈哈地开怀畅笑起来,又把自己刚才的极大遗憾忘了个精光。他朝方凯动情地微笑着:“方凯,前年我在火车上,听人说过用青蛙内脏治疗失眠、白发,很有效果……刚才,我特意去问了医院的王大夫,他说没有研究过,但这种药方对于人体倒无妨害……偏方治大病,说不定真管用呢!你就试试,试试……”老科长急切而委婉地劝说着,一边欣喜地盯着手中这一袋活蹦乱跳的小青蛙。

望着一头银发、满身泥迹的老科长,方凯呆了,颤声问道:“你……你跑到哪儿找的呀?”

老科长看着方凯那闪着泪光的眼睛,连忙安慰道:“不远,不远,十八里铺大队的田沟里。哎,不过就十几里路嘛,主要是过了秋分,不大好找了。这本是禁止捕捉的,我到生产队叙说了缘由,得到允许,他们还让两个娃娃帮我一起捉呢!”老科长说着,把青蛙统统倒在一个盆里,放上一点水,又小心地扣上一个脸盆,“你记着,明天拿盆洗脸时,千万别让青蛙跑了……”

方凯心头波翻浪涌,却说不出别的话,他端过茶缸说:“老曾同志送来的,你快吃……”

老科长满脸的皱纹像开了花,他确是又累又饿了,张嘴就吞了一个:“好老曾,手艺真比我强呐!”他有滋有味地吃着。

方凯问道:“老科长,你到底姓啥,怎么有的叫你这,有的叫你那……”

老科长睁睁困乏的眼皮,慢慢夹起一个饺子,笑悠悠地说:“叫啥都行,我姓吴……”话还未完,饺子从他那举着的筷子中落下来,他头往椅背上一仰,渐渐响起了均匀而深沉的鼾声……

方凯慌了手脚,想搬老科长上床睡,又怕惊醒了他,只得拿过毯子,轻轻地盖在老科长身上,随即拉灭了灯。

“哎,熄灯了,咱们明天再找老吴谈吧。”窗外有人悄声说话,“反正这份材料一定要写好……”

“老吴做了那么多好事,不说别的,他留守这几年,把资料室保护得完完整整的,这一点就十分了不起。我们大家取得的成果,哪一项不渗透着老吴的汗水?你要动动脑筋,来点形象的描绘……”

“形象的描绘?依我看哪,咱们老吴,就像这无花果树,虽然果实累累,你却看不见它怎样开花……”声音远去了。

老吴,无花果?若有所悟的方凯轻轻打开窗子。这时,他才分明看清了:窗外那棵浓荫婆娑的树,原来是无花果树,在周围闪烁的灯影下,只见它枝干挺拔,老而不衰,粗大的掌状脉纹叶子碧翠浓绿,叶间的短梗上,结着一串串椭圆形的果实,十分肥硕……

方凯凝视着,忽又听到一阵扑棱棱的声音,呵,那是盆里的小青蛙在活泼地跳动……方凯的心,又一次激跳起来,他很快回转了身,摸着桌上那个手电筒,照着网篮,从中翻出一本《植物图鉴》,很快地找到了这一页:

“无花果:小乔木,叶互生……我国各地均有栽培,根叶能消肿解毒,花托生食,味美,制酒或做果干,有清热润肠之奇效……”

悄悄的脚步声

我们科技图书馆是这个喧哗的市区中一个幽静的小岛,我的工作岗位,在楼上的借书室,真像“小岛”中的“绿色瞭望台”。

在我面前的是那宽大而对称的曲尺形柜台,坐在这把古式的皮转椅上,从右面的窗子,可以望见馆内的几丛翠竹;从左面的窗子,可以望见被大家谑称为“小西湖”的满池碧水;而从正中望出去,则一目了然地可见那条直通大门的曲柳蔽空的林荫道。这实在是一个读书的好所在。

可是,这两年,工厂的烟囱经常不冒烟了,我们的图书馆也就由恬静而变得十分冷落,图书一批批地封存,读者也越来越稀少,整日枯坐,使我寂闷不堪。

我多次打过请调的主意,可同事老顾总劝我:“小舒,现在你想找个扬眉舒心的地方?没有。干吧,傻丫头,哪怕只有一个读者呢!”

要说一个读者,那是有的。那时,确实有一个读者是我每天必见的。而我开始注意他,却由于一件小事。

有一天,借书室门上的合页和弹簧坏了,谁要进门一推,便发出刺耳的怪响。一不小心,反弹过来的门还会碰着脑袋。我去找木工,一时又没找着,心想:反正来的人又不多,等明天吧。

第二天,我却又忘了这件事。后来,当一个头天被碰了头的读者小心翼翼地从门外摇身进来时,只听他兴高采烈地叫了起来:“哎哟哟,原来你还是个修理工哪!”

我惊讶地站起来一看,只见一个人半跪在门槛边,地下散着卸下的坏合页和弹簧,新的已经换上,他正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小心地向门轴中注油。

我慌忙迎出来时,他已收拾完毕,轻轻拍掉膝盖上的灰土,朝我温厚地笑一笑,脚步悄悄地向走廊右角的座位走去。这时,我才认出:他是丁清舟。

丁清舟四十多岁,中等个子,脸庞微黑而瘦削,深凹的眼睛总像在沉思,说话略显口吃,因而话不多。我觉得,他的思想,好像更多是靠眼神来表达的。通常,他总是着一身褪了色的“麻包呢”中山服,冬天,就在里面鼓鼓囊囊地套一件棉袄。脚上老是穿一双薄底圆口布鞋。也许是怕惊扰了别人,走路的脚步总是格外轻悄,所以往往没使人发觉他是什么时候上楼又是什么时候走进借书室的。但只要见他来到你面前,你就无须看表:保准是下午两点,分秒不差的。

他来后,照例是温厚地笑一笑,然后递上借书证,轻轻地说一声:“麻烦你,小舒同志,请你拿C35号。”

C35号是我负责的这间图书室中可以外借的外文资料。说是外借,其实就是允许就地阅览,不能带出的。所以,丁清舟每当从我手里捧过书,便满意地点点头,迈着悄无声息的脚步,走到走廊右角的这张长条桌前,从一个旧皮包中,掏出一个蓝皮活页本子和一管黑色的大号金星钢笔,慢慢旋下笔帽,双眉一展,深凹的眼睛立即闪出异样的光彩,接着便聚精会神地做起笔记来。

一张长桌本可以容下三四个人读书,如果偶然有第二个读者前来时,他便像得了知己似的快活,惊喜而友好地朝新来的伙伴笑笑,自己便尽量往角落里挪。

我从老顾口中得知:丁清舟原在生物研究所工作,曾经写过不少很有水平的论文,是个做学问的人。可因他爱人有“海外关系”,他在单位里却总是个灰不溜溜的角色。研究所砍掉后,他到干校劳动,后来风传研究所要恢复,他又被调了回来,可不知为什么,研究所终也没恢复,他也就被随便“搁”在郊区的一个中学里。这个学校每天只上半天课,他能教的生物这一门后来又不开课了,他无事可做,就每天下午骑十五里路的自行车到这里来读书。

那一阵,读者特别少,整整一个下午往往只有丁清舟一个人在看书、做笔记。

“你真有心劲呵!”有一次我走到他旁边站了很久,他竟没有察觉。我忍不住说道,“你一捧起书来就好像什么都忘了……”

“哦!”丁清舟从书本上抬起头来,抱歉地微笑着自嘲,“我一读起书来,就灵魂出、出窍了……”

日子长了,我渐渐了解到:丁清舟每天到这里读书、做笔记,是想用幻想小说的体裁,为青少年科学爱好者编写一套科学读物,这是他多年的夙愿。像蜜蜂酿蜜一样,他一点一滴地采集资料、整理编写。本来,十几年前,他就累积了上万张卡片、做了几十本笔记,准备工作已基本就绪了。可后来,这些卡片、笔记,包括他的私人藏书,统统在研究所被“砸烂”时,一火化为灰烬。现在,他又从头开始了这项工作。这从头开始的工作,又耗费了他这几年的全部业余时间。

“小舒同志,快了,快了,明年春天我就可以完成了。”丁清舟有一天在还书时忽然高兴地对我说。由于看书时间过长,他的眼圈发青,眼睛也因极度疲倦而眯缝着,但瘦削的脸上却闪露着抑制不住的生气勃勃的笑容,“谢谢你,你给了我很多方便,我真感谢你,谢谢……”他连说了这么多的谢谢,使我很不好意思起来,因为我只不过做了应做的工作。

他的快乐情绪深深感染了我,我也高兴地问他为什么对这项没人布置的工作如此醉心。

“没人布置?不,有的。小舒,他希望大家去做这工作哪!”他指着墙上一帧周总理的照片,发亮的眼睛中流露出无限的崇敬,“总理希望我们加强基础理论研究,要培养青少年热爱科学……总理为‘四个现代化’操碎了心,我们能无动于衷吗?再让科学文化上的饥荒发展下去,对不起下一代呵!哦,我的能力很小,可我要照他的希望去做,一定要做到底……”他伸着磨出了“笔茧”的手指,轻轻地按着太阳穴,凝神望着总理的亲切笑容,像在自语,又像在起誓。

丁清舟一气儿说了这么多而不口吃,这在他是少有的事,令我十分惊异。有人说,口吃是一种心理障碍,当他心境舒畅或独白时,是不会口吃的。真的,我还从没有见过丁清舟有这样好的心境。

他说完,又转过头去,望着窗外满眼碧绿的景色,嘴角浮现着久久不逝的微笑:“春天,生命的春天……”他翻来覆去地喃喃着。我禁不住也从心底涌起了微笑,随着他的目光,注视着窗外那幅熟悉而新鲜的景色……

“咚咚咚咚”,随着一阵急促的上楼脚步声,跑进来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少年。

这少年约莫十二三岁,剪得短短的小平头十分精神,两只眼睛又大又机灵,他手中扬着一棵嫩绿的茎梗毛茸茸的植物,见我就嚷:“阿姨,我和同学去采草喂兔子,采到了这棵东西,有人说是狮子尾巴,有人说是油囊子草,大家打赌,谁也说不过谁,请你给查一查植物词典吧……”

“小同学,让我看看,好吗?”一直带着惊喜而温柔的笑容倾听少年说话的丁清舟,忽然插话了。他接过一看,便笑眯眯地说:“这是伸筋草,也有人叫它狮子尾,是蕨类中的石松科植物,它的用途可广呢!全草入药,可舒筋活血,袪风散寒,还可以提取蓝色染料,它的孢子含油量达百分之四十,是铸造工业的优秀分型剂,照明工业的闪光剂,还可以用作丸药包衣呢!你看,它真是棵宝草哪!它的同宗有蛇足石松、垂穗石松、玉柏石松……对,关于玉柏石松,还有个美丽的传说呢……”

他讲起知识来,是这样娓娓动听,态度又异常委婉恳切,好像恨不得把有关这类植物的知识,一股脑儿倒给这位偶然邂逅的少年。

少年好奇而又羞怯地望着他,扑闪着大眼睛入神地倾听着。

丁清舟的兴致更高了:“小同学,你要喜欢,明天下午你还到这儿来,我带一些蕨类的植物标本给你,现代蕨类植物可多啦,约有一万二千多种,广泛分布于世界各地,我国就有二千六百多种,它们大都生在温暖阴湿的森林中……”

闭馆的铃声又响了,丁清舟这才惊醒过来似的,朝我抱歉地点点头,夹起皮包,拉着那个少年的手,迈着轻悄的步子,追着少年蹦跳的脚步,下了楼。

第二天,丁清舟的皮包果真特别鼓囊囊的,不用说,他是如约给那个少年带来了许多植物标本,可是那少年却一直不见来。丁清舟有点失望,可是仍不灰心,偶尔有人推门进来,他总要抬头望一望,随后才怅然若失地埋下头去读书,如此分心,这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第二天、第三天,少年终没出现,而丁清舟那鼓囊囊的皮包却带了许多时日。

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我,心里不禁对丁清舟怀着深深的敬意。

1976年的春天终于来了,可来的不是春天,却是严酷的冬天。

有位作家说过:凡是退化和淡漠的地方,就一定有艺术的堕落,对科学的漠不关心,就一定有各种形式的不公平。又一次不公平的遭遇落到了丁清舟的头上。

四月初,本来是桃花欲燃的季节,可是却每天阴雨,从右面的窗子望出去,翠竹无枝不带泪;从左面的窗子望出去,“小西湖”的碧水也因淫雨泛上泥浆变得浊黄;直通大门的林荫道的车棚,空荡荡的连一辆自行车都没有,那就是说,一个读者也没有。

这天,闷得几乎窒息的我,忽然想起:整整两个星期没见丁清舟了。

听了我的惊叹,老顾才神情忧郁地告诉我:教育界在教师中抓“右倾翻案的典型”时,抓着了丁清舟。本来,他这人少言寡语,为人又厚道,轮不着他吃亏的,可他终又吃了大亏了,就因为他太迂执。有人把报纸上一篇批判“知识私有”的文章,画上红杠杠,放到他的办公桌上,这是在警告他嘛。可他竟在大庭广众中涨红脸分辩说:“笑话,知识,是人类实践的总结,怎么能私有呢?”不是嘛,人家正一股劲地批“右倾回潮”的种种表现,你想不通,不会不吭气吗?可他偏出格,素来不好发言,却在会上忽然瞪起眼睛说话了:“我看大家都不要说假话,好吗?这样下去,中国怎么办呵?”说着,还掉了泪!本来,这两天不少人都收起臂上的黑纱了,他不肯摘,还梗起脖子说:“谁要摘,除非连我这条胳膊一起砍掉!”唉,这个老丁哟……

于是,“自己跳出来”的丁清舟“罪该万死”了,“反潮流的闯将”奉令搜出了他的“罪证”——几万张“崇洋媚外”的卡片,几十本“成名成家”的笔记!于是,马上对“活靶子”丁清舟采取了“革命行动”。在十七个小时的“批斗会”后,“罪证”统统投入了烈焰腾腾的炉火,“洋奴”丁清舟,则被脱去上衣,站在炉边烘烤。“让革命的烈火烧掉他的臭气!”

当这最后一幕即将终了时,却又有一名“英雄”发现了“新大陆”:在一个本子的最后一页,发现了丁清舟的一首诗,据说内容“极其反动”!

面临着第十八个小时的“批斗”即将开始,教师老万说话了,他说那首诗不是老丁本人写的,他好像在那儿街头见过,可能是老丁偶然抄下的。

老万的意思很明显:这明明是为他开脱嘛!可丁清舟却摇着头说:“不,这是我的意思……”于是,连老万也当场遭了一顿轰!结果呢,要不是丁清舟最后当场晕倒,这场“车轮战”真不知道要延续到什么时候。这个老丁哟……

“二十来年的心血,两次被毁,我估计这一回他要抗不住……”老顾重重地叹着气,“听说,最后一片纸灰飞起来时,他竟笑了……”这个老丁哟……

老顾转过头去,摘下眼镜,用手帕擦着眼窝走了。

我愣住了。脑子里立即闪出了丁清舟站在炉旁,亲眼看着自己二十多年的心血又一次成灰的情景,心头像得了亢进病似的发颤,我掉过头去,傻了似的望着窗外。窗外,仍是满眼混沌、密密的雨脚,如同天上戳到人间的长针,根根扎人心田。

“小舒同志,麻烦你,请你拿C35号。”忽然响起的这个轻轻而又温和的声音,却教我吓了一跳。一点不错:丁清舟赫然站在我的面前。我说不出地吃惊,并且立即发觉:几天工夫,丁清舟模样大变了,原来微黑的脸显得十分苍白,连头发也似一下子白了很多,刚遭雨淋过,碎珠子似的雨滴串在他那灰白相间的头发上,莹莹闪亮,那件胳膊肘几乎磨透的麻包呢衣服也是湿漉漉的,一圈墨黑的纱,水汪汪地紧贴在胳膊上。我立即站起来,连声请他去后院伙房烤干衣服,他却固执地摆摆手,连声说道:“谢谢,谢谢,小舒,请拿C35号……”

我明白他的心意。现在,时间对他来说,比生命还宝贵。便连忙取了书递给他,这时,他的神态十分严峻,连忙掏出一方干干净净的手帕,可他不是揩脸上的水珠,却仔细地揩干了手,接过了书。然后,依旧走到右角的长条桌前,从旧皮包中掏出一个崭新的本子和那管大号“金星”,急急旋下笔帽,深凹的眼睛,在泪影中又闪出了异样的光彩,他立即伏下头去,专心地做起了笔记。

阅览室内静极。静得只听见丁清舟挥笔疾书的沙沙声。我抬起了头,只见丁清舟凝然伏案的侧影,钢钩铁画,宛如一座浮雕嵌在洁白的墙壁上。

又是整整一下午没有第二个读者。可是,这唯一的读者却使我心里无限充实,我感到室内暖暖如燃盆火。是的,尽管有人为的冷酷,春天毕竟是春天,生命的春天是什么力量也挡不住的。我的眼睛从生物学者丁清舟那不屈的凝然伏案的身影,移到了窗外,窗外,在混沌的雨雾中,桃花正满树喷红。

闭馆的铃声又响了,丁清舟却一点没听见,只管看,只管写。我默默地走到他的身边,他也没有发觉。

“老丁同志,我想问你,你这笔记,做好后又怎么办?”

“……”他这才抬起了头,合上本子,默然无语。

“如果你信得过我,以后,你的笔记本保留在我这里,好吗?”

泪花在丁清舟的眼睛里滚动起来了,他的嘴唇颤抖着,我知道他想说“谢谢”,但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匆匆地从皮包中掏出了两本大概是残存的笔记,连同桌上的那本,一起递给了我。在接过笔记时,我发现他的双手抖得厉害。

“小舒同志,我……我一定要从头做起,做到底!”丁清舟喃喃着,凝视着墙上那帧镶了黑纱的总理照片,脸色如铸似刻。

“老丁同志,请你告诉我,你那首诗……”我想起了刚才强烈地萦绕在心头的这件事。

丁清舟不作声,却默默地拔出那管“金星”,咬紧嘴唇,翻开一个小本子,在扉页上奋笔疾书:

恨不长街死,

愧在人间立。

来年清明节,

再报春消息!

丁清舟走了,依然迈着他那悄悄的脚步,可我却分明感觉到:他走得是如此坚实有力,步步犹如锤敲夯击!

这1978年的春天真是奇妙,才三月,暖烘烘的艳阳就热得教人坐不住!

坐在“绿色瞭望台”中,从右面望,青竹吐翠层层绿;从左面望,湖水碧透绿莹莹;从正中望,呵,柳条舒臂,舞起万枝娇嫩的绿带。绿、绿、绿,这绿色的世界,生命的春天!

置放在书柜上的半导体收音机,正喜气洋洋地播送着科学大会的消息,我聆听着,期待着……

可是,我简直无暇他顾,你瞧,在我面前排着长龙似的队伍。

“小舒同志,请你拿C28号。”

“小舒同志,我要K19号……”

“我要S31号。”

“……”

我顾不得擦一下额头的汗珠,一个劲地快找速递,努力满足在我面前的张张笑脸。

“阿姨,我要《生命的春天》!”响起了一个稚嫩的童音。

呵,是那个少年,这个脸蛋红扑扑的小鬼!我马上找到了这部刚出版的一套十二本少年自然科学读物,抽出了第一本递给他,小鬼高兴得脸上立刻飞起了一对笑靥。我正想跟这个幸福的孩子再说两句时,他已消失在借书室外穿梭似的人流中。

老顾笑盈盈地凑过来,对我说:“老丁一定去参加科学大会了,一定的,一定!”

我也是这样想的。刚才,我期待在收音机中听到的不正是这个消息吗?现在,当我面前走过的无尽的人流响起磅礴的脚步声时,我不能不清晰地回忆起丁清舟那悄悄的脚步声……

晚香玉

门被轻轻推开了。

轻悄的推门声,看来并没有惊动屋里的人,只见他背身伫立在窗门,一动不动地对着窗台上的一盆白花出神。

推门的人稍稍停了一下,她把飘落在鬓角的一绺白发抿到耳后,然后轻轻地叫了一声:“路平同志!”

出神的人这才回过头来。“佟书记!”他惊喜地叫了一声,脚步忙乱地迎了上去。

“我知道,你向来晚睡,所以尽管晚了,还是来了。”佟欣亲切地微笑着,在桌旁那把硬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老佟,我……我正想去找您呢,您来了,太……太好了……”路平说着,连忙去沏了一杯茶,当他把茶捧到佟欣面前时,他的双手颤得厉害,竟把杯里的茶叶都晃了出来。

“不要忙,路平,不要客气……”佟欣接过了茶,放在桌子上。她笑眯眯地环视了一下这间屋子,眼光落到了窗台上,“哦,多好的一盆晚香玉……”

佟欣轻轻的一声赞叹,使坐在对面的路平又骤然激动起来:“佟书记,你也喜欢它?”

佟欣微笑着点了点头。

“佟书记!”路平又叫了一声,为了平缓一下自己的过分激动,他用两手紧紧按着膝盖,面对佟欣慈母般的眼神,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更加温热起来,“从您调来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想,我……闷在心里十年了!今天,我……我是无论如何也憋不住了,佟书记呀!”

两行眼泪从这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脸上流了下来……

十年前,一个花好月圆的晚上,和风拂送着醉人的暖意,活泼的小青蛙在河边敲着声声蛙鼓……

在红墙红瓦的厂职工宿舍大楼里,三楼的一间屋子人来人往特别热闹,技术员路平和一车间女工杨媛结婚,贺喜的人差点挤破了新房。

小小的新房多么称心如意呵,虽然没什么漂亮的家具,可是,那上边粉成雪白,下边刷成奶黄的墙壁,那摆得满满却很整齐的书架,都叫人赏心悦目,连床上那图案素净的铺单、被面,也无处不透露出“书呆子”的新房所特有的朴素和大方。尤其雅致的是窗台上那只姜色瓦盆中的一株晚香玉,这株为新娘特别喜爱的花,新栽未开,碧翠欲滴的绿梗,亭亭玉立,生机无限。为了不使它太显眼,细心的新娘把它置放在窗台的边角,因此,它欲藏还露,在垂落的淡黄色窗帘遮掩下,只看到两枝娇绿的嫩茎。

所有这些东西中,最夺目的要算桌子、书架上那一套套、一本本用红缎带、金绸带缚结的各种版本的“毛选”和一座座毛主席彩瓷像、石膏像。映着窗上的大红“喜”字,新房里更添了一派暖融融、喜洋洋的气象。

杨媛是四川“蛮子”,路平是“东北佬”,这不声不响结成的“千里姻缘”,着实使大家的笑闹增加了丰富多彩的话题,新郎新娘人缘好,加上好客与“好逗”,使“闹房”的人久久不散。

说“好客”,有点夸大,因为一对新人既没摆酒也没设宴,正值大破“四旧”的年月,谁还会搞这套名堂呢!瓜子、糖果招待,已经很使客人们尽兴了。

说“好逗”,却是实实在在。外号“实心疙瘩”的路平与人称“小羊羔”的杨媛,若不是“命中注定”,谁也没料到他们竟会在人们不知不晓中谈起恋爱来!因为年过三十的路平,除了在技术革新中确有本事而名闻全厂外,其他一切方面都是笨得出奇的,例如,拿胶布粘袜子后跟啦,第一次与杨媛约会,买了一捧又热又黏手的粽子请“小羊羔”吃,急得杨媛扭头就走啦,等等诸如此类的笑话,那是层出不穷的。

杨媛呢,别具一格。除了面貌姣好外,还具有现代姑娘比较缺少的“温柔敦厚”。因此,大家都下过断语:结婚后,哪怕路平在料理家务上笨得像块木头、性子软得像块豆腐,杨媛也绝舍不得戳他一指头的。

老实巴交的新郎新娘,用不着大家如何想点子“逗”,便把他们从恋爱到结婚的每一个细节都和盘托了出来……大家在捧腹之余,都深信不疑地为他们祝福:这,将是一个怎样美满的家庭呵!

兴尽了,人散了,新郎新娘也困倦了,可是,杨媛还觉得这件事情得马上做:瞧,客人们扔了满地的糖果纸、瓜子皮儿!

忽然,她想起了妈妈慈爱的叮嘱:“媛,结婚那天,可不能扫地哇……”但是,马上她又笑了:妈妈还有点迷信,这地,有什么扫不得啊!

杨媛随即到门外走廊上拿了一把笤帚,就在这时,她看到隔壁的一间屋子,也灯光灿然。

“隔壁住的是谁?这么晚了也没睡……”杨媛拿着笤帚进了屋,一面轻轻地问。

“是七车间的申绍彬,他也是前天刚搬来,我们还不太熟……这个同志真怪,刚才我邀请他过来坐坐,可他笑着说忙,硬是不来……”

杨媛愣了,她万万没想到,没想到和申绍彬做了邻居。

要不要说呢,要不要和路平说呢?这申绍彬,以前曾追求过自己被拒绝了,虽然以后没发生过什么纠葛,可现在成了一墙之隔的近邻,总有点难堪……

不管他!人都有选择终身伴侣的自由,何况自己问心无愧,何必难堪呢?申绍彬为人也不坏,常言说“远亲不如近邻”,通过日常相处,说不定会成为好朋友呢!这么一想,她终于坦然了,便把这一切始末告诉了路平。

路平先是愣了一下,不过也马上释然了,老实巴交的新郎十分赞同温厚的新娘的见解。

见杨媛手里拿着笤帚,本来遇事不大“有眼色”的路平,今晚却忽然有眼色了——应该体贴体贴新娘嘛!

“你累了,我来,我来收拾!”路平连忙过来夺笤帚。

杨媛含笑地答:“你不是一样累嘛,我不累,不——”杨媛用劲太大了,胳膊一躲,身子一闪,撞动了书架,于是“豁啷”一下……

一刹那中,两人竟没有马上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当看清了地上的瓷片时,新郎新娘顿时目瞪口呆!

书架上整整齐齐摆着的好几座毛主席彩瓷像和石膏像,全是同志们贺喜时赠送的。那时,社会上就有这条不成文的约法:亲友间的婚礼馈赠,不能也不应有任何其他的礼品。不少人早已改掉了姓名中的“不革命”的字眼;花卉虫鸟,除了大自然本身固执地存在着外,在人们的生活中也成了“不革命”的象征而消失了。那时,从大街的商店、厂院的墙上,到每一个住室的房门,一色是“语录”的红海洋。和当时千千万万心如白璧的年轻人一样,路平和杨媛面对这铺天盖地的红色,是既眼花缭乱而又虔诚地笃信的:呵,革命,革命就是这样的哪!

从宣布结婚以来的一段时日中,当他们从满脸欢笑的同志们手中接过这一件件礼品时,他们的心头曾经涌起多么自豪和幸福的感觉呵!“同志们赠送的领袖著作和领袖像,是在鼓励我们努力学习,让我们时刻看到领袖在我们身边……”越接受得多,他们越感到了这份光荣。

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正是这两个恭敬地接过、又深情地置放了这些礼品的人,却在这时犯了这个不可饶恕的过失!

路平和杨媛,你望我,我望你,两人的脸都像纸一样白,两人的心都像刀绞一样疼,当路平拿了一张洁白的纸,半跪在地上,颤抖着双手收拾地上的瓷片时,杨媛早已泪流满面了……

突然,杨媛一下子跳了起来,她惊惧地侧耳细听了一下,又蹑起脚步走到走廊上……路平麻木而心酸地看着她的举动,明白了:她是害怕邻居听见了动静!

一会儿,杨媛又走了回来,轻轻地吐了口气,朝路平摇了摇头:隔壁的人好像已经睡了。

可是,杨媛的脸依然是惨白的,路平的额上也渗出了一颗颗小米粒似的汗珠……开始,他们是为自己的过失内疚、心疼,可是现在,他们则越来越心惊了,一种急于要掩盖这个过失的强烈意念,疾速地掠上了他们的心头,他们惊惶对视,各自听到了对方急促的呼吸……

路平和杨媛的目光又一次猝然相遇,但又立即惊恐地避开了,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两人历历如在眼前地想起了厂里最近规定的一项项“新”制度:这些极其严格神圣的规定,使每个人都产生了极大的敬畏。不是吗,有一天,杨媛她们组里的小张,因为“早请示”迟到了三分钟,含泪写了一天的检查不说,后来,当全组的人都站在一排进行“晚汇报”时,小张却单独失神地站在一角,忍受着白眼、冷落……唉!还有难堪的呢,和路平一个办公室的老韩,因为不会跳“忠字舞”,还嘟囔了一句什么,结果挨了多少大字报哪!

这些责罚应该吗?大家心里都有一个十分明白的回答,但是这个回答,只能在心中一闪即逝,是断断不能说出来的呵!那么,要说犯了这些过错的同志,他们不热爱领袖、不热爱毛泽东思想,那可真是天地良心!这些人里头,有长工的闺女,逃荒的孤儿啊!这一个为当时许多人所莫解的问题,路平和杨媛也同样是迷惘的。可是这会儿,想遍那些同志的过错,都没有自己眼下犯的罪孽深重,他们又将会面临什么样的惩罚呵?这,简直叫人连想也不敢想。

路平越想越心惊肉跳了,除了搞技术革新一切都“笨”的路平,实在无计可施。

而杨媛,也只在一味地低泣……

怎么办?怎么办?向领导和同志们说说?啊,不不,这件事谁也不会谅解的,是绝不能叫外人知道的!藏起来?这小小的房间藏到哪儿?哪儿也不合适,万一日后不经意被人发现,那就更糟糕了……胡乱一丢?不,他们连想也不这样想,两颗虔诚而纯洁的心,根本不会有一丝亵渎的考虑……怎么办?怎么办?

“唉,都怨我,怨我来夺你的扫帚……”路平喃喃地说。

“怨我,我怎么会想起要扫地!真的,明天扫不是一样么,明天……妈妈说过的,结婚那天,不能扫地嘛!”心慌意乱的杨媛,此刻,竟十分相信起那个当时她感到十分可笑的嘱咐来了,呵,要是妈妈现在在身边该多好!妈妈,妈妈……杨媛在心里焦灼地轻呼着,小时候的一幅景象,忽然透过她模糊的泪眼清晰地出现了……

新中国成立前,妈妈是靠帮人洗洗补补养家糊口的。每天黄昏,当筋疲力尽的妈妈回到她们那小阁楼时,总是忘不了先走到房间角落的那个小小的神龛前。幽幽的香火照着妈妈那蜡黄的面容,被碱水泡得开裂的双手颤颤捧着三炷香,只见她翕动着惨白的嘴唇,对着烟封尘罩的观音菩萨像,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去……那时,畏怯地缩在床角的小杨媛,总是屏住声息看着妈妈的一举一动,小小的心灵充满了神秘的恐怖……她明显地看到,即便是在“救苦救难”的“观世音”面前,虔诚的妈妈两眼总是黯淡无光的,就像她们年复一年的凄苦岁月一样。

解放了,有一天,妈妈搬掉了神龛,喜气洋洋地紧捧着一个镶着毛主席像的大镜框回了家,她把相框挂上又取下,一遍又一遍地擦了又擦,擦得是那样晶明雪亮,杨媛第一次看到妈妈的眼睛突然有了光彩,家里的一切东西,也都顿时出奇地明亮起来……笑逐颜开的妈妈把欢蹦乱跳的杨媛搂在怀里,母女俩依偎在一起,久久地凝视着毛主席那无限慈祥的笑容,沉浸在无可言喻的温暖之中……渐渐地,杨媛觉得抚摸自己头顶的那双妈妈的手,也仿佛变成了毛主席那无限温暖的大手,她觉得幸福透顶……

想出了神的杨媛,痴痴仰望着书架上的另外几座毛主席石膏像,只见毛主席依然在慈祥地微笑,好像在轻轻地对她说:“这有什么呢,杨媛,不要紧,不要紧……”

“呵,三点了!”路平轻轻的一呼,使杨媛突然从幻觉中惊醒过来,两人突然发现,秒针嘀嗒嘀嗒,嘀嗒嘀嗒,简直像长了翅膀,啊,天快亮了!

杨媛终于收住了眼泪,抬起失神的眼睛望着路平:“快,怎么办,你快说呀……”

路平绝望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不敢看杨媛的眼睛,他恼恨自己的愚笨,思绪越来越混乱了:唉,我真无能,真不中用……哦,如果不向大家公开这个错误,我们就要隐瞒、撒谎,这是一辈子的心病呵……天,怎么会这样?

突然,杨媛轻轻喊了一声路平,激动地抓住了他的手:“我想出了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你听,你听,窗外什么在响?”

路平觉得紧偎着自己的杨媛在发颤,他扶着她的肩头凝神谛听了一会儿,除了小青蛙那无休止的欢叫,什么声音也没有。

“你听,你听,那不是小河的流水声吗?天一亮,天一亮,我就去洗衣服……”

“洗衣服?洗衣服还用跑到河边?楼上就有自来水管……”路平莫名其妙。

“不,除了这,再也没有别的法子了……”杨媛抹去了泪痕,细细说起了她的“法子”。听完后,路平似乎略略松了口气:也只有这样了。

两人又细细计议起来:要去,必须很早就去,要拖晚了,说不定串门的同志又要来了。婚假三天中,客人是来往不绝的,而且有人一来,新娘子总不能撇下客人去洗衣服,那时,人家说不定就要疑心了、追问了……

他们唉声叹气唧唧哝哝地商量一层又一层,眼巴巴地看着淡黄的窗帘发白。

天终于亮了,看着扑到窗玻璃上的一抹红霞,他们又愁又喜地断定:这将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

杨媛慌慌地把包了瓷片的纸包放在一个贴着大红喜字的脸盆中,然后,脱下了两件实际是干干净净的外衣,穿着她那水红色的衬衣……抓过肥皂、刷子,脚步轻而又忙地下楼了。

路平没有出来,坐在床沿,屏住声息,脸紧贴着玻璃窗,心惊胆战地看着已经走到河边的杨媛……

杨媛蹲在了河边的石级上……哦,看来她终于很镇定了。瞧,她在石级上放下肥皂盒、刷子,然后把脸盆连衣服慢慢往河里一浸……

啊!路平的头猛的像被棍子击了一下,他忽然看见,在不远处的另一道石级上,申绍彬正坐在那里!是钓鱼,还是捞鱼虫?反正,他手里拿了根杆子,面向着杨媛,而且,突然站了起来……

在这同时,也许杨媛也发现了这位紧邻,只见她也突然站了起来,大概是过分的惊恐,她摇晃得两腿站立不稳,接着惶乱地马上蹲了下去,又掩饰似的伸手往水中打捞——装作捞那件漂浮着的衣服……可是,不知怎的,她失去了平衡,身子一倾,“扑通”一声,河面上激起了巨大的水花!

“救人哪!救人哪!”申绍彬扔下竹竿,奔了过来,连连狂喊,他不顾一切地扑向水中……

路平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不会游泳的申绍彬被人救了上来,可是,杨媛已经无救了。

浑身水淋淋的申绍彬,双唇铁青地向大家叙述着:

“反正,反正我就看见……我在这一头捞蠓蠓虫,觉得太少了,想换个地方,便站起来……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杨媛,她好像是端着盆来洗衣服的,我想,怪!她为什么到这儿洗?楼上不是有水管吗?哦,反正我看见了,看见了,她往河中一扑,跳水了……哦,她的脸惨白惨白的,这个我看得很清楚……很清楚……”

正如杨媛所说,申绍彬这个人并不坏,他只是在叙述自己所见到的一切,也许,由于以往的情感,他在叙述中带了更多的痛惜成分,在说到“跳水”中,他的语气十分肯定,并且带着几分义愤。

像泥塑木雕似的路平,无言无泪,一直没有说话。可是,当“跳水”这两个字,像尖利的锥子刺进他的耳鼓时,他从麻木的状态中一下惊醒过来了,他惊惧得无以复加,他想分辩:“跳水?不!”可是,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浑身战栗,却连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这一来,惊愕的人们马上追问起来:跳水?杨媛为什么要跳水?是小夫妻俩吵了嘴?刚结婚,天呀,为什么?

路平满头满脸淌着冷汗,却仍然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于是,大家又回头追问申绍彬了:你这位紧邻,总该知道多一些吧?昨晚大家离开时,两人还好好的呀!

申绍彬竭力回忆,但是,他实在说不出更多了,他只知道,新婚夫妇很晚没休息,当他在两点钟出来上厕所时,新房还灯光雪亮,两人好像一直在说话,而且,在这之前,好像摔碎了一个茶杯什么的……

这句话,又像一记重槌,敲得路平眼前金星乱冒,他抖着嘴唇,脸色煞白地接腔了:“茶杯?是的,是一只茶杯,是我摔的,我摔碎的,她生气了,我摔了……”

这一来,事情的真相大致清楚了,红着眼圈的人们都点了头:是这样!这两个木头疙瘩,一只茶杯,有什么了不起?真没想到小媛的心眼儿这么窄,唉唉,为一只茶杯……

“是的,一只茶杯,是一只茶杯,我摔的,是我摔碎的……”路平语无伦次地翻来覆去地重复着……

“一只茶杯,我摔的,是我摔的,一只茶杯……”眼光呆滞的路平,一开口就是这几句话,对这个说,对那个说。

“是的,为一只茶杯,真不值得……”听的人都叹息着,大家都知道了,都知道是为一只茶杯,大家也都相信。

可是,大家越相信,路平却越害怕,越要说,他一次又一次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些红的、白的、花的玻璃碎片,给这个看,给那个看:“一只茶杯,你看,我摔的,是我摔的,是茶杯,一只茶杯……”

“这个老路,真有点神经了……为一只茶杯,唉唉,也是的,谁碰上这个事都受不了……”大家说。

悲剧和喜剧在需要新鲜的色彩这一点上是相同的。时间一长,“一只茶杯”的悲剧,慢慢褪尽了悲怆的颜色,已经不为大家注意了,可是,路平却一直在说。

还是厚道的老韩,悄悄劝了他一句:“别说了,老路,事情过去了,说多了也没用……”

路平惊愕地闭紧了嘴,从此,他又像个哑巴似的,不言不语了。

路平闭上了嘴巴,可是,仍没关上惊悸的心扉。这以后,只要有人拿着竿子在河边出现,他就神经紧张地把脸紧贴着玻璃窗,看着那人是否要打捞什么……直到人家走开……

也就从那时候起,路平连走路也低着头,偶尔跟人应答,也从来不敢看别人的眼睛:“啊,他要知道了……他知道我撒了谎吧?”他满心疑惧,昼夜难安,这个三十多年从来没有撒过谎的人,为自己第一次的谎言,为这以后一次次的圆谎,痛苦得难以自拔……几个月的工夫,他的头发都灰白了……

“老路太实心眼了,唉,这个人,真是个书呆子!”大家说。

人们无一不同情这个“书呆子”路平,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那深深隐埋的真情。

痛苦,只要能够向人诉说,最大的痛苦也会减轻分量,可是,路平却不能,这种无法诉说的痛苦,最最撕人心肺!

被无可言喻的痛苦煎熬得难以自制的路平,每当夜深人静时,就久久地伫立在窗前。他欲哭无泪,只能抚着窗台上那棵已经开出素白花骨朵的晚香玉,无声地诉说着对杨媛的不尽思念……

后来,有几个好心人,为了安慰路平,想给他重新介绍个对象,可是,这话儿只要一提,他便两眼失神,连连摇头,吓得人们再也不敢开口了。

不过,细心的人总会看见,年年春末夏初,三楼那个布帘已经褪成白色的窗台上,总有一盆新栽的晚香玉……

以后的日子,不用说,凡是运气最坏的“臭老九”所尝受过的一切,路平都尝过了;被逐出技术室的路平,在锅炉房拼命劳动,推起煤车来像发疯似的跑……对一切惩罚都已经麻木的路平,仿佛什么痛苦都嚼得碎、咽得下……

生活的过程,有时竟是如此独特,有些好像很容易了结的事,却总是没完没了地再继续下去,而有些在当时看来很难改变的事,却突然在一夜之间完全改变了!粉碎“四人帮”的胜利,如此猝然地闯进了我们的生活,以致人们在突然面对明丽的艳阳时,竟欣喜得一时睁不开眼睛……

巨大的光华照亮了多少颗心呵!

笑容满面的路平,拿出了那份在锅炉房整整搞了八年的重大设计,引起了全厂的惊叹和赞美。可是,当路平激动难耐地在技术室的小组会上发了言,向同志们全盘托出这桩被自己隐瞒了十年的真情时,会场却出现了意外的沉默。

路平惊异而惶恐地望着大家,不知是什么原因。不,他不是寻求同志们同情的眼泪,眼泪,在现在来说,已经不需要了。可是,像以往揭批会中出现的那种仇恨的火花、激愤的眼神,他却没有看到。为什么呢?

有的同志一直低垂着眼睛,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有的彼此交换一下眼色,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路平忐忑不安,原来那好似卸下千斤巨石的心头,忽然又重新堵塞起来了……他心绪纷乱地颓然坐下,隐隐地为自己感情冲动的轻率发言后悔起来

“佟书记,您说,我这个事,该说吗?我应不应该说出这闷了十年的真情?现在想起来真荒谬啊!那时,那时我们怕什么呢?怕邻居申绍彬?不,当时,他奋不顾身下水救人,后来,他十分同情我的不幸,可是,我们却这样害怕,一直在自己吓唬自己……呵,谁造成了我们这种变态心理呢?谁造成了我们同志之间面面相觑互相提防呢?谁使得我们对党、对亲爱的党也不能敞开肺腑呢?……”

一直安静地盯着路平眼睛的佟欣,心头卷起了阵阵风暴:是的,林彪和“四人帮”,这些我们党内的蛀虫,他们败坏了我们最美好、最纯洁的感情——人民对领袖的挚爱。他们出于邪恶的目的,把这种崇高的感情,变成了束缚人们思想的枷锁。我们的领袖,是和祖国的大地密切相关,和我们的人民血肉相连的。我们的人民会永远亲切地记起:我们的朱总司令用他那根“朱德的扁担”,乐呵呵地和战士脚印相叠地挑米上山;我们的周总理,在同志中间盘腿而坐,笑盈盈地摇起纺车,纺出了一根根雪白的棉线;我们的毛主席,膝上坐着陕北农民的孩子,喜洋洋地和群众肩挨肩观看胜利秧歌……是的,人民不会忘记这一切,这些人类历史上最美的景象,是任何乌云浓雾都遮盖不住的!

“佟书记,我知道,林彪和‘四人帮’的专制和横暴,过去的荒谬和愚昧,这一切,是永远不会重演了!可是,今天同志们的沉默,却使我困惑不解……佟书记,您说,我该不该说呢?该不该……”路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种似卸千斤重担的感觉,又一次强烈地占满了他的心头,当问着以上这些话时,他的两颊异样地潮红,两眼亢奋地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佟欣站起身来,打开了桌旁的窗子。面对路平,她是想马上回答的,不,不是轻轻回答,而是呐喊,向路平,向一切心灵受了重创的人们呐喊:该说!是该说一切真情实话的时候了!

凉爽的夜风夹着晚香玉馥郁的浓香,扑面而入,呵,何等的沁人心脾!

信念

前临月亮河,后靠玉峰山,我们肖寨,有山有水,老早老早就以风景秀丽出了名。

肖寨出名,还因为这个小村庄,从来都是个先进点。解放闹土改,办社“大跃进”,得来的奖状、锦旗,大队部墙上都挂不下。

这两年,肖寨也出名——可出名的缘由就不一样啦!听说“中央首长”都这样讲:出了肖立新是你们肖寨的最大光荣,他的一篇批判文章,超过了你们二十七年的全部奖状!

这一来,肖立新一下闹了个宣传部部长不打紧,可忙坏了我们:小吉普三天两头引来一串串“参观”“访问”的人;村头的“批判栏”“赛诗墙”两天一换不说,光烧水泡茶的接待工作,就叫我们青年队个个忙得团团转。

树大风大,连八月十五放场电影,都要通知三里五乡。这不,日头没落,肖立新就打来了电话。

这一来,银幕又只好挂到寨口打谷场上了,可打谷场上,棒子垛散着,豆子捆扔着,电动机停着——这一来,老肖支书的心口疼,准保又要几天好不了……

“不要算经济账!”肖立新不耐烦了。

他一句话轻飘飘,可就不管我们咋作难,我正有点生气,肖立新随即说出的影片名却叫我吃了一惊,我真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可这是领导说的,我有啥好说?

“没想到吧?啊?哈哈……”肖立新马上又威严地吩咐,“一切按我刚才布置的去办!”

我马上找人刷标语、挖地坑、立杆子、挂银幕,尽快地收拾打谷场上的棒子、豆子。小伙子们一听说今晚要放这部片子,又伸舌头又瞪眼,一个个跟着我跑得脚踢后脑勺。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扑进了家家户户。嗨,月亮刚从玉女峰后露出鹅黄的圆脸,打谷场上就姑娘笑、小孩跑,大爷老奶奶拄着拐杖都来了。

我忙昏了头。不过,可没忘了去叫一声肖大伯。

要换几年前,还用我跑大老远到饲养场去叫他?俱乐部的活动那次少得了他?差不多每次都是这样:正当大伙儿唱得笑得热闹时,他沾着一身草屑进了门。进门来,不用请,不用求,他拔下腰上别着的那根黄铜小唢呐,嘴唇用力一嘬,就吹了起来……随着唢呐声,肖大伯的眉毛笑弯了,细眯眯的眼睛发亮了,满屋子的人的心呀,都像流进了春水,绽开了鲜花……

可这两年,俱乐部和夜校都绝了肖大伯的踪影。这倒不是说,一天到晚的“赛诗”“批判”,使拿不起笔的肖大伯沾不了边,而是,老头子老了,思想跟不上趟了。有一次,在地头喂牲口时,他又掏出唢呐吹响了。正巧,肖立新来了。

肖立新双臂抱在胸前,眉头一皱,伸了一个手指头,在肖大伯的鼻子跟前晃来晃去:“怎么搞的,批判了的曲子你还吹?我不是传达过首长关于民歌的指示吗?唔?”

肖大伯抬起头来,嘴唇直哆嗦。忽然,他眼睛一亮,把唢呐举到唇边,嘴唇用力一嘬——

“东方红,太阳升——”热烈欢快的唢呐声,霎时响彻四野!

肖立新的舌头打了结,脸上涨红泛白,他感到周围的人都在对自己斜眼撇嘴,只好狼狈地对着已经远去的肖大伯,狠狠地哼了一声:“要不看你这个雇农成分……”

从此后,热闹场合再也休想找到肖大伯。

饲养场泥墙瓦屋,墙是抹的镜子似的光,地是扫得场子般的净。一进门,我就看见肖大伯弓着腰,正在嚓嚓嚓地铡草。

肖大伯没有抬头,我迟疑了一下。我记得,在我还戴红领巾的时候,每当我挎着水灵灵的鲜草奔进饲养场时,肖大伯总是笑盈盈地迎出来,那情景,可亲昵了。这两年,他对我却总是冷冷落落的。我知道他为啥不大喜欢我,拿他的话说是“跟着巫婆学跳神”了。唉,有些事,跟上了岁数的老头,咋说得清哪?反正,上头布置下来的任务,我们青年队总得干嘛……

“立那儿干啥?想叫我快点去,就快动手帮忙嘛!”嗨,原来肖大伯不仅早看见我了,还知道我是干什么来了。看他那抿不住的嘴唇,那笑弯了的眉毛……嘿,他刚才是故意逗我哩!

我飞快地奔过去,帮他拌草、撒料……

肖大伯疼爱地摸摸他那头心爱的“一品红”,拍去身上的草屑,解下围裙,慢条斯理地扎好腰带,又从墙上摘下那把多时没动过的唢呐,啊,唢呐锃明闪亮,看来,肖大伯刚才一定精心着意擦了一遍呢!

他一定又乐糊涂了。我说:“大伯,是叫你看电影嘛!放完电影还要开批判会,你带这干什么?”

肖大伯不答话,神秘地抿嘴微笑,一摆手,出门了。我只好跟着他,快步走出了饲养场。

走了几步,肖大伯这才又说:“妮子,咱去菜园叫上他一块去,刚才邮递员送来了他的一封信,正好交给他……”

“谁?”我惊愕了。

“你呀你……”肖大伯不满地反问,“上个星期你把谁送到南岗菜园了?”

“他?”我愈加惊愕了,正要再问,有人跑来告诉我:肖立新的吉普把胶片运来了,人在那三间仓房改成的“接待室”里,要我快点去听候吩咐。

肖大伯鼻子一哼,二话没说,顾自掉头就走,我只好立即往接待室赶去。

记得当初要改建这座房子时,老肖支书和肖立新拍了三次桌子,拍是拍,老肖怎么能拗得过通了“天”的肖立新呢。

肖立新从办公桌的玻璃板上放下了翘着的一条腿,朝我威严地说:“社花,场上的标语太少了嘛!领呼口号的人,发言批判的人,都组织安排好了?”

这时我没有好气了,向他瞪了一眼:“别的都好了,就是发言人找不出来,我还不知道咋批,批啥,怎么教别人?”

“你真是,连跟着哄哄也不会?”肖立新很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头。大概是为了不至于弄得太僵,又随即把脸色放平和了点,“得了,得了,现在,你去办这件事:把今晚这场电影的一个最重要的观众‘请’到场上去!”

“谁?”

“谁?”肖立新得意地笑出了声,“就是上个星期我叫你送到南岗菜园的那个人嘛!”

“他?!”

“等会儿你就明白了!”肖立新笑得更响。

我刚走了一步,肖立新叫住我,眉头一皱:“听说,他一来,饲养场的老倔头就和他勾搭上了。你一点不知道?你这个青年队长咋当的?嘿!”

我两步并一步地走着,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他是谁?他究竟是谁呢?!

南岗菜园在远离寨子的山脚,我朝着玉峰山、沿着月亮河走,脚步越来越快。

升到了空中的月亮晶明雪亮。月亮河似一匹抖金撒银的锦缎子,粼粼流动;月亮下的玉女峰,像穿了件墨绿色衣裳的姑娘,倾身对着月亮河,悄悄地凝视着闹哄哄的打谷场。

呵,我们肖寨的八月十五夜,要多美有多美!

我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一个星期前,我送那个人往菜园子去时,也是走的这条路。当时,我怎么这样傻,竟没有问清他是什么人!

我奉命到县里肖立新那儿“领”他时,肖立新对他的“训示”已接近尾声。这不,肖立新的一条腿已搁到了办公室的大玻璃板上,嘴皮上的纸烟,白花花的已燃了半寸长的烟灰。

“好吧,你的身份暂不公开——这个要求可以考虑。不过,你记住,这是最后的机会,再不改,你考虑后果吧,首长的指示,你很清楚啰……”肖立新说完,就朝我翘翘下巴颏,意思是可以领他走了。

“我还有个要求:我的信件希望能及时转给我。”

肖立新用眼睛角瞄着他,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暂不公开身份”的人回过身来:尽管他戴了个大口罩,我还是看出来:是个模样平常的老头。因为,这几年,像这样的人,往我们县“下”得太多了:灰布卡其服,圆口黑布鞋,头发灰白,皱纹深密……我见过的被打倒了的“走资派”,大都这个模样。不同的是,这个老头特别瘦小,那双睫毛很密的眼睛深深下陷,说起话来悄声细气。

那人朝我望了一眼,眼角的皱纹霎时像扇子骨一样地展开,客气地笑了一笑,点点头,说:“请您等一会儿好吗?我去拎行李……”

我当然不能去帮忙,瞧刚才肖立新对他的态度,我对他太客气了岂不是立场问题?

没等多大一会儿,我们就上路了。

我走得很快,奇怪的是:这个背了个打得方方正正的背包、又挎了一个也是扎得方方正正的大包袱的老头,尽管有点气喘,步子却能跟得上,一点没有他那种年龄应有的老态。看得出来:老头年轻时是受过锻炼的,而且走惯山路。

山路倒不寂寞,人欢马叫的声音随处可闻,尽管这两年不敢敲明亮响抓生产了,但秋收总是个大忙季节哩!秋天的太阳也还热,走了一阵,我就汗涔涔了,抬头瞧瞧走在前面的这个人:灰布制服的后背,早湿漉漉了一大片。

我有点可怜他了,伸手想接过他一件行李,老头却不让,一手护被子,一手护包袱,生怕我夺去了似的,笑道:“这第一关都过不去还行吗?还是我自己来!”

我只好建议坐下歇歇,老头很感激地一笑,随即在路旁的一块大青石上坐了下来。

他摘下口罩,眯缝着眼睛朝正在收割的田野张望,脸色是这样的兴奋。他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山区秋天的空气,这空气的确又甜又香,收获季节的山区呀,到处是果香、豆香、谷香……

“你为啥戴个口罩?”我不客气地问,“讲卫生?”说实话,这一点很叫我看不惯。

“这?”他惶恐地望望我,迟疑地摸着口罩,想戴又没戴,终于抱歉似的说,“我得过肺结核,不戴怕传染给别人……”

我心里一热,说不出话来了。他见我不回答,终于又戴上了口罩,带着请求原谅似的神情说:“没关系,进山啦,要不了多久,我这病包好……”说着,他顾自微笑起来。

这时我才看出,这老头儿的笑容也很特别:像十几岁的孩子那样无拘无束,天真烂漫,这种笑容……对了,几年前肖大伯在大伙儿中吹唢呐时,也是这样笑的。

我心里想,这老头竟也太傻,去看菜园子能治好你的病?每天光挑几十担的水就让你累得趴下!南岗那十几亩荒沟似的菜园子,离机井最远,多年种不好,老肖支书早就说要腾出手让它变个样。可是,样样事情都“立新”的肖部长,却坚决不让老肖动,声称要这儿搞成“改造‘九种人’的课堂”。

菜园中那座东歪西倒的小土屋,眼下便要接待它的第三个主人——以前的两个,一个肖大伯,他当长工时曾在这儿住;二是剿匪时,山霸肖金堂被抓回来,也在这儿关了半个月……

老头听了我关于菜园子历史的介绍,他那孩子似的笑容霎时消失了,半晌一言未发。

“你担心了?”我又有点可怜他了。

“不。”他终于又笑了,眼角密密的皱纹又像扇子骨一样展开,“社花同志,菜园子离你们寨上、离大伙儿住的地方,远吗?”

“远什么!山里人走十里八里只当遛腿儿。”我说,“编几尺草帽辫儿的工夫就能到寨上,进寨的第一座房子便是我们肖大伯的饲养场……哎,我们肖大伯高兴时还给牲口吹唢呐呢!他的唢呐吹得可好了。”

“是吗?”老头霎时两眼放光了,兴冲冲地问,“社花同志,你会不会?”

“我学这干吗?”我红了脸,情急间抬头看见玉峰山顶的玉女峰,便搪塞道,“我要会,不也成了玉女了?”

我们玉峰山顶那座玉女峰,临空直立,宛如一个俏丽的姑娘,对着月亮河吹箫……这当儿,正有几缕白云环绕着玉女峰,飘绸飞带,好看极了。

老头并不注意我的窘迫,却手搭凉棚,入神地望起玉女峰来,他眼中闪着异彩,喃喃地自语:“噢!肖寨,肖寨,原来是谐了这个‘箫’字的音。可这位玉女老站在半空云中怎么行呢,你说是不是?长使洞箫发新曲,请下翠微人间行!”

哟,这老头还会做诗呢!真有意思。我开始感到这个老头怪可亲的。

我们又上路了,这一回,他同意我替他提着那个方包袱。走着,走着,老头很有兴致地问这问那,最后,他又问了:“肖立新也是你们这个庄的?”

我含糊地哼了一声。要提老肖支书,我可以说出他千箩万担的好处,可肖立新他算个啥人物?这个人武部部长的儿子,从上学起就出格,找同学的碴,挑老师的眼。中学毕业那阵,他死不肯下地,整天东奔西窜,不知怎么一来,写了一封批判一个歌剧的信,一下传到中央首长那里。唉!入党、提干、当部长,前后不到一个月……

老头听了我的介绍,又转过头来,紧问一句:“他批判哪个剧?”

“《苍山颂》!”

老头的肩膀猛一动,背包从肩上滑了下来。他呆了一刻,终于又把被包从肩上移了移,转过身去,继续一步一步地走着,再也没说一句话。

朝着玉峰山走,沿着月亮河走,我们终于到了肖寨。

我们一前一后地进寨了。

寨口的赛诗墙旁,正乱哄哄地拥着我们青年队的人,姑娘和小伙子们七手八脚地刷墙、糊纸、换专栏,忙得没鼻子没眼。

我正和大伙儿打着招呼,肖大伯挟着个盛料的箩筐赶了过来,一开口,出气冲倒墙:“社花,你看见没有?地里忙得马踩车,后湾的豆子连一半还没收哩!你们还在这里听‘那货’的瞎折腾?”

“那货”是肖大伯对肖立新的蔑称。小伙子和姑娘们见肖大伯发了火,全都理亏地低了头。

我惶急地分辩:“肖大伯,今天我是去县里领人了……”我用嘴一努悄然退在一边的那个老头,他正走向冷冷清清的打谷场,弯着腰,捡着地上散落的玉米籽,捡了一捧,便把玉米籽送到旁边的一个筐子里。

肖大伯这才把注意力转到了老头身上,他微微一愣,便一言不发地审视着这个陌生的老头。老头却没有一点局促,走过来,和和气气的朝拿着料筐的肖大伯微微一笑:“你是不是那个很会吹唢呐的老肖?”

肖大伯又一愣,随即负气地答道:“老背时啦,连《东方红》都不让吹,我还会吹啥?”

我生怕再听肖大伯的牢骚,便朝老头说一声:“时候不早了,走吧!”

老头恋恋地朝肖大伯看了一眼,这才又背起被子,跟我走了。

肖大伯忽然追了上来,轻轻问我:“送他去哪儿?”

“肖立新让他去南岗菜园。”

肖大伯再没说什么,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我们走远。

朝着玉峰山走,沿着月亮河走,我终于把老头送到了南岗菜园的这座小土屋。

土屋里除了一铺砖砌的炕、一个土坯垒的灶、一张断了一条腿的小方桌和两个当凳子的石头礅,再没有一点东西,可是老头却满意,像离家已久刚归来似的东张西望,笑眯眯地在炕上放下行李,又拿起了门后的一把扫帚。

我交代几句后,准备离开,老头却忙忙地用扫帚扫出了炕沿上的一片地方,连声说:“你歇一会儿,歇一会儿,领我走了大半天……”

“不,不,”我说着,却不想马上走开,因为他带的那个方方正正的大包袱,像磁石一样吸引了我,刚才沉甸甸的拎了一路,我肯定这是一包书,说不定有我这几年寻天觅地找不来的小说呢!要知道我口袋里那半本《青春之歌》的手抄本,快让伙伴们给翻烂了……

“这里头装的是什么书?”我没等他同意就动手去解包袱了,他由于不明白我的意图而怔了一下,但也没加阻拦。

我打开一看,除了几本经典著作外,全是厚厚的硬皮笔记,我失望了……

我漫不经心地捡起一本笔记,随便翻翻。由于找不到想看的小说,而有点迁怒于这个老头了,我略带讥讽地朝他笑笑:“你爱学习,这倒不错,大概这两年学得少了吧?要不咋会当‘走资派’?”

他一点也不介意地笑了。停一刻,终于很认真地纠正我:“我不是‘走资派’,我是‘反动权威’……”他那自嘲的口气显得这么轻松,看来,老头对他的“帽子”是毫不在意的。

“你是权威?可书为什么这么少哇!”我忍不住正面提出了我的要求:“喂,你有《暴风骤雨》《青春之歌》没有?”我小声地说,心头怦怦乱跳。

他一听,深邃的眼睛里霎时闪出了光亮,欣喜地盯了我一阵,终于又露出了黯然而又抱歉的神色:“这,过去是有的……”

算啦!我觉得再说也没用,便丢下笔记本,决心要走了。

就在这时,一张照片从笔记本里飞了出来,我捡起一看:是个十分秀丽的姑娘,她那双非常好看的眼睛,带着特别的神采,笑盈盈地望着人。

我十分好奇地左右端详,觉得这个姑娘很面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这是谁?”我问,还没舍得放下照片。

“一个……学生。”老头含含糊糊地应一句,却生怕我拿走似的,忙忙地从我手上取了回去,用手轻轻拂一下,又小心地夹回本子中。接着,又呆呆坐下,一语不发地沉思起来,一直到我离开,再也没说什么。

小土屋又赫然立在我面前。呵,这间只有一扇巴掌大窗户的小屋子亮着灯光——小油灯的灯光倔强地透过小窗和满是缝隙的门板,在空旷的菜地,笔直地射向远方。

借着这一束束光亮,我忽然发现:脚下的这条通往寨子的坎坷小路,没有了杂草,没有了乱石,十分平整,没有几天工夫,是修不出来的。这……?

突然,窗上闪过一团嫣红的火光,我吃了一惊,紧走两步,来到窗外,屋里那一幅异常的景象扑入了我的眼帘……

残破的土灶旁,老头白发低垂,双手捧着一摞那天被我翻过得硬皮本子,正往熊熊燃烧的灶膛投去,上蹿得好高的火舌,贪婪地舐着他那双颤抖的手,我惊异万分地盯着老头:啊,他好像忽然苍老了!脸庞像石雕木刻似的十分冷峻,映着火光,我分明看到有两颗通红的泪珠凝在他的眼角!

“啊,不能烧,不能……”大惊失色的肖大伯从断腿的小桌旁奔了过去,可是,迟了一步!

“别为我惋惜,老肖,他们已经做绝了——逼我交出手稿!与其让他们糟蹋,不如这样……”老头闭上眼睛,喃喃自语,“‘质本洁来还洁去’,这样倒好,倒好……”老头擦去了眼角的泪痕,手上抚着一张照片,慢慢走到小桌旁边。啊,就是我那天见过的那张姑娘的照片!

肖大伯傍着老头坐下,两只粗大的手不断地搓来搓去,难过地叹息着:“没想到,你早也盼信晚也盼信,来的却是这样一封信……”

“没想到,是的,没想到她竟死在……”老头那双骨节突出的手,颤抖地把照片放在肖大伯的面前,“现在,只有这唯一的纪念了。老肖,我……我这辈子是不会再写一个字了,文艺创作,此调……我永不再弹!”

“你说什么?你……”肖大伯惊愕地望着老头,声音急促而粗重。

“月缺能圆,心碎难补!”老头重又热泪纵横了,“老肖呵,四十年前,她父母走上刑场时把孩子托给了我,我多么希望她也能为党的文艺事业战斗终生,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老头悲愤得声音都喑哑了:“因为这个剧本,因为他们死死追逼剧本的背景、后台,竟然……”老头用手紧揪胸膛,像要揪出满腔的怨愤:“真卑鄙呵!她发烧到四十度竟也不放过,在病床旁还开批斗会!背景!后台!”激动得无法自制的老头狂怒地呼喊起来:“背景?有的,它就是无数先烈用鲜血和生命进行的波澜壮阔的斗争!后台?也有的,后台很大,这个后台,就是和剧作家血肉相连的人民!你们割得断吗?艺术家有义务说出人民的心声,人民有权利享受真正的艺术!竹梅,你没有死,你把真正的艺术留在了人间!”

“啊!竹梅,好闺女!”肖大伯端详着照片,用手擦着眼睛,“俺们不会忘了她……”

竹梅?尹竹梅!啊,她,是她……我浑身一震,从心底叫了起来。

“你知道吗,老肖?”老头的嘴角仍在剧烈地抖动,“竹梅她临终前还挣起身子唱了两句……”

肖大伯猝然插问道:“哪两句?”

这时,我听见老头又从肺腑中喊出了:

“心底火种扑不灭,

红旗永飘我胸膛!

……”

啊!《苍山颂》!《苍山颂》主题歌!

“我记得这一段,老谷,到死我都忘不了这一段!”肖大伯猛地拔出了腰间的那把唢呐,忘情地举了起来。

霎时,我激动得热泪盈眶,现在,一切都明明白白的了:这个身份不明的老头就是《苍山颂》的作者谷丰!

尹竹梅,优秀的演员尹竹梅,就是她,扮演了剧中的主角柳云霞!柳云霞呀柳云霞,这个曾激励了多少人的英雄!

我轻轻推开了那扇没有门闩的门,木立在门槛旁,我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不,老谷,咱们都要学竹梅,学她这肝胆,这骨气,我还是那句话:你的笔杆、我的唢呐都要拿在自己手里……”肖大伯激动地站起身来,就在这时,他们一扭头,发现了我。

我,咬咬嘴唇,好不容易才说了出来:“请你们去看电影,看《苍山颂》!”

乱哄哄的场子霎时静了下来,显然已得到通知的人群闪出了一条路。人们用惊异的眼光注视着慢慢向前走着的谷丰,小声地议论着。

为谷丰留的那块空地,显然有点太大,以致他盘腿坐下后,身前身后空了好大一块地方。

口号声忽然响起来了。我侧脸看看谷丰,只见他眯缝着眼,嘴唇紧闭,两手放在膝盖上,纹丝不动;他的神态分明告诉人们:对这种情景,他司空见惯。

我不满地瞅了瞅领呼口号的小伙子——虽然这是我按肖立新的命令布置的,此时,我却觉得他今晚积极得有点过分,而且嗓门格外刺耳。

忽然,一撮短短的白胡子在我眼旁一闪:肖大伯!肖大伯端着把竹椅从后边挤了上来,他让谷丰坐到椅子上,然后紧挨着谷丰身边坐了下来。

场上出现了一阵骚动:一群小伙子跟在肖大伯身后拥了过来,在谷丰和肖大伯的前后左右坐下了,他们用调皮快活的眼睛互相笑着。谷丰左右环视,也终于微笑起来——他被拥在这群陌生而知心的群众中间了。

扩音器里响起了三声威严的咳嗽:肖立新讲话了。他坐在放映机旁的藤椅上,面前一杯浓茶,一盒“彩蝶”,二百支光的灯泡照着他那油亮亮的头。

“嗯,嗯,嗯,”又是三声咳嗽,“社员同志们,我说过,没有大批判,就没有我们肖寨。今天晚上,我们将进行一场面对面的、活生生的大批判……《苍山颂》是一株大毒草,流毒很深啰,首长指示过:谷丰这个人坏得很,坏就坏在不能登报批判他!你们看,谷丰他多恶毒哇!光看这个剧名,就很反动!‘苍’,什么意思?社员同志们,‘苍’就是老呀,他是用心险恶地为老家伙、为走资派讴歌嘛!再看这个内容,主角为什么要叫个柳云霞?这是在影射某个人嘛!有的人可能不懂,不懂没有关系,先批嘛,立足于批么……另外,看电影有一条纪律:看这个电影要提高警惕,不能随着笑,也不能跟着哭,不要上当受骗!”

沙……放映机开动了,不听话的“社员同志们”马上就跟着笑了起来,他们对电影终于开映感到高兴,谁也没有理会肖立新的演说,所以当那个冒失的小伙子再次举拳呼口号时,刚喊了半句就被大家的嘘声轰断了。

我再一次看看谷丰,他还是那样平静,肖立新声嘶力竭的演说,看来也只使他的嘴角,增添了一丝嘲讽的笑影。

我也注意到了肖大伯,他兴高采烈地把手中的旱烟杆让过谷丰,又让别人,最后,他连自己也忘了吸,半张着嘴,急切地望着银幕,眉梢眼角的皱纹,条条都挤成了花……

肖立新忽然晃到了我面前,把一沓讲稿往我手背上敲敲:“明天,在寨口的批判栏上全文抄出,署名肖卫青!”

“肖卫青?”我一愣,但接着也就毫不为奇:从肖金根——肖敢反——肖立新,到现在的这个肖卫青,不过也就是第四次改名嘛!

磅礴的歌声响了起来,全神贯注的群众,好像听到了无声的命令,不约而同地吸了口长气。

我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带进了剧情。十几年前看这个歌剧时,我还很小,但后来,肖大伯那无数次动情的吹奏和讲述,使我对这出歌剧留下了深刻而强烈的印象,就像埋进心灵深处的一簇火苗。现在面对着一场大火,它迅速地冲天燃烧了……我屏住呼吸,整个身子都难以控制地微微发抖,我无暇再去留意旁人,但我能感觉出来,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忘情……

“哈哈……”一阵哄堂大笑!是那个典狱长在无畏的柳云霞面前丑态百出……

“不要笑,不准笑!”肖立新威严地吆喝。

“哈哈……”笑声更大,社员们一点也不在乎。此时,肖部长的存在与否,对大家来说,是毫不相干的。

孩子们拍手,姑娘们掩口,小伙子前仰后合……我再看一眼肖大伯,只见他笑得胡子都在打战,那双布满经络的大手,紧紧捏着那把别在腰间的唢呐。

我揉着笑出泪花的眼睛转向谷丰,暗下来的场子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我仿佛觉察出:他也在笑,笑声融在我们中间……

“不要笑,不准……”肖立新干涩的叫喊,被响亮的笑声挤到了遥远的一角,终于哑然无声了……

月亮更亮了,但一点不妨碍银幕的清晰;月亮河淙淙的水声,像流淌着人们无穷的欢悦,连那端庄的玉女峰,也好像停止了吹奏,在侧耳倾听这动人心魄的歌声……

今晚,我第一次发现了我们肖寨几年没有过的真正的欢乐。我没有听过解放时的锣鼓,也无法记住公社化的爆竹,但我曾经听肖大伯绘声绘色地讲述过。我想,那时候的大人小孩,就像今晚这样,现在这样。

剧情进入了高潮:激越悲壮,将赴刑场的柳云霞,回望家乡山山水水,慷慨抒怀:

心底火种扑不灭,

红旗永飘我胸膛。

鲜血浇得苍山碧,

一曲壮歌迎朝阳!

歌声像一只有力的巨手,揪紧了几千人的心。最后,当银幕上出现悼英烈、慰忠魂的壮丽场面时,全场爆发了雷鸣似的掌声!

观众竟没人动弹一下,人们出神地望着重又一片皎白的银幕,久久不愿离开。

寂静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激越而昂扬的唢呐声!啊,肖大伯,是肖大伯!月光下,金光闪烁的小唢呐,吹出了《苍山颂》的主题歌!他吹得是那样的准确、娴熟。

“哗!”又是一阵春雷似的掌声,大家欢呼着,把肖大伯和谷丰围得水泄不通……

面色铁青的肖立新把我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喊了出去,惊恐和恼怒使他的脸歪扭得十分难看。

“像话吗?这!简直是……”伶牙俐齿的肖立新,连话都说不成了,在骂出了声后,他声嘶力竭地下令了,“大家都回去,回家!今晚这批判会,不开了!”

“不,要开!你不开,我们开!”在我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温和而坚定的声音,呵,老肖支书,不知什么时候,拄着拐杖来到了我的身后。老肖支书的一只手仍插在袄襟正中——他的心口一定还疼得厉害——他病了十来天了,谷丰被送来肖寨,他全然不知道,可他今晚为什么来了,现在为什么说这句话,我,终于悟出来了:这,一定与肖大伯有关。

“我们要开,我们一定要开好!”老肖支书又重复了一句,语气仍然是温和的,但却有一股铁定不移的劲头。

明月照着打谷场,场上几千观众,一个不少地团团围坐,神采飞扬的肖大伯,更紧地傍着谷丰,他俩和老肖支书,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会场”的中心。

肖支书以他声调温和的发问,开始了“批判会”。

“你是谷丰?”

“是,是的。”

“《苍山颂》是你写的?”

“是,是的。”

“听说,你要修改。”

“……”

“不,不是他要改,有人要他改。”那是肖大伯愤怒而低沉的嗓音。

“谁?”我禁不住抢着发问了。

谷丰迟疑了一下,随后轻轻说出的那个名字,给全场带来了一阵沉默。

在这使人难耐的沉默中,又响起了肖支书温和的声音:“听说,毛主席看过这个戏,还鼓过掌,是吗?”

“是的,毛主席他老人家看过……”谷丰轻轻回答,他的声音哽咽了。

“毛主席他老人家拍过巴掌的戏,为什么要改哇?”肖支书提高了嗓音。

肖大伯胳膊一扬,忽然站了起来,举在手里的唢呐,随着他高高扬起的胳膊,金光闪亮,他声如洪钟地喊了起来:“老谷呀,你要听毛主席的!”

肖大伯的声音是如此洪亮有力,以致这寂静的山庄,回音四起:

“听——毛——主——席——的!”

谷丰霍地站了起来,他双手捧起肖大伯的手,把自己颤抖的手,深深地埋在肖大伯那双像松树皮一样粗糙的大手中,让它久久地、紧紧地攥着!两行热泪,沿着他多皱的脸颊,直流下来……

“老肖!你们给了我重新创作的信念!我记住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给我的这支笔,谁也夺不走,永远都不丢!我一定还要写,总有一天……”谷丰亢奋地甩动满头白发,转过了泪花盈盈的眼睛,在人群中找到了我:“社花同志,明天,请您帮我买一摞笔记本,雪白的纸,硬皮的面,好吗?”

我激动地点着头,为接受这个嘱托感到无比兴奋。

啊,肖寨,我们肖寨的中秋夜呵,要多美有多美!

这是一个奇寒的冬日。雪后转晴,漫天皆白。初升的太阳,照在厚绒似的积雪上,金闪闪银烁烁,但却没有多少暖意。

马路上,自行车一如潮涌,许多车把正中,扎着一朵洁白的花,无数扶着车把的胳膊上,戴着一圈墨黑的纱。

高志浩骑着自行车,嘴里哈着团团白气,默默行进在上班的车流中。最近,这个总是喜气洋洋的俊健的小伙子突然变了,压在许多人心头的那个巨大悲痛,改变了他的性格。他郁闷、烦躁、易怒。可是,与他一起工作的同志:果品店门市部组长梁英、老营业员盛发,以及那个年纪最小、个儿最低的丁涓,却都谅解他,因为,不久前,高志浩做了一件合乎大家心愿的事情,赢得了大伙儿的敬意。

当雪白的花圈像雪山一样拥在镶了黑纱的总理的相框下时,当哭肿了眼睛的人们,寂然无声地走进公司的那个庄严的追悼会场时,突然来了个《紧急通知》——正准备主持追悼会的书记老李,被隔壁的一个电话叫走了,“双突”后红得发紫的主任沈运通,在电话里对着老李大喊大叫……听得一清二楚的群众,都惊呆了。

高志浩从激愤的人群中走了出来,他坚定沉着地走到会场正中,向总理遗像鞠了一躬,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泪迹斑斑的纸,轻轻地、庄严地朗读起来,那是他写的一首悼念敬爱的周总理的诗。人们泪花盈盈地听着,全场鸦雀无声……好小伙子高志浩,写出了大家的心声!

当他朗诵完毕走过来时,热泪滚滚的丁涓伸出双手,像接受一份最宝贵的礼物一样,要去了这首诗……

但是,高志浩却一直心绪不宁。这倒并不是因为事后沈运通在公司职工大会上,不指名地把他“点”了一下,而是他对自己想早早离开那个三角形的果品店的念头,隐隐感到理短和不安了:原来,他曾经认为,从早到晚,站二十平方公尺的铺面,掂二尺多长的秤杆,拿二两大小一个水果的这个工作,简直是屈煞英雄!

委屈虽委屈,高志浩毕竟是志高气傲的小伙子,尽管他满心盼望调离,但是,他绝不会对沈运通之辈卑躬屈膝。

几天前,极少来店的沈主任,突然来了。不到发福年龄却已挺起肚皮的沈主任,极其亲热地拍着高志浩的肩头,大大夸了一通高志浩的“天才”,接着就亮明了“来意”——他让高志浩晚上到他家一趟,说是有份“材料”急需“我们的秀才”帮忙起草;当然,“秀才”如果“聪明”的话,这一次效劳,也许就是调往公司宣传科当干部的极好机会……

这番客气恭维的话,加上沈运通眉飞色舞的神态,简直动听到了极点。在场的另外两个人:假装埋头打算盘却不时偷偷从眼镜框上面往这边瞟一眼的老盛发,听了个一清二楚;远远站在一角的丁涓,也不哼不哈地瞪起那双黑亮的眼睛,听了个一清二楚。

只有梁英不在。自从那天高志浩在追悼会上闯了“祸”后,又是党员又是组长的梁英大姐,被作为高志浩的“幕后策划人”,让沈运通一个电话叫到公司“办学习班”去了。“听听他们咋卖狗皮膏药,也可以长长见识嘛!”泼泼辣辣的梁英大姐,笑嘻嘻地毫不在乎。听说就因为“态度不好”,她还要长期“学习”下去……

尽管沈运通讲得隐隐约约,但高志浩立刻就明白了这种鬼鬼祟祟需要在家炮制的“材料”是些什么玩意儿。“我们的秀才”用鼻子轻轻一哼,回答了沈主任的盛情邀请……面对高志浩的这个态度,老盛发扶正了镜框,快活地朝丁涓挤了挤眼;而丁涓那张椭圆脸上,霎时飘上两块红云,露出了笑容……

正像老盛发料定的那样,那天晚上,高志浩没有去。

老盛发最能猜透高志浩的心事,五十二岁的老头子十分同情二十五岁的小伙子。在摸着下巴颏思索良久后,他悄悄地对高志浩说:“咱爷俩,和尚不亲耗子亲,你这个忙,我帮!”

老盛发告诉高志浩:他有个亲戚,认识高志浩极为向往的重型机床厂的孟师傅;孟师傅是厂里管人事的,只要往孟家多跑几趟,高志浩说不定能如愿以偿。

“不过,事情没办好前,你得保密!”老盛发低声叮嘱高志浩,又瞟了远远的丁涓一眼,尽管丁涓在一边忙忙碌碌地收拾柜台,打扫卫生,根本没注意这“爷俩”的亲密谈话,可老盛发总还有点不好意思:他帮这个忙,完全是出于对高志浩的敬重与义气,不过,把这事拿到桌面上说,总有点“那个”哩!

高志浩笑着摇摇头,老盛发是过分小心。对丁涓的为人,他是一百二十个放心的,他和她同学十年,一块下乡,又一起来到商业战线,尽管她平常言语极少,但脾气极好,就是知道了他的计划,也绝不会“坏”他的事。

“不,我是说‘那个’……”老盛发又瞟了一眼丁涓,放低了声音,“你和丁涓,‘三同’一直同到商业战线,真算有缘分,如果真分手了……”

这个鬼老头!高志浩霎时红了脸:“你……你又说哪儿的糊涂话了!”有“文才”的小伙子惶急得连话都说不清了。他倒不是害臊,而是,唉,这个老盛发,看来还是没真正了解志高气浩的小伙子,老早老早,小伙子就立下了“先立业,后成家”的宏愿,现在,连“立业”的好地点都未找到,他哪有心思想别的?再说,把他这个骠俊的小伙子跟这个小不丁点的姑娘扯到“缘分”上,真是乱弹琴!高志浩心慌意乱地望了丁涓一眼,谢天谢地,依然在一边不声不响地忙碌的丁涓,一点也没听见。

老盛发见高志浩又气又急,这才明白自己的嘴巴又少了道闸,慌慌忙忙收拾算盘、账本,赔罪似的小声道:“哎,哎,这件事怨我,老头没牙说话跑风,那件事,唔,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三天后,给你个准信儿!”

高志浩这才转嗔为喜,心里的不满又烟消云散。

三天,今天就是三天后的一天!高志浩越来越快地蹬着车子,恨不得一下飞到商店……

咦,今天怎么啦?丁涓还没来!

高志浩疑惑地开了排门上的小锁,“芳香果品店”五个浅绿底,棕黄色衬边美术字,便在晨光中展现出来。

这时,当当地传来纪念塔的洪亮钟声,在敲七点钟!唉,自己来得太早了。

不过,往日这时候,丁涓也早走在头里了,不吭不哈的小丁涓,是一个用行动代替说话的人。自从来这儿上班后,每天差不多都是她头一个来开门的,当别人推着车子来到时,她总是早早整好了店铺的一切,对进门的人,微微抬起她那鼻梁略低的椭圆脸,淳厚地一笑。那时,你就看吧,地面,扫得干干净净,果品,摆得齐齐整整,可今天……

一进门,哎,原来昨天最后离店的丁涓,早把准备工作做好了:瞧,摆得满满的果品架上,像要滴出水来的苹果粉嫩娇绿;鼓着大肚子的鸭梨金黄发亮;保存得很好的山楂果,像一颗颗红玛瑙耀人眼目;擦得干干净净的台秤、盘秤,错落有致地架在这花花绿绿的“果山”上,连那登记大宗货主的货票、墨水、蘸笔,也都对号入座,井井有条……呵,这个不吭不哈的小丁子,总是这样精心着意布置他们的工作场所,如果不是心烦意乱,这个散发着芬芳香气的环境,真能引起高志浩的“诗意”,可现在……

“早!早!”老盛发紧接着进了门,一看老头子满脸喜气,高志浩料到:今天的大事有了把握。

果然,老盛发屁股没坐定,就告诉高志浩:晚上,孟师傅靠定在家,高志浩亲自去和他面谈,十分必要……周到的老盛发还想到了:初次拜谈,求人办事,空空两手不成体统,他建议高志浩要带“礼”前往……什么“礼”呢?高志浩急得抓后脑勺:世故人情,他可是一窍不通的哇!

“靠山打柴,靠河挑水嘛!”老盛发笑了笑,从算账桌子下端出一个篓子,篓子里是溜光水滑的高阳红梨,梨子不算多,但一个个又红又大,看得出是精心挑下的。

“我替你买下了。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下班了,你拎着,我陪你去。”老盛发说完,又细心地盖上盖子,蒙了块布,塞回自己的桌子底下。

这种梨子是冬季的稀存货,一上市就卖得很快,昨天,幸亏老盛发多长了个心眼,留下来了。

高志浩心花怒放:“谢谢,太谢谢你了……”

“谢什么!常言说:莫交空心苇,要交实心蕉。朋友间,说帮忙就要帮真忙嘛!”老盛发摇头晃脑,“咱办事,从来不会舌头上抹油,光长嘴不长心,真的,茄子不开虚花,老头好说实话……”

高志浩喜得眉毛都奓开了。呵呵,这个好心肠的老盛发真是个活宝,嗯,将来要有兴致搞创作,我要用一个本子专门记老盛发的生动词汇!

“丁零零……”一阵清脆的铃声。高志浩探头一瞧:吓,丁涓蹬着一辆满载果子的三轮车来到了。

门前的积雪,辗出了三道深深的辙印,丁涓那包裹在天蓝色头巾里的脸蛋,冻得比果篓中的苹果还红,她的睫毛上凝着霜花,额前一抹乌黑的头发中,却闪烁着亮晶晶的汗珠子。

看!她又不哼不哈地去进货了。高志浩赶忙迎上去,轻轻巧巧地移下一只又一只果篓。

“丁涓,你啥时候学会蹬三轮了?”老盛发也吃惊地迎了出来。

“刚才。”丁涓跳下车,腼腆地一笑,两颗亮晶晶的汗珠,骨碌碌地从她那通红的脸蛋上滴了下来。

“这丫头!上去就能蹬车子?”老盛发搬着果篓,连连咂嘴,“真是能人多学艺,胆大本领高!”

卸完果篓,高志浩一眼看到了车上还有两把铁锨和一把镐头、几根水管。这做什么呀?

高志浩正在诧异,只见丁涓三步两步奔过来,像捧宝贝似的把镐头、锨和水管搬到了贴墙的大标语下边。

一看这标语,高志浩立刻就明白了:哎,这个小丁子真是的,大家偶然议论的事,她却板上钉钉,真个要办了——带镐拿锨的,准是为了水!

那天,当梁英大姐被那个“立刻报到”的电话叫走后,小小果品店的和谐气氛就变了,除了和顾客必不可少的招呼外,只听见老盛发闷头拨算盘珠的声音,火气冲天的高志浩板着脸,把秤杆、秤砣摔得乒乓乱响,几次差点没和顾客吵架……只有文静的丁涓,对顾客依然温言细语,那双细巧巧的腿,在店铺里穿来穿去更加灵活;那条戴在胸前的白围裙在顾客和货架之间飘来飘去闪得更快……谁也没说,谁心里也明白:她是在多干快干,把梁英的一份工作,努力担当起来。

盛发过意不去了,走近她身边小声嘱咐:“黄牛犁地,有劲儿抻悠着使,别这样紧……”

丁涓感激地朝盛发一笑,又看看面前川流不息的顾客,不哼不哈依然小跑似的赶来赶去……

这当儿,一个刚买了苹果的妇女,随手拣了个称好的苹果递给身边那个急着要吃的孩子。

丁涓一见,伸手拦住了:“小朋友,没洗不能吃呵!”她指指对过街角的水管:“到那儿洗洗……”

妇女犹豫地看了远处的水管一眼,漫不经心地说:“算了吧!”

“你等等!”丁涓接过苹果,拎了一只水桶,就往水管跑去。

服务,还有这样服法的呀!看着迎着风雪跑去的丁涓,顾客们愣了,高志浩和盛发也愣了。

一眨眼,丁涓回来了,左手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苹果,右手拎着一桶清凌凌的水。

天是冷的,水是凉的,可是,在场的人,无一不感到了这个小个子营业员的那颗灼热的心……

被感染了的高志浩大笔一挥,在清凌凌的一桶水上头,写了一幅大红标语:“生吃瓜果要洗净!”

可是,丁涓并不就此罢休。临下班了,她又问道:“盛师傅,咱这儿为啥还不接上水管呢?”

盛发说:“城建局早把管子拨给公司了,这事归沈运通,你想,如今的沈主任,是正爬天梯的猴子,这地下的事,他有心思管吗?”

高志浩轻蔑地一哼鼻子:“像他这样烂杏再多几个,商店只有关门。”

丁涓盯着那桶洗脏了的水,不言语了……

今天,她忙忙地拿镐拿锨要挖水管道,却原来还是惦记这个“生吃瓜果要洗净”呵!

“得了吧,小丁子,何必费那力气呢?”高志浩怄气了,“他不管,咱都不管!”他知道,自从丁涓发起拎水让顾客洗果子后,每天提来倒去的水不下几十桶,姑娘毕竟是姑娘,力气有限。他怜惜地望望丁涓,说:“从今天起,不许你抢,提水倒水的活,我统统包了。”

“不,这不是个根本办法。”丁涓摇摇头,“水果在水桶里洗,还是不干净,脏东西很容易再附上果皮,还是早安上水管好。我们自己动手吧,今天下了班就干。”她瞪起两只黑晶晶的眼睛,“你们都说过,这事,难道能指望沈运通吗?”她看看不吭声的高志浩,又寻求支持似的转向老盛发,“你说呢,盛师傅?”

受了鼓励的老盛发马上赞同了:“对对,为顾客的健康着想嘛,咱办事应当穿丁鞋拄拐棍——稳上加稳。”

高志浩略带生气地瞪瞪老盛发,这个和稀泥的老头子,一转眼又把我的大事忘到爪哇国了,你都忘了咱俩今天下班要去干什么了?

“好,少数服从多数。”丁涓却兴高采烈,她热情劝说着高志浩,“小高,咱们安这个水管,事情小,意义大嘛。你记得吗?‘咱们和顾客之间,要建立新式的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要在每件事上体现社会主义商业的优越性。”

高志浩无话以对了,惊讶地看看她,瓮声瓮气地反问一句:“这话,谁说的?”

“咱公司老李书记嘛!”

“老李!”老盛发无限感叹。如今老李这个好书记竟还没沈运通说话管用,这算什么理呵——通了天交了运的沈主任,不知从哪拾来一句“服务越好修的越狠”的屁话,一下把商业职工的头脑搅得乱哄哄!

“沈运通算得了什么!”丁涓微微一笑,眯细了的黑眼睛表现了极大的蔑视,“他呀,不过是‘一只烂杏’嘛!”

“嗬,不比不喻,说话没趣。”老盛发也惊讶地笑了,“丁涓,烂杏这个话,又是谁说的?”

丁涓朝浮上笑容的高志浩努了努嘴:“‘我们的秀才’嘛!”

这个鬼姑娘!平常只道她不哼不哈,想不到关键时刻却是个出色的鼓动家!高志浩终于同意了:干就干,反正有的是力气,下班后三下五除二一干,照样误不了办事。他望了一下日历,高兴地说道:“好,今天星期六,就算咱们组织一次星期六义务劳动吧!”

丁涓一快活,话也多了:“就是嘛,自觉地参加星期六义务劳动,就是……”她顿了下,一字一字地说,“‘就是活生生的现实当中的共产主义’。”

“嗬,”老盛发又惊讶了,“小丁子,这,又是谁说的?”

丁涓不做声了,慢慢转过头来,凝视着墙上那镶着黑纱的相框,凝视着总理那亲切动人的笑容,半天,才轻轻地说了:“我们的总理,在去工地劳动时,曾这样转述过列宁的话……”

繁忙的一天又过去了。

当纪念塔的钟声又当当响了七下时,“芳香果品店”的三个营业员,完满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又扑扑通通地挖开了接水管的沟道。

高志浩抡着镐头,使出了气死牛的力气,速度快得惊人,管道很快就要挖通了。

气喘吁吁的老盛发还要“激将”:“千把锄头万张镐,当不得老牛伸个腰,小高,你看我这一锨!”老盛发咬牙使劲,一掀下去铲起了一座“山”……

“人过四十日过午,你这个过了五十的老头子还敢跟我们八九点钟的太阳比?别吹了!”高志浩往手里吐了口唾沫,一镐头下去,掘开了一道“河”——管道沟通了!

从沟中跳上来的丁涓,裤腿上溅满了泥点子,听着二人的打趣,看着一举完成的工程,心里高兴透顶:明天一安上管子,嗨,清凌凌的水就接来了!

她连忙提下了在炉子上嘟嘟冒着水汽的水壶,在盆里倒上热水,让劳苦功高的老盛发和高志浩先洗。

咚咚咚咚,忽然,有人敲门,随即,从没有上闩的门外,探进来一个穿着油斑斑工装的青年:“同志,你们早下班了,是吗?”

丁涓立即奔上前去开了门,笑着说:“不要紧。同志,你要买什么?”

那个青年工人进来了,感激似的朝丁涓笑笑,满怀希望的眼睛,在满满的果品架上溜来溜去:“同志,你们这儿也没有高阳红梨吗?”

丁涓指指货架,抱歉地答道:“没了,昨天是有的……”

正在洗脸的高志浩一愣,毛巾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在旁洗手的老盛发,随即抢着回答了:“是的,卖完了,您来晚了。”

“同志,您买鸭梨吧!”丁涓笑着说,“鸭梨也一样甜。”

青年工人摇摇头,失望地叹口气,说了声:“不,不……我是配药的……”便急急走出门外。

丁涓盯着他的后影,顾客那特别失望的神情和配药的那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想了一下,便追了出去。

高志浩轻轻捅一下老盛发,面有愧色地说:“刚才真应该……”

老盛发愣一下,释然地笑了:“这种事,管不尽呵,再说,说出口的话,泼到地的水,收不回来了,咋好改口?”

高志浩一想:也对,归根到底,自己有大事要办,再说,就这一次。

丁涓回来了,神情十分不安:“小高,今晚你辛苦点,步行回家,好吗?你的车子借我用用。”

“你要干什么?”

“我想去办点急事,快,快给我钥匙。”丁涓催促着,“只要骑得快,一个半钟头管来回。”

高志浩又愣了:今天怎么啦?只道小丁子不“坏”他的“事”,可是,挖管道是一次,这,又来了!他无可奈何地望望丁涓,从对方黑亮而又焦急的眼神里,他看出了不可动摇的决心,便只得把手伸进口袋,把钥匙交给了丁涓。

高志浩和老盛愣愣地站着,望着像箭一般飞出门去的丁涓。扑面而来的冷空气,像尖利的刀子一样,白皑皑的雪路上,只看得清她那飘拂的天蓝色的头巾……

“开动11号汽车吧,啊?咱先找个地方吃点饭,然后再去孟家,行不行?”老盛发打量着高志浩的脸色,小心地探问道。

高志浩闷闷不乐地点点头。早上提起来的兴致,此刻一点都没有了,他机械地望着老盛发慢吞吞地从桌下拖出娄子,捡出那一只只红梨,眼前又闪过那个买梨的青年工人的身影,直觉得这梨子仿佛变成了一只只秤砣,坠得他心头越来越沉……

“就这一次,这一次……”摸透了小伙子心思的老盛发,在宽解他,也安慰自己,喃喃自语道,“谁知道会冒出个恁巧的事呢,谁知道……”

高志浩默不作声。当他跟在老盛发身后走出商店时,忽然,他抬头望见了墙上那个镶着黑纱的相框!

高志浩心慌意乱地低下眼睛,不敢再望相框中的总理那亲切动人的笑容……他一咬嘴唇,像逃一般一下就跳到了积雪的马路上……

黄昏的马路十分安静,静得使高志浩只听见两人脚下吱吱的踏雪声。他在老盛发身后机械地迈着步子,脑海里却一直萦回着那个镶了黑纱的相框,那双亲切微笑的眼睛……

高志浩越来越步履沉重了,他心乱如麻。忽然,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丁涓那瘦小而轻盈的身影,他提心吊胆了,他猛然想起丁涓的匆匆出走,一定是为了这高阳红梨。啊,糟了!丁涓一定是到收购点王庄去了,这一来一回五十多里啊!他害怕丁涓会摔倒,掉下雪坑……他越来越后悔了。

当老盛发和他草草地吃了饭,又走了几条大街时,越来越不耐烦的高志浩,气冲冲地开口了:“喂,盛师傅,到底在哪里呀?真见鬼!”

这真是个见鬼的小伙子!往你嘴里抹蜜,你还咬指头!老盛发也火了,硬撅撅地道:“鬼小子,你看马上就到了:工人新村,121号!”

到了121号。

谁知道,他们要拜访的人——孟师傅病在床上。十分剧烈而频繁的咳嗽,使他说话都很困难。一进门,高志浩就看到了床头柜上的药瓶、暖瓶、杯子……他更加后悔了:在这种时候前来多么不合时宜!

可是,老盛发却又一次显露了非凡的外交才能,没消两分钟,他就十分热忱地问候了病人,点燃了孟师傅老伴递过来的烟卷,接过了热茶,并继续用他那得体而殷勤的微笑注视着病人,一边思谋着如何抓住最适当的时机打开话题……

忽然,“哎呀”!他差点叫出声来——那个发了神经病的小伙子高志浩,莫名其妙地在他腰上捣了一拳!

盛发遭这一下突然袭击,实在冤枉。这要怪他那对不争气的老花又远视的眼睛:局促不安的高志浩已经连连对他使眼色了,可他却毫无察觉,而且还准备像一个最有礼貌的外交官一样,继续彬彬有礼谈下去,这怎么不令小伙子发急呢?

高志浩发急,是因为——呵,一进门,他就又一次面对了那双炯炯发光的微笑着的眼睛!

在孟师傅的床头,在那个堆满了书籍、药瓶、茶杯的柜子上方,也端端正正地悬挂着那个镶了黑纱的相框!相框中,敬爱的周总理深沉地微笑着,像是在说:“呵呵,小伙子,我知道你为什么到这儿来了……”

高志浩面酣耳热,再也坐不下去了,他又使劲扯了老盛发一下。

总是能猜透高志浩心事的老盛发,这次完全误解了高志浩的意思。他马上朝高志浩回敬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急什么?我知道该什么时候“亮”嘛!老头子不慌不忙地微笑着,不紧不慢地拿出了带来的礼物——他把红梨一个个掏出来,整整齐齐地放在了柜子上……

“哎,雪里送炭,太谢谢你们了!”一声感激的惊呼,既非来自因吃力而微闭双目的孟师傅,更不是因忙着给客人烧水而进了厨屋的女主人,而是——这当儿,门帘子一掀,进来一个喘着粗气、满头大汗的人,这个进门大叫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穿着油腻工装来买梨的青年工人!

乐疯了的青工,恨不得把老盛发和高志浩两手举起来!他叽叽呱呱地说:自己从来不迷信,可今天,他十分相信,好人有好报!为了粉碎厂里个别人闹停产看笑话的阴谋,为了掏掉热处理车间水池中堵塞的脏污物,在这种冻掉下巴颏的日子里,孟师傅他二话不说,跳进了水池!这样的好人,自然会得到好报——现在,两位营业员同志,千方百计把治病的梨子送上门来,就是个明证!而且,川贝炖红梨,保准能治好孟师傅的气管炎……

青工只管说,却被连连咳嗽的孟师傅笑着打断了:“别胡扯!什么报应!人家是学雷锋……”

这时,门帘子又猛一动,嗨,像“白雪姑娘”一样的丁涓,突然闯了进来!

寒冷彻骨的夜雾,给姑娘罩上了一层“银甲”。一只小辫儿大概是被什么挂散了;蓬乱的头发上全是浓浓的白霜,被屋中热气一熏,立刻化成了湿漉漉的水汽,姑娘的浑身上下,都雾腾腾地散发着一股水汽,凝结在眉毛、睫毛上的霜花,迅速变成了细小晶亮的珍珠,一颗颗地顺着冻得通红的脸颊滚落下来……她大口地喘息着,没顾得上说句话,却忙忙地用那双肿得像发面馒头一样的手,捧出了又大又圆的高阳红梨——这雪白瓤、鲜红皮的梨子,包在那天蓝色的像晴空那样碧蓝的头巾中……

夜深了。

宽广的马路是光洁、静谧的。马路两旁许多建筑物的滴水檐中,叮叮咚咚地响着一串悦耳动听的声音,冰雪在消融……

芳香水果店的三个营业员,一字儿的默默走着,积雪在他们的脚下吱吱作响……

老盛发不时偷眼瞧瞧丁涓:这姑娘怎么啦?满脸愧色的小伙子高志浩已经把他们俩的“错误”向她和盘托出;自己呢,由于太不好意思,结结巴巴得连什么比喻的话也想不起来了,尽管如此,也总算很明白地向丁涓姑娘做了表示:以后要多多敲打我老盛发的旧思想、旧意识……

可是,你瞧,这姑娘又成了闷嘴葫芦,就是不开口!批评几句倒叫人好受呵。

呵,来到了广场。高耸的纪念塔巍然屹立,远远望见披着黑纱的总理像,端端正正地悬挂在塔门上方。

这时,丁涓住了脚步。她抬头凝望着总理遗像,涌上了泪水的眼睛更加晶莹发亮,她终于轻轻地自言自语地说话了:“只要看见您,我们便会问自己:该怎样牢记毛主席的教导,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像喝下一口滚热的茶,老盛发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热了,这股热力霎时传到眼窝,眼窝热辣辣的,他侧脸望望高志浩:呵,素来刚硬的小伙子,眼里唰地噙上了两汪泪水!

老盛发悄悄地转过身子走了。呵,在高大的纪念塔前,在敬爱的总理像前伫立的年轻人在沉思默想,他们有许多话要说,让他们去想、去说吧……自己呢,也需要把自己的头脑好好理一理……

老盛发走着,走着,顺手在马路旁柏树枝丫上,抓起一把积雪,揉了揉发热的太阳穴,心潮翻滚地想开了:嗯,活到老,学到老,唔,五十二岁的盛发,你卖什么老呀?称称分量,比起这个不哼不哈的小姑娘丁涓,你差得太远了!唔,从今后,为人处世,还是得大伏天喝开水,滚热心肠,可是千万得记住:不能熊瞎子掰玉米——帮倒忙……

凝雪的马路,闪着白皑皑的光亮。高志浩推着那辆溅满泥雪的车子,在他旁边慢慢走着的丁涓,裤腿上尽是星星点点的泥迹……高志浩此刻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可是,心慌意乱地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早就注意到了丁涓那条包过梨子的头巾,已经被蒙蒙雾气打湿了,他很想摘下自己那条灰色的围巾,让她围上,可是,这个念头只使自己的心咚咚乱跳,却连半点勇气也没有,他只好又低头望着脚下的路……

“丁涓,你还没吃饭吧?”高志浩终于又想起来了,慌慌地问道。

丁涓咯咯地笑起来:“看把你愁的!你想,王庄的大伯大娘,会让我挨饿吗?他们真好……还有,孟师傅这样的人,也真好呵!”丁涓说着,又沉思起来,映着灯光,她的眼睛在静静的雪夜中分外黑亮,“你想,这样的天气,他不顾一切,跳进水池!是的,莫看眼前困难多,干扰大,坚持斗争、大干社会主义的人,总是大多数,你说是吗?”

高志浩没有马上回答。他的心又激烈地翻腾了:是的,每个岗位上都有孟师傅这样的人,在和各种各样的困难做斗争,包括和“沈运通之辈”做斗争,那么,自己呢?自己也应该这样:坚守在平凡的岗位,坚持斗争……

“哎,你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呀?”丁涓又轻轻地笑了起来。高志浩惊异地第一次发现:丁涓笑起来是这样纯真、这样动人……

“唔,我是说应该好好向孟师傅学习,向你学习……”高志浩由衷地说,“真的,丁涓……”

“怎么向我学习呢?”丁涓诧异地扬起了黑黑的秀眉,“是你说过应该这样去做的呀!”

“我说的?”

“怎么?这不是你说的、你写的吗?”丁涓仍是惊异地望着他,慢慢伸手掏出了胸前口袋里的一张纸。呵,还用看还用问吗?那是他自己写的那首诗,在敬爱的周总理遗像下念的那首诗……

高志浩又一次凝然木立了。是的,他写了,只把它当成诗句,当作一时的感情激发,可是,丁涓却把这些话刻在心上了,身体力行地去做了……

高志浩接过诗稿,脸颊又像块火炭般发烫了。呵,丁涓,这个丁涓……哦,上学的时候,同学们都把她叫做“小水珠”,丁涓是一颗小小的水珠,可是,是一颗怎样的水珠呵!

突然,一滴凉丝丝的东西落在高志浩发烫的脸颊上,他用手一摸:哦,原来,凝在柏树枝头的积雪,化成了一滴滴清凉的水珠,轻轻地落在了高志浩的脸上、身上,融化在他的心头……

“小丁,我有个建议:咱现在就回到店里去,把水管安上,你说好吗……”高志浩说着,鼓足勇气摘下了自己的围巾,递到了丁涓手中。

丁涓捧着这条散发着热气的围巾,愣了,突然,两朵红云一下飞上了她的脸颊……她赶紧低下头,慌慌地答了个“嗯”,就立即迈开了大步……

当两个年轻人在泥水巴糟的管道中,一鼓作气安上了管子时,从没有上闩的门外,又探进了一个人!气喘吁吁的老盛发,两手握着一个东西进了门,嗨,活宝老盛发,真是雪里送炭,带来了两个年轻人正在着急盼望的“宝贝”——管子钳!

水!清凌凌的水,终于从自来水管中,飞珠溅玉地流淌出来了,叮叮咚咚,多么悦耳动听!

灯光明亮的店房中,炉子正旺。三个乐坏了的营业员,笑呵呵地扭开龙头,伸出三双手,接着这凉丝丝、透明纯净的水……

高志浩沉醉了似的自言自语:“‘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秀才,你又在念啥呀?”老盛发没听清。

可是,丁涓听清了。瞧,一对有学问的年轻人,高志浩和小丁涓,正出神地凝视着这清凌凌的“源头活水”的上方呢……贴着大红标语的墙上,敬爱的周总理正含笑地凝望着他们,那亲切的眼神,像泉水那样纯净,又像大海那样深沉……

卧铺

低头庄稼穗子大。平日不显山露水的杨健老师,悄没声儿地在《化学通报》上发了一篇论文。这篇文章一登,有两家国外科技杂志相继转载了。这一来,嘿,全校、全区、全市都轰动了。教育局的领导同志是否都读了这篇文章不敢说,反正温局长在最近教育系统的两次会上都表扬了杨健老师,至于在简介这篇论文的内容时,虽然把“多相催化”说成了“多方向催化”,把“匀相催化”又说成了“向云催化”那也无关紧要,至少也和眼下许多领导同志一样,温局长不仅勇当伯乐争当伯乐,还把熟悉业务,当个“懂行”够格的领导作为自己的神圣职责啦!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儿吗?

至于杨健老师自己,则从来没敢以千里马自居,相反,在啧啧称羡声像潮水涌来时,他的惴惴不安的情绪却与日俱增了。因为,几十年来总是不声不响做学问的杨老师,不仅懂得知识的海洋靠谦虚积聚,也懂得想要巩固已得的成绩还要靠谦虚的堤岸防护。因此,在诚惶诚恐地面对荣誉的同时,他更加不要命地工作起来,以致有一天深夜,妻子李蕾附耳说:她发现这几天他的鬓发又白了七八根啦……

妻子枕畔的关切,有时候比领导的当众表扬更叫人熨帖,杨健笑微微地半闭了眼没有作声,心里头却像落雪天喝了一碗热汤面那么舒坦。他虽然没有回答,胸膛里扑通扑通跳着的心,似乎为他未出唇的话语打着节拍:只要今后能写出更好的论文,再白七八十根头发也值得!

人怕出名猪怕壮。一出名,荣誉有了,机会也多了,眼下就有一趟美差落到了他的头上:听说上海市有几所中学电化教学搞得特别好,学校派定杨健老师专程去取经。

这可真够美滋滋的。且不说这个任务本身代表了领导的信任和心意,杨健还真的没去过这个中国第一流的大城市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杨老师是个得一尺就要还一丈的人。因此,他是又兴奋又恍惚,又不安又着急,从接到通知出发,直到完成了取经任务,杨健老师一直都处在这样一种兴奋得坐卧不安的境地中……

坐卧不安?对了,这个词用来形容杨健老师此刻的心情,真是最恰当不过。坐?还是卧?卧?还是坐?唉唉,对实验千奇百怪的化学“反应”十分娴熟的杨健老师,却对这两个最简单的字,翻过来,倒过去,思量了半天也没“反应”出来。

瞧,就在上海站这明亮堂皇、热闹喧嚷的候车室里,负荷载重的杨健老师,心不定,神不宁,走过来,返过去,在人群里来回直打转转!

他手中提着一大一小的两个旅行袋——大包里装着替别人捎买的各种上海货(上海的轻工产品向来为内地的女同胞所艳羡,因此,有幸出差的杨老师为同校的女教师当义务采购员,那是责无旁贷的),小包里装着他自个儿的旅行用物和为自己一家大小买的一人一件纪念品。这两件行李不算轻也不算重,可是,杨老师却像背了两座大山似的。论节令,这时候寒露早过,地里早收过了玉米,可他脑门上的汗珠,却一颗颗冒得比玉米粒还大!

到底怎么回事?就是因为这:坐,还是卧?

这话还得从头说起:杨老师到上海一星期,圆满地完成了任务,该看的、听的,都看了、听了;该问的、记的,也都问了、记了。收获很大,信心十足,杨老师非常满意,另外,使他尤觉新鲜的是,除了完成规定的任务外,他居然还有机会游逛了半趟南京路。

为什么是“半趟”?这也该有个小小的说明:杨老师第一次到上海,人生地不熟,一开始,他就悄悄决定了自己的行动方针:上街路线,应当是以“2”为原则的“直线运动”——原路来,原路回,决不拐弯;而“2”,则是指游逛的时间,决不超过两个小时。昨天,当他结束了一切公事,决心单独逛一逛,兼带完成采购任务时,他就喜气洋洋地从住地出发啦。可是,当他沿“直线”边走边看,一遇到商店就进去打一下转时,这路却越走越没个完,那大街也越来越长,越来越热闹,走了整整两个小时,替人采买的东西也有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满以为已经逛完了南京路,顺便一问,人家却告诉他:南京路的真正尽头是南京东路——外滩,到那儿还需再走半个钟头!老天爷,这可不是玩的!杨老师来了个当机立断,半路折回了。唉,为了逛一条街竟要费半天工夫,太不值得啦,当然,可以坐车,可是坐到车上,一晃而过,不是什么也看不清,什么印象也没有吗?唔,反正已走了一多半,看了一多半,再走下去、看下去,也无非是望到顶尖得仰掉帽子的高楼大厦啦,五光十色的百货商店啦,挎胳膊搂膀子的青年男女啦,挤挤攘攘的,腊月天气都能叫人憋一头汗,真累得够呛。是啰,“窥一斑而知全豹”的道理,他是明白的,行啦,马上回头!这便是他以“2”为原则的“直线运动”——在大上海逛了半趟南京路的全部经过。

说了半天,这“坐”和“卧”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本来,杨老师圆满完成了取经任务,又捎带完成了采购任务,手里又拿着接待单位为他买好的一张“硬卧”,再过三个小时,就可以消消停停地上车啦,可是(不知什么缘故,生活中常有这个“可是”),刚才,他忽然发现车站附近的一块广告牌上,贴着某项学术报告会的海报。

一见海报,杨老师霎时两眼放了光!这个学术报告会的内容是他非常向往的,报告人更是他慕名已久的,报告的日期,恰恰又在今天!就是说,只要他肯放弃这趟车次,拖延半天出发,他不是满可以买一张入场券去听听吗?

如此良机,耽误半天回家完全值得。可这样一来,卧铺就“卧”不成啦;卧铺要预先登记,到车站现买是根本买不着的,要不你看,为什么这么多人眼巴巴地转来转去等退票呢?

那么,烦劳原来的接待单位再去设法定一张?这怎么张口?怎么好意思?要是出差的人都像自己这样找麻烦,人家还怎么工作哪?算了,改签一下票,就坐晚间车走,挺一挺,来个“硬座”,反正,只要听上这场报告,便是难得的幸运。唔,辛苦一点,头尾不过熬十七个小时,虽然已是中年,但他充分相信自己也是“名副其实”的——杨健嘛,“健”着哪!

于是,在把额头的“玉米粒”足足擦去了几十颗后,杨健终于又来了个当机立断:到签票窗口改签了当晚的车。签了票,望望手里的那张“卧铺”,他心疼了:对了,卧铺总不能白白作废哪!他毅然决然地朝那些为等退票而打转转的行列走去。

哎呀呀,人真多!我们这可爱的共和国,难就难在这个人多上头了。你看,这么多人买票、等车,挤挤攘攘,比南京路还热闹,唉,这么多人要南走北往、东来西去的,都是为了哪桩公事呢?杨健老师想着,把票掏了出来。

“谁要……”杨健老师轻声地慌慌怯怯地刚说了两个字,那捏票子的五个手指头竟同时被几只大手抓住了……那几只大手像拔萝卜似的把杨老师连同他两臂的大包小包,足足“拔”了二百米,又“旋转”了三圈半……杨老师被拖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又好不容易“断”给了那个嚷嚷得最厉害、把他手指头掰得最疼的小伙子,一场危机才算结束!像是杨健欠了情似的,几个“拔萝卜”的勇士瞪他几眼,悻悻地散去了。而杨老师那五根修长的手指头,却像初冬晾在屋檐下的萝卜条,还在一个劲儿地打哆嗦!

那个得了票的小伙子自是兴高采烈,还未掏出钱来,两个指头在胸前的口袋一捻,先敬给杨健一支烟,杨健连忙谢绝了。

小伙子当即把烟叼在了自己的嘴角,一边掏钱,一边朝杨健嘻嘻地笑:“谢谢,太谢谢您老了,要不是为我那八十三岁的老母亲病病歪歪的不能坐,谁来受这个罪?哎,刚才真对不住,谢谢您老了……”

杨健一听,这才有了几分欣慰,看来,这一让,还真让到了节骨眼上,而小伙子的一口一个“您老”,更教他不敢当,他揉着发疼的指头,连连说:“没什么,没什么……”

小伙子掏出一个小皮夹,把钱数点给杨健,又笑嘻嘻地瞟他一眼:“真的,要是我自己,就是坐两天两夜又关什么紧?熬一熬还能多五六元补助哪!是不是?嘻,再见!”

杨健一听,马上发了愣。哎,这小伙子说什么来着?“多得五六元补助?”“熬一熬?”对了,他想起来了,现在好像有个什么规定:出差不享用卧铺者,可得卧票的部分补助……咳,看来这个小伙子是把他也当成只爱钱不爱命的财迷了……杨健一想,连忙追上一步,想唤住那个小伙子解释一下,可是那个小伙子早没了踪影。

真是天大的误会!真糟糕,让这个毛头小伙子小看我了,杨健微微有点懊恼,心里泛上了一种受屈辱的酸酸滋味。可是,当他转念一想即将聆听报告会的幸运,心里的喜气又马上冲掉了那股酸气。

在去寄存小件行李时,杨健不无负气地立誓了:晚上上车后,如果有可能,我还去登记卧铺,嘿,真是小看人,岂有此理!

人要不走运,买盐也生蛆。杨健兴兴头头地问了路,乘了电车,气喘吁吁地赶到报告会的会堂时,却大失所望——报告会的入场票,早就发售完了!

向人央求吧?既然兴冲冲持券而来,谁还会让给别人?跟收票员说说?人家知道你杨健是谁?他没滋没味地站在入口处的一角,眼睁睁地看着人们一个个说说笑笑地进去,一股委屈冷落的凉意,从心头凉到脚跟。

该进的人全都进去了,那漂亮而又堂皇的大门也关上了,他只好怏怏地起步往回走,心里好不懊恼!看,一念之差,什么结果!报告没听上,白耽误半天,还要受一夜累……唔,刚才真不如到新华书店再转一圈,看看有没有《辞海》(“化学分册”),假如买着了,倒是个小小的安慰!不是吗?反正坐着回去还能补助三五元哩!他解嘲地想。

杨健漫不经心地抬手看看表,哎,离原来乘坐的那趟车次还有一个小时!这一下,他的“反应”真比金属中最活泼的元素钾和钙还快——像运动员百米冲刺似的,他又一下冲向了电车站!

四十分钟后,他又来到火车站的“人海”中了。

签票处的姑娘可没看他这个半老头子是不是大汗淋淋,眼皮撩也不撩地把那张硬邦邦的车票连同硬邦邦的话一同扔了出来:“没座位,挨挤可别埋怨!”尽管从那小小的窗口只看见姑娘的下巴颏和神气活现地噘着的小嘴,杨健却像做错了事又得到老师宽恕的学生一样满心感激,当下检了车票,又去行李寄存处提出了行李,扛着大包,提着小包,气喘吁吁,挤挤挨挨地上了车。谁知一入车厢,刚挤进过道,就当了罐装沙丁鱼!

列车开动了,紧紧挤在一起的一群“人鱼”,也随着列车行进的节奏微微摇摆起来,夹在人缝中的杨健想稍稍缓口气,可却半点挪动不得,当挤得晕头转向的他,拼出了最后一点才智,认真地分析了“目前的形势”后,他终于发觉:在两个车厢连接处的转角,“形势”要好得多,当他咬了牙,终于一步挨一步地奋斗过去时,那额头上的汗,更淌得像小溪一般!

虽然仍是没有坐的位置,但毕竟有了放下旅行包的地方,杨健把小包摞在大包上,屁股半挨半坐地倚在两个包包上,总算有了一席之地。

但是,这里的空气也是混浊的,一股与季节不合的热气熏得人头脑发蒙,杨健觉得胸膛胀闷欲呕,从出差以来一直是好心情的他,现在的情绪却一落千丈了。挤在这样乱哄哄的环境中,哪怕是木头人也得上火,素来温和沉静的杨健沉不住气了,而面前一团团不知从哪里飘出的呛人的烟雾,使他倍加烦躁。

“喂,伙计,说句亮底话,你这趟到底抓挠了多少?”

“嘻,小意思,这个数!算计错啦,光弄点软货,没大油水……”

“嘿,当初叫你跟我到南边转一趟你不听,这回,我弄了个这!哈,服了吧?”

紧挨着杨健的两个年轻人,低声交谈着。他们一左一右,全都背向杨健,各自在两个鼓鼓囊囊的大包上坐着,杨健看不清他们的脸,只看到一个长长的鬓角和另一个戴着不知是围巾还是帽子的奇形怪状的脑袋。原来,那呛鼻的烟雾就是从“鬓角”和“脑袋”间施放出来的。这阵阵烟雾已经把这个角落缭绕得云天雾地了。

“我那邻居的孩子,上月退了学去卖烧鸡,半个月就挣了一百多!”

“真是的,现在,只有糊涂蛋才老老实实干,不痛不痒的话哄傻瓜哩!我看哪,搞来搞去,还是‘臭老九’们可怜,我妹妹学校的一个女老师,工作再也没她卖劲了,评工资,倒没长上,吓,喝了敌敌畏!就为几元钱……瞧,傻不傻?”

“娘的,我算认准了,这时候不想法捞,往后,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啦!向前看,向钱看哪!就是这!回去,我也让我兄弟退学,混个事干,上学,上个!反正就这么回事!”

杨健打了个寒噤,霎时毛骨悚然了,这零零星星传入耳鼓的话语,就像一根根尖利的钢针,刺疼了他的心,他不想去细辨说话人的面貌,唔,反正是两个年轻人,千千万万青年人里的两个,可是,他们说的这一切,是这样叫他吃惊而伤心,刹那间,一种受奚落、受玷污的感觉使他在烦躁以外多了一种愤恨的情绪,愤恨中又带了点悲凉;当然,这两个人的话不能代表大部分青年的心理状态,但是,至少持这种看法、有这种情绪的人,绝非绝无仅有。啊,可怕,太让人寒心了,如果教育、教师在社会,在人们心目中,至今仍是这样一种可悲的地位,那么,他自己所从事、所努力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一种从未有过的怨懑情绪,霎时占据了他的心胸,他忽然感到自己以往兴致勃勃地在课堂和其他场合所做的热情洋溢的关于科学、关于未来的各种介绍和展望,似乎是太迂、太天真了……啊,理想和事业是如此诱人,未来是那样绚丽,可是,现实和生活中的阴影,却不时地要去遮盖它!真是岂有此理!岂有……

呜!——咯噔噔噔,咯噔噔噔……车厢有节奏地晃动着,呛人的烟气、闷人的雾气仍在扩散着……

“谢谢侬,让一让,让我过去!”杨健的背后,忽又响起了一个娇甜甜的声音。他扭头一看,一个卷头发大眼睛、上身穿了件劳动布夹克衫的姑娘,正开了卫生间的门,探出了半个身子。

杨健立刻满脸羞惭了:原来,他认为较好的地理位置,却是通向卫生间的咽喉地带,这,那里是久留之地?他歉疚而惶愧地立刻把身子一偏,而那个有着娇甜甜声音的上海姑娘,还没等他让出地盘,却心急而又大方地两手一扳他的肩头,以一个舞蹈式的动作,从他和两个年轻人中间跳了过去。

灵活得像条小鱼的姑娘,人是穿过去了,不料,口袋里却跳出了一个铁牌牌,“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喂,同志,你丢了东西了!”杨健说着,艰难地弯下腰,替姑娘拾了起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卧铺的代用牌——“8车19号下”!哎呀,天下偏有这般巧事,这个卧铺号,不就是他两个钟头前退的那张吗?

杨健发了愣。

“八十三岁的老母亲”“病病歪歪的”……哎哟哟,那个活见鬼的小伙子!

“谢谢侬,谢谢侬!”大眼睛姑娘,伸手接过了牌牌,朝他微微一笑道,“丢了牌牌,没有地盘,我的二十元洋钿算白搭了!”

“什么?同志,你花了多少钱买的这卧铺?”杨健的眼珠一下瞪大了。

“二十元!怎么,侬勿相信?是格,原来格张卧铺只要十四元,阿拉排了一天队也呒没买着,只好多拿六元买了个退票,那个卖票的小瘪三,明明是敲竹杠,阿拉心里厢哪能勿晓得?世上啥人都有,反正那个小瘪三就值六元洋钿!他发这点横财,也吃不了一辈子!”姑娘唧唧呱呱说着,又朝杨健莞尔一笑,“啊,你是笑我有点‘阿Q’,对吧?真的,同志,说实在,我也是为自己方便,多掏几元钱没啥,能占个地盘,十六七个钟头,包能画出一张设计草图哩!”姑娘不无得意地拍了拍胸前口袋中的一根铅笔,漂亮的大眼睛溢满了自豪和青春的神采。她朝杨健再次点了点头,继续用灵活的弹跳动作,跳到卧铺车厢中去了。

杨健还在发呆。

“敲竹杠的小瘪三,”“反正就值六元洋钿”,啊,真是活见鬼!

呜!——格噔噔噔、格噔噔噔……车厢有节奏地晃动着。仄愣着身子、偏偏歪歪地倚立着的杨健,心里又闷又乱,什么滋味都有!唉,今天这趟车乘的真是又奇巧又窝囊!那个买退票的小伙子,原来也是个欺哄人的小骗子哪!不过,在听了那个姑娘的一番话后,杨健原来那股恨怨和悲凉的情绪,却渐渐消退而又变得亢奋起来……瞧瞧,怎么样?生活中有不择手段谋取钱财的小人,也有愿意牺牲个人利益、一切为了工作的好人,那个可爱的上海姑娘,不就是这样的么?看样子,她好像是工厂或什么科研单位的一个技术员……啊,不,她是什么身份不是主要的,有意思的是她那一脸朗朗的神采,那番坦率而淘气的笑骂,多好!就像一缕清风、一线阳光,顿使这人头济济,空气混浊的车厢也清新明媚起来……

啊,真可恼,这烟雾还在缭绕,那压低了的可厌的唧唧哝浓的对话还在继续……

没有在杂技团学过艺,也没受过特殊训练,十七个小时的“倚立”,实在不好挨!

火车没有误点,但是,从车厢中最后一个“挪”出来的杨健,简直像散了架,两条腿又沉又麻,迈下车厢后,他扶住月台上的柱子,闭了半天眼睛,才回过神来。

他慢慢睁开了眼,哦,天气很好,阳光明灿灿地照着月台,照着一列列绿油油的车厢。挤挤攘攘的人群,从他身边流去,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扛包的、提行李的,哦,真热闹,这么多的人,到处是人,生活,生活……

走,该走了……杨健弯身想提起行李,两手却没一点劲,两条腿也迈不动了。“我这是怎么啦?莫不是病了?……”他吃惊地想,用手摸了摸额头,吓,像火炭似的烫!

真不中用!怎么,难道受点小小的累,就要躺倒啦?不,不,得挺起来,撑起来……回去,还有多少工作立等着要做哪!

杨健再次努力睁了一下眼睛,忽然他发现:从车站大厅的尖顶望过去,一幢预制板砌的乳白色的楼房高高矗立在眼前……啊,自己离去才一个星期的工夫,那楼房就“涨”了这么高。这是正在兴建的一幢七层大楼,听说要全部分给文教系统的职工居住!快了……哦,不管怎么样,不管这话是否当真,这美妙的现实能否落到自己头上,但未来,毕竟是美好的,希望,总是存在的……

杨健迎着那冬日的和煦的阳光,他咬咬牙,一鼓劲,终于把两个旅行包提了起来。他艰难地迈开了步子,一摇一晃地,终于跟上了走向出口处的闹闹嚷嚷的人流……

家长

我爱人是中学教师,当了二十来年班主任了,少不了和家长打交道。我们家来过不少家长,我大都没记在心上,可是,有两位家长却叫我忘不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巧,这两个家长几次到我家,恰恰都是前脚撵后脚来的,而且,最末一次“相遇”,又是巧上加巧……这话后边再说。

第一次认得他们,是1974年的深秋。

那天傍晚,我下班回家上楼,这只手还抱着孩子,那只手就去拉炉子火门,让火早升上来好做饭,双职工的家嘛。老秦终日忙,就是鸡飞狗跳教不成课的日子,他还是刚板直正,一肩挑双担地干。我又是个“三班倒”,这一来,光上班下班三顿饭,就忙得我们天天都像打仗似的。

“哎,这是秦老师的家吗?您就是……”身后忽然响起个甜润润的嗓门儿。

我直起身子扭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人,细眉眼、白胖脸,身架很富态,穿一身相当考究的深灰料子服,拎一只时兴的带盖大草篮。不用说,这肯定是一位家长。

我刚答了个“是”,她双眉一展,分外亲热起来,从我手里一把搂过孩子,哎哟哟地叫起来:“多漂亮的小妞妞!叫个什么?萌萌?多好听!真是学问大,才气大,名字也会起……”她一边随我往屋里走,一边絮絮个不停,“哎,我是高燕燕的妈妈,我们燕燕就在秦老师班上。对啦,我这是第一次上门,你不认得我,秦老师和我可熟啦……哎,我在五金交电公司工作,我们燕燕她爸在物资局……哎,秦老师对学生可好啦,可关心啦。我们燕燕每天一回家就说秦老师好,学问高,有经验,全校拔尖,市里也数一数二,都说他课教得好,对学生又耐心,又细致,又……”

多年来,校里校外,我听过不少夸老秦的话,我也从不认真当回事。可这位首次相识的家长,还没坐下就像拨算盘珠似的噼里啪啦来了一大通,倒使我十分不自在了。盐多菜咸,话多味淡,她越夸得过分,我越觉得这话不实诚,嘴里呵呵应着,心里就敲开了小鼓:这位薄嘴皮、薄眼皮、连眼角梢梢都透着笑的家长,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求老秦啦?

我一边和面,一边等着她的下文。

可是,高燕燕的妈妈,却不忙开口,她挪开我端给她的茶水杯子,左张右望地评说起我们的房子来:

“哎哟,你们就住这么窄巴?这是几平方?天爷,还不顶我们家的杂物间大……真是的,如今当老师就是怪艰苦哟!”

“艰苦不艰苦倒在其次,顶了个‘臭老九’的名,出力不落好,不挨骂就是好的啰!”我随口发了句牢骚。

“就是的,就是的,这年头……哎,你们没个老人?您带着孩子在哪个厂上班?西郊?那么远,老天爷,真够要命的!哎,我要早知道你们住这么窄巴……”她忽然压低了声音,把嘴凑过来,“这样吧,我回去跟燕燕爸爸说说,他在房管局有熟人,先想法给你们搞套房子。哎,人民广场拐角那座五层大楼快完工了,您上班来来去去的总见了吧?哎,我叫他想想法,帮秦老师弄套一大一小带厨房的。哎,要是搞到楼下的那就更美啦,您说是不是?喂个鸡养个鱼啦,乘个凉晒晒酱啦都方便……对啦,还有您那工作单位,要调调就好啦。哎,这事包给我,我和燕燕她爸都认识劳动局调配组的,没问题,没问题,那不算啥大事。唉唉,我们要早知道您这么作难……”

看,家长很有助人为乐的热忱,却一直不说明来意。我光是心里猜,却又不好问,反正……唔,不是我鸡肠麻雀肚,这年头,猴弹棉花狗拉车,什么都乱套啦。不是有事,像她这样派头的,不会脚底板痒得没事干跑到我们这门上来!我含含糊糊地应答着,心里只想:她兴许是等老秦来了才会说正题?

她不便说,我不便问,就管自两手不停地擀起面条来了。

谁知老秦一直没回来,水滚了,面条熟了,还没人影。我让家长,她又执意不吃,再三声明早在家吃过饭了;一看我放在桌上的面条卤子,家长又深表同情起来:

“哎哟哟,就这点炸酱?天爷,没点肉丝也得炒个鸡蛋嘛……哎,你这儿离菜场远吧?买菜难吧?啧啧,咋过日子哩!哎,以后这种小事,甭管啦,只要打个招呼,我让孩子给捎到家,燕燕她表姨就在东关菜场……唉唉,我们要早知道……”

我听着她的唠叨,一句也接不上腔——没法接腔,叫我说什么呢?

刚吃了饭,萌萌又打哈欠又闹人,瞌睡了。我连忙哄她睡觉。好心的家长,顺手拿起我搭在椅背上的小毛衣,更是一番感慨:“哎哟哟,瞧您忙的,孩子的毛衣该有两年没拆了吧?袖口都烂了。这种小事您咋不早吭一声?燕燕她姑姑打毛衣可在行啦,用不了三五天就成一件。唔,啥时候脱下了尽管拿来。唉唉,我们要早知道……”

衣、食、住,就差个“行”啦,我刚刚想到这上头,家长又紧接着来了:

“哎,您上班是天天坐公共汽车吗?上三班倒的,真不如有辆车子方便。对了,最近我们公司,马上就要进一批抱闸大链盒的‘飞鸽’,车是不多,可只要您说声要,亲姑表姨不管,也得先给您送来……真个的,咱没别的本事,买个车子还是可以的,再说是为谁帮忙嘛。唉唉,我们要早知道……”

“燕燕她二叔在医院门诊室,以后您想休息了,开个假条什么的……”

“燕燕她四舅在……”

我越来越无话可说了,这样热心肠的人,这样神通广大的家长!

要说的话都说尽了,该关心的都关心到了。可是,老秦偏偏迟迟不归!九点了,九点半了。咳,准是叫成天开不完的会给拖住了……十点了,我也哈欠连连。

家长终于露出焦急不安的神情了,不断看手腕上的表。

我说:“如果您有什么要紧事,是否到学校直接找找老秦?”

她像烙了炮似的紧摇着双手:“不,不,秦老师白天教学就够忙累了,哪还能晚上再去学校打扰?我就在这再等一会儿,等等……”

又过了半个钟头。

看来,实在没法再挨下去了,她只好站起身来,打开草篮盖,抓出了一只只大苹果。

“燕燕她师娘哎!”她嗓甜音圆地一叫,立刻叫我一阵……不能说肉麻,反正是我从来没听过这称呼的。如今,当老师的人能听人家好好叫一声,就算有造化了,我这……像一下吞了只太甜腻的团子,光是嗓子发痒,却应不出声来。

家长一边往桌上抓苹果,一边慢声细语地说:“嘻嘻,要说嘛,事情是不大,只要您跟秦老师说说,准成!”她亲热已极地拍着我的肩头,“现在的男人哪有不听女人的?哈哈,只消您跟秦老师这么一说,准成!”

到底什么事,她始终没说出来。我明白:她不想对我挑明,反正老秦是知道的。

这位客气已极的家长,一步三招呼,总算下了楼。我还算手脚快当,趁她出门时,一下把苹果搂到一个网兜里,背在身后,跟着送下楼来,等她扶着车把,亲热复亲热地道了别时,我才悄悄把那网兜一下卡到她车子后座上。

说来也巧,她刚走,我还没上楼,老秦骑车回来了。

“又开会啦?”

“可不,讨论推荐学生参军的事。”

这一下,我全明白了。便告诉老秦:“高燕燕的妈妈来了,等了你几个钟头,刚走!”

老秦像遇了大赦似的,说:“谢天谢地,今晚没叫我碰上,这两天她往学校不知跑了多少趟啦,也不知道她的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那她女儿表现怎样呢?”

“学习差,又娇气,真叫大家推荐,在班上再挑一半也选不上她。你想,有这样的家长……”

“呵,是秦老师吗?你们还没休息?”

我转身一看,哟,又来了个陌生人。院子里灯光太暗,一时看不清这人的模样,只见他个儿瘦高,穿一身工作服。

“关师傅!”老秦赶紧握住他的手,“这么晚,你怎么来了?上家坐吧!”

“不,不,就这说两句,我还得去上班呢!”关师傅说,又看看我,“这位就是……呵,谢谢您,谢谢您上次为俺小杰操了心……”

他这一说,我才明白了:这是老秦班上学生关杰的家长。半个月前,老秦把一件烂了领子、掉了扣子的衣服拿回让我缝补时,我当时并不太乐意:老秦真是管闲事到家了,我还不够忙吗!可是,当我接着听说关杰没有了母亲,他下面还有个很小的妹妹时,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了,马上给补得好好的,让老秦拿了回去。这会儿,面对家长郑重其事的道谢,我倒不好意思了:“这么点小事,不值得提。关师傅,上楼坐吧!”

“不,不,秦老师,我来为关杰请两天假,他的脚烫伤了!这孩子,一看起书来就入迷,一边灌开水一边捧着书不放,咋会不出事?真是个憨小子……”家长不安地搓着两只大手,“反正也怨我,厂里忙,顾不得家,家务什么的都落到孩子身上……”

“哎,严重不严重?我去看看他!”老秦说着,便想去推车子。

“不要紧,不要紧,已经去医院上过药了,只是这两天不能下地。我原来打算明天跟您说一声的。现在,说实话,秦老师你也知道,少上几天课又有什么?可我那关杰,刚才急得眼泪哗哗的,非让我立刻来给您请假不成……哎,我还要上连班。我们班上的小于病了,我得替他。我这就走,老师,别送,别送……”

关师傅匆匆走了。老秦送了几步又返回来跨上车子,他不说我也知道:他是要往关家去。

等老秦回来时,我已睡醒一觉了。我问关杰的伤势,他说:

“烫得不轻,加上他当时没穿袜子……你知道的,他家经济状况不好……唔,我去时,他正伏在被头上做物理计算题呢!这学生真难得……”老秦自言自语地说,“教育,常常是在潜移默化中进行的。你看,像关师傅这样的家长,一没权,二没钱,哪比得上高燕燕的父母?可人家有精神财富,以好品德影响孩子……你知道吗,关师傅工作是很棒的,“文化大革命”前,一直是劳动模范呢!”说到这里,老秦劲头十足了,“做班主任的,不推荐关杰这样的学生又推荐谁?”

“嘿,你们这些扫帚疙瘩也当真入庙成神啦?”我笑出声来,“我就等着瞧你的神通啦!”

老秦看看我,眨眨眼,没吭声。

过了几天,老秦回家来,满脸不平之色:“嘿,我算服了,军装到底让高燕燕穿上了!”

“怎么样?我早就料到的嘛,人家有的是熟人,你不通融,有人通融!”我开玩笑地长叹一声,“妥啦,反正咱的房子啦、车子啦、调动啦,都别指望啦……”

“这世事,真是拿铁铲也铲不平!”老秦也长叹一声,“我真佩服关师傅,他倒看得很开,刚才我到他家,他既不发火也不难过,摸着小杰的肩膀劝慰孩子说:‘别垂头丧气的,不怕土窝浅,就怕不是材,只要有心劲,石崖也扎根!’你听!”

多难得的家长!我正想着,只听老秦又自言自语地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也真是千奇百怪——回来的路上,我碰见高燕燕的妈妈,她刚领着穿了军装的燕燕从照相馆出来,雄赳赳气昂昂地斜我一眼,像是不认识了似的。唉,这样的家长!”

1976年的初春,春不像春,遮天铺地的黄沙终日刮得人满头满脸,风冷彻骨。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买菜回来,只见楼下横着一辆“上海牌”,这在我们这平民大院不常见的卧车,招引了许多孩子,车里的司机不耐烦地揿着喇叭。

我刚上楼梯,便听见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在嚷嚷:“反正招呼打过啦,你看着办,批不批,随你便!我早知道的嘛!哼,离了金针菜,照办八大碗!”

我一愣,这不是高燕燕她妈的声音吗?果然,我一进门,差点和她撞个满怀——她正一脸怒色出门来,恶狠狠地瞟我一眼,噔噔噔地下楼了,接着,只听楼下小车喇叭呜的一声……

好家伙,怎么打上门来啦?我见老秦呆立在窗前一言不发,不由得也来了气:“嘿,这么凶,她这算干什么?”

“好端端的要让她的二女儿萍萍退学,我这班主任当然不能随便同意签字,就这,她又找到这儿来胡搅蛮缠……”

嘿,受这种窝囊气!我心里气恼,却又恼不得老秦。回头看他,他还是平平静静,既不恼,也不火,两手插在裤兜里,两眼望着灰蒙蒙的天发愣,连饭溢了锅也没发觉。

我没好气地掀下锅盖往桌上一扔:“你这人真是,少上一个少操一点心,你还怕没学生?”

“不,也不光是她,这是一场‘时疫’呵!”老秦仍在望着满天灰沙出神。

“咚,咚,咚咚。”有人轻轻敲门。

我一开门,只见一个脸上长着络腮胡子、穿一身工作服的瘦高个儿站在门外。

老秦霎时高兴起来:“快进来坐!”

我想起来了:这是关杰的父亲。

“秦老师,又来打扰你们啦!”关师傅站在门口没动,忙乱地用一双筋粗骨硬的大手拍着肩头的灰沙。

“您怎么这样说呢,关师傅,您喝水……”

老秦连忙把他迎进屋里,马上倒茶递烟。

关师傅连连摇手,神情十分不安。“我,我本来不想……秦老师,关杰承您教了几年了,我也知道老师您的为人,我不瞒您……”关师傅那深幽幽的眼睛在屋子里迅速一掠,一看到墙上那帧镶了黑纱的总理相框,他的双目放光了,“秦老师,我是来拜托您的……”他顿了一下,轻声说,“我可能要出事了!”

老秦和我都吃了一惊,但老秦随即镇定下来,也轻声问道:“是不是也为送花圈?”

关师傅立即点点头:“是的。前几天,广场东边那个最大的花圈,您见了吧?那就是我们厂的人献的,花圈的钢筋是我焊的。哦,这事光明正大,我做的时候就没藏没掖,谁都知道的!不,光这我还觉得不尽意,老觉得自己的心也随总理的英魂去了,这日子没过头了。我心里实在堵得慌,自己又识不了仨瓜俩枣的字,我就顶了小于的班,让他去广场把那些诗词抄回来念给我听听……这一来,这些诗词在厂里传开了。这两天,嘿,追查得正凶啦!”关师傅的两眼一闪一闪的,像跳着两星火苗,“这我不怕,敢做就敢当,顶多让我去住一阵小黑屋,还能把我怎么样?我……我挂虑的是孩子……”关师傅的脸颊轻轻抽动了一下,“小杰去年刚下乡,唔,就是长期在农村也没啥,就是,就是……秦老师,这个你知道,孩子的档案上一添上家长的‘黑东西’,这孩子可就一辈子难抬头了……”

我心里一紧,像坠上铅块似的越来越沉,眼望着关师傅,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望望老秦,只见他俩手握着关师傅的手,两眼泪光光地盯着他,也没有半句言语。

“秦老师,我这事,您当老师的也无能为力……唔,我没别的想头,老师,我只觉得有点对不住孩子。孩子他娘没了七八年了,我没为他们操多少心,冷冷热热随他们去,丢丢搭搭凭他们长,我这当爹的于心有愧呵!唔,老师,我要真出了事,日后关杰进城来上你家,还请您多调教调教他。再累再忙,学习不能丢;再苦再落魄,要活得像个人样!老师,我把他托给您了!”

老秦一直紧紧地抓住关师傅的双手,半天,几个字才像弹子似的从他嘴里蹦了出来:“您——放——心!”

1978年的冬天,冬不似冬,终日暖洋洋,不,是人们心里暖洋洋的。

你瞧这关师傅,刮了胡子理了发,红光满面的像年轻了十岁。

“一会儿秦老师回来,你一定让他到我家去……我们等着他。”关师傅走到楼下时,还回过头来,喜气洋洋地一再嘱咐。

“当然。一定,一定!”我也连连回答着,轻轻关上了窗户,却关不住扑鼻而入的腊梅的香气。呵,这1978年就是不同往年,冬天像春天一样和暖,梅花开得比春花还要香艳。

我和老秦都不会喝酒,可是,关师傅带来的喜讯却教我欢喜得没喝就醉:去年考大学的关杰,不久前又参加了选拔考试,过了寒假,就要出国学习啦!昨天,他回家度假,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

“咚咚咚咚……”有人轻轻叩门。

我一开,一眼就认出了:高燕燕的妈妈!

她还是那身打扮:穿一身干干净净的料子服,提一只漂漂亮亮的手提包。

“哎,秦老师没在家?”她的神情多少有点尴尬,不过,随即被满脸的笑容遮盖了。她还是那副模样:细眉眼,白胖脸,只不过两年多没见了,眼角好像多了不少皱纹。

我心里奇怪:现在,她没有孩子在上学,她来干什么呢?不过,我也不便问,照例让座、倒茶。

家长显得有几分局促,脸孔红涨涨地闪露着谦恭的笑容。是冬天,屋里的煤火又不旺,她却掏出手绢来擦着额角。

“说实在的,我真不好意思来打扰秦老师,说实在……”

“别这么说,家长同志,以前的事,都是‘四人帮’作的孽……”

“对呀,都恨‘四人帮’,我啥时候想起啥时候恼!哎哎,我这一坐又要影响你休息了吧?您不是明天一早又得跑大老远去上班吗?”

“不,”我马上告诉她,“我已经调到附近的一家厂子了。这是领导遵照中央关于要关心职工生活的指示采取的行动,我们厂对调了不少同志。现在的政策,真得人心呵!”

说真的,我说这些,一点没有借此揶揄她的意思,因为我实在是心里高兴嘛!

她却有点异样的感觉,胖团团的脸又一下子红了,连连说:“好嘛,那是嘛,托华主席的福嘛!”伶牙俐齿的她,并没让自己的难堪维持多久,马上就转了话题,“对了,前天我又听说秦老师被评上模范教师啦!真的,您这当师娘的,也够荣耀啦。秦老师现在真正桃李满天下,像秦老师这样的好老师,我早知道会评上……”

我一听,又来啦,连忙截住话头说:“您是不是有事要找老秦说?”

“嘿,嘿,是有点事,是这么的……”家长犹犹豫豫,吞吞吐吐。

“说吧,只要能做到……”

“哎哎,不瞒您说,都怨我那两个不争气的闺女哟!您说,咱当父母的,哪有不为孩子操心的哇!为我的燕燕和萍萍,我这几年真是操碎心、跑断腿,到现在,唉,落一肚子埋怨……哎,您知道,我那燕燕,后来从部队上退回来……嗯,那是纠正不正之风,说来是应该这么的……唔,好容易分到一家工厂上班,她嫌工种不好,成天摔摔打打,我跑死跑活给她换到商店当售货员,她又说站得腿酸……这丫头真难侍候呵……还有我那二闺女萍萍,我让她退学,当时是为了让她去学小提琴——这是明码算盘嘛,我也不瞒你,还不是为了早点找出路吗?我给她买这买那,求爷爷告奶奶找人教,心也操碎了。结果呢,两年了,啥也没考上。这都不说,我还没吵她们一句呢,今天,姐妹俩倒一齐冲我开火了,说是我害了她们,是我误了她们的前途!您听听,您评评!真气得我两手打哆嗦……”

家长的手绢不擦额头了,却揩起了眼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此时,我忘了她的虚伪,忘了她的骄横,心中倒真有点同情起这位“受气”的家长来了……老秦说得对,这位家长,也是从另一面深深受了“四人帮”散播的那场“时疫”的苦了……可是,我不会宽慰人,只能默默地听她自顾自地唠叨:“您看,您看,咱们当家长的,就是这,受了气还想着是亲骨肉,到头来还要为她们跑腿……这两个死丫头想再复习复习功课,请老师辅导辅导,从头学起,明年再考,可自己又不好意思来找老师,光拿我出气……这不,我又硬着头皮来了……说实在的,真不好意思见你们,真不好意思再找秦老师……”

“这没啥,家长同志,这事,我一定告诉老秦,只要他能办到的……”

“是的,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谁不知道秦老师为人好哟……”家长霎时又笑容满面了,“哎哟,都怨我那两个死丫头,真没良心。她们都不想想,还要什么样的妈妈哟!真是不知好歹的孩子,真是的……”

家长说着,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在她带来的提包中摸索……

我心中突突一跳,该不会又来那一套?还好,她总算吸取了“教训”,拿出的是一个薄薄的纸套儿,“没什么让您和秦老师做纪念的,这是她姐妹俩的照片,就给……”

“秦老师!秦老师回来了没有?”关杰兴冲冲地闯了进来。我们这家,他当然早就走熟了——在他爸爸终于被叫进“学习班”吃“七大两”的日子里;在他下乡后,复习功课遇到难题的时候……而现在,嘿,一年多不见,小伙子身高体壮,出落得更是一表人才了。

关杰一见屋子里有生人,就又恢复了往日的腼腆,小伙子羞怯怯地搔搔那一头乱发,斯斯文文地在屋子一角坐下来。

高燕燕的妈妈到底眼灵耳敏,两眼盯着关杰胸前的校徽看个不停。当她接着听我说,面前的小伙子去年高考是全区第一,录取了一类大学,马上又要出国学习,她立即殷勤起来,把自己面前的茶连忙捧给关杰,慌得小伙子摇手不迭。

“哎呀呀,出了您这样的孩子,真是当父母的烧了高香!哎,您也是1975届毕业的?那,说不定和我闺女是同学哩!您叫什么?关杰,……哎,关杰,您认得我们燕燕吗?高燕燕,喏——”家长把捏在手中的照片一下取了出来,献宝似的送到关杰面前,“这就是我闺女燕燕,这是她妹妹萍萍。哎,俺萍萍会拉提琴,她姐妹俩弹个琴唱个歌啦倒是不笨。嗯,您认得吗?认得吗?”

垂着头的关杰,看也没看地把照片放到桌上,“认得的,怎不认得?”小伙子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呼吸也有点急促了。

我真想替这个窘困的小伙子说句什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我不由得望了一下桌上的照片,姐妹俩装束时髦,照得花枝一般。

而被某种莫名的心理驱使的那位女家长,依然在发挥她的热情。

“哎,关杰,接了通知您不会马上走吧?这春节总要在家过嘛,是不是?那太好了。请到我家去玩吧!我们住花园新村三幢十八号,您知道吧?唔,楼上楼下就是我们这一家,燕燕她姐妹俩一人一间房,看个书玩个琴什么的又安静,又……哎,您去玩吧!请您多帮助帮助燕燕,您就扶她一把,说来说去,谁叫你们是老同学嘛!”

关杰的脸简直像煮熟的虾一般,憨厚的小伙子只是嘴里“唔唔”,却不知怎么应答。

总算有人救了驾。

关师傅那瘦高的身躯一在门口出现,高燕燕的妈妈立即像吃了哑药似的收住了絮叨,又像触了电似的站了起来……一不再笑,二不啰唆,便立即告辞了;从楼梯上传来的慌慌忙忙的脚步声,就像滚下去一个木桶……

我正纳闷,关杰也奇怪了,他问:“爸爸,你也认得她?”

“认得,怎不认得!”关师傅眯缝着眼,说话的声调平平稳稳,“就在上午,她买菜不排队,还强词夺理地和人吵;我跟她讲道理,她还朝我好凶了一顿呢!唔,比起来,这算是小事一桩!”

到底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关杰也没向他父亲复述刚才的情景。

我明白了:庸俗,实在令人讨厌,败坏了的社会风气令人十分恼恨,但是,比起我们国家和人民所受的巨大创伤,以上的事,只不过是小小的至今未愈的疤疖……

我知道,关师傅父子也是这样想的。

他们等老秦,可是不知为什么老秦一直不见回来。实在等不住了,父子俩只好先走,临走又再三交代:一定让老秦去一趟。憨厚的关师傅最后又笑眯眯地补充道:“我很少喝酒,我也从没请过秦老师,就这一回!”

老秦总算回来了,我把刚才的一切都告诉了他。老秦愣了一下,二话不说,推起车就走。

“可别多喝呵!”我嘱咐道。

“不,我是到高家去!”老秦看出了我迷茫的神情,又解释说:“去贺喜固然应该,可我觉得,现在更应该去的是高家……哦,当了这么多年‘师娘’了,你该知道马卡连柯的这句话吧:‘现今的父母教育子女,就是缔造我国未来的历史。’”老秦顿了一下,又像给自己添劲似的说了一句,“是的,我们每一个家长都应该懂得,我们不光是在培育自己的子女,而是在缔造祖国未来的历史呵……”老秦说着,跨上车子,一阵风似的走了。

望着这个书呆子的后影,我摇摇头,心想:我在教育和操心自己孩子的时候,是没有想到在缔造祖国未来的历史的,至于别的家长……

送药

即将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沈楠又习惯地回过头来,向大门口的布告栏投去迅速的一瞥——布告栏上的布告,照例是白纸黑字:雪白的有光纸,裁得方方正正,连四角的图钉都像是用尺子量齐后才揿上去的,一个都不歪扭;楷书写得工工整整,连标点符号都像印的那样规矩,半点都不潦草。

一瞥之后,他的嘴角自然而然地涌上一丝欣慰的微笑,接着,他就又慌慌地四顾一下,看看是不是有人注意到他刚才这个回顾动作和微笑的表情。他担心的不是别的,一是怕老师们看见,会暗笑他是在自我欣赏;二是怕让学生们发现,会以为他这位教导处的教导员,神经有点毛病——你自己抄写的,自己张贴的一张普普通通的布告,有什么好看的啰?

不过,他这种担心,也实在多余:下学铃打过好大一会儿了,学生们早就像出笼的小鸟,飞得没了踪影,而老师们也都一一回了家,谁还会消停得没事干,专门在大门口注意他这个最后出来的老头子?

在证实周围没有人注意他以后,沈楠才舒了一口长气,走出校外。

日月可鉴,上苍为证。沈楠进出学校时,先往布告栏上迅速一瞥,继而欣慰一笑,接着仓皇四顾,终于放心迈步……如是程序不变的“四部曲”,他每回进出大门时,都要来上一遍。而今天,这“四部曲”尤有必要。

沈楠如此倾心专注于大门口的布告栏,难道是因为这些布告有什么稀奇内容吗?不,学校的布告,决不像法院的布告惊心动魄,也绝没有影剧院的海报五彩缤纷,它的内容简单不过,无非是通知一下开班主任会啰,教研组长会啰,突出的好人好事表扬啰,犯错误的学生处分啰,诸如此类。而这些内容,又多是校长、主任们布置的,内容大同小异,口气千篇一律,写布告的只需加上“套头”用语,写出来就是。

所以,沈楠操心着意的,不是内容,而是字——布告上的字,是与他本人密切相关的。他这位教导员的主要工作就是缮写,抄各种各样的表格,写各种各样的字。新来的老师不知道,凡是在这个学校任教时间长的老师们则多记得,老早,在打字机还没普及时,学校所有的试卷或其他油印蜡纸,也多半是沈楠刻写的,他那一手漂亮绝顶的仿宋体,印出来真与铅字一般无二。

如果要问沈楠这辈子刻过多少表格、写过多少字,这可真比牛毛还难查。那么,要问他抄写中出过差错没有?天晓得,反正每回抄写完毕,他都是一字字、一行行、一遍遍翻过来倒过去地查了后才出手的。通常说,“米筛筛过用糠筛,糠筛筛过用绢筛”筛成的面,也没有这么细。

生活有时候也跟人开玩笑,就是这么细的人,碰上喝凉水也塞牙的年月,还是免不了倒霉。

就因为“鸡蛋里寻出了骨头”的倒霉运——使他整整倒了二十多年的霉。这个教训,使沈楠刻骨铭心。于是,他变得更加小心谨慎,连吐口唾沫也要看看是不是淹死了蚂蚁。因而,现在即便是“出手”了老半天甚或好几天的布告,只要视线所及,他总会忍不住惴惴地从头到尾审看一遍又一遍。所以,谁要是以为他是在为自己那一笔“仿宋”体在自我陶醉,那真是冤哉枉哉。

今天,沈楠要格外多看一眼这张布告,还因为这份布告是以党支部的名义出的。本来这布告不该他写的,可支部办公室的小胡,看中了他那一手好字,央他写,沈楠听了好像吞下个热汤团,甜丝丝、暖烘烘,一下竟说不出那股滋味,你想想:党支部办公室的通知,让他写!他怀着虔诚而又恭敬的心理,摊好了纸,写好了布告,最后,当他写落款——“党支部”时,他又特意饱蘸了一笔浓墨,精心刻意地写好了这三个字。随后,他又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才贴了出去。

这天刮过一场风,又下了一场小雨,是场春雨——春天了嘛,春风春雨送来的是春消息,这份布告的内容也是新鲜的:党支部通知教师们,明天下午第二节课后,讨论昨天传达过的文件。文件的内容,布告上没写明,可教师们都知道,是关于调整工资的。调整工资虽然不是人人有份,可是对许多教师来说,这是拂进心头的一阵春风。沈楠清晰地记得,昨天下午在听传达时,所有在场的教师都发出过怎样会心的微笑。

沈楠心头当然也是暖暖的。这倒不是说他认定这场有限的甘霖肯定会降到他身上,不,他连想也没有想过,他觉得自己并不够“格”,他高兴,只是因为大家都高兴。

那么说,是他生活富裕,不需要了?这话看怎么说,当然,他现在家庭人口简单。他的妻子,在二十二年前他第一次倒霉时,得了心脏病,“文化大革命”中,他第二次倒霉的时候,猝然去世了。妻子给他撇下的两个女儿,大女儿在他回原籍改造的时候,在农村安了家;现在身边只有十五岁的小女儿小湄,父女两人,有他复职以后每月五十多元的工资,生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相当的满足,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后半辈子勤勤恳恳工作,平平安安过活,不再有什么风浪,不会把复得的平安再度失去。

天还是阴着。上午下的那场雨湿透了地皮,到现在的路面还是湿漉漉的。沈楠没带雨具,出了校门还没走到家,那双布鞋便泡得半湿。他稍稍加快了点步伐,却在巷口转弯处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他惊诧得赶忙扶住了眼镜。

“哎哟哟……是你!”那人尖叫一声,沈楠认出来,对方是江校长的老伴。

沈楠抱歉万分:“哎哎,真对不起,对不起……”

“我说你这个老沈,是喝醉了怎么的,走路像头莽撞牛,差点没把我撞扁呢!”江校长这个当过工人的老伴,平常就没有半点知识分子夫人的派头,年过半百了,说起话来叽里呱啦的像打机枪。又因沈楠是老熟人,她更无顾忌,照旧哇里哇啦地唠叨着:“你这个死老沈呀,撞了人是小事,把药给弄洒了,一时叫我上哪找去!”她把手中端着的一个小药锅高高一扬。

沈楠更是满脸惶急,连连说道:“真对不起,对不起……哎,您这是往哪去哇?”

“还不是为我们那素素!这闺女,不知道咋恁多事,生个小妮子没仨月,一天到晚这病那病,这不,说是又犯了乳腺炎哩,吃药片不见好,打青霉素又怕疼,还得打上一星期,这不,我给她找了服中药熬了熬,端去叫她喝喝试试……唉,如今的年轻人,可娇病哩!我当年在织布机旁生她哥,也没屁点事……”她唠叨着,迈着那双半大的“解放”脚,走了。

沈楠呆呆瞧着她走远,这才回过神来,走过一排排灯明火亮的宿舍,推开了最末一家的房门。

进了屋,拉开炉门,坐上锅,他却定不下心。校长老伴的唠叨,还在他耳边萦来绕去。看来自己真是年纪大了,迟钝,反应极慢。呵,江老太太刚才说什么来着?对了,说的是素素,他们的女儿素素得了乳腺炎,吃药片不见效,打青霉素又怕疼,时间又长……哎,对了,不是有个现成的土法子吗?那土法子,灵得很哩,上几年,大女儿在乡下犯乳腺炎的时候,不就是用这个土法子治好的吗?不光是她,整个村子的妇女,用这个土法子,只要是初犯的,十有八九都见效。哎,大家都说这个土方子的发明人,真是功德无量呢……沈楠只顾呆呆地想,不留意锅里的稀饭,一下溢了出来。

对了,那就快去告诉江老太太,让她告诉素素,用这个土法子试试,那可是又简单又无害,一用就见效的……哎,渡人渡到岸,帮人帮到底,光张嘴去说说有什么用?把“药”找来给人家送去,才应该哩!可是,这“药”自己家里没有,江校长家谅来也不会有,那么,只有上商店去买。

沈楠刚起身要走,小湄回来了,他匆匆地吩咐了句:“看好锅!”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楠一走到街上,便有点犹豫了。天已断黑,商店大都下了班,去了怕也是空跑。可转念一想,既然走到这儿了,折回去岂不更是白跑,干脆去看个究竟。

果然不出所料,他要找的土杂商店已关了门,而他所需要的“药”,只有此类商店供应。沈楠望着关得铁紧的店铺排门,怏怏而回。

道路还是湿漉漉的,沈楠在往回走时,才发觉刚才又慌慌出门,又忘了换鞋,现在,脚指头凉津津的,鞋已经湿透了。

星不出,月不升,天黑得厉害,空气也有点闷湿,大概还要下雨。沈楠放缓了脚步,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了二十二年前的那个晚上。呵,也是这样一个欲雨未雨的春天晚上,他和一个和他同时进校又同在一组的“某人”伴着走的时候,如果他不是鬼迷心窍,想显示一下自己也懂点诗词,如果他没有吟出那一句“清明时节雨纷纷”,“某人”怎会记住他这句还有下联的话?这话,乍听起来没啥,可“联系”起来,问题就大了:断魂?在社会主义国家,为什么会断魂?这是什么思想?什么感情?这“联系”,也不是平白无故的——“某人”还准确无误地记得:某月某日,沈楠在抄一份材料时,点错一个标点,造成了一句“反标”。如果说,有人打成右派,是鸣放时多了嘴,说错了什么,而他,当时却因牢牢记住自己是个有“疤”的人——新中国成立前在教育局当过两年缮写员,故而一言半语都不曾鸣,也不曾放的。可是,“不鸣不放,软顶硬抗”!这“软顶硬抗”加上“某人”的有力揭发,更证明了他的“阴险、反动”,于是,帽子就悬在头顶上了。

说实在的,当时的学校领导,如江校长等,本也无心打他右派,可是,在挨了“右倾”的严厉批评后,为了把比例数“三点七”中的“七”凑成正数——按四舍五入的概念,这“七”就该进“一”,故而要再“抓”一个,才不得已地把他也划了进去。至今,沈楠仍然没有忘记,在“遣返”他回乡的那一天,江校长垂着眼皮,始终没望他一眼的歉然神色。

说实在,如果不是他的妻子因这猝然的一击得了久治不愈的心脏病,他本人倒并无太多的怨尤。记得刚戴上帽子的那一段日子,他的确像是在阳光下晒被褥那样,认真地去敲打,抖搂思想深处的每一点尘土的……

俱往矣!如果说别人是以委屈和怨恨记住了这个“教训”的话,沈楠却没怨没恨,只有后悔——对自己多嘴多舌和毛手毛脚的后悔,从此,他变得更加小心,更加谨言慎行。1963年,他终于以拼了命的劳动摘了帽子。虽然还是个“摘帽右派”,虽然有人对他投来的眼光仍然是不信任和不友好的,但他也无甚怨尤,而是认定自己曾经有罪似的,用更加卖力的劳动,来洗刷罪过。

“文化大革命”中,他毫无例外地被“揪”了出来。历史有污点的人不揪,揪谁?更何况他是罪上加罪——“革命”开始前的三个月,他替村里抄写黑板报时,竟把一位伟人的名字写“断”了,断开在上下两行一尾一头,这,“简直恶毒透顶”!

这一次的“待遇”更可想而知。“大革命”中种种不堪提起的刑罚,他都尝遍了,然而也终于熬过来了,除了妻子的死亡,加上仅两岁的小湄的拖累,使他愁怀难解外,他倒获得了一种新的认识,那就是世上没有什么苦头不能吃的。后来,当他听到江校长和许多老师也成了“牛鬼蛇神”受过非人的折磨后,他更觉得自己所受的一切,简直算不了什么……

俱往矣!现在,他终于又获得了阳光、春天!——回到了二十二年前工作过的这个学校。尽管付出了二十二年的代价,尽管他的头发有点白了,背脊有点驼了,额纹有点深了,但是,他确实是满怀欣喜地送别了七十年代的最后一个春天,又迎来了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的……谁说只有青年才能领略春天的可爱呢?不,真正懂得春天的价值的是这些人,这些中年人,这些心灵受过严霜的人!

从重返学校的第一天起,沈楠就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四半儿地来干工作。学校分配给他的仍是他的老行当——教导处的抄抄写写的工作,他满心愉快地接受后,却又觉得不过瘾——事情不够做。于是,他就用每天总是第一个到校又最后一个离校的行动,来表达自己的精力和热情。每晚回家吃过晚饭后,他也总是擦擦眼镜,然后拿出一沓空白纸,像个小学生一样,不厌其烦地练着毛笔字。这一来,惹得在一旁做功课的小湄,也掩着嘴望着他哧哧地笑。

就这样,沈楠总还觉得自己的工作太轻松,于是,他想方设法在最大范围内多干一点。教导处的工作不用说,就是图书馆、总务处,凡是跟写字沾上边的琐碎事务,他都包揽了,就像下午贴的那张布告,原说明天上午写出来就可以的,他却当即就动手写了,当下就贴了出来。“缓事宜急办,急事宜缓办”是他一向的办事宗旨。

现在,他顾不上吃饭,顾不上休息,急急忙忙地上街替素素寻“药”,并不是对江校长本人有好感而想报效,却完全是因为他自从复职以后,总觉精力有余,总想为别人多做点什么的心理所驱使。人,也真是不可思议,难道是越到老了劲头越大?心也越来越年轻?不,不,也许,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他的劲头,他的热情,完全是由于生命的春天重新到来,他竭力想为这个春天多做点什么,哪怕是一点一滴。

可惜,今晚他想帮的忙帮不上,商店关了门,想买的“药”,竟无所得。

沈楠气喘吁吁地回到家时,小湄刚好盛出了饭。他捧起碗喝了两口,把饭碗往桌上一搁,却瞧了桌板中的一条粘缝:“哎呀,我真是……”他连连拍着脑瓜,“真是老了,脑子不开窍!”他把筷子一放,对小湄说了声,“你先吃!”又随即站起身来,跑出了门外。父亲这近乎失魂落魄的行为,叫端着碗的小湄莫名其妙。

沈楠一边走,一边想:我真成了实心杆杖不通窍了,刚才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凡是做木工的,家里就一定有;向他们要一点,岂不现成?而且,我只需要一点点,一点点。原来,他想要的是治乳腺炎的“药”,就是木工用的骨胶。

沈楠跑到学校的木工邱师傅家时,却见铁将军把门:锁头站岗——邱师傅一家都去看电影了。沈楠不甘心空手回来,他又接着打听,终于听说后街还有个姓白的小木工,便不假思索地朝后街走去。

皇天不负苦心人。沈楠从姓白的小木工家出来时,手心终于托着了一片骨胶。呵,这东西不足贵,急需便是宝。当他捏紧了这片骨胶,重又走在大道上时,那神态,简直像一位凯旋的将军。

雨,一阵不大不小的细雨,又下了起来。沈楠第三次感到了脚上的布鞋凉津津的,但他顾不得许多,攥着拳头,喘着气,像个运动员似的小跑起来。到家时,人未进门,两个响亮的喷嚏却叫小湄吓了一跳!

小湄把锅里暖着的饭,又给父亲端了出来。沈楠一呆,猛一想:治病如救火,哪能慢得?干脆,我送了去再回来吃饭。他打破了“急事宜缓办”的规矩,对小湄说了声“等一等”,又随即走出了门。

小湄更加莫名其妙,追出来喊了两声,也没把父亲喊住,小姑娘木愣愣地望着父亲的背影,觉得爸爸简直像得了神经病……

快到江校长家的那个巷口时,跑得腿酸力乏的沈楠却忽然住了脚——一个清醒的意识,闪电般地刺进了他的脑海:哎呀,我这是做什么?我这会儿去江校长家,合适吗?他呆了。是的,一点也不合适!昨天刚传达了调资文件,江校长又是调资工作的负责人,我现在不是为工作去找他,巴巴地为他女儿送药,不是要犯嫌吗?别人知道了,会不会认为我是借故讨好?呵,不,不行,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去找他。

那么,算了?唉唉,骨胶外敷分明对初发的乳腺炎有奇效,刚才,东奔西跑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来这点宝贝,好端端的怎舍得丢掉呢?况且,自己刚才也真没有别的想法,一个心眼就是想解人急痛嘛……可惜,事情偏偏那么巧,素素偏偏是江校长的女儿,谁叫江校长偏偏又……唉唉,不管怎么说,这事让对方误会,或让别人撞见,我这个行动就成了有把的烧饼,对江校长,对自己都不大好……这么多年了,经了多少事,这道理,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

那么,自己不去,让小湄去送?这是一碗豆腐,豆腐一碗,而且,这样做,更是此地无银……不,不行!那么,直接到素素家,交给她本人?不,这不也是半斤八两,八两半斤?江校长早晚要知道的。

那么,还是算了?唉唉,白跑半天,可惜,真可惜……沈楠愣愣地翻来覆去地想着,在雨中一步步后退着,不觉又打了三个喷嚏。

哎,有了,我何不……沈楠忽然想出了个绝妙的办法,他再也不及多想,转身就往学校走。

对了,就把东西交给老董。学校传达室的老董和江校长老伴是同乡,一向往来密切,而平时很会吹点小牛皮的老董,把自己知道一百零八种单方的本事夸过千百遍,那么,自己只要委婉地向老董介绍这种“土方”,不用二话,老董一定会欣然乐意地去宣传,立即拔腿去送,保证还会不例外地把这骨胶外敷,吹成是自家的“祖传秘方”。

细风吹着斜雨,完全打湿了沈楠的衣服,可他全然不觉,三脚并作两步地来到了学校,推开了大门旁的那扇偏门。

好一个本性难移!即便是夜里慌忙进校,即便是雨中匆匆进门,借着传达室透出的灯光,沈楠依然习而惯之地先往布告栏投去匆匆的一瞥!

这一瞥,立即叫他大吃一惊,两条腿就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也不动了。

他看见了什么?天哪,不知道是哪阵斜风吹的雨水,不偏不倚地浇湿了布告,布告上别的字体倒还“无恙”,唯独落款处——他刚才精心着意写的“党支部”三个字却墨水淋淋,成了黑乎乎的一片!

沈楠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一颗心像要蹦出胸膛似的狂跳起来。他下意识地仓皇四顾,当然,周围什么人也没有,从窗户外看传达室,只见老董半闭着眼在静静地吸他的旱烟,像是根本没发觉有人进来。

可是,沈楠依然惊悸得两手冰凉:二十二年前点错的标点,十四年前“断开”的人名,一下变成了两根棍子,又一齐向他头上猛击过来……他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啊,糟了,糟了,眼前的过失,可比二十二年前、十四年前的严重多了!这落款黑乎乎的布告,贴了这么久,肯定有人看过了,或许,另一位有心的“某人”,早已把这件事,记到“小本本”上去了,现在不说,“将来”一定要“揭发”出来的,一定的……沈楠那下垂的拳头松开了,原先紧紧握着的那片骨胶,滑到了地上。他什么也不觉得,既没有挪步,也没有走开,只是失神地、慌乱已极地对这一张落款黑乎乎的布告发着呆……

小湄看见父亲第三次进得家来,便又摆出了晚饭,可是,浑身水湿的父亲却两眼痴呆,脸色发青,他一言不发地摇摇头,脱了鞋子,躺到床上,便用被子蒙了头。小湄急了,叫了几声不见答应,伸手一探父亲的额头:哎呀,简直像块火炭!

即便是在艰难的年月也没生过病的沈楠,发了一夜烧,做了一夜梦……

忽然,他听得有人轻轻地叫他,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亲,终于,他撑开了沉重的眼皮……呵,是江校长!江校长正笑微微地坐在他床边。

“呵,老沈,你怎么搞的,烧得真不轻呵,刚才,连高大夫来给你打针,你都没有醒……听小湄说,是昨晚让雨给浇感冒的?哎,别动,我来……”江校长按着沈楠刚想动弹的身子,又从小桌上端过了一杯水:“你是想喝水?”说着,老校长伸过胳膊,想托起他的头来。

沈楠却摇摇头,一把抓住了江校长的胳膊,惊惶而又喑哑地翕动着因发烧而干焦的嘴唇:“布……布告,江校长,布告……我……布告……”

“啊?”江校长一时没有听清,等明白之后,随即又宽慰地向他笑着,“哎,你是说通知讨论的那张布告?哎,是的,今天下午的讨论,进行得很好……”

沈楠并没注意听江校长说了些什么,依然瞪着发红的眼睛,沙哑地喃喃着:“布……布告,江校长,那三个字,我不……不是有意的……布告……”

江校长愣了,许久,才真正明白了沈楠的话。当他明白过来后,这位两鬓染霜的校长,却感到喉头一阵哽咽,心里翻涌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辛酸滋味:想不到十九世纪俄国“小公务员”的魂灵,竟然还附在我国知识分子的身上!他尽量平静地舒缓了一口气,便又紧紧地握住了沈楠的那双骨节嶙峋、食指和中指都生着硬茧的手,声音朗朗地说:“老沈,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自然界的冬天,周而复始不可避免,我们政治生活中的冬天,是永远不会、永远不会再来的了!”

沈楠呆呆地瞪着江校长没有说话,可是,却听清了对方说的每一个字!他那双因发烧而红得像冒着火花的眼睛,久久地睁着,许久,两颗大而混浊的泪珠,缓缓地流过了他那多皱的脸颊……

第二天一早,沈楠就起床到校了。进大门时,他第一次忘了先前进出校门时的“四部曲”。他神气舒然,身板硬朗地径直向教导处走去……

小素后悔了:也许,真不该那样轻率答应,真不该来!

乡下关于后悔的话是怎么说的?哦,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可她,却是听了老人言才来的。不是吗?邵主编的年龄就和她父亲差不多!吃亏?如果把这种机遇看作吃亏,她这个人岂不是把良心都歪到腋窝里了!

乡下话也罢,文学语言也罢,反正这揉皱的稿纸,已经是第九张了……要是两年前,能舍得吗?

还记得第一次从马组长手里接过那本稿纸的情景吗?那时,她只觉得心窝里有一丝热辣辣的东西往上蹿,但她拼命忍着,没叫它往外冒,可手心那个热呀,热得像接过了一炉火!而那个腮帮塌塌、门牙暴暴的县文化馆创作组长老马在他心目中,简直和普罗米修斯或丹柯一样伟大!

能说当时的这种感觉幼稚、可笑吗?也许幼稚,也许可笑,但你不能否认:那是真挚的,温暖的,就像她现在想起老马一样,那感觉还是温暖而真挚的。

常写个快板坠子小段在地区《平岗文艺》上发表的老马,是她的顶头上司。那天他接过那封请她参加《花苑》笔会的邀请信时,吃惊得咝溜一声,吞下的一团烟气竟没冒出半丝来。接着,老马伸出那被劣质纸烟熏得焦黄的指头,把信平展展地摊在桌上,像学习中央文件似的,把每行字又大声读了两遍。

能说老马这神态粗陋、憨相吗?也许粗陋,也许憨相,但老马却地地道道的是个好人。已经年近半百的老马,在文化馆待的日子,几乎与共和国同龄,可他,至今除了偶尔代替馆长到地区文化局参加“群众文化工作”之类会议外,连省城都绝少有机会去,更不用说像她这样受S市《花苑》编辑部的邀请去参加笔会。

笔会!也许大城市的文艺部门早把这词儿念烂了,可在他们这小县城,“唉唉,笔会!光这名字儿,就×××够高雅的!”老马兴奋地搔着下巴,怎么也没忍住这句一到他兴奋或愤怒的时刻就要冒出口的粗话,“喂,我说小……晓抒同志,你可得好好准备准备,衣服笔记本什么的,都齐全不?这可是,这可是……”老马接着就颠前跑后,就像为妹子备办嫁妆打发上轿的大兄长一样着忙。他亲自打点长途汽车票,并弄到了前排的一个靠窗位置,那日又亲自送她到车站,临上车前又嘱咐她到省城后怎么转乘火车,买到票后怎么发电报,怎么搭机动三轮,把一二三四的“注意事项”,说了无数遍。

可现在……她辜负了,大家的心意全辜负了。

小素黯然望着桌上的那只扁扁的天蓝色小塑料盒,不胜惆怅。

这原是她盛牙具的盒子,现在成了代用花瓶,里边斜斜插了两枝银柳。这银柳是那天出车站时,从一个摆地摊的老婆婆手里买的,她从没见过这种植物,见人围着买,十分好奇,便也买了两枝。可当她手中擎了它在出站口立着时,不知怎的,她竟感到有些害羞了。是的,在县城或乡下,很少有姑娘像她这样傻帽帽地捧着花像演电影似的立在路边的。就说她以前插队的那个大雁山沙枣村吧,每到春暖,漫坡开着白色、蓝色和黄色的野花,可村里的姑娘媳妇哪有这闲情逸致?她们从不去采摘,这些可爱的野花,也就自由自在而不无冷落地一年一度地萌发、生长和凋萎。

是的,农村是没什么浪漫观念的,特别是以往的那些年月。她太熟悉农村和农民了,他们最讲究实际。她清楚地记得那年离别沙枣村的情景。那天,一到村外,就只剩下抱着行李的根宝和她自己了,她不知道原来那一大群热热闹闹围着她走的人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但当她发现大家这样有意无意地躲开后,她却感到局促和慌乱。哦,沙枣村的乡亲们一定以为她和房东的老儿子根宝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了,因为她毕竟在他们家一住四年!而且根宝的爹娘从不在人前人后掩饰对她的亲昵,特别是后来。不,也许,人们并不见得故意要怎样,要明显地表露什么,可事实上,有些隐隐约约的心意,比表露出来的,更令人措手无足。

她慌乱地跟在不声不响的根宝身后走着,沉默地走了好长一段路。

忽然,漫坡盛开的野菊花映入了她的眼帘,“啊,多美!根宝,你看这满坡的花……”她高兴地喊着。是的,要叫根宝这样闷声不语地一路相送到车站,那多难堪。她忽然想起了《朝阳沟》,真的,多糟糕,简直像“银环下山”一个样……唉唉,她怎么从来没想过这些啊!于是,她故意用了一种快快活活的声调,高声地喊叫着,是的,现在只有轻松自若的神情,才能摆脱心头的些微窘迫。她特意快跑了几步,奔上路边的土岗子,随手采摘了一大把野菊花。

好像后脑勺长着眼睛的根宝,停下来等着她,却没有回头。

“喂,根宝,你看,多好!多好!”她笑嘻嘻地把花伸到他脸前,神态语气像逗一个弟弟那样轻松大方。

“不当吃不当喝的,这管什么用!要好的话……”根宝闷声闷气地扔出了这半句话来,说着,他猛然扭过头来,悲哀而怨怒地望了她一眼,接着,又偏过头去,固执地扛着她的行李,大步往前走去。

她怔住了。她看清了小伙子那黑亮的眼睛里的泪花,她完全读懂了那双眼睛里的全部感情,这使她倍加震惊,天,以往,她是多少粗心呵!……不过,她虽然惶乱,却并不自责,是的,她没有做错过什么,她问心无愧,虽然她对根宝和他的爹娘一直心存感激,却从未向他们表示过友情以外的什么。可这时,她却感到了歉疚……所幸的是,根宝再也没说什么,他所有的怨嗔和流露,就是刚才那说不尽千言万语的一眼……他们又这样默默相跟到车站,分了手。

只是,当汽车带起的一阵尘沙落在了根宝那宽宽的补了两大块补丁的肩膀上,而这个倔强而沉默的农村娃子,依然只管大步走路并不掉头他顾时,她才又突然泛上了怅然若失的情绪,而后这种情绪竟伴随了她相当时日。不过,她还是很有克制力的,她也掉头一去未他顾,后来就毫无联系了。

当然,这个小小的插曲,一点算不上浪漫,而且,现在早已时过境迁了。不过,根宝和他的一家,根宝和沙枣村、大雁山,一直活跃在她的记忆里。后来,他们的一切,一直成为她写作的“酵母”,就连她眼下构思的题材,也没离开过他们。

哦,她是怎么啦?一点点小事就牵动心事万端?就说这花,这柳枝,又有什么呢?

大城市到底是大城市,那天,那么多来来往往的人,谁有工夫注意她手中拿着什么了?连后来喘吁吁跑过来接她行李的编辑小刘,不都没朝这柳枝瞧一眼吗?

她记得那老婆婆说过银柳见水就活,一插就发芽,可她插了好几天了,那银白的茸乎乎的芽梢,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不见一点绽放的意思。真扫兴!人都说花事有象征性,那么,这不绽的芽梢,难道也象征这次写作的不遂人意?

她是提前一星期来的,这要归功于邵主编的安排。也许,在被邀的客人中,她是属于最稚嫩资历最浅的吧?至少,她现在还不能称为“作家”,连分会会员也刚报上名单,还未批下来呢!也许就基于这,邵主编在邀请函中,又附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说明特地为她安排这个“提前量”,是让她早点来熟悉熟悉环境,假如能提前开始进入创作,岂不更好?她满心感激这位素未谋面的老主编的良苦用心,一路上,她都在生动地揣想这位好心肠的老主编的样子:他,一定面貌清瘦,长着一头很威风的银丝,他将怎样从老花镜的上方温和地看着人,慢悠悠地说话……

想象往往会给人开玩笑,邵主编不但没有一头很威风的银丝,而且是个秃顶老头子,非常瘦削,说话也不慢悠悠而是急骤骤的,他戴的也不是老花镜,而是一千二百度的近视镜,但这并没使她的好感改变;在发觉了邵主编眼睛中那密如蛛网的红丝和沙哑的喉音后,她在尊敬中又增加了些许心疼和凄恻,那感觉就像小时候看到一边咳嗽一边埋头于一大摞作业本的父亲一样,可是,父亲已故去十几年了……和许多命蹇的教师一样,他也死在那“十年”里。

她觉得屋里有点憋闷,想开开窗,谁知那钢窗的推闸,却像锈了似的推不动,最后,她终于以中指钳出一个血紫泡的代价,换来了窗户的豁然大开,烂漫的春光一下子溢了进来。

现在,她清楚可见院中满眼芳菲,那个梅花形的荷池,莲梗虽未出叶,但池旁那圈对称的小垂柳,却已鹅黄初现,花坛里的一丛水竹和几蓬九节兰,枝叶倩倩,绿影婆娑。多快,到这儿才一星期就像换了季,怪不得人道江南春来早,S市是江南名城,而这里又是S市最好的小宾馆,自然院雅景幽,风光别具。

那天,邵主编让小刘领她来宾馆时,一见这花墙,这月洞门,她就吃了一惊,一进小客厅,她又差点被地毯的翘角绊了一跤;当得知这房租费时,她又吓了一跳。

“没关系,没关系。”小刘编辑马上以极其老练的口气宽慰她,又说,这是“笔会”早早包定的,编辑部和这宾馆关系甚好,有两套房子是他们常年包定的,许多外请作家,都在这儿住过并写作,某某某某的得奖作品,也是在这儿完成的,因此,编辑部有个同志谑称这儿是“曲风院”。

“费解吗?哈哈,你怎么理解都行!”小刘滑稽地目夹目夹眼,“喏,你既可当作‘曲院风荷’的谐意,也可理解为‘文曲星照耀下风流才子们挥毫著书的别居’,怎么样,这是我们编辑部那个‘意识流’专家的解说词,哈哈……”

听这一说,她也跟着笑,但更多的是惶恐。真的,她怎能和大作家们相比?她这个“小三届”的知青,下乡“修了四年地球”,当了一年民办小学教师,又回县城待了两年“业”,前年底才从废品收购站调到县文化馆。她,既不是才子,更不风流。

小刘似看出了她的羞怯不安,连连了几下眼睛,又笑眯眯地举了某某某某的例子,说她们也在这儿住过,她们发在《花苑》的成名作,也是在这儿写的。

一提到某某某某,她释然了。这是两个老三届的女知青,经历和她相似,是她十分称羡并引以为榜样的同时代人,当然,人家年龄大,成绩也比她大,现在已一跃而为全国很有名气的青年女作家了。

她总算平静下来并欣然接受了安排。当她随着女服务员走向住室时,虽然神情羞怯、步态谨慎,但总算没现出太多的乡气,否则,那个身上穿着卡曲衫、头上盘着乌云坠月髻的女服务员,是少不了用那好看的吊眼梢睃她一眼又一眼的。

可现在!看来,一切精心安排,包括这“提前量”于她都无效用,白白住了一星期,她还没写出一行有用的文字。

头三天,邵主编一直劝她不用慌,先散散心,到各处走走,还安排这个组那个组的同志来和她见面,握手,寒暄,客气一番。她来的第二天是星期日,邵主编忙着看清样,又专门让编辑部一个女同志陪她先游览了本城名胜,虽因可看的地方太多而不得不走马观花,但她很兴奋,很感激,这于从未到过南方的她,无疑是大开眼界,观赏美不胜收的池塘假山园林美景,她不由深感自己生活的北方小县城确实土气闭塞,而看着那些雕栋画梁、飞甍重檐的亭台楼阁,更叫她犹如进了大观园,萌生了一种恍惚而又奇异的怀古幽思。

头三天,她也觉着不用慌,因为有写那篇《绿色的云》的经验。是呵,当初写《绿色的云》,她是一口气呵成的,只用了一天,当晚一改一抄,第二天就寄出去了。

没料想,以前她那么辛辛苦苦改来改去的稿子,没有一篇成功的,可这篇《绿色的云》,写的是前几年自己在大雁山的一段亲身经历,写得非常轻松,也许因为太轻松了,她并没指望成功,谁知就偏偏成功了,立刻被刊在《花苑》三月号头条!三月号通常是女作者独占鳌头的一月,于是这一来就格外引人注目了,马上就有了反响,省报和四月号的《花苑》都发了评论,文章不长,但评论员是全国颇有名气的:于是,这一来就非同小可了,有一家专门发表文坛新秀的刊物,要了她的照片做了转载;于是,这一来就不得了,省里评上了青年创作奖,地区也补了奖,县里又随即调动了她的工作,县宣传部在总结这一年的工作时,也提到了她的创作,并把她作为本县发现培养人才的一个典型经验做过介绍;于是后来,县里、地区召开的各种与创作有关无关的会议,都少不了给她发请帖,各种名目的学习班都约她参加,她应接不暇,忙得团团转,但满心愉快,精力充沛,于是这一来,文化馆的许多同志当然包括老马,都对她另眼相看,常常不再叫她名字小素,而郑重又客气地以她的笔名“晓抒”加上“同志”称呼了。

虽然这一切都叫她兴奋、惊奇、感激,她倒没有飘飘然,用一句俗话说:能吃几碗干饭,她自己心里是有数的。

不是吗,这一切都是昨天,昨天再辉煌也难以照耀今天,而她的今天又是怎么糟糕呵!到这里后,她又看又玩的过了这么些天,头脑里花团锦簇的塞了不少东西,可这些令她迷离恍惚的新鲜事,就像闪闪烁烁光怪陆离的幻影一样,她只觉得脑里一片混乱,一片芜杂,什么都有,什么也理不出头绪来。

到第五天头上,她有点沉不住气了。

看来,这个“提前量”完全失效了!当这第九张稿纸也成了废纸落入纸篓时,她简直完全绝望了。

也许,这个该死的题目就起坏了?《山重重》!见鬼,怎会想起用这“山重重”?这岂不是早都预兆着写作的困难似重重大山吗?现在,她原来设想的人物、情节,都像被重重“山”遮藏起来似的,变得一点不可捉摸了。

她愈着急就愈下不了笔,现在,她好像连开头第一句也不知道怎么写了。

她急得直想大喊几声,她恨得直咬自己的嘴唇,甚至抓掉了脑门上好几根头发……可这又有什么用?现在,她才算理解了外国人在看球赛时,为什么能砸了电视机;马雅可夫斯基为什么在嗓子失音后要开枪自杀!

怪不得人说缪斯是个“神”,怪不得又说“灵感”是强求不来的。那时,当她还没闹清灵感到底是怎么回事时,评论《绿色的云》的文章,就曾说她的小说是如何“隽逸”“空灵”“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有一股浓烈而又温馨的气息”,“简直是缪斯吟唱的一首诗”……当然,那些话,叫她很不好意思,但她明白这是人家的一片好意。可有些词,比方说“空灵”,她当时就实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老马曾起劲地帮着查了半天词典,也没查出个结果来。

唉,现在,什么都不能怨,只怨自己太轻率:真不该接受邀请,真不该来!自己是什么功底?硬充硬木扁担!再过两天,笔会就要开始,各路人马齐集,她悬着这空荡无底的心,怎么交差?

说来就来,邵主编和小刘又来了。

啊,这次不光是他们。他们身后还有两个人,这两个人个儿一低一高,年龄也一大一小,低个儿的相貌普通,显现他年岁的眼泡袋下垂得很厉害,脸颊也有点病态似的苍白,两鬓凝霜,浓密的头发往后梳得很熨帖,一身略显陈旧的毛料中山服,很有学者风度;那高个儿的是个年轻人,看样子比她大不了多少,穿一件淡褐色毛料夹大衣,这种眼下十分流行的夹大衣,衬得他身材分外颀长,一副挺精致的眼镜架在他那维吾尔族男子式的鼻梁上,一顶与大衣同色的鸭舌帽,挺俏皮地低低斜扣在前额上,模样神情,随便而潇洒。

“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晓抒同志,女作家群里刚刚升起的又一颗新星,听说过吗?喏,这是小说家扬帆同志,这位老同志是诗人、文艺批评家啸原……”

什么?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啸原?《花苑》上最早关于《绿色的云》的评论,不就是他写的吗?而那个年轻人就是扬帆?——“一晚上能跟吹糖人似的写万儿八千”的,不就是这个扬帆吗?

还没容她回过神来,啸原已经笑容可掬地伸出手来:“哎,久仰久仰,晓抒同志果然这么年轻!不简单不简单……”他有力地握着她的手,摇了摇,那态度是非常热烈亲切的,丝毫没有名家的架子。

扬帆虽然没说什么,但他的握手更有力,他含笑望着她的时候,她甚至不好意思对视他那特别发亮的眼睛。

她的脸霎时像发了烧似的通红,呆呆地只管望着啸原,受宠若惊叫她只剩下了吃惊,吃惊得发呆。

她早就听说过这位啸原,当他近几年以东山再起的雄姿呼啸文坛以来,她一直是他最热烈的崇拜者。她知道他经历坎坷,她非常细心地读过他的诗作、他的评论文章以及他在许多创作座谈会上的发言。在读这些东西时,她不止一次地流过热泪。几年前,她还曾斗胆给他写过一封信,后来,在见到他的评论后,她反而不好意思写信表示感谢了,她怕惊扰了他。谁知道今天,这位天上星宿似的文坛巨星,竟忽然降落到她跟前,跟她热烈地握手,用那么亲切的口气称呼她,对她也竟然用上了“久仰、久仰”……

呵,还有这位扬帆,她对他五花八门的题材和惊人的高产也相当钦佩,现在,他也一直热情地笑微微地望着她,似乎他们老早都熟悉。

“啸原同志本来没空莅临笔会,多亏了扬帆同志,是他的神通,把啸原给请来了。扬帆同志这次还要为我们《花苑》写长篇,这是他的‘霹雳’三部曲之一,将在我们期刊上连载!”邵主编笑盈盈地说,高兴得那双近视眼都眯成了一条线,“晓抒同志,你可真是员福将,你看,这次啸原老师跟你门对门住,早早晚晚都能向他请教,多好的机会呀!还有扬帆同志,嗨嗨,晓抒,你就好好向他取取经,怎么样日产八千夜产一万的吧!”

“看你这夸大其词的老邵头!要那样,我岂不也有两颗脑袋轮流值班了?”

一阵笑声立刻飞扬起来……

因为迎来了啸原,晚饭时,邵主编留下来陪伴,又要了一瓶泸州特曲和一瓶白葡萄酒。

小素把烦恼和焦急都丢到九霄云外,惶乱而兴奋地用了这顿晚餐,虽然她吃得很少,酒也只沾了沾嘴唇,但她快活得很,谈笑间,一点也不觉得拘束和羞怯了。啸原和扬帆极能感染别人的情绪又毫无架子,他们的到来叫人是这样长精神,听他们说话,简直就是最美好的享受。啸原满腹经纶,用语隽妙,谈锋极健,而扬帆那多而又多的新闻,又特别生动逗人。

这一顿晚饭吃了好久,饭后又谈了好久,当两位编辑离去,当他们互道晚安各自回房休息时,已十一点半,可是,小素还兴奋得不想入睡。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忽然间,她的脑海里冒出了这两句话。她想不起这话的出处,但其中情味她已感同身受。她没喝几口酒,但她的头脑,却至今还有酒醉似的晕眩。她感到两颊赤热,起身去卫生间一照镜子,呵,脸腮红得像搽了胭脂一般。

她赶快用凉水冲脸,刷牙,好半天,才教这股喷热的劲头冷下来,当她终于感到了倦意上床时,无意中又瞥了“花瓶”中的柳枝一眼,咦,是错觉还是真的?那两枝芽梢,一颗颗都胀鼓鼓起来,和上几天的情景显然不一般了,看那气势,至多明后天就会绽开。

她心里一动,猛然悟到了什么,赤脚跳下床来,披上衣服就坐到了桌前。

是的,小说的题名必须改,就叫个“芽”!什么“山重重”,多沉重呀!这“芽”多好,充满希望,充满诗意,就像今天,就像现在……

“那巍峨的大山一座接一座,绵绵无尽地延向天边,××老汉和他的一家,就住在这山坳里,出门是山,抬头见山,甚至连院子里那个猪圈,也是挨着山崖的一角砌的……”

看,这是原来稿子的开头,一上来就是山,山,山,又是猪圈又是山崖的,多没味呀!现在,有了,就以春天写景开头,写满山的花树,写满树的嫩芽……

她把这张稿纸摊在一边,另拿过一沓干净的,信笔写了起来。

“春之神已经降临了这片大地。山绿了,绿得那样浓,那样美,好像连空气都染成绿蒙蒙的;满山的树都伸长了枝丫,枝丫上全蹦出了叶芽,这些芽儿,是那样饱满、那样嫩,好像不用掐就会滴出水来……”

滴出水来又怎么样呢?接下去,该用上两句古体诗词来形容吧?一写上这,就可能会产生邵主编说过的“古典蕴藉的美”了吧?那么,找哪两句诗方好呢?

她一层层地推想、回忆,虽然想起了不少佳句,可就没有写花芽的,有些有点近似,但也不甚恰当,而手边又无唐诗宋词可查……她有点发急,头也有点发沉了,经验告诉她:到这样的时候,硬想也不会有结果,好在开头已出来了,明天再继续!

她带着不无满意的笑容,带着蒙眬的醉意和倦意,酣然入睡。

是谁敲她的窗子?

“晓抒同志,您还没有起来吗?”原来是扬帆在窗外喊她。

她一个虎跳起身,一看表,天,差五分八点!她伸了一下舌头,朝门外探了一下头。

啸原今天也穿了件风衣,正站在院中的花坛旁。扬帆拿着那顶鸭舌帽,笑嘻嘻地转盘子似的在手上转着。他们两人昨夜也睡得很晚,可是看来精神头儿十足,特别是扬帆,满脸的好气色,正像他身旁的花木一样生气勃勃。

扬帆告诉小素:啸原想去拜访几个老朋友,特别是一个当年和他同住“牛棚”而今已当了宣传部副部长的同志,几年不见,想去和他叙叙旧,他也伴随同行,如果她愿意,就一路同去。

“这?”她有点害羞,“人家又不认得……我去合适吗?”

“那有什么,去去去!”扬帆大包大揽地说,“晓抒同志,大方点嘛!”

说实在,她心里也是愿意的,于是就点了头,慌促促地回屋稍事收拾,就像小时候要赶去过队日活动那样着忙。

这一天过得可真愉快!

从早晨到晚上,他们走了好几处,每处都受到热情友好的款待,星期天嘛,主人都在家,又多在改善生活,更何况来了啸原这样难得的贵客,这家那家连着来,吃,喝,说笑,谈天,稀里糊涂的一天内不知吃了四顿还是五顿饭。

可是,对小素来说,重要的不是吃,而是那些非同寻常的交谈和非同一般的见解,这都是她以往从未经历过的,特别是在那位副部长家。当然,并不是说副部长家多豪华,如今,许多年轻人布置新婚小家庭,比他阔气的多的是,但年轻人那些摆设,再花哨也不过是一些生活上的装饰和小点缀,漂亮是漂亮,多少总有点市民气。可副部长家,就不一般了,摆设、布置、物具,待人接物,无处不有绘画上说的那种幽姿逸韵。那是集学问、修养、权力、地位之大成形成的一种雍容气派,一种非凡俗可比的高雅氛围。

副部长不是那种官气逼人的部长,他那十分儒雅的长相,就表明了他是很懂文学,书卷气很浓的文官,更何况他和啸原有那段“牛棚”之交,后来啸原能够像“出土文物”一样及时重见天日,首先当然得福于三中全会路线,再就是这位副部长不忘旧谊而及时加洒的雨露,所以这样的相逢欢聚,真是久逢知己,又加上扬帆那特别热情的言辞和伶俐的口齿,兴致就更加浓烈了。

小素虽是啸原顺便带去的“小朋友”,但主人也没小看她,在人人称羡千里马,人人争以伯乐为荣的今天,副部长当然也非常注意她这样的文坛新秀。令她尤其激动的是,副部长不但当下就吩咐他的女儿好好找一找那本刊有《绿色的云》的杂志,以便他“有空时拜读拜读”,接着又笑眯眯地对她说了许多勉励的话。

在另外几处主人家,她也没被冷落,啸原的这些知交,多是文朋艺友,对她这样的“新星”,对扬帆这样有名声的青年作家,更是欢迎之至,谈笑更加随便,内容更加新鲜生动,开怀畅饮时也不搞粗俗的“七巧八仙”的猜拳,而是用“成语联句”“古诗对”来行酒令!拿扬帆的话来说,这真叫兴致淋漓!

啸原身体瘦弱,饮酒却是海量,扬帆更是个“酒坛子”,今天太兴奋,都饮得过了头,从最后一家辞出时,扬帆的脸盘红得像熟蟹,啸原的脸却更青白了,虽是这样,他还是坚决谢绝了主人的相送,并一再声明他“流放”在边疆的那几年,常常三更半夜一人在荒原上夜归,也没有担心过豺狼虎豹来叼他,如今在热热闹闹的大马路散步回去,又有两位“小朋友”保驾,还怕什么?

说是说,看来,他们毕竟喝多了,拖脚曳步地走到离宾馆不远的湖滨公园时,一看到那排长椅,扬帆立刻狂喜地喊了一声:“太好了!”便拖着啸原一下瘫坐在椅子上。小素看啸原脸孔发白,呼呼哧哧直喘,有点惊骇,只当他心脏犯了什么毛病,但见他闭眼摇头,扬帆也含笑摆手,这才稍稍放了心。

扬帆的头一靠到椅背上,便发出了甜蜜的呼噜。

晚霞尽落,暮色苍茫,这是白天与夜晚相交的神秘而又富有诗意的时刻,粼粼湖光恋恋映照,阵阵清风拂来春的气息,这黄昏,这情景,真叫人眩然欲醉,这情景,这黄昏,真叫人不会写诗也想吟!

小素不言不语地望着湖光山色,沉醉在一派良辰美景中,沉醉在由一天的见闻接触所引起的无边的遐思中,直到微闭双眼酣然小憩的啸原忽然醒来,轻轻一拍她的肩头,她才恍然如醒,不无歉然地回报他一个羞涩的微笑。

“哦,是不是该走了?”她不安地说,立即就站了起来。

“不,再坐一会儿吧。”啸原生怕惊醒了扬帆,“你看,这儿多美啊!”他低低地赞叹,好像也生怕惊扰了轻柔的湖。

可是,扬帆还是惊醒了,眼一睁,立刻精神十足地说:“回去做什么?我反对!哎,伙计们,你们渴不渴?我去那边看看,有没有卖冷饮的!”说着,他一阵风似的走了。

“哎,晓抒,你是想回去写东西吧?”啸原问道,“我听说您很勤奋……”

“不不,我是……”她支吾着,本想趁机诉说一下这几天的惶乱与苦恼,又觉得不知从哪儿说起,眼见扬帆又一阵风似的卷了回来,更不好意思出口了,不知为什么,她在啸原面前倒没有拘束感,对扬帆,却有点生怕自己的幼稚和无能会被他耻笑了去。

“见鬼,这儿是上甘岭,只有这片湖可以让我们望水止渴!真不像话,这么漂亮的公园,连茶座也没有,小卖部现在就下班了!可那群营业员小姐在那儿又说又笑,好像在开时装鉴定会,叫她们连理都不理!”扬帆气呼呼地一屁股蹲在椅子上,“我看现在最需要改革的还是商业部门!”

“算了算了,忍住点吧,反正一会儿就回去!”啸原摆摆手,又回头对她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勤奋应该,但也不能搞得太紧张,小抒,放松放松只会对你的思维有好处……”

“这没有错,欲扬先抑,这都是前人的经验!”扬帆立即兴致勃勃接上了腔,“要是弦绷得太紧了,一个人的生物钟都会停摆!”

“生物钟?生物钟是什么?”她讷讷地问,再次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脸红了,因为,她已经从扬帆那高高扬起的眉弓里读到了如下的意思:你连这都不知道?

“生物钟,大概亦称生理钟,是指生物生命活动的内在节奏性,”啸原眯缝着眼,款款地说,“哦,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小扬是‘万能博士’,喂,扬帆,你好好给晓抒解说解说吧!”

“光这样说,也许太概念了,详细的解释就是:生物通过生物钟能感受外界环境的周期性变化,并调节本身生理活动的步伐,使其在一定的时期开始、进行或结束。你明白我的话不?喏,比方说,像植物的定期开花,海滩动物在潮汐周期的一定时期产卵,都是通过生物钟的作用,唔,再用别致一点的说法,生物钟也可说是命运的物化,你明白我的话不?现代生物学研究和一切现代科学一样,有许多新的进展,晓抒,不知道您对这些有兴趣没有?没有?很少听说过?哦哦,你上学太少?哦哦……”

小素早已顺从地坐了回去,听了扬帆这番有知有识的介绍,她那兴奋的神经又都活跃起来,她一边羞涩地摇头,一边凝神静听,真想把他们说的每句话都吞到肚子里去。

“晓抒,作为受时代召唤的作家,要善于学习,特别要善于掌握新时代的信息,不能叫自己的眼光局限在一个狭小的天地里哇!你明白我的话不?”扬帆又侃侃而谈了,“我们现在处在什么时代?一个以电子计算机为中心的信息技术的时代,本世纪末,下世纪初,人类生产力将出现一次新的飞跃,你没见现在连农村都开始讲究信息技术了吗,‘第三个浪潮’已经扑到跟前冲击我们的生活了,我们可不能还是盯着小山沟小窝窝,光盯着老名堂、老生活,不是写老头老婆婆,就是……”

“不,不是说不要写小山沟小窝窝,而是说,作家应该努力使自己的眼界开阔起来,不要只注意鸡毛蒜皮的矛盾,小风细雨的冲突,小环境,小天地,小格局,与时代脱节……”啸原沉思地插上了话,“现在是需要大手笔的时代……”

大手笔?“第三次浪潮”?不久前小素从报上看过这本书名,刚才在副部长家又连连听说,但这本书到底是怎样的,她不懂,很想问个明白,又觉得随便打断别人的话不好,而扬帆那一口一声“你明白我的话不?”这个口头语,更加重了她的惶惑心理,唯恐他们以为她未曾悉心聆听,便唯唯点头。

“哦,晓抒,您读没读过哲学、政治经济学一类书?”啸原忽又问她,“读得不多,是吗?”

她点点头,脸红得更厉害了,不是“读得不多”,而是一本也没读过。

“哦,以后可以系统地读一读,文艺界领导同志也讲过,作家应该学者化嘛!多读读理论书籍,对创作大有好处,理论有功底,就能加强作品的哲理和思辨的力量,那样的作品总是有嚼头的,你说对吗?‘文化大革命’给我的‘便宜’就是在‘牛棚’那些年,我把马恩列斯的一些著作,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你知道,那些年除此之外无书可读哇!这倒成全了我,对我真是‘善莫大焉’!哦,有时间,你还可以找找卢梭、黑格尔、康德、福克纳、萨特等的书看看……”

“对对对,福克纳、萨特的书,保准让您越读越有味!哎,这些书你们那儿找不到吧?”扬帆急急地抢说道,“那么,小说戏剧方面的,比如那个被人称为异化的里程碑——当代荒诞派戏剧家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呢?萨特的《厌恶》《苍蝇》呢?还有,卡夫卡的《变形记》、加缪的《局外人》?都没有?一篇也没有?!”

小素悄悄咽下一口气,头脑里轰轰乱响,连摇头和点头的勇气都没有了。

“呵,那……可不行,那……样子可不行!”扬帆重重地连说了两句这个很代表他语气的“那”字,他总是把它说成“啦”,而且又把语音拖得很长,无形中又加重了他话里的严肃意味,他情绪激奋,态度更和啸原一样诚恳,“找机会,晓抒,你要好好借点书看看,一定要抓紧时间多读点外国文学作品,一定!我那里有几本书,你等会儿就可拿去看看,以后我再找一些寄给你,有比较才有鉴别,不要怕看不懂,不要惧怕‘洋味儿’,嚼不动,慢慢嚼,慢慢体会,只要有恒心,生铁也能消化!”

小素又诚惶诚恐地点头。

也许是她的拘谨和惶恐使啸原再次察觉了,善解人意的他马上诙谐地说:“得啦,伙计,别倾盆大雨了,让人家休息休息脑子嘛!呵,小抒,快看,看远处,多美,看这湖与天的连接处!”他轻声惊呼起来。

小素立刻抬头顺他所指的方向一望。呵,几只雪白的飞禽,从湖与天的相接处徐徐掠过,悠悠飞向水波渺渺的去处,是湖雁还是天鹅?看不清楚,只看清了一弯似雪似银的弧线叠印在天边。

“嗬,这倒是——落霞与孤鹜齐飞,‘春’水共长天一色。”啸原衷心地咏叹着,一双被湖光春水所陶醉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神采,这神采使他的脸容又焕然生出许多朝气,使他在一瞬间又变得相当年轻起来。

“看,看,老夫子又该诗兴大发了!”扬帆调皮地朝小素挤了挤一只眼。

“是呵,真美,真好!”小素又是感动已极地叹息着。

“是呵,是好,是好!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哦,风送出山钟,云霞度水浅,欲寻声尽处,鸟灭寥天远。哦,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啸原并不理会扬帆的调侃,自顾吟咏出一串串绝句,像是沉醉其中了。

“晓抒,你喜欢古诗词吗?熟悉吗?”扬帆又问。

“喜欢。只是……”

“还是看得少,是吧?”扬帆的眼里又掠过了一丝怜悯,这怜悯虽然出于善意,却微微刺痛了小素,哦,不管怎样,从今以后,她非发狠用功不可!把他们刚才列举的那些洋的、古的,一股脑儿地“嚼嚼”不可!

“啸原老师,扬……扬帆老师……”小素嗫嚅着,终于鼓足了勇气,“请你们给我开个读书单,古今中外的,好吗?”

“好的好的,”未等啸原开口,扬帆已连连点头了,“不过,对于古典诗词,嗯,我建议你还是有重点地选读,不要希冀一口吃个胖子!目前对你最急需的,恐怕还是外国文学的营养,你明白我的话不?据我所知,北京的作家群,还有当今文坛上那些最‘厉害’的骁将,无一不是读了大量的外国文学书籍的……”扬帆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从意大利文艺复兴讲到西方现代派,从但丁的《神曲》讲到法国的新小说,从存在主义讲到克莱斯特、梵高、茨威格、沃尔夫和海明威等名家的自杀;又讲到我们文坛上几支最强大的队伍,被大家戏称为“湘军”“中央军”“山药蛋派”的湖南、北京、山西作家群……

“喂,伙计,你的话匣子该换换唱针了!”啸原忽又笑吟吟地打断道。

“哎哎哎,这下是不早了,该回去了,走!”扬帆这才住了话头,手一扬,自己先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湖堤上的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一盏盏似玉兰、似莲瓣的华灯,在丛丛翠柏和行行塔松上照耀,柔淡的灯光,把耐冬树照得更加郁绿,把如梦的夜色衬映得越发幽美。

“嘀嘀,嘀嘀……”一阵汽车喇叭固执地在他们身后鸣响,他们闪身一避,只见一辆墨绿色的新簇簇的解放牌大卡车,倏地一下疾驰过去了。

“看见没有?农村专业户的车!我刚才看见车头的字样……”扬帆很内行地做了判断,“好像是什么‘苗圃专业户’的,喔嗬,现在的农民,了不起!”

“真的吗?你的眼睛真尖!”啸原不无遗憾地说,“刚才,我们忘了早点招呼住这位司机,和他攀攀了……哦,故溪黄稻熟,一夜梦中香!现在最自得的,大概还是农村的那些专业户了,可是,是不是统统都那么自得呢?”啸原像在自言自语。

“哎,这方面,大概要算晓抒最有发言权了,是不是,晓抒?”扬帆说。

可是,只管低头想出了神的小素,却没有接腔,她悄然地跟在他们身旁走着,一点没留意他们刚才说的是什么。

昨天晚上,她太兴奋太累了,倒头便睡,次日,她起了个大早,心想:今天可要“出活”了!

她重新拣出了原来写好的那段开头,还没看上两行,自己就觉着没劲了!天,那还有“思辨”和“哲理”的力量呢?又是春呀又是芽的,还是千篇一律的景物描写,小花小草,多没意思!就凭这样的东西,还想在名流荟萃的《花苑》占一席之地吗?没听扬帆说的,眼下大家争相传阅的优秀之作,都不是用这样陈旧的笔法来写的,那些历史背景深远、情感热烈、人物性格鲜明的作品,不但在写法上借鉴了电影里的时空交叉的手法,连场景都像名贵的油画似的迷人——不是旷远奇古的荒漠,便是深邈辽阔的大海,这样的环境作为小说背景,用不着浓墨重彩地描绘,本身就是一首好诗、一幅画,不用你苦心编织,“历史感”“纵深感”“开放美”,什么味道全有了!

是不是这样?扬帆说过:是这样,是这样的!那么,为什么自己还在老套子里打转转呢?照目前这样的开头,神仙也改不好!

她又一把揉破了稿子,摊上了干干净净的另一沓。

这次,可以用先哲先知们的话作为“卷头语”了,但是,用哪一些最精辟呢?

真怪,她越是苦思冥想,那摊在桌上的稿纸就越捣蛋,稿纸上的格子,全成了一只只游动的眼睛,严厉地朝她瞪视着,好像立逼她说出心中的全部秘密,可她的思绪,却依然乱如走马恍如游丝,原来活动在《山重重》里的段根宝和其他人物,原来占据在她心中的沙枣村和大雁山,好像都成了纸糊的人、纸扎的景,一下都坍了框架,“瘪”下去了……

没有多大一会儿,她又头痛欲裂,焦躁异常了,愈急躁愈难理清思路,耳畔,不是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忧戚的声音在低吟如诉,就是有各种高频的噪音在混响;眼前,一忽儿浮起昨日经历的各种欢聚场面,一忽儿又浮起西方世界扑朔迷离的生活图景;虽然她明白这都是昨天听了那些新鲜的谈话所致,可就怎么也无法教自己心敛意宁。一霎间她甚至对自己的不满膨胀成绝望了:也许,自己压根不是写作的“料”吧?很可能她的那篇偶然成功的作品和现在轻而易举改变的境遇,都属于历史的误会和生活对她开的一次小小的玩笑?

一阵寒气流过她的脊背,她再次感到心里发虚、茫然,脑子里那片可怕的空白又一次涨漫起来,她木然凝坐,不动一动。

桌上,那支她在发奖会上得来的钢笔,早已骨碌碌地滚向一边,渗出的墨水染污了两张稿纸后,笔尖又很快干涸了。

哦,也许,像啸原说的“放松放松”会好一些?她长叹一声,终于站起身来,来到放有各种报纸的小客厅,选取了其中的几沓,带回房中翻阅起来。

蓦地,一则标着《专业户新谱》的快讯和照片映入她的眼帘,像被电流击中似的,她呆了。

一点不错,照片上就是大雁山沙枣村,养花专业户——穿西服的段根宝和他青堂瓦舍的新居;和段根宝相依在一起的则是他那新婚妻子和喜笑颜开的爹娘……

对着这新闻和照片,她呆了许久许久,心中像突然塞进了一团热烘烘的东西,塞得她浑身燥热。

突然,一阵热闹的话语声,又从窗外传了进来,她立身一望,只见对过的窗户里人影幢幢,笑语如喧,哦,原来是来了许多拜访啸原和扬帆的文学青年。

小素却突然感到了一阵紧张,感到了有可能卷入这热闹中心的手足无措。就在昨天,她还为加入这种圈子感到幸福、被种种场景迷醉,可这会儿,她却突然感到了自己与他们的“生分”,感到那种天渊之别的距离,她已经明显地看到了这种距离一时很难缩短的,而自己现在的状况,则很有点“混迹”其中的意味。

一想到这,她心慌意乱起来,生怕再被客气的介绍和邀请而席裹其中,她匆匆地抓起昨夜从扬帆处拿来的那几本《外国现代派小说选》,逃也似的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仍是那个公园,仍是那片湖水和草地,可是,小素却没有了欣赏风景的情致。开始,她还想聚精会神地翻阅这本完全陌生的小说,可是过不久,她就觉得索然无味了。小说的有些情节和描写,她读来毫无情趣,而有许多地方,她反复地看还是不太明白。也许,这也是没有学问所形成的距离?她长叹一声,合上书本,起身在甬路上一溜达,思路却发了岔,段根宝和沙枣村如迎头扑来的一股旋风,霎时把她的思绪带得很远很远,原先沉埋在心底的记忆,包括一切情景所有细节,都一下子活了起来,栩栩如在眼前……

“嘀嘀,嘀嘀!”又是汽车喇叭!哎,好像还是昨天那辆墨绿色大解放,她回头瞥了一眼,便闪身一避。

“嘀嘀,嘀嘀!”怎么啦,她已经避开了,这辆车还在使劲鸣叫,是炫耀有个好喇叭还是怎么的呢?

她不禁又回头望了一眼:哎,那是司机遇到了前边的一个熟人,故意揿着喇叭在招呼呢!

“陈跃进!下来嘛,我早都看见你了,看你烧包的!”迎面走来的那人笑嘻嘻地对着车子喊道,“买到车了?多少钱?”

“一万八!伲农民买车,好比大闺女拜堂是头一回,钞票是小事,指标不容易弄哇!”司机笑盈盈地说,轻轻拧开车门,跳下来,又轻轻地拧上,他两手叉腰,自豪万分地一脚跨在踏板上,接过那人递给他的一支烟卷,敏捷地打火。看他的神态很想充个老司机派头,但他的服饰、说话的口气,点滴无遗地表明了他是个农民,地地道道的农民。

一看他的脸容模样,她差点惊叫出来:段根宝!是的,眼前这个陈跃进,多像沙枣村的那个段根宝啊!

“车子买好了,怎不早点开回去,让大家高兴高兴啊!”

“村长交代我还有个任务呢!我要等着接人!接两个圣人回去!”

“圣人?”

“教师呀!你不知道我们那个村,连个像样学堂都没有,这会儿大伙凑钱为学校盖了新房,又缺教师,原来的两位‘民办’底子太差。现在的人,凡有点门路的,还想奔城市大地方,那里轻易肯去乡下?大伙儿狠了心!有钱能使鬼推磨,舍着钱上!话虽不能那样说,可道理还是那个,没有经济基础能弄成什么景?有钱就得发挥钱的效益!就这,重金相聘,我们在报上登了大广告,招小学教师,我们给他中教待遇,要是个大学生,工资比国家发给他的还多一倍!就这,有门了,好多电大毕业的都想去,这两天正与有关部门打交道呢!有两个已经敲定了,我得等着顺顺当当把他们送到家,才算完成任务哪!”

“那你来公园干吗?”

“那还不是见缝插针嘛,顺便来和园林管理处做做苗木生意……”

“哎哎,你可真精明!”

“那当然,你可别拿老眼光看我们种田佬,没这份精明头脑,还能勤劳致富吗?只要有了好政策,眼一眨,两手抱出金菩萨,你就等着眼热吧!哈哈哈……”

笑声伴着车声渐渐远去。小素却久久待在原地。

呀,她是不是应该追上去,向这个陈跃进细细询问一番呢?不不,太冒昧了,她不敢,她没有当过记者,也没这种见人就熟的本领。

“眼一眨,两手抱出金菩萨!”她默默地叨念着这句颇有意思的俗谚。那车声,那笑声,又像在她心里燎起了一把火,叫她站不住也坐不住了……

是的,陈跃进和那人的对话短得就像昙花一现,但她听了却有一种无比亲切的感觉。不知怎的,她觉得心和他们非常非常贴近。她只觉得,那种她所熟悉而又久违了的东西,好像就在前面不远处晃现着,闪烁着令人炫目的光彩,她得赶快扑上去捕捉,赶快,否则,它瞬息就会消失……

她终于带着那种又兴奋又着急的心情走了回来,虽然对要写的作品还没有把握,但有一点她已非常明确了:她必须采取新的行动……是的,生活的节奏变得多么迅快,只要稍稍迟缓,就有可能永远落后,她再也不能在良好的自我感觉中打发日子了……

啸原和扬帆的客人们大概刚刚走散,她一进院子,路过他们的房门口,就闻见了那种过分热闹后留下的热烘烘气息。桌上,地上,散落着许多烟头和瓜子壳。

“晓抒,你上那去了?”扬帆一眼就看见了她,“来,进来坐一会儿,刚才我们这儿来了好多年轻人……”

“不,不……”她羞怯而不无慌乱地答,虽然不想再进去扰乱他们,又不好意思马上走开。

“哦,她是要用功呢!”啸原点点头,会心地朝她笑笑。小素马上注意到了他那眼圈下略显疲倦的青灰色。

“晓抒,你想不想听交响音乐会?刚才有人送来了票,就在青年剧场,挺好的,是柴可夫斯基的……”扬帆依然不管不顾地热情宣传。

“得了,得了,你就让人家休息休息吧!”啸原说,“晓抒,忙你自己的去,甭理他!”

小素点头一笑,如释重负地走了。

她本想在上床前再看一会儿书,可是,翻来倒去换了好几本,都读不进去。那些字行在她跟前跳动、打架,明明不是困倦,却无法入心,而思维的神经,却异常活泼地跃动起来……她干脆丢开书本,啪地拉灭了灯,强迫自己入睡,可是,沙枣村那一排排整齐而又簇新的屋舍,段根宝和陈跃进交替晃现的脸庞,卡车和树苗,甚至连根宝家那只缺了一只耳朵的羊和那紫冠大公鸡,都咩咩咯咯地叫着,奔着,闯到她的梦境中来了……

天刚启明,小素就起床梳洗完毕了。她坐到桌前,给邵主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在表示深深的谢意后,她和盘托出了这几天的困惑和苦恼,接着,又恳切希望邵主编原谅她在笔会就要开始的时刻不告而别……至于稿子,她以后还会写的,只要回到沙枣村,回到她熟悉的乡亲中间。当然,也许短时间内,她依然交不出稿子,但她请他相信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她匆匆收拾自己简单的行装,拿起那只塑料“花瓶”时,她才发觉那两枝银柳的芽苞虽然鼓胀,却依然不曾绽开,下端的几颗,已经腐烂脱落,浸在发黄的水里,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哦,欲想发芽催花,却不更换新鲜活水!这几天,她是多么昏沉,连这个最简单的道理都忘了!

她轻轻一咬嘴唇,拔出发腐的枝条,用力扔了出去。

走过对门的房门口时,她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又把那本书和一张便条压在门口的窗台上,然后,提起拎包,像风送轻云似的走出大门。

银朵

银朵没半点儿响动地坐起了身。

她摸出枕头下的手电一照小闹钟,差五分不到四点。才四点?不过,再躺下去也是睁着眼听蝈蝈叫。早就早,早一点,做什么都消停,今天,更要宁早不能晚。

她一个挨一个地扣着贴身小坎的一排扣子,多烦人,这小坎一缝就是十二个扣,扣齐了最末一个,她忽然觉得一阵憋气,用手四下扯了扯,稍稍舒齐了一些,却还是有点紧绷绷的。小坎又嫌小了,那么,还得请二姨再裁做一件?二姨老夸耀自己的针线功夫如何如何,又老说自己过世的老妹子——银朵的娘如何不喜捏针拿线,怪不得教出的闺女也只有拿锄把的蛮力气,却没半点针线功艺。

二姨的唠叨早就叫银朵听得耳朵起茧,可是,你瞧瞧这手艺!把件小坎裁得没胸没腰的,还得意哩,这和拿一条宽布带勒了有什么两样?当然,布带一勒,便当是便当,却紧不得松不得,弄不好就上窜下滑的,银朵以前试过,这几年早就用不惯了。哦,说来说去,总不如金芳那些个雪白雪白的缀了花边的奶罩用着对劲呢!哦,金芳……

想起金芳,银朵就不禁一怔,心里立时翻酸作辣,真见鬼,这几天,她的魂、她的心,全叫金芳给搅乱了,全因金芳的归来给弄得少魂失魄的了,而这股热辣辣又酸溜溜的味,却时时伴着她,就像猛喝了一碗味道极浓的胡辣汤一般,在心腔里久聚不散,时不时地从喉咙眼里冒出来,这滋味可真不是好受的!

幸亏,爹和哥都是粗憨人,银朵心窝窝里的这些路数,他们浑然不觉。嫂子也是个马大哈性子,难得和小姑说说道道,知里知表的唯有娘,可是,娘已经过世好几年了。

是的,一家人谁都难得知道银朵她常常思量些什么,这几天又慌慌些什么。娘一死,银朵就守惯了这份孤独,也自矜着这份孤独。不知道也好,银朵从来都不喜张张扬扬,她愿意硬朗朗地自个儿撑起自个的心劲,自劈自解心中所有的忧烦和不平。

人常说,世事拿铁铲也铲不平,这话真是有道理,金芳她到底有什么能耐呢?

看来,现在的人,长双势利眼的还不在少数呵,你瞧瞧村里有些人这几天的劲!撒切尔夫人来了也不过这般轰动吧?金芳算什么大人物?用得着这样!

真的,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金芳她不就是穿了双高跟皮鞋、烫了个大波浪头回来吗?不就是提了只黄铜包角的箱子,又在屋檐下晾出了几件花花绿绿的衫子吗?那衫子不就胸前袖口的嵌了些条条道道或者安了那么一根明晃晃的拉链吗?当然,那些衫子的颜色是鲜亮了一点,那样式也巧俏了一点,可那口袋边上、胳膊肘上,钉一块黑乎乎的有洋文的布牌子,那也算好看?银朵知道,那是商标,商标就那么着钉在明处,又不是花不是叶的,那也算好看?金芳是图显摆才故意不拆的哩!是的,她金芳现在就是故意处处显摆,唯恐人家不知道小营庄出了她这么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唯恐大家不知道她是从北京回来探亲,唯恐人家不知道她如今是在大城市干事,挣大钱,见大世面!啥稀罕哇,不过当个小保姆罢了,当个小保姆就该这么神气得了不得?现在你听她说话,拿腔拿调的,好像都不会说咱小营庄的话了;满嘴的新名词,这“电脑”那“信息”的;好像天下的学问,都装在她脑袋里了!瞧她那个孟浪,什么都往外亮,把那奶罩子也敢晾出来,成串地吊在屋檐下的竹竿子上,风一吹,一飘一荡的、一飘一荡的,活像气象台挂出的信号旗,多招眼!

难怪五奎嫂要大喊乱叫,当看了什么大稀罕。这五奎嫂也是,傻不唧唧的还放高腔问:金芳,金芳,城里的女人是不是全戴的这?奶孩子的女人也戴吗?戴了这,晚上两口子睡觉还摘不摘?五奎嫂一向是“人来疯”,说话有点二百五劲,她这一乱嚷嚷,就招得二旦那帮坏小子的眼睛齐刷刷地往这竹竿上溜!嘿,你金芳开通、洋气、时髦,她银朵也不封建背时,可男人投来的那种眼光,要叫她,是无论如何受不了的,这算什么哇!

记得六月间给棉棵打虫药时,天毒热。银朵打了两垄地下来,汗水在背脊流成了小溪,她在地头歇下来,除下包头布、口罩,又脱了外罩的长袖衫,只剩了一件薄薄的汗褂。正在这时,二旦也背了只药箱从地头过,她当时啥也没想,二旦一站下招呼搭讪,她就跟他说话,三句两句的,二旦并不走开,可是,当她拿起草帽扇风,发现二旦那木定定的眼光正盯着她的胸脯子时,她一下恼了,别过脸去,站起身就走。她恼得不得了,而且,打那以后好一阵,她都没理过二旦这浑小子。

至于金芳,哦,当然,人家现在多大方、多泼辣呀!银朵想象不出金芳遇到这种事会怎样,大概,她不会在乎,不会的。你看,五奎嫂嚷嚷了这些酸不酸咸不咸的粗话,她一点都不避忌,反倒笑嘻嘻的有问必答,当眼前只剩了些女人们时,就更说得没遮拦了,她说城里的女人都戴胸罩,对了,她说得文雅,不说奶罩,而说胸罩,城里女人戴这是普通不过的,这胸罩也分各样各色,还有更讲究的哩!有丝绸软缎的,有碎花玻璃纱的,就像蝉翼一般,又轻又薄,光溜得要命,有的正中还嵌着颗光闪闪的珠子,漂亮极了;又说有的人瘦,胸脯不高,就专门戴里边衬着海绵的那种,戴了这,胸脯子一挺,皮鞋后跟高高的,走路不就跟风摆杨柳一样吗?女人的俊俏劲儿,不就全出来了吗?你们看那电影、电视,哪个漂亮的演员不是这样?金芳干活的那幢大楼,那些女人们全这样的哩!最后,金芳又笑嘻嘻地归结,这就叫苗条,有风度,如今,城里人不管男的女的,最喜欢的就是苗条风度。

一顿话说得姑娘们咬着嘴皮儿哧哧地笑,把金芳围得益发儿紧,又齐齐地仰了脸,像望日莲一般望着金芳,嘿,那劲头,好像金芳着着实实就是她们中间的太阳!

大家说笑得再热闹,银朵可没动窝,冷眼看着,神色不动。真的,用得着这样羡慕人吗?你瞧这傻妮子玉桂,做出那副狐媚讨好的神色,用得着吗?狐媚讨好又怎么样?终不成她金芳架着上天堂的天梯,能提溜着你们大伙儿,一个个都送到北京去穿金戴银享大福吧?

银朵没大能耐,可银朵也不眼羡她金芳。你金芳没回来时,小营庄谁不夸银朵是数一数二又能干又诚实的好姑娘哩!当然啰,如今金芳是出了大风头了,车有车道,马有马路,金芳就是坐天堂吃仙果,银朵也不馋这份口福!如今可不是从前了,她不会服气你的。哦,这倒不是因了以往的那桩前嫌,倒不是因了金芳过去对哥哥的狠心和薄情,是的,人各有志莫相强,不过,反正要她银朵也对金芳装出那副讨好样,那么高看、巴结金芳,那,她做不到。

不是吗?如今可不是从前了。

银朵前后左右胡思乱想着,随手把揿亮的手电支在桌上;手电亮出一圈圆圆的柔和的光,就像屋顶内嵌了个月亮。她悄没声儿地梳头、洗脸,连毛巾绞水都没滴出声响,可是,她的一颗心,却蹦蹦跶跶的总不平静,只要一想到今天去办的一件大事,立时就像百丈崖后的那股泉,快活得简直要叮咚出声。

她摘下了壁上的镜子,往桌上一支,不意碰倒了手电,她连忙扶起,心里那根弦,又像被突然触碰了一样,嘣出了有声有韵的音响……

手电原是他的,农技站的乐弘的。初春的一个黄昏,他帮她在棉田覆盖地膜时遗落在那里的。银朵次日捡了来送还他,他却大大咧咧地说你留着用好了,你也用得着的。银朵惶恐万分,不敢接受。当然,当然不是因为一支手电有多贵重,可他高低不要,就像他平日总是把一些生产试验用的小物件和科技小资料大大方方地送给渴求着用的乡亲一样,一支手电又算什么呢?

可在银朵,那就不一样了。那天,她终于揣了这手电回来时,她直觉得胸膛里就像揣着一轮太阳。

银朵把手电依然支着。手电亮亮的,像月亮一般照出一圈柔和的光。她不想拉灯,一拉灯,准得惊醒人。当然,哥哥和嫂子不会醒,你听他俩打的那个呼!小喜子上半夜又是哭又是尿的,这会儿三口人睡得可真沉,你听,嫂子的鼾声比哥还粗!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哥也是命定只能找嫂子这样粗憨人。粗也好,憨也好,总算得了个大胖小子。自打有了小喜子,爹成天乐得没了边沿,老人总算如愿以偿了。

可惜娘命薄,早死了几年,要看到这两年的家景,她老人家怎么也不会临闭眼时攥着银朵兄妹俩的手,就是不肯丢!那时,娘已经不会言语了,可是攥着手没说出来的话语,银朵全明白,要不,她这几年舍了读书,舍了姑娘家的一切好机缘,死心塌地跟着爹,跟着哥,牛筋马力地干,红油白汗地熬,不就是因为结记着娘的心愿,替爹替哥熬出这个小小的家吗?要不,小营庄的乡亲们会瞎了一双眼,平白无故地夸她银朵是个百里挑一的“孝顺女、贤小姑”吗?

不能拉灯,拉灯准得惊醒爹。爹太累了,这一阵帮大顺家打井,虽说是帮手活,终究是上年纪的人了,这两天都是扶着腰回来的,可你叫他歇,那是歇不住的……让他睡吧!庄稼人只要得上这个“回笼觉”,劳乏全解,做什么都有精神。

嗨,有这手电光照镜子,同样照得出眉眼!什么花样不是人想的?瞧,昨晚睡下时,她用四只小发卡,卷着额前的一抹刘海,别了一夜,这会儿,一梳蓬蓬松松的,就跟烫过一般!哈,谁像玉桂这傻妮子,不会想个经济节约的法子,就知道跑得脚底起泡地跟金芳学,人家是北京烫的头,你这是什么?大柳集的手艺,也值得去花这个冤枉钱?那天,玉桂到集上去烫烫刘海和两根辫梢儿,吹糖人儿似的花了一元八,回来跟她娘报账,瞒了那个八,她娘还心疼得要捶她个“胡整乱花的浪蹄子”哩,真有趣。

穷生百法。银朵爱动脑筋,特别爱动这种又省钱又能取得同样效果的脑筋。瞧,她把今天出门要穿的这条涤良裤,打前天晚上起就用湿毛巾敷了,折好中缝,压叠在枕头下。这样穿出来,虽然不如人家的料子裤挺括、利洒,却也能压出一条笔直笔直的裤线,不蛮好?至于这件绿底碎花涤良上衣,自打爹去年春节给买来后,她就没舍得怎么穿,一上身还是新艳艳的,是了,金芳好像说过,涤良衣服现在早过时了。说那话,好像她瞅见银朵的箱底压了这件衣裳一样。银朵真怀疑她是存心气她的,她说她的好了,光赶时新咱能赶得起?反正她银朵就没想和你金芳比。

不管怎么说,银朵今天就是要全套行头全副武装,她两膝不打弯地蹬上裤子,又把这件平展展的上衣穿在了玉色的腈纶套衫外边,斜斜的燕子领口露出一片三角地似的玉黄,黄托绿,多般配!再衬出一张鲜润润红扑扑的脸蛋儿,嗨,银朵都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啦!

包不包头巾?这么早出门,风,峭厉厉的,是该蒙了头,可这一来,这辫梢啦,刘海啦,不都白卷弄啦?算了。

银朵把那条半旧的方格子头巾朝被卷上一扔,心里忽然又掠过一念。不信,你瞧吧,那些去赶集卖花的老婆婆小媳妇,一个个准都要蒙一条拿金芳的话来说是“土不拉叽”的大方巾,她们准蒙!嘿,那时候,长长的卖棉花的行列中,就出挑了咱这啥也不蒙不戴的银朵,到时候,你们就好好看看我们这长着乌云黑缎好发辫的银朵吧!

至于回来呢,就不消说了,银朵一定把大柳集的百货商店好好逛个够,她一定要去买上那种漂亮极了的尼龙头巾,大团花嵌金丝的,要是另外还有中意的,她就买两条,真的,她为啥不舍得?一定要花这笔钱!爹早说过,这次卖花的钱,除去大数,大数是要预备着年底盖新房的,剩下几十不上百的零头,全由她随意处置。哥当然没异议,这三亩半棉花地,主要是银朵的劳绩,嫂子手脚憨笨,一个锅台,一个猪圈,就把她忙得头不是头脚不是脚的了,再加有了小喜子,更如捧了蟠桃的仙女,轻易就没下过地。银朵也巴愿嫂子只要带好小喜就行,就这样,她一个人起明没夜不歇地干,才干出了这等成色!呵,真不易,真不易!日子真像那长长的流水,在抛洒了无数汗珠的辛劳中,春夏秋冬,流水长长地过去了,过去了一天又一天。

人不欺地,地不负人。今年棉花这般好收成,也真是几辈人没见过。说起来,多亏了乐弘,他极力主张用地膜覆盖法,才保住棉苗这么壮!秋收时,头遍二遍花下来,囤子里就积了五六百斤,再加上三遍花、四遍花,哦,真是做不完的庄稼、摘不尽的棉花!你说,银朵能没有资格支配这笔卖花的钱?

当然,银朵可不是贪独食的人,嫂子没多少力出在这棉花上头,她也忘不了嫂子,卖完花回来,她也同样要为嫂子买上一身衣料,更不会忘了小喜子、爹和哥,谁该添置什么,她心里都有数。乡亲邻里曾笑说她银朵是家里的总管,小伙子们打趣她是家里的“王丙乾”,总管也好,“王丙乾”也好,反正她一天不找婆家,一天就是家里的台柱子。银朵也一直为这点自矜,只要这个家过得滋润,早死的娘在地下也安心。

早上出门,傍晚回来,银朵今天可真是使命重大!到时候你就看吧,当她从筐子里、布包里,一样样地拿出东西,得体又周到地分给大家时,全家人喜笑颜开地围着,就像众星捧月!

当然,回家之前,她还要绕一绕农技站,围着那嵌金线的尼龙丝头巾,绕着农技站的门前过。那会儿,乐弘他多半在院子里,她只要在门口一过,他说什么也会看见她的。她一定得把步子放慢,可不能像平日下地干活似的,就像乐弘取笑过的,像“运动员竞走”似的走得那么忙。当然,她也不会如金芳夸耀的城里女人一样风摆杨柳,扭扭捏捏她死也学不会,不会!不过,悠着劲儿,慢一点总可以的。当然,她也用不着没鼻子没脸地进院子去硬跟乐弘搭讪,但真撞上的话,笑一笑,打个招呼总可以吧?是的,银朵啥也不用多说,只愿意甜甜地真心真意地朝他笑上一笑……哦,这粲然一笑,难道还不能传递她满肚子心思,她全家对他的感戴之情吗?那棉田,从种到收,乐弘帮了多大的忙!要不是他时不时的指点,要不是他后来千方百计弄来的“速灭杀丁”“杀灭菊酯”,会有恁大收成?这一点,银朵忘不了,她全家也忘不了,至于以后,爹要再七盆八碗地谢他,那是爹的名分,这件事,无须她提议,爹早就唠叨过不止一次了,爹会想起来的。现在,银朵满可以装痴作傻,到时候,她只要,对了,就像眼下一句时髦话说的:只要积极赞助就行……

他今天会在吗?肯定在,肯定在的。

银朵把一个包了两个大馍的花布兜兜提在手里,悄没声息地开门出来,走到了院里。

一阵冷峭的风飕地卷了过来。她一个冷战,穿得是有点单薄。不过,她不冷,她的脸颊滚烫的,她的心,热乎乎的。

院子中,那辆昨天傍晚就装了包的架子车,巍巍然地横着,棉花分成了五大包,用单子布,用塑料袋鼓囊囊装着,那七八百斤棉花,像在黎明前的暗色里愈要显出那耀眼的白一样,白花花的,圆嘟嘟的,就像一座巍峨的落满了白雪的山头。

小营庄还在沉睡。丰收后的、温馨的梦缠绵着整个村子;庄稼人多么贪恋这大忙大累后的难得间歇,难得酣梦,酣梦好深沉!

今天村里起这么绝早的大概只有银朵。天边,也唯有这颗又大又亮的长庚星,才窥破了银朵半夜三更就起身的心事,笑得一抖一抖的直朝她挤眼。

一路上真静呵,静得银朵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和架子车轱辘的吱扭声,这车虽装得巍巍庞大,却不沉,到底只是七八百斤棉花。自个儿这么早起上路,银朵并不怯,她是惯了的。农家的地头活,有多少不是披星戴月做出来的呵!前些年,娘还在世,她也还只十四五岁,刚辍了学回家,肩膀头刚拉得起一根攀绳,她就常常这么起早摸黑的,帮着爹,帮着哥,替生产队往城里送秋菜。那一车车山也似的白菜和大萝卜,可比这沉多了,拉着艰难多了,来来回回五十里地,为了赶早市,有时候半夜就起身了,晚上回来,两条腿都硬成了棍子。娘心疼她,心疼得直抹眼泪。抹眼泪又有啥用?千辛万苦的,不就图拉一趟车能记个“十分”嘛,可那时候,“十分”又顶什么?好几年,小营庄的一个工分值都是四分二。

道路弯弯的,好绵长。这是村里最宽的大道。说是大道,却还是土路,今儿是晴天,倒还好,一下雨,这条路就坑坑洼洼泥水巴糟得不能行。谁打这一走,谁就穿上条“花边”裤,鞋上刮下的泥准有二三斤重。村民委员会总算说了,马上修路,铺水泥的。村里有两家“万元户”已经带头捐了款,银朵也早早代表全家捐了五十元。天天打这道儿走,她知道一条好路对庄稼人是多么重要。哦,总算好起来了,如今,慢慢的总算什么都好起来了。

车轱辘吱扭吱扭地响,绵长的道路弯了直、直了弯,就像银朵那盘展不完的心事,银朵一路走一路想,不觉行到岔路口。她停了停步,喘口气,禁不住抬头瞭了一眼路东的一座白糊糊新簇簇的楼屋,那是金芳的家。不用说,金芳和她的爹娘,也在沉沉酣睡,守着他们那甜美的梦,守着那新簇簇的楼房。

小营庄这二年盖了不少新房,可盖楼房的,金芳是第一家。楼房一起,到底气派不同,真如人高马大,鹤立鸡群,引得多少人瞪眼咋舌!后来,那两家“万元户”不甘示弱了,如今,一家已经上了梁,另一家,砖石木料也都打点得满堂堂的了。虽说没明打明地放出话来,那意思是明摆着的,他们也盖楼房,想和金芳家的赛一赛。

赛?过日子就该有股赛的劲头,以前没这个条件,现在有了,当然得攒足劲头赛一赛。银朵忽然想到:她也应该说服爹,年底不要忙忙地拆屋盖平房,要盖,也盖楼房。待到明年,明年全家人再使劲攒上一年,我们也能盖楼房。

也许,爹不会赞成。拆了这泥巴墙房子,换成青砖到顶的平房瓦屋,在爹说来,就已经圆了三辈子未敢想的梦了,银朵再说楼房,他一定会大瞪两眼,惊诧她这个当闺女的太造次。“起什么楼房呀!庄稼人有个结结实实的平房院就不赖了,朵,心高也不能摸着天。楼房,那是一座平房院双倍的钱呢!”你若是再说呢,他一定又会说:“庄稼人过日子,四处都横着个漏勺,要堵的窟窿眼多着呢,不说别的用项,你都不想想,你这么大了,就不过门说人家吗?挣下钱来不好好地打发你,爹对得起你娘吗?”

爹准是这些话,准是。

爹的心意她明白,可是,爹的眼光浅,说到底还是庄稼人的见识,为什么就不能往高处看呢?过门,说人家,难道银朵的命运,也果真是被金芳早早言中的一样吗?她也只能跟村里绝大多数姑娘一样,靠媒人说合,说个这村那庄的庄稼汉,带着三箱两柜的嫁妆,嫁到哪里算哪里吗?难道她就不能自己找个……

想到这里,银朵的心又一阵猛跳。是哇,真到这时候咋办?对了,真到那时候,她就跟爹撒娇:你慌着赶我出门做什么?我是挣不来吃饭钱还是怎么的?不嫁、不嫁,就是不嫁!说到底,她今年不过二十三岁呀!

也许,在这一点上,金芳是比她聪明、有主意。胆大做将军。当初,金芳那么快刀切菜地回绝了二姨为哥去提的这门亲事时,说得多决绝:“二姨,银柱哥人是不错,挺老实,他对我好,我也敬重他。可是,我不能为三百元彩礼就把自己卖了,这份钱,我日后挣得来,我不甘心窝窝囊囊做个小营庄的媳妇,我不情愿做个围着锅台转的农村妇女,我总算念过两年初中哩!认了这几百上千个字,总不能再扔回猪圈羊栏里去哇!”

这话儿有分量!可二姨回来一学说时,银朵却恨得满眼泪花!是哇,三百元钱现在看来算个啥?可当初,那是她爷儿三个抠尽了牙缝,刮光了肚肠油,牛筋马力熬省了几年才积得的哇!银朵特别不落忍哥抱了脑袋蹲在墙角的委顿样。是呀,五尺大高的小伙子,叫金芳的一席话,就给打蔫了。当初,金芳跟银朵好得一粒米能掰断了吃,金芳对哥也是成天银柱哥长银柱哥短的,亲热得了不得。姑娘家的头发丝一向能勾魂夺魄,也许,就金芳这娇甜甜地叫,银柱这憨子哥,才存了这份想头,一年到头,为金芳那没兄没弟的家,尽了多少大力,挑了多少缸水!现在,事到眼前,全白搭了,好心全扔到冬瓜地里了!当然,银朵不能说金芳存心耍弄她哥,可做人,总不能这般无义无情无肝肠哇!

金芳知道银朵恼恨她,她倒没事人一般,几番银朵铁青了脸不理她,她先还是赶着追着地叫,后来,也渐渐冷落了。

有天傍晚,对,就是在这个地方,两人又撞了个正着,要避,也避不过了。

金芳背了只包包,全身上下枝鲜叶亮的,看样子要出远门。

一见她,银朵脸一红,很不自在,金芳到底是金芳,反倒一点都不尴尬,嘴里叫着银朵,抢上一步,硬捉起她的手,没半句寒暄,开门见山地把对二姨说过的话,又急急忙忙说了一遍。

银朵咬着嘴皮儿听。金芳无非是请银朵理解她的心,请她原谅,话语虽然缓和得多,可那口气,依然是那样傲!银朵心里热辣辣的,一股眼泪全憋在喉咙里,她有千句万句想驳金芳的话,可是半句也说不出。

“银朵,路是人走的,我打定主意出去闯新路,我托了人到城里去打小工……我希望你也能这样。不瞒你说,银朵,我就羡慕城市,羡慕城里的年轻人。咱们同样都是一个脑袋两只手,为啥就不能和他们一样自在自得?我不是说吃的用的,说实在,真要论吃,花同样的钱,城里人吃的菜,没咱这里现割现拔的嫩生,吃的肉,没咱这里现宰现杀的鲜活,我说的不是这,人不是牲口,又不是光为吃喝到世上来的,我要的是,要的是……”

要的是什么?大概,金芳自己也说不囫囵了。

“不,银朵,反正要我一辈子待在小营庄,我就憋死了。我一定要到外边去闯闯,看看外面的大世界,银朵,我望你也能……”

银朵还是没言语,心里却如乱鼓。有一忽儿,她仿佛也同情和理解了金芳,觉得她也有理,可是,当她的眼前晃起病倒炕上的爹,抱着脑袋跟雷打了似的哥,她心里还是捺不住愤怒:说一千道一万,反正是你金芳无情义,太自私,只想着自己的快活自在罢了,农村的人要都拥到城里去,土地还要不要?粮食棉花还种不种?不不,她何苦跟金芳比画这些大道理,论口才,金芳捂起一半嘴也能说过她,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使劲甩了金芳的手,扭头就走。

银朵说不出来,可是,银朵心里明镜似的:车走车道,马走马路,你金芳有能耐,你去闯好了,我学不来,我也不跟你学!银朵撒了腿,疯也似的往回跑,两串热泪,迸泉似的流,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撕得生痛生痛……

谁能说银朵从此以后挣死牛般地出力,不是受了金芳这番话语的“反弹力”呢?

当然,金芳也委实精明,跟建筑队出去打了一年多零工,这一处那一处地很跑了些地方。前年,县里一成立劳务服务公司,又急火火地奔回来报名考试,捧了三个月的书本子,“家庭卫生”“家用电器”,这这那那的学了一通,吓,竟然介绍到北京当小保姆去了,这胳膊腿,委实不短哪!

去了北京,金芳更是如鱼得水,张扬得就跟上了天堂。也不知她得了什么能耐,给县经联社和经贸公司报告了几条非常用得着的“信息”,一提奖就是上千元!这一来可了不得,她爹娘成日成日地合不拢嘴,村里村外四处悠游,不住口的编弄自家闺女的能耐,引得邻里旁人,引得那些平日就喜攀高结贵的,不住口地跟着啧啧啧!嘿,反正也不能怨这些人眼皮子薄,人谁不爱往高处看?眼见为实嘛,金芳家的二层楼,不是雨后鲜笋般地冒出来了嘛!金芳这次回来才几天?巴结的,看光景的,问新鲜的,更有痴心妄想去托媒的,几乎把她家的门槛都踩低几寸了!

旁人再称羡,银朵不服气,一粒米吃三十六行人,她也没矮半分,也没输给人家哇,这几年干得硬是不赖嘛,要不,县里今春开的“两专一户”代表会,为什么还专门指名要她银朵去参加?省里、地区的几个记者,一窝蜂地朝她举照相机,那张登着她和一大抱棉桃照片的小报,不也叫爹高兴得几天合不拢嘴吗?

当然,这些些荣誉,不过是一阵风,风一过,就平静了。不过,荣誉也是一支效力长长的强心针,银朵从此不是时不时地感到了过日子的“奔头”了吗?

是呵,生活不再是单纯的辛劳累乏,生活中有希望,有酬报,还有正在孕育的甜甜的果实……当然,她没像金芳那样名声大噪,她也不想和金芳比洋、比阔,可她却不无自矜地觉得自己的路更实在,自己挣来的每文钱都干干净净经得起抖搂,花着这每张票子也舒舒坦坦踏踏实实!当然,她也并非怀疑金芳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没凭没据的,能乱说吗?可是,轻轻松松的,嘴巴子一张,报个“信息”就挣大钱,挣钱这般容易,她总有点奇怪,想不通。

有一次,和乐弘谈时,不知怎么的,想到了金芳的事,她爽言快语地把自己这“想不通”说了。乐弘来得晚,还没见过金芳,可金芳在村里那么大名气,乐弘还有不知道的吗?你猜乐弘怎么着?听是很仔细地听着,听完,却露出一副“原来这样”的开心样子,大咧咧地朝她一笑说:“呵,银朵,我满想不到你还是个小封建脑瓜呢!知识应该增值,现在就是信息时代嘛,信息就是财富,为什么不能取这笔酬劳呢?完全应该。你要是处在金芳这个位置,能动这方面的脑子,你也可以挣这份钱,傻丫头!”

银朵脸红了,红得厉害,却并不着恼。是的,只要乐弘说的,她就信,他说的道理,她全信服,一信服,她就不禁羞愧,可是,她不恼。而且,他最后那声分明是表示亲昵的“傻丫头”,叫得她尤其满心服帖,满心眼的高兴。

人呵,大概就是这么的,人分三六九等,有聪明的,就有傻的,也有又聪明又傻的。那么,她银朵到底属于哪一种呢?当然是傻的,属于傻的,特别在他乐弘面前。哦,即使往高处提提,她也不过是傻中还有一点点聪明,要有,也只是指甲大一点点。一点点就一点点吧,只愿他乐弘并不看不起她,只愿他以后常常这样亲昵地叫她一声“傻丫头”。

可惜,他就叫过她这么一次,可惜……

银朵早已拐出了村外,走在通往大柳集的大道上了。她的手心出了汗,车把也早已叫夜露浸得湿漉漉的,握着滑溜的了。

银朵摘下吊在车把上的毛巾,揩揩汗,又架起车,步子愈跨愈大,走得也愈来愈快了。看着自己投在地上的一团矮趴趴黑乎乎的身影,她忽然觉得自己这拉车架势,很像电影里那个“骆驼祥子”,可是祥子是男人哩!

她在心里嗤地一笑,嘿,见鬼,她现在怎么搞的,怎会常常想起“男人”,还有男人的眼光什么的来了?难道,她也真是到了“女大不中留”的时候了?男人!哦,说实话吧,没有什么,银朵,这里没有人,昏天黑地的,自个儿跟自个儿说话,没有人会听了去,你说,你在拔了一天的棉柴,摘了一天的花后,你一身酸乏,你洗也洗了,涮也涮了,两胳膊两腿酸酸的,你横了身子往床上一倒时,你想没想过,盼没盼过有个男人迎着你,有双男人强壮的胳膊让你枕一枕,让他与你脸贴脸,说说知心的爱抚的话呢?哦,想的,想过的,可是,男人,是的,村里的小伙子不少,可是,好的,可心可意的,让银朵觉着愿意枕着他的胳膊的,还真没有哩!比如说,如果是像二旦这样的……二旦又怎样?论年岁,他比乐弘还年轻,五官又不是不周正,不瘸不聋的,养鸡放鸭还是把好手哩!不不,她绝不喜欢二旦,假如是二旦用胳膊来抱她、亲她,她会生气,不情愿,委屈得不得了。是的,二旦五官周正,可是,总还少了什么,你没看看他那两眼,一望人总这么木呆呆的,一副傻不拉叽的样,显得多憨相,多粗俗……呵,这不结了?你不是也嫌弃起农村的人、农村小伙子的粗和憨来了吗?你还责怪她金芳做什么?不不,你是看上了乐弘,才觉得二旦他们憨粗呆相的吧?你和金芳没二样,你喜欢的也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可是,对了,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看不看得上你呢?人家乐弘是堂堂农技站的技术员,又是国家干部……是呵,人家乐弘有过相好的女朋友,后来吹了,吹的原因,银朵也知道,是那女的不好,他们是同学,可乐弘分到农村,一干几年不回城,那女的就跟他分手了,那女的真是有眼无珠,乐弘这样的人哪点不好?乐弘!

嘿嘿,真不知害臊,你这样苦思白想他乐弘做什么?你难道配得上嫁他?嗯,怎么不能?为什么不能?哦,虎妞生在那样的旧社会,还能自己找男人,自己去拜堂,旧社会的车老板闺女,还有这股泼辣劲,我为什么就不能?我再傻,总比虎妞有成色吧?我也不比她金芳差多少,我只要照现在这样好好干下去……

哦,今天就能见出我银朵的成色,卖了这花,得它一大笔款子……

哎哟哟,羞不羞?银朵,羞不羞?瞧你都想了些什么哇!

投在地上的黑影渐渐扩大,又渐渐变浓,忽又和黑乎乎地融成一团,什么都看不清了,银朵明白:天快亮了。

东方忽而透出了薄明。一抹浓如胭脂的朝霞渐渐涌现,那霞光由浓变淡,由暗变亮,那开始从地面升腾的薄薄的雾,也如一缕缕袅袅的丝带缠过去,又绕转来,终于霞光与晨雾又一次在大地上的合作完成了,终于,那远远近近的庄子、横横竖竖的地块、曲曲弯弯的路,以及路边的高高低低的树木,都着了色、添了彩,晕染得就如画出来的一般了。

天高地阔,田园如此明丽,银朵却无法消停细看,见惯不惊,这晨曦,这朝霞,从来都是奖掖她这个勤快姑娘的一份常见礼。她无须着意观赏,只是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愈在清晨便愈见清凉的空气。夜寒已经过去,她也早已细汗涔涔,此时她更没空儿歇息,因为,在愈来愈灿烂的晨光里,她看见从远远近近的庄子中,从弯弯曲曲的大路上,已经如潮水一般涌出了一辆又一辆装满了棉包的车,架子车、独轮车、骡马大车,还有几辆嘟嘟嘟轰响着的小“手拖”,它们尤其神气地越过前面的一辆辆古老的人拉畜套的运输车,不无骄傲地率先奔驰。

从各路汇集而来的车子,很快在通往大柳集的公路上,汇成一支绵绵不断的车队。

银朵一咬牙,头一低,更加用了劲,就在她活像一匹马驹儿似的嘚嘚奔跑起来时,她听到了一串尖声的呼喊:“银朵——,朵——妮子,等等我——……”

银朵停了车,回过身来一望,在左边的岔路上,在一片滚滚扬起的尘土中,有一辆堆得圆滚滚的棉包车和一个同样也是圆滚滚的身影在颠颠地招手。

哦,是五奎嫂。

银朵停下车等候五奎嫂,一小会儿工夫,一辆辆一排排的车子,就潮水似的涌向镇子里去了。

大柳集成了棉包堆积的山,棉花汇流的海。

数不清是几股卖棉花的车队,浩浩荡荡,就像无数条白龙发了野,到这儿撒欢打滚来了。

银朵一进大柳集,便目瞪口呆了。

这儿只是街尾,离收购站还有好长一段路,可是,她和五奎嫂两人,都被堵在不见头也不见尾的车流中,半步也前进不得。

镇街上,更是熙熙攘攘,卖各种吃食的小摊子,三步一岗地拥挤在路的两边,吆声一片,烧饼、油条、丸子、羊肉汤混合的气味四处飘散,烟气、蒸汽浓浓地裹着这条街,卖花的,赶集的,拉车的,挑担的挤作一团,几辆过路的卡车、面包车、吉普都陷在其中,大小喇叭不耐烦而无奈地鸣叫着。车成流、人成浪,涌过来,涌过去,心急的汉子们,挥着鞭杆,舞着扁担,大声吆喝,胡咒乱骂,妄想靠横冲直撞夺杀出一条路,也不过枉费精神。你急,人家比你还急,你有力气,人家现在也是顿顿吃的白馍,你挤扛谁?你叫谁让路?都是忙人,你是“专业户”?不稀罕,俺们大家都是!

对不起,你也甭胡吼乱喊的,老老实实随着这人流、这大车队,慢慢鼓拥着朝前走吧,老弟!

是呵,老弟,你是没赶过集还是怎么的?这就是农村集贸市场,这就是中国现在的乡镇,这就是八十年代第五个秋天的街市!

银朵虽说不是第一次来大柳集,也早就听说了卖棉花很挤,要耗大工夫,可也没想到竟挤到这地步。

前后左右全是架子车,她和五奎嫂也陷在包围圈中,动弹不得了。

她踮起脚步,前后左右地扫瞄一圈,急得嗓子眼都发干了,可是,就算辫梢能点烟,又怎么样呢?

五奎嫂哭丧着脸,胖乎乎的脸颊,像加水太多揉不转来的面团,搭拉下来,嘴角也往两下里撇着,就像平日里做了什么磨刀背事刚刚挨了五奎的吼一样。

“你说咋办,朵妮子,你说咋办哪!”她抽着鼻子,急得团团转,一边不放心地瞅着埋在棉花垛中的一个小被包——还好,裹在小被中的小妞睡得挺香,杨贵妃也不会有这么厚实软和的睡垫,做娘的硬是周到呢!

“朵妮子,咱不能总挤在这,连个收购站的门台都望不见哪!”

“别急,奎嫂,我去打听一下……”见她这般模样,银朵倒沉住气了。说着,便像条小鱼似的从车把下钻出来,溜到另一列靠街心的车队中,一个大嫂靠着车帮,正悠闲自在地咬着一张葱油大饼。

“大嫂,你们是啥时候来的,这是第一排吗?”她笑眯眯地问,话一出口,她就知道失口了。

果然,大嫂很不高兴了,鼓着腮帮子,冷冷地睃她一眼,“啥时候来?当然比你来得早,这还用说!”说着,便微微仰起头来,有滋有味地嚼她的油饼,神气十分的高傲和庄严。

银朵窘了:“哎,大嫂,我是问,这么长的队,啥时候才能轮着我们那一行……”

那大嫂明显地没有跟银朵攀谈的兴趣,又乜她一眼,咂吧着嘴,用力地咽下一口油饼后,才老大不情愿地答道:

“啥时候?谁知道?等呗,排呗,反正我比你来得早多了!”

银朵明白:自己犯了双重的错误,跟一个正填肚子的人说话是不合适的,而且自己那错三歪四的问话,又极容易叫人误解。

“哎,大嫂,我是问……”

“你问我,我问谁去?”大嫂一点也不客气地抢白道,“排队就排队呗,先来后到,按次序来呗,谁也不能抢,反正我前半夜就来了,光在这儿等,都等了五六个钟头了!”

银朵讪讪地一笑,知道再问也没用,正要走开,旁边的一个中年汉子答话了:“唉唉,这卖花实在没办法,老这么等,你不知道,我还是昨天下午就来的,我和孩子她娘,轮着班排,才排到这当口。等吧,反正来了就得等嘛!”

银朵暗暗一惊。不过,这汉子友好和宽慰的声调,却使她略为自在起来。是的,村里的年轻人早就说过,上街买东西,问路打交道,最好是女的找男的,男的找女的,有个号称“半拉秀才”的调皮鬼还总结出了经验:这就叫“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嘛!

银朵转向了这个中年人,这汉子下巴颏上长了颗带毛的痣,倒挺面善,“大叔,大家都这么死死挤着,不见头不见尾的,到时候一开卖,不乱套了吗?”

“咋会乱?乱不了的,按号排,发的有号呢!”

“号?什么号?”

“我们都领的有号,怎么,你还没拿到号吗?”下巴颏有痣的汉子说,“排队先要拿号嘛,你看,我们的车上都有号!”

银朵一看,果然,他们车上的棉包中,都用红粉笔标着号码,有痣大叔的号码是“577”。

银朵又大吃一惊,更着急了:“那,到哪里去拿号哇,我们一进镇子,稀里糊涂地就被挤到这儿来了!”

后面有个穿件柳条粗布衫的小伙子插话了:“嗬,你当是那么容易,一进街就行了?快去想办法拿号吧!不拿来号,等会儿排到跟前也白搭!”小伙子大概看银朵着急的样子挺有趣,才横插道。有痣大叔有点不落忍了,便又说:“你不用慌,反正等会儿发号的人会来的。”

“还要发号吗?谁来发号?”银朵立刻又觉着这两个人心眼倒不错,总可以问个究竟,“哎,这号是咋发的,谁来发哇?”

“自然是收购站的人呗,今天不知道是老章还是小张,反正他们谁来都一样!”“柳条布衫”对这一套路数很熟络,耐心地解说着,“他们一来,先给你车子标个号,又给你一块纸牌牌,牌上也是这个号,轮到叫你的号,你才能去验花,过磅……”

天,啥时候,这世界又变得这么新鲜复杂了哇!

银朵益发垂头丧气了:他们昨天就来的,还是577号,什么时候才轮到自己哇!

“怎么,你当是一来就能卖?哪有这么便当的事?现在哪有这么便当办事的?”“柳条布衫”笑嘻嘻略带讥诮地望望银朵,银朵越着急,他越有点小小的得意,“我们村里有人都排了三天哩!你当这么便当的?你没看看这队!你看,是这样绕着的,你看,曲里拐弯着哩!”他唯恐银朵不明白,又折下一根车帮上插着的柳枝,在地上画了个曲里拐弯的“ω”形,这“形”画得太难看,小伙子脸一红,用脚使劲一踹,涂掉了。他瞟了一下银朵,又把手中的柳条也扔了,大概,他觉得还是用话语解说更简便,也更能显示自己的热心与才能,“这会儿,你明白了吧?别看这一行跟那一行紧挨着,这一弯一绕,中间差了少说也有上百个号头呢!你排的那一溜是老末!”

银朵呻吟般地叹了一声:“我的天!”

“等吧,反正已经来了嘛!”小伙子大动恻隐之心了,“等会来发号时,你就去先要一个号试试,女同志嘛,总是好办事的……”

这话从他嘴里一说,倒使银朵很有点不自在了,她忍住了些微的不快,试探道:“那么,能不能托人捎着卖卖呢,比方说托已经有了号的……”

“那可不大好办,这号上都记得有包数呢!”“柳条布衫”搔搔头,挺为难的样子,“你看,每辆车上标的几包,都有数……”

刚刚吃完油饼的大嫂,耳朵又尖又亮,听他们这一问一答,好像要搞什么交易了,立刻抢过话头,带着严厉警告的神色,瞪了小伙子和银朵一眼:“那可不行,想找便宜不排队,那可不行,谁几包,谁几包,都标得明明白白的,我这里看着的,谁想钻空子找便宜也不行!”说着,她两手抱胸,气昂昂地仰了脸,神色严正得就如刚刚坐堂的法官。

银朵又羞又尴尬,只好指着远远的五奎嫂,说:“我是说,我们一个村来的大嫂,还带着个吃奶孩子,候的时间太长了,怕……”

“你们同来的,好商量嘛,反正你们都没有号,到时候你把她的往你车上一归,不就行了?”有痣大叔宽厚地出着主意,又说,“带着孩子可真是找罪受,早就该托人捎了,白挨这份挤做什么!”

“你说的,那不是图个热闹劲嘛!丰收了,都想来挤一挤、乐一乐嘛!咱谁都不傻,谁还不是图政府又提高了棉花收购价,才一个劲地种这棉花么?”“柳条布衫”嘻嘻地笑着,又是那副调皮的神气,“要说,咱农民现在也难侍候,没承包,怨气冲天,不好好干,一承包,就泼上命疯种,一下收这么多,你叫政府咋忙得过来?要我看,这农业部长也难当哇!”说着,他洋洋自得地往棉包上一倒,旁若无人地哼唱起来:

朝阳沟,今年又是大呀丰收

大丰收哇!

……

亲家母,你坐下,

咱俩说说知心话呀——

银朵无心听他那歪腔走调的梆子,又溜鱼似的回到五奎嫂跟前,把刚才的一切学说了一遍。

“天爷,这可咋办哇!”五奎嫂又像刚才那样呼天抢地地嚷嚷起来,“这要等到啥时候哇!”

话刚落音,棉包中的小被动弹起来,孩子醒了。

五奎嫂手忙脚乱地搬弄孩子,生怕她尿湿了棉包。

银朵不忍心了:“奎嫂,你还是先回去吧,我替你捎卖了算了。”

“不,我不回,我立等得了钱买东西呢!”

“买东西,改天再来嘛!”

“不,我不回,”五奎嫂异常坚决,“我跟五奎都拍了胸脯的……哎,你不知道,我就是特意把小妞带来的,”她一边解怀奶孩子,一边朝银朵使使眼色,“真挤急了,孩子一哭一闹,人家还不得让咱先卖?”

谁说五奎嫂只有憨气呢?

银朵笑笑,又说:“这么着,奎嫂,你还在这等着,我再到收购站门口看看,问问他们到底几点钟发号牌,这么干等着总不是办法。”

“对嘛,就是嘛,去看看,你快去看看!”五奎嫂对银朵的一切进取行动,都表示百分之二百的支持,“你就对他们说,这里有刚坐过月子的女人,有急着回家喂汤水的月子娃,还不该照顾照顾?毛主席都说要照顾妇女孩子么!”她高声嚷着。

周围的人哄的一声笑了起来。

众人一笑,银朵倒不好意思了,她扯扯五奎嫂的袖口,示意她别乱嚷嚷。

“笑啥,有啥好笑的?”五奎嫂故作着恼地诘问着,其实非常得意自己成了大家注意的对象,“俺又没说瞎话,俺抱的不是孩子,难道是泥疙瘩?”

大家又哄地笑起来。

“好哩,出锅哩,热油馍!焦脆热油馍!”

“包子!大肉流油包子!香喷喷肉包子!”

小摊子又开始了热闹的呼叫。

“喂,银朵,要不,你先吃点饭去嘛!”五奎嫂越发气派,“拿着,我这儿有钱……”

“不,我那布兜兜里带的有馍,我不饿!”银朵又像个小鱼似的钻跑了。

可是,没多大一会儿,她就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咋样,咋样?”五奎嫂迫不及待。

“真愁人,那儿挤得比这还厉害!”银朵长声叹气,“卖是早开始卖了,验花的、过磅的、倒车的,挤不动,连挨都挨不到跟前……”

“天爷,都这样,以后谁还种花呀,卖不掉,烂掉、沤掉好了!”五奎嫂的气又大了,高声大嗓地愤愤不已,“娘那脚,没明没黑跑几十里地,卖不掉这点×娘花!明年我是不种了!”

“你不种?有人种!你舍得这份钱?”旁边又有人逗弄她,“你不种,明年把地全划给我!”

“是哩,是哩,卖花艰难,得钱可是欢喜事哩!又不是仨瓜俩枣的少数。”有个老汉公平地纠正着两人的偏见,“一亩棉花,三亩庄稼,谁舍得不种!”

五奎嫂噎住了,眨了眨眼,没吭声。

不远处,那个柳条布衫小伙子,又没腔没调地哼唱起来:

亲家母,咱都坐下

咱们好好地拉一拉!……

……

朝阳沟哇

朝阳沟

今年又是大丰收哇,

大丰收哇!

这边,和声更热闹了:

“大肉包子,刚揭锅的大肉包子,流油大肉包子!”

“胡辣汤。绿豆丸,光长醋,不长盐,酸甜酸甜,绿豆丸哎!……”

“喂喂,快来喝甜汽水,快尝尝格瓦斯,可口甜汽水,颖河镇的最新产品,洛神牌格瓦斯!”一辆装着满当当饮料瓶子的手推车,游龙似的钻了进来。这卖饮料的小伙子,吆得也格外响脆,“最新产品格瓦斯!喝一口格瓦斯,看一看大美人,又解渴又舒心哪——”

拥立在路两边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不少人争相拥上去买那未曾见识过的“大美人”——“洛神牌”格瓦斯。

银朵这才感到饿了。

她刚咽下最后一口泡馍,忽见前头的人群又骚动起来,踮脚一望:一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被人簇拥着来了。

她立刻明白:那是发号的人来了。

来人果然是老章。他一露脸,就被四下里奔去的人包围了。

老章一身灰涤卡干部服,矮小精干,半秃头,一脸精明模样,被如此众多的人乱哄哄地簇拥着,却不慌不忙,气派十足。比刚从白宫出来受记者包围的里根还要沉着。

五奎嫂放下汤碗,用手背一抹嘴,立刻推着银朵:“朵,去,你也快上去跟他要号哪!”

银朵却犹豫着:“反正得按先来后到发的,不用慌!”

“你就认死理,你看,你看,这后面的都拥上了,银朵,银朵。”五奎嫂着急地嚷,一个劲地推着她,“你就快去吧!”

银朵只好也往前挤了几步,可是,她见笑嘻嘻不慌不忙过来的老章,手中连半个纸牌牌都没拿。

老章不慌不忙地搔着秃顶,一脸笑嘻嘻:“我说乡亲们,你们也别挤了,原因我刚才都给大伙儿说了,大柳集的仓,满了,实实在在满了,暂停收购,暂停,大家要卖,请到马集去,我们已联系过了,那边还可以收,你们再挤在这儿,再一耽搁,我就不敢保证了……”

原来是这样!

可是,乡亲们并不领老章的情,也不放松对他的包围:“要是这,你们头天为啥不通知?”

“通知了,早都通知了,昨天还广播通知呢!”

“我们可没听着,我们那有线广播坏了!”

“那可不能怨我们……”

“谁叫你们变卦?已经发了号的还算数不算数?咋能说变就变?”

“说了嘛,算数嘛!发了号的限售到六百号,六百号,我刚才已经说了嘛!”

“我们既已来了,总不能白跑哇,你们就多忙乎一会儿,把大家的都收下不就结了?”

“乡亲们,这不是忙乎不忙乎的问题!大伙儿没见我们收购站的人,一个个忙得脚后跟起泡哩!这不是我们不愿忙乎的问题,大伙儿又不是没见,仓库就这个堆放量,实在是不能再收了嘛,早早超过预购计划了!乡亲们,我们总不能只顾自己方便,盲目乱收,收上来没地场装,胡乱堆放地抛撒在露天地里,叫国家蒙受损失吧?乡亲们……”

乡亲们不听他的宣讲,还是嚷:

“可我们一趟两趟地赔上工夫跑,就不是损失了?”

“时间就是金钱,你懂不懂?”

“当官的哪儿去了?为啥早点不计划好,多盖几个仓房哇!”

“再盖也跟不上生产发展的速度嘛,饱和了嘛!我说乡亲们,大家还是辛苦点,不过多走一段路,快到马集去吧!”

“多走一点?二十里哪!你老走走试试!”

“反正我们的工夫不是工夫,娘那脚,我都来回折腾三天了!”

“头儿哪儿去了,让他出来听听大伙意见!”

“你们再不往上反映,我们可要到邓小平那儿告你们了!”

“告吧,告吧,这样的状告得愈多愈好!三十多年没有过的好形势哪!欢迎大家去告,欢迎!”任凭大家吵成一锅粥,老章依然笑容可掬,稳如泰山,“我说乡亲们,去马集吧,愈吵愈耽误工夫,大家不是说了嘛,时间就是金钱呢!”

“你这个鬼老章,你们拿大伙儿开心呢!”

“老章,你们可不要留着号,到时候那个相好的来了,好开后门,专门欺哄我们这些老实人!”

“欺哄?哪有这号事?我说话我负责,我老章绝没相好的,也没七大姑八大姨,我老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老章嬉笑着,“你们大伙监视好了。”

人群开始解体了。没有拿到号的终于横了心,拨转马头拉转车,决心奔马集去了。几个手脚麻利的,立刻蹄声嘚嘚脚步如飞地抢在头里出街了。

银朵只好退了回来,为难地看着五奎嫂:“奎嫂,咋办,咱也只好去马集了。”

“不去,咱为啥又去瞎跑?万一到那边又卖不了呢?”五奎嫂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今天她简直比任何时候都有主意,“哼,我就不信没有个透气的针窟窿,朵,你别看他们说得那么周吴郑王!给,朵,看着孩子!”说毕,把孩子往银朵怀里一塞。她决定要上阵了。

五奎嫂两条胳膊左挤右扛,一忽儿就挤到了老章跟前。

“我说他章大叔哇!”五奎嫂可着嗓门甜甜地叫,活像见着了多年不见的亲大叔,“你有困难俺知道,可俺也有大困难哪,他大叔,三里五乡,谁不知道你章大叔心眼好,就爱给我们妇女解决困难哪,啊?大叔……”

老章不无惊奇地看着她,好像被打动了:“唔,你到底有啥特殊情况哇?”

“情况?情况就在眼前摆着嘛,哪,哪,我拖着个月子娃,让她姑抱着的哪,你看,俺咋能这里颠那里颠到处跑哇?你老就抬抬手,把俺姑嫂俩的花收了算了,国家大仓房,哪差我们塞上这丁点儿东西的?他大叔……”

“他大叔”也果然依着她比画的往银朵这边一扫,立时就扫出了五奎嫂话里的“水分”,——孩子起码是七个月的“月子娃”了。他嘿嘿一笑,并不打算徇私,“我说你这位大嫂,你看,带孩子的妇女不止你一个哩,一照顾你,其他人又会有意见了,嗯,你还是克服克服吧,啊?克服克服……”

五奎嫂并不打算“克服”,搜肠刮肚地又想出一条缓兵计:“他大叔,我也不是那号糊涂人,非立逼你马上开后门不可,你老只要留个话,俺就再等等,等一会你让俺领个号卖了不就中了呗!他大叔,只要你老留句话……”

“他大叔”留的还是这个话:“不不,这不行!说过了对大家一样看待,我不能开这个头,再说,今天我们就是不发号,你看,我口袋里也没有号,大嫂,你就克服克服,克服克服……”

五奎嫂急了,见银朵朝她直摆手,灵机一动,使出了最后一招:“他大叔,政府见天叫俺好好生产,又是表扬先进,又是说先进光荣、模范光荣,你咋就不对俺的先进人优待优待?到您门前了,都不照顾一点还说甚?你可别有眼不识‘金镶玉’哇!”

“你说啥?谁是先进?谁是模范?”老章虽然摸不着头脑,却又稍稍有了点兴趣,“你说,是哪个模范来了哇?”

“这不!孩子她姑,她,她就是!”五奎嫂用手直直指向银朵,“专业户报登那么大一张照片,不是先进是甚?谁还骗你来着?”

很可惜,“他大叔”大概没看过那张报纸。一见抱孩子站着的银朵,立即又泛出了那见怪不惊的笑容:“哎,那是那是,先进嘛,年轻人嘛,应当应当……”他笑呵呵挣脱了五奎嫂拽住的袖口,边说边走,“喂,喂,大家听着,有号的,绕这边走,按次序排,排成一行呀!”

银朵早把这一切都听了个一清二楚,她臊得满面通红,跺跺脚,喊道:“奎嫂,回来,快回来嘛!”

五奎嫂明白这后门是断断开不进去了,恼怒地瞪着被大家簇拥而去的老章,狠狠地啐了一口痰:“老糟朽的,没烧透的生红砖!真是烧不熟、煮不烂的硬贼豆!”

银朵慌了:“奎嫂,你……”

五奎嫂可不在乎:“咋啦?我又没骂谁,我是说那些没心没肝没人味的冷包子货,娘那脚,卖丁点儿棉花,还得让我装一肚腌臜气!早知道是这,他姑奶奶才来找这气受!”

又有人嘻嘻地笑,五奎嫂又犯了“人来疯”,接过孩子,比鸡骂狗,越发有劲。

银朵却越发不好意思了,劝道:“奎嫂,我看,咱还是干脆去马集吧!”

“该去不去,咱今儿个就是不走,就要在这儿守到底!娘那脚,我就不信他们都这么清正廉明,包文正出世,一点儿私情都不讲,半扇后门都不开!娘那脚,今儿个,咱俩就跟他摽上啦!”

银朵皱眉看着她,无计可施。

五奎嫂上来了拗劲,银朵只好陪绑。

过了好久,车子才松动了一些。气咻咻骂咧咧的五奎嫂,因为消耗了相当的实力,又需要补充热量了,便从大襟内掏摸出一张一元票,神气十足地拍在银朵手里:“朵,不能跟肚子憋气,咱再去喝羊肉汤!娘那脚,今天不过了!”

银朵却心烦意乱:“我不想喝,你自己去吧!”

正在这时,街那头又过来了一个干部模样的年轻人。守着车的一些人,又忙不迭地亲亲热热地叫着:“张专管,张同志!”银朵明白:这一定是那个和老章握有相同权力的小张。

小张人虽年轻,却很老到,光走路的派头,就比老章更有气势。只见他倒背了两手,鹅行鸭步地荡过来,那步子不用说是一颠一颠的很有点弹性,于是,那梳得油光可鉴的脑袋瓜,也随了那颠颠的步子,一点一晃悠的,很似在频频颔首,其实,这是不熟识他举止的人的一种错觉。你想,这时节的“张专管”,在棉农面前,有如握有无上权力的司令官,要他向那些理应奉迎他的人点头招呼,有那个必要吗?从这样夹道等着盼着的人群中走过,再不威武的人,也会觉得自己器宇轩昂。因此,在把目光抬得略高于“平视”,并严肃地绷了脸,保持一种适度的凛然后,我们的收购站“张专管”同志,便开始了日常的巡行工作,而巡行,前面说过,是无须搭理这些热情而谦卑的乡民们的招呼的。

“张专管,张同志!”仍有人大声地客客气气地叫。

“嗯,嗯,”尽管这声音只体现在点头颔首的姿势上,可是一些受了感动的乡民却觉得,这和出声答应一样叫他们受宠若惊。

是呵,乡民们再愚鲁,却也懂得利害和利弊,等会儿验花过磅时,“一等”“二等”的最后定夺,都系在张专管的舌头尖上。

这是无须传递便可得见的信息,连“愚顽”的五奎嫂,也骤然聪明起来:此人比老章更有权力。于是,她立即放弃了填充肚子的打算。

“喂,朵,朵,你看,这张同志一定比那该死的老章头好说话,你去找他,快去呀,你去,姑娘家找,更好说话。”

看,五奎嫂也懂“异性相吸”!

银朵叫五奎嫂一推,又不说,反倒不好意思了,脸一热,脚下就迟疑了。

五奎嫂的预计没有错,就像铁针进了磁场,银朵还没动弹,张专管的眼睛一下扫到她头上来了,那本来是散漫而傲然的目光,这时却亮亮地闪了一下,接着张专管脸上便漾出一种柔和的神色来,他把银朵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那目光一直是亮亮的。

五奎嫂恼恨银朵的迟疑,一手抱着小妞,一手扯着银朵,抢上一步,又甜甜地叫:“张同志,张专管同志,俺们有个困难,想请你给解决哩!张同志,俺和俺这大妹子,天不明就起身赶到这儿,都等了老半天了……”

张专管同志笑微微地在她们跟前停住了,并不理会五奎嫂的招呼,却偏过身来,直直望定了银朵,仍是笑微微地:“唔,你还没拿到号,是吧?”

银朵半垂了头,扯弄着衣角,轻声道:“是的,俺们没……”

张专管同志又用那亮亮的目光,把她周身上下扫了一遍,用很快的低声说道:“你过来!”待银朵稍稍跟上了两步,便说:“待会儿你不用拉车,到收购站东偏门来找我……”

银朵未解其意,睁大了眼,直直地问:“车上不用写号了?俺们俩就把车放这儿?”

小张同志摇摇头皱了一下眉,声音更轻,然而却字字分明地答:“别嚷,光你自个儿……”说毕,又亮亮地扫了她一眼,随即倒背了两手,走过去了。

银朵一愣,随即意会到什么似的,两颊连同耳根子,都像被烫了一般,霎时通红。

五奎嫂赶上来,欢喜万分地轻声问:“咋?朵,他是不是答应给咱一个号?”

银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咱不图这个便宜!”

“哟,你这是咋回事?刚才,我听他明明不是答应……”

“算了吧,哪有这回事!”银朵烦躁地答。一想起刚才那锥子似的目光,心里越发恨恨不已了。那家伙能有好心肠吗?真可恶!

“你是咋和他说的?你这个死妮子哟!”五奎嫂惋惜万分地两手一拍,又突然像遇着了救兵似的大叫:“哎哟,仙人!她来了,这下可好办了!”

银朵又一愣,抬头一望,可不是嘛,金芳穿了件猩红衫子,打扮得公主似的金芳,推了辆锃亮锃亮的凤凰车,春风拂柳般地从街口那一头娉娉婷婷地走过来了。

五奎嫂立即大呼小叫地迎了上去,指指银朵,指指棉包车,又指指没走远的张专管,舞手舞脚地指画着。

金芳扶了车把,凤栖鹤立般地倚着车站着,显出苗条的身段和一派优美的姿势,笑吟吟的眼光,直往银朵这边扫了又扫。

银朵并不正眼望她,心里立刻漫涌上来那股酸辣辣的感觉。她负气地背转了身,暗暗地想:假如金芳不过来先给她打招呼,她是绝不会迎上去和她先说话的,是的,就当没看见,就这样,谁比谁矮一头哇!

金芳也果然没走过来,但那爽声带笑的话音,却清清爽爽地传了过来:“哎,你是说张保吗?我认得他,认得的,我这就去找他,这家伙,看他敢不给我!”说毕,那脆脆的铃声,立即随着那风拂柳般的身影,一路去了。

银朵又一背身子,她半点也不愿待见金芳如何对张保做出那副狐媚样子,半点也不!索性一屁股蹲下来,两手抱膝地坐着,拿下巴颏抵着膝头,只觉得气闷得厉害,心里憋的那股无名火,也越燃越旺了。

“朵,朵,你看,我说还是金芳有办法吧!瞧,你瞧!”五奎嫂又像只圆冬瓜似的骨碌到跟前了,她笑嘻嘻地把握着半拳的手掌,放在银朵的脸颊边轻轻刮着,银朵感觉出来了:那是两块硬硬的纸牌。

“朵,走,咱快把车拉到收购站门前去!”五奎嫂欢喜不已地凑着她的耳朵说,又诡秘地朝她扬扬手中的纸牌,自然她怕旁人听了去!

“不,奎嫂,你去吧!我到马集去卖,这就去!”银朵头也不抬地说,弯腰抓起攀绳往肩上一套,又抄起了车把。

还没等五奎嫂明白过来,她拨转车子,一眨眼就拉出了一箭远!

今天,她注定了要赶背集的,人要倒霉时,吃冰棍也会碰上苦的。

她气喘吁吁大汗淋淋地赶到马集时,日头已经偏西了。照例又得排队,又得等;银朵也横下心肠又排队、又等,等到轮上验她的花时,她只觉得原先的那番欢喜劲儿全然没有了,积存在心头的只是巴不得赶快了结的烦躁。

那验花员是个女的,动作慢吞吞的,像一整天没吃饭似的提不起精神来。也许是她整日做这桩事,已劳乏得两眼发花,也许是已经昏黄的日头,淡淡地洒照在银朵这一车好的棉花上,竟有了一抹昏昏的黄色,那验花员少气无力地一扒拉,随口就说了句:“二等,二等花!”

银朵一听,立刻就气坏了,抄起一团棉花来,两手一扯,扯了一缕缕雪白的长长的纤维,与她论理:“你看看,你仔细看看嘛!”

那验花员倒是又看了一眼,不过不是看花,却是看的银朵,仿佛奇怪银朵怎敢与她争长论短似的,很惊异地鼓起眼珠子,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眼,然后还是吐出这句话:“没说的,二等花就是二等花!”

银朵哪里肯服?强自憋住心里的一团无名火,梗起脖子说:“同志,你评的太不公,我这花要是二等,你这仓库里就没有一等花了!不信你拿去和那些比比,你拿去比比!”

那女的似笑非笑地听着,虽没恼,也不改弦更张,好像只是嗤笑银朵建议的可笑。

银朵固执地申辩着:“不信,你拿过去比比!这会儿是天晚了,要是光天亮日的,你就会看清俺这花是啥成色!不信你明天细瞧瞧,俺不会诳你!俺包种了三年花,今年是第三年,那两年都是一等花,今年……哎,不信你明天……”

“那就等明天!”那验花员分明是肉性子,并且深谙以柔克刚的战术,“那就等明天嘛!等明天再看个水清鱼白好了,省得你吃亏,也省得国家吃亏嘛!”说毕,她竟傲傲地掉过头去,仍是那样少气无力地喊:“来,下一个……”

“明天就明天!”银朵气恨恨地答,“我争的是个理!”

她一句话没说完,那验花员已经验过了“下一个”的花,仿佛是专为气她银朵似的,那肉性子女人朗声高叫:“一等,一等花!”说着,便拔出了一把标着“一等”的竹扦子,一一插在棉包中。

“下一个”是个膀大腰粗的汉子,满脸糟疙瘩,望着那女的插竹扦子,便咧着大嘴,漾出一脸巴结的笑。

银朵脸色铁青地退在一旁。哦,她不该又忘了,忘了那个“同性相斥”。

银朵又只身一人,拉着车辚辚地走在回村的道上了。

她愈想愈生气,可是,她不后悔。

她满可以把车子寄在马集随便哪户人家的,这样,省得来回拉运。可是,在得知这个验花员明天还上班,而且,马集就她这颗非她不成席的“金豆子”时,银朵警惕了:不,明天不能到马集来,来了也是受窝囊气,她知道这个鬼婆娘会怎样拿捏她的,她知道这种蔫不损损的女人的小肚鸡肠!

当然,谁的巴掌再大也遮不住天。银朵还听说芦店也设了收购点,于是,她毅然决定拉车回去,明天直奔芦店,虽然,芦店离她们小营庄,来回又得四十里。

她不后悔,不后悔这个决定,可是,还是禁不住生气,愈想愈生气。

一年的辛劳,一夜的等盼,一天的奔波……卖点棉花这么难!不生气是办不到的。

怪不得有人说,去年,芦店的一个大娘,在连跑多日也卖不出花后,一气之下,在大柳集收购站门前点火烧了!这大娘肯定是个烈性子,可是,人总是有点性子,总得有。人要都成了可以随便揉搓的面团,那些搞歪门邪道的,不更得法了吗?你看,也多亏了那大娘的烈性子,才换来了芦店这个收购点。今年,那大娘肯定欢天喜地地早早卖净了她的棉花,睡上安稳觉了。

是的,气归气,烧归烧,种还是要种的,难道能不种吗?就像明知有风有浪,打鱼人仍要出海撒网一样,难道就为这点点不顺当就不种棉花了吗?不会的,决不会的,种棉和种粮一样,是祖祖辈辈传下的,是她们这儿千秋万代赖以生息的基业,也尤其是维系着她们万千妇女劳动生命的一条“根”,那一个个洁白、饱满的棉桃,那一根根柔细绵长的纤维,编织成一张张柔韧而温馨的网,多少年来,便包裹着她们那充满希冀的梦。

是的,哪怕憋了天大的火,棉花是不会不种的。

哦,归根到底有多大的气?只不过是今天没有顺顺当当卖了花就是了,而且只不过是今天。假如倒过去几年,你想卖还没得卖呢!你上哪儿见过这样棉的山、棉的海哇!听人说,1958年有过,可谁都知道,那是画在墙上的。说来,这日子真像是一个梦,是奶奶、母亲们一辈子都未曾见过的一个真实而热闹的梦。那么,她还值当生这么大的气吗?不值当,不值当的,顶多明天再辛苦一趟,再走四十里地罢了。

不过,也真累,她是有点累乏了。春天里耪地,蹲地垄间苗,夏初开沟放水,甚至六月间钻蒸笼似的在棉棵间打虫药,都没这么累,都不会像今天这么酸乏……喏,假如她现在拉的是空车,假如她现在蒙上了那条嵌金丝的尼龙头巾,利利爽爽地回村,那就另当别论了……银朵忽然觉得泄了气,浑身的骨头架子都像散了似的,只是乏,那辚辚滚动的车子,也分外的沉重起来。

暮色早已像顶硕大的帐幔,徐徐垂挂下来了,远远近近的村庄,又掩在了一派淡淡的雾罩之中,那高高低低的树、宽宽窄窄的小路,又都影影绰绰的。当然,这会儿不像天没亮时那般静寂,路上不时有和她一样晚归的人车来往。附近的庄子里,一户户被矮矮的土墙包围起来的院子里,家家灯闪火亮的,庄户人家正在热热火火地吃他们的夜饭。

因为累乏,也因了未曾完全消散的气恼,银朵连心绪也是懒懒的,懒懒地拖了步儿走,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心事,越走越慢。

她是故意慢的,越近村口越慢,她很怕碰到人,特别是有些个她极不愿碰到的人。那时,那些个嘴皮抹油的家伙,就会暗暗笑话她的倒霉和无能。

真是怕处有鬼。

一进村口,车子刚拐离大道,她就听到了一阵轻缓的自行车铃声,叮——叮叮——叮叮,有一声没一声的,透着主人的惬意和消闲。她一偏头,一团红红的东西一闪,哦,那是一件猩红的在暮色里如同一团火的衫子……

金芳!她怎会也刚刚回来?不,不是她一个,伴着她款款推了车子走的,还有一个男子的均匀而有力的脚步……他,乐弘!

银朵不由得一闪,闪在了两棵并生的大槐树后,粗粗的树身,把她挡了个严严实实。

金芳不知为了什么事那样开心,正笑得咯咯的:“真有意思,那人一说是香港出的牛仔裤,苹果牌的,大家就一哄围上来,你一条他一条,一会儿就抢光了,挤得我鞋后跟也险些被踩掉!真有意思!后来有人说,说不定还是广州生产的,从深圳弄来的。哈,就算是香港的又怎样?香港还不是中国的吗?人哪,人哪,你说怪不怪?真有意思!”

“那有什么奇怪的,现在是深圳热,南风香嘛!不奇怪,就是这样啊!”乐弘悠悠地答,还是那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无可惊怪的语气。虽没听见他出声笑,但那话腔里有笑意,他一定是笑模悠悠的神情模样,一定是那样的!

“和我同一幢楼做工的姑娘,安徽人,挺胖,一穿上那裤子,膝盖都不会打弯了,拖地板拖得直喘,惹得她主人一家都笑,她自己也笑,笑得喘不上气,可就是舍不得换!咯咯咯……”金芳还是笑,笑得很开心。

黑暗里,终于也响起了乐弘那轻轻的笑声,轻轻的,笑得很愉悦。

“那你呢,你……”

“我?我当然更要坚持到底就是胜利了!我干吗要让人家小瞧我?我就是要叫北京人也知道我们河南人也不都是土里土气的‘老扎’,我们小营庄出去的姑娘,也是洋得起来的!”

“土里土气也没什么不好嘛!牛仔裤在美国,起先就是做工的人穿的劳动裤,其实还不是棉花纺做的土布裤子吗?”

“是的,当然是棉花做的……当然……哦,我今天在集上碰着了银朵,她在那儿卖棉花来着……”

银朵的心一下提了起来,紧缩了。

“哦!”乐弘应了一声,仿佛不很注意,“是吗?”

“她和五奎嫂一块去卖花,老也挨不上队,我认识收购站那张保,说了说,给她们要了挨号的牌牌,可她不知犯了啥牛脾气,一扭身,走了,这人真怪,真倔……”

“她是有点倔。不过,劳动很不错呢!小营庄像她这样勤勉的,真不多……当然,现在时代的要求变了,从某个方面讲,她和……当然还有距离……”

银朵听不清这一句,她连呼吸都凝住了,没听清。

“那你的……”

“……”

愈来愈听不清了,那一团猩红的和另一个身影,都远去了,远了。

银朵艰难地弯下腰来,再次抄起车把,一挺身,她竟没能一下拉动车子。

她定了一会神,喘口气,狠狠地嘲笑着自己的失魂落魄——

你呀你,这算什么?就算你无意听到了这些闲话,这些议论,又算什么呢?就算她金芳和乐弘果真像一对恋人那般好了,你又能怎样,你又能怎样呢?

哦,看来,他们是真有那么一点意思的,他伴着她走,她和他一起,说笑得那么自然、亲密,难道能没有一点意思吗?一对还没有什么“意思”的人中间,难道能那么随随便便地扯讲到“裤子”呀什么的话吗?可是,真怪呵真怪,他们就好得那么快?金芳回来才几天哇?

不不,你何必胡思乱想?他们说了些什么?也不过是些平平常常的事哇!哦,关键是乐弘,对于她银朵,乐弘是怎么说的?对,乐弘对她的评价是“劳动很不错”,是的,只是劳动不错,勤勉,哦,还有,还有的,他说了……距离,是的,距离,这词儿不深奥,不难懂,她明白,她明白那距离,就像她现在和他们之间,她远远地望着前头走着的他们,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却看不清他们一样……这就是距离。

是的,这就是距离。

银朵再次定了一会神,喘了喘气,忽然,辫梢子直直地滑溜到胸前,她低头一瞧身上,发觉一身衣服也已汗渍土蒙,糟揉得很不成样了,唉,一天奔波劳累,几十里的尘与土,一路汗,一路沙,你还指望它鲜亮如新吗?穿什么也不行!管它,管它呢,衣服鲜不鲜,辫梢直不直,又有什么用呢?现在这一切,对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毫无意义了。

一团酸涩的泪水,忽然堵在了银朵的喉腔里,她的心,又被针扎了一下一样,尖痛得缩了起来……她猫下腰,弓开左腿,用力一直腰,那车子,装着颤巍巍一座棉山的车子,又辚辚地走动了,走得那样响而沉重。

真沉,真乏呵!现在,银朵恨不得攒足身上所有的劲,把车子飞也似的驾起来,射箭般地回到家中,啥也不说,把车子往院中一撂,然后,蒙头大睡……

一条黑影猛地从路旁的榆树林里蹿了出来,她冷不防地吓了一跳。

“是我,二旦!”二旦正正站在中央,微微张开两手,大有拦道的架势,“银朵,你怎么回来这么晚?你没卖掉花吗?你还没吃晚饭吧?”他喋喋不休地发问着,殷勤得要死,“来,银朵,我帮你拉回去!”

“闪开点!”银朵气狠狠地嚷着,使劲一冲,甩开了那双想抓攀绳的胳膊,二旦趔趄了一下,两条男人的强壮的胳膊,可怜巴巴地垂落在一旁了。二旦半张了嘴巴,喘着粗气,愣着,他可是诚心诚意的,没半点歪心眼。

银朵一下子就拉了丈把远,喘着粗气,心跳得如擂鼓一般,她偷偷扭了一下头,看看那个被自己猛不楞撞在一边的二旦,黑乎乎的,还看得见他那榆木桩一般的身影。哦,今天,他是好心好意的,他没有啥坏心眼……她不无歉愧地想,两颗眼泪夺眶而出。

不过,她也断然不愿在此时停下车,再去招呼他,她不能。她何必勉强自己,何必硬装呢,否则,那是对他,也是对自己的欺骗。

银朵昂了头,弓开大步,使劲朝前拉着,使劲拉着……

可是,眼泪却不听话,就如一泓喷流的清泉,怎么忍也忍不住了,珠子断线似的,一颗颗扑洒下来,一颗颗地朝下砸,砸进她脚下的松软而温热的土地中……

亨得利大座钟

你说,你喜欢在你的案头看到什么!

一只古朴的碎釉双耳瓶?一套淡雅的青花瓷文具?一个精美的牛角雕笔筒?嘿,真要有这些东西,你说多赏心悦目哇!还有精彩的呐,现在,不少人在窗明几净的案头,搁着一台“负离子发生器”;看着像只小小的半导体,美观;闻着,其实不用闻,它的功能就是向你的鼻端和房间不断释放出“最新鲜的海洋性空气”!看,多棒!

有了这些摆设,你还能不延年益寿,工作效率倍增嘛!

天下倒霉者大概莫如我了,我的办公桌上不但没有一件这样可爱的物具,却在正对面的桌子前正儿八经地竖着一具“亨得利大座钟”。

你一定会说,有只座钟不也很好吗?可以教你计时准确,争分夺秒地掌握运用宝贵的时间,而时间就是生命,就是……

得啦,如果真是那倒也不错,我告诉你,我面前的这具“亨得利大座钟”不是真的座钟,而是一个人,一个皱巴巴的毫无意思的老娘们。

哎,可不是我刻薄。喂,你一定为给她起这么个外号的人害臊吧?不是吗,至少,我们是文化艺术部门的人嘛,文化局群艺馆的工作人员嘛,多少总有点文化,多少总有几颗艺术细胞,就是不那么温文尔雅,多少也该懂得文明礼貌吧,给人家起这个有伤大雅的绰号,不是有点缺德吗?

慢着,我只要一解释,你就谅解并赞同了,凡事都事出有因。

在我们办公室隔壁会议室的一角,确实有一具真正的大座钟。这钟的出处和由来,我不甚了然,但我知道我们这艺术馆的房子历史悠久,听说最早是为一个传教的洋人盖的,后来又被一个资本家买过,后来又归国有,后来又……几经变迁,房子已经面目全非,但这具不知什么时候放置的大座钟,却一直没有人搬走,大概因为它太笨重、太古老了吧,何况又早已失去了报时的功能,搬去也无用。不过,看样子它原来还真是富丽堂皇的。它有一米多高,钟顶很美妙地矗立着像雏形的科隆大教堂式的哥特式构筑,四周和门面都有镶铜的彩瓷和贝壳等小动物作为点缀。当然,现在那些七棱八岔的饰物上镶嵌的金丝银线和镀层都已剥落,斑斑驳驳地露着一副残破不堪的模样,但就架子和气派而言,它毫无疑问是真正而古老的舶来品。

至于为什么叫个“亨得利”?因为钟面上有一圈半弧形的说明它的牌子和制造地的英文,如今这半圈用铜丝嵌镶的文字,也叫岁月锈蚀得缺胳膊掉腿,难辨庐山真面目了。但世上是从来不乏智者能人的,在学英语已成风起云涌之势的时代,我们《民间故事》编辑部也涌出了小古这半个英文通。他曾自告奋勇地一手拿了装五节电池的大电筒,一手拿了放大镜,对着这圈缺胳膊掉腿的洋文,做了一番非常细致的考古研究,随后,便庄严地对大家宣告说:那座钟的牌子不是亨利便是亨得利,反正是大不列颠的一家钟表厂制造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大家一向对小古的聪明才智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一次却未免瞠目了,因为失之毫厘,便差之千里,何况还是多一字和少一字之别,那内容不更要大谬不然吗?平素最能发现新大陆又最爱说俏皮话的大吕当下便叫道:依我看,这座钟一定是明朝末年来中国的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赠送给士大夫们的那一只,你看,意大利有一个“利”,利玛窦也有一个“利”,反正只要其中有一个字能对上号,大家就不用细查考,准没错!

为人稳妥的老傅,最看不惯大吕以这样轻狂态度讥嘲小古的辛勤劳动和奋勇精神了,在翻起大《辞海》查了半晌后,他郑重其事地提供了以下的论据:

若光是一个“亨”字,那在我们伟大的汉文字义里,便是通达顺利的意思,品物咸亨嘛!但是“亨”字还有个出处,那就是电感实用单位的简称,而且是纪念美国物理学家亨利的,但是,真要是亨利,那就多啦;最早的亨利,航海者,葡萄牙亲王;亨利一世,德意志国王;亨利二世,英国国王;美国的亨利,发明稀溶液主要定律的化学家;亨利·乔治,美国庸俗经济学家、政论家;如果再多两个字:亨利希·曼,却又是德国的小说家、政论家了……

“谁叫你查那么多亨和亨利的?”委屈之至的小古一点不承情地叫起来,因为他再不阻拦,老傅不知道还要“哼”到什么时候呢!

“我说过了,反正不是亨利就是亨得利,而且很可能是亨得利!”根本未体会到老傅好心肠的小古不胜愤愤然,“信不信由你们,不信拉倒!”

“对了,反正不是亨利就是亨得利,那么,为什么不可能是我说的利玛窦呢?而且为什么不可能是菲利普、利物浦、刚果利、砀山梨、利眠通、利得平呢?”

大吕一边仍在大逞他的马克·吐温的天才,一边朝我们做着鬼脸。

“去去去!”小古终于对他晃了晃拳头,“你有本事你去查!你去念念呀,你说个铁板钉钉的,叫我们服气服气呀!”

这一手,大概是最能制服大吕的,他伸伸舌头,再次以一个鬼脸宣告败阵。

“据我分析,还是亨得利可能性大一点。其原因有三,”老傅到底年长宽厚,并不计较小古刚才对他的态度,而且一如既往地搬出他的“三三制”理论,“第一,亨得利虽系洋文,多少总要包含中文的意思在内的,制造钟表的都是大制造商,大商人,就是大亨,明白吗?大亨!而商人是无一不讲究得利的,不得利就没有商,所以即便他本人不叫这名字,为了图吉利起见,也得把他的厂号商号或者公司号叫个亨得利。第二,亨得利叫起来显然要比两个字的亨利顺口,不但符合英国国情,也符合中国国情和中国习惯,他们既然带到中国来嘛,就得考虑这个因素。第三,据说北京王府井就有个亨得利钟表店,我们用不着去考察人家这店名的来由,但可以依此类推,因此,这亨得利牌大座钟是完全站得住脚的……”

老傅的话未落音,大家齐声欢呼:“姜还是老的辣!”一致通过了把这具大座钟定名为“亨得利”这一决议。因为这场讨论发生在一次政治学习的休息时间,所以,当欢呼声浪一高时,竟引得隔壁的“戏工室”,对门的《曲艺》编辑部,都同时探出了七八颗脑袋来。

哎,你以为,我们这班人很有点小胡闹吧?不,我们这办公室人虽少——全体成员已如上述,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姓秦,叫……唉,反正来到这儿后,从没见人家以全名称呼过我,那么,为求统一,我就叫个小秦——却是个团结紧张的战斗集体,有时当然也严肃活泼,却从不胡闹,像以上那种逗笑,只能说明我们的活跃。而且,在我们这男女不成比例,而独一无二的女公民,又是那样一个绝对缺乏幽默细胞的老太太时,我们若再不说说笑笑,岂不真成了少林寺的庙堂了?

与我对脸而坐的那老太太,确实太缺乏光彩,拿现在一个时髦词来说是“太没韵味”了,可以设想她年轻时也未必可爱——真不知道她那亡故的老伴,当年是凭哪一点爱上她的?我看,我们为亨利或亨得利争论得这样热闹了,她却连半点笑纹也没有,瞪起她那像点歪了的逗点似的小眼睛,很担心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那表情真是严肃极了,又用心极了。哦,难怪,她是听不懂!一个学历才小学四年级的她,怎晓得我们对话中的中外历史和世界地理的种种奥妙和典故哇!没提什么令人发笑的怪问题,就算她不枉在我们这文化单位“熏”了多年呐!

你看,就在大家的哈哈大笑还没结束时,她却从那张断了好几根撑条而坍歪着的破藤椅上站起身来,从我们那两两对阵的办公桌上拿走了三只热水瓶,摇摆着她那企鹅似的胖身躯,到水房为大家灌开水去了。

“喂,喂,我们还应该多一点形象思维,联系实际!”大吕用嘴巴努着她的后影,突然又兴奋地叫道,“喂,喂,我们的韩老太太,也是地地道道的一只‘亨得利’大座钟,百分之百的名副其实!你们说对不对?”

亨得利?韩德莉?对,谐音,用我们这豫东官话一叫,简直毫无二样!形象呢?不错,韩德莉今年五十又四,可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得多了,胖人一般不显皱纹,可韩老太太的脸,就像风干了的柚子皮,她的上下门牙,不知什么年月就缺了仨,她也不去镶,为了说话不致跑风漏气,她就老把嘴皮撮着,叫人看着就像整日噙着颗老是脱不了皮的葡萄,你说这算个什么形象哇?

按说,她今年年底就该退休了,可瞧她百事认真的劲头,她会退?许多女同志到她这个年龄,告退前三年,就一副“疲”相了。可她哇!嘿,大概早早计算过了,反正差半年捞不上“离休”,而一退休,工资就是百分之七十五,那可是不小的损失,她是一个子儿看成磨盘大的人,会舍得提前一天退?大家都号准她的脉了:她哇,不到超龄决不肯“下火线”,如果可以延期,她准保申请,不信,走着瞧!要不,她每月拿七十多元工资,又是一个人过日子,为什么连掉了多年的三颗牙也不舍得去镶?镶牙自费呗!

嘿,若要说起她“老抠”的事例,多了!也许,就因为这,她才一点不招大伙尊重和喜欢,甚至连她那些优点和美德,也被她那出名的“抠搜”和“小气”淹没了。比方说,她总是热心为大家打开水,每天总是第一个来办公室,又最后一个离开,扫地、揩窗、抹桌子,总是她自己忙来忙去,连墙上那“轮流值日”也形同虚设,因为等我们进门时,办公室早就桌净地光、玻璃窗明堂堂了。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成了习惯,好像这是应分的,谁教她是女人家呗!反正她的工作比谁都轻松;不就是收收发发,登记登记信稿,发发通知和办公用品,不用动脑筋,不需多少文化,她理该搞搞这勤杂工作呗!

韩德莉对此也从无怨言,她是心甘乐意做这一切的。大概她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她可能觉得一切由她动手的好处,还可以不浪费每一团抛丢的纸头、每只废弃的旧信封和每根小细绳。因为凡经她过眼的东西,她总要捡起来,甚至连我们揉成一团丢到字纸篓里的废纸,她也一张张展平,然后分门别类地归集,但等收废品的来院中一喊,“嘿,我们这儿有!”平日步态蹒跚的韩老太太,马上像颗炮弹应声出膛!那能得多少钱呀?毛儿八分,最多不过几角钱,你看,她还犯得着从三楼跑上跑下,真不嫌累!

岂止是这,有一日,我见门后的角落里,忽然挂了只小竹篓,竹篓上方贴了张纸条,纸条上自然是韩德莉那“小学四年”的歪脖字:“同志们,请您把茶叶倒在小娄(篓)里,不要倒在痰孟(盂)里。”嘿,一共二十个字的两句话,两个错别字,可见其水平!

不过,“同志们”对她的文化水平是从来不计较的,而且也依了她的话做,茶叶倒在篓里,省得痰盂里黄渍渍脏兮兮的,洗刷起来也方便嘛!

谁知,韩老太太“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可不全是为了卫生,而是——两天后,我见她小心地在窗台上扫净了一块地方,然后就把水渍渍的茶叶渣倒在上面晾晒!看她连一片叶渣也不舍得抛撒的劲头,好像她晒的不是剩茶残叶,而是茉莉桂花。

“你晒这做什么?”我实在忍不住好奇。真的,就是再俭省的人,总不能拿这剩茶叶再去泡茶吧?

“哎,晒干了可以装枕头。小秦,据说剩茶叶干了当枕芯,对眼睛很有好处,特别是对小娃娃更有好处,这是我听一个老中医说的,你知道吗?”韩德莉马上笑眯眯地回答我。每逢有人主动跟她说话,她总是很高兴的,高兴得有点受宠若惊,回答时像有点讨好。可惜她“受宠”的时候实在太少了。因为我们全办公室的人,除了和她相处最久的老傅大概是看在她老伴老吴曾是第一任的老馆长,是他的老上级分上,所以还经常跟她打打招呼、搭搭讪外,我们这三个年轻人,是除了非说不可的话外,真没有人喜欢和她扯闲篇的,不是别的,韩老太太没一点可敬可爱之处,而且太抠搜、太那个了!

你看,连这种芥豆茶末小事,她都注意到了有利可图!

就这还不拉倒呢!后来,每逢馆里要开大会,她就把这只小竹篓捎上,为的是散会后好去收集一只只茶杯,往里边倒剩茶!就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她甚至不惜在散会后留下来,与那个勤杂工老王一块打扫会议室!唉,说出来我都替她害臊!

令人害臊的事当然不止这一件。

韩老太太一人过日子,中午不回家吃饭,但很少在食堂用膳,至于她带的是什么“自助餐”,悄悄地一人在办公室吃,那是我们不想窥测也不想过问的事。你想,那样一个人,她会舍得吃鱼吃肉?看看问问,除了叫我们又多一次“越有钱,越小气”的感叹外,还会有什么呢?

有一次,大概是家里实在没什么好带了,韩德莉也来食堂买饭,我正好排在她前面。

我买了一碗米饭和一份清炖鱼,我是属猫的,若不是看着这份鱼价实在“够可以”的,我真想连吃两份才解馋。

轮到韩德莉了。按说,买饭的人,老早就会把小黑板上的小菜价目看过一遍,心里有数的,可是她不然,轮到她买了,那双小“逗点”连连往小黑板上来回地扫,好像还没拿出主意。

“快说呀,买什么?”歪戴帽的卖菜的小伙子是新来的,用勺子柄咚咚敲着大菜盆,不耐烦了。

“我,我要二两米饭,再要……哎,小师傅,我不要鱼,光要点鱼汤行不行?我牙不好,吃鱼吐不出刺……”

“吓,你倒不傻!真是走遍天下独一无二的十三档大算盘!”小伙子一点不留情面地大叫起来,“谁不知道鱼的营养都在汤里?光要汤、不要鱼,真亏你说得出口!不行,我的鱼就是连鱼带汤一块卖!光要汤也是这个价!快说吧,要不要?”

“这,这……”韩德莉的脸霎时红得像九月的柿子,不用说,好多人都看见了、听见了,我替她臊得不行。

“快说呀!买几份汤?”那小伙子又咚咚敲着勺柄。

“那,那,我就要一份。”韩德莉可怜巴巴地小声说,那样子简直像在乞讨。

我真难受,若不是我太馋,刚才一边走一边已经啃了半拉鱼,我真想把自己盆里这一份送给她……

“好——嘞!鱼汤一份,八角!快掏菜票!”那小伙子也真够恶的!

韩德莉哆哆嗦嗦地掏着菜票,指头一直发颤……

那勺子柄又敲起来了……

我抢上一步走过来,递上了自己的两张菜票,“喏,拿着这!”

“不不,小秦,我有,我不是没有。”韩德莉一边挡着我的手,一边终于摸出了自己的菜票递上去,那小伙子老实不客气地收了去,还朝我扮了个鬼脸。

韩德莉摇摇摆摆地端着她那碗饭和一勺汤,在众目睽睽下走回我们的办公室……她是从不在饭厅吃饭的。

我依然如芒刺在背,我真为她难受!唉,这半条小鱼吃得好无滋味!

虽然这小伙子够损的,可主要还怨韩老太太她自己哇!谁教她抠到这个地步呢?

“这韩老太太就是出奇!听说‘文化大革命’中,她老头子被斗得死去活来,人弄回来时,都快不行了,她这才想起老吴爱吃鸡,央了邻居来捉笼里的鸡杀时,她还说:‘逮那只小的!’小的就小的,待小的炖了汤喂老吴时,老吴一口也没咽就咽了气了!这个人!据说,第二天,她还把这碗鸡连同笼里的那只大鸡都送给了工宣队的某个头头!你们看看,什么人!多没骨气!多……”

这是大吕背地里给我们讲的一段故事。虽说他也是“听说”的,但讲时老傅也在场,老傅是清楚群艺馆的“馆史”包括许多人的“家史”的,他不摇头也不插话,说明这故事相当真实可靠。

不但如此,在沉默一会儿后,老傅还做了如下补充:“这世上的人哪,有时真叫人捉摸不透,这老韩就是。因小失大,她办蠢事可不是第一次了。你们知道吗,她不是没有儿女,她原来有过一个儿子,九岁了,精精灵灵,挺可爱的,‘低标准’那年,大家缺吃的,星期天就常常自寻门路去找点野食,这老韩就领着儿子到乡下树林子里捡蘑菇煮着吃,谁知一下子就中了毒!她自己倒没事,是因为她没舍得吃一口,这下好,疼孩子反而害了……到现在孤寡一人,她这不是自作自……”老傅虽然谨慎地住了口,但这件颇为惊心动魄的事,已使韩德莉的形象,更描上了不堪入目的一笔。

我们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对“低标准”是怎样情况,毫无记忆,更无体会,所以,只感到韩老太太的悭吝可憎,只觉得这两件悲怆而又十分可叹的事,全是韩老太太“自作自受”的结果,因而,把原先对她孤独的那份怜悯,对她勤快的那份感动,全都冲得荡然无存了。

而不识时务的韩德莉,还常常以多管闲事的新“恶行”,来增加我们的反感。

比方,我因心血来潮,随手在几张带头衔的信笺上,用铅笔胡乱画了几张“速写”,坐在对面的她,便煞有介事地把她那双“逗号”变成“句号”。

“哎哎,小秦,你怎么好拿这公家的信纸乱写乱画的?喏,你要练,这儿有纸!”说着,她从抽屉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不知从哪儿捡的包皮纸递了过来。

我咧了咧嘴,把那些破纸推了回去,谁领这份情?她多会小题大做哇!

比如,大吕把写好的几封信,往我们“公发”的大筐里一扔,到她整理时,她就很认真地捡出一封来,送回到大吕跟前,虽然仍是笑眯眯地:“大吕,这是你的私人信件吧?私人信件请你贴好邮票,我给你送去寄……”

大吕当然有点小尴尬,何况,这信明明是寄给他的女朋友的。

道理虽然在韩老太太一边,我们却照样嗔怪她:何必这样死顶真!你想做第二个朱伯儒?轮到你,早哩!

再比如:小古平素是最得老太太的宠了,好几次他扔在办公桌上的脏背心,老太太也趁工间操时给他拿去洗洗,可是,一碰到这样的事,她照样铁面无情。喝公家发的冷饮了,小古因为发懒,把一只有点叫他犯疑的茶杯,接了小半杯酸梅汤,晃了晃,泼在地上了,老太太一见,当即又把“逗号”变成了两点对着的“顿号”,而且那惊叫的声音,好像小古犯了什么抢劫罪:“哎哟哟,你怎么可以这样?小古,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不知道那是兑了酸梅晶的冷饮么?你怎么……”

小古也会气她:“甭激动,激动对您的心脏不利!我停会少喝半杯行不行?老太太,这又不是定量供应的,我不把你的份子喝了就是了!”

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难道现代化是靠你韩老太太这份滴水不漏的劲头才建设成的吗?

好了,再啰唆下去,我也成韩德莉了。

上个月的一个星期五,一上班,我们每人的桌上,奇迹般地出现了两只四角棱正的“牛头粽”。

韩德莉正襟危坐在她那办公桌前,撮着嘴,笑眯眯地对大家说:“尝尝吧,都尝尝我老家的这种赤豆粽,可香呢,可香呢!”

我好生疑惑: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了?白叫大家吃她的粽子,老太太的肋巴骨不疼吗?

谁知老傅非常领情,拿起一只粽子看了又看,说:“老韩,你也真是,又费心了!唉,今天又是古历五月初三了吗?”

“可不是嘛,又是了……”韩德莉讷讷着,眼圈有点发红,她把头扭向一边,怔怔地像看窗外的一块蓝天。

我后来才明白:五月初三是老吴和她儿子的“忌日”,世上的事就那么巧!她丈夫和儿子死在相隔七年的同一天,而且,丈夫和儿子生前都特别爱吃这赤豆粽。

我是新来的,不知道年年到这一天,韩德莉都要包一锅赤豆粽,在家里“祭奠”过一番后,就拿来分送给大家。

赤豆粽的香味和热气正在幽幽发散,我却有点难以下咽了。

韩德莉像是为了使大家畅快吃粽子,又忙忙地去提了每张桌上的水瓶,摇摆着她那企鹅步,打开水去了。

“不可思议!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大吕抹抹嘴正发表见解,韩德莉提了水回来了。

“哎,你们吃完了,可别把粽箬扔地上,我来收拾!”她一进门就慌忙提醒大家。

“做什么?这粽箬也还有用?”我故意逗她。

“当然,当然能用!”韩德莉笑眯眯地说,忙忙地去每人桌上一张张收集了粽箬,“洗一洗晾干了,明年还能用,保存得好,这粽箬至少可以用三五次呢!”她很内行地向我解释。

大吕和小古一齐朝我伸舌头。

我虽然不谙市场行情,但我知道粽箬贱得一角钱就可以买一大把。

我觉得胃里的粽子在上下翻滚——吃这样人的东西,简直像犯罪!

“怎么样,我说她是那宝贝座钟,不错吧?”大吕再次揭示了讨论题,“你看她那头发、肤色,再加那老态龙钟的样……有没有象征性?”

有没有?有。很多事就是点破才明的。韩德莉的皮肤比较白皙,眼珠和头发也有点发黄,头发甚至有点自然卷曲,但这些都不是主要的,人和物都是在神似而不是形似;每天我们一推门便见胖团团而老兮兮的韩德莉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后,每天我们都收拾下班时,她还独个儿在角落里待着;一年四季穿着那又暗又旧的大筒似的服装,每天我们一发表各种海阔天空的谈话时,她便只好当“哑巴”等的各种情状,不正像那具古旧而不鲜明、老而无用的“亨得利大座钟”吗?

今天,情况意外——“大座钟”不见了!

等人马齐全后我才知道:上星期,本馆的全体女同志都去做两年一度的“妇科检查”,而一向胖团团的韩德莉偏偏查出了“问题”,而且问题还不小:她有妇科病,好像是什么子宫里长瘤子。所以前天就去住院复查了。

对于女人婆娘的这些个七七八八的事,自然不属于我们这些大男人关心的范围,但一旦少了韩德莉,尽管是那么一个不怎么招大家喜欢的韩老太太,我们都觉得好像少了什么。不是吗?隔了个星期天,我们每人的桌上都落了薄薄的一层灰,一晃暖瓶,自然是空的。

大家不声不响地分头掸桌子、抹窗、扫地、打水,真不知道韩德莉平日是提前多长时间到班的,我们四个人一齐动手,竟忙了一二十分钟才落座。

我静下心来看一篇三万多字的稿子。唉,这位作者怎么搞的,把一个只需三五千字便能写完的故事,像扯牛皮筋似的扯这么长!我疲倦而发闷,时时抬头望望对面,一望就不禁一呆……韩德莉不在了,对面像突然消失了一座实墩墩的山,空是空旷了,却空得叫我有点惘然。

“这世上的人哪也真是!”老傅忽然又开了腔,“死抠活熬一辈子,吃舍不得吃,穿舍不得穿,又无儿无女,将来两腿一伸,还能带到棺材里去?”

“你说谁?‘亨得利大座钟’吗?”大吕问。

老傅没理茬,自言自语地继续他的思考:“真的,这老韩也不知咋想的,不信你们到她家看看,水洗了似的空!人活在世上,不能太奢华,但也不能像个苦行僧哇!要不,活一辈子又有什么乐趣?人就是不能把钱看得太重!我就不信光是对着一大堆钞票、一把存折,心里就能高高兴兴?”

“哎,你是说‘大座钟’把钱全存起来了?”大吕又问。

“你看她那俭省样,她能花掉?不存起来放哪儿?”

“啊,那她是个百万富翁啰?”小古惊叫了。

“那倒不至于,多也不会太多,有个万儿八千的没问题,光老吴那回补发工资,就补了两千多呗!”

“啊,那也不赖哇!咱要有这笔钱,找个dear不发愁了!”小古再次叹羡道。

“‘大座钟’对你特好,到时候你跟她张张口,她还能不借给你?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嘛!”大吕最能讲这种话。

“借她的钱?得了吧,你!”小古却当了真,头摇得像拨浪鼓,“那回领工资,出纳员把一张缺了边的一角钱夹在了里边,她下午还特意跑会计室换,还笑眯眯地对人家说:‘你们拿银行去换,比我跑一趟方便!’……听听,一角钱!”

“唉唉,可惜莫里哀早死了三百一十年,要不,他准要把我们这位‘阿巴母’也写出来跟阿巴公媲美!”大吕懒懒伸了个腰,还是这副腔调。

“那你写呗!你写了去得个最佳编剧奖也好发财嘛!”不知为什么,我今天觉得大吕有点讨厌。

“我写?‘大座钟’要是也来个茅盾、巴金先生的壮举,搞个十万二十万的捐款,你看我写不写!唉唉,可惜咱这位女主角不帮忙,所以,我的奖金也只好泡汤啰!”大吕摊开两手长叹一声,表情十足,“哟,又工间操了?老傅、小古、小秦,走,咱们再去摆弄摆弄那具‘亨得利”去,那天我又给它来了个大卸八块,又装上了,还抹了好多机油,说不定会创造奇迹呢!”

“得了,别去费那个心了,前年不也让一个老钟表匠来摆弄过吗?结果咋样?走倒是走了,一个小时慢十分,走了三个小时又停了。”老傅说。

“去摆弄那做啥?”小古也不想动弹,“要不是下雨,咱还不如去打打羽毛球。”

虽然无一响应者,大吕还是拿了一团棉纱和一套小工具兴致勃勃地到隔壁的会议室去了。

大吕带门出去的一阵风,把门边小竹篓上的字条刮掉了。我蘸了点糨糊把它重新粘牢,又对老傅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到医院去看看老韩?”

“我问过了,妇科医院二四六才允许探视。”老傅说,“再说,她又刚住进去……”

“子宫里长瘤子,就是子宫癌不是?”小古说。

“那也要看是良性还是恶性的。”老傅说。

“哎,你们都在这里?”戏工室的小田,忽然喘吁吁地走了进来,辫梢上闪着雨珠,“哪是老韩的办公桌?是这张吧?她叫我来拿几样东西……”她说着,忙忙地掏出大概是韩德莉交给她的钥匙,开了抽屉翻找着。

“小田,你是刚从医院里来吧?老韩咋样?”

“不好,医生说了,她得的是晚期子宫颈癌,并且有很多因素既不能做化疗,也无法手术……”小田皱着眉,脸色发青,“现在她只能暂时用中草药做保守疗法,就那样,也拖不了……”

“啊?”我和小古都蒙了,在这方面我们的确缺乏常识,“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小田摇摇头,晶亮的泪花闪现在眼眶里,她悄悄地揩去了。

“唉,这老韩也真是,为什么不早点……”老傅叹息道。

“其实她自己早就有数的,只是……喏,你们看,这是她留给你们的……”小田终于翻出了她要找的东西——一只老韩平常喝水的断了柄的茶缸,那个装着茶叶末的小布袋,还有一封粘得很结实的信,那封信是用旧信封翻制的,歪歪的字体写着:请办公室老傅同志亲启。

小田顾不上那信,却双手抚着小布袋发了呆,“这是老韩大姐……她是要给我小圆圆装一个枕头,前些日子她已经给我们组刘芬的小妞妞装了一只……”她忽然哽咽起来,晶莹的泪珠终于滚出了眼眶。

老傅不声不响地把信拆了开来。

老傅同志:

你好!

我等会就要去住院,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心里实在不愿意和大家这样分手,可癌症这个恶魔,有什么办法呢!

当然我也会照医生的话去做,尽量争取治好出院,但我心里有数,所以要做好一切打算。

我没有别的事。明天发薪,请你代我领了后照下列两个地址各寄上三十元……以后也每月如此,这是老吴在时就定的规矩,这两处地方都是他的共生死同还(患)难的老战友的双亲和妻儿,老战友在革命战争年月里牺牲了,当然政府也一直照顾,但那是根据地的山区,生活仍然有困难,我几(既)然照老吴的规矩做到现在了,当然应该一直做到底。

谢谢你。请你转告小秦、大吕、小古他们,不要分心来看我,千万不要影响工作。

韩德莉敬礼

另:信封里的这个两千五百元的定期存折,是老吴以前补发的工资,我要真不行了,请你以老吴的名义捐给儿童福利基金会,千万千万!

还有,那张活期的十一元六角,是我们办公室历年卖废纸得的钱,或者请你上交,或者给办公室派点小用场,你看着办。

分立在老傅左右的小古和我,一起把这封信看了个明明白白。

“什么事?老韩在信上跟你们说些什么?”小田泪花婆娑地问。

我们都没有回答,这好像是一下子无法回答清楚的。

“喂,喂,伙计们,有希望!大有希望!”大吕忽然满身油渍麻花地闯了进来,兴冲冲地嚷叫,“刚才我试着开了一下,它竟咝咝地转起来了,真的,你们去看看,快去看看!”

谁也没有动弹,大吕这人,有时候就是少点眼色。

“真的,真的,不骗你们!”大吕仍是兴高采烈地叫,“你们听听,不是吗,嘀嗒嘀嗒,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嘀嗒嘀……啊,你们这是怎么啦?小田,小秦,你们……”他用那双满是油渍的手抹了一下脸,疑疑惑惑地向我走近了一步。

“咝——嘀嗒,咝——嘀嗒……”哦,我真听到了,是的,是那具大座钟在走动,不过,那声音嘶哑而难听,难听极了……

“——当!”忽然,响起了闷雷似的钟鸣,一点不错,是那具“亨得利大座钟”发出的。这铮然一击,虽然算不得清脆悦耳,但却雄浑有力,大有沉雷落地、振聋发聩之威势。

但是,它就响了这么一下,接着又马上沉寂了,连咝咝的转动声也好像没有了。

我们都屏声静息,好像都怀着希望,希望听到那第二声……

独特的歌

小伙子们,你们想听一首独特的歌吗?

这歌子只有一句,而我已经憋了许久许久,今天,我将用我的全部激情和才华,响亮地唱出来!

这歌子确实只有一句。历数古今中外的名曲,你们也不会找到。不信,你们听:

“南街红楼十一号”!

“神经病!”你们会说,“你发狂了是怎么的?真没听过……”

呵呵,没听说过的事多着呢。用耳朵、腋窝识字,以前听说过吗?用肉眼看得出人的五脏六腑,听说过吗?这天下就是无奇不有嘛!我就是要唱这一句。今天,我要对着那扇绿色的小窗,轻轻地充满柔情地唱:

“南街红楼十一号”!

“别这么颠三倒四了!”你们或许会大喝一声,“你这鬼东西是什么人?”

我是普通人,老百姓中的一名。哦,现在最流行的简便的方法,是自报家门,那么,请听——

我上班第一天,我那七十三岁的老外公,眯着眼,上上下下端详我,最后使劲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好小子,行,捧上金饭碗了!”

嘿,外公这话是没喝过墨水的人的短见,眼光和水平都不高的人的一种自我陶醉,不信,你试试那些后脑勺梳什么单髻“马尾式”,身上穿什么斜条“布拉吉”的人!她们一听,十个保有十个会把眉毛眼梢吊起来,嘴一撇,鼻子一哼:“干这个的呀?嘿!”

我崇拜鲁迅。鲁迅先生说:“凡细小的事,都可以不必介意。”人家对我和我职业的评价如何,本来也是小事,我也不打算介意的,可是,现在的世事十分蹊跷,在生活状况没变得十全十美的时候,人的本性也不可能变得十全十美。我对女士们做了上述刻薄的描绘,就是因为她们确实如此。

不信吗?且听:

我妈妈和那些性子最急却又最没神通的妈妈们一样,总是唯恐她这个二十六的独养儿子找不上对象;后来,好不容易请人给介绍了一个,于是,便施展出一个做妈妈的最能打动儿女的本领——比方说,红了眼圈指着外公的满头白发啦;摘下父亲那镶了黑框的照片,抖着双肩抽泣啦……唉,我真受不了,见见就见见吧,何况听说对方是个织绫罗绸缎的工人,挺美!而工人,总还是比较朴实的,我点了头……谁知这头点得太轻易了,要见面的前一天,她托“介绍人”捎回话来:“对不起,我不找八大员……”

我气糊涂了。我对汉字没研究,到底也想不出“人”比“员”高在哪儿?人和员不是常常连在一起使用吗?人员,人员,哎,对了,人在头里,员在后边,那么,她这个“工人”的“人”,就比我这个“员”要高?真是活见鬼哩!我也恼六十年代编那首“八大员”歌曲的老兄,他们那会儿要不编歌一唱,兴许还好一点,一编一唱,现在倒犯了嫌,因为眼下不少人的脑子里,都有这么简单而莫名其妙的公式:过去说好的,现在都是不好的,反之,也一样!真是复杂的生活,荒唐的逻辑!

我虽然生气,却不过就生那一阵子,一阵风过,呵,一阵风翻着面前的书页过,我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什么织绸厂的工人,你有那七仙女好?不说容貌、手艺,就说那心地,你连半分也不如!唉,生那个气干什么?看书!看书!!

一看起书来,我什么都忘了,书籍才是我的朋友,爱人!对了,如果这辈子“爱人”和“书籍”这两样,只能任我选一样,我宁肯要后者而不要前者,这可不是吹的咧!又扯“爱人”干吗?看书!!看书!!!

我什么都忘了,可我妈不行。我生气了三分钟,顶多也不过三十分钟,她却整整难过了三十天……一个月后,她又带着一副做了错事请求宽恕的神情,急切地低声对我说:“小凡,这次准行,这一个人是教师,可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呐,小凡,答应妈,你就去见一见吧!”这次,妈虽然没红眼圈,可是声音抖抖的,也差不多了……

唉,我可怜而仁慈的妈妈!我想推又没法推,要发火,又硬不起心肠,一瞧妈妈的神情,我的心又软了……

我为什么老是要犯这个软弱的错误?瞧,怎么样?上帝!“知书达理”的人捎信来了;此人到底“知书”!到底“达理”!信也是捎给“介绍人”的,不用口信,而是书信——一张条子;话儿也不粗俗——文绉绉的:“对不起,我看还是先不见面为好,我不习惯这种用‘介绍’建立感情的方法,我还记得有人说过,只有在志同道合,彼此相称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建立真正的爱情和友谊……”

下面不用说了。呵,我真……老实说,这次“事变”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我简直火冒三丈!嘿,好一个知书达理的人,忸什么怩做什么态哇?什么叫“志同道合、彼此相称”?你是教师,我是“员”,就志不同道不合啦?教师不也是教员吗?你这个“员”和我这个“员”就差三尺三,一点也不“相称”吗?简直是岂有此理!哎,不,不,干吗恨人家?一恨,说明你心里真有那么一点意思,许多小说不都写了这一点吗?越恨,说明越爱,哎呀呀,我又想到哪里去了,这书有时真害人,莫名其妙的往往总要叫人胡思乱想……嘿,我是恨我自己!没出息,太没这点男子汉气概了,凭什么要点头、心软?凭什么要对这些“骄傲的公主”低三下四?何况又不是真正的公主!

嘿,从今后什么都不想,一概都不理!好啦,我的亲爱而又仁慈的妈妈,你就饶了你儿子吧,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比受这份奚落强,从今后,你就是把眼哭肿,我也不会点这个头!我呀,吞了钢球铁了心啦,我呀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南西北风!

对了,我的“青山”不是别的,是书!

哎呀,我这人真是脑子像脱缰的马、说话像开闸的水,叨叨了半天,还没说出我是干什么的,嘿,简单不过三个字:邮递员!

我刚才说过,说干邮递工作是金饭碗,不过是外公这辈人的见识。因为,旧社会就有过“邮差”这个蔑称哩!还有,“绿衣使者”你听说过没有?这称呼,好像有点雅,实际上也很俗,这是三十年代公子小姐们发明的词儿,肉麻当有趣!

哎,我这么说,很刻薄不是?不,我只不过实话实说,邮递员就是邮递员,即使有一百个七仙女那样的姑娘,有一千个骄傲的公主列队站在我面前,我也没有必要用“使者”这个词美化自己,我,永远不卑不亢地宣称:

我是邮递员!

我虽然被织绸厂那位“必须领导一切”的“人”视为低她一头,被那位“知书达理”的“师”,看作和她“不相称”,但是,我不但不悲观,并且十分自信:我是受人欢迎的!

我言之有据。在我拣送的辖区内,所有机关单位,总是有许多一到时间,就在门口翘首巴望的人,而那些住宅区的居民户,盼望儿女亲朋们来信的老头老太太们,就更不用说了,一到我快要出现的时刻,他们或是打开窗户,或是开门相迎,不待我下车喊叫,他们就会笑吟吟地问一声:“有我家的信吗?”

你说,每天有这么多等待你、盼望你的人,每天有这么多笑脸迎向你,你还不感到快乐、满足吗?也许我这个人太乐天知命,反正我是高兴的。就是那些机关干部、老头老婆婆、歇班工人、家庭妇女的笑脸,我看就很好,何必一定要得到某一个姑娘的青睐呢?

瞧我,怎么啦?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不满意吧?怎么又扯到“姑娘”上头去了?嘿,别没出息,还是回到“青山”好!对,咬定“青山”不放松!

嗨,我真咬定“青山”了,从这个月起,领导上让我换一个投递区——青山里。

青山里这个区范围大,离局也远,差不多接近市郊了。大就大,远就远,反正我年轻,体质好,多跑点路不算啥,当下我就点了头,科长老吕高兴得直拍我的肩膀:“小孟真是好样的!”我算什么好样的,工作总得有人做嘛!青山里范围大,可投递点少,早投早完,车子蹬快点,我一样能早回家。

真的,一回家我就可以看书,在书中我发现了一个如此美妙而无可比拟的世界,同时,书籍还叫我萌动了一个隐秘的愿望……唔,现在我不说,反正从这个“青山”到那个“青山”,这生活不够有意思的吗?

够意思的还在后头哩!

我让原来的同志“导投”了一天,第二天便抄路自如了,一星期后,如鱼得水,半个月后,我无门不熟。

而最熟的要算这:南街红楼十一号!

不用说你们也明白:熟,说明这家的书信多,不错,这“红楼十一号”的信就是多!我投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中,差不多三天两头有十一号的信,有时一天就有两三封。

这收信人看样子是个上岁数的男教师,你瞧这人名:石磊。有几个信封上写得更明确:“尊敬的石磊师收”哩。不是个男的,不会叫这么个硬邦邦的名;不是老教师,不会如此桃李满天下。你看,现在放暑假了,这信还追到家里来……哦,这位老师也够荣耀的,天天有这么多学生来信慰问,保险满肚子学问,哦,人家这才是真正的饱学之士。嘿,退休了,还有这么多人想起他!人家才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哩!哎,且住,我怎么又想到那回事上去了?

南街红楼是座两层小楼,一楼有十户人家,从十一号起便是二楼。按我投送的老规矩,凡是平信,就统统放在楼梯口的公用信插里。这天,当我往里插信时,却发现信插里有这样一张纸条:

邮递员同志:昨天你错投了一封信,请到十一号来取。

我的耳朵一下热了,再也顾不得多想,立即走到走廊尽头,轻轻敲了门。

门应声而开,一位姑娘迎面而立。“同志,你是来取信的吧?”说着她递给我一封信。

我低头一看:果然是青山里南门十一号,少了个“红楼”,“街”又成了“门”,而且人名也不对!唉,我的脸肯定成了个红番茄!

嗯,在陌生姑娘面前红脸可真有失体面,特别是面前这个姑娘……瞧她这双乌亮亮的盯着你的眼,虽然笑吟吟的,却充满了讥嘲!我在慌忙中道了声谢谢,又在慌忙中为自己找到了一条申辩的理由:“都怪你爸爸的信太多了,把我的眼睛也看花了,我一看是十一号便往里夹……”

“什么?我爸爸?”

“怎么?石磊老师不是你爸爸吗?”我把今天的两封信,顺手交给了她。

哎哟,“红番茄”一下扔到了她脸上。

“同志,”她终于咬住了嘴唇,微笑道,“我就是石磊。”

我狼狈透了,连看也不敢看那双……慌慌忙忙说了声:“对不起……”便噔噔噔,冲锋般跑下了楼。

见鬼!我是怎么搞的?当我投递完毕,又向那迟收的人家表示了歉意后,我对自己的责骂还没完。嘿,往后,还是谦虚谨慎点吧,我的孟凡老兄,瞧,出了多大的一个洋相!

我不由得又掏出了那张纸条儿,看了一遍……噫,这字儿怎么这样面熟?我又看了一遍……哎,没错,这和半年前那张纸条儿上的字一模一样!嘿,别看连面也没见,这字儿我却认得;别看我早都忘了那个人名,她那几句话和那几个字,像刀子刻在我心头哩!是的,我不单恼她,还感谢她这个“反面教员”呢,要不是她的“刺激”,恐怕我还不会如此发愤用功哩!只可惜上次那张纸条儿,在火冒三丈时,不知扔到哪儿去了!

生活,你瞧,够意思的吧?

我决定不露声色地进行“调查”——我七拐八弯地从当初的介绍人那里得知:石磊果然就是当初给我介绍的那个“小蕾”——小蕾是她的小名,介绍人和她亲,当初介绍时,亲滴滴地把她叫成了“小蕾”。小蕾也好,石磊也好,反正是个装模作样的势利眼!

我在“调查”时,为什么要七拐八弯,无非也是不让介绍人误认我这人死皮赖脸,还想纠缠,不,我才没那个意思哩,没结识才好哩!

不过,我还没解清心中的疑团:这石磊到底有什么能耐,叫全国各地这么多人她给写信?哦,不错,她那模样不错,那天虽然慌慌地没看清,可是那双乌定定的杏眼,对,是双杏眼,这样的眼睛朝你这么乌定定地一望,你就是没过没失,也好像会身不由己地心慌意乱的……呸,又没出息了是不是?她呀,根本不值得人称道!没准是很爱卖弄俊俏,四送秋波的人呢,嘿,招蜂引蝶之流,对不起,本人向来深恶痛绝。

不对!写信的是全国各地的,全国各地的人,不见得都见过她,为什么统统对她……不对,虽然信多,但发信地址好像都出于差不多的范围:××学校、××小学……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石磊这个名字,好像在一本什么教育杂志上见过的,我拼命回忆……对了,这个好办,明天我就去查查。

不等明天,我马上跑回了局里,在阅览室里专翻“××教育”“教育通讯”……世上就怕有心人,瞧,那不是她——在一则题为《世上就怕有心人》的通讯中,报道了她在小学低年级用唱读法,推行速成识字的教学实践,这篇文章,把这个石磊和她创造的“唱读法”誉为“开放在教育园地的一朵异葩”。在通讯上方,还登了她的一张照片……吓,原来是这样一位人物!我呆了,呆呆地回到家。

嘿,今天的“青山”是“咬”不住了,两个钟头过去了,一本书还只翻了三页!见鬼,这可不行!

我不能露声色,千万不能让她知道我就是那个被她曾经瞧不起的人,可是,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她的信那么多,几乎每天要为她跑腿……嘿!

瞧,今天又有一封,全楼都没有,就她有一封,我特别注意了一下这个信封,唔,这是只非常精致的天蓝色信封,信封下角印着白色的百合花,地址是:北京外语学院。

我猛地想起来,这只信封很常见,在她的信件中,来的最频繁的就是这个样子,这个地址的信封!看来……哎,怪不得呢!

我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理。到了红楼前,我再不像往常那样把信送到楼上,悄悄往信插中一插,而是跳下车子就在楼下大喊:“红楼十一号拿信!”

这信要是属于那种有某种“秘密”的信,我从接信人的眼神一下就可以看出来……呵,我为什么要存心窥测人家的秘密?我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卑劣呢?我后悔了,可是,已经喊出口了……不,没有什么,邮递员喊接信人拿信,不是很正常的吗?我这样自解自慰。

二楼尽头的那扇绿色的小窗哗地打开了,石磊探身出来……呵,这绿色的小窗!

“请等等,马上就来!”她微笑着挥了一下手,然后,身子一缩。哦,这扇小窗的玻璃怎么这么亮?

有人咚咚咚地跑下楼来了,不过,可不是石磊,却是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

“我替石阿姨拿,我替石阿姨拿信!”小鬼嚷叫着,扑了上来。

我把信高高一扬:“你怎么能拿?让她本人来……”

“石阿姨的腿不能走,她让我来拿的,真的,她不能下楼!”小鬼急红了脸分辩,又回过头去看二楼的窗户。

我的心咚地一跳,一边把信给了他,一边忙问:“你阿姨的腿怎么了?摔坏了?”

“坏了就是坏了,她不能走嘛……”男孩已经无心回答我的话了,挥着信,咚咚咚地又朝楼上跑。

我呆了一刻。呆什么呀,明天再说。

生活多么爱捉弄人!第二天偏偏没有她的信,整个红楼都没有,我心里忽然空落起来,在别处投递完后,仿佛鬼使神差似的,又绕到了红楼,绕到这儿又能怎样呢?我只能远远一望,窗户是闭着的,只是那玻璃,还是光闪闪的,这么亮!

第三天,第四天,还没有!哦,这两天,红楼倒是有别人的,我也只能悄没声息地投递完就走,呵,你们这些爱写信的人,怎么一下子都变懒了呢?

我怅怅地回到家中……又拿起书来,一个钟头只看了一页。哎呀,我这是干什么呢?这样下去可不行!我裁了个纸条,写了两个字,贴到书桌前的墙上,这一来还有效,我终于“沉”到书中去了……我写的是两个什么字?

发愤!

呵,今天终于又有了,不是一封,而是三封!其中两封又是那种天蓝底白色百合花的信封!

我心中忽然又有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但我终于上了二楼,我轻轻叩了门。

开门的还是石磊。这回我看清了:她那小屋很小,里边只有一床一桌一椅,都是小小的。最大的是书架,书都满出架子来了。石磊踮着一只脚,扶着门框站着。

“哎,谢谢您,同志,谢谢您送到了门上……”她那乌黑的杏眼,迅速地掠过接过去的信。

我说:“这本是应该的,再说您的脚……以后,我一定都这样做……”哎呀,我到底说清了没有呢?

“那就太谢谢您了!我的脚踝长了个骨刺,刚开过刀,不要紧,过一阵就好了……”说着,她忙忙地垂下眼睛,扫视着手中的信,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信,一缕淡淡的红晕飞到了她的脸上。

我连忙转过身,走了。

我回了家。这回,彻底的心定了,我不用再看墙上贴的“发愤”,脑子里浮起的也不是石磊的眼睛,而是她那靠墙的书架!好满的一个书架……我真正的定心,拿出了一沓稿纸,开始了半年前构思的科学幻想小说:《绿云》,写开了第一节……

我少不了三天两头还要往红楼跑,遇到有石磊的信件,我一如既往地给她送到了门上,脚疾未愈的石磊,也总是每每微笑,道谢,于是,我们之间的对答,也就公式化地化成了这五个字:“您的信!”

“谢谢!”

这一阵我非常平静,也非常庆幸石磊并没发觉我就是那个半年前被她婉言谢绝的人,我但愿她永远都不发觉!

可是,生活偏偏爱捉弄人!

这一天,在我们例行的“五字对答”完了后,她却忽然说道:“同志,您……您就是孟凡同……同志,对吗?”话还未完,她的脸刷地红了。

这一来,我倒意外地镇静了。我坦然地望着她的眼睛,点点头:“是的!”

“哦!您,请坐。呵,过去的事请您原谅!”她垂着眼睛说。哦,她何苦要提起这令人难堪的话题呢?

“您是对的。”我说,“比起您来,我的确差得太远了!”

“呵?”石磊的脸上又涌起了淡淡的红晕,她敏感地扫了一眼手中的信,“您是指这个?呵,这是宣传带来的结果,其实我并没做什么……我真不安,不过,对外地同志热情的来信,又不能置之不理,我想,过一阵子就好了,您说是吗?”

“也许是的,可有些,也不一定……”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又升上了那股……我不无妒意地瞟了她握在手中的那只淡蓝色的信封一眼。

石磊双眉微微一弓,那墨黑的眼珠霎时溢满了笑意:“呵,您是说……是呵,要都像我这舅舅这么爱写信,那就……呵呵,这也怪我,谁叫我一天到晚追着人家问这问那的呢,我舅舅是个讲师,他特别有耐心,有问必答,每信必回……”

我像一口吞下了块大雪糕!嗨,现在又正是大暑天!

我腾云驾雾般地回了家……石磊呀石磊,好一个石磊!

可是,当我一在桌子前坐下,我的脑子又嗤地冷了下来,嗨,你美什么呀?她刚才那一席话,无非是巧语巧答,既道了歉,又破了你的疑虑,除此以外,她还向你暗示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人家是真聪明,真正有本事呢!你算个什么?无非是又出了个大洋相,叫人家一眼看出来了:大傻瓜,小心眼,酸不溜丢的一个活宝!唉,你呀,提着鞋也撵不上她!

得了吧,还是稳下心来,乘着“绿云”上天飞翔,这才是正经事!

我写得好苦呵,不过,却越写越有劲,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一股劲!

这石磊也真料事如神,居然,这一阵她的信件稀少了,可我,却有点难过了,要知道我多想天天去喊一声“南街红楼十一号”呵!

真怪,连她舅父也忽然不来信了。这一天,当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她时,石磊照例微微一笑:“舅舅出国了!”

这一天,好不容易又有了喊一声“红楼十一号”的机会,我敲了门……没有应声,我这才怏怏地想起来:学校开学了。

我怏怏地把信从门缝里塞了进去,塞了后,我又足足在门外待了两分钟。

差不多有两个月没和石磊照面了,这倒好!每天的寂寞和与日俱增的怅怅心情倒越发增添了我的干劲,看,我终于完成了《绿云》的初稿,这部描绘未来的邮电事业的幻想小说,不多不少:五万字!

五万字,对一个有才华的作家来说,也许是唾手之举,可对我这个水平漫不过脚板的人来说,真是绞尽脑汁,字字皆心血!咳,我是在吹牛皮吧?谁知道呢,当我把这摞厚厚的稿件,小心翼翼地放在那一堆待发的邮件中间时,我的心蹦得都快出了腔!

今天下雨,可我眼前却闪耀着金光——瞧,今天有石磊的信!今天,恰恰是星期天!她一定在家,一定,呵,“南街红楼十一号”,那扇绿色的小窗!

我把湿漉漉的雨衣往车架上一搭,冲也似的上了二楼,我敲门……呵,我的心跳得比敲门声还响。

门开了,眼前是太阳!

“您的……信!”嘿,我的声音为什么要发颤呢?

“谢谢!”她笑着,那双乌亮亮的眼睛……

我多不愿意马上走,可是我有什么理由再站下去呢?呵,我能不能告诉她:昨天,我寄出了那包稿件,这是我几年来辛苦的心血……不不,何必呢?万一不被采用,退稿……我咬住嘴唇,回过了身。

“等一等!”石磊叫道,递给我一封背面朝上的信,“孟凡同志,请您把它捎去……”

原来是这!我接过来就往口袋中一塞……

“您可千万别丢……”石磊说着,脸上又飘起了……哎,她怎么这样爱脸红?可是,每当她一红脸,这红晕却像一团火烧在我的心头……

“放心!”我说,慢吞吞地转回了身。

“您……”石磊追出门来。

“放心!”我在楼梯口挥了挥手。

唉,你这个石磊呀,你还不明白吗?哪怕忘掉一百件、一千桩事,我也不会忘了替你发走这封信。回到局里,我掏出她的这封……一瞧信皮:孟凡同志亲拆……

天!我的心一下蹦到了喉咙眼!

孟凡同志: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清我的心情,如果说我上次对你说的那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已表明了我的歉疚,那么,我希望这封不讲修辞文法的信也能传达我的敬意。

我班上学生吕红的父亲是你们局里的领导,在几次家访中,他在无意中提到了您……我不用细写他对您的全部工作的评价,他所举的一个小小的例子,就足可使我了解了您的为人……什么例子呢?他说您在一次季末评奖会上,讲了一件谁也不知道的“差错”,只不过是由于误投了一封平信……我也不用在这里细述我当时的心情,我只是说:我从这里看到了一个青年的真诚的心……

老吕同志不厌其详地说到了您是如何勤勉、用功……我虽然还不了解您到底在读什么、做什么,但,您的奋发努力,不能不使我十分钦佩……

孟凡同志,我们虽然早该认识而没有见面,但,现在,我觉得,我们的结识和友情,开始得正是时候……不知您愿意不愿意?

她给我写了这样一封信!呵,我这个天天送信的人,为什么就想不到也给她写一封信呢?咳!

窗外,斜风吹着细雨,沙沙沙,不,不,这是老天爷在笑我这个大笨瓜呢:傻、傻、傻、傻……

啊,哪怕是下刀子呢,我马上就去告诉她!我一百个愿意,一千个愿意!

啊啊,我这个傻瓜!又狂了不是?这么晚了,还去做什么?明天就没有机会了吗?明天,明天才是美好的!

“小孟,又要给你找麻烦了!有件事跟你商量,你看行不行?”老吕的一只大手拍在我的肩头,“从下周起,想让您投向阳新村,行不行?向阳新村是个新住宅区,路更远,可是领导上考虑你……”

我能摇头吗?我只有点头!

老吕走了,我也该回家了。哦,我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哎呀,生活呵生活,你这个魔术师,你就是专门跟我变戏法的吗?

哎,我真是……想跑到南街红楼十一号,想去见石磊,还不容易吗?哦,不不,我何必着忙呢?对,我完全用不着,孟凡呵孟凡,不要头脑发胀,她只不过对你刚刚有了好感,你就飘飘然了?你应该仔细想一想,掂一掂,你配得上她不?哦,现在什么都不要说,不要写,但等真正干出了点“名堂”,到那时候……

我终于有了这一天!

这一天,我捧着一封信——信封的写法是学“她”的:

“石磊同志亲拆”

至于信,我一个字也没写,里面装的是出版社的一张书稿录用的通知单。

你们说,这不是一封最好的信吗?它呀,胜过了万语千言,这是一首独特的歌,只有我和她才心领神会……

小伙子们,莫以为我得了神经病,真的,今天,我就是要挥着这封信,飞奔到青山里,飞奔到南街红楼十一号,对着那扇绿色的小窗,纵情地唱起来……哦,不不,我不喊,不唱,我将冲也似的跑到二楼,轻轻地叩着那扇门,屏声静息,遏制住这擂鼓似的心跳,等待着,等待着那扇门无声地打开!

无人作证

见鬼的电话!越是午休越响得像报火警!

我没好气地拿起话筒:“我是闻欢!啊,你是严伯伯?什么?严伯伯,你说什么?你慢点说,我没听清……”

“还听不清楚?你比我还七老八十?我叫你快来!听见没有?快来!这儿要出人命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严伯伯!你说……”

“今天,不,就是刚才,有人来撬我们的门,叫老太婆撞上了,好吓人!那人身上还捆了一包炸药,准备着就是来拼死的!”

我吓了一跳:“谁?炸药?严伯伯,他做啥要找你们拼命?”

“我也不晓得呀!姑娘好像精神不正常,也许是找错了门……”

姑娘?精神不正常?“她是谁?叫什么?”

“你伯母当时吓蒙了,怪叫怪喊的,我出来一看,这姑娘披头散发,面孔黄得像蜡,抱住你伯母又哭又笑的,哗地一撕衣衫,腰上捆了一包炸药!我一看,赶紧给派出所打电话……”

“人呢?现在她人呢?”

“叫派出所的民警领走了!那姑娘又哭又叫的,还嚷出了你的名字,说要找你为她申冤报仇!”

“严伯伯,她到底是谁?”

“就是,就是原来在我们隔院当小保姆的,叫,叫个……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她记得你的,哎,你快来,欢欢,快到这儿派出所去认认她,看看能问出个什么名堂不?”

我的心猛地一缩:在隔院当小保姆的?年轻姑娘?难道是小荷?怎么可能?好端端的,她怎么会精神不正常?可是,不是小荷又是谁?

我出门推起自行车,一跃而上,蹬得鬼射箭似的快。

我死命地蹬着,思绪比飞转的车轮还要快。我一边飞奔,一边却在心里默默念叨,希望那个精神错乱的姑娘不是小荷!

今天发生的事,真是个谜!小荷,你是怎么啦?

要不是和小荷有过一段难忘的接触,我绝不会如此牵挂她。说起来,是半年以前的事了……

有生以来,再没有比这更叫我高兴的事了。

读完严伯伯的信后,我一直待在原地一动不动,手里紧攥着这张三十二开的光连纸(顺便声明一下,严伯伯是我爸爸的一个表亲,如今已离休了)。

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几乎能背。

我的两手簌簌发颤,手中捏着的这封信,犹如风中的一片枯叶,而我的心律,绝不低于每分钟一百二十次!

严伯伯的这封总共几十个字的大札,说的是这样一件事:天气渐热,严伯伯将偕伯母一块去大灵山老干部疗养院避暑,希望我能住到他家去,给他们看家。

你可能不当一回事,但我却很当一回事,而且当一回天大的好事。

我说说我的情况,你们就明白了。

对了,我又忘了声明在先:我是《青年之友》编辑部的编辑,女,大龄二十八。

在办公室,我跟七位同事共享一间只有十一点一平方米的屋子。

在家里,我住的半是“空中楼阁”。

我家住的是市里最古老的那种木石结构房子,陈旧简陋自不待言。我和小弟、祖母同居一间八平方米的小阁楼。这间斜形的小阁楼,勉强塞下一张床和一张格子铺,我睡格子铺的上铺,清早起床呼吸新鲜空气或做几下操时,我得把头顶的天窗打开,这样,我的头和上身才可伸展在窗外——实际是空中。

我羡慕过天上的鸟,河里的鹅,是的,它们活动的天地,真比我不知大了多少倍?二十八年来,我只要做梦,肯定是与房子有关的梦!

所以,这次接到严伯伯的信,我高兴得以为这是一个梦——使劲咬了一下舌头,才知道不是梦!

要晓得,严伯伯的这封信,从另一种意义上讲,真是“瞌睡送枕头”——眼下编辑部恰好轮到我调休一个月的创作假,我真愁没地方竖我这一米七的个头呢!

要晓得,严伯伯的家在本市最漂亮的住宅区,后靠梅山前看湖,而且有着最美丽的名字:翠湖新村。那房子是一幢两宅住两户,每户是六室一厅,外加一个隔门相连的小天井,天井里还有一口极清凉的小水井。呵,那真是一处福地!

从严伯母手里接过钥匙后,我越发把这个“委托”看得煞有介事了。

在送老夫妇俩登车时,我甚至萌生了一丝可鄙的私念:我巴不得他们在清凉的大灵山多住一阵,住上两月三月甚至半年,住得越久越好!

我里里外外挨个把各间屋子周游一遍,恨不得在每间光洁的地上都打个滚!

唉唉,六室一厅、六室一厅!严伯伯只有老两口,他们唯一的儿子,却在外地工作。

我哼着歌,拿着鸡毛掸子,把没有一丝灰尘的房间,里里外外都掸了一遍。

我举着鸡毛掸子,滑着舞步,从这间滑到了那间,一个转步,来到了天井。

听,隔院也有一个和我同样快乐的人!天井相连的院门半开半启,甜美的歌喉清晰可闻:

春季采茶雨蒙蒙,

姐挎茶篓走田埂,

一步一滑(呵)走不到头,

哥在哪座茶山中?

夏季采茶热烘烘,

日头泼火晒得凶,

只要见得(你)哥哥面,

抛完茶叶不心痛。

秋季采茶凉阴阴,

一支小曲出了唇。

……

我怔住了。

这是一首地道的剑南民歌:《四季采茶》。几年前,我去剑南随县文化馆搞民间曲艺的同志下乡采风时,曾在一个叫落凤岭的山村里,听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唱过许多民歌,其中就有这首《四季采茶》。

我迫不及待地将院门大开,隔院唱歌的人原来是个极年轻的姑娘,她提了一只吊桶,看样子正准备到这边来打水。

姑娘抬头一见是我,微微惊诧地朝我一笑,依然从容地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到了井边。

就在她嫣然一笑间,我想起来:我好像见过这姑娘,我一定听过她唱歌……

“喂,请问,您是不是落凤岭的?”

姑娘蓦地一惊,立即红云满腮,慌促促地反问道:“你,你怎么晓得?”

“我晓得。我到过你们村里。你是叫……”

“我叫小荷。”她忸怩不安地绞着吊桶的绳,神情依旧十分慌促,她往四下里瞅了一眼,才又轻声地说,“大姐,我是偷着从家里出来帮工的,好不容易找上这份人家,大姐,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大姐,我求你啦!”

我不明白小荷为何要瞒着家人跑出来帮工,但我眼下无心追问,我感兴趣的只是小荷的美妙的歌喉。

“我听过你唱歌,五年前,那时你很小,怕只有十三四岁光景,哦,你现在也不大……”

“不,不,不小,不小,我很大了,十八岁,马上就十八岁了。喂,我告诉他们是二十,要不,人家会嫌小,不用我……你要替我保密。大姐,我求你啦!”

我长长地“哦”了一声。

“小荷,你为何不去读……”我只把这句话说了一半。是的,不用小荷说我便记起来:落凤岭是浙南山区最偏远的一个山村,那儿的山极秀,水极清,村子极小,人极穷。

小荷为什么不读书,小荷为什么偷偷跑出来帮工,还用多说吗?

我看着小荷熟练地吊上了一桶水,又问:

“你来这儿多久了?”

“没多久,刚一个月。”小荷说着,又往四处瞅了一眼,才又轻轻地告诉我,“今天,冯姨刚给了我一月的工钱,三十元,真不少呢!”她两眼一闪,露出很兴奋的神色。

三十元?据我所知,现在城里雇保姆的工钱,早已涨到四十五十了,小荷把这三十元也看得……不过,人家是自愿订立的合同,作为外人,我不好多说。

小荷依然很兴奋地接着说:“吃了饭还净落三十元,这我可是连想也没想过。以前,我拿过最多的钱是三元。”

我又长长地“哦”了一声。

“真的,那还是我爹活着的时候。我见村里不少姑娘,都穿一件粉红的确良衬衫,眼热死了,阿爹知道我的心事,从卖笋干的钱里抠下三元,瞒着我妈给了我三元钱,我走了一二十里路,到大堂镇百货摊上买那种粉红的确良衬衫,哪晓得要四元五,还是买不成!我一路哭回来,把钱又悄悄塞还给阿爹,阿爹也难过得要死……你看,我这件花衬衫就是冯姨给的,也是的确良的!冯姨说,她以后再找找,还有好几件没人穿,都给我……她们家东西真多!”

隔壁这户人家我不了解,我不大往严伯家来,因此,从不知道他的邻居姓甚名谁。但有一点是可以断定的:住在这里的,肯定是职位不低的干部。

“小荷,家里有自来水,打井水做什么?”

“井水凉,好冰汽水、果子汁什么的。”

“他们家没冰箱?”

“有的。不过,东西太多,冰箱搁不下,冯姨说,还是打井水来冰冰好。”小荷大概看出了我的神色,又笑笑补一句,“没什么,横竖我有的是力气,山里人,做惯了。”她再次朝我一笑,提起小桶,飞快地走了。

我却不想走开,我还有好多话没问完,我知道,她还会来的。

果然,她旋即就来了。

小荷见我依然立在井边,很诧异地朝我一笑,迟迟疑疑地走了过来。

“来吧,小荷,我帮你打!”

“不不,不要紧,不用烦劳你,我有的是力气呢……”

“你每天都要打水吗?一天,得打多少桶哇!”

“不要紧,我有的是……”小荷说到这里,自己也有所觉察似的,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脸颊更似山茶花一般娇红。

“大姐,你就住在这里吗?以前我怎么没见过你?”

“不,我也跟你一样,是个临时的主人。哦,小荷,以后有空就过来玩吧,我特喜欢听你唱歌呢!”

“咦嘻,听我唱歌?”小荷羞涩地偏垂了头,笑道,“我是乱哼哼的,你可别笑话……”

“我就愿意听你这乱哼哼的歌!”我依依不舍地叮嘱,“小荷,来玩呵!”

就这样,我结识了小荷。但小荷或许是太忙了,每天,我只见到她忙碌打水的身影,却从不见她过来串门。

半月后的一个傍晚,天闷热得厉害,我刚洗过澡,就跑到厅里,对着那台落地大电扇猛吹。

“闻姐,当心,当心吹感冒了!”窗外有人轻轻地叫。

我转身一看,纱窗上模模糊糊地印着小荷的身影。“哦,小荷!”我高兴地大叫,“快进来!”

穿着一件碎花短袖衫的小荷,像只猫似的闪了进来,略显拘束地站在门边。

“坐,小荷,快坐下!”

“不不,沙发太热了,喏,我就坐在这里!”她顾自在门边的一张小竹椅上坐下了。

“哎,闻姐,你们这里,跟我们那边是一模一样的,完完全全一模一样的……”小荷眼光闪烁地环顾四处,喃喃自语。

她大概指的是房子结构,我一边打开冰箱拿出下午买的那个西瓜,一边切,一边说:“管它什么模样呢!……来,小荷,吃!”

她摇摇头,并不接西瓜。

“哎,我是说,我在那边,是住的……唉,热都热死了!”

“你说什么?”我这才明白她话中的另一层意思,紧盯着又问一句,“小荷,你说你住在哪儿?”

“住……那,那个灶后间。”

灶后间?我咕哝着,突然来了点灵劲,奔出过厅,到厨房后一转……哦,那是个放洗衣机杂物之类的弹丸之地,怎么能住人?

隔壁的安家……世上事,常是无巧不成书的。那日我开门出来,突然遇见了从隔院出来的安岚,安岚是我高中时的同学,不过,她比我高两届,我们没怎么接触过。我恍然大悟:原来她家就住在邻院。

安岚的父亲安若山,H市的人都熟悉,是前两年电视荧屏上常常出现的人物,近来不见了,大概也退下来了吧?

安岚在学校里,从来是一副高傲公主的模样,同学们都很晓得的,后来听说她和北京的一个高干子弟结了婚,后来又听说在闹离婚,离没离成不晓得,反正安岚一直住在娘家;后来听说她进了一一四医院,穿起了白大褂。我们的医疗关系就在一一四医院,但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安岚,我也不想去找她。我一见她从下眼角看人的高傲模样,心里就打寒战。

那天,出门来的安岚也是挺高傲的:四公分的高跟鞋,胸脯挺得高高的,两手插在银灰色长裙的口袋里,一转身,披肩长发一抖,里根的女儿走出白宫,也不过这副模样!那天……哦,那天,要不是她先认出了我,我是绝对不会和她打招呼的。

可这会儿,我忍不住了,我对小荷说:“怎么能让你住在那个地方?她们家不是也没几口人吗?”

小荷惊疑地望望我,嗫嚅着说:“就,就安伯伯、冯姨、安岚,还有安岚的弟弟小刚,他在学校住,礼拜日才回来……”

“小荷,你不用怕,我这就去跟他们说!”

小荷一听,一把拽住我的手臂,央求说:“别,别,闻姐,我只不过顺便说说,你别去说,要不,他们会觉得我这人太多事……”

盯着小荷那突然泪光闪烁的眼睛,我明白了她的难言的苦衷。

我忽然有了主意:小荷的忙我一定要帮,但只能找适当的时机去帮。

“好,小荷,现在我们不说这……喏,快吃西瓜!”

小荷这才朝我笑笑,接过一块,小心翼翼咬了一口,咝咝倒抽着凉气:“嗬,这么冰!”

“好吃吗?”

“好……闻姐,这西瓜真比霜冰还凉,吃着真惬意呢!”小荷小心地一口一口咬着西瓜,红扑扑的脸上绽着天真烂漫的笑容。

“小荷,你家里都有谁?”

“我阿爹去年死了,哥哥成了家,和嫂嫂单过日子,家里就我和妈……”小荷突然忧郁地垂下眼睛,“我妈是后妈,她从来不待见我。”

这一句话,好像把什么都说明了。但我还是期待地望着她。

“我妈……她总想叫我嫁给邻村一个杀猪的,说他有钱。有钱是有钱,可他都三十好几了!我不愿意,死不愿意!就这,我偷偷找我们小学的老师帮忙,他介绍我到城里来……现在好了,我再也不回去了。在城里,再累再苦我也不回去了!”小荷抬起头来,信心十足地朝我笑笑,“闻姐,你说,我可不可以在城里长待下去?可以吧?”

“这……”我实在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当,当然,如果你没有太高的要求……反正现在城里当保姆的姑娘有的是,农民进城来做工也挺多的……”我含糊地应着,又想起了另一个话题:“小荷,你们那儿没有乡镇企业吗?”

“没有,邻村有一两家,要进可难啦,得投资,投好几百,我没有钱。”

“小荷,你的嗓子挺好的,将来如果有机会,还是去……”说到这里,我又噎住了:不管是歌舞团,还是演唱团,招收对象都是有城市户口的中学生,像小荷这样连小学都没有上完的农村姑娘,录取的希望,真是渺茫得很。

“小荷,唱个歌吧!唱个《四季采茶》!”

“现在唱不好吧?他们都在家,要是听见了会嫌我太疯的……”小荷怯怯地朝我看一眼。

我诧异极了。小荷用得着这样怕自家的主人吗?但又一想,也难怪,她是个老实姑娘,从小又是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的……我不想为难她了,便说:“好吧,小荷,等白天他们不在的时候……不,不,等你高兴的时候你再唱。”

小荷这才安然地点点头。她那闪着乌亮的眼珠,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这才从花衬衫的口袋里掏出个东西,用手握着,举到我面前。

“我给你一样东西,闻姐,你猜是什么?”

我自然猜不出来,便故意半闭上眼,歪着脑袋,做着使劲猜的样子,葫芦瓜子地乱说一通。

小荷甜甜地一笑,这才张开了手掌。哎,是一对用五色丝线缠得极其小巧可爱的香袋。

“你自己做的?”

“当然。”

“今天又不是端午。咋想起要做香袋?”

“你忘了,今天是七月七!”

七月七?乞巧?牛郎织女的七夕之期,大概只有浙南山区的某些地方,还保持着这种淳厚的民俗吧?

“我年年都做的,一做就做两对。”

“做两对?还有一对送给谁?”我脱口而出,完全是无意的追问。

“给……云祥。他是我外婆村里的,在另一个山坳。”小荷的声音轻得几乎像耳语,满腮的红云完全暴露了她的秘密,“不过,今年用不着送他了,以后再也不打算送他了……”她忽然昂起头来,赌气地噘着嘴。

“为什么?”

“我走时,谁都没告诉,就告诉了他,他却不敢来送我,还说一定悄悄站在岭头望我走的,谁晓得他望了没有?骗人!”

“就为这?”

“就为这!”小荷坚定地附和道,但是,随即就咯咯地笑出了声,那是人世间有着甜蜜心事的少女的最甜蜜的笑声。

为了改善小荷的住处,我冥思苦想,终于有了主意。

我知道,这事必须跟安若山说,因为他是一家之主,得引起他的重视才行。我估计他这样的人,必然要面子,我只要当面去“端”,他肯定买账。

这一阵,我开始埋头写我追求的“第二学位”——有关社会心理学的论文。白天几乎足不出户,因此,虽然与安家贴邻而居,却从来没碰见过安若山。而吃饭时、午休时、晚上睡觉前,都是不宜去打扰人家的时刻。我留心了好几天,才发觉了一个规律:安若山每天起得很早,清晨去翠湖畔的假山后舞剑健身,是他日日少不了的“早课”。只因为我是个“夜猫子”,晚睡迟起,所以难得碰见他。

靠着闹钟的帮助,这天,我起了个绝早,起身后就到后院等着,我们两家的后院,有共用的门通向湖畔,每天,安若山就是从这儿来去的。

果然,五点半钟,安家的后门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闻声起身的小荷,揉着惺忪的睡眼,从里屋奔出来开门,我抢上一步,附耳对小荷说了几句,小荷带着几分惊惶,退到了一边。

我一开门,便见安若山手执一柄长长的龙泉剑,迈着闲云野鹤般的步子,潇洒自得地踱了进来。

安若山身躯高大,气色极好,除了前顶少许的秃发,一点看不出是六十出头的人。

“安伯伯,您早!”

“嗬,是你?怎么劳你来开门?小荷到哪里去了?”

“我在这里……”小荷轻声应了一句。

“安伯伯,是我想找您,请您答应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找小荷了解一点她们那儿的民歌乡俗这方面的事,白天她忙没有空,晚上请她来,跟我聊聊天,好不好?”

安若山很惊异地盯了小荷一眼。

“哦?我倒不晓得小荷还有这点能耐?没什么,你随便找她聊好了,我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安若山很潇洒地把剑一挥哈哈笑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我还要请小荷跟我住在一起。”

“住在你那边?这有什么必要?”

“因为你们家太挤,小荷住灶后间,我招呼她来不大方便……”

“唔!住你那儿不合适,岚岚她妈身体不好,晚上可能还要招呼小荷拿药倒水的……”

“那么就让小荷住这儿吧!”我灵机一动,指了指院中贴后墙的一间空着的小屋,那是以前花匠或看门人住的房子,虽然也小,却安静通风,比闷气的灶后间好多了,“您看,这儿反正空着。”

安若山眯着眼瞧了一瞧:“好,好,住这儿,早上我回来叫开门也方便点。小荷,你看怎么样啊?”

小荷兴奋得脸都红了:“好,怎么不好?我这就去收拾!”

傍晚,我洗了澡,抹完席子后,正弯腰在床脚边点蚊香,突然,一双温暖的小手捂住了我的眼,我不用猜便知是谁,反手一咯吱,小荷笑得弯着腰直哎哟。

“怎么样,屋子收拾好了吗?”

“当然好了,闻姐要不要去我那儿看看?”

“好!看看你的新天地去!”

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虽然只是一张小床和一张小桌别无半点摆设的小房子,毕竟是属于小荷一个人的居室,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小天地。

一进屋子,小荷就搂着我,直在屋子中打转,我也高兴得差点笑岔了气。

“闻姐,你真好!我该怎么谢你呢?”

“谢我吗?唱两支歌就行了!今天,你可一定要唱!”

“好,我唱,我唱,你说唱什么?”

“随便,《五更点灯》《四季采茶》《姑嫂纺纱》,把你会的都唱唱!”

小荷大大方方地看我一眼,清清嗓子,压着细声唱起来了。

一更点灯罗黄昏啊头,

姐姐点灯三层楼,

眼看灯头呀无心点,

细忖细想泪双流。

二更点灯罗懒呀得眠,

姐拔银钗在镜头前,

双手打开那麻布帐,

麻布帐里独自眠!

三更点灯罗金钟呀声,

龙须席上冷冰冰。

……

唱完一支又一支,小荷用细润的歌声,伴我度过了一个最有意思的夏夜。

从那天晚上以后,我完全埋头于那篇论文的写作中,白天去图书馆翻资料,晚上开着电扇“大战三伏”,几乎没有工夫顾及其他一切。小荷自然也不闲着,她大概见我忙,也就再不来打扰我。

我只想分秒必争地利用我那难得的一月时间及借来的一月空间。所幸的是,当严伯伯老两口回来时,我的论文也接近尾声了。

把一切做了交代,把钥匙交还给严伯母时,我想起了小荷,我想应该去跟她告别一声,谁知来到后院,在她的那间小屋拍了半天窗,也没见应声,一定是外出了。虽然分明看见安岚的母亲在里屋的大厅中,我却不想向她打听,安家的人中,秋霜满脸的安岚母亲,是最难接近的人。

我不无遗憾地回转身来。反正日后我还会来的,我想。

没想到我再见到小荷,却是在四个月以后,我和她匆匆一面,且是在一一四医院的妇科诊疗室门口。

若不是我这个从来走路急急风的冒失鬼差点绊在旁边人的脚上,就不会发现戴了只口罩,怯怯地挨在门边队伍里的小荷。一发现是她,我吃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小荷,是你?你怎么——病了?”

“闻——姐!我……”小荷摘下口罩,迟疑而畏缩地叫了我一声。几月不见,她的面孔竟这样青黄,因为瘦得厉害,一双眼睛格外地大。

“哎,闻欢吗?你也来看病?”安岚像从地下冒出似的出现在我的面前,一下隔断了我和小荷相对的视线。

“小荷她可能得了肝炎,我带她来检查一下,”安岚利索果断的口气,一下证实了我的猜疑,“要不的话,传染给大家,就糟了。”说着,她匆匆地用下巴颏招呼着小荷,“走吧,轮到你了!”

“闻姐!”小荷在转身跟着安岚去的一刹那,又回头叫了我一声,深凹的大眼睛,蒙着一层泪光。

“别怕,小荷,检查出来吃点药,就好了!”说这话时,我有点鼻酸。可怜的小荷!她害怕的恐怕不是疾病,而是怕由于疾病丢了饭碗,断了她在城里找生活的梦想吧?

小荷怎会得肝炎呢?勤劳朴实的小荷,一定太劳累了,安家的人难道就不知道顾惜这样的小姑娘吗?不过,这次安岚能降尊纡贵带她来看病,已经很不简单了。

小荷,但愿你很快好起来,好起来!

小荷究竟查未查出肝炎呢?她后来又怎样了呢?我一点不得而知,离开严伯伯家后,我实在无暇骑上四五十分钟的车,从东城赶到西城去。伯伯伯母从来不爱管别人闲事,我也不便要他打听。

小荷,小荷,你到底怎样了?今天这一切事,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我焦灼万分,猫着腰,一路猛蹬,那速度,简单可以赶得上驰名世界的自行车运动员罗奇。

我赶到严伯伯家时,身上的羊毛衫都冒出了一片“露珠”——天晓得我流了多少汗!

严伯伯是个一点就着的麦秸火脾气,严伯母却是个母鸡下蛋也会唠上半天的慢性人,我去时,惊魂未定的老两口,还在为谁也说服不了谁的各自猜测拌嘴。

“伯伯、伯母别争了,快带我到派出所去吧!”

派出所的刘副所长和市妇联的女干事肖敏,把我迎进了值班室。

肖敏轻轻对我说:“我们刚才请医生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她刚安静下来,要不的话,她又哭又闹,什么也问不出来。”

值班室一角的床上,昏睡着那个肇事的姑娘,她乱发满头泪痕满脸,剧烈起伏的胸脯,传递着一声声粗重不匀的呼吸。

我轻轻扳过她的头:啊,这不是小荷是谁?

刘副所长用嘴努努墙角,居然,墙角放着一捆大概是从她身上解下的雷管。

肖敏说:“她什么也不说,到这儿后,还是又哭又笑,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医生说可能是受了强烈刺激的缘故,但还不能断为精神病。刚才,她一直哭着喊‘闻姐帮帮我’,我们问了严老,才把你叫来,我们想,她见了你以后,或许能说出点什么吧?”

“不错,她叫小荷。”我说,“安家的人呢?她原在安家当过保姆,应该找安家的人来……”

“我们找了,安若山和他老伴都不在,据说是上B市他大儿子家了,他女儿安岚在医院接的电话,承认小荷以前给他们家当过保姆,但几个月前就辞退了,现在出什么事,他们不能负责……”

我的心猛地一沉。正在这时,小荷的头扭动了一下,像是要醒来的样子。

我的心一阵紧跳,征询似的望望刘副所长和肖敏,刘副所长轻声道:“我们先回避一下,不要紧,你先和她谈谈,我们就在隔壁。”

我倒了一杯茶,端在手里,弯下腰,附在小荷的耳边叫道:“小荷,小荷,是我,闻欢来看你了!”

小荷蓦地一惊,倏地睁开两眼,定定地望着我,两只失神的眼睛像两个黑洞,我的心一颤,紧紧握住她的手。

“小荷,你还认识我吗?我是闻欢,我是你闻姐呀!”

小荷一听,用力一挣,反过来紧抓我的手腕,长长的指甲掐得我好疼好疼。

她抬起泪痕斑斑的脸,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别骗我!你们城里人就会骗我们乡下人吗?没那么便宜!你不让我活,我让你也不得好死!要死,我们一块死,你这个黑心贼,你这条狼!我再也不听你这一套了!早晚我们一块死!一块死!”

我克制住心里的紧张,轻轻地摇撼着她:“小荷,你仔细看看,我是谁?小荷,我是你要找的闻姐呀!你不是要找我吗?我来了,好小荷,是我呀!”

小荷又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两眼一亮,叫道:“闻姐,闻姐,真是你呀,你真是来帮我报仇的是不是?闻姐,我等着你,等了一年三百六十天,等了不知多少日了!闻姐,我不活了,我再也不活了!”她一头扎在我怀里,号啕大哭。

这就好了,她认出了我!

我搂着她,像拍一个襁褓里的婴孩似的拍着她,继续细言细语地说:“小荷,你别哭,有什么委屈你慢慢告诉我,好小荷,别哭……”

“闻姐,我,我再也不是好小荷了,再也不是了,我无颜面活,我就去死,我一定要死的,闻姐,我好——命——苦啊!”小荷呜咽着,诉说着,强烈的抽搐,使她颤成一团。

我暗暗揣测的事,似乎成了事实,于是,我再也克制不住紧张和激动了,开门见山地问:“小荷,好小荷,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糟蹋了你?”

泪水又在小荷的脸上汹涌,她微微闭起眼睛,点了点头。

似一根针刺疼了我的心。但这时,我已懂得保持应有的镇静了,我克制心头的愤恨,用尽量平缓的声音问道:“小荷,好小荷,你告诉我,他是谁?”

小荷从齿缝里迸出一个人的名字。我惊得一下放开了小荷——简直像五雷轰顶!

已经三天了,从翠湖派出所回来后,我一直处在狂躁的心态中。

小荷已被暂时监护起来,在有关部门的照料下,她暂时不会有危险。

但这只是暂时的安顿。事情没有了结,情况已经十分明白:这是一桩最最无耻的强奸案,而且还是一桩强奸少女案——因为根据小荷当时的实际年龄,她还不到十八周岁。

一想到这儿,我的心就战栗不已,小荷凄凉哀怨的诉说,更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在我的心上……也许,也许当时我没为小荷出这个换住处的计谋就好了;也许,也许我后来稍稍注意一点隔院的动静就好了!可是,难道仅仅是因为这才发生这种朗朗乾坤下的丑行吗?难道因为有猎人的火枪,豺狼就不再作恶了吗?

巨大的惊恐和巨大的愤恨,使小荷的叙说,成了断断续续、前后跳跃的话语,但我懂了,不只是我,隔壁的刘副所长和肖敏,也听得一清二楚。

我竭力驱赶脑海中的这个可耻可怖的场景,可是,它却像团可怕的阴影纠缠着我,小荷断肠的抽泣,更在我的耳际缭绕不去。

小荷搬到后院的那间小屋,只松闲了几天。

天气越来越热,天色也亮得越来越早,四点光景就有了曙色。一连几天,安若山四点半就起了身,当他提着闪亮的长剑出了后门时,浓睡中的小荷,根本不晓得笼在主人脸上的是什么样的云彩。五点半,去湖畔舞剑的安若山回来了。

小荷就被敲门声惊起,她哈欠连连地去开门。

天热,晚上总是要有一堆要洗的衣服,她总是十二点以后才能睡觉。中午又没有午休。五点半,实在是一日中最好睡的时光。蓬着头发的小姑娘,揉着惺忪的睡眼,只待主人进来,她一插好门就完事大吉。她赤脚趿了双安岚丢弃的透明的红色塑料拖鞋,像头小鹿似的一蹦一跳地回身走向自己的小窝。这间小屋毕竟凉快多了。在六点半必须起来取牛奶前,她起码还可睡上个把钟头。

“笃笃笃”,敲门声,小荷像一头小兔似的惊坐而起,一颗心还在急跳不已,刚才的梦,惊得她神魂不安:她梦见自己回到村里,头一个就撞上了云祥。可是,云祥见她不理不睬的,径自挑着柴担走得飞快,小荷追上去,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头冷冷地问:“叫我做什么?”

小荷拉住他的胳膊,把满腔柔情都倾注在甜甜的声音里:“云祥哥,我在城里挣了好多好多钱,积了快一百了,我给你,你拿去买‘小拖’,到大堂镇上去搞运输挣钱去!看,这是我的钱!”

云祥这才往她手里瞧上一瞧:“嘿,傻丫头,这点钱能做甚?还差十万八千里呢!”他长长地叹息一声。也许是出于感谢,也许是出于怜悯,云祥伸出他那满是硬茧的手掌,在她的头发上摸了一下,小荷很高兴云祥哥有这种亲热的表示,但毕竟有点不好意思,她微微闭起眼,斜着身子,依在云祥那结实的臂膀上。哎,是云祥没站在实地,还是她自己一脚踏空?他们两人竟一起掉了下去!她恐怖得大叫一声……

就在这时,她猛地听见“笃笃笃”的敲门声。小荷勉强睁开酸涩的眼皮,趿拉着那双红色透明的塑料拖鞋,跌跌撞撞地去开门。

应声而进的安若山,满头满身都散发着早功锻炼后的热气。

“怎么,睡过了头,是吗?”安若山轻声地问,小保姆睡态惺忪的模样,使他的眼光突然异样起来。

那实在是少女最娇艳的模样,浓睡的红晕满布在小荷的脸颊,紧身的花布衫裤,裹束着她开始发育的曲线,那赤裸的小腿肚,是雪白雪白的,鲜红的塑料凉鞋中,露出十个可爱的脚趾,这个混混沌沌的姑娘,像一只成熟的果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诱人的甜香。

“嗯,安伯伯,你回来了!”小荷垂着头,不好意思地按惯例回答了一句,插好门,扭身就走,她的步子急促而细碎,她希冀刚才的甜梦,能在接着的酣睡中续补。

安若山呆呆注视着她的背影,注视了不过几秒钟,便依旧提着长剑,尾随在小荷的身后,锃亮的龙泉剑,在地上拖下一串长长的红穗子。

小荷进得屋来,正欲掩门,一绺红穗子,忽然痒丝丝地骚着了她的脸颊,她刚刚转过身,便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捂住了嘴,她还未惊叫出声,那个高大的身影,已伸出脚,把门踢上了……

床头,横着那柄锃亮的龙泉剑,床脚,是小荷那件撕碎的花布衫……像猛然被推入万丈深渊,极度惊恐的小荷,连一声呼喊都未曾发出。

那个被小荷恭敬称为“安伯伯”的,在兽欲满足扬长而去前,留下了这样几句话:“小荷,安伯伯不会对不起你,你不声张,日后自有你的好处,你的户口、工作,都没问题;你要是乱说,就白吃亏!说也白说!你想想,谁信你?谁管你?想想吧,还是乖乖听话的好,嗯?”

小荷完全吓傻了,惊呆了,除了绝望的哭泣,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像根木桩钉在了床边。

六点四十五分,她听到女主人催她去取奶的呼唤。

小荷蹒跚着脚步,垂着哭肿的眼睛,到弄堂口取来了奶。当她点了煤气炖上牛奶时,她听见过厅里响着全家人的笑声,笑声最响亮的是安若山,他用那一向洪亮的嗓门,揶揄他的夫人和女儿说:昨天晚上,她们没看完电视里那场最精彩的足球赛,是最大的遗憾。

“看到十二点半,谁有你那好奇心!”女主人又用一句对丈夫的爱称嘟囔着:“老蛮牛!”

“老蛮牛!老蛮牛!哈哈哈!”安若山得意地晃着满是肌腱的胳膊,朗声大笑,“娘的,不是我吹牛,不说下来的这批人,就是台上的那班人,哪个有我结实!”

“小荷,看不见吗?牛奶全溢了!”安岚站在厨房门口,叉着两手大嚷,“怎么搞的,越来越差劲了!”小荷是看不见,她觉得冰了心,黑了眼,面前的一切,都在天摇地转。

如上的兽行,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有过第一次的巨大痛苦,第二次、第三次对她就麻木了。

可怜的小荷还剩有一线可怜的希望。因为,每次满足了欲望的“安伯伯”,都重复着更加甜蜜的许诺:他正在让人办理申报小荷的户口,还与本市的歌舞团联系,明年春天他们招收学员,小荷是跑不了的……

可怕的事实却没让小荷长久等待下去——接连几天早晨,她在厨房和厅间恶心、呕吐,惊慌的女主人,这才发现小荷面色青黄,神容憔悴。安岚一口断定不讲卫生的小保姆,一定得了肝炎。

要按往常,辞掉另换一个是最简便的方法,可是,精明的女主人,计算出小荷是个最廉价的劳力,与其他那些做油了的保姆相比,她再也找不来比小荷更勤快、工钱更便宜的姑娘了。她非让女儿先带小荷去检查一下不可。

这一检查,就露了底。当惊恐万状的女主人追问坏蛋是谁时,小荷瞪着那双比黑洞还深的眼睛,对着母女二人说:“是你的丈夫,是你的爸爸!”

稍有见识的人,都可以想象得出当时的安岚和她的母亲,发出的是怎样一声尖叫。

不容她们不信,参加“观光团”观光回来的安若山,私下里对妻子承认了自己“一时的冲动”。但第二天,他又像躲避什么似的,到另一个城市,看望他的老战友去了。

安岚虽然大为愤慨,但出于长远利益的考虑,她参与了和母亲的密谋。

于是,一切被掩盖得悄无声息,母女两人也对小荷突然地柔声细语、百般体贴,女主人还拿出了一件又一件安岚认为已经过时的衣着送给小荷,安岚还带小荷去看过两场电影,给了她两瓶据说是香港买来的洗头发药水。

就这样过了几日后,安岚代表母亲的意见,悄声与小荷商量到医院堕胎。

这在小荷是求之不得的。

安岚提出一个条件,小荷必须遵从——对外,必须保密,去医院,也只说检查肝炎。医院里要问她什么,也不用回答,一切自有安岚安排。

于是,就出现了我和她们在医院里相逢的一幕。

在医院里,安岚真是对小荷关怀备至。小荷满怀歉愧地看着万分高傲的安岚,竟亲自动手,捡走了她的那些染满血污的衣物,小荷也听见安岚对护士长的轻轻咕哝,不外说小荷是她们乡下的一个远房亲戚,因为在农村谈恋爱不注意怀了孕,所以来流产……小荷听得一清二楚,但她只能噤口哑声。

从医院一回来,安岚突然变了嘴脸,当下捡出七八条不知什么时候弄脏的被单,要小荷立即去洗净,小荷刚刚哆嗦着两手洗完,安岚的母亲便带着万分愁闷的口气唠叨说:现在正在颁发“居民身份证”,居委会已来查问过好几次,超过四个月的临时户口得重新申报,这种麻烦事,她实在不想管了,她准备明后天就到上海她妹妹家住一阵,H市她实在待腻了,安岚也在医院里找了宿舍,总之,家里没人了……

小荷十分明白:她们赶她走!赶她走!她什么也没多说,什么也没分辩,转身就去收拾她的那只小小的包裹,最后包扎好时,她并没忘了把那几件她们施舍她的衣服,统统丢弃在地!

小荷神思恍惚地回到了山里,迎接她的是后母的冷脸。她难言的痛苦无处倾诉,天天去云祥住的那个山坳里转悠,后来才打听到:云祥跟着伐木队去放木排了,要一两个月才回来。

小荷度日如年地等了两个月!一见到云祥,她觉得像亮了一片天,云祥见到她也极高兴,只是,端详着脸色青黄、眼神悒郁的小荷,他疑虑了,他问小荷这半年在城里找的是什么工,竟累成这个样子?

小荷一下扑在云祥的怀里,放声大哭。待情绪稍稍平息下来,她才诉说了自己的厄运。天真的姑娘说到最后,翻来覆去问的就这句话:“云祥哥,你原不原谅我呢?你要不原谅我,我就没脸见人了!”

云祥,这个诚实而又倔强的山里汉子,脑子里装的当然也是传统观念,虽然他满心怜惜这个娇弱幼稚的姑娘,还是敌不住心中涌起的阵阵寒意,他推开扑在怀中的姑娘,满怀恼怒地责备道:“你呀你!要是哪个城市的小青年看上了你,倒也罢了,那么个混账糟老头子!你是死人呀?你?!”

望着云祥悻悻离去,小荷呆了,她不知坐了多久,才梦游一般转了回来。

小荷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地在家里躺了两天。任凭后妈怎么酸言冷语地责骂,她只是不作声。第三天头上,她的主意来了。

她从带回的180元中抽出三张十元的票子,把其余的统统包好,悄悄塞在后母的枕头底下,算是对这个不近人情的妈妈的最后报答。然后,她走了十多里路,花了20元钱,从一个管水库的老汉那里,买了十几根炸鱼用的雷管,和老汉谈判的时候,她是那样天真烂漫笑容可掬,以致老汉认为这个兴高采烈的姑娘当真是为她的一个捉鱼的亲戚做好事,才买这些雷管呢!

小荷就揣着这样一包雷管上了路,余下的十元钱,她刚够用来买一张到H市的车票。

出了车站后,小荷总算还记得去翠湖新村的路,只是,她已记不得安家住的是哪幢哪门了,她嘟嘟囔囔像个游神似的在新村的各幢洋楼和院落间走来走去,像发着寒热症似的哆哆嗦嗦,几天不吃不喝,她已虚弱到了极点,但精神却极度亢奋,最后,她总算摸到了那个曾使她尝尽屈辱的院落,但已辨不清是安家还是严家,她一头扑到了严家的后门,门是紧闭的,她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一把螺丝刀,撬开了门,接着就扑向了迎来的人——她以为这个人一定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安若山……

于是,这就发生了开头所讲的情况。

我为小荷的遭遇痛惜,更为小荷行为震惊。懵懂撞入人生的少女呵,你不是美国的詹尼弗,你纵然也有“天使的愤怒”,但你的复仇行为是不足取的。

难道就这样算了?当然不能,决不能。

我狂躁不安,心如油煎,仿佛小荷是我的亲妹妹。

我终于又接到了市妇联的电话。

一进门,肖敏便告诉我:“初步的调查已经进行过多次,安若山的女儿安岚,先是表现了这样一种态度:她承认曾帮自家的小保姆来医院进行过人工流产,但根本不知道是哪个流氓使小保姆怀的孕,她这么做,完全是出于息事宁人的厚道;至于医院的有关登记,记的却是一个假名,院方说,当时因为是本院医务人员安岚出面担保并办理一切手续,所以连护士长也只记起有过这么一回事,却根本忘了当事人的脸相和其他什么杂七麻八的事……来医院做‘人流’的,太多了,一上简易手术台,咔咔嚓嚓,十五分钟完事,当然其中也免不了有不登记,不‘排队’夹进来的,只要有熟人,这个姑娘可能就是,谁能记这么多呢?

“至于安若山的老伴冯珍,完全是装痴作呆,一问三不知,两句话没完就推说自己神经衰弱,一向不管那么多闲事。连自家雇过的小保姆叫什么、长什么样,也都是一走就忘,至于这个叫小荷的姑娘嘛,她好像稍稍有点印象:人倒还伶俐,就是好吃好玩好跟别人疯。她来了没几天,家里就跟进来这个那个小伙子,全是些街上摆地摊的货色……当调查者向她亮了‘底牌’时,面如灰墙的冯珍就大叫大嚷,警告来人切不可和诬陷者一起诬陷革命领导干部!话还未完,她又说自己突然发了‘心绞痛’,接着便捂着心口,倒在沙发上,再也不开口……”

肖敏又告诉我:“最末‘出场’的安若山,也表演了一套又一套的把戏。最后,当他们把一盘那天小荷诉说的录音放给他听时,他的头上才冒出了一颗颗汗珠,最后,才手抚额头,叹气说自己是‘革命意志薄弱,没克制住一时的诱惑与生理冲动’,接着,一向道貌岸然的他,竟然以十分自怜的口吻诉说道:他的生理机能十分健全,至今身体健壮,性欲健全,可他的夫人冯珍,已经多年无法与他过夫妻生活了,他是在一时冲动的情况下犯了过失,当然,那个渴望留在城市找工作的小保姆,也以自己的‘色相’引诱了他……他说:‘给我一个严重警告处分吧!我的行为与革命干部的身份太不符了,我相信组织上会看在我过去的革命历史上,拉我一把的……’”

听到这里,我已愤怒得浑身打战:“这么说,他是在避重就轻、装洋蒜,否认强奸,也否认带剑闯入小荷的卧房里!”

“当然。这对他来说是很关键的一点,他自然要矢口否认。而且,我们还察觉了他的另一个意图:他再三强调小荷已过了十八岁,是成人的年龄,这一点,对他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

“可是我明明记得小荷是不到十八岁,她说过她当时是唯恐别人不要她做保姆,才虚报了年龄,再说这儿农村的人,至今有这个习惯,说年龄都按虚岁……”

“我也记得小荷是说过这一点。这不怕,完全可以调查。你知道我为什么提起这一点吗?是安若山那可笑的夫人冯珍,昨天还来纠缠,死咬住说:加上闰月,小荷也过了十八岁!”

“真是卑鄙无耻!”我从牙缝里迸出话来,“难道就……”

“你放心。法律不能容许残害妇女身心的罪犯逍遥法外,我们决定替小荷起诉。”肖敏沉着的口气,表明了超过她年龄的成熟,“法院等着小荷的起诉书,也等着她能出具的一切证据和证人。你知道,小荷她自己无法出具任何旁证材料和证人,至今为止,所有的事实都是她一人诉说的,而对方,又是那样‘强大’的人物,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轻而易举地推翻自己的口供,死不承认。现在的关键就是事实、证据、证人。无人作证,就比较难办了!……”

无人作证?

“不行,决不行!”我尖叫起来,“简直岂有此理!”

“所以,我们请你来,”肖敏依然带着沉着的微笑说,“我想,你是对小荷的案件唯一能提供旁证材料的人了,当然,你没有直接目睹这桩罪恶的活动,这种事怎会有第三者在场?”她又自嘲地微笑着,挥了一下手,“但是,能有一点旁证也是可贵的,你说,你愿意尽可能地提供一点旁证吗?”

“当然愿意,当然,”我依然激昂地大叫,“需要我把所有知道的有关情节都写下来吗?如果需要,我马上就写,我不会漏过一点一滴……”

我没有说完就停住了,因为我看到肖敏悄悄推过来的,是一支笔和一沓白纸。

问题小说

文曲星终于照耀在小陶的头顶!他构思了三个星期,改了十几遍的一篇散文,终于要在省报上发表了。接到通知的那天中午,他只咽下了半个馒头!

人都说心里高兴胃口开,他却相反,这没什么奇怪的。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嘛,小说家们把这话都写得叫人能倒背了。

当然,小陶用不着倒背,但却不由得怀疑起自己以前的那些退稿,是否被那些马大哈编辑们认真看过?夜里,兴奋加遗憾,对以往的回顾加上对未来的展望,弄得他通夜失眠。

散文刊登后,又来了第二份通知,竟是粉红道林纸印的——地区文联吸收他为会员!于是,他又愈发理解了《范进中举》为何要被列为经典著作,这结果便是两个晚上没睡着。

小陶真不该姓陶!虽说他时刻嘱告自己从此后更要谦虚谨慎,但人的情绪根本不由理智所控制,纵学了达摩面壁的那种涵养功夫也不行!

一连几天,小陶都觉得自然界也有了点异样的变化:天比往常低,地比往常软,而自己的脑瓜和双手呢,更是胀憋得难受,一个劲地想写,想写!而且,素材是那样多,满眼皆是,随处可拾,不说别的,只消看一眼县委大院,活生生的人物,一个摞一个地在他脑海里跳跃,翻跟头,写上三五部长篇也不一定能用完,再不赶快着笔,真像契诃夫说的,这些材料闷在脑子里,简直要发酸了。

经过一番全面权衡与排队,他决定暂时不搞散文诗歌之类的小玩意儿,要弄就弄大的,要写就先写一些问题小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现在,全国各地评奖成风,小说奖尤其数量可观,评上头几条的多是问题小说。当然,小陶不追求评奖,但是,话又说回来,现在鼓励冒尖,言不讳钱,据此经验,当写小说,当写“问题”。

不过,不管先写哪类问题,填饱肚子是第一大问题。小陶揉着惺忪睡眼,到伙房想买两个馒头充饥。

两鬓苍苍的屈师傅来食堂不到半个月,但小陶早就发觉他是属于那类朽木不可雕的糟老头,你看,此人接受过一点八十年代的信息没有?断断没有!他竟一点不知道小陶如今已在省报上发表了一篇大作,又是地区文联的会员。在他眼里,小陶还是原来的小陶,还是只往各办公室送送报纸到伙房来提提茶水的普通干事小陶。

小陶当然不能盛气凌人,可这屈师傅也真是!他一手饭票一手碗筷地等了好几分钟,屈师傅竟视而不见,不接饭票不拿馒头,却为了一张什么单据,在和邱主任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小陶的火气渐渐升到脑门,但总不能叫人感到他一当了文联会员,就看不起普通劳动者了,何况旁边还有顶头上司邱主任!于是就耐性十足地等候,一边等一边还轻轻吹着口哨,一边等一边打量这收拾得清清爽爽的伙房,准备以后写有关炊事员生活的小说时好用,有经验的作家不都是这样观察生活的吗?

就在他吹了不知是三十五声还是五十三声口哨的时候,总算顺便把眼前的争执,也听了个大半。

一星期前,地委杨书记到这里检查工作,在食堂吃过一顿饭,事后,屈师傅拿出一张“耗面四十七斤,耗油二十五斤”的单据去入账,司务长一看,却面有难色,便汇报给总务科长,总务科长委决不下,又请示办公室邱主任,邱主任摸了半天脑后颈,这个那个的也没说个所以然,现在是邱主任来找屈师傅“商量商量”,邱主任温和婉转,明比暗喻,翻来覆去讲的无非是这个中心意思:堤内损失堤外补,这笔粮油账,能否在别的账目上“圆一圆”?

屈师傅真该姓倔!当下就火了,软抗硬顶翻来覆去也就是一句话:谁的账谁来算,谁拉的屎谁来擦!要砍案板能方能圆,要捏馒头能圆能方,面粉就是面粉,煤就是煤,砒霜就是砒霜,白糖就是白糖,明明耗掉的粮油硬说还在,他活到六十还没学会撒谎!

多精彩!小陶被屈师傅一连串有节奏的俗谚和排比句深深吸引,觉得于今后写作又很有用,于是支起耳朵,对争执的内容格外留心,马上又听了个明明白白。

为使杨书记好好品尝本县的特色点心——焦脆千层油酥饼,邱主任亲自去约请了县城“第一楼”的大师傅来动手制作,大师傅当然使出了浑身解数,千层油酥饼炸得焦香松脆,油酥千层,据说,连皇帝老子也不一定尝过这样的“贡品”。

可惜的是杨书记有胃病,虽然交口称赞,一顿饭总共才吃了一个半。

杨书记虽然只吃了一个半,可他十分注意小节,当下按规定交了伙食钱:半斤粮票和五张毛票——比实际价格多交了三分之一强。

杨书记虽只吃了一个半,可那天早上耗油二十五斤半炸的三百七十八个油酥饼却半个不剩——为陪杨书记共进午餐,邱主任发动了坐满八张圆桌的八八七十四人……

问题就出在这里!八八该是六十四,可屈师傅不知是生气还是紧张,硬是多说了十个人!

没文化真是要不得!邱主任立即温和婉转而又十分明确地指出屈师傅算术上的错误,屈师傅这才摸摸脖颈,并不在意地一咧嘴:“日他奶奶的!我哪有工夫细细查去?谁知是六十四还是七十四,反正是七大妗子八大姨,两个肩膀扛张嘴,能动弹能放屁的,都来了,日他奶奶的!”

屈师傅这一说,小陶也总算记了起来,有天午餐,委实热闹,除了县委各部门的领导干部和他们的夫人、孩子,还有各家各户长住或偶尔串门的亲戚,比方说,张秘书的表妹和她的男朋友;林局长的侄女婿以及和他一块开车的四个“哥们”;马部长的表姨和她的一对小外孙,再还有邱主任的丈母娘和她的干姐妹好像也在座……”

“我日他奶奶的!”屈师傅总是习惯这样加强语气。

“喔呵,屈师傅,这你就不对了,怎么开口闭口就,就……”邱主任到底是邱主任,没有重复就红了脸,用一串哈哈把话跳了过去,接着又拍拍屈师傅的肩,“我说老师傅,说话得注意点,唔?精神文明啊!”

“啊啊,我是粗人,一张口就……我日……”屈师傅真该姓倔!这回一开口,也自知理亏地红了脸,于是便讷讷着。

“哦,是呵,是呵,得注意注意,食堂大师傅嘛,要搞卫生文明,也要注意精神文明,啊?哈,叫我们的秀才大作家说说,是不是,小陶?”邱主任到底是邱主任,批评是批评,却没有着恼,而且,一眼发现了强有力的同盟军小陶。

“是的,是的,人人都要争做精神文明的标兵嘛!今年是提高人口素质年!”小陶口齿清亮地说着,也红了脸。邱主任刚才那句亲亲热热的称呼,没法不使他心头乱跳,所有的血色素都集中到双颊上。

“哦哦,到底是秀才,出口成章!对对,素质年,提高人口素质年!”邱主任脸色郑重,口气也立即严肃起来。

“啥素制荤制的,反正俺是大老粗,七老八十的,啥也不懂,我日……”屈师傅讷讷着,一屁股蹲下,埋下头,不吭声了。

“哦哦,现在可不能以大老粗原谅自己啰,现在没文化不是光彩的事啰!不懂就学,学习才能提高嘛,哦,哦,是不是?”邱主任温和地又拍拍屈师傅的肩,又朝小陶打了个哈哈,走了。

屈师傅颇为羞愧地愣着,小陶也感慨万端地待着,他一边等着屈师傅给他拿馒头,一边敬重万分地望着邱主任渐去的背影,觉得刚才受到了很大的启发:他要放下别的发酸了的素材,立即以屈师傅的愚昧粗鲁为典型,以“今年是提高人口素质年”为“背景”,先写这样一部以提高人们的文化水平为主题的问题小说!这次动笔,大概要写个五万五~七万字,写好后寄到哪里?当然是《人民文学》,如果碰上一位不是有眼无珠的编辑主任,很可能发在头条。

头条小说

人都说无米之炊巧妇难为,谁知道有米也作难!你不信?不信去问问老章。

一点不错,《万象》主编老章的难处不在于“无米”,而是“米”太多,多得叫他不知道怎样下锅,先拿哪些下锅。

你还不信?不信你跟他到编辑部走一遭,不用问,只消抬眼一扫,哪个编辑的桌上不是叠立着一座“高呀么高万丈”的“二郎山”?形势大好,创作繁荣,委实不是吹的。

老章也从来不爱吹——即使在其他编辑部处境不大美妙,即使在许多刊物面临竞争的洪流冲击,哪怕各路编辑走马灯似的到他的领地“勾引”他的“作者群”,老章也是胜券稳操,成竹在胸!

这也不是吹的,有事实为证。

《万象》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大家公认的“四大名旦”,当然稍逊风骚,但比起那些整日为约不来好稿子嗷嗷叫的兄弟刊物,他们是稿源丰富,订数稳定,风雨不动安如山,日子过得好得很呢!所以,《万象》的同人不消说从来没有危机感,倒常常有一种集体自大感。那么,眼下这“米”多之难,自然也属于丰收以后愁粮仓、钞票多了没处放的闲愁。

说是闲愁,却也没法不愁。

“稿子不少,头条难找!”十个主编九个这样叹!可不是吗?刊物棒不棒,就看小说强不强,小说若要打得响,全看头条硬不硬。头条之重要,就像房子的门楣,人的衣裳,宴席的头道菜,演员出台的亮相。

可我们的老章呢,愁的不是这!你看,他要发排三月号,早在半个月前,小说组的甲乙丙丁组长,都奉上了“头条”!

老章一一读了稿件,又一一看过大家推荐的“头条”,竟左右为难,急得那本来不太茂盛的头发,又荒芜了一片。

你看,谁都言之有理,谁推出来的“头条”,从哪方面来讲,都呱呱叫。

甲组长是与刊物同“庚”的老编辑,胳膊肘把办公桌都磨出了槽。论劳苦、论功高,得首推他!资格老,甲组长却不卖老,写稿笺总是一丝不苟的谨严,口气也从来都那样谦恭,字迹更是无与伦比的工整。但事情难办就在这里,不知甲组长是谙熟心理学还是怎么的,反正愈是谨严、谦恭、工整,愈有打动人心的力量!可不,章主编一看,就被打动了。

甲组长推荐的是一位老作家的来稿。这位老作家在五十年代曾名噪文坛,近年来,因为年龄,当然也因众所周知的原因,停止了笔耕,现在居然东山再起,写了这么一篇字数不少分量也不轻的小说,理该刮目相看。

于是,章主编立刻刮目相看了。这一看,更赞成了甲组长的批注。真是,老作家的稿子,虽然题材、主题、人物、手法,都不算新颖,但水平还是不低的,字里行间还有那股宝刀不老的锋势。如做“头条”,对“老骥伏枥”“不用扬鞭自奋蹄”之类的佳话,当是最有力的注脚,何况今年又是牛年!配合形势,最好也没有了!

可是,别忙,乙组长手里还有更棒的呢!

“……这篇小说提出了千百万人所关注的问题,写现实生活当前改革却有历史感;看似横向写社会,却又有纵深感,是一篇可与《××》《×××××》媲美的佳作,倘发头条,准能打响!准能压倒《××》……”

这种稿笺难道还不吸引你一口气读完小说吗?

老章一读完,心头为之一快,乙组长所言果然不谬!当然,也稍稍夸张了点,比如说“压倒……”之类,比如说历史感与纵深感,老章尚存一丝疑惑:是否文中多处引用了历史人物的话就可看作“历史感”?至于纵深感,则是近年方在文坛流行的新名词,对新名词之类,章主编还不大习惯,便一向持谨慎态度。真的,这可不像街上流行红裙子那样,一流行便可学得的。所以,他的应付办法是自己尽量少用或不用,而当别人挂在嘴上或书面上时,为免“保守、老化”之嫌,他一概取欣然同意之态度。

不管怎样,他对乙组长的推荐意见是相当欣赏的,这次的“头条”,看来就定下了?

且慢,还有丙丁二组长呢!

丙组长是刚提拔的青年编辑,血气方刚,干劲十足,稿件写得不长,但也和其为人一样,龙飞凤舞,生气勃勃。

“这是一篇令人叫绝的佳作!作者才二十岁,思想新,内容新,没丁点旧观念,用的是多层次多元化的新手法,写的是全景式的社会,前所未有,令人震颤,如在头条发表,无疑将在文坛,引起‘爆炸性’震动!”

一看这,你说,老章他的心跳还能保持每分钟七十二次的匀速?他很有预见地吞服了一片“心得宁”,这才展卷拜读。一读不打紧,章主编只觉得“心得宁”完全失效,尽管手边没有血压计,他也能觉出自己的血压,决不会低于二百一!

没说的,到底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后生可畏,后生可畏!那么,丙组长推荐的稿子是什么分量,诸君不看便知。

看过了甲乙丙,难道偏漏下丁?丁组长是女性,在三比一的阵势下,“半拉天”更得优先。

女性总有女性的特点,你看这稿笺,字迹分外娟秀,口气也难免带点娇甜:

“……最后,我提醒领导注意,这篇稿子是您要我去约的,我死缠活磨了两个月,才约来的,而这位作者的名声,不用我介绍。到底发不发头条,望请妥善考虑为要。”

看看,还是女同胞厉害,笑眯眯中耍了个回马枪,这一招杀手锏委实妙。

妙是妙,章主编却六神无主了。天,怪不得宣传计划生育,外国人会想出《只有一个地球》这样的好书名,刊物,每期也“只有一个头条”!

怎么样,就选中一篇,把其他的放到下一期?不不,下一期仍旧会是这样群雄竞秀的局面,拖不得,断断拖不得!而且,你说,把谁的意见否定了为好呢?

编辑了解领导,而知部下者,也莫如章主编。老章还没拿定主意,部下的眉眼神态,一个个都跃然纸上,比“传真”摄影还传真。

你不信?请看嘛!

甲组长虽不至于怒形于色,但他那无言的怨尤聚于眉宇间,岂不可怜楚楚,更叫人愧疚、歉然?你若再望一望他佝偻着人字形的肩胛骨埋头于文山稿海中的形象,心里不就更恓惶?这样,你会觉得又欠了他、更欠了他背后那位老作家的一笔人情债,而人性、人情之于人心,唉唉,凡稍通文字的人都知道,那是所向无敌的!

那么,乙组长呢?

乙组长当然不会退让,但他也不会像甲组长那样用谦恭做法宝,拿礼貌当刀枪,众所周知,他是编辑部的台柱子、挑大梁的。老主编以往只要有了犯难事,总先与他商量,而他也实在不负老章所望,要制定什么方针大计,他便是基辛格,要去游说四方,他便是苏秦张仪;说得明白点,老章要是血压一升,他便是开后门也难寻的《脑复康》。

你想,如此这般的乙组长,能冷落吗?

那么,丙呢?丙组长也决非寻常。

当然,这不寻常并非指丙组长来历不凡,他本是小民百姓家子弟,没什么炫人眼目的,可令人称奇的是他本人神通交游广大得了不得,且不说文坛新星,他认识百分之九十九,连一些许多主编都难以寻访的大名家,他也可以长驱直入其家,成为座上客。《万象》主办的几次笔会活动,要不是丙组长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周旋本领,还真要冷锅倒灶呢!印刷厂要不是亏他经常去“联络联络感情”,刊物每期都得拖,第一期的刊物会拖到来年杨柳发芽,不信,你就等着瞧?

真正来历不凡的当然是丁组长,因为,在她报到前一星期,关于她“是×××的直系亲属”这种比介绍信还介绍信的信息就到了,所以,她也不用跑腿,她也不用发火,不高兴了,她只消眼皮那么一耷拉,小嘴那么一噘,嘿,甲乙丙统统望尘莫及,真比什么新式武器都强!

何况,丁组长这次约的稿子确实出自章主编的主张,约的对象也是名声赫赫的作家,而且和丁组长本人一样,是凛然难犯的女性也!

你看,这不是活活难死人吗?

作难来,作难去,老章终于有了一招:把老作家那篇在目录上放头条,排文呢?放在后面,这样,似可两全。

两全,也只能“全”两篇,其余两篇怎么办?得罪谁?照顾谁?

唉唉,反正,自己再作难,总不能埋怨部下积极性太高吧?“……所编的小说如发头条或被××杂志选载,将酌情给责编提取适当的编辑费,以资奖励……”反正,也总不能说是因为有了这一新条款,大家才这么卖劲吧?文艺部门的“油水”,一向少得可怜,他怎么能看歪他的这些好部下哪!别看编辑部在迷恋文学的青年眼里,是一座缪斯常临的金殿堂,夏娃嬉戏的伊甸园,知内情的谁不知道是个清水衙门?他的这些从来是两袖清风的部下们,家里没有三大件的,多着呢!若不是凭了他们对文学这“灰姑娘”执迷不悟的苦恋,真是九头犟牛也拽不住呢!

苦经不能叹,该办的事还得办。

到底怎么办哇?老章绞尽脑汁,忽然略有所悟了:目录,能否设计成辐射式的圆周形?这样,没有了头条二条之分,谁的作品都可看作是头条,谁的也都可以看作是末条,艺术就贵在似与不似之间,妙就妙在真假难分……

见鬼?目录可以这样排,里边的文章呢?总不能也弄成个《镜花缘》里的“苏氏璇玑图”,教人看得脑子生疼才罢?

罢罢罢,全是异想天开!章主编想到这里,不禁脑瓜生疼,心忧如煎。

天无绝人之路!戊编辑不请自来。

戊编辑也是世上少找的“全才”,且不说别的,光他所掌握的各种信息,他一个人编十份“当日快讯”也没问题,假如我们提前进入“视频化社会”,那么,戊编辑这样的人才,毫无疑问要荣任“激光通信站站长”之类的要职。

戊编辑之所以暂时还没提升,只是由于来的时间太短。但这话也不是绝对的,因为,八十年代毕竟是创造奇迹的年代,而一个想要打响天下的编辑部,没有戊编辑这样的人才,是绝难成功的。

戊编辑人未站稳,气未喘匀,就向章主编报告了这样的信息:

某部长看了××的一篇小说十分赞赏,据说还建议他的夫人孩子:“有空都看看!”

某部长不用说,大家都熟悉,是主管文艺的领导。

××是谁?章主编对这名字十分陌生,不用说,那篇小说,他是根本没见过的。

什么问题都难不倒戊编辑!当然,他还带来了如下的信息:他不仅掌握了××的工作单位、家庭住址、出生年月,连××自行车是“飞鸽”牌的,他爱人最近生小孩,住的是什么医院,等等,都探听到了!

章主编大喜过望,几乎要把戊编辑举过头再抛起来!如果对方的体重不是一百八,而他自己却只有九十八的话。

章主编的主意马上就有了:他叫戊编辑立即带路,他要亲自出马,直奔××家!他要坐镇那儿,要为××创造一切条件,哪怕为他刷锅扫地也干!

这一切辛苦不为别的,只有一个目标:请××立即写出一篇小说来,哪怕只有千儿八百字,章主编也敢当场咬牙印:排头条!

谁是“研究所所长”?!

真是领导难当,群众的头不好剃。你看,现在一讲民主,好像领导干部又成了孙子辈似的,谁都可以朝你指指戳戳,这……像话吗?

啊!你们叫我什么来着?嘿嘿,别挤眉弄眼的,当我没看见?什么,所长?咱这是机关,哪有什么所?为什么叫我所长?你们不知道么,现在不许喊职称了,要称同志,同志!

嗯嗯,就说你吧,小刘,我又咋对不起你了?你母亲的事,你母亲什么事?嘻嘻,我这脑瓜……你也想想嘛,一二百人的机关,桩桩件件都要我记那么清楚,那哪成!要这样,我不成事务主义者了?还办不办公哪?哎,户口?是你母亲的户口?对对,你母亲的户口……唉,小刘你也真是,哪里有窟窿你偏往哪儿戳!你不知道千难万难,办户口是第一大难,这事不研究研究咋行?这么大个机关,一二百人,不研究研究……

唔,这事你要求了十五年了?这话我说了一千遍了?一千零一遍我还要这样说。现在想办件事你当是容易的?你嘴唇儿一张轻巧巧,我们当领导的开会,哪回不是磨得嘴皮起泡!大大小小的事,哪件不得研究研究……我哄你做啥,都是同志,革命同志嘛!

好好,别说了!我知道你的困难,是有困难嘛!老母亲七十八啦,早已丧失了劳动能力,老家又没人,接了来,替你们看个家,她有个头疼脑热,也能照顾照顾,敢情好嘛,是该这样。可这件事,不研究研究……

哎,我又来这一套了?哪一套?研究研……什么?我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这话哪能这样说!什么?我连小姨子的公公、兄弟的丈母娘都能迁来……嗳,你要这样说,我就没法搭腔啦!你是不了解情况,各人的情况不同嘛!现在,我们还不能完全消灭差别嘛!当然啰,这些困难,我们领导早晚要一个一个研究研究……哎,你吵吵什么,你们年轻人火性真大,一不如意就吵吵闹闹,还能解决什么问题?唔,你呀,小刘,你得记住,阶级斗争虽说不是天天讲了,可谁敢否认没有?没人敢吧?嘿嘿,你呀,可别坐了人家的没底轿,你说,是不是有人促哄你来找领导的碴?

小陈,你又是为了啥?你也有困难?什么?光申请书就写了三十三张?对对,我一听就知道嘛,是为你爱人调动的事……对啰,对啰,我还吃过你们的喜糖来着!你们当了十二年的牛郎织女,唉唉,是的,是的,这是个事,是个事。你可也得想想,小陈,在你个人看来,这事有天大,可放到全机关、全省、全国老百姓中间,就是毡子上拔毛——不显啦!真的,我跟你说实话,像你这样的请调报告,我那办公桌的五只抽屉全塞得满满的,不一个一个研究研究……

哎,你也烦听这句话?不说这你叫我说啥?一二百人的单位,谁家没个风不调雨不顺的困难?我要都能包揽起来,不就成普度众生的活佛观音啦!困难早晚要解决的,以后我们就要一个一个研究研究……

嘿,瞪我干什么?我哪一句说的不是实话?真的,你急,我比你更急!每天进办公室,一拉抽屉,总是满满的一摞这申请、那报告,这不是纸,是山,是压在我身上的五座大山!压得心头透不出一丝儿气!真的,我要说假话,你们跷起脚掌来扇我嘴巴!这么多问题,不一个一个研究研究……

什么?研究研究就是“烟酒烟酒”?这是谁发明的屁话?社会上可能有人这样搞,咱可从来没沾过。不信去问问!至于过年过节来几瓶“西凤”、几斤香油、几条黄河鲤鱼,多多少少,谁没个人情?就是我一天到晚吸的“彩蝶”,也多是内部处理,哪能不掏钱?谁要再这样胡嚼舌头,可得问问他是什么动机?!

唔,你呀,小陈,你不愿听我也要说,作为领导我有这份责任。你是有困难,可你还要多想想国家的大困难,不要老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哈哈,真的,你不是一向工作不错嘛!真的,现在大家都在为四化出大力流大汗嘛!你要老在个人问题上打转转,小心开倒车!……

你撇什么嘴?你叫小王是不是?你呀,就会撇嘴,哈哈,你不说我也知道,准是为了房子!怎么样?猜对了吧?作为领导,我还是了解情况的嘛!实话跟你说吧,这房子问题,我们领导研究多次啦,眼下是有困难嘛!对对,我知道,你也不小了,是二十四?二十五?……二十七?二十七也不大嘛,正好符合晚婚……什么?你都结婚两年了?你一家三代就住一间房子?这……是困难,确实困难呵!对,也应该解决!还得等多久?这我不敢打包票,我总不能没买猪头就许愿吧,哈哈……真的,要是能借来马良的神笔,我一天啥事不干,光坐在那里给大家画楼房,一天画上它十座二十座!哈哈哈……我不是说笑话逗你,真的,小王,你光想着自己难,就不知道当领导有多难!现在是僧多粥少,不容易呵!就是嘛,你也不要小圈子主义,光盯住房子这个小目标,要多想想共产主义这个大目标!等等吧,再等等,我们总要一个一个研究研究……

什么?你听谁说的?我替十七岁的小女儿都准备下房子了?还让小姨子她小叔子也占了一套……哎呀,现在的人呀,真没法说,讲政治学习,他说不出个青红皂白,传个小道消息,那激光也没他厉害!嘿,就算这事是真的又怎么样?我也是一家之长嘛!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要成家立业嘛,当老子的不替他们操心,让谁替他们操心?现在的人真是……

唔,你呀,小王,你可不要跟着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到处乱讲,你也是二十三四的人,哎,对对,二十七八的了,不小啦!我这话对吧?我是为你好,以后嘴上得有个站岗的,说话要掂掂分量,也该知道个轻重啦!当说的说,不该说的就权当自己是哑巴!你想,以往那些人犯错误,成了这分子那分子的,不就因为噘嘴骡子卖个驴价钱——吃亏全在这张嘴上嘛!

真的,我是跟你说真心话,别的牛我不敢吹,这方面,我多吃了几年当领导的饭,可算是有经验。像你这样嘴不把门,随随便便说领导的不是,要是那几年,哼,轻则说你对领导不满,重则……好啦,好啦,我可不是在吓唬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现在大家都学了嘛,你就等着瞧!

当然,批评归批评,该关心还是要关心,你的困难我记在心上啦,到时候我们一个一个研究研究……

什么?我从来就没认真替大家解决过一点问题?这话真是……中中中,现在反正是讲民主,谁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才不生这个气呢!我要没这个肚量,十八个我,也都气得梆硬梆硬了。嘿,反正我知道,像我们这种领导干部,再卖力也落不了好。一人难称百人心,何况我们这一二百人的大机关。说一千道一万,有头发谁肯装秃子?这么多问题,这么多困难,不一个一个研究研究……

哎,你是小马吧?你可别听他们的。你新来乍到的,别跟他们搅和。他们这些人呀,一脑子个人主义,早晚有他们好瞧……哦,他们刚才叫我什么来着?研究所所长?这是什么意思?谁是研究所所长?!我早听说过了嘛,咱机关哪有研究所?哪来的所长?喂,小马,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是这儿的领导,姓方,方利公。方,办事有方的方,利,为人民谋利益的利,公,大公无私的公……

悬而未决

“做什么?做什么?又要聚集你那班朋党不是?不是年不是节的,用着咱三日两头开招待会吗?”

“亲爱的,别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的,没听人说吗?阵地上最可爱的是冲锋陷阵的战士,家庭里最可怕的是……”

“谁同你嬉笑?我是说,不是年不是节的,用着咱……你也不想想,你算什么头?不是部长主席,更不是公爵伯爵,召部下议国事你没那权,设沙龙茶会你没那钱,用着你……”

“不错,知道伯爵沙龙,到底看的电影多……”

“你就会……告诉你吧,钟先生,如今小听‘麦氏’也十九元一瓶,三级龙井涨到二十八元多一斤呐!你先翻翻你那工资袋,算算有几斤几听好买!”

“……”

“咋啦?戳着你麻骨你就装聋作哑!”

“姚芬同志,虽说现在强调人要点经济头脑,可也不能太过。没有不行,太过也不行……”

“你少同我打哈哈!你兄弟又要300元,你没见那信?说呀,怎么办?”

“怎么办,不都是你办的嘛?全权委托,全权……”

“别死皮没脸的,老给人吃空心汤丸!”

“说话文明点,亲爱的……你总是这么……”

“什么?我是什么?说出来呀!”

“我是说,嗯嗯,我是说,虽然你一直是位极出色的hǒu剧编导兼主演,可是,即使是在家庭上演,手法也得多样化一点,另外,还要掌握点分寸感……”

“什么?你刚才说的什么?什么剧?”

“没听清就算了。”

“不行,你非给我说清楚!”

“噢,还得给‘说清楚’哪?好吧,我说的是‘吼’剧——忘了吗?前年省昆剧团的得奖剧目:《狮吼记》……”

“呸,你就会糟践我!我是那样的?……哼,你都不想想,是的,我凶,我火,我小气,我急躁,都是为什么来?为什么来?你也不想想……”

“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想过?可你也得为我想想嘛!单位里,一天到晚电话、来访、谈话、扯皮,永远没个清净时候,就是开个短短的编务会,夹七缠八地闹了一上午也没能开成……”

“那就该搬到家里开?我看你都成习惯了,你那班……哼,你那班好伙伴也成习惯了!”

“说了一晚上就这个词有水平:习惯,对什么都习惯,就像我习惯了你……嗯,亲爱的姚芬同志,你提出了一个极富表现力的词,是的,如今生活中最了不起的两个字就是:习惯!”

“谁跟你贫嘴!我说钟先生,说你们没本事你还不服气,也不睁眼看看四下里,如今哪行哪业不比你们这帮专爬格子的可怜虫混得舒服惬意?不说武的说文的,就说你们文艺界,不不,就说你们文联吧,唐老他一幅画就成千上万,音协那个小妍,她才学了几天流行歌曲呐,嘴皮一张,也几百上千元地拿。哼,哪个人不在拼命想法挣外快?中学老师还向学生卖冰棍糖果茶叶蛋哩!如今谁还讲究清高?清高多少钱一斤?要清高上丽晶璇宫的顶层喝西北风去,那才是又清又高!你呀你,没见你这号作家主编,通俗不屑搞,广告又不登,你还一心指望靠这清汤寡水的破杂志养活你们那班哥们老少?真是喝汤有份,吃肉休想!你都没想想,现在谁看你们那板着脸的甘蔗根文章?忙人没工夫,闲人没兴趣,年轻人的爱好三日一变,今日帕瓦罗蒂过时,明天‘西北风’唱腻,摇滚乐太空舞都嫌不刺激哩,你还想小毛驴追那现代派?你还硬死挺的坚持你那严肃文学?严肃去吧,清高去吧,早晚弄到当手表卖裤子喝汤也犯难的辰光……”

“行啦行啦,姚芬同志,我的耳朵孔早都被你磨得……难道你还不清楚吗?本人的人生信条向来是‘不诱于誉,不恐于诽’,所以你就别……”

“什么不游不飞的?别一天到晚跟我咬字嚼舌头!我是跟你说实话,钟凡先生,趁早别同你的伙计们成天清谈啦,有工夫的话……”

“清谈?呵呵,我的夫人在掌握时髦词汇新提法上,可真是地道的先锋派……喂,你收拾完了?”

“可不,收拾完啦。待会儿又该为你的伙计们张罗烧茶倒水当家童啦!待会又该拿扫帚拖把,扫一地烟头揩满桌茶迹……”

“辛苦辛苦,对此,我的伙计们早都有口皆碑,你难道还不晓得?”

“屁话!那你刚才为什么一个劲讽刺挖苦我?”

“哪里,我一直很理解的嘛!理解你的辛劳,理解你的痛苦,更理解人是需要宣泄的,特别是年过四十又身为一家之主的……嗯嗯,特别是身为贫士之家经济又不那么发达的主妇……”

“理解,理解,说得好听!”

“是这样嘛!难道你就用不着理……我说姚芬,咱们应该彼此习惯成自然,理解成传统,这有多好……”

“别贫了,我跟你说正经的!哎,刚才都说到哪了?哎,对了,有工夫的话,叫你的伙计们帮你琢磨咋把床底下那两千多本宝贝书四散出去才是正经!怎么,一提正经事,你又哑了?”

“又来了,你操那么多闲心做什么?”

“都半年多啦,堆着虫蛀招灰,当旧书废报纸论斤称,你舍不得;可哪回打扫卫生拖地板不叫我累个半死?反正不叫我犯肝炎,不叫我腰伤筋断,就不算拉倒……”

“我就那么残酷?哎哎,好同志,还是快打开火坐上水,一会儿他们就来……哎,姚芬,还有烟没有?我是说稍稍好点的……”

“没有!”

“我记得五斗柜抽屉里,原先好像还有两盒……”

“没有就是没有,再多也挡不住你这大烟囱一天到晚冒!给,就这‘西湖’!”

“那也太……自己吸吸不打紧,招待别人……”

“我说过的,要想香的浓的,街上满是,‘杭州’‘牡丹’‘大中华’‘三五’‘健牌’‘万宝路’什么没有?拿钱来呀!”

“……”

“哼,天下少找你这号大傻瓜,真是的,当初就不该答应出版社的条件,什么以书代酬?简直捉弄人……”

“快别这么说,就这,人家出版社还赔呢,印数不上八千册的都要赔老大一笔成本的,你可别……”

“他们赔,你就不赔了?白天黑夜耗电熬蜡地干了两年多,倒好,以书代酬,哼!简直是变相剥削!简直比黄世仁还黄世仁……”

“分寸感,同志,分寸感……一会儿大家……”

“什么分寸不分寸?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哼!白天黑夜里熬了两年多,一文铜钿没得进账,倒弄个以书代酬,白添这份累赘!你说说你倒是图什么来?”

“难道非得图个什么才……不,我是说不一定都图你所说的……哦,缘溪不尝求鱼计,著书岂止稻粱谋?姚芬,你能理解到这一层就……”

“我能有你这大学问?就晓得自说自话,竖里讲到横里,蒲鞋穿到袜里,搅七捻三……”

“哈!”

“还乐呢?你乐,你就知道乐!”

“蒲鞋穿到袜里的是我?哧!”

“哎!你又嬉笑我不是?我没学问,我不配你,我又老又丑,只会啰里啰唆惹你心烦,我晓得你早都腻味我了,早都……”

“呀,你今天是怎么啦?我说你什么来着,值得你如此……别别,一会儿他们都来了……”

“来就来!哎,怕拆你的台,是吗?你就实说了吧,钟凡,你要嫌,就趁早说!”

“你看你,你看你……怎么跟个孩子一样?嘿嘿,你不是一定要我说吗?那好,我只提一个小小的忠告:亲爱的姚芬,你别的都好,一切都很好,只要记着把那一丝斤斤于蝇头之利的……嗯,那点点习气克服掉就好了……”

“俗气?好,我俗气,你……”

“我说的是习气,俗和习不……”

“你好没良心!好好好,我就是俗气,我就是庸俗,你潇洒,你优雅,你是文质彬彬风度翩翩的大知识分子,我是又庸又俗的电影院卖票的!我不配你,我不懂高雅,我只晓得认钱数票子,只晓得领了工资先给女儿送到师院好让她买饭票;只晓得为你儿子交学费讲义费,为你兄弟生病住院忙忙活活!我自然又庸又俗,我哪能与你这个又清白又高雅的大知识分子比?你个没良心的,你真还嫌我,索性和我掰开多好!掰吧,掰吧,你头里走,我后头跟着!天下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没心肝的!呜……”

“你看你看,怎么说哭就哭啦,都几十岁的人啦,连句玩笑话都听不出来?嗨,姚芬姚芬,你不知道女人的一笑一哭都能倾城倾国发生大灾大祸吗?”

“那个同你……呜……”

“唉唉,咱们不是磨牙嘛,你怎么就当真?H市文联谁不晓得我钟凡别的运气一概没有,唯独娶的老婆是天下第一号又勤劳又智慧又麻利又能干文比蔡文姬武赛花木兰吗?”

“呸!呜……”

“别别……一会儿同事们来了看你这哭天抹泪的样儿,是当我们出了大祸,还是我找了第三者?你看,我这不是比严兰贞的丈夫还软款,一直‘手扶香肩轻声唤’吗?你还不……得啦得啦,我的好太太,你要不解恨,朝我拧一把捶一拳都行,老夫老妻的啦……”

“嗬哧!好幸福啊,老钟!”

“哦,老董,好早!哎,小宁!”

“钟师母,你好!”

“嗯,宁恬呀!”

“哎,我说老弟妹,别怪没敲门,是你们没锁……”

“你这鬼老董……刚才我是叫灰眯了……”

“师母,你烧水来着?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不用,快坐吧,宁恬,快里边坐!”

“哎,这把摇椅真好,钟主编,我就喜欢你们家这小摇椅……”

“那就多坐一会儿,这是你的包厢专座嘛!哪,老董,烟,接着!喔,水开了,我来我来……”

“谁要你!快去陪客人吧。”

“老弟妹,我们算什么客人?老钟,还是先吸我这支……”

“咦,这烟还可以么?什么牌子的?”

“什么牌也没有,杂牌!哎,小宁你看,现在像老钟两口子这样你恩我爱的,是不是千里挑一?”

“真的,依我看,咱这期的头条什么都不用上,就让钟主编自己来一篇,写写他们美满的夫妻情爱,写写老两口的黄昏恋,保准又浪漫又有吸引力……”

“嗬,看来咱们宁恬真还是感觉派,感觉尤其敏锐……”

“钟师母,你听,主编又取笑我了。”

“你别听他胡诌!嘿,浪漫亲爱那是你们年轻人的滋味,我们呀,一星期不拌两次嘴,就过不了日子啦!不信你问问老董!哎,当心,当心开水……”

“拌嘴吵架算什么,不拌不吵还有什么味道?我就奇怪我那老伴,任你怎么着,她都不动气,成佛成仙啦!”

“听听,宁恬,老董他是在用反证法宣讲他的另一种幸福呢!”

“就是嘛,还是吵吵闹闹好,打是亲,骂是爱,亲得狠了用脚踹,自古以来……”

“对啦,会踹好嘛,本人最向往的就是这种又啃又咬的热烈,吉卜赛式的浪漫……”

“嗨,小甘,你今天怎么倒比我们来得晚?”

“晚什么,大梁不是还没见影吗?我这还算积极的,是不是主编?”

“哎,小甘,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哎,我是说,我就向往热烈和浪漫,也盼望有位田螺姑娘七仙女快快来踹我一脚,可熬到如今芳龄二十九了,还没觅见一双可爱的三寸金莲!”

“这要怪冯骥才,谁教他早早把‘三寸金莲’们全兜到他的小口袋里了……”

“嗨,你太令我伤心了,宁恬,你令我想起了大梁的论调:多少一米七八的好汉都还在唱咏叹调,你个‘二残’的甘海澄再着急也没用,除非大挂历上剪一个!”

“大梁真逗!看他平日不声不响的……”

“小宁,我没对你白夸口吧?咱们《星河》有的是人才……”

“小甘,你会败在大梁手里倒真稀奇……”

“不,大梁他倒不是有意贬我,我要强烈抗议的是那个把矮个小伙全划成‘二残’的无聊透顶的发明者!哼,中国的事,坏就坏在一帮大事做不来,小事不肯做,专门油腔滑调耍嘴皮子的家伙身上了,你说是不是?老董……哎,老董,你在看什么?”

“《人性的高贵与卑劣》,休谟的……老钟,你真会买书,人家汪洋大海寻不着的,你一捞就得……”

“休谟?让我翻翻……”

“嗯,上星期刚买的,我看这套‘猫头鹰文库’出得不错,老董,你说是不?”

“好像还可以,现在出书也是,赶了这潮赶那潮,前些日子尽冒‘丛书’,现在又兴‘文库’,一出就是一套一套的,这个学那个派的轮流大轰炸,可惜太偏重引介西方的各种现代学派,对咱们自己的,却一味冷落;咱们呢,钱袋又太瘪,买不起也看不过来,干脆不看不买。”

“老董,你还知道为家里人省点眼神节点财力,不像我们这冤大头……”

“你们听听,姚芬她才是运用‘反证法’的高手呢?对不对,老钟?”

“本人对此不加臧否!”

“主编,真有你的!难怪你当年落难中,也会把我们沉鱼落雁的师娘给网到手呢!喏,看在我这个没着落的小兄弟分上,快介绍点经验吧,你说……”

“死小甘!成天没大没小的,怪不得人家姑娘见你就躲!”

“嘿,小甘,说别的你七孔八窍,论到这事又糊涂了。想当年的老钟,可真是……真的,他不但过去能得女同胞青睐,现在是,将来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别看他现在胡子拉碴,邋邋遢遢,不信叫他上街头一站,只要一亮他是作家兼《星河》的大主编钟凡,花儿朵儿的大姑娘,都会成群结队跟他走!到时候就怕我的姚芬大妹子把‘景阳观’的玫瑰香醋全买来,也不够喝的哪!”

“你个老没正经的死老董!哪,接着!”

“咦,‘红山茶’!嗨,真该喊你万岁!从哪弄的?”

“这你们就别管了。反正,今晚就这一盒,不许再……特别是你,钟凡,你可得有点主人样子……哎,宁恬,你得帮我监视着他……哪,得得,干脆交给你……”

“小甘,你抢什么?不行不行,谁都不许抢,既然师母授权于我,那我就行使分配之责,保证公平合理!”

“哎,小宁,平均分配可不行,多少现行政策都‘双轨制’呢,咱可不能还吃大锅饭,否则就太没有时代精神了!”

“老董,你真是老奸巨猾!”

“冤枉!我是尽量学咱老钟,谈锋隽妙,哪里会猾?来吧,小宁快先给一支!”

“哎,你说怎么分?”

“从实际出发嘛,不能按人头分,会抽跟不会抽的,烟瘾大的跟小的就不能一律看待,嗯,至少嘛,要对我和老钟来点‘倾斜’政策,尊重老同志嘛!老钟,你说是不是?”

“瞧老董这可怜巴巴样!我不信董大嫂老不给你发放烟饷!放心,我又不吸,我这份让给你不就得了?大梁没来,哪,我先给你们仨发放一圈,不就又加倍优待你了吗?”

“好哇,我迟到一小会儿,你们就欺侮我!”

“大梁!”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大梁,你真会挑时候!来,来这儿!”

“‘红山茶’?嘿,又是钟师母的慰问品吧?唉唉,只可惜我今晚享不了福啦!”

“怎么啦?大梁,又挨小袁的鸡毛掸啦?”

“哪里,你们看看这见鬼的牙!哪还敢吸?”

“哎哎,肿成这个样,怎么不早点去看看?是上火吧?其实,弄几片西洋参泡茶喝,比吃药更有效……”

“西洋参?还东洋参哩!如今,咱这号是吃参进补的人吗?”

“怎么,你就不能吃?”

“不是吃不吃的问题,我晓得咱们大梁的经济地位直线下降呗!”

“天底下没你不知道的事,小甘!”

“你自己说过的,刚结婚那阵,十二寸‘黑白’是小袁的心肝尖子,机子第一,你第二,如今,是儿子第一,你呀,屈居老三啦!老三当然没什么福可享了,是不是大梁?”

“……”

“哎,梁子情绪那么不高?怎么样,房子有指望吗?”

“指望?大概等我儿子结婚时才有望头!嘿,要两万五哩,上哪儿弄去?”

“不是说咱们省人均住房面积是全国第一嘛!报纸都表扬了……”

“我说宁恬你为什么巴巴地从北京往我们这里分,却原来是为这‘全国第一’……”

“第一也不过九点一七,可是,没钱买的还是没钱买……”

“这住房是个挠头问题。前两年,盖房占用耕地面积,我们省也闹了个全国第一,为这,还挨过批评……唉,利弊互扰,事事有矛盾!如今每办一件事,都这么不容易……”

“这就因中国人太多,难哪!”

“嗨,听听咱们老董,快赶上领导水平了,嗯嗯,起码也与咱老钟不相上下,遇事先想着国家难处,为国分忧……”

“你这个甘海澄啊!……哦,我是‘背脊驼如此,牢骚发渐幽’,光发牢骚,有什么用呢?”

“得得,看来还是我这被实践证明了的‘三可三不可’观点放之四海而皆准!”

“好新鲜!什么是‘三可三不可’?”

“这个嘛,先交咨询费!嗯,宁恬得加倍!”

“真有经济头脑!我这好茶好烟不是咨询费?”

“好吧好吧,看在同舟共济的同事分上,七五折优惠给你们。听着:可恋爱而切不可只爱一人;可相爱而万不可爱得太深;可同居而断不可结婚。怎么样?哎,还可加上一条:可随时分手而不用忙去办离婚!”

“哈哈哈哈!”

“嗨,我当是什么新鲜货色,不就是西方资产阶级那套恋爱观!”

“嗨,钟师母你也是,都什么时候了还乱给人贴标签?你去过西方?你知道什么是资产阶级?”

“反正你们这帮老九呀,臭味不改,怪不得说资产阶级自由化,就是你们搞出来的!一点不冤枉!”

“哎哟哟,深刻深刻,可是师母您别忘了,你骂‘臭老九’,我们钟主编就是老九的老九,双料老九!”

“他是不是双料老九我不管,我只愿他老十(实)就行,有本领老老实实养家糊口就行!”

“得啦得啦,咱们言归正传。姚芬,嗯,劳你再给烧壶水好不好?小宁,你不喝茶,那,柜里有咖啡,自己拿,自己冲……喂,我看,还是大家先提提吧,看看这一期到底有没有特别有分量的头条稿子。小甘,你先交底。”

“主编,我可告罪。且不说按目前所要求的标准选,就是照本刊过去的标准,也选不出个像样子的头条来,嘿,现在的小说,真是越来越瘪啦!”

“哦,老董,你那里呢?”

“我也同样不乐观。确实如小甘说的,嗯,如今小说市场行情下跌,原因固然多,但小说本身思想艺术质量下降,却是无可避讳的事实。唔,不说咱编辑部的来稿,就说别处吧,大家都看到的么,时下大小刊物,有没有叫人一拿起就放不下的作品?好像没有!那么,又有多少作者仍能大领风骚或者保持上升势头?也数不出来几个吧?”

“那是,不过有时候也不能尽怨作者,‘其入愈深,其进愈难’嘛,难道我们就没这体会?”

“嘿,也怨我们的读者太会挑剔,口味太刁……”

“确实的,我们的作者,学人家手法的多,而不大考虑本民族的欣赏习惯,还常常以曲高和寡自赏……”

“就是。早几年群起仿效意识流,后来又是寻根派、荒诞派、黑色幽默、超现实主义……名堂实在多。”

“中国人多呗!作家当得容易,所以走红也走马灯似的轮流,不足为怪……”

“嗯,现在最叫响的是刘恒吧?刘恒倒真有两下子!”

“是的是的,他的小说有股很深沉很厚实的味道,反正我挺喜欢……”

“喜欢,喜欢,你就会像个小姑娘似的什么都好奇,什么都崇拜……”

“你刚才不也……哎,小甘,那你说现在有谁比刘恒更棒的?”

“又来了,为什么非得……哦,怪不得现在几十家刊物和六七个电影厂都如狼似虎地围着刘恒……可也只有一个刘恒呀!”

“有趣,咱们是无论什么都要弄成赶集似的热热闹闹……”

“结果是:文学遭了报应,我同意这个论断:文学疏远了人民,所以人民冷淡了文学!”

“说得好嘛,老董,你接着讲!”

“嗯,我也没很多要讲的。我是说我只纳闷:创作界为什么老这么打摆子似的忽冷忽热?不说年轻的,就连那几位很成熟的新时期文学中引起轰动的中年作家,现在好像也都山穷水尽啦,写来写去很少超过成名作的……”

“就是。我也常琢磨老董说的这情况。外因当然是多方面的,可内因……嗯,我看,目前文艺界绝大多数人,包括你我,虽说每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比方说,大梁他发愁房子,小甘你想结婚成家经济能力不够,老董他儿女成堆,六七张嘴围着他转,我老钟也不比各位强多少,是的,我们各人的经济状况都还是寒士一个,可论工作条件写作条件呢,总比十年前强十倍百倍吧?可创作也就怪,出不出作品或者出的作品好坏,完全不是由是否房敞斋雅窗明几净决定。有位作家说得好:有生活,有激情,三寸炕头也是驰笔的战场。所以说,依我看,现在大多数作者缺的不是技巧,而是激情,激情!生活稍稍舒适了,压力减轻了,激情就少了,感情就苍白了,对社会生活,对人民的喜怒哀乐忧患疾苦,也就不能深刻感应了……”

“老钟,怪不得你是头,太‘马列’啦!你用不着搬这些革命道理。对这一点,刚才老董和师母的观点,不是比你更简洁明了吗?要想叫做家们出好作品,就得让他们再上刀山、下火海,再下炼狱好好改造思想!对不对?”

“小甘,别曲解我们的意思。我赞成老钟的观点:有压力才不会浮起来,才有可能出好作品。”

“那还不是半斤八两?”

“怎么是半斤八两?”

“明明是一个意思嘛!”

“我是那个意思吗?你这孩子,真是托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盘不知重……”

“好好,咱们先不争论创作理论问题。喏,还是先务实后务虚吧!嗯,大家再想想,有没有可能瘸子里头挑将军,小甘?你再想想……”

“硬拔嘛,总也能拔出篇把的,不过这一来,我可就不敢担保咱《星河》向来具有的头条质量了,只要你主编看得上眼……”

“说说吧,说个大概……”

“用不着说大概,反正我心里有数,从题材分量到主题人物,都不理想。”

“大梁,你那儿呢?”

“要有,我早报出来啦!我为什么不想提拔我手里的?有五六篇是类侦破加武打的‘通俗文学’,有两篇是你主编极不以为然谁也看不懂的‘现代派’,还有两篇是‘性文学’,你会看得上?反正你压根儿不会降格以求的,是不是主编?”

“小宁,你呢?”

“我吗,哎,我有一组极出色的散文,一点不亚于朱自清,也不逊色于当代的四大手笔,可钟主编,你不是从没让散文上过头条吗?所以我就免开尊口啦!”

“你说说看,要有特别精彩的当然可以例外嘛!嗯,你先说说作者是谁,什么内容……”

“你听着……你看,这几位作者不都鼎鼎大名吗?且都是女作家!”

“不错,她们感情世界的坦诚率真,文笔的委婉清丽,早有定评,一句话,有真性情,可是……是的,不管怎么说,所抒所写,总还是生活中的微波小澜,没有大江大河壮阔汹涌的气概,这又怎能呼应生活,展示时代风采?”

“我早料到你要这么说的,早就……”

“是这样,小宁,放在散文栏组发,这些散文,哪篇都可做头条,可要排《星河》的头条,真如你所想到的……哎,要不,小宁,我们以后可以考虑出个散文专号,那时再隆重推出……”

“主编,你真是的,刚才是你自己……得啦,得啦,我说过,我原来就压根儿没指望过我们的散文作者,能有上头条的殊荣!”

“小宁,别误会。重在小说,是上级让咱编《星河》的指导思想,我怎能违令呀!谁让我偏偏又是个笨妇呢,米又少,手又笨,你们说,我这锅饭还怎么做?唉!各位再动动脑筋看吧,远水难灭近火,本省的几位作家,咱们近日能不能抓紧分头上门再催请催请?”

“得啦得啦,他们也一样是瘪壳芝麻,难挤几滴油的。没听说嘛,硬捺鸡婆不下蛋,催得狠了下的也是个软蛋,咱何苦逼他们?反正离发稿还有半个多月,咱们听其自然吧!上苍有眼,我主慈悲,不定突然飞来个硬铮铮的头条也难说!”

“小甘,这可是主观唯心加封建迷信,那能保险?”

“我看,靠天不如靠地,求人不如求己,求这个名家,盼那个大家,咱们也太可怜了,咱们自己不大不小也是个作家协会的会员嘛,咱就不能自己动手来它一篇?我这主意咋样?”

“到底是咱大梁,不响是不响,一开口就是好主意!”

“老钟,你看,老董也说我这主意不坏呢!你就彻头彻尾地做个带头羊吧,你自己写个头条小说!”

“笑话,笑话,弄来弄去的怎么又把球踢到我身上了!伙计们,这可不够朋友啊!再说,本人现在脑锈笔也钝,看看稿子还马马虎虎,真要动笔写,可真成了拔毛狮子惹猴笑,只怕《星河》的台要一下坍在我手里哟!”

“哎,弄半天,你们是合了伙来欺侮我们老钟啊?我说老董大梁小甘还有你这位小宁大妹子,你们七荤八素搅了半天,原来是齐了心一起要老钟的好看啊?不说别的,你们都没看看我们老钟都快瘦成三级排骨干柴棍啦,你们还好意思逼他再连明熬夜?他要有那本事,他要还能写出第一名小说,他出的书也不会成包成捆堆在床底下让老鼠啃啦!”

“哎哟哟,别,别,师母,我们没有坏心眼,我们大家是商量讨论加说笑来着,你可别误会……”

“姚芬,你别瞎掺和,你懂什么?”

“我怎么不懂,蠓虫飞过眼前还认出公母哩,我还听不出哪是笑话哪是真话?你个不识好歹的!好吧,一园子瓜,就数你是个瓜种,你去弄吧,你去弄吧,你快去连夜熬明吧,有本事,你先把你的书销出去再掂笔杆显摆!哼,说你们是腌汪了的蛋孵不出鸡,还怪委屈,你们明明就是……”

“啊哈,精彩,精彩,咱师母的语言,真能与老舍赵树理比高低!主编,就凭这一点,你也得好好向咱师母学习!”

“哼!他不把我看扁了就算抬举我十二万分哩,还学习!”

“姚芬,哦,忙累一天,快先去休息吧,我们这是在正儿八经商量工作呢!”

“你当我愿意给你陪绑?老董大梁小甘小宁,嗯,你们只管坐,我可要歇去了!”

“嗬,师母,晚安晚安!”

“嗨,我也有个好主意!依我说,老钟你真要自卖自书,一点都不难!”

“自卖自书?”

“是的,这事真要成了,连咱的《星河》的销量,都说不定会大增特增!”

“老董,什么主意,快说说!”

“前些日子,我听市工商局的老王讲过,去年,本市各大旅馆商场,差不多都陷入市场疲软销售下降这一危机,唯独一种行业不萧条,还保持上升势头……”

“什么行当?”

“咖啡馆,尤其是带音乐茶座的咖啡馆。地段好的几家,特别是星期六星期日,简直门庭若市,各方游客,对对情侣,一如过江之鲫……所以我说,咱们求这求那,不如同上边申请,要爿好地段,开设个咖啡馆,准保有生意,准保能赚……”

“党政机关一律不准做生意,明文规定了的……”

“可咱们是群众文艺团体哇!刊物又是承包并且自负盈亏的,谁也没说不可以采取点灵活措施以充实办刊基金哇!”

“对对,否则像现在这样,谁能干得下去?”

“喂喂,先听老董说完嘛!”

“我是说,咱们不妨把目前的种种困难情况向上级摆明,只要上面点了头,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那,那和当……当文丐有什么两样?”

“当然两样,我们这咖啡馆嘛,自然不是纯商业性,也不以盈利为主要目的,而是旨在占领精神文明建设的阵地,为社会上的人们更好地输送优秀的精神食粮,老板和经营者嘛,当然是我们自己,我们请凡在本刊发表作品的作家作者,轮流或定期去馆内当招待员……”

“对对,挂牌服务,挂牌服务,这一来,生意保准呱呱叫!”

“是嘛,社会上爱好文学的青年是很不少的,你们说是吗?”

“对对对,太好了,这主意太好了!嗯,到时候,我们就请凡是在《星河》发过文章的作者作家都拿一张玉照来,放得大大的在门口一挂,谁值班挂谁的照片!”

“别慌,别慌,我还没说完呢!到时候,各位作家,凡与出版社签出的自销或以书代酬的新书,都可以拿到馆里卖,而顾客们进馆喝咖啡的先决条件是买一册《星河》或买一册该作者的签名书!你们想想,这还不够有吸引力吗?我敢说,要不了三月两月,书和杂志都会全部脱销。”

“当然当然,我们的咖啡价钱,也应当比别处贵上二三成……”

“太多了,二三成太多了,贵个一二成,或者一成半就行……心要平一点,不能太贪……”

“对对,我看,我们首先应该想好咖啡馆的名字,先想个好名字,这很重要!”

“是的,这跟好的小说题名一样,是很重要,现成市面上的那些,都太落套太俗!我们的馆名,可不能就那种水平……”

“那是自然,我们办的嘛,自然要跟我们的职业特点有关;沾点文气,雅一些……”

“那还不简单?就叫个‘文雅咖啡馆’好了!”

“什么‘文雅’,简直毫无才气,应该叫个……‘文星’才对!”

“你个‘文星’也高明不到哪里去!而且,对了,好像已经有家理发店就叫这个‘文星’,还有家卖炸春卷的也叫‘文星’……”

“真草包!我们不好在中间加个现成的‘曲’字嘛!文曲星咖啡馆,又简单又明确,既雅且俗,雅俗共赏!”

“对对对,有磨皆好事,无曲不成星,就叫个‘文曲星咖啡馆’,天下独一无二!”

“哎哎,先别打岔,还是请老董讲完嘛!”

“嗯嗯,我想得也不很周全,唔,我是说,挂牌服务的作者作家,还可设立另一项服务内容,名目可以叫‘写作问答’或‘写作咨询’,就像现在医院里搞的著名大夫可以开设‘专家门诊’或‘医疗咨询’一样,对不对?咱们为什么不能运用多种形式,把知识变成财富?有志文学的青年,对此一定会大感兴趣,一定有不少疑难问题想要提问,特别是如果作者本人当面讲解的话,那吸引力无疑又加了一层……”

“哎,那么,这样的门票,要卖到多少钱一张才合适呢?”

“什么门票?什么事照小甘你一讲,总是俗不可耐,味道就全变了!”

“嗯,我们应该称之:收取适当的咨询费。嗯,这是合理合法的,顺乎社会潮流的。嗯,只要我们经营得法了,稿酬也可以从优,有此优惠条件,一流好稿子也会从者云集,源源而来,这就叫良性循环,生生不息……”

“老董,照你的设想,我们还真可以大展宏图呢!你可别说笑,真的,你说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可能?”

“事在人为嘛!只要决心去办,怎么不可能?我们又不是要盖摩天大楼或者楼堂馆所,只不过开设小小一座咖啡馆,且又是为繁荣文学创作,为国家分忧解难,为致力精神文明建设……”

“得了得了,大道理不用我讲,先说第一步行动吧!”

“对对,要紧的是先得到上级的点头许可,我们得先把营业地段、营业许可证,等等,搞到手再说……”

“这得和哪些部门办交涉?宣传部?工商局?房管局?是不是还要找供电局、电信局、自来水公司?”

“都要都要,一步一步来,当然,第一是顶头上司许可,找主管部门,当然是宣传部……”

“我的妈哎,办一件事要打这么多交道,我一听就头皮发麻……”

“你麻什么,这是头头们的事。”

“大梁,你错了,去宣传部还真得宁恬出头呢!”

“为什么?为什么叫我……”

“不是吗,杨部长就挺欣赏你这位‘文学新秀’的……”

“去你的,别胡说八道!你怎么不去?你也‘秀’嘛!”

“我么,别看我胡溜挺在行,可我最怕和官们打交道。对了,反正咱们又不是为私,官对官,咱老钟本人出头最合适。”

“那自然,真要办,自然老钟牵头。第一道关口打开,下面的问题就迎刃而解啦!”

“喂喂,老钟,大主编,怎么不开口啦?说嘛,同不同意?有什么不同意的?嘿,这事……真能这么办?”

“别老是这么悬而不决的,当头的,拿出点魄力来!哎,老董,为让咱们钟头心里更有底,你就干脆把这畅想曲唱完嘛!你说,馆子开张后,怎么弄?谁先上阵?”

“上阵?自然还是老钟,他又有现成著作。”

“吓吓,你们还当真了!”

“那还是假的?老钟,我可不是开玩笑……”

“对对,老董,你说,接着说……”

“老钟挂帅,让梁子这头牌小生第一个上阵,他也有书……”

“对,大梁,你去年不也出了本《男人的误区》吗?大梁!”

“什么什么,让我?我可不是蹚地雷阵的英雄……”

“你不是英雄,可你是我们《星河》最帅的阿兰·德龙呀!就像师母刚才讲的:一园子瓜,就数你是个瓜种呀!”

“小甘,你总是……”

“我说的不是大实话?只要咱大梁的明星照在门口一竖,咱H城怕不得有半城姑娘拥来朝你送飞吻才怪哩!嗯,到时候你可得先对小袁加强训练,让她先具备第一夫人的大度,别老把鸡毛掸像武松的哨棒那样提在手里……”

“你这缺德鬼,干吗老朝我泼污水?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你们两个总是……别老把时间浪费在插科打诨上嘛!”

“你不吭声,主编也晓得就数你宁恬乖!对对,老董,你再说第二步第三步的做法嘛,说详细点!”

“不,什么事都只可点到为止。大匠不凿。细节嘛,就留给大家共同发挥想象力吧!”

“那,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得请主编您老打头阵呐!”

“对,就这样,就这样定了吧?喂,你说话呀,主编?”

“吓,看你们的阵势,还真煞有介事……”

“怎么,闹半天你还心里打鼓呀!钟头,都像你这么优柔寡断的,咱还改革不改革?开放不开放?”

“别说笑了!你们想想,这工商局、房管局、电信局、供电局,还有什么自来水公司、环保局……我的天,你们想想吧!”

“老钟呀老钟,你怎么尽说泄气话?气可鼓而不可泄呢!”

“哎哎,老董,都是你!你这块老姜搅出来的汤,你还非得叫我先喝!看看,东拉西扯了一晚上,这头条还是没着落!说回来吧,还说咱的正经事……”

“什么正经事?还讨论头条小说?我都没劲了!”

“哎哎,真的,我也泄气了,肚子也抗议了,咕咕直叫唤!主编,好人做到底,冰箱里有什么好吃的,都贡献出来哇!”

“小宁,你去问问师母……”

“别吵她,她已经睡了!我去看看?哎,我的天!半碗土豆丝、一瓶辣腐乳、四块豆腐干、两包榨菜……鸡蛋倒有,可只有三只……”

“唉唉,可怜的钟头,你和老董一样,也真够贫到家了!”

“贫不好吗?贫士生涯原似水,杯茶盅酒亦开心……小宁,别泄气,你再掀掀电饭煲看看……”

“哇!赤豆汤!嗨!师母给咱熬了一锅赤豆汤!”

“……哎,别挤别挤,一个一个来,都能进嘛!都可以进的,里边有座,请大家顺序进门……”

“……对对对,按顺序、按顺序,排队,请各位排好队……”

“……喂,喂,顾客同志们,请您别忘了先买书,先买杂志……”

“……喂,喂,让一让,让一让……经理同志,哎,您就是钟凡先生?我们是电视台的,我们想对你做一点采访,时间大约需要十分钟,您看好不好?”

“……好的好的,说吧,你们想采访哪些方面?”

“……哎,我们是文化生活报的,我们也想……”

“……还是先让我们来吧,我是电台的,我们主任等今晚的经济台就播发你们的‘文曲星咖啡馆’的消息……”

“……我们也想报道,我是……”

“……啊,啊,还是一个个来吧,你们看,我们人手太少,照顾不过来……请多包涵!”

“……随便说吧,哪方面我们都感兴趣,你们是新生事物的新生事物,文艺界新气象……”

“……那好,那我就随便说说……就从这选址说起吧,你们看,我们咖啡馆设在本市最漂亮的风景区、最繁华的大街、最热闹的地段,店面虽然不大,装潢却是全市第一流的,看到了吧?嗯,设计者是专请得过全国奖的室内装潢专家……你们看,在这霓虹灯耀眼、色彩缤纷的商场中间,我们这咖啡馆,以高远莫测的苍穹和布满繁星的碧海青天以及闪闪烁烁的银色为基调,为底色,真是要多别致有多别致,要多辉煌有多辉煌!……你们说是吗?”

“……辉煌,是辉煌!”

“……你们看,还有这门楣、招牌、广告,全是现代风格,小巧见精致、拙朴又文雅,气派更是无出其右的大方……再来看看店堂,从头到脚,设计者饰以清一色的碧绿!不是吗?绿色,象征生命,象征蓬勃,生命之树常青,生活之树常青,文学之树自然也常青!”

“……哎,钟经理,据我猜测,这设计是否也包含了您本人的一点构想?就我们所知,您很懂得美术,您的作品里常有这方面的描写……”

“……不敢不敢!虽说我学过一点,稍稍懂得一点色彩……”

“……太了不起了!你们这咖啡馆,光外表就是一流水平,辉煌而又高雅,华丽而不流俗,一等作品,纯粹是一等作品!”

“……请问经理,今晚是哪位作家挂牌服务?”

“……当然是我们的梁栋,对对,栋梁两字颠倒一下,对对……”

“……哎,请问,他都有哪些……”

“……最好,你们还是直接采访他本人吧?瞧,他不就在那里吗?对了,如果可能,记者同志,你们是否把梁子,对对,就是梁栋的住房问题也代为披露一下,反映一下?他的孩子都三岁了,两口子还借住他爱人单位的半间办公室……要晓得我们编辑部又实在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这没问题,没问题,请问……”

“……哎呀呀,太挤了,太挤了!怎么这么挤?都热死人了!”

“……哎,经理,你看,柜台,柜台都快挤塌了,这咖啡瓶都得摔坏!十九元一瓶呢!别挤了,别挤了!”

“……主编,特大喜讯!本期《星河》和大梁的五百本书,一售而空!”

“……钟头,快,马上就该你了,快,快出场!”

“……怎么搞的?我还没来得及准备呢,怎么这么快就轮到我了?要不,先让宁恬上吧,宁恬,你先上去应付一下……”

“……哪儿的话!说话了你先上的,你是头……”

“……那我可是……喂,姚芬,姚芬,快把我的那套西装拿来哇!你瞧你瞧,我这条裤子,后裆都裂口子了,怎么穿得出去?”

“……亲爱的读者同志们,你们是想询问小说还是诗歌创作的有关问题?尽管本馆的宗旨并非纯粹开办文学讲座,但我们还是尽量做到满足你们……小说……诗歌……哎,小甘,怎么搞的,照片怎么颠倒着挂?真出洋相!喂,老董呢?老董上哪儿去了?”

“……请签名,钟凡老师,请给我签名!”

“……请先给我签,我是第一个买你的书的……”

“……我!还有我!”

“……哎,怎么搞的?笔呢?我的钢笔呢?天,墨水瓶怎么是干的?真是……哎,姚芬,怎么拿着墨水瓶当酱油瓶往锅里倒?我这里急用找不着,你倒好!”

“……姚芬,是叫你呢,姚芬!姚芬!”

“喊啥喊啥,都快七点了,你还发梦呓!我说先生,你也该起来了!”

“哦哦,怎么?我刚才发梦呓来着?哦!”

“真有你的!天天当夜猫子,下两点不肯睡,真成了猫头鹰了!喂,昨夜你们那班伙计,都啥辰光走的?扯天绷地,都扯出个什么高招来了?”

“……”

“还发呓症吗?快起来,我好把被子拿出去晒晒!”

“哦,姚芬,今天……今天是阴是晴?”

“做什么?又要出门?先生,别迷瞪了,今天是礼拜天,上帝也让休息!”

“礼拜天?哦……我是问,是阴是晴?”

“你没看红烹烹的天?太阳自在着呢!”

“太有才气了!姚芬!哦,一点不错,天地万物,什么能比过太阳呢!”

没有发现新问题

愤怒像一团驱赶不散的阴云压迫着他。

可是,能带着这样一种情绪、一种神色去上班吗?不用照镜子,他完全可以想见自己的脸容是多么难看:粗浓而发灰的眉毛,一定像一点就燃的艾草绞在一起;腮帮塌陷的脸颊,一定痉挛得像三叉神经刚刚“点”过穴;习惯紧闭的双唇,这会儿更抿成了“一”字形,今天的这个“一”,却成了火山口,只要稍稍一触,他胸腔里的怒火就会立即迸发……

“看你那吊死鬼脸,是对革命群众的揭发极端仇视不是?你说!”

“打倒牛鬼蛇神方侃言!打倒资产阶级权威方侃言!”

“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要占领医疗阵地!方侃言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他像受了冰水喷浇似的猛一激灵,思维立即从恼怒而迷乱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谢谢上帝,可不是“文化大革命”那年月了!

胸中舒出一口长气,他顿时觉得神志清爽起来。立即,他又为自己这改不了的口头禅而羞愧了。真是的,尽管他是教会中学毕业的,却没有加入过基督徒的“学生团契”,可是……

他再次舒了一口长气。真可笑,是的,有什么了不得的呢?不就是政审表上那七个字吗?即令这七个字都变成重磅炮弹,他方侃言难道就会就此灭亡吗?是的,他要真是那样一只纸糊灯笼,恐怕早就“灭亡”了!

不过,还是别乐观吧,你看,不管你是纸糊灯笼还是刚强铁汉,她封美娥这七个字一写,毕竟出国通知没有发下来,开会日期眼看就过了!

“哎,你这么早去做什么!才七点五分呢!”竺平那温柔甜悦的声音,又在厨房里响起来。多年来,这像深山清泉、像幽林鸟啭的声音,总像一帖佳妙的镇静剂平息他的烦躁,抚慰他的情绪。她这会儿,正在匆匆冲洗早餐的几个盘碟。那叮叮当当的声音,简直是一曲动听的乐曲……

“平,你应该去当播音员,真的,凭你这嗓音……”那是三十五年前吧?在红叶铺满小径的香山,热恋中的他,用突然发现新大陆的惊喜神情,望着与他齐步的竺平,“我发现你的嗓子简直是,对了,莺啼鸟啭、珠圆玉润……”

“别这么文绉绉酸溜溜的啦!”她轻轻地笑,“吓,还珠圆玉润呢!你刚才不是说了吗?现在我们最盼听到的是宣告蒋家王朝灭亡的炮声!我嘛,嘿,将来还是老老实实当你的助手吧,拯救百姓是共产党人的伟大使命,救死扶伤是我们医务人员的神圣天职!你说是吗?”竺平住了步,抬起头来,含笑地望着他,这个华慈医校的三年级女生,就用“莺啼鸟啭”的声音说出了这番“威武雄壮”的话!

他激动得一下把她揽在了肘弯里。哦,她是那么娇小,踮起脚尖也不到他的肩头高。他感动万分地用细长的手指,轻抚着她那一头瀑布似的秀发……

现在,这一头黑发也恰如他的须眉,早已变了色泽,两鬓都显出了丝丝缕缕的灰白。不过,竺平永远是他的竺平,总是那样的娴雅端丽,她那无须精心梳理便非常熨帖的头发,自自然然地在脑后绾成了一个卧蛋形的髻。现在,这蛋形的髻,正在他的胸前上上下下地颤动——慌忙揩了手出来的她,一如既往地为出门的丈夫整理着颏下的衬领衣扣。

“侃言,那事,你可别放在心上,啊?”竺平抑起脸来,凝视着他。哦,这眼瞳,不再如三十多年前漆黑如墨,这眼角,也已刻上了岁月的细纹,但它仍是那样柔美亲切。

“你一定别放在心上,侃言,说不定,通知只是迟两日发下罢了,一定是这样的!啊?”她总是以取得他的赞同似的询问来传达自己的安慰和体贴的。

“嗯,是的,是的!”他纯粹是不忍拂去她的希望而点了点头,并且艰难地挤出了一丝笑容,“但愿是的!哦,我走了!”

“别慌,我送你!”竺平忙忙地解着身上的围裙。他的心烦意乱的脸色,太令她不安了。

“不用!没事!你自己还……”他话没说完,就用近乎粗鲁的动作推开了她,拧开门,走了出来。

“过马路,千万小心啊!”她追到门口,叮咛着。

马路真是一条喧嚷而汹涌的河,八十年代的中国城市,到处都是这样的河。

家属区到研究所,虽然只是两条马路之隔,却要经过两个极为繁乱的路口。他老了,毕竟六十又一,因而每每经过这里,都要先站下,东张西望,前顾后盼好一阵,认为万无一失了,才像进行百米冲刺似的,迈出他那难看的步子。他跛相的步态,也是“文化大革命”送给他的礼物。

附属医院和新成立的肿瘤研究所,都曾给他配备过车辆,但他一概谢绝。除了远道开会,他上下班都坚持步行。当然,现在他可不是逞强,也不是为了揭示那场浩劫的罪恶,而全然是为了另一种兴致——每日趁上下班穿越马路的时候,看看这几条“沸腾”的河流,体会体会时代的脉搏与生活的信息,他认为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今天,他来到路口,却全然没有了兴致。是的,那个封美娥,大概是从不步行穿马路吧?要不,为什么她会感受不到一点时代的信息?要不,为什么从她的笔下还能冒出这样七个字呢?难道那仅仅是句式或语汇的陈腐吗?

嘿,真亏她想得出来,真亏她写得出来!

当然,封美娥是用不着步行穿越马路的。就在方侃言气得头脑昏昏地站在路口东张西望时,那辆天天载着她的“老头子”的黑色“上海牌”,无例外地捎着她,从熙来攘往蜂窝似的路口,飞驰而过。

封美娥本人的职位当然算不上显贵尊荣,可是,谁教她摊上个“好老头”哇!谁教她的老头子是个并不很显达,但却是一棵从未倒过的大树哇!“俺老汤有啥能耐?大老粗一个!人家就中意他这个三代清白的‘三八’牌呗,像把长命牌牙刷,用不坏呗!”心情好时,封美娥常会这样谦虚地在办公室向新来的青年同志们告白。

是的,即令她老汤只是把“长命牌”牙刷,可于她自己,也是大大用得着哇!托老头子的福,不管从这个市调那个市,封美娥总是在机要部门工作,不管这运动那批判,不管换三朝改五代,她封美娥的位置从来是风雨不动安如山。就像方侃言天生是个外科大夫一样,她封美娥也是天生注定要做这种神圣而又关键的“人秘”工作的!不管这些部门怎样改换名称:政工组、人秘股、政宣科、机要室,她封美娥总是几十年一贯制地做掌管人事档案的秘书。

就像方侃言有一双于外科大夫是绝对有利的灵巧而细长的手一样,封美娥也有一张与她本职工作完全相适应的面孔。她的面孔是白皙的,白皙到了有点没有血色的青黄。她那五官是端正的,端正得任何一个部位都挑不出毛病。说得准确一点,五官周正没有任何特征正是封美娥的特征;脸相平和没有任何表情,正是封美娥的相貌。再说得形象一点,你总游览过庙堂寺院吧?你见过那位位居四天王三十二将之首,总是穿古武将服、执金刚杵,立于天王殿弥勒像之后,正对释迦牟尼佛的守护神吗?这个五官周正脸相平和的守护神不就叫个韦驮吗?封美娥长得的确很像韦驮。如果说有点差异,那么首先,封美娥是绝对的女性;其次就是嘴角多了一颗很大的黑痣。

凭良心说,封美娥应该算是很称职的。“文化大革命”中,有人气势汹汹地叫嚷要“砸”档案室,可后来哪一个也没敢来动档案室一根毫毛。除了别的原因,当然还因为忠于职守的封美娥就像韦驮守卫弥勒一样终日“立”镇机要室。虽然她没有手执金刚杵,但一个女同志有那样的大无畏气概,实在也是很可以的了。据本人事后庄严地声称:“奶奶的,我当时把所有的钥匙都串在三角裤头的裤带上,看哪个龟孙敢上前?”

封美娥虽然文化不高,却并不是满口粗话的人,而当“革命”需要时,偶尔冒个一两句也无伤大雅。

“清理阶级队伍”时,曾经让每个单位一晚上又一晚上地宣读查抄出来的“敌伪档案名单”,好让大家“对照”,“顺藤摸瓜”地查出隐藏的“阶级敌人”来。这是桩枯躁乏味的差使,没两天,轮班的政工人员都没了耐心,只有封美娥兴趣盎然,她一晚上又一晚上地念,一口气念上几本花名册,念上几个小时,成千上万个名字,一点都不打嗝……

封美娥的思想与生活作风更是无可挑剔的。你听她说过一句出格的话?你听她发表过一点与上级指示精神相违背的意见?

她衣着平凡朴素,从进入六十年代至今,夏天总是淡蓝涤良衬衫,灰色涤良长裤;春秋是一套灰色涤卡小翻领干部服;冬天是深蓝对襟罩袄衫。连发式也是二三十年一贯制:规规矩矩从“头旋”挑开偏分缝,规规矩矩的一崭耳根齐。

所以,哪怕你在鸡蛋里挑出了骨头渣,也休想在封美娥的思想、工作和生活作风中挑出一根歪毛毛!

所以,前些年在大家酝酿选举“先进工作者”“好党员”时,当别的候选人成为两部分群众争执不下的对象的时候,封美娥就自然而然地被递补上来,并且总是以大家都提不出反对意见而最终当选。

所以,不管你方侃言名声赫赫、本领天大,你恼火她封美娥是毫无道理的。

可是,方侃言却无法不恼火。

不管怎么说,她封美娥提起笔来轻轻这么一写,不多不少写了那么七个字,方侃言的出国问题就遇到了麻烦。

你想,方侃言能不恼火吗?

他并不眼热出国,拿大家的话来说,他不是没有啃过洋面包的人。五十年代他跑过多少国家啊!但是,今天因为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白白失掉了一次高水平的学术交流的机会,他不能不感到一种莫名的屈辱。这种由联合国抗癌研究中心举办的学术讨论会,两年才举行一次,失掉一次机会,就等于失掉两年时间!而现在的两年,对方侃言来说意味着什么哪?

那天,当方侃言闻讯封秘书要他去核对一下政审表的有关内容时,他是多么激动啊!

方侃言在回答了十来个“对的”和“就是”以后,忽然看见政审表上有个栏目:“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现。就在那一栏里,封秘书用她那每个字总有一撇斜斜伸向右上方的“杠枪体”,写上了这样七个字:“没有发现新问题!”

方侃言立即像触了电似的一呆,一股血气从脑门升上来。他用微微哆嗦着的指头,指指那个栏目,问道:“封秘书,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封美娥像受了惊吓似的圆起了眼睛,“哎,那意思不是在上边写着吗?喏,你看看,看看,这不是吗?这不是清清楚楚写着吗?”

“请问,我是说……”方侃言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激动,“‘没有发现新问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否意味着……”

“什么‘意味着’?”封美娥弓起了双眉愀然作色了,“‘没有发现新问题’就是没有新问题嘛,这你难道还有意见?”说着,她以一种不容分说的动作,把那张表格折叠起来,咔叭一声,锁进了办公桌的抽屉里。

“封秘书,”方侃言再次控制着情绪,声音也尽量压得平和,“我是说,您这样一写,很有可能让审查的领导同志觉得:这个人原来有问题,只是现在,或者目前没有问题;也很可能使人误解为:他有老问题,只不过目前还没有发现……可是,您知道,我虽然社会关系复杂,但这种‘复杂’是以前那种认为凡有海外关系就复杂的复杂!我个人历史清清楚楚,根本没什么问题,‘文化大革命’中对我的种种陷害,不是也早已做了平反结论吗?封秘书,这您都是很清楚的……”

“我当然清楚!不然能那样写吗?”封美娥愤愤地提高了声音,“领导同志可不会像你们这种……”她立即改了口,“领导同志会那样抠字眼钻牛角尖吗?”

“长话短说吧,封秘书,这句话是不妥的,您是否可以改一改?”

“什么?改一改?”封美娥像受了侮辱似的脸色煞煞白,“那怎么可以?我写错了没有?没有!我不实事求是了没有?没有!那怎么能改?嘿!”

方侃言气得嘴唇也哆嗦了,他呼地站起走到门口,再一思索,又拐了回来。

“封秘书,您一定不改我也没有办法。我只是不理解,您为什么要写上这样一句带辫子、留尾巴、教人捉摸不透的话呢?”

“带辫子留尾巴?那可是你说的!”封美娥高声嚷起来,“那是你多心了!我可不搞“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带辫子留尾巴?嘿,方侃言大夫,亏你想得出这种比喻!到底是你们知识分子!”封美娥悻悻地说到这里,就毅然决然地把脸扭向了窗户一边。

方侃言终于转身走了。

封美娥半天也没回过脸来。真气人,怪不得有人说过去知识分子的尾巴是负九十度,垂得低低的,现在呢,他们的尾巴是正九十度,直直翘到天上去了!太气人了!哼,莫看你方侃言国内国外名声赫赫,莫看你方侃言如今也提上来当了个副所长;正所长又怎么的?你不还是个‘李鼎铭先生’吗?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楚河管不了汉界,我封美娥可不受你这份管,我用不着巴结你!八路打天下,九路坐天下?嘿,现在这世界,真叫她封美娥愈来愈看不透了!

不管她封美娥看透看不透,不管她封美娥那句话写得对不对,反正那七个字生了效——原定十天前就该发下来的出国通知,到现在也没见到。而按原定的日期,讨论会已经在今天开始了。

进了研究所大门,方侃言才压下了火气。只消望见研究所的白墙铁栅门,只消望见院子正中的那一棵棵垂柳和一列列修剪整齐的小叶女贞树,他所有的烦忧都会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平。是的,生活毕竟是生活,生活之所以称为生活,就不单是指生存,活着,还因为它是有生气有活力的,难道不是这样吗?不管谁一个劲地抱怨、发牢骚,不管谁还在用八年或者十八年前的语言说三道四,生活总要摒弃一切陈腐,而甩开生气勃勃的大步朝前走的。且看五年前挨着肿瘤医院的这片空地吧,如今不是巍巍然矗立起肿瘤研究所的乳白色大楼,拥有了国内第一流的医疗研究设备了吗?难道说他苦心经营而终见成效的这一切,还不足以令他告慰生平吗?是的,现在毕竟是知识分子的黄金时代,将来呢,明天呢,则是白金时代、钻石时代!嘿,什么烦愁,什么苦恼,什么荣辱,都远远去一边吧!

方侃言瘦削的身影颠颠地移过小叶女贞树篱中的甬道,移过那两行今年已开始曳下长长枝条的垂柳,上了台阶,快要转进玻璃镶嵌的转门里边了,转门两旁的门廊里,却赫然倒映着数十个不同姿态的方侃言。

哦,那是两列展览橱窗,那是半年前为接待两个国外的医疗代表团特意布置的,橱窗中贴着几十张方侃言工作成就和生活状况的照片,照片下是简明的文字说明。

我国著名食管癌医疗专家方侃言大夫,1923年生于辽宁G市,幼时家庭贫寒,靠擦皮鞋打小工完成了中学学业,并以优异成绩一举考取了五所大学,但痴迷于医学的他,终于选择了医科大学,毕业后又得名师指导,到国外留学深造,回国后在首都医学院一直从事胸外科研究。

1964年,方侃言大夫在参加全国性的癌症普查时,了解到M县地区为食管癌的多发地区,便毅然决定改变自己的研究方向,专攻医治食管癌,次年,他带领全家离开北京来到M县落户,在上级领导支持下,在该县创立了我国第一个食管癌防治所。

方侃言决心为拯救患者的生命贡献自己的毕生精力。他得力于坚实的医学基础理论,又孜孜不倦地钻研,并经常和爱人竺平一起为研究医疗问题伏案工作至深夜,还合作写成了具有相当学术价值的九十多万字的著作:《胸外科疾病》。

“文化大革命”中,方侃言被打成“资产阶级权威”“外国特务”,身心受到极大摧残,但他有个信条:生活歪曲我,我不歪曲生活。

身处逆境,不忘天职。方侃言在医疗实践中构想出一种代替针缝的手术器械——吻合器。

为了尽快制造出这种钛合金的吻合器,方侃言不怕风险,在被人跟踪盯梢的情况下,开始了艰难的试制工作。从1972年底到1973年,他几乎每个星期六晚上到星期一凌晨,都要自费做一趟秘密旅行:M县—北京,北京—M县。为的是在星期日赶到首都,请人民手术机械厂的老师傅帮助他制作吻合器。

方侃言全家都帮助他投入了试验,他家里的一间半小屋成了食管癌病人的接待站。

功夫不负苦心人。吻合器的试制成功,为食管癌患者带来了福音,加上方大夫高明的医术,使我国食管癌患者手术五年平均存活率,跃居世界第一。

1974年,报告我国食管癌手术的论文由一名“赤脚医生”代替方侃言在伦敦举行的国际医学界的一次会议上宣读,立即引起了强烈的震动。

联合国抗癌研究中心,英国皇家学会,美国卡普兰肿瘤考察团,法国的、德国的、意大利的以及其他国家的医学界人士纷至沓来,到我国寻访方侃言。

日本的中山恒明教授,是公认的世界医学权威。1974年他在国际消化道癌症座谈会上郑重宣布:他在1946~1973年的二十七年中,共做手术2527例,五年存活率为39.1%;方侃言在1965~1979年的十四年中,共做3159例,五年存活率42.19%,其中210例的早期患者,存活率为90%。

方侃言的成果,轰动了世界医坛。许多外国专家在看了方大夫的手术过程后赞叹不已,说那是世间最高明的医术;美国的阿克曼教授说:我要是得了食管癌,只能请您做手术!英国广播电视公司在M县为他拍摄了《中国癌症探索者》的电视片,通过卫星,向全世界转播。

食管癌吻合器在1979年全国科学大会获奖,但方侃言大夫并不以此为满足,在抽调到省城后,他又奔波四方,终于在上级有关部门支持下,创建了我省第一所肿瘤研究所和附属医院,继续从事肿瘤医学研究,向新的高峰攀登。……

方侃言从抽屉里掏出那份为参加会议花了许多心血准备的学术报告,正要细看一遍,住院部的电话又来了。

值班主任告诉他:今天的三例难度较大的手术,将由沈立大夫施行。电话当然是公事式的,无非是按惯例问问他有没有亲临现场察看的意思。

“不看了,不去了。”方侃言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沈立是他的学生,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得意门生之一,他信得过。

“方大夫,还有,还有一件事……”电话里还响着值班主任那犹犹豫豫的语音,“哎,要不,还是请,请她自己跟您谈吧!卫生厅的封秘书有话要同您讲……”

封美娥?

电话里立即传来了封秘书那急匆匆的声音:

“喂,是方副所长吗?您老好哇!没想到是我吧?真是天晓得,天老爷晓得,祸从天降!我老家的姐姐来看病,经检查,得的是癌症!食管癌!没想到,谁能想到是这哇,可今天,方所长,您老能不能……唉,真没想到……”

真呵,没想到,生活中没想到的事,真是太多太多了!

余下的话不说也了然了。事情明白不过:她的老姐姐今天手术,她对沈大夫不放心。

现在,方侃言完全可以想见封美娥的脸是如何没了血色,如何惊惶,她那一串串急急巴巴的“没想到”的话里充满了泪音,这凄凄的泪音,把她平日的淡漠与骄横之气一扫而光了。

“好吧!她的手术我来做!我马上来!”方侃言几乎想也未想地答道,立即撂下了电话。

现在,他要放下一切工作去做术前的准备,方侃言把报告重新锁进抽屉,想了想,立即给家里拨通了电话。

“竺平吗?请你马上来,上午有我的手术!”

“怎么?你又……”竺平的口气自然是惊诧的,她当然明白他的工作部署和部院的安排。现在,不是特别关紧的手术,方侃言一般是不亲自上手术台的。她已有大半年未当他的助手了,而近来,她是因腿部静脉炎频频发作,在家休息的。

“怎么,侃言,是哪位首长……”她又接着问道。

“不,为什么非是哪位首长?”竺平的问话像一根无形的尖刺挑起了他心中的不快,他近乎恼怒地反问道。但是,他随即觉得自己的暴躁毫无来由,便静下心气,又说,“是一位同志,一位同志的亲属……唔,怎么样,你能来吗?”

“能来,我马上来!”竺平答道。是的,他的竺平,总是会这样回答的。

一切都是那么快速而神奇,方侃言那双在患者胸腔中灵巧飞动的手,骤然停止了忙碌,手术结束了。方侃言挺直了瘦削而颀长的身躯,轻轻舒了一口气。

他这一轻舒,立时把手术室那根气氛肃然的弦给拨松了,一双双闪动的眼睛,全都在微笑。

手术车已经推出了手术室门外。耳边照例响起一片啧啧轻叹,可是,竺平对这一切都仿佛听而未闻,她觉得自己的整个神魂,似乎还没从这片白色的柔梦中走出来。

“怎么样啊,小老太太?”方侃言摘下口罩,向她走过来。是的,只有在这时,他才道出这句满含着体贴和趣谑的问话。可是今天,他是另有所指的,他一定记起了她的双脚,她的静脉炎……

竺平没有应声地笑着,点点头。也只有在这时,她才记起了自己的双脚,是的,现在,它已肿胀得近乎麻木了,甚至无法动步,她刚才试着挪了一下,立即感到一阵锥心的疼痛。

“啊,你怎么啦,你?”方侃言立即发现了妻子那苍白的脸颊和渗满了细密的汗珠的额头和鼻梁。一阵疼惜和懊悔立即掠过心头,是的,有什么必要非把她拖来不可呢,看样子,她的脚一定疼得厉害……可是,这仿佛成了无法更改的习惯,他不能不叫她,只要自己一上手术台,就不能不叫。是呵,谁都无法体会她的配合对于他的重要;是的,她对他不仅是一个绝妙的麻醉师,而是他的两只配合默契的左膀右臂;她的默默无言的存在,就像他的能熬过长时间站立而不觉酸麻的双腿和脚骨,就像他的那根别人无法替换的脊梁柱呵!

竺平摇摇头,像是为了拂去他的紧张和不安,她又微笑了一下,忍着刺心的锥痛,拉着他的膀臂,一咬牙站了起来。

在门外候着他们的封美娥颠颠地跑过来了。

意外的事件真能改变常情,封美娥连步态也一改平常那消停的贵妇人派头而变得急速而细碎了;脸上的笑容则因为讨好而近乎谄媚;她那从不肯主动朝人伸出的手,这会儿也大老远朝他们夫妇俩伸了过来……

方侃言点点头,没有去握她的手。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何况,他正搀着他的行走艰难的竺平。出于职业习惯,他只用一个大夫最能告慰病员亲属的亲切而平静的语调说:

“封秘书,一切顺利,要不了三天,病人就能下地行走,没有问题,不会有什么新问题的。”

哟,这是什么意思?

“不会有什么新问题!”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哇?是讽刺她的?报复她的?封美娥立即就想起了半月前与这个方侃言的那场辩论……哎哟哟,这个方侃言,原来是这样心胸狭窄、好记仇的人哇!

封美娥愣着,突然记起了大前天下午曾收到过一份急件:那是外办转来的一封信,要他们单位立即复函或派人亲去将方侃言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现”,以及他到底有什么“老问题”,说得明白一点……那封信最后又说,那个学术交流会因故延期半个月举行,尽管这样,还要及早通知方侃言做好出国准备。

本来,封美娥前天就会通知研究所领导及方侃言本人的,可是让老姐姐的病一搅,她什么都忘在脑后了。本来,她刚才一想起来还有点歉意,可是你瞧瞧方侃言这清高自负样!你瞧瞧他这刻薄狭隘样!

封美娥愈想愈有点愤愤然起来。她实在想不通,她写的那句“没有发现新问题”到底有什么错?难道说这些人真是头光脸滑、葱青水白的没一点问题了?没一点问题,“文化大革命”中为什么挨整?他们这些人挨整,难道同工农出身的老干部挨整的性质一样吗?别的不说,你光瞧瞧这些人得寸进尺的样!嘿,让他们出国咱没意见,重视知识分子嘛,可是,知识分子翘尾巴,难道不是一个普遍存在的新问题吗?这个问题,唉唉,中央就没有发现吗?唉唉,真是!现在这些宝贝蛋,真像掉进灰堆的豆腐,拍不得也吹不得,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她皱起眉头,苦苦思索着。她是认真的,也从来是以天下为己任的。

看焰火

真有趣,她都十岁了,还没看过焰火!

也难怪,乡下来的小丫头嘛,你看她穿的这红花绿叶的小袄,这明蓝色的新簇簇的学生裤,又肥又长的裤腿儿直盖住那双绣了梅花骨朵的布鞋……哈,这身打扮!

打扮土气,人也有点小气——瞧,我想随手摸摸她带来的摆在桌上的那个白布帕小包时,她却慌慌握住不让我动!嘿,到底是乡下来的!

“荔荔,你莫小瞧人家,你呀,连人家一半都没有哩!”妈妈点着我的后脑勺,又朝着孟大伯边问边夸:“老孟,你这个外甥女叫个什么?盼盼?哎,好个乖妞妞,早上她去水管提水,一看我们家的水桶摆在那儿,一声不吭地先给我提回来,多有眼色,多勤快……”

孟大伯站在门口,用手中的铅笔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架,只是嘿嘿地笑:“乡下孩子嘛,没见过世面,劳动倒是会的……盼盼,出来和小朋友玩玩呀!”

盼盼脸蛋红红地从孟大伯身后闪了出来,咬着嘴皮儿垂着头,眼珠直望着自己的鼻子尖儿。

“荔荔,看你这疯劲,比比人家盼盼,你连人家一半……”

瞧妈妈,又来了。我耸一耸鼻子——嘿,妈妈就好言过其实,“一半都没有”,是指什么?论个头,我比她大两月,比她高半头;说学习成绩,我四门课的总分三百八,哪点不如她?反正嘛,大人都喜欢那“有眼色”的不哼不哈的孩子,好像不爱说话就听话、就乖、就称心。

你看,三奶奶也一扭一扭地迈着小脚出来了,咧着没牙嘴直夸:“可不是嘛,早上我还当是我们小刚回来了,哗啦啦只听水缸响,出来一看,是孟师傅家这小客人。一缸水给提得满满的,连口气也不歇,请她吃块糖也不尝。哎哟哟,孟师傅,你这个外甥女真是个好妞妞,又腼腆又勤恳……”

妈妈和三奶奶在走廊里这么高声大嗓一嚷嚷,吓,盼盼顿时成了全楼小朋友的注意中心。大家全朝她围来了,盯着她问这问那。盼盼呢,脸蛋红得像搽了胭脂,脚在地上搓来搓去,对大伙儿的问话,她咬着嘴皮儿不是点头就是摇头,眼珠直望着鼻子尖儿……

“哎,盼盼,你们村里有什么稀罕事吗?讲点给我们听听吧,讲点吧!”莹莹忽然提议道。

“稀罕事?俺没……没啥稀罕事。”盼盼抬起头来,怯生生地朝大家一笑,用十足的豫北腔答道。嗨,问了半天,总算开了口了。

“哎,盼盼,听说周总理到过你们庄上,是吗?”我忽然想起这件事来。

“到过!二十年前到过!”盼盼眼睛忽然一亮,像注进了两滴清泉!她咧开了嘴,连连点着头,“俺庄上的许多大人都见过周总理,俺爷爷也见过。他是个老石匠,那天他在水库工地上打夯,一双手就那么泥水巴糟的,可总理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跟他一起拉着铁杆子打夯……可惜,真可惜那时还没有我……”

小薇薇一听,歪着脑袋愣插一句:“那你怎么不早点生出来呀?”

“哄”的一声,大伙全笑了,这个小薇薇!

盼盼没有笑,她继续讲:“俺爸爸也没见着,那会他正回村取工具了,后来急得他连连跺脚,真可惜……听俺爷爷说,总理就在那时给俺的水库题了‘胜利水库’四个大字……临走前总理还对大伙儿说:以后还来……大伙儿都记着总理这句话,俺爸和俺妈更是盼呀盼呀……”

“哎,怪不得你就叫个盼盼!”薇薇又高声叫了起来,“是不是?”

盼盼咬着嘴皮儿哧哧地笑:“那时候,俺爸和俺妈都才二十上下,还没结婚哪!我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哈哈哈……”孩子们一听,都乐了。

盼盼扯扯我的袖子,轻轻问:“荔荔姐,你们都是住在省城里的,你们一定都见过周总理,是吧?”

莹莹抢着答:“我爸爸见过,嗯,薇薇她姑姑也见过,那是上北京开会见的。还有……”

我说:“见过的人多哪,还有我表哥,冬冬他姨丈在三门峡见过……”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嚷嚷起来:“我二叔也见过的,我家里还有总理和二叔握手的照片……”

“我爸爸也见过……”

“我妈和我姥姥都见过……”

盼盼无限羡慕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住了一会儿,她眼珠一转,郑重其事地问:“哎,荔荔姐,听俺大舅说,明晚这儿要放焰火,放真的焰火,对吧?”

“要放的,粉碎‘四人帮’后过国庆,哪能不放哇!”

“呵,呵,”盼盼惊喜地张着小嘴,眼睛越发亮了。

“怎么?你连焰火也没看过?”孩子们惊奇地叫起来。

“没,没有,俺光在电影里看过,没看过真的焰火。这回俺进城看焰火,俺要请……”盼盼突然把说了一半的话打住了。她问道:“焰火有好多种吧?”

“好多种?几十种、一百零三种也有哪!”冬冬说,“以前我爸爸同我数过的,真的,不诳人!”

“看你能的,你能报出五十种也算你有本事。”莹莹说。

“你听着!”冬冬使劲地扳着指头,“‘飞金流彩’吧,‘玉树银花’吧,‘万蕊吐翠’吧,‘春风杨柳’吧……”

“还有‘一品红’!”薇薇抢着说,“可是最好看的要算‘满天星’!”

“不,‘孔雀开屏’最好看!”莹莹说,“‘孔雀开屏’真像蓝宝石撒下来一样,美极了……”

盼盼简直听迷了,半张着嘴,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仿佛要从大家的眼睛里看到真的焰火似的。忽然,她又问:“荔荔姐,你说,明天晚上,怎么个看呀?”

我告诉她说:“在咱们这三层楼上就能看到。你看,我们家这阳台,没一点树荫挡住,看焰火最好了。端个板凳一坐,嘿,看得清清楚楚,全楼就数我们这个阳台好……”

盼盼小嘴一抿,眼巴巴地望着我:“那,荔荔姐,到时候俺……”

“到时候你来好了,就坐我们这儿看!”

盼盼使劲点着头,两个小酒窝在颊上闪动起来……

第二天下午,我做完作业,正想下楼跳一会儿皮筋,有人轻轻敲门,哟,原来是盼盼,她端了只板凳站在门口,我不由回头望望闹钟,才五点。

我笑了:“你急什么,盼盼,早着呢!”

盼盼咬着嘴皮儿笑笑:“我早点来排队!”

我伸手拉了她就走:“神经病!哪用这么早就等呀,走,下楼玩去!”

盼盼捧着板凳,踉跄了两步,想一想,又摇摇头:“不,不,我不玩,我坐这儿等着。”

“天黑了才放呢,老早在这傻等干吗?走!”我还是要拉她。

盼盼又一想,更坚决地摇摇头:“不,不,等一会儿人多了,没好位置了,俺来晚了看不见……”

我更好笑了,又问:“那你的作业呢?”

“早做完了,俺连晚饭也提前吃了……”

“放心吧,到时候有你的位置就是。”我说,“别人也会让你的。”

“干吗要叫人家让呢,俺应该自个儿来排队,俺就在这等着……荔荔姐,你去玩吧!”说着,她在阳台上放下板凳,九牛拉不动似的坐在那儿了。

哎呀呀,这个乡下丫头,真有股倔劲!

等我玩了好大一会儿上楼时,一瞧,嘿,盼盼居然还端端正正坐在那儿,两手支着下巴,眼望着红云朵朵的晚霞出神……

等我吃罢晚饭,楼上的孩子们都陆陆续续往我家来了。我探头往阳台上一看,盼盼正左顾右盼地和刚来到的孩子们友好地点头招呼,但身子却半点没挪开板凳……

天终于黑了,阳台上的孩子越来越多,大人也来了不少,我也连忙端了只板凳在后头坐下了。

孩子们欢欢喜喜地嚷嚷着,期待着……我扫了一眼盼盼,只见她身居前排正中,带着十分满意的神情抿着小嘴,眼巴巴地望着已经拉上夜幕的天空。

“盼盼,你来,盼盼!”突然,前门走廊里传来了孟大伯焦急的呼唤。

盼盼一听,立即站起身子,向左右的小朋友说了句什么,便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当她正擦过我身边时,我扯住了她。

“你大舅真是,什么事这么急,这时候偏叫你去?”

盼盼的小脸紧绷着,急急地说:“没有要紧事,他保准不会喊俺,俺得去看看!”说着,她好像一只小兔似的从人缝里穿走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盼盼总算又返回来了。还好,焰火还没开始。她又擦过我身边时,只听她气喘吁吁,我细细一瞧,有几颗小米粒似的汗珠在她的额发中一闪一烁。

“什么事呀?盼盼!”

“俺大舅的计算尺落到柜子与墙壁的夹缝中去了,他正画图,急着用哪!他的手大伸不进去,所以喊俺……”

“哎,快挤上去坐下吧!”我说,又直起身子一看,真糟,看来她走得真不是时候,刚才新拥进来的几个孩子显然占据了她的位置——前头已挤得满满的了。

盼盼一看这情景,额发中的几颗汗珠霎时骨碌碌地滚了下来。“荔荔姐!”她叫了一声,委屈的泪花已经在眼角闪烁了。

我大声喊道:“喂,大家都自觉一点,快给盼盼让出个位置。她老早就来了的,她来得最早!”

“来吧,来吧,快进来随便挤挤!”好多孩子一起嚷嚷。可是也夹杂了一两个声音:

“来得早?谁叫她跑出去了?”

“谁让她不坚守岗位?要这样,我说我昨天就在这儿排队的,也算数?”

“明明,你说的什么?不害臊,欺侮乡下小姑娘!”

“吵什么?人家是客人,让开,快让开,盼盼,快进来!”

盼盼感激地朝我笑笑,怯生生地望望大家,尽量不碰撞别人,小心侧着身子,挨到前头去了。

纷扰了一阵的“看场”又归平静。宝石般的星星已在黑丝绒似的夜幕中闪烁。

突然,亮起了三颗彩色信号弹——焰火马上就要开始放了。

“好哇!好哇!”大家一齐拍手了。我也激奋地翘着头,等待着……

“喂,你们说,第一支会放什么?”黑暗中又响起了莹莹的问话。

“那还用说,当然是‘云开日出’!”是小刚那老三老四的声音。

“你懂什么,今天,第一支要放‘春回大地’!”冬冬更以权威的口吻说,“不信你看!”

“好,咱们打赌!……”

正在这时,有人碰碰我的袖子,我一看,又是盼盼!她怎么又出来了?

“你要干吗?”我皱了皱眉头。

“俺一会儿就来,一会儿……”她急急地像一只小松鼠似的钻了出去。

哎呀,怎么搞的,这个人真有点傻乎乎的,你难道不知道刚才挤来挤去多麻烦?你难道不知道马上就要……

不过,她果然马上就跑回来了。可是,等她又一次气喘吁吁地挨到我身边时,第一支焰火已经升起了。一霎时,空中绽开了一朵巨大的宝花,那金的、红的、黄的、蓝的、绿的色彩缤纷地交织成一簇簇璀璨无比的花束,喷射着,闪烁着,像千万支流苏缓缓垂落下来……

“啊——啊——!”孩子们一齐欢呼起来。

盼盼再也无法挤到前边了。她挨在我身边站着,半仰着头,愣愣地张着嘴。这时,我见她的一双手在急速地动着什么,仔细一看,哎,她是在动手解着那个不让我动的白帕子包着的小包……

盼盼手中的小包解开了,赫然出现在那条雪白的帕子中的,是一座用青石凿刻的周总理的半身胸像。

我愣了,惊异地注视着盼盼——只见她把周总理的雕像捧在胸前,用双手紧紧捧在胸前……

第二支焰火马上又升起了,嗨,万斗珍珠带着耀眼的光芒从空中直泻下来……

盼盼一动不动地站着,仰着头,望着那辉煌灿烂的夜空……我忽然发现,她那水汪汪的像蓄着两汪清泉的眼睛也变成了五彩缤纷的颜色,跳动着无数奇妙的火焰……

“盼盼!”我轻轻地叫。

“嗯,荔荔姐,你知道吗,这座像是俺爷爷刻的。二十年前,他专意从大坝上拣起了总理搬过的这块青石头……”盼盼轻轻地回答,没有转过头来,也不动一下,“总理逝世时,俺爷爷哭昏过去了。奶奶一摸他的胸口,胸口硬鼓鼓的。原来他胸口就揣着这座像……这回,俺期中考试考了四百分,全校第一,俺爷爷就把这奖给了我……嗯,俺爷爷要知道这会儿俺和周总理在这里一起看‘胜利焰火’,他不知道有多高兴,保准的,他不知道有多高兴!”盼盼说着,声音里充满了无穷的喜悦,她把捧在胸前的雕像托得更高一些……

不知道大伙儿是听见了盼盼的话还是看见了盼盼的举动,总之,谁也没说一句,没嚷一声,好像谁下了无声的命令,聚挤在一起的小朋友忽然悄悄地、悄悄地让开了一条道,大家一齐用眼睛招呼着盼盼,向她示意:快走到前面去!快走到最好的位置中去!

盼盼,我们的乡下小客人,这时也一点没有了原有的忸怩和羞怯,她把敬爱的周总理的青石雕像高高举过头顶,脸上挂着激奋的庄严的微笑,向着前面一步步走去……焰火,那接连纷射的焰火,在她的头顶,在她的眼睛中,正闪烁着美妙无比的异彩……

带小狗的孩子

人在空闲的时候,常会思念往事。几年来,不断涌现在我脑海中的,却是一个带小狗的孩子。

那是一个下雪天,我奉命去榴花岙调查。我不相信河南出个什么“马振扶事件”,我们这隔了几千里的地方也会出什么“榴花岙的马振扶”,不过这话当时我不敢说,上头派下任务,不能不去。

因为大雪封路,汽车停开,清早从县城步行到双塘镇已过午后。听说这儿离榴花岙还有五里多路,我饿瘪了的肚子一个劲地咕咕叫,管它三七二十一,先填饱肚子要紧。走在大街上,我见到饭馆就推门。

真气人,这小镇不小,饭馆却少。我找了两家,可两家饭馆挂出的两块牌子,一块是“营业时间已过”;另外一块是“下午学习不营业”。瞧,明摆着要让人挨饿!

我火气冲天没处发,那几年跟谁讲理去?我又从街这头找到街那头,总希望出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奇迹……嗨,运气总算不错,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我找到了拐角的一家用竹棚搭起来的包子铺!一点不错,玻璃窗后那块一尺见方的牌子大书“包子铺”三字,而旁边,并没可厌可恨的“时间已过”“学习不营业”的字样。

我立即掀起那厚厚的棉帘子闯了进去,一步冲到了一位伏在案板头打瞌睡的大师傅跟前:“师傅,包子有伐?包子?要半斤……”

被我吵醒了的大师傅睁开眼皮看看我,没好气地说:“这时候才来?有什么?没有!你看看现在店堂有谁?”

我伤心透顶,一股凉风钻到脚底,肚里又像放开了机枪。

真见鬼,我为什么要接这桩鬼差使?谁叫我出门不带干粮?为什么偏偏撞上这鬼天气?为什么偏偏碰上家家店铺关门这鬼时候?当我懊恼地扭转身子时,却听大师傅闷声闷气地响起了沙哑的声音:“喏,这儿还剩三个,凉的!”

嗬,大师傅像变戏法似的从柜子下的什么地方抓出来三只肉包子,扔到盘子里。

我高兴已极,连忙接过:“谢谢,谢谢……”

“一两一只,一角一只!”

“好,好!”我连忙付钱付粮票。

当我端走这三只包子时,真是高兴得要命,尽管凭感觉我可以吞得下六只,可是……别贪心吧,这已经谢天谢地了。

我在桌边坐下,三两口吃完了一只包子,就要去夹第二只时,忽然,门帘一动,冲进来一个头戴护耳帽的男孩。这个孩子也是一下冲到了大师傅跟前:“伯伯,有包子卖吗?”

那位心肠不算坏可脾气不算好的大师傅光火了:“哪还有?要有,也轮不到你,早都卖给那个同志了!”

我一呆,第二只包子只咬了一半。

小男孩轻声央求:“伯伯,我只要一只,一只!”

“半只也没有,走吧,小馋虫!”大师傅咕噜着走进里屋去了。

男孩失望地叹出了一口长气。这么小的孩子,这样的叹息……我塞到嘴里的半只包子嚼来嚼去,却咽不下了,便诧异地重新打量这个孩子。

他背对我站着,看样子,不过十来岁光景。那顶没系带的火车头棉帽的双耳,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一件过于宽大的棉袄,由于鼓鼓囊囊地塞了什么东西而显得十分臃肿,而且长得拖到膝盖下;一双棉靴和裤脚管都溅满了泥雪点子。

“喂,小家伙,我这儿还有一只!”

小孩蓦地转过了头,朝我傻愣愣地微笑着。

“真的,你过来!”

他到了我跟前,伸手要接包子,却又垂下双手,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挺括的一角钞票:“给,叔叔,谢谢。”

这孩子的认真神气真逗人,我按住了他的手,笑了:“要你的钱,我就不给你了。”

男孩红着脸,讷讷着:“那……那怎……怎么行,要东西不能不给钱,我爷爷说……”

“可我就这么规定:要钱就不给你包子……好了,好了,你这个小鬼,哦,哪来这张崭新的钞票?”

“爷爷给的压岁钱,每年过年他都给,十张崭新的一角,让我存起来。他说等我存到上中学的时候,准可以买几本好书,我爱买哪本就买哪本……”

这小家伙!我的心情一下好起来。这样的孩子,这样的话语,这几年很少见到也很少听到了……我真想和他多谈几句,可又想到这剩下的一只包子,就放到他的手心里:“快吃吧,凉了,你快吃!”

“谢谢,叔叔,谢谢!”孩子兴奋地用充满了感激的神情望望我。我有点不自在了,为区区一只包子……不过,在当时自己仍然饥肠辘辘的情况下,让这个孩子分享包子,我心里也觉得格外有滋味。

可是,真怪,孩子接过包子,不往嘴里送,却用左手迅速解开那本来就没扣严的棉袄。哎呀!在棉袄中间,忽然钻出一只毛茸茸的小狗头!

孩子迅速地朝我望了一眼,那是有点得意又有点歉意的眼神……然后,从怀里抱出小狗,放到桌子上,笑眯眯地把包子送到了小狗嘴下……呵,这时,那孩子的脸上,展现了一副何等甜蜜的笑容!

孩子右手攥着包子,左手抚着小狗,极其亲昵地呼唤着:“花花,吃吧,好花花,吃吧……”

小狗伶俐地瞧瞧它的主人,极其亲昵地舔舔主人的手掌,轻轻地汪汪了两声,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着包子,斯斯文文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

我呆了,要是早知道这包子是给狗“享受”的,我贡献的热情就没有这么大。当这一刹那的受辱感觉消失了时,我倒真的被感动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小狗,也从未见过像这个孩子那样钟爱小狗。瞧,这只小狗不过才一尺多长,可是竟有这样漂亮的毛色!怪不得孩子叫它“花花”。它身上的卷毛的确是一团黑一团白的,黑的像墨,白的像雪,闪烁着缎子一般的光亮;那宽宽下垂的白绒耳朵,那短短撅起的松黄嘴巴,那一根高高上卷毛茸茸的大尾巴,真可爱极了!

花花在孩子的抚爱和我的默默注视下,吃完了包子,然后舔舔嘴唇,又抬起那双机灵的眼睛望望主人,轻轻地汪汪两声,舒展地打了个呵欠,又一下纵入了主人的怀抱中……

我也真该走了。可是,就在我站起身的时候,孩子又一次掏出了那张一角票:“叔叔,给!”

这孩子,简直有点……我一下塞回他的口袋,近乎粗暴地说:“你这小家伙真啰……嗯,没事,我们都走吧!”

“叔叔,你要去哪里?”

“榴花岙。”

“呵,我也回榴花岙,我们一块走!”

哎呀,这孩子,大雪天从榴花岙跑五里路就是为小狗买只包子?不过,倒正好,同行有伴,我高兴起来。

我撩起门帘,呵,雪又飘得紧了,碎玉般的小雪花直扑人脸。

孩子出门时,又扣紧了那件棉袄扣子。我想,那不声不响偎在怀中的“花花”,在这温暖的“摇篮”中自然舒服透顶。

我们快步走着,我的心情似乎比刚才好了许多。现在有这个机灵活泼的小鬼同行,途中可解许多寂寞。

话题当然从小狗说起。

“你这狗是哪来的?喂了多久了?”

“我爷爷去问管林子的老冬爷讨来让我喂的。叔叔,它才九个月,你不知道它多懂事。后来,嗯,也就是一个月前,我们把它送给了……”孩子望望我,忽然闭了嘴。

我没太注意后面这句话,却对他跑这么远路买包子感兴趣:“你平常都用包子喂它?这下雪天……”

孩子瞪圆一双眼睛,立即申辩:“平常?当然用不着这么喂,狗跟孩子一样,我爷爷说,疼是疼,可不能娇宠。平常,我们就喂它平常的东西……哦,叔叔,你是问刚才为什么我要喂花花包子吗?叔叔,你不知道,花花它今天立了大功!”他望望我,忽然又一下止住了话头。

我没有马上追问,虽然心里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可我知道,在一些鬼精灵孩子面前,要怎样才能使他们的“秘密”和盘托出。

“大功?”我慢吞吞地重复一句,然后用绝对不相信的目光望着身旁的孩子,“这么小的小狗会立大功?”

“真的,你不相信?真的!”孩子急着分辩,眼睛越瞪越圆,“叔叔,我不撒谎,你不知道,花花可伶俐透啦,你教它什么它都会做。我爷爷一回家,屁股没落板凳,它就替他叼过干净鞋子;我一回家,它就扑上来……”

我哈哈笑出声来:“扑上来?叼鞋子?这就算本事?这就算立大功?”

“哎,那当然不算,叔叔,你不知道,它会送信!它今天送……”孩子第三次猛然住了口,在风雪中微微眯起了眼睛,突然带了几分戒备似的审视着我,稍停一下,又问,“叔叔,你……你是干什么的?你是不是也是老师?”

我猛地醒悟过来:一定是我戴的这副眼镜,使这个小家伙产生了这种感觉。嗯,其实他猜得也不错,十年前我是当过老师。这几年,谢天谢地,尽管在教育局工作,可比当老师受的气,总算少多了。

不过,我却不愿对面前这孩子亮底,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对一个偶然相识的孩子说“亮底”话,有什么必要呢?

“嗯,我是……工作干部,干一般工作的。”

孩子听了,呼一口气,似释重负,又似透出了某种失望。

我的兴趣还在那只狗上面。我知道,关于这只狗,孩子一定有一个轻易不肯吐露的“秘密”。我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了。

“小鬼,你说花花会送信,说破了嘴我也不信。”

“你在逗我,要逗我说出来!”孩子狡黠地闪烁了一下眼睛,“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把自己正吃的东西让给别人……嗯,我可以跟你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他站住了。

“什么条件?”我也停了步子。

“你听了后不能跟别人说,谁都不能说。”

这还不容易吗?我立即点头。

“这不算。嗯,你伸过指头来……”

我明白了,伸过手去钩住了孩子红肿的中指。他用严肃的神情低声咕哝着:“钩呵钩,说话不算就变狗!”

我没笑出声来。当然,绝不会有这种“应验”,可是我也下了决心:一定要遵守这种信约。

我们又匆匆走起来。孩子靠近我,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急速地说:“叔叔,你不知道,我的花花今天给刘湘老师送了信,又捎回了刘湘老师的信,真的……”

刘湘?我心头怦地一跳,她就是我要去调查的“事件”的主角。可是,我在孩子的面前不能不做假,压下心头的震惊,装作不知道这个人,淡漠地问:“刘湘?她是……”

“她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好老师,我们全岙人都说她好,就那么一两个……”孩子的眼睛猛然瞪大了,声音也喑哑起来,“去年,就因为明红逃学。这明红,可坏哩!刘老师只说了他几句,他就在教室里满地打滚,耍赖,老师要拉他起来,他就狠抓老师的手背,都抓出了血口子!还跑回家去告状……哼,仗着他爸爸是新当官的大队副主任。他妈妈就满村子嚷嚷,说老师欺侮明红,逼得他不敢去学校……这一家人不讲道理,可霸道啦……”孩子越说越激愤。

我想不到无意中会获悉与调查有关的情节,不管真切程度如何,可我相信身旁这个孩子绝对不会撒谎!

“那么,这事……”

“这事过去了一年,我们都忘了。可半月前,就为的有个马振扶,真的,有人在区上县上告了状,说榴花岙也出过马振扶……嘿,明明是榴花岙么,怎么又变成马振扶?”

我没有回答,也没法回答。在指鹿为马的年月里,这算什么稀罕?呵,这“事件”不用细问,竟与我原先的料想大体相同!眼下的事十分清楚,这明摆着又有心术不正的“原告”和有苦难诉的“被告”。我心烦意乱地问:“那……后来呢?”

“哎,前天区上来了个人,让刘老师一人住到一个小屋里,谁也不许进,也不许她出来。我们两天都没上课了,真的,我们想看看刘老师,也不让……”

我的心像坠了一块石头似的往下沉,连动问的心绪也没有了……我清晰地听见了脚下积雪的吱吱声。

孩子的眼睛里飘闪着泪花:“真不巧,我爷爷去隔岭换菜种去了,刘老师出这事他不知道,要是他在,保险要气坏的。真的,我们岙里多少人都生气,可都不敢说。哼,准是明红他爸搞的鬼,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大家都怕他……叔叔,我真急死了,我东转西转想法子,嗨,法子到底被我想起来了。刘老师给我们讲过‘鸡毛信’,真的,海娃有羊,我有狗!我有花花!对了,说到花花,想不到花花也给刘老师添了祸……”

“哦?”

“一个月前,爷爷让我把花花送给刘老师。叔叔,你知道,刘老师一天到晚爬山攀岭去家访,每天回去总是黑漆漆的。山里有狼,爷爷不放心,说让花花跟她做做伴……可区上那个人说她是资产阶级,出门带狗!哼,这准也是明红他爸造的谣!真的,叔叔,你不知道,花花可喜欢刘老师啦。它一见刘老师就舔她的手,围着她的脚脖子叫,比对我还亲哩!”孩子说着,神情又活跃起来。

“嗯,你怎么想到要送信?”我急切地问。

“哎,我一想到鸡毛信,就想起来了。刘老师一个人在里边,多难过呵!她在这儿又没有家……我恨不得马上去看她,可又进不去。我就想到了让花花送信,花花认得刘老师……那间小屋后墙恰好有个小洞,花花正好钻得进去。真的,我就写了一封信,夹到花花的尾巴里……哎,叔叔,我不会写信,只写两句……”

“哪两句?”

“‘刘老师:你不要哭,我们都想你。’就这么两句。真的,叔叔,要叫我慢慢写,我准能写许多许多。我都上三年级了,可我心里急哪,什么也写不出来了……不过,也不能写太多,信厚了人家会看见的。叔叔,你说是不是?真的,看见了就害了刘老师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觉得心头的那块重石骤然消失了,鼻子一酸,一股热流猛然注入了心田……

“花花钻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了。没等我招手,它一下就纵到了我眼前,我一摸它的尾巴,哎,怎么信还在?这小笨蛋!等掏出一看,我乐了,信变了,是刘老师写的!嗨,我的花花真聪明。真的,真好!”孩子低下头来,亲昵地在棉袄外面拍拍它的脑袋。

“嗯,刘老师她写的什么?”

孩子又一次停下脚步,警觉地四望一下……当然,静寂的雪路中,除了我们,没有第三者。

孩子把那只红彤彤的小手伸进棉袄襟怀,掏出了一张折叠的纸条。我的手,索索颤抖起来。接过这三指宽两寸长的纸条,忽然觉得眼镜片异常模糊,我不得不掏出手绢揩抹一番。恰好飘飞的雪花已悄悄住息,天地一片皎白的雪光像最强效的荧光灯,分外明晰地照出了纸条上那行清秀的小字:

你放心,老师不会哭。告诉爷爷不要着急,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

我默念着。呵,虽然近视,可我不但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这行清秀而笔画略带颤抖的小字,甚至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印在末尾几个字上的一滴泪痕……我赶紧又掏出手绢,免得滴上不必要的第二滴……

孩子郑重地接回纸条,又珍重地贴胸放了回去。

“叔叔,这封信我谁都不给看,光给爷爷看。他明天准回来,他要同意,我再偷偷给别人看,给好人看,一个一个传着看……真的……”

“孩子,你爷爷是干部不是?”

“他是社员……哎呀,叔叔,我去上岙,走这儿,你去榴花岙,走那儿。嗯,你瞧,榴花岙大队院子就在那儿!”

我奇怪了:“你刚才不是说也去榴花岙?”

“我是榴花岙上岙的,要经过榴花岙……叔叔,我们上岙的孩子都是榴花岙分校的学生。这儿山高路滑,平常一遇下雪天,刘老师总不让我们下岭,她自己上门来教书……嗯,我走了,叔叔!”话没落音,他一下跑出去老远。

我没来得及招手告别,甚至没来得及问清他的姓名……我只是愣愣地注视着那跳跃而去的背影。呵,那一颠一颠的没有上翘又不肯下落的帽耳;那长过膝盖的棉袄……呵,我虽然再也听不见孩子那一口一句“真的,真的”的童音,可我却仿佛看得见他怀中的小狗,听得见花花酣睡的呼吸声……

我把冻得麻木的手插进口袋……忽然,手指触到了一张硬刮刮的……呵,不用看我就知道,那是不知什么时候塞进来的那张簇新的一角钞票……

后来,这事不用细叙都能猜到整个结果……不管经过如何曲折,历史对每件事每个人迟早都要做出公正的结论,更何况1976年的10月,太阳又灿烂地照耀在我们的头顶!

不久我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名字,认识了他的爷爷和刘湘老师。不知什么缘故,我一想到这段往事,总是没先想到他的名字,而想到他是个带小狗的孩子……

赴考

“啪嗒”一声,我拉亮了灯,丁零零响着的小闹钟,正指六点。

我一骨碌翻身坐起,咦,怎么都不在屋?噢,爸爸妈妈上夜班了。从小厨房里,飘来了葱花和鸡蛋的香味,不用说,奶奶正做饭哩!

对面的床上空空的,哥哥准又去跑步了。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有件大喜事,哥哥要去赴考——参加全市的数学竞赛哩!

瞧,哥哥那个“竞赛证”,挂在那个大相框下,像朵山茶花开在雪白的墙壁上,多美!

昨天下午,哥哥从学校领回这个“竞赛证”后,不光俺全家围着看,对门的张大伯、王英婶,还有隔壁卫卫的姥姥都来看了。“竞赛证”从一双双手上传呀传的,一个个又啧嘴又点头,都夸哥哥是好孩子。说着说着,卫卫的姥姥还冲卫卫的后脑勺敲了一指头:“你看看人家,你看看人家……”说得卫卫脸孔通红,卷着个衣角在嘴里咬,半天半天没作声……

大人们一块说话好唠叨,这个说俺爸爸妈妈有本事,生了个听话的好儿子;那个说是俺奶奶有能耐,教调出个爱学习的好孙子;俺奶奶撩起围裙擦着手,一个劲地笑:“他大爷婶子,说一千道一万,要不是除了‘四害’,俺小嘉也像他爹一样‘老绵’,还能有啥出息哩!”

俺奶奶这话有来由。“四人帮”闹腾得凶时,我哥哥闷声不吭,一天到晚,除了看书、写作业,就是眨巴着两眼出神。学校批“回潮”那阵,卫卫那几个淘气鬼,还用粉笔在我哥哥脊梁上写过“五分加绵羊”哩!

“别提了,那时候像俺家这号缺心眼的调皮鬼,啥好的也没学,就学了个淘气!”卫卫的姥姥一提起来,就气得嘴唇打战。

“不怪孩子,都怨‘四人帮’这伙坏东西把孩子们坑苦了!”奶奶叹息着,又对哥哥说:“小嘉呀,‘一花独开’不行,要‘万紫千红’才好哩,你要好好帮助卫卫……”

哥哥说:“奶奶,你不用操心,老师已经叫卫卫和我坐同桌了……”

“这才是,这才是哩!”奶奶欢喜不尽地说。

门吱呀一响,哥哥回来了,一看他那红扑扑、汗津津的脸,我知道,他准是又沿着大院的林荫道跑了十来圈。

哥哥对厨房里的奶奶说:“奶奶,今天我是叫着卫卫一块跑的,以后我们天天一块跑步、早读……”

“这才是,这才是哩!”奶奶乐滋滋地答应着。

哥哥见我也起来了,就说:“你没事,起这么早干吗?”

“就你有事?”我对着镜子戴红领巾、梳小辫,从镜子里冲他撇嘴,“别神气!到你这么大,我还要参加全省、全国比赛哩!”

话刚落音,从厨房里传来奶奶的笑声:“哎哟哟,你个小毛妮哟,口气真不小!光说大话可不行,会嗡嗡叫的不见得全是蜜蜂哩!学啥都得有个实劲,像你这傻哥哥似的……”

我听了一愣:奶奶很喜欢哥哥,怎么老说哥哥“傻”?

对了,哥哥的“傻”事就是不少哩!

哥哥他抿着紧紧的嘴不爱说话,瞪得大大的眼睛却好出神。常常是吃着饭也想着事,想着想着就拿着筷子在盘里来回划,有几次把菜都搅洒了。他老早就喜欢数学,每次老师布置的作业题,让做五道,他总要做十道。每个学期,他的本子总比别人多用好几本。有一回,奶奶把他的衣服泡到了盆里,忘了掏口袋——鼓鼓囊囊的口袋里,尽是大大小小的纸片,奶奶虽不懂,也认出全是算题。糟了,哥哥一进门,急得直跺脚,心疼得眼窝里差点滚出了泪:“奶奶你又积极了,我自己会洗嘛!”

说起“跺脚”,还有一回:我见他老是在家里那块小黑板上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圆圈——怪好玩的,我看得心痒了,有一次瞅了瞅他画的那几个“圆”,咦,怎么都扁了?嗯,准是画走了样了。帮帮忙吧,我擦掉了那串“扁圆”,用个大碗扣上去,拿粉笔哧溜溜地替他重画了一串“圆”……谁知哥哥一进门又跺起了脚:“哎呀,我画的是椭圆,谁叫你改的呢!”要不是奶奶护住,他急得要揪我的小辫!

奶奶说:“好啦,好啦,两免了吧!你打酱油不也办糊涂事吗?”

哈,对了,奶奶说的是那一天:她做菜缺酱油,打发哥哥去买,等得菜在锅里都煮烂了,哥哥就是不见回,奶奶只好又打发我去找,找呀找,哎,在菜店对角的大楼工地才算找到了他:哥哥对着打夯的泵锤,不知在地上划拉什么:篮子放在地上,酱油瓶歪倒一边,酱油滴滴拉拉早淌了个完……俺奶奶两手一拍:真是个傻孩子!

哎,我明白了,奶奶说他“傻”,是正话反说哩!哥哥要不是这股“傻”劲,能年年考满分,能在全校、全区都得第一吗?

哥哥一听奶奶数叨我,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却又盯着墙角的那辆自行车出了神。嗨,自行车锃明闪亮的,那是昨晚爸爸和妈妈商量特意留给哥哥骑到考场去的。

爸爸妈妈的心意最清楚,昨天晚上,他们还对哥哥再三地说:“小嘉,这次竞赛,是参加新长征的练兵哩!一定要考出好成绩来!”

哥哥明白这番话的分量。他拿着块抹布,把本来已经被爸爸擦得干干净净的车子,又使劲地擦了起来。他一边擦,一边拨拉车轱辘轻轻念叨。哎,是不是又在算他的那个“圆”?

外屋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是爸爸下夜班回来了,就在这时,奶奶也端着饭菜从厨房出来了。

奶奶乐盈盈地说:“小嘉去考试嘛!吃了葱花聪明,吃了鸡子儿记性好,迷信不讲了,心意还要尽……”

“对对,心意还要尽,我这儿还有一份。”哎,是卫卫的姥姥领着卫卫进了门。她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甜稀饭,汤上漂着圆嘟嘟的大红枣。“这红枣,也是图喜庆,小嘉去考‘状元’,咱满院子都高兴哩!”

大家都笑了,哥哥在大家的一片笑声中吃完了饭。

奶奶从桌上拿过一只搪瓷杯,要往哥哥书包里塞,她知道哥哥好喝水,说是怕临场口渴。

爸爸说:“不用带这个。刚才我路过小嘉妈的商店,听说她们今天还专门往考场送水果、点心哩!你看,想得多周到,哪还能叫缺了水?”

卫卫的姥姥两手在膝头上一拍:“哎呀呀,真是各行各业都为你们忙哪!”

奶奶笑道:“不,也是为咱们大家忙——为四个现代化忙哪!”

大家又都笑了,都夸奶奶这话说得好!

哥哥一抹嘴,小心地取下那张“竞赛证”,要放到口袋里,卫卫的姥姥却说:“戴上嘛,戴在胸前走嘛!”

哥哥咬着嘴唇一笑,巧手利索的奶奶,一下把这朵“山茶花”挂到了哥哥胸前……

我在车子后座替哥哥夹着文具盒,爸爸扶着车把,叮嘱道:“别紧张,记住,胆要大,心要细……”

“努力考出好成绩!”我抢着道。大家都笑了。

哥哥像大人一样朝大家点点头,又朝卫卫和我友好地笑笑,接过车把,按了一声清脆的车铃,就像跨上了一匹骏马,一下飞出老远!

嗨,这个冒冒失失的傻哥哥,可别颠下那个文具盒呵!要知道,那里头,有卫卫刚才让我偷偷塞进去的一支崭新的红杆儿钢笔,还有我的一块香橡皮哩!

我回头看爸爸,只见他搓着那双捏惯锤子的又粗又硬的大手出了神;我又瞧瞧奶奶和卫卫的姥姥,哈,两个老人高兴得一起擦眼窝……

哟,隔壁的张大伯也推出了车子,他是赛场的义务工作人员,要去为考生们看车子哩!

哈,对门的王英婶也推出了自行车,哎,在医院工作的王英婶,今天也要背起药箱到赛场为考生服务哩!

嗨,真是各行各业都为他们忙,不,都为四个现代化忙!

我又扭头看哥哥,哎,早辨不出哪个是他了!看见的、只是马路上那一条长龙似的自行车,哈,这么多自行车,这么多锃亮亮地滚动的“圆”,被刚刚升起的金太阳一照,简直像流淌着一条银亮的长河,赴考的哥哥,成了在银河中奔涌的浪花……

柳荫下

大个子值班员晃晃悠悠地来到候车室门口,慢条斯理地宣布了这么一条消息:“汽车坏在了半路,原来八点五十分开的这趟过路车,要晚点,什么时候来,很难说,是愿意等下去还是退票,亲爱的旅客,各位自便……”

真叫人懊恼!几年前路过这儿时,饿得饥肠辘辘也找不到饭店,这一回,小铺饭摊到处都是,却又碰上这“车坏在了半路”……

看来,这值班员是个乐性子,任凭旅客们一拥而上,乱嚷嚷地问这问那,他一概不慌不忙,笑容可掬,那神态,就像是中央电视台的广播员,给观众报告音乐节目似的,嘿!

所有的旅客都比我果断、有办法,在向值班员问清了情况后,果然分道扬镳,各人自便了,候车室一下子清静了许多。

我却焦躁不宁。一是我去目的地要办的事十分紧急,二是在这儿白白待着十分无聊。我扫视了一圈这个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候车室……喏,除了两排长椅,唯一可看的就是墙上的几张巴掌宽的宣传条幅——全是关于交通安全和计划生育的,刚才就读得几乎能背了!

“呕欠!——这位同志,你是要等下去的吧?”值班员走过来,拍着我的肩头,他笑了笑。又说,“你要觉得苦等着没意思,就到那边去消停消停……”他踮着脚尖,指着站外的一处所在。

我顺着方向一望,嘿,那儿有什么哇?几棵老柳树!不过,这几棵树的树冠倒很大,丝带般的柳条张成一顶绿色的伞,远远望那柳荫,不由得就生了点森森的凉意。

“喏,没看见吗?柳荫下,有个书摊子哩,小人书不少哩,蛮好看的,有《水浒》《三国》,外国童话,什么都有,有些还是新崭崭的哩!”

嘿,他简直把我当孩子了。不过,在那柳荫下,比起这闷气的小候车室,显然会舒服多了。我朝值班员点点头,便走了出去。

还没走到书摊跟前,我却被另外的东西吸引住了。

一个女人晃晃悠悠地挑来一担杨梅,好新鲜哇!

眨眼间,这杨梅挑子就被过往行人和旅客围上了。我从背包里掏出一张纸,挤进去买了一兜,张嘴一咬,又酸甜又解渴,味道好极了。

我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品尝品尝,真凑巧,不远处,就有几只小板凳哩!

谁知屁股还没坐定,背后便有人尖声尖气地嚷了起来:“叔叔,那是给看画书的人坐的!”

我回头一看,原来身后就是小书摊。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朝我扬着双眉。那小姑娘塌塌鼻子圆眼睛,脸蛋红粉粉的,和头上的蝴蝶结一个颜色。

我看着她那认真的神气,就想逗逗她:“如果不看书,就不能坐吗?”

“嗯。”

“这小板凳又不是你的……”

“谁说不是?”那小姑娘指着四周散放着的几个小板凳,“这都是我刚刚搬来的,不信,你问我哥哥……”

“喔,那么,这书摊也是你的啰?”

“嗯。”

我这才认真地观察了一下这个小书摊。哈,说是“摊”,却连个摆书的木架也没有,所有的连环画统统摆在地上,书下铺着两片拆开的塑料袋,旁边有一只盛书的竹网篮,一个小木匣,里面零落地丢着几个小硬币。哎,这个“摊”,只能算得是个“地摊”哇!

可是,那两片塑料袋上摆的小画书倒真不少,虽然那些书大都不新了,但破旧的都被细心地补过了,一本一本编了号,排列得也很整齐。我不由得想探问一下这个小姑娘,“喂,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还没上学吧?”

“我叫……”小姑娘本来是想回答的,大概我最后那句问话,惹她不高兴了,她瞪了我一眼,马上又闭紧了嘴巴,使劲地耸了一下塌塌的小鼻子。

我越发觉得有趣:“怎么?不高兴了?喏,请你吃杨梅……我可以坐了吗?”

她瞥了一眼我捧着的杨梅,摇摇头,不知是“坚决不吃”呢,还是“坚持不让坐”。

我真有点尴尬了,笑着说:“那么,我吃了杨梅再看你的书,好不好?”

小姑娘这才高兴起来,小嘴一咧,露出缺的门牙,笑了:“好,坐吧,坐吧,只要没人来看,叔叔,你可以坐的……”

“给,你吃呀,不要紧的!”我把杨梅递给她。

可她虽瞥了一眼,却抿紧了嘴,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把两手背到身后,就是不接!

我只好管自吃,趁小姑娘起身招呼刚来光顾书摊的两个人时,便把纸包里的杨梅,悄悄搁在了竹篮里。

我随手捡过一本画书来,刚翻了几页,忽听得小姑娘又尖声喊道:“哥哥,哥哥,快快来呀!”

我抬头一看,一个约莫十来岁的男孩,拎着一个铁皮茶壶、四只小碗,呼哧呼哧地跑来了。

我惊讶地望望这兄妹俩。小小的书摊外加供应茶水,想得太周到了,眼下这股“多种经营”的春风一吹,连孩子都受到启发啦?可是,孩子不上学来摆小人书摊这种事,总是不太合适吧?我刚一沉吟,忽然又想起来:哎,今天是星期天。

“哥哥,刚才,就两个人,看了五本书:一个人看两本,一个人看三本,喏,喏,钱都在那里……”小姑娘指着木匣里的分币,叽叽呱呱地报告着。

“嗯,嗯,”哥哥心不在焉地点着头,望望四周,又自言自语地说,“这儿,真不如伟强那边热闹哩,真的,他那儿,一大堆人……”

小姑娘眨着眼睛望望哥哥,忽然噘起嘴巴说:“是你把地方让给他的嘛,我早同你讲过,那儿人多……”

“没关系。现在车还没来,一会儿这儿人也会多的。”哥哥张望一下四周,安慰妹妹说。

我管自翻起画书来。

“咦,谁叫你买的?你这么馋嘴!”

我闻声抬头一看,哎,是我放在竹篮里的杨梅叫哥哥误会了,便连忙解释:“这是我买的,我请小妹妹吃,她没吃,真的。”

哥哥这才消了怒容,脸孔红红地望望我。为了快点解决矛盾,我又提议:“这样吧,三一三十一,我们三人一起吃,好不好?”我说着,抓起几个放到妹妹手上。

妹妹望望手上的杨梅,又望望颇有权威的哥哥,像在“请示”。

哥哥没作声,脸色平和起来,像是默允了。他又把自己那一份也统统捧给了妹妹,又指教着她:“还不快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妹妹腮帮鼓着杨梅核,调皮地朝我笑笑,却把最后一只杨梅一下按在了哥哥嘴里;哥哥没提防,猛地一闪,兄妹两人一起跌了一跤。

“你真淘气!”哥哥气哼哼地瞪了妹妹一眼,妹妹却在一边咯咯笑个不止。在笑闹中,我才得知了哥哥叫小天,妹妹叫小蕊。

我越来越觉得这小兄妹俩十分有趣,便问:“小天,你们怎么想起来这里摆小书摊的?摆了多久了?”

“这是第二回!上星期天一回,这是第二回!”小蕊的小嘴叽叽呱呱地抢着告诉我,“叔叔,不是家里人叫摆的,是我们自己,我哥哥他要做……”小蕊还要说下去,忽然发现小天正威严地朝她一看,便耸耸鼻子,分辩道:“我没说嘛,我没说你做好事嘛!”

“叔叔,你别听她瞎嚷嚷”小天涨红着脸孔对我说,又朝小蕊瞪了瞪眼,“你要再捣乱,我就不要你在这儿了,要不你就回家!”

这句话对小蕊很起作用,她委屈地噘起嘴,不敢吭声了。正巧,这时又来了好几个看画书的,小蕊赶忙给他们搬过板凳,小天也不言语了。

我这才意识到:这个小书摊子似乎埋藏着一个“秘密”。

这时候,来看画书的人一下来了好几个,小蕊更加活跃起来,穿来穿去的像只燕子,不管坐下的人喝不喝,她都要端过去一碗水,放在人家脚边,这时我才明白:他们那白开水是免费供应的。

“怎么样,我的小老板,生意还好吧?”大个子值班员也踱了过来,摸摸小天的脑袋,笑哈哈地打趣。

“黄叔叔!”小天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咬着嘴皮望着值班员,乌黑的眼珠流露出一股央求的神情。

看来,这“黄叔叔”并没理会小天的暗示,只管大喊小叫:“怎么样,黄叔叔给你出的点子没错吧?小天,你老实坦白,上个星期天,租了多少?有没有三元钱?”

“两元七角八!”小天的声音更细了,脸孔红得就像杨梅。

“两元七角八?好!哈哈哈,要说,你得分给我一半!”黄叔叔仍然乐呵呵地开着玩笑,“这么一条合理化建议,不发‘奖金’还行吗?”

小天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两手扯着衣襟上的纽扣儿,像个小姑娘似的忸怩起来。

“黄叔叔,等我们买了电视机,安在这儿,也让你看,真的!我哥哥说过的。”小蕊忽然跑过来,叽叽呱呱地嚷着,一下就攀上了黄叔叔的脖子。

“哎呀,你兄妹俩倒真是好心肠菩萨呢,只不过等你们的电视机买来,黄叔叔我头发也白了,眼睛也花了……”说着,他一把将小蕊抱了起来,像风车叶子似的转了两圈,逗得小蕊咯咯地笑个不停。

“黄叔叔,要不了很久的,真的,你不会等到头发白的,等放了暑假,我们天天都可以来,我们有好多人呢……”小天很认真地说,那神气,是十分有把握的。

原来,小天的“秘密”是为了这哇!

“好吧,好吧,等我们车站开辟个阅览室,还要聘请你当主任,电视机也安到里头,省得你在外头晒太阳哪!”值班员笑着,晃着亮亮的铜哨子,一摆手,走了。

柳荫下,吹着暖和和清悠悠的小风,我竟有点困了,想在附近溜达一圈,便站起身来,随手一摸袋里的零钱,糟,零钱刚才都买了杨梅了,翻开皮夹子,还好,有一张一元的钞票。

“哎,哥哥,给叔叔找钱呵!”

小天一看,摇摇头:“叔叔,找不开呀!……嗯,我们不要你的钱……再说,小蕊还吃你的杨梅!”

“公事公办,杨梅归杨梅……”我笑了,忽然想起主意,“小蕊,再去买一斤杨梅!”

可是,晚了,那杨梅挑子,早就没影了。

小天掏掏自己的口袋,又把匣子里的零钱统统倒出来,还不够找的。

“不要找了!钱先存你这儿。”我按住了小天的手,“你一下把零钱都找光了,等会别人来了,不是也不好办了吗?哦,要不,我再看几本好不好?”我知道,对这样认真的孩子,必须认真对待。

小天这才咧嘴一笑,又殷勤地给我抱过来一大摞,吓,我的老天,要真看完,得大半天呢!可这会儿,反正起不了身,干脆消磨到底吧,望望在小风中悠悠拂动的柳条,我伸了个懒腰,又坐下了……

“小天,你来!”突然又跑来一个跟小天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可这个孩子胖头胖脑,看来比小天结实多了。他说:“我们用不着摆书摊了!”

“怎么?”小天的眼睛霎时瞪大了。

“你还不知道么?活动站已经买来了一部电视机了!刚才我碰见王老师,他正拿了取货单呢。我们明后天就能看上电视了。”

“那……你没把我们的计划告诉王老师吧?你没说出去吧?”小天的神情十分紧张。

“没说,你说过不让说嘛!”

小天这才放了心,又说:“伟强,学校有了,那好,可是,上回不是说好了吗,以后还要给刘大爷买个半导体收音机……”

“刘大爷?哎,说不定以后部队会给烈属……”

“你真能辩!你说吧,你还想不想做好事?”

伟强低下头,不应声。

“你!你都忘了我们勾指头时说的话了?”小天的脸涨得通红了,“好吧,做好事是自觉自愿的,我又没拿绳子拉你!”

“我不要你拉,反,反正我不想干了……”伟强转过脸去说,那声气,却显然小多了,“我,我等会把书都给你抱,抱来……反正书是大家的,都交给你好了……”

“你!哼!”小天的脸色又发白了,气汹汹地嚷,“好吧,你不干拉倒,剩下我一个人,我也要干到底的。”

伟强低声咕哝着,耷拉了脑袋,一步步走了。

小天的眼里,这时亮晶晶地飘上了泪花。在旁边一声不响地听着的小蕊,摇摇他的胳膊说:“哥,让我去摆,不要他伟强!我会的,让我去吧,我也会做好事的!”

小天不说话,搂紧了妹妹的肩头。

我心里腾起一阵热浪,想说的话反而说不出来了。这时,忽然传来了铜哨子急促的“”声——汽车来了!

当我气喘吁吁在车座上坐定时,我心上涌上了一层歉疚——觉得刚才匆忙走掉,没对小天兄妹俩说几句宽慰的话。可是我又觉得:对这样一对可爱的小兄妹,什么话语都是笨拙、多余的……

汽车开动了,正要驰过这片柳荫时,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叔叔,你的钱!”

我从车窗往外一看,小天摇着那一元钱,气喘吁吁地追在旁边呼喊着。

当然,汽车是追不上的。

我更涌上了一层歉疚:这微不足道的一张钞票,却教小天追得大汗淋淋,实在……

可是,我只能把歉疚留在深情的张望中了——那浓浓的一片柳荫,在明亮的车窗外,变成了一片绿雾,久久晃在我的眼前。

冰上圆舞曲

你有过“恨得牙痒痒”的时候吗?

假如你心里窝了一团火,而这团火又无处发泄,那就会……就像吕伟这会儿似的,“恨得牙痒痒”!

假如宋丹丹这会儿和他来个对面相逢,哼,他非用石头蛋“弹”她一弓或者找碴儿和她打一架不可!

当然,男孩找女孩打架算不得好汉,可是,谁教她这么可恶哇?要不是她那样逞能、好告密,他就不会这样倒霉,被老师批评得一愣一愣的,在全班同学面前,头都抬不起来了。

本来嘛,她宋丹丹就够神气了,老是考第一,年年是“三好”学生,优秀团员,什么出风头事全是她的。特别是当许多同学回答不出老师的提问,或者在黑板前成了一根白蜡杆的时候,就更显出她的能耐了。能就能吧,你宋丹丹马上能当大学生,他吕伟也不嫉妒。人各有志,他爱体育,特别喜欢冰上运动。那支优美的冰上圆舞曲是他最醉心的曲子,他曾别出心裁地在最后一节旋律行将结束时,加上自己设计的几声“嘭——嘭嘭!”——作为象征打击乐器的欢快尾音,那真是妙不可言!一哼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支离弦的箭或五彩的气球,飘射在空中,有一种难以言状的轻快感。他一直向往有一天能成为驰骋冰场的英雄。

谁知宋丹丹偏偏和他过不去,揭他的老底,出他的洋相!本来,他答不出季老师的提问,就够狼狈了,你想想,一米七五的个头,在班上已经是“出类拔萃”的了。可今天,又像段老木桩似的竖着,比谁都矮一头!

“宋丹丹!”季老师亲切而响亮地一呼。她是老师们对付差生无往而不胜的一着棋子儿。你听,老师在喊她的名字时,声音都变了腔,格外温柔,格外甜!

你宋丹丹能,你流利正确地回答就够你显摆的了,你为什么还落井下石?一句话就出卖了我:“我看见他每天一放学就去旱冰场……”

“嘻嘻,他想做埃里克·海登呢!”

“哈哈,他想去夺奥运会的金牌呢!”

同学们马上窃窃私语,嗡嗡成一片。他头脑里也嗡嗡的,虽然没有回头,但他也知道是那几个油嘴滑舌的家伙在边笑边做鬼脸。

光是这,也罢了,季老师偏偏又好搞“回忆对比”那一套:“吕伟,你也不想想,论家庭条件,宋丹丹比你差多了,她母亲瘫痪,又有弟弟妹妹,父亲又常出差,光家务活就够她忙累的了,可你看看人家,从不迟到早退,成绩优良。你看看你!你是独子,家里条件这么好,不好好学习,说得过去吗?”

“你看看你!”别看这话只有四个字,可真像四十磅大锤,砸得他无地自容,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他恨自己,更恨宋丹丹,都是她!她这一告密,以后他还能自由自在地再去旱冰场吗?体校教练刘中州说过,马上要教他一套最新颖的旋转动作,学会了这一套,他就可以与市业余体校的那些“尖子”们并驾齐驱,向高难度的“花样滑冰”进军了!

可现在,全砸锅了!他已向季老师保证再不天天去冰场,放学回家就好好做习题……唉,人被迫和痴迷的事物猛然分手,那滋味,真比烟鬼戒烟还难受!

都是宋丹丹这个害人精,都是让她搅的!

他恨恨地想着,脚步沉重地上着楼。在楼梯的拐角处,一件东西猛使他两眼一亮:那是同住一楼宋丹丹的“飞鹰”牌自行车,它已经很破旧了,没有了支架,可怜巴巴地歪靠在墙角,像只跛了脚的老山羊。但宋丹丹很爱她的车子,连露了黄的车圈也总是擦得锃亮。

一个念头猛地潜上心来……他俯下身子,摸出书包里的一枚图钉……”

哼,老师不是夸你“从不迟到”吗?明天就要你的好看!

马路是自行车汇聚的海,尤其是早晨,车流更像潮水般汹涌。

吕伟凭着高超的骑车技艺,他不但可以像一条小鱼那样灵活,还能在遇到阻碍时迂回穿越,勇往直前,超到最前面去!

就像今天,他不但哼着冰上圆舞曲很快越过像海浪般汹涌的车流,还追过了宋丹丹的那辆“飞鹰”并保持一定的距离。现在,他只要稍稍偏头一瞧,便可以看到她那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哼,你看,她总是正确的,什么时候都是这样,正儿八经,连骑车子也是……他简直恨死她了!

瞧,宋丹丹这是第二次晃下车子去查看毛病了吧?怎么样,是慢撒气吧?哈哈。

快去补车胎吧,我们的“三好”小姐,要是有哪位摆地摊的修车“货郎”,能在三两分钟内找出“气眼”并替你补好,那算你交了特等好运!

吕伟快快活活地吹了声口哨,猫下身来,像参加自行车决赛似的,飞快冲向学校。

他觉得从没有这样快活过,瞧上课铃已经响了,她的座位空着;问了情况而不知其因的季老师,也皱起了他那刷子一般的浓眉。

“报告!”宋丹丹几乎是跌跌撞撞般地闯了进来,她脸盘通红,衣襟和裤腿上沾了不少土,瞧那几跤摔的,一定够嘎巴脆的!

“怎么回事?怎么迟到啦?”高度近视的季老师,一时间是绝对看不清她身上那些灰土,那股狼狈相的。

“老师,我来迟了,还要请一会儿假……我得去医院看望一位好同志,刚才,我的车子跑气了,连人带车摔倒在马路中间,他扑上来,一下把我推出了快车道……可他自己却轧伤了腿,已经送到医院了,我得去看看……”宋丹丹气喘吁吁地说着,眼眶里噙满了泪花。

“啊!是应该去,快快去!”季老师连连挥手,想了想又立即掏出一把钥匙,“快骑我的车子去,你可得小心……哎,宋丹丹,你问了这位同志的姓名没有?”

“他不肯说,可有人认得他,是业余体校的教练刘中州!”宋丹丹说着,头也不回地奔出了教室。

同学们都刷地站了起来,不约而同地从窗子里凝望着宋丹丹飞奔而去的身影。

只有吕伟像泥塑木雕般地呆坐着,脸色雪白。

“嘭,嘭嘭!——嘭,嘭嘭!——”一组强硬有力的尾音,在他耳际像铜鼓似的敲击起来。

他仿佛觉得地面裂开一个大洞,自己整个身子正慢慢地坠下去。

她是从来不做梦的。这回奇了,来到这陌生的边境小镇,投宿在这个小小的“新风”旅社,住进这个有七八张床的大房间,躺在这副被褥有点——用她才学会的东北话来说——“埋汰”的床上,她竟然睡得这么沉,这么香甜,而且破天荒地做了一个梦。

梦境是这么美妙——那道弯弯的虹,始终在前边逗引着她,放射着五颜六色的光。她跳跃着,奔跑着,追着它,却老追不上去。有几次,她甚至觉得已经追上了,快抓住虹的一头了,可是这虹又变成了水晶球中的那朵花,虽然异常美丽,却光滑得抓不住。她一急,水晶球从她手里滑脱出来,“噗”的一声,摔在地上。笑眯眯的二姨走了进来:“小淘气呀,打碎什么了吧?”“没有,二姨,你看!”她把手中的水晶球高高举给二姨看,嘴却噘了起来:“还小淘气呀,我都二十五了……”哎呀呀,这是什么时候说的呢?前年底,怪了,前年底的话,怎么变成了六七岁在二姨家玩水晶球时说的呢?

“二十五结婚正好,正是现代的标准年龄,我们的‘一三O’做什么都合乎现代化标准,好!为‘现代化’标准干杯!”一阵哗啦啦的掌声,一大把五颜六色的彩纸屑撒下来,撒到她的头上、肩上、脖子上。她羞涩地摇摇头,摇落了一地,又偷偷瞟了他一眼,他也是满头满肩都是,却呆板得不知道动一动那穿着绿的确良军装的笔挺的身躯,而那双眉似剑、鼻梁高挺的脸膛,却涨得很红,活像菜盘中的醉蟹,他就这么带着一副任人摆布的可怜巴巴的笑容站着。她心疼了,扯了他一下:“走吧!”

走出来了,不,简直是跑起来了,她又看见了前面的那道彩虹,这一次,由于他跑在前边,她算是追上了,因为这虹又不再飘浮,成了一条坚实的桥,连着地,接着天的桥。而她的身子又是那么轻,连身上这浅蓝底白条条的连衣裙,都像张开的两片蝶翅,帮助她飞了起来。她就要跨上这条桥了,可是抬头一看,前面没有他,他跑到“虹桥”的顶端上了,“程旭!——程旭!”她喊叫起来……

她终于醒了,阳光刺眼地照着她被踢得略显凌乱的薄被,她摸摸脖子上的一串细汗,一骨碌坐了起来。那个头发半白的女服务员进来了,拿着一把笤帚,温和地朝她笑笑:“起来了?”

易珊玲点点头,摸摸脸颊,很有点为自己的懒起羞愧了,她偷眼一扫周围:可不,房里除了她和刚进门的服务员,再没别人,这是说,昨晚和她同宿的那几个携儿带女的旅客早都起身走了……易珊玲敏捷地穿好衣裳,拢拢头发,又去叠被窝,老服务员却慈和地按住了她的手:“我来……哦,闺女,你是第一次到俺们这蓉镇吧?”老服务员一边手脚麻利地整理着她的床铺,一边挺亲热地瞧着她。

易珊玲微微愣了一下,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觉着这个笑模笑样的老服务员心地挺好,哦,若不是她那浓重的东北口音,光看神态模样,倒叫她想起那爱唠叨而又心眼儿挺好的二姨来……唔,点头呢还是摇头?呵,使她困惑的不是老服务员的问话,而是她刚才对她的称呼。是的,在家乡,结了婚的绝不能再说自己是闺女,可这儿?算了,陌路异地的,分说什么水清鱼白?她不置可否地笑笑。

“哎,闺女,你不是从江西来的吗?我的天,山高水远的,多不容易哪!路上走了几天?五天?坐了四五天的火车?哎哟哟,一直就自个儿走?哎,你还要到葫芦沟去?多不容易哪!从我们这儿到葫芦沟还要坐半天公共汽车哪!你知道吗,汽车两天才跑一趟,没多少人往葫芦沟去的,那地方荒僻,除了部队,没几户人家。部队倒是三天两头有艇子来,可人家是巡逻的。你知道么,葫芦沟那地方蚊子、小咬多得吓人,还有大瞎虻呢!你是去看亲戚?还是……”

易珊玲静静地听着对方的唠叨,含糊其辞地嗯嗯着。这时,她又觉得这位好心肠的服务员话太多了,简直像在盘问,这多叫人……不过,人家的态度是友好的,她不能不耐烦。唔,主要是自己心里有那么一点不痛快,她不愿意多说话,特别烦听“自个儿走”这几个字。是呵,这几个字,对她就像是刺,是针,尖愣愣地戳进她的心头,这几天来的委屈一下挑了起来……她咬了咬嘴唇,才算勉强咽下了心中骤然泛起的那股酸酸的滋味。

看来,问长问短只是这个老服务员的习惯,她并不怎么追究回答,不过,当她终于发现姑娘并不十分热衷这个话题时,她又换了一个内容表示她的关切:“哦,没事,你上街逛逛吧,反正今天又走不了。俺们这大街上有的是商店,什么都有,七点半就开门了,什么都有卖的,你逛去吧……你回来吃早饭吗?”

蓉镇看来还不错,树很多,半掩在树丛中的居民木板房、小瓦屋也很整齐。只是镇子太小了,瞧,还没十分钟,她已把镇中心的这条十字街,从东头走到了西头,又从南头走到了北头。还到哪里去逛呢?易珊玲心里陡然升上了一个主意:不逛街了,到汽车站去碰碰运气!

汽车站静悄悄的,门虽开着,候车室却空无一人,售票的小窗口也关得铁紧,窗口的墙上,依旧挡着那块昨晚她都已背熟了内容的小黑板——“往葫芦沟方向,逢双号开车”,而今天,偏偏是单号!

易珊玲颓然落座在长长的连椅上,那股说不尽的委屈又一次翻上了心头……唉,都怨他!是的,都怨他!要不是为了他,她会千里迢迢跑到这遥远而陌生的小镇来吗?而且,还要去那个叫葫芦沟的小村子,不,那连村子也不是,只不过是个小山洼……可他在那儿,有什么办法,你能不去吗?而且,他是怎样夸说他的“葫芦沟”呀,什么蓝天白云呀,波涛汹涌的江水呀,像穿上了冰盔银甲的大森林呀……简直夸成了一朵花!男人大概是这样的,当他们拼死追求你时,总要把对自己有利的一切天花乱坠地夸说一通,包括他工作的单位、他立足的地方,都成了珠天宝地金不换……哦,他是这样夸过的吗?没,没有,他的话少得很,莫看他上过高中呢,就缺乏口才,见面时连向她家的亲友说句得体的话也不会,就知道望着她笑。哦,当然的,也不是咧着大嘴傻笑,而是在眼睛嘴角透出那么一种笑意,这笑意别人看不出,只有她才能感觉出来,要不,她怎么会“上当受骗”呢?

当然,叫她“上当”的还由于他的另一种本领:他会写信。别看他不爱说话,他的信却写得又好又勤;要不是他一个月写了六七封信,相识后的三个月内就来了足有二十封信,她这个在模具厂算得上长得又出色,平素又有主意的姑娘就那么容易动了心点了头吗?虽然,他的信上没什么甜言蜜语,那种什么亲呀爱呀的肉麻话一句也没有,可她却由此更感到亲切、温暖。哦,她是被他娓娓如诉地描绘边陲山水的深情所打动的。那些信,既有诗画的意境更有一个爱山爱水的人的热烈如火却又精细如丝的柔情,她觉得,天底下再找不到比葫芦沟更好的地方了,再找不到比他感情更细腻更深沉的人……

当然,叫她“上当”得如此迅速的,还由于那又爱唠叨性子又急的二姨,哎,也不知二姨是在哪里撞上了一个百年不遇的干姐妹,又从干姐妹那里“挖”出这么一个“他”,于是,就认定是天下最好的小伙子了,马上三下五除二地“介绍”起来……这二姨也真是的,性子急得吃凉面还想扇扇儿,他们刚见了一面,就一个劲地问:“行不行?行吧?行吧?!”哎呀呀,好像她这个外甥女只不过是要挑件衬衣!唉,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虽然过去不到两年,现在想想也有点甜甜的,不,也有点值得怨的,怨什么呢,嘿,就怨这个多嘴多舌做媒的二姨!

你看,你说他“准保错不了”,不错,倒是不错,见面时不错,俊眉英气再加一副不多言不多语的老实相,谁还能说“不”?结婚时也不错的,她提出在自己这儿办喜事,他就说服了准备张罗的父母,“嫁”来了;举行婚礼时,厂里那帮爱逗趣的鬼家伙闹得过分了点,她都差点发火了,可他却一点也不动气,始终宽宏大度地微笑着,事后还劝她:“这种事情怎么好和同志们翻脸呢,要懂人情……”

哎哟哟,就这个“懂人情”的人,后来却一点也不讲人情了。那天忽然接到团里一封来信,他马上像热锅上的蚂蚁坐不住了,没等她回来商量,当下就去买了车票!结婚假本来整整三十天,那是掐着指头数的三十天呵,他却要提前回去,放弃了剩下的十四天!当噘嘴、眼泪、撒娇似的发火都无法使他改变主意时,她真伤心了,恼火得声音都打战了:“还有一……一半时间哪!好,看来,你对我也是半心半意的!”

“你怎么说都行……”他苦笑着,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冲动地向她走了一步,但也只是走了一步而已,他还是提起了旅行包,“一切原因我都给你说得清清楚楚了嘛,珊玲,你应该谅解我……”

这是他出门前的最后一句话。她气恼透了,赌气不去车站送行,可却三天三夜没睡好觉。这个可恶的,该……的!她差点要说出那个不吉利的字眼了!

什么原因呢?不就是团部刚把他从运输连调到船艇大队去吗?不就是原来和他对调的副连长因父亲急病突然回家了吗?这又有什么大不了呢?早一天晚一天回部队有什么呢?

战士们又不是三岁娃娃,差你一天照管就不行了?团部来信的意思也并不是催他提前结束假期,只是告诉他这个情况而已,凭什么要这样着火似的丢下新婚的妻子赶回去呢?不,不能原谅……哼,还说如何如何爱我呢,鬼话,鬼才相信呢!

她发誓非要狠狠报复他不可!哼,以后你来信吧,使劲写好了,我要是拆开看一封,给你回一个字,我就不姓易,不叫易珊玲——不叫个“一三O”!

易珊玲——“一三O”,那原是厂里调皮的小伙子们,那些和她一起摇大轮、转手柄的铣工、车工们给她起的外号,这个谐音的亲昵而又别致的外号,包含了他们对她的多少爱慕呵!“一三O”,可爱的银灰色的北京“一三O”,那些年,多少小伙子以能握住你的方向盘为莫大的幸福哪!可是,生活偏偏这样七颠八倒,小伙子面前的这个实实在在的可爱的活人“一三O”——易珊玲,却让这个遥远的东北小伙子,这个拘谨不言不笑的边防军人给抢跑了,你说这多……唉,显得我们这些体体面面的江西小伙子多没本事!

唉,没本事,只好承认自己没本事算了,那是连妒忌都无法妒忌的,不管怎么说,人家是光荣的边防军人,没有功劳有苦劳,总是值得人尊敬的嘛!小伙子们热心为他俩张罗婚礼,婚礼上那层出不穷的“节目”,那热闹得冲破房顶的叫嚷,便是小伙子们真诚相见的明证。而女友们,那些跟珊玲顶顶要好的女友们倒不尽是羡慕,有的不是还悄悄地问她吗:“听说那地方很苦,冬天冻掉鼻子呢,你以后去得吗?”怎么去不得呢?为什么苦一点的地方就去不得呢?出于自尊,不,更出于对现今有些只图安逸和舒适的心理的挑战,珊玲负气地回答了:“苦就苦,反正是自己甘愿的。我就不信东北人都没鼻子呢!”

真的,正因为她是这样自负地看待自己的选择,所以婚期中这个“事变”,就太使她伤心了。正因为强烈的自尊,她不想把这个委屈告诉任何人。别人问起,她除了夸大他必须提前回去的原因外,还装出自己也十分拥护和赞成的态度,唉唉,这真是强颜欢笑,岂不知愈这样她心里愈难受!所以她非报复他不可,对,就给他来个冷而淡之,不理不睬!哼,如果以后他不“请罪”,他对她再说一千句好听话、写一千封情书也白搭!

谁知道她那道用最坚强的决心筑成的防波堤是什么时候破碎的呢?反正不是第二封就是第三封信来到手上的时候,她不仅连手上的油污也来不及擦就拆看了,最后还涌出两滴太不争气的眼泪!老天,要说起来,信上那有什么“请罪”的话呀,最动情的也不过是这么几句:“……那天临走前,我连向你表示亲热的举动都没有,不是我不想,而是我怕这样会动摇我的决心,我努力克制了自己……我希望你谅解,我相信你一定会谅解的。珊玲,你只要稍微想想:我何尝不想你、念你呢!!!”见鬼,大概就是这九个着重号和三个感叹号的威力吧?这黑点和棒槌点真像一阵机枪弹雨,稀里哗啦,一下就把她的“不理不睬”的堤防给扫垮了,她不仅看了信,掉了泪,回了信,还从回信那日开始,就掐着指头算起今年这一次探亲假到来的日期……

日子说快就快,说慢真慢,不管你那么着急、难熬,时间老人总是摸着他那一把胡子,不慌不忙地迈着八字步走的。唉唉,好容易盼到了……多美满的计划呵!他先来,住上一星期,然后他们一同启程,到他那里再过上半月二十天,一路上他们将在名胜古迹和风景地停停,玩一玩,照照相,好好补偿一下上次没过完的“蜜月”。虽然这幸福已经延误了一年。但是,新婚不如久别,经了将近一年苦苦思念再相聚,才叫人觉得真是蜜甜……

谁知,就在她准备要到车站接他的时刻,又接到一封电报——他一时来不了!她的心真像一下掉到了冰窟里!两天后又收到了一封信,读着信,她的泪珠儿扑嗒嗒地掉——那可不是受了感动,而是委屈已极、气到极点的眼泪!天下哪有这样的人?简直是冷若冰霜、铁石心肠,狠心鬼,没良心的家伙!哎呀呀,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原因嘛?!哎,拨来了新型号的船艇罗,要加紧培训驾驶罗,马上要考核评比啰……天呀,说一百圈还是日常工作,又不是要打仗!简直是岂有此理!要知道她易珊玲绝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如果真是敌人大兵入侵了,我就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那些有出息的妇女那样,给你整背包,缝子弹袋,亲自送上战场!不光这,我还盼着你立功归来,哪怕是挂了彩、折了胳膊伤了腿,我喂汤喂饭,端屎倒尿一辈子,不会说个“不”!可是,现在有什么呢?平平常常的训练,平平常常的生活,一年到头都这样,谁都可以按部就班地过嘛,为什么你总是少肺没肝的,老是想不到有我这个爱人,老要牺牲、推迟我们相聚相亲的机会和欢乐,这算哪门子事呀?多可气,多可恨!真叫人气得要把为他买来的两件雪白的纯涤纶衬衫撂到地板上去!真叫人恨得直想把为他炒了大半天、整整可以嗑一个月的葵花子统统倒到窗外去!真可气,真可恨,看来,我真是有眼无珠,找上这么一个不知疼不知热的人!二姨也真是,还夸说自己如何有眼力呢,嘿,给你外甥女介绍来这么一个少心没肝的呆汉子,算个什么呀?

她生了三天气,偷偷摔了三天泪珠瓣子,又憋了三天不回信——就是不给你回信,永远不给你回信,看你怎么办?!就在过了这么三三得九的九天后,她忽然又冒出个主意:不,何必在这儿干生气?他不来,我就不能去吗?我为什么不能先去呢?我又不是个就知道依附别人的娇姑娘,就没这点志气吗?走,先不告诉他,我也给他来个“突然袭击”,哼,当我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到你大队部门口时,你呀,就让你好好看看我吧!

她向厂领导请了假,毅然决然地上路了。这一来,她参加的“夜大”学习,就要误一段功课了;正在进行的调工资评议,也顾不上了,唉,这些,都算得了什么?学习以后补,工资早晚会长,这次没份有下次,有什么欢乐能代替和爱人相聚的幸福呢?有谁能体会年轻的妻子对遥远的爱人的牵肠挂肚的等待和无时不有的思念?即便是带着气恼的等待!即便是带着恨怨的思念!

她动身了。大旅行包放着他的纯涤纶衬衣,小手提包里塞着满满的一袋葵花子,她上路了。但是一个人旅行,总不是一件快意的事,路过杭州、上海,她没心停,路过了天津、哈尔滨,她不想玩……一个人,一个人有什么意思呢?也许是这样寂寞的心理使然吧,她忍不住了,当离了佳木斯时,也许是对那个从未到过的地方终究存了疑惧吧,她终于又给他发了个电报。发了电报又能怎样呢,太晚了,什么也来不及,瞧这会,她还不是孤零零地投宿在这个在地图上都找不到名的小镇,而且还要在这儿难挨难熬地等到明天……

哗哗哗!哎呀,好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雨!见鬼,这地方怎么说下雨就下雨呢,刚才明明还是晴空日耀的好天嘛!由于下雨,候车室变得阴暗起来。她跳起来,拉了开关,柔和的碘钨灯一下把候车室照得十分明亮。突然,她发现背后墙上还有一个窗口,没关严的窗缝里塞着一卷报纸——一定是早起的邮递员为这个小车站投递的,这个意外的发现使她喜出望外,翻翻报纸,大概可以使她消磨到雨停的时候。

报纸不多,但确实是新到的。她一张张地看过去,从来也没这样仔细地看过去,最后又翻开了那份《解放军报》,和读刚才那几份报纸一样,她细细地一字不漏地从第一版看到了第二版……哎呀?怎么?这篇报道写的是他?“边防部队某团船艇大队……程旭……”是的,这程旭还能是别人?明明是他嘛,是他,就是他!……

一阵窒息似的心跳,使她几乎看不清眼前的字了,她迅速地一揉眼,又一字字地读,心头却像小鹿在撞……

这则报道并不长,标题和内容也没有夸张的字眼,但是,难道看不出吗,字里行间,活生生地跳出了程旭!要知道这是程旭,她的爱人程旭!她一字字地读进去了,明白了:他们那个船艇队是怎样一个出色的队!这个队在最近的考核中,在全团、军分区都名列前茅,而他们的带头人程旭更出类拔萃,虽然那些有关他个人的事迹写得很简略,也似很平凡;无非是勤奋学习、以身作则、吃苦在前……可是,瞧瞧这两句吧:“向国防现代化大道上大步迈进的人”“……‘状元’队长带出了‘状元’队……”这,是容易的吗?

是的,表扬和奖励,易珊玲并不陌生。在学校、下农村、到工厂,她都领受过。“三好”学生、“优秀团员”“学大庆积极分子”……可是,那不过是一般的,没什么大不了,也从未命名上报的。哦,是的,他现在上报纸了,当然,并没有惊天地,泣鬼神,也不是堵枪眼炸碉堡的英雄,他是平凡的,在平平常常的生活和工作中涌现出来的,但是,这就简单吗?在某种意义上说,这和战场上的英雄同样不简单,因为它需要坚强的意志、不拔的毅力和对个人逸乐的牺牲或克制……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们的生活中,也正是有了他,有了千千万万他这样的人,才保持了最必要的安宁,才更大地换得了全体人民生活中的欢愉,这欢愉既包括了上班、上“业大”的、也包括了星期日和团日活动的、包括了她穿上这件可体的连衣裙时的称心的微笑……

哦,当然,程旭眼下的荣誉也并不惊人,也许就像天空中出现的一道彩虹。哦,这时她忽然想起了今天的梦!……是的,虹是短暂的,可是一个人的生活中出现过彩虹,毕竟是令人神往的,这道虹,这种幸福和欢愉,难道是人人想有便有的吗?不能!可是,这一路上我却是怎样地怨艾他呵…………两朵泪花跳出易珊玲的眼眶,她羞赧地迅速地一下擦掉了,忽又神经质地四下一望:没有,周围没有人……

她恋恋不舍地把这份报纸叠好,又按原样卷起来塞回了窗缝中。她很想带走这一张报纸,可那是别人的,公家的哇!不过也没什么,反正还会有的,而且,这则报道,她现在差不多已经背会了。

雨,已经渐渐停了,重新钻出云层的太阳,穿过稀稀的雨丝放着光芒。易珊玲一步跳了出去,啊,多么奇异瑰丽的景象!——在特别灿烂的阳光和还未完全消散的雨丝所交织成的光圈水帘中,她看到不是一道,而是两道彩虹!

两道上下相依的彩虹从傍镇的大江的这一头升起来,直挂到山那边的顶巅,小小的蓉镇,真是雨后青山绿莹莹,一幢幢被雨水浇洗过的木头房子,被彩虹的七色光辉所映照,真像童话里一般有趣可爱……

易珊玲轻快地跳过积水的石子路,飘曳着那条蓝底白条的裙子,像只小鸟似的飞回了旅社。还没等她进门,那个酷似二姨的女服务员笑呵呵地迎上来,半嗔半怪地嚷嚷起来:“你到哪儿去了?闺女,来了个解放军同志,等了你半天了!”

两艘银灰色的快艇像从水面掠起的海燕,轻捷地驶离了江岸,当巨雷般的机声吼响的时候,船头已像锋刀,嗖地裁开了水面,霎时,艇侧像硕大的白天鹅张起了两翼洁白的翅膀;艇尾,珠迸玉溅地翻卷着银瀑水帘……

在驾驶舱里站着的易珊玲,醉了似的眯着双眼,心花怒放地眺望着这无比壮丽的景致……从机舱中传出的雷鸣般的机声,使她和程旭根本无法交谈,但,那有什么呢,现在,她站在驾驶台旁,站在他的旁边,望着握着驾驶盘全神贯注的他,这就够了,够了……

刚才上艇时,脸孔黧黑只有牙齿是雪白的程旭,就曾告诉了她,带着眼神和嘴角都透露着的而别人不会觉察的笑意告诉了她:今天,他们本来就是要执行日常的巡逻任务的,出发前,大队长破天荒地下了个特殊的命令——命令他一定要到蓉镇去,把妻子接到“葫芦沟”来。这几句话使她感到如此的温暖和熨帖,因此,她马上觉得:什么都用不着说了,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了……

“啊!——”易珊玲差一点要纵情呼喊起来:原来,就在艇尾那汹涌翻腾的珠涛银浪中,她又看到了一道美丽至极的彩虹!那跳跃的浪花中的虹,悠似长弓,闪耀着五颜六色分外奇异的光彩!

惊叹得愣了神的易珊玲,再次想起了今天早晨的梦,并且由衷地相信:梦境虽然离奇,却都不是无缘无故的!

也许,我现在讲述这个小小的故事已经太晚了。但是,每当盛开的木棉花似火一般燃烧在我记忆里的时候,我就不由得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不安;尽管我曾用过种种方法来冲淡这种情绪,可是,正像杯勺之水难以灭火一样,越是有意识地去做,越要加深我的负疚感。

那是六年前的初春。当听说中国文联组织的赴前线采访团有我这个成员时,我兴奋得彻夜难眠。多年固守编辑部这幢四四方方的大楼,我觉得自己的身心也像这灰色的大楼单调而呆板,整天埋头在如山如海的稿子堆中,我觉得自己也快成了个读方块字的机器人。我早就渴望到生活的大海中痛痛快快地畅游一下,特别是我从未见识过的部队生活,而硝烟未熄的边境尤其勾撩我的心。

还没有出发,我就憧憬着此行的种种收获,甚至设想着到战地后最好还能遇上挂彩负伤的荣光以壮行色。

起程十分匆促,行囊也极简易,但我总算没忘了带上老易借给我的那架照相机。老易把这架崭新而颇精美的“莱卡”递到我手上时,亲热地拍拍我的手背,悄声而郑重地交代说:“里边还有半个胶卷,是彩色的!”

彩色胶卷在彼时还是稀罕物品,我的照相技术又不高,老易这样做,足见隆情厚谊。就冲他这份深情,我也非好好完成这次使命不可的。

我像一个气概十足的战地记者一样,雄姿昂昂地出发了。

二十余天倏忽即过。

我把一切想象得太简单了。和许多来边防前线的后方人员一样,我不但没能亲睹炮火隆隆子弹呼啸的实战场景,很多时候倒成了部队的客人和保护对象,何况我们来时战斗已处于“尾声”。所以,当我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十三团的驻地M城时,祝捷庆祝的鞭炮已经震耳欲聋。我没能赶上这场热闹的庆功大会,心想干脆休整一下,整理整理这二十余天的采访笔记。虽说胳膊腿嵌一朵“光荣花”的运气没有摊上,但三个笔记本都一无空白。这半个多月,借助小吉普的奔驰,我像一头快蹄野鹿穿行在丛林山谷的营帐之间,在雾罩混沌的弹药库前,在湿气浸人的猫耳洞中,我把这些匆匆记录下来的文字看得比什么都珍贵,那是战士们用血肉铸成的诗行。

另外,战地采访的紧张生活,也使我无暇顾及个人卫生,且不说我的头发早成了一蓬乱草,那特别能旺长的胡子也几乎与滇南遍地丛生的茅刺相媲美了。顾影自怜间,我又想起了那架莱卡,心里颇为后悔前几天没能在哨所或堑壕前给自己来个留影,否则这蓬头乱发的英姿也是我战地生活最有力的佐证,回去足可以加几分吹牛的资本。这一阵,除了拍完老易给留的那半卷彩卷,我用了十来个黑白卷,蓝天白云丛林河谷村寨壕沟战士边民什么都照了,就是没想到“自拍”一张。嗯,我这个人,总有吃不尽的后悔药。

我刚从提袋中把照相机掏出来,团部宣传干事小程进了门,问我愿不愿意去看他们刚刚布置好的英烈事迹展览室,我当然乐于前往。“五指梳”在头上一抓挠,照相机一提,我随小程出了门。

我在最后一名烈士的像前呆住了。

像被电流击中,像脚底生根,我全身发僵,再也动弹不得。

难道真是他吗?是的,白纸黑字错不了,是他,凤凰寨的民兵连长文廷民。

这不是照片,而是一幅画像,一支不太高明的画笔粗粗勾勒出来的肖像,形貌与其本人并不酷肖。若不是在他生前见过面,我当然不会做此断语,也正因为前不久见过他,印象犹新,这并不相似本人的肖像画就分外勾起我的负疚和痛楚。

我不由得握了一下手中的照相机,心头掠过一阵寒噤。我飞快掠过有关他的事迹介绍,简略的文字记载着他的战功:除了出色地完成支前任务外,这个有“神枪手”美称的民兵连长,还在一次遭遇战中打死过七个敌人。最后,他是在帮助清扫战场时,因为去抬运烈士遗体,不慎踩上了地雷……

小程大概发觉了我的呆相,悄步走过来说:“当地政府本来要单独给文廷民表彰记功的,可他这次是跟我们团的几个战士一起牺牲的,所以我们也把他列在这里……牺牲后,我们想得到他的一张照片以便翻拍放大,可他家里人说他从来都没照过相,只好请人画了一张……”

我又是一阵寒噤,心头越发如坠重石,我的手一碰照相机那凉凉的皮套,立刻,一股酸涩的滋味从心的深处像堵不住的暗泉往外涌流……我的眼眶潮湿了。

是的,当他——文廷民,把生命的终结骤然呈现在我面前时,我无法承受自责的煎熬。

不知是上苍有意安排还是特殊的因缘,半月前,在凤凰寨点水蜻蜓式的逗留中,我偏和文廷民两次相遇。

第一次是在清晨。

凤凰寨的清晨太美了!山色半青半雾,草木葱茏滴翠,鸟儿声声啁啾,若不是薄纱似的雾罩中露出战地医院的标识,若不是从不远处时时传来军车疾驰的轰鸣,你简直不能相信这儿在几天前还炮火连天,也不能相信距此几里外,敌寇的冷枪还时断时续。

我和小分队是昨天夜里赶到这儿的,当时黑咕隆咚,根本没注意这个边寨小村的景象。现在,当周围的景物以滇南特有的万木苍翠和诗一样的朦胧美呈现在眼前时,我禁不住诱惑似的朝山谷走去了。我要好好找几个镜头,拍几张最富滇南特色的风光照,老易留存的彩卷只剩下五张,而且战地医院的护士小朱,那个眼睛明亮双腿细长得像芭蕾舞演员的姑娘,在和我亲亲热热地攀了同乡后,一定要我给她拍两张彩照,模样俊雅的小姑娘尽管也是县城出来的中学生,但在此以前,她从未得享照彩照的幸运。

好一蓬美丽的凤尾竹!好一处衔来半片云雾的山崖!还有这一线似珠帘倒挂的山泉……仰拍,俯拍,我计算着,除了答应为小朱留的,还可以再拍一张,而这最后一个镜头恰恰是最理想的……我正按快门,突然,一只特大号的铁桶在镜头前一晃!迟了,这见鬼的黑铁桶肯定已经糟蹋了这张宝贵的底片。

我悻悻地垂下了手。可是,没容我发火,一双惊异而诚朴的眼睛正憨憨地望着我。

“……?”他问了一句什么,用手指指我胸前的照相机,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我没能马上听懂他的话。这是个面孔黧黑然而五官相当俊秀的小伙子,虽然也戴着军帽,穿着一身褪得发白的军装,但并没有领章帽徽,根据他那颇为难懂的口音,我断定他是这里的边民,兴许还是个基干民兵。因为他尽管来挑水,可身上还是一副戎装未卸的样子,一支步枪斜挎在左肩,腰上的子弹带也鼓得满满的。他挑的那两只铁桶也特大,足见小伙子力气非凡。

他用手比画着,又问了一遍:“你是专拍风景电影的?”

我总算辨出了他的话意,我不明白他为何把我看成是拍电影的,而且用了“风景电影”这么个词儿。也许我刚才举着机子四处扫描的举动被他看在眼里了;也许他觉得一般摄影师是光拍人而不拍风景的;也许,他脑子里压根就没有摄影记者、电影摄影师,摄影机与照相机这些有所区别的概念。

“不,不拍电影,我这是照相机,只照几张照片。”我并不想和他多说什么,再说,他刚才不经意地破坏了那个镜头,我心里还有点懊恼。

“那么,也能照人吗?你也给人照相吗?……”他兴奋起来,两眼亮亮地放着光,一边放下水桶,一边从口袋里摸出半包揉皱了的烟,递给我一支。

我摇手谢绝,倒不是我不会吸烟,也不是嫌这烟不好,而是……我猜想着小伙子和我套近乎的意图。

果然,他立刻眉飞色舞起来:“你就是专门来照相的?太好了!技术高哎,你技术高哎!”他连连竖着大拇指。

我猜想着,小伙子这样奉承我,一定是想让我给他照张相,可机子里仅存的两张是给小朱留的份,再说我又和他素不相识,而他又非部队战士……便先入为主地声明道:“我这机子里已经没有胶卷了,没有了,不能给你照,明白吗?”

小伙子愣了一下,连连眨着眼睛,好大一会儿才明白了我的话。他有点不好意思了,摇摇头,嘟囔着说:“不不,我不照,我现在不照,我们村里的人从来都没照过相,老人们都迷信呢,说照相会摄了魂,吸了血。前年县城里有人到这里给大家照相,还没进村就让沙旺大爹给赶跑了,哈哈哈,只有李山达照过,就他照过相……”

“哎,那他也不怕吸了血?”我笑了。闭塞落后的边寨小村,什么样的习俗没有啊,他说的这些我全信。

“不,李山达是结婚,他和新娘子都是小学教师,他们上城里照的,跑了一百多里路,照的可好看啰!这么大一张照片,这么大!”他又用手比画着,满脸的憧憬和欣羡,“同志,这样大的照片,你这个机子也能照吗?”

“能的,照片可以放大。”我看得出来,小伙子还是很渴望照相的,但是……小朱的倩影再次晃在我眼前,再说我刚才已声明过了……我硬着心肠,又说,“对不起,这次的确没有胶卷了,下回,下一次我给你……”

“不不,我不急,不急,等以后,等明天我把她叫来,请你给我们两个照一张,也照这么大的,跟李山达那张一样……你说好吗?先谢谢你了?!”小伙子忸怩地红了脸,给我敬了个礼。

我明白了:小伙子所说的“她”,一定是他的对象。“好的,好的,”我连连点头说,“你叫什么?”

“哎,我叫文廷民,文廷民,就是这凤凰寨的……”小伙子热心而巴结地说着,没等我掏出纸笔,他用手指头歪歪扭扭地在地上画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决定往回走了。当我忙忙地把机子装入机套时,一不小心,镜头盖掉了出来,骨骨碌碌地掉到悬崖下了。

“哎呀!”我着急地跺了一下脚,虽说镜头盖不是最关键的部件,可是,机子是借人的,少了哪一样都不好交代,而且即使日后去买,也不一定能配得上。

我往悬崖下探身一看,立即从脚底心升上一股寒气,悬崖下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毛刺尖利的芽杆像刀山剑丛遮没了这片深谷。

小伙子也替我着急了,“我下去找找!”

“不不,不用,不用!”我连忙拖住了他,大海捞针,冒险去找这个小东西,绝对划不来。

“要不找回来,你不就不能使了吗?”小伙子的神色比我还着急,“去找找看,我能找得着的……”说着,他还是要往崖下爬。

“别,别下去,太危险了!”我使劲拽住他的胳膊,跟他说明镜头盖子的用途及冒险去找的不必要。

小伙子愣愣地望望我,又望望崖下,惋惜不已地摇着头。

我懊丧地叹了口气,要是配买不上,只好对不起老易了。

我被一群要求照相的战士包围了。

难怪这儿要被他们选作背景,这个小村寨的任何地方都是最佳风景点,而苍山如黛,晚霞欲燃的黄昏,则别有一番情趣。营房前面山坡上的几棵木棉树,正喷吐着火焰般的花,最浓艳的颜料都涂抹不出如此辉煌的色彩。

胶卷现在只是几个黑白卷,说实在我对自己的技术也没有足够的信心,可我还是敌不住战士们的要求,看他们一个个在本子上给我留下姓名地址的认真样子,看他们照完相后一个个兴高采烈的神态,我觉得这次到前方来为战士们尽这点义务也算不虚此行。

咔咔咔,一个又一个,每人照两张,一张全身,一张半身,不知道是谁热心传播的结果,连离得很远的几个班的战士都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人越来越多,我只好“减半”满足他们的要求:一人一张。后来又只好两人一张、三人一张,终于,最后一个胶卷也用完了。

我分开人群走出来时,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来又是文廷民,他立在远远的屋墙下,一定在这里站了不少时候了!我刚才真应该早点发现他才是……现在,我如果又对他说一声胶卷没有了,那可真有点尴尬。我心想还是装作没看见他才好。就在我准备低眉埋头走过去时,远远有人大声喊文廷民,他应声回头,匆匆而去了。

我心里一松。这才注意到小伙子今晚的衣装实在狼狈;虽然他那支枪仍然斜挎在肩头,可裤脚管却一边长一边短,而肩膀头和后膝弯不知怎么搞的都扯着大口子。

我刚回到连部营房,连长就问我:“杨同志,这小玩意儿是您的吧?”

果然,连长手上托着的,正是我早上跌落的镜头盖。

“哎?怎么在这儿?谁找到……”我刚脱口一问,立刻明白了:悬崖下的茅刺和文廷民衣裤上的大口子像两个特写镜头叠印在我眼前。

“是文廷民捡了送来的,他是凤凰寨的民兵连长,挺出色的小伙子,要不是支前,上个月就结婚了……”

我顿时涌起一阵歉疚。心想如果还能在这儿待两天,我一定设法再弄到几个胶卷,第一个就要给文廷民拍照。

可是,第二天下午,我就和小分队一起应召到另一个炮团采访去了。

“你看,这就是文廷民的未婚妻和他母亲,他母亲七十多岁了,就他这个独子……”小程还在轻声介绍着,“他的未婚妻一定央求看看他的遗体,可您知道,被地雷炸中,遗体难得完整,连头颅……他母亲倒好,老人挺坚强的,你看,追悼会上,就她没号啕大哭……”

我泪眼模糊,实在无法辨清那些烈士家属的合影。

返回内地后,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借放大机,又买了一大堆相片纸和洗印物具,准备用心用意地扩印那几百张照片。这些费用几乎耗去了我的全月工资,每夜躲在黑布蒙严的小屋里,我一忙就是几个钟头。对此,小芸倒毫无怨言,只是当捡出那张特殊的人头像——那张显然是用画笔粗粗勾勒成的放大照时,她惊讶不已了:“这是谁?这张照片怎会是这样的?这怎么能送人?”

我摇摇头,不想讲解。

是的,我不知道怎样赎回自己的过失,无论怎样的话语都难以使我释然于心,没能将文廷民那短暂如花的生命拍成底片,我将负疚终生……

“丑2-15304”

经常坐车,我从来没有记过车号,唯独这个车号像刀子刻在我的心上,令我无法忘却……

我来到边境时,战斗已经打响一个星期了。按照原定的任务,我到了滇南的一个军分区,准备采访边防军参战和边民支前的情况;到达分区大院时,已是傍晚时分。

要去的地方在国境线,我想星夜兼程。道路相当难走,眼下车辆又紧,分区宣传科科长老田用食指和中指在桌上弹了一阵,剑眉一抖,做了决断:“就这样,还叫15304!”他拿起了电话:“车库!车库!请叫……”

两分钟后,只听门外一阵嚓嚓嚓的脚步,接着就是低哑的一声:“报告——”

门槛上出现了一个身个瘦小的战士——他实在矮小,双脚并齐在门槛上,军帽离门框顶还有一尺高。

我站起身来打量他,心里不由得想:这,实在是个孩子嘛!

一见他,老田那两道笔直的剑眉立即软软地弯了起来,眼角的皱纹也眯成了细细的菊花瓣:“你没休息好吧?一定的,一定……可是,任务……”

“报告首长,我已经休息好了!”小战士重新举手敬了个礼,尽管他的声音有点嘶哑,但,为了表示自己是精神抖擞的,他拉了一下衣襟,又使劲挺了挺胸脯。

我为这个稚气十足的举动感到好笑,但终又没笑出来。因为我看到面前的是这样一副表情严肃的脸庞:那显示倔强个性的线条笔直的鼻梁;那深思中略显沉郁的眼神;那抿得紧紧的嘴唇……哦,这是一张与其年龄不甚相称的相当严肃的脸庞,面对这样的脸庞,你是笑不出来的。

“哦,你的嗓子……别忙了,多带上几壶水!”老田那亲切的目光抚过他的全身,接着,他哗地拉开抽屉,摸出一个纸包,“这个,还是你带上!”说着,他把纸包揣在了小战士的口袋里。

小战士用劲地眨着他那黝黑的眼睛,像听凭母亲摆布似的一动不动。

老田简短地吩咐了我要去的地点,小战士点一点头,没再说话,又举手敬了个礼。就在他正要回身走出时,老田追上一步,用手指甲替他刮掉了肩头的一小块泥巴。

小战士又一次在门槛上站住了,仿佛是老田刚才那疼爱的举动使他获得了更多的信心似的,他回过头来,眼里流露出半撒娇半恳求的神情,说:“田科长,这次回来,可要答应我上前……”

“好,这回一定要考虑你的要求!”老田截断了他的话,一见小伙子似信非信地瞪大了眼睛,老田笑了,一只大手轻轻落在对方的肩头,“军中无戏言!懂吗?”

小伙子嘴一抿,两眼一闪,他倏地转身,似箭离弦地飞出了门外!

军情紧急中,能够如此迅速得到车辆和司机,真令人喜出望外。老田接着告诉我:“这个小鬼,今天刚跑了四百多公里,要说累,是够累了,可你走得铁紧,没法呀……至于这个小伙子的开车技术么,你就等着瞧!”

我点点头,心里着实感激老田,一边又想:这车,不知是部什么样的车,我们要走的是一条险关重重的路:人称犬牙遍地的“石子岗”、叫人胆寒的“小天梯”、三步一急弯的“九龙盘”……再加上战时通行,谁知还会遇到……没容我细想下去,只听得背后“嘀嘀”两声轻响,一辆草绿色的小吉普嗖地来到我的面前。

好漂亮!一眼就可以看出,勤快的主人,已经细细地冲洗了整个车身。在落日余晖中,车窗玻璃熠熠反光,那绿色的车壳就像一块刚被露珠润湿过的草地似的鲜亮,四只轮胎也干净得漆黑乌明,连伪装的“草皮”都伸扯得舒舒展展,宛如真正的小草一丛丛地直立在绿色山冈上,我惊喜地打量着,目光落到了车头那块新簇簇的白底蓝字的牌牌:丑2-15304。

“嘀嘀!”又是轻轻的两声喇叭,哦,是招呼我上车呢!这时,小伙子已打开了车门,探出身来朝我点点头;我弯身进去刚刚坐定,丝毫没有感觉,车子已经开动了。我还没来得及环视一下车子内部,“丑2-15304”早像一只轻捷的燕子,无声地飞离了分区大院……

老田说得不错,这个小伙子的驾驶技术十分娴熟,瞧,这启动开驶的第一手就这么漂亮!

不过,我马上就发现这小鬼不爱吭气,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脸孔板板,神情悒郁。瞧,从在老田屋里相识到现在,他还没同我说过一句话呢!此刻,他那双略略下陷而显得沉郁的眼睛牢盯着前方,那严肃而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告诉别人:他的整个心思都在手中的方向盘上。

当然,开车时不应该和驾驶员谈话,可是,我这个大半时光在车上颠的人,见过许多技术高超的驾车“油子”,他们常常一边开车,一边满不在乎地和人拉呱。像这样的两人同行,一句话不说,简直是没有过的。于是,就想和他攀谈几句。

“小伙子,您是哪儿人?叫什么名字?”

“贵州。”抿紧的双唇蹦出了这两个字。大概是觉得还没答全我的问话,过了一会儿,他才又蹦出了两个字:“姓陈。”

“哎,小陈同志,您多大啦?有十几……”

“十几?”他回过头,迅速而不满地瞟了我一眼,又闷声闷气地咕哝道,“二十好几啦!”

我一顿,抱歉地向他笑笑:“喔,那您参军几年了?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

“五年。开车吗?”他咕哝着,“七年前就会了……”

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惊异。尽管这个小伙子声明他有“二十好几”,但我实在不能把他的年龄猜在超越二十二岁以外,因为,他那太小的个子和虽然严肃却总透露着的一股稚气的神情,使我根本无法相信——七年前?难道十四五岁就会了?不可能。不过,鉴于刚才的“教训”我不敢盲目判断。

“哎,小陈,您家里都有谁?”

“母亲,两个妹妹。父亲五年前调到新疆去了,他是个老汽车兵呢!”小伙子嘴角掠过一丝难得的笑容,“我是在他的驾驶室里泡大的……”

这一说,我恍然大悟,刚才的疑团顿时全释。

我饶有兴趣地问:“你是独子,怎么参军的?”

“想办法嘛!只要肯想办法,还怕没有办法?”

我笑了:“你妈舍得你?”

“她舍得让爸爸去新疆,就该舍得我参军。”

“这次上前线呢?她知道不?”

小伙子摇摇头,闷闷不乐地一哼,声音嘶哑地说了句:“我算什么上前线?还没上去三天,就给叫回来……”他深深地叹息一声,拧着眉毛,不再说话了。

我知道,我无意中撞着他的心事了。我歉疚地侧头看看他,从方向盘前的微明的灯光中,我只看到了两条紧蹙的眉尖和那重又紧闭的嘴唇……

夜幕降临了。

我们的车子迅速地驶入了往边境去的公路。公路上是如梭的运输车队,车声隆隆,灯影交错,满载辎重和弹药的大卡车,像一条巨龙似的在夜色中匆匆行进。

开始,我们这“丑2-15304”还以它的轻捷和小巧,得天独厚地越过一辆辆笨重的运输卡车,迂回前进。可是,愈来愈密集的车辆,迫使它渐渐减慢了速度,终于,它也“嘎”的一声,在那望不见头尾的“车龙”中间“抛锚”了。

我伸出头一望,哎哟,是由于堵塞。看来,已堵了好几分钟了。要在平常,这算不了什么,可在战时,在眼下,在这几乎是车车首尾相接的行进途中,这种堵塞却相当难以排解,而且,不消一会儿,就会酿成越来越大的故障,这真叫人挠头。

司机们围在那儿吵嚷,着急、恼怒,嗓门一个比一个高,可一点也听不清在嚷些什么……我缩回头来,却见车里光剩下我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小陈已经跳下去了。

我想,反正坐着也是等,便也跳下车来,挤到了那一群乱吵吵的司机中间。

我当然插不上嘴。听着他们那火气冲冲地嚷嚷,只是一味着急,其中,有一位块头挺大的司机,和另一位挥着手臂互相指责,已经脸红脖子粗了。

正在难分难解的当儿,忽然人群外边响起了一个嘶哑的声音:“谁是17353?”

“干吗?”正在吵嚷的那个大块头愣了一下,粗声粗气地反问,四下搜寻着刚才问话的人。

“那好,就从你这儿排解,你得倒车!”声音嘶哑的人一下钻到了他的面前,呵,原来是小陈。

“你得倒车,只有这样!”小陈重复道,威颜厉色地扬了扬眉毛,“只要你从斜坡上倒退二十公尺,左边的车子就可以活动了……”

大块头很不服气地瞟着小陈——这个他弯下腰来才能与他齐肩的小个儿,竟用这种口气命令他!他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你懂?说得轻巧,从斜坡上倒退……你倒倒看!”

小陈不睬大块头的表情,仍是下令似的说道:“你把钥匙给我!”

大块头瞥他一眼,没动。

周围的人都一起嚷嚷了:“给!你就给他试试嘛!”

大块头很不情愿地答了句:“我就没锁!”

话音未落,小陈一下挤出人群,朝大块头的车子跑去了,大块头一愣,立即跟了出去。

这时,我的肩头忽然挨了重重地一拍:“好,是小陈这家伙呀!当然行!”

我扭头一看,是挤在我旁边的一个司机,看来,他是喜不自禁了。

“你认得小陈?”我问。

“怎不认得?15304嘛!”他眯起眼睛,追随着小陈跑去的方向,喜滋滋地对我说:“我们俩原是一个运输连的,前几年,我们一月几趟地穿过边境给越南人运吃的、穿的……妈的,谁知道都喂了白眼狼!哦,小陈这家伙开车,神啦!年年总结,年年表扬有他的份!就因为有一手,一打仗,首长把他调到小车班啦,可他……哦,这家伙,你瞧,什么都难不住他的,你瞧……准成!”

我看到了,不,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17353”正在进行的“绝技表演”:它几乎是斜侧着车身,正一步步倒退到斜坡的那条窄道上。这条窄道,一侧是深沟,另一侧是闪烁着波光的溪流……不能有半点差池,不能有一分歪斜……好,居然成功!我舒出一口长气。

真是皆大欢喜!不一会儿,车队又像一条活了的巨龙,蠕动起来了,雪亮的灯光中,只见一辆辆卡车奔驰向前……

小陈回到了车上,我们的车子又轻巧地越过一辆辆大卡车,迅速地穿行起来了。这时,不少卡车司机都伸头向我们这辆车子招手,示谢和钦羡的目光接连投向“丑2-15304”。

“小陈,你真行!”我衷心地赞叹道,“刚才真替你捏了把汗呢!”

小陈不在意地摇摇头,两眼注视前方,不声不响。

一看他的神情,我收起了与他攀谈的打算,也像这位同伴似的默不作声,只是瞪着眼睛,屏声静息地注视着被车灯射穿的神奇迷离的夜幕,盯着前方那曲折而崎岖的道路。

“丑2-15304”很快超越了车队,首先扑入到大山的怀抱里,沿着山道盘旋而上。

“要过‘石子岗’了,杨同志,这儿颠得很,您扶好呵!”半晌没开腔的小陈,忽然偏过头来,嘱咐道。

我立即聚精会神起来,更紧地扶牢了把手。

真怪,有时候你认真应付的事却并不像料想的那么严重,当小陈说了声:“好了,过完了!”时我才发现,刚才真是白白紧张了一阵,因为我一点也没觉出有多么颠簸!可是,当我回头从尾灯的光亮中看清了果然是犬牙交错、乱石遍布的山道时,我就越发体验到小陈驾车技术的高超!这时,我的身子猛地一仰,后脑勺一下子撞着了一层厚厚的靠垫——碰上了也不疼!我笑了,暗暗领会了这个小鬼特具的细心。

夜色浓浓,在逐渐升起的夜雾中,既辨不清周围的景物,也听不见草虫的鸣叫,耳畔鸣响的,只是远远近近那车轮疾驰的声音。几天来连续乘车的倦意向我袭来,渐渐地,车轮奔驰的音响,汇成了有节奏的催眠曲,我终于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当我从酣睡中一下惊醒时,我发觉,曙光已经透进了车窗。

哎呀,天都快亮了!我暗叫一声,笑着对小陈说:“能在车上睡这么久,这可真是平生第一回……哎,小陈,过了九龙盘没有?”

“九龙盘?”小陈微微一笑,哑声回答,“早过了!”

“那,‘小天梯’呢?”

“刚过。”

我暗自惊叹,忍不住伸出头去张望。晨光熹微中,只见远山近岭都被沉重的晨雾笼罩着,这条不久前才抢修好的山间公路,像一条断断续续的飘带,在浓雾中若隐若现,而崎岖陡直的“小天梯”,掩藏在重叠的峰峦之中,就在我们的脚底下。

呵,过来了,那人所共知的最难走的弯道和险谷都闯过来了,我竟在浓睡中毫无所觉!而小陈……我满怀敬意地望望他,只见他依然挺着胸膛,全神贯注,严肃的脸庞上,看不出丝毫疲惫的样子。

“小陈,休息一下吧,您不累吗?”

小陈摇摇头,眼睛一直盯牢前方,过了一会儿,才说:“再过十分钟吧,到前面那个平坡……”

这时我才听出来,他的嗓子更加嘶哑了,我问:“金牛寨不是快到了吗?”

“快了,至多一个钟头……”

我心里一阵高兴:金牛寨是我此行下车的地点,到了那儿,小陈就算完成任务了。

“小陈,您喝口水吧!”我发现他的嘴角已经起了好几个燎疱,“您太辛苦……”

小陈固执地摇摇头,眼睛依然瞪着前方……在大约过了十分钟后,他才刹了车。

我很高兴这个小鬼终于同意休息了。当我挪动发胀的腿迈步下车时,小陈早已轻捷地跳下了车。

晨雾茫茫,可是天色终已大亮。

我在车子周围溜达,舒展着四肢,一边张望这被小陈叫做“平坡”的地方。

看来,这原是一座树木葱茏的山冈,岗上满是丈把高的松树和蔓长着两种叶子的桉树,在茂茂密密一人多高的茅草丛中,钻着一棵棵野生的芭蕉。

战线已向前推移了,可在这儿明显地看出了战火的痕迹:坡脚有几座残破的土墙,烧断的树干,似乎还散发着焦煳的气息,被劈掉半拉的树杈零乱倒垂,几个深深的弹坑,张着乌洞洞的大嘴。

这时,我看见小陈不知什么时候,已用采集的松枝和野花编成了一个小小的花圈。拿着这个花圈,他独自向坡上的松林慢慢走去。

我愣了一下,没有跟上前去,但,小陈的举动,我望得一清二楚,只见他上了坡,就在一棵半焦的松树前站住了。他折了一根松枝,在树下细细扫出一片干净地方,把手中的花圈倚放在这棵树下,然后,他一动不动地默立了几分钟。

树下没有土堆,没有坟头,他是悼念什么人呢?战友?亲人?我正默默揣想,小陈走回来了。

“杨同志,上车吧!”小陈低垂着眼睛,简短地说,没等我应声,他一下子就跃上了驾驶座。

我默默地上了车,心里好生奇怪。但是,这一路同行,我已多少知道了小陈的脾性,他不说,我怎么好问呢?不问,这重重疑虑堵在我的心头,使我不得安宁,我纷乱地联想着小陈这双总显得十分悒郁的眼睛,终于又鼓起勇气,问道:“小陈同志,请您告诉我,刚才,您献的花圈是……”

小陈没有马上作答,可我分明听见了他那粗重的呼吸,哦,这小伙子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声音喑哑地开口了:“杨同志,您没听说过吧?这里是国界线。这平坡脚下,原来有三户沙族人家,三户人家九口人。一个星期前,一股敌寇为了化装逃跑,抢了他们的衣服,烧了他们的茅屋,怕他们走漏消息,这班强盗又把这九个边民集中到一个大坑里,统统杀害了!”小陈说着,朝我转过了那双深幽而沉郁的眼睛,莹莹的泪光在他的眼角闪动,“杨同志,这九个人里边,有三个老人,两个不到五岁的孩子,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她叫依花……”说到这里,他的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停住了。

我一声不响,默默地等着他的下文。

朝晖刺破了浓雾,绚烂的霞光照射着四周的山顶;承受到光泽的草木都挣开了山岚雾罩的包围,霎时变得明媚而鲜艳起来。

又开始凝视着前方的小陈,好像并不打算把刚才的话头继续下去。我等着、等着,只听他突然轻轻说了声:“杨同志,您看,到了!”

我抬头一看,果然,晨光灿烂中,金牛寨的房舍隐约在望……

和小陈分手时,我再三劝说他住上一宿再走,小陈执意不肯;我知道他的脾性,只好由他做主。在公社院子里帮他冲洗了车子后,小陈马上发动了车子。

望着端坐在驾驶室里的小陈,我忽然感到了惜别的依恋。我觉得好像有许多事要问,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知问哪一桩,该说什么话,看到他嘴角那越鼓越大的燎疱,我心疼地想起来了:“小陈,路上您得多喝水,瞧您这一嘴燎泡……”

这一来倒提醒了他,他马上从衣袋摸出一包东西塞到了我的提包里:“给,杨同志,这东西您留着冲茶喝,清凉败火,还治好多种病呢!”

我低头一看,认出来了,这是老田交给他的那个纸包,我说:“那怎么行,这是老田要您喝的……”

“不,您不知道,这是一种野果,叫香樟籽。原是我带回去送给他的……哦,以前我在运输连开车时,回回车过平坡,总见小依花站在岗上迎我,手里提了个盛满清茶的竹筒,竹筒里泡着的,就是这种香樟籽,又清凉、又香甜;回回喝了水,她总要在我的衣袋里塞上一包香樟籽……”小陈那嘶哑的嗓音又发颤了。

我说不出话来,把纸包紧紧捧在手里,立刻感到了它的分量。“这个仇……”他咽下了未完的话语,便使劲一踩油门,霎时,脚下迸出一声裂帛崩石的音响……

当小车扬起一股细尘时,我不由得追上一步,可是,车子已经驰远了。我凝望着这疾驰而去的草绿色小车,只觉得那块“丑2-15304”车牌,异常地鲜亮、醒目。

半个月后,在充满了硝烟气味的战壕里,我从一份战地快报上,看到了一条触目的报道:边防某部司机陈汝方,在前线执行任务途中,遇上装成我方人员的九名敌人特工队,狡猾的敌人拦劫了车辆,妄图逼他开往越方阵地,勇敢机智的陈汝方,等敌人上车后,把车子开到雾谷中的绝壁,猛地一踩油门……

自卫还击战结束之后,我回到了军分区。进了大院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车库;凡是停在库内、院内的大车、小车,我挨个儿看了个遍,唯独不见“丑2-15304”!

我的心沉重起来了,推开宣传科的门,一见老田,我第一句话就是:“丑2-15304”是不是又出车了?司机小陈,是不是就叫陈汝方?”

老田微微眯起多皱的眼角,我看出来了,他是在竭力把涌出的泪花忍了回去。

听了我的问话,老田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拉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了一块长方形的车牌,那鲜鲜亮亮的车牌,白底蓝字格外醒目:

“丑2-15304”

寂静的山谷

几年前,奶奶就偷偷给春谷卜过卦:孙女的姻缘就出在邻村,并且要应在二十四岁这一年。今年,春谷已经到了二十四岁,而且年底都快过完了,非但没有婚姻喜讯,连对象的影子也没见!

尽管奶奶急得唠叨、嘟囔,春谷却照例像没事人一般。你想想,团支部委员、民兵副排长、筑路工地组长、宣传干事……五花八门的一堆头衔,加上姑娘平素就不爱在肚角角存心事的品性,叫她哪还有工夫想去?人常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别看我们春谷一非天仙,二非美女,平平常常就这个模样,可是对那些十分活跃的“愿”来者,她却连个直钩也不肯抛呢!

至于对那些托张家大妈李家大婶来和奶奶咬耳根子的小伙子,春谷压根儿就没往心上放。真的,别看那些人不缺胳膊不少腿,可就是脑瓜里缺了根弦。不是吗?是好是歹大家都长了眼嘛,干吗非请个刚吃了葱花肉丝汤米线的老婆婆来动弹两片滑溜嘴?你那三间宽宽堂堂的新瓦房谁都晓得嘛,你那一套油光水亮的新家具谁都见过嘛,春谷又不是跟你那屋子、家具相好去,绕七弯八夸耀那些硬邦邦冷冰冰的东西干什么?真是蠢得可笑。

殊不料冷丁又杀出个程咬金。嗬,这个小伙子倒是有点出格,一没请媒人,二没夸财产,自己直丁丁地“闯”上门来了。

没请媒人是因为他没父母兄妹,兴许旁人也没教他要搬请个说合的人;没夸财产是因为他没啥可夸的,除了那一身没有帽徽领章的军装和那杆常年不离身的自动步枪,小伙子好像也没别的财产。呶,无牵无挂,简简单单。这个人不但有点憨,而且有点怪!

春谷和他是在工地评模会上认识的。可也没朝他多笑一笑或多说几句什么呀!完全是和对其他同志一样,真格的,完全一样,没半点多余的表示,可他呀……谁知他是怎么想的,竟不哼不哈地跑到村上,跑到春谷家去了,而且两次都是春谷不在家的时候!结果呢,和春谷那耳朵不太灵便的老奶奶又说不上个三言两语,却摸起门后的那根扁担去挑水了……小伙子话不会说,力气倒蛮大,呼呼哧哧的一口气就挑满了缸!缸满了,话更没了,只好走。走时,春谷也没回来。事后光听奶奶唠叨说,是个长得结结实实的小伙子,名姓呢?说不上来。奶奶耳朵不好,眼睛还管用,光记着是个上挑眉,红脸堂,嘴唇厚厚的,上唇角还长了颗黑痣……

有天晚上,工地要开联欢会。消息一公布,嗬,筑路的民工营地好热闹!晚会场所一如既往:天是帷幕,地是舞台,“舞台”前一千米处是两道架枪守卫的堑壕。尽管那时战斗还没打响,可是那些吃了昧心食的“越老三”,鬼知道会偷偷摸摸干出些什么名堂哟!因此,防备是一定要防备的,不过说实话,那些被派去放哨的小伙子,是不是都像参加晚会的那么兴高采烈,可就难说了。为什么?唉,你不知道晚会的节目多丰富哟,光春谷她们那个女子排就准备了十一个,而且全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特别是春谷自编自演的独舞《苗家咪采送水来》,更是没说的——谁知道她在星光下练了多少回?真的,莫看春谷是地地道道的汉族姑娘,可她只要把那一头小瀑布似的黑发盘到头上,把她的好友黛黛那件花边袄和百褶裙一穿,再来几个轻旋快转,谁不当她是个活泼伶俐的苗家少女!

说来不巧,晚会要开始了,春谷却忘了带一件最重要的道具——两只耳圈。不管贵重的也好,便宜的也好,哪个苗家姑娘不戴耳圈呵!而且这耳圈还是舞蹈里的一个重要道具:咪采为了给在深山施工的大军送水,背竹筒上坡,不怕路远岩陡,山石挂破了漂亮的衣衫,荆棘勾掉了她心爱的耳圈……唔,不细说这剧情,反正耳圈是少不了的,而黛黛也恰好没带!黛黛戴上藤条帽、穿上民工服装半年多了,她老早就是一身汉族姑娘打扮,还戴耳圈干什么?旁的姑娘们呢,也因为有节目要用,错不开……

姑娘们叽叽喳喳,也不知道是那只快嘴鸟把这事嚷嚷出去了,反正……咯,就在春谷上场前的半小时,黛黛手里出现了两只明晃晃的耳圈!

哪来的呢?黛黛抿了半天嘴唇终于憋不住,笑嘻嘻地咬着春谷的耳朵说:“是四排的一个傻小子给的。我亲眼见他在岩头上把自己的水烟竹筒砸扁了,当时我真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可后来……喏,原来就是为了取下竹筒上这两只银箍!他细细地在石凳上敲了半天呢,敲成了这!你瞧,多像耳圈!还让我一定交给你……你瞧,这家伙多有意思……”

春谷愣了,忙问名姓,可毛手毛脚的黛黛却连名姓也没问,光知道他是四排的,说像是上月在评模会上挂过红花的那个苗族小伙子。中等个,红脸膛,眉毛很粗,嘴唇上有颗黑痣……

嗨,你简直不知道春谷那晚的舞跳得多动人哟!大家不知鼓了多少次掌!而春谷好像没大在意,只是在上台、谢幕(也根本无所谓台和幕,只不过跑到人圈中鞠了两次躬)的前后,她曾滴滴溜溜地转着那双黑眼珠,很希望看到那张眉毛很粗、唇上有颗黑痣的红脸膛……可是,压根儿没有!事后,她装作漫不经心地向连长打听当晚在堑壕那边放哨的人时,才知道那里边就有他。

“花了这样大的心思又没能来看,真是……”春谷想来想去,老感到心情平和不下来。后来想到:起码应该把东西归还原主。恰好,第二天清早,春谷在汲水的泉边遇见了他。他已打好了两桶水,挑着往回走。春谷迎上去,还没走到跟前,小伙子的脸一下子……嘿,即使春谷昨晚抹了油彩,也绝不会有这么红!春谷心里好笑。面对这种小伙子,春谷向来是大大方方的,就叫了他一声,两人都站住了。可是,小伙子的头却垂得像一棵晚间对着星星的望日莲。

说什么?没话说啰,春谷掏出那两个“银耳圈”递还给他。谁知小伙子却像触了电似的,一张红脸霎时变得煞白,唇上那颗黑痣和两道粗黑的眉毛一起痉挛地跳了两下……他什么话也没说,接过“耳圈”就背转了身,就在春谷呆呆地琢磨他的神情变化的一刹那,只听得“咚”的一声,亮晃晃的耳圈就坠落到身旁那条淙淙流淌的小溪里了……

春谷愣了,等她定神看时,他已挑着水大步走了,走得那么急促!春谷有点懊恼,不知道该生自己的气还是该生……唔,不管怎么说,反正这是个古怪小伙子,世上哪有像他这种……她也有些赌气地连忙回身走了。

这些都是个把月前的事。从战斗打响这半个月来,生活过得好紧张哟。春谷她们这女子排,没被批准上前线,可是男民工们全参战走了,要知道那全是些能打能踢会放枪的民兵小伙子。平素你不服气倒可以,一打仗,上级首长可就跟你来个“男女有别”啰!

好吧,不让上就不上,春谷她们一憋劲,这半个月的施工进度抵得上以前的一个半月!她们提前半个月完成了这条国防公路最后的施工任务,受到了工地指挥部的表扬。可是,春谷并不沾沾自喜,她觉得比起上前线的人,这个贡献太小太小了……

总算不负有心人吧!春谷所盼望的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终于来了:指挥部命令姑娘们马上去前线,到前线包扎所去抬回一批烈士和伤员!

到了前沿包扎所,姑娘们四人一组,一副又一副的担架很快起身了。最后,当剩下最后两副需要抬的担架时,包扎所的那个负责同志对春谷她们说:“同志们,请你们先抬这位民工同志,他的头部和胸部都负了伤,当然,还有救……唔,你们不知道这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小伙子,据送他来的战士说,他帮助部队完成了侦察任务,本来可以撤下去的,可他不肯,抓起支自动步枪就和部队一起冲锋,一连收拾了七个藏在猫耳洞的敌人。就在要打第八个时,他挂了彩……”

听得入神的春谷不由得俯下身去,看了看躺在担架上的这个人。只见他头脸都被绷带包得很严实,不知是他尚未完全昏迷还是因为别的,听着刚才的一番介绍,他的头微微扭动起来,像在否认对方评价似的费劲地摇了摇头……就在这时,春谷清清楚楚地看到:在他头部左侧稍稍松动的绷带下,露出了一条粗黑英武的眉毛和唇上的一颗黑痣!春谷只觉得心猛地颤抖了一下,几乎要惊叫出来,不过她很快镇静下来,抑制住猛烈的心跳,眼光下意识地掠到另一副担架上,急促地问:“同志,那么,这又是……”

回答的声音沙哑而低沉:“这是八连的一位副班长,他已经牺……”

春谷的心像整个儿掉在了冰窖里,她仿佛不肯相信似的,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副班长的胸口……呵,难道是错觉?她觉得胸口似乎还有微温,也许……呵,一点都用不着多想了,她朝肃立在周围的姑娘们一挥手,果断地吩咐:“素枝、黛黛、香娅,你们跟我先抬这位副班长,秋莲,你们负责抬……那位民工同志,紧跟着我们,快!”

她们就是这样一前一后起身的。走在前面的黛黛和素枝,因为光记住快,光想快,所以慌不择路,随着逐渐扑上来的早雾,她们不久就和前面的担架队失散了,并且走上了一条岔道。等到发现时,为时已晚,越来越浓重的雾罩像沉重的帷幕迅速地包围了她们,淹没了周围的一切。拐回去?当然不行;这儿是敌我交错的山谷,不但鸣枪、报警被禁止,连轻轻的喊话也不允许。现在,只能在浓雾中沿着这片山谷摸索着,快速地、悄悄地前进……

现在,春谷感到沉重的不光是超过她们体力的负荷,而更加使她压抑的是……说实在的,她抬的是前面这副担架,可后面那副担架的每个人的脚步,特别是担架上的那人的呼吸,都一下一下重重地响在她的心上!

是的,刚才她一眼就认出是他了,可是她不能让大家都知道就是他……也正因为如此,她觉得自己刚才不能首先去抓起他躺着的那副担架,否则,她将会感到是一种私心而愧疚得无地自容。是的,她只能像现在这样,只能这样……

浓雾仍在不断生发它那神奇的力量,它从深深的谷底涌起一缕缕一团团淡灰色的轻纱,不停地缥缈上升,不停地加重它的色彩。那渐变渐深的云雾,织成了一道道厚厚的银灰色的帷幕,紧紧地裹住了天地间的一切。

春谷屏声静息地倾听着,从大家继续发出的粗重的呼吸声中,她明白,和她一起抬担架的姑娘们不仅是力乏,而且心情紧张。是的,现在唯有尽快走出这片浓雾包围的山谷,才能脱离危险,才能使担架上的人,尽快得到抢救……

躺着的副班长没有一点声音,连轻微的呼吸也没有,事实上,他早已不可能有任何声息,刚才只不过是春谷心底那善良的愿望,使她过久地坚持着自己先头的错觉,一直到现在,她还不愿意相信这个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的同志已经死去……她的心像坠了一块重石,又牵肠挂肚地想着后一副担架上的那个人。一种极度矛盾的感情紧紧攫住了她,她很想与秋莲换换,再去看看他,可是又不敢去看,生怕姑娘们发现这个现在连她自己也还感到朦胧的秘密……

抬在左前方的素枝,忽然什么绊住似的一个踉跄,使担架猛然地颠了一下,右前方的黛黛,也短促地“哎”了一声。春谷立即用手紧抓担架,竭力使其保持平稳,悄声问:“怎么啦?”

“没,没什么。”素枝含糊地回答,喘息中带点哭腔,随即又迈开了稳当的步子。

“素枝……”春谷在心底默默地唤着,她爱怜地看看这个女伴的背影……是啊,这个身材苗条显得有点娇弱的姑娘,平常是多么爱干净爱整洁。施工期间,谁要是坐皱了她铺在草铺上的床单,而没把它重新拉得平平展展,她准会噘起薄薄的小嘴,半天不高兴……而黛黛呢,这个嘻嘻哈哈的鬼丫头,也总是充当触犯素枝的惹祸精,为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人成天拌嘴,可转个身又言归于好了。你瞧,现在,她们一左一右,走得多么一致,合作得多好!

至于和春谷齐肩的香娅呢,这个脸庞黝黑老爱穿黑布衫、宽脚裤的土族姑娘,就像山中的橡树一样浑厚、壮实。她一天难得说上三句话,可力气却大得惊人,要是挑起两捆连人都能藏住的山柴来,连棒小伙子也追不上她!这会儿她可是有多少力出多少力了……

后面的秋莲,唔,这个比自己还年长两岁的大姐,是文静又羞怯的姑娘,要不是来这筑路工地,要不是参加这场自卫还击战,她早已到花坪寨阿喜那座小土楼中做了新嫁娘!哎,现在,你莫听她常常笑着撇嘴说:“让他等吧,我才不管呢……”可是,那成天围着她脖子的连晚间也不想取下的天蓝色纱巾是谁送的哟?当然是阿喜!她哪有不想的呢?只是此时恐怕顾不上了。春谷知道,秋莲姐眼下想到的肯定只是担架上的人。是他,是他呵,就像自己抬着这位副班长一样,每一步都迈得尽可能快,又尽可能平稳……

从刚才起身走到现在,至少有二十几里地了,多想停下来歇一会儿呵,哪怕是歇一口气也好。可是,不行,现在时间就是生命,一分一秒都要珍惜,都要抓紧……

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声音由远而近,有人朝这儿走过来了!

敌方特工队?这个念头闪电似的掠过春谷的脑子。由于突然和震惊,她的心一下子颤抖起来了。但她立即恢复了镇静,迅速地把担架的杠子换到左肩,尽量靠近香娅,用耳语般的声音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女伴。

香娅站住了,惊异得把一双眼睛瞪得似乎比平常大了一倍……随即,她们四人全停住脚步,放下担架。像一只上树的松鼠那般灵敏和轻捷,春谷迅速折向秋莲,把面临的情况告诉了她,并且用不容争辩的口气发了命令:大家迅速分散,由她来守卫两副担架。

争辩、央求,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都是根本不容许的。虽然大雾迷茫,可是七个姑娘全都感到了,她们平素敬服的这个副排长,是在用怎样一副严厉的神情跟她们说话……姑娘们把担架放在一片一人多高的草丛中,就迅速地散开了,没入一片迷茫的雾海中。

“咔嚓,咔嚓”,声音越来越大,接着又听到了几声含糊的越语……一动不动的春谷像张开翅翼的鹏鸟俯伏在担架旁边,手里紧握一颗拧开盖的手榴弹。

“咔嚓,咔嚓……”敌寇分明到了跟前。听到那乒乒乓乓的铁锹撞击声音,他们的人数不下十人,好像是修工事去的……屏住声息的春谷,咬得牙根都生疼了。她瞪大眼睛从茅草缝隙里看着敌人一个个地从她眼前几步远的地方走过,每一声粗重的脚步都好像踩踏在她心尖上。还好,姑娘平素爱穿的从上到下的草绿色军装与周围的茅草混为一色,敌人没有丝毫的察觉……

脚步声终于远去!春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拉火环重新塞进手榴弹弹柄,旋紧弹盖,收好。接着,按照原先约定的信号,轻轻打了两声呼哨……嗬,像小鸟出林似的,姑娘们全都飞过来了,大家全都安然无恙!

自然,担架上的两人也都平平安安,——如果把长眠的副班长也当成在安睡的话,他那失血而苍白的面容仍旧是平静而庄严的。而另一副担架上的他呢……唔,春谷一直谛听着他的呼吸。是的,他呼吸十分均匀,看来,刚才意外遭遇的惊吓丝毫没有闯入他的梦境……

总算走出了这片雾谷!当一缕阳光穿透薄雾,照耀在那块苍黑而又闪烁着露珠光彩的峭岩上时,姑娘们都觉得眼前一亮!啊!太阳!太阳!

就是在这时,姑娘们不约而同地认出了:刚才穿过的这片山谷,是双峰山的一处最幽暗的雾谷——“鬼见愁”。可是,也由于这条岔路,倒使她们抄了近道。她们比担架队的其他姑娘,要少爬好几个山坡,少涉两道小溪……当她们奔出山谷,踏上公路,来到接运的汽车边时,八个姑娘全像从水中捞出来似的,浑身没一根干纱。卸下了担架时,春谷陡然发现那总是缠在秋莲脖颈上的纱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盖在了她那副担架的伤员头上,而且已经淡淡地印上了一丝血迹……“呵,秋莲,我的好大姐!”春谷不由得从心底发出了一声感激的呼叫。

春谷向前来接应的医护队长介绍了伤员和烈士以及路上的情况后,就站到第二副担架旁边。她面色苍白,神情肃穆,深情地久久凝视担架上的“他”,一会儿,又像是陡然想起什么似的,要过队长手中的钢笔,在那张已经填写过的民工伤员卡片上,在那空着的“亲属姓名”一栏中,庄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杨春谷”……

我和雪梅

妈妈端上了菜,我连沾满泥巴的脚也顾不上洗,就捧着饭碗,大口地吃起来。

妈妈用手指敲敲我的脑袋,半责备半疼惜地说:“看你饿成这样子,怎不早点回来?一个黄毛丫头偏要跟种田小伙子们争长较短的,你比得过吗?人家是一向做惯了的,你呀,别是新茅坑三日新了,做了几天,你别痛得喊爹喊妈啊!哎哎,慢点吃,别这么狼吞虎咽的,当心……”

妈说起话来总是这么唠唠叨叨的,我听得不耐烦了,把嘴一噘说:“别说了,你倒说得好听!大家都在田里干得挺起劲的,我难道好意思一个人跑回来不成?再说,我脚骨一点都不痛。哈,锻炼好了!”我一边说,一边还故意把脚往地上蹬了两下。哎,这一蹬倒不好,脚骨儿酸溜溜的有点痛。我连忙把脚缩回来,为的是别让妈妈瞧出破绽。

“嘿,你甭这么要面子!明明落后了还说自己不输,要不你的工分簿上为什么连六七分也没见眼哩?嘿,还吹牛皮!”妈妈故意逗我。

一听这话,我心里更恼了,不过,我却找不出一句话回驳。的的确确,提起这个工分簿就使我生气,干了七八天的活,上面记着的都是三分四分,最多是五分,唉,还有一个倒霉的二分呢,那是第一天做的。要是将来带到学校里,别的同学都是满满的九分、十分,我这一本可怎见人哩!甭讲别人,就说我们队里的雪梅吧!她也只比我大两岁,可是她得的都是七八分。想到这里,我的嘴巴噘得更高,不由得怪起社长老孟叔来了。

可不,都是他!每次分配活儿时,都是挑最轻的活儿给我做,好像我是三四岁的小娃娃似的,每次他都是慢条斯理地说:“哎哎,你是读书人嘛,得先学习学习做轻活。急什么,放心,会有你的份儿的,做事要慢慢来,嗯。”

慢慢来,到底什么时候才让我学呀?假如我还表示反对,他就会把胡子一摸,假装生气地说:“怎么?你不听我这个领导的话吗?没什么好讲价钱的,快去吧。”

听到这里,我只好无可奈何地回身走出来,为了表示我心里的不同意,我就故意把脑袋一扭,两条辫子跳得老高地一甩一甩地走出来,那时老孟叔就会哈哈地笑起来,说:“这闺女……这闺女……”

每次都是这样,使我始终没法拣到点重活儿做。有一次,我想学犁田,他又不许。这倒罢了,可气的是福根、田生这几个鬼家伙,还故意朝我瞪眼吐舌头的做鬼脸,把手中的赶牛鞭子高高扬起,大声吆喝着牛:“喂嗨,去!去!”故意引逗我,真把我眼也馋红了……

想到这里,我不觉又狠狠地把脚往地上一蹬,自言自语地说:“哼,总有一天我会得到十分的,别神气!”我使劲把饭碗一推,已经吃饱了。

这时门外有人大声叫我:“筱英,筱英!”我跑出去一瞧,原来是雪梅,她一招手,我不知道有啥要紧事,就迎了过去,雪梅把头俯在我耳边,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大阵。我一听,乐得跳起来,二话不说,一扭身往屋里跑,提了一只猪草篮,随手拿过桌上的草帽往头上一戴,刚要出去,妈妈从里间出来了,喊住我说:“往哪跑?干了半天活,还不歇息去!”

“别管我,我找同学玩去!”我头也没回地跑了出去。雪梅还在大门外等着,我们俩手牵着手朝着河边跑去。

事情原来是这样:

今天,大部分的男女社员都上洪头岭修水库去了,少数的男社员在麦子地里浇粪,因为人手不多,三里丘的四五亩麦地还没有人浇。到三里丘有三里水路,是要乘船去的。两船粪早已装好了,停在河边。假使抽出人来摇到那边,洪头岭和三里丘差不了几步远,招呼几个男社员下来浇就行了,因为实在没有空闲的男人,所以老孟叔只好摇摇头说:“没办法,搁到明天吧,只好延一天了!”本来种田地,浇粪的日子总要得时,老孟叔这样决定也是出于无可奈何。

雪梅刚才在那里听到这事,就要求说:“让我找个人帮忙摇出去吧!”

老孟叔吃惊地瞪圆了眼睛说:“你说哪里话?你一个姑娘家,要说干别的活也许能行,这可不简单哪,路又远,不行不行!”

雪梅也是个不肯认输的人,她知道辩下去无用,就来找我,和我商量悄悄把船摇出去,反正别人都干活去了,老孟叔事又忙,不会有人发现的,为了防备万一,我们两人各带了一只猪草篮,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拔猪草的。

我一听,高兴得不得了,今天这事可称了我的心,而且又有雪梅姐在一起,我是很相信她的,跟她在一起做事,保险不出差错。

两年前,雪梅和我一同在小学毕了业,自然,我们两个是很要好的朋友。她家干活人手少,考初中时,她妈坚决不让,一定要她留下来帮助家里干活,雪梅哭着留了下来,我进城去考取了初中。

这两年,雪梅姐在家里长进得可快啦,种田活差不多都学会了,干起活来快抵上一个小伙子,这方面我就比她差劲多了,现在,像雪梅姐自己说:“就是拖我出去,我也不愿离开农村了!”

我们快步走着,不一会儿就到了河边,静悄悄的,只有季四婶在那里洗衣服。

粪船果然已装好,幸好船不很大,是小船,并排两只躺着,雪梅说:“这样也还嫌吃劲些,我们摇不动的。喏,那里有只空船,我们分成三船运好了。”

我跑过去,把那只拴在桩上的空船解了绳,拖了过来,两人用粪兜一下一下舀了过去。

装好后,我们跳了上去,把篮子放在船尾,雪梅把舵,我就用劲摇起来,季四婶瞧见了,诧异地问:“怎么叫你们两个姑娘来摇船?你们吃得消?”

我们故意平平淡淡地说:“嗯,是的。社长吩咐我们做的,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哟,倒看不出这两个丫头有这么一下子,真行。”季四婶眯着眼睛,赞许地说。

我们满想不到她会称赞我们干得像样,心里高兴,也就更用劲了。

这个事可真不简单,摇了不一会儿,我就弄得满头大汗,胳膊也微微发疼了。雪梅鼓励我说:“忍住点,慢慢摇。”一会儿又说:“你站得不得法,脚还要叉大些,人斜些站……行行。”

我咬了咬牙,继续坚持下去,汗珠直从脸上流下来,布衫也湿透了。

雪梅见我很吃力,就说:“来,我们换换班,怎样?”我同意了。

我把着舵,因为这事根本没干过,不一会儿就心慌意乱了,船儿直在河心打转,我惊叫起来。

雪梅到底比我沉着,仍是很从容地说:“不要紧,你不必用力,手平稳地把着就可以了。”

我生怕出事故,忙说:“不,我们换过来吧!还是你把舵好。”她又同我换过了。

胳膊肘开始那阵酸痛一过,这会儿由于麻木而不觉得痛了,我全神贯注地一下一下摇起来,啊,远远望见那一片绿油油的麦地了,我喜得叫起来。

船拢了岸,我们跳上去,把粪桶排在岸上,把船上的粪舀到粪桶里。这一切都弄好了的时候,我汗珠淋淋,累得直喘气,雪梅微笑着望望我说:“怎么样?还要去吗?”

我用胳膊擦了擦额上的汗,坚决地回答:“当然去!”

我们摇着空船回来,迎面拂来一股股清凉的风,我才觉得今天是很凉爽的,刚才因为太用力了,热得连有没有风都没觉察出来,我轻轻地划着,船桨轻轻地拍打着水面,溅起白色的水花,桨板划开一道道起着波纹的河面,小船飞快地前进着,我们开心得哼起小曲来……

就这样,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好了三船粪。

等到三船都弄停当了,我们痛痛快快地吐了口气,满心的愉快真使我想跳个舞。我看了看天色,说:“雪梅,还早哩,我们先试试浇粪,行吗?”

雪梅点点头说:“行,我们先浇两担试试,回头再叫他们来。多得很,两个人恐怕来不及了。”

我们在麦地里一棵一棵地浇着,麦苗五六寸高了,绿油油的嫩苗苗,十分可爱。

不一会儿,雪梅跑去叫人了,临去时又对我说:“要是他们问起,你别说是我们摇来的。”又把应付的话教了我一遍,我忍住心里的得意,点了点头。

来了福根、田生和得贵,他们果然问我谁送了粪来。我和雪梅装得一本正经,异口同声地回答他:“实在没人了,老孟叔只好自己摇了来,浇了两担粪,后来又有事回去了,所以叫你们来,我俩要来这里拔猪草,也就趁了船来的。”

他们居然相信了,我又故意央求说:“福根哥,让我学着浇粪吧!”

他随即把眼一瞪,煞有介事地说:“哈!黄毛丫头也想学这门玩意儿,别乱扯了,快做自己的事去!”嘿,他倒神气活现起来了!

我心里想:比这更难做的事我们也做过了,你还神气什么?不让就不让,我才不稀罕哩!我拉着雪梅的手,各自提了篮子,向油菜地里跑去。到了地里,我俩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地大笑起来,我笑得弯了腰。他们大概是听见了,惊讶地回过头来望着我们,不过听到了也没关系,他们是绝对不会猜到的。

我们专心地拔着猪草,雪梅忽然问我:“筱英,你说,在农村里干活好吧?”

我兴冲冲地回答她:“怎么不好,好极了!我很喜欢。”

“那么你毕业后打算怎么办呢?在社里干活吗?”

“那当然,我要在社里做个正正式式的农民,像你一样。哎,我永远跟你做伴。”我高兴地说,这是我衷心的愿望。

“真的!筱英,你真是我的好妹妹,想得跟我完全一样。”雪梅突然紧紧地抱住我,兴奋地说。

等他们浇好了粪,我俩也各拔满了一篮猪草,我们跳上船,他们摇着回来。一路上,我俩故意鼓起嘴巴不说话,福根以为我们生气了,就说笑话来逗我们,我们却偏偏不理他。

晚上,在农业社的天井里,坐满了男女社员,这是惯例:大家在紧张的劳动了一天后,都到这里来倾听自己和别人的收获。

“现在,我们就给她俩记上十分,怎样?”老孟叔用询问的眼光扫了大家一眼,征求意见。

“好!”大家齐声叫了,有的还拍起手来。我兴奋得心咚咚地跳,这心情比在学校里得了个百分还愉快。

我是不很怕羞的,可是这次却不知怎么红了脸。我悄悄地扫了大家一眼,看到的满是惊异和赞许的脸色。福根这几个家伙再也没做鬼脸,他们咧着大嘴,笑嘻嘻地望着我们。

我们上去拿工分簿,老孟叔一只粗厚的大手紧紧捏住钢笔,小心地端端正正地在上面各写了一个“十分”,又盖上了农业社的鲜红圆印。最后还笑眯眯地对我说:“好吧,以后你要学什么活也不拦你了,哈哈!”

回到家时,妈见我抿着嘴笑,就问我啥事这样高兴,我故意不回答,随手把工分簿塞到她手里,大声说:“喏,你看!”

真戏假做

好,说就说嘛!反正真戏做过,假戏也演了,说说也不打紧。

那天,我下工迟,食堂里吃晚饭的人差不多走光了。忽然俱乐部主任小张从那头过来,见我就嚷:“玉喜哥,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来着。我们这里要排个戏,上县里去会演……”我一听,紧紧盯住他的眼睛,心想,和我谈这个做什么呢?难道来叫我去串戏不成?唉,别说叫我上场,就是叫我看戏,我也不大有胃口呀!社里的俱乐部我是一年难得落上一根脚肚毛的。谁不知道我最爱听说书,什么《三国演义》啦、《水浒传》啦……那才过瘾呢!小张见我瞪着眼,便说:“你呆什么!我是叫你参加演戏呀!”

“什么?别开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说真的,演这个戏你一点也不难,我敢保证。喏,是……”他故意顿了一下,朝我眨了眨眼睛,做了个鬼脸。嗨,别看小张才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孩子,肚里可是个鬼精灵,谁知他又玩什么花样啦!

“演你和梅英比工!”小张凑着我的耳朵说了。

虽说小张的嘴不是热锅,可是我的耳根子却像被火烫了一样,一下子满脸发红了。

该死的,怎么又提起这使人发躁的事儿来呢!我说:“哎!提这做什么呢?演戏是正经事儿,别……别乱扯我……”一向能说会道的我,这时却变成了个口吃的。

“我是在跟你说正经。县里来通知,说最好以本乡本地的真人真事做基础,自己编,自己演。我们一商量,觉得你们以前闹的那段事真是个好材料,而且就是这几个人,也不用多排,演出来准够味。我跟梅英谈过,她答应了。就看你……”

“哎呀,这可不行……”我又打断了他。

“别再推啦,我先告诉你一声,你好酝酿酝酿。你要再推三阻四,就是思想还没有真通!”说着,他就扬长而去了。

我被闹得乱腾腾的,心里七上八下地想起来,当然是想那个“比工”的事。

那是三月前吧,排里开社员大会,听说宣布社员的劳动等级。

人又多又乱,起先报了一大通我都没听清楚,挨到我的名字了,我尖起耳朵听。

“方玉喜,五级……”。

什么?我只有五级?最高是七级,我怎么连六级也没有?好吧,就算我差劲吧,且听听别人的……

“冯梅英,六级……”吓!一个娘们竟高出男子头上了,她有多少力气?多少本事?想不到排里会大小只眼,偏袒她……我越想越恼火,浑身不舒服。

“大家要注意,这次评的等级,不光从劳动效率来评,还有出勤率高,思想好,遇事带头的人同样评得高……”最后,排长又补充了许多话。

我恼在头上,一句话也听不进,一甩袖子转身就走了。

第二天,分配我和另外一人筛灰担灰。我懒懒地把家伙一搭,到地头去了。一瞧不是别人,正是冯梅英。

我憋不住了,开口就给她一句难受的:“嘿,好早呀!果然是六级工,与众不同……”

“哪里,不早了。”梅英愣了一下,红着脸回答。

“我说呀,做人别这么贪心。六级也够多了,别这么呼呼嘿嘿太生劲了。想七级嘛!嘿嘿,可还远着哩!”

她已觉察到我在讽刺她了,便回过头来气愤地分辩说:“玉喜,你说话可别这样吃鱼儿带刺儿的。有意见尽管提嘛。六级,是大家给评的,又不是我自己写上去的。”

“哎哟,我可说不过你,我这个五级工哪里敢和你较量呢!对了,今天还是我来筛灰,你去挑吧,你力气好!”我存心“将”她一军。

“挑就挑吧!”梅英气鼓鼓地拿着扁担过来了。

嘿!你别神气活现的,今天我就要你好看,谁叫你逞强!我拼命地装上去,装满了,又用脚踩了几下,这灰刚用尿拌过,湿沉沉的,这样一满担至少有一百五十斤。

她赌气地把绳子穿上,一直腰,可是却跌跌撞撞地站不起来,我站在一旁暗自好笑。

她扭头瞧见我那似笑非笑的神色,便又鼓着气把担子挑上肩头,一步挨一步地走去,脸挣得通红。到了地头上,大概再也挑不动了,把扁担一放,却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正在这时,排长走过来了,一看这担灰,便吃惊地喊:“梅英,你好憨,这一担灰怎么挑得动?”

梅英擦着眼泪说:“排长,你把我等级降下来吧!我力气小,值不得六级。”

排长见我待在一边,便猜中了,于是便批评:“玉喜,你这做法完全不对。虽说你是男人家,可是出勤率不如她,做事十分力气只肯使八分,还好意思打击别人吗?希望你好好检查检查。”

我不作声地站着,心里老大的不服气。

这事很快传开了,为了正式评评看,那天掳田时,拣了同样大小的一块地,叫我和梅英比较比较。

比就比,难道我这个七尺男子,真的会输给你不成?我把褂子一脱,使出全身的力气,呼呼咧咧地掳起来。

开始时,她还能和我齐肩,到后来便慢慢落下了。我暗暗得意,更快地掳起来。到结束时,她落后了一丈远。

看!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把褂子往肩上一搭,故意不去听大家的评论,扭头就走了。

晚上,却有人来告诉我:“玉喜,你甭神气,大家说你还是不如梅英。不信,你去比比质量看,你光图快,有什么好结果哪!”

第二天大清早,我悄悄跑去一看,可不,她掳得又细又匀,真是功夫到头哪。再看看自己,粗一块,细一粒,像牛蹄踢翻一样,嘿,真是羞死人了。我狠狠地捶着脑瓜。

我心里是服输了,嘴上却没说什么。你们也知道,我素来就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嘛。

一个晚上,雨下得正猛,我没带伞,叫这场倾盆大雨淋得好苦,就大步跑着,巴不得早点跑到家。

跑过猪舍时,突然看见栅门已经倒了,我想:这大雨落得人睁不开眼,停下来更要淋出病来。嗯,反正等一会儿饲养员来会看见的,便仍旧朝前跑了。

才跑了几步,却听到后面有人高声喊起来:“前面是哪个?快来帮帮忙!猪跑了!”

哎呀!我吃了一惊,这才跑回来,帮着去赶猪。仔细一看,原来就是梅英,她身上泥水巴糟的,想来已跌了好几跤。

“快追,快追,两头猪朝河边跑了!”她惶急地喊。

我飞快地追了上去……

费了好大的劲,才算把这两条“肉头”兜了回来。不用说,浑身已被泥水涂得一塌糊涂了。

“多亏你了,玉喜哥!终究是男人家,腿劲好!”梅英高兴地说。

多亏我?我的舌头又僵住了。幸好是夜里,她没有看到我脸上早已绯红了。

社员大会上,排长为这件事还特地提出来表扬我。我可怎么当得起呀!只是暗暗对自己说:“玉喜,要当得起,只有好好儿干!”

说了就做,自那回事后,我也变了样儿了。不是我夸口,现在大伙儿已把我提高到六级了,真是众眼如神哩!

嗨,你们说,这事算戏吗?我说一点也不算戏。真要算戏,那就是我演了一场糊涂戏。

小张又找我来了。我脖子一挺,答应了下来。真的,反正这事前头后尾大家都知道了,演就演吧。演了就是叫大家别学我这糊涂脑瓜。

一碰头,就算排过了,后来也真的上县里去会演。演起来和原来是“檐头滴落水,滴滴不差异”。哈,说来也高兴。末了,我们还扛两面锦旗回来呢!听说是“演出奖”啦什么什么的……

两亲家

银水妈收了小桌上最后一碗菜,看着坐在桌旁的老伴,还是一个劲儿吧嗒吧嗒地抽烟,闷着头想着什么,就又说道:“看你愣了多少时候啦,是什么事呀?”

“唔!”昌满老头漫不经心地应道。慢慢地抽出了嘴里的烟管,喷出了一口烟,但仍然没回答什么。

“咳,你呀,真是三榔头敲不出一个字来,人家问得唾沫干……”银水妈不满地咕哝着,收拾着碗盏进灶间去了。

“该跟你说的不早就跟你说啦!”昌满老头不动气地回答。一边站起身来,又踱到了茅屋外边。这儿的空地本是一个篱笆围着的小菜园,现在早已被一堆堆瓦片、砖头、石块占满了。靠墙排着几根零星木料。这些都是昌满老头一家用心攒积了几年的财产:一座三间楼房的材料。要不是还缺十来根木料一时筹买不到,这座房子早就盖好了。

昌满老头老两口只有银水这一个儿子。小伙子精明能干,干起活来一抵俩。昌满老头自己虽说也有五十多了,可是从小练就的好力气,现在无论做什么事也不减当年。而撑船摇橹更是他的好把式,河里海上,几十年来,不知划下了多少踪迹,因此就管了社里的运输队。

父子俩的好劳力,加上银水妈的能持家,这几年的日子真是一团火似的,越来越红。

老年人总没忘却心头事:儿子大了,就早留意着他的亲事。不消多费心,不久就说定了梁庄梁永堂的女儿梁金花。梁永堂是他的多年知交,也管着社里的运输队,不过不在同一个生产队罢了。这下做了儿女亲家,更是情深如水。而更为可喜的是:银水和金花从小就熟,两人早就对了“象”了。因此,这门亲事,真是结得顺顺当当,皆大欢喜。

亲事说定后,本来也可举行婚礼了。可是昌满老头却不肯草率从事:眼前狭窄的小屋给小两口做新房是太委屈孩子们了。虽然银水和金花都力劝老人不要排场,昌满老头还是抱定了宗旨:一定要盖好这三间不大不小整整齐齐的楼屋后才能办喜事。日子好过了,还能让下一代这么窝窝囊囊地挤着,这算什么话!因此,他一有空就东奔西走,买来了砖瓦灰泥等。什么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就是一时买不到十来根粗木料,所以迟迟没有架梁。昌满老头就是为这事在发愁。

他含着烟管,在木料旁边打量了一番,一会儿又弯下身去,抽出了嘴里的烟管,轻声地数着:“长料,一、二、三……七根;段头,一、二……九根;嗯,嗯。”他心里不断地筹划着,突然,一阵笑意掠上了他的嘴角,不禁高兴地想:总算差不多了,去那边捞上一晚,十来根总包得住有……

“好热呀,死天公又要下雷雨了。刚刮过台风,又打雷!”银水妈响亮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她已洗了碗盏,端了一张竹椅出来纳凉了,手里还摇着一把大芭蕉扇。

她回头看了老伴一眼,老头儿刚才那股莫名其妙的愁容消失了,脸上却换上了一股喜意。她茫然地瞪了他一眼,正要张嘴,一想到刚才的软钉子,就没有再问。可是一看老头子从房里拿了一件褂子披上又要出门,不由得叫了起来:“你又到哪去啦?这一阵来来去去忙了两个月,这几天闲日子,就歇不住?”

昌满老头在门口住了脚,迟疑地答道:“嗯,我这是上梁庄去。”

银水妈明白了,老头儿又是到亲家走走了,就随口说道:“天这么晚了,十来里路,明天不好去吗?”

“我有要紧事!”

“好,去吧!抓紧赶路,说不定又要下雨呢!”银水妈不再劝阻了,因为走亲家她是向来不反对的。昌满老头正要出门,她又叫住了他:“等一等,这点蚕豆米糕带去给金花爷儿尝尝!”她快手快脚地从房里拿出了一包包好的糕儿递给他。

昌满老头微微皱了皱眉头说:“种田人家谁没这些自家货,又不是稀罕东西,送什么!”

“看你说的,千里送鹅毛也称一片情,还有什么稀罕不稀罕,别啰唆了,便便当当的,你给我带去就是。”她唠叨着,硬把它塞到老头手里。

太阳的余晖已从地面上消失了,晚霞也渐渐失去了它那瑰丽的颜色。天气还是十分闷热,昌满老头在大道上快步走着,不一会儿就汗珠涔涔了。他敞开了布褂的前襟,但仍不放松那矫捷的脚步。

要不是为了这么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又何必这样急乎乎呵?

昨晚,他们的一队船只最后完成了运输任务,沿江回来了。接连两个月,他们日夜不歇地运载货物,到今天才算彻底交了差,而以后几天没有什么货物可运,这就照例成了他们的休息天。夜色朦胧,江风扑面,鼓满了风的帆船飞快地前进。昌满老头站在船艄,摇着橹。船舱空空的,其余的人都待在后面的十来只小帆船上。浪花冲击着船身,有节拍地发着响声,这声音是那么的和谐,就像一支听熟了的乐曲那样使他入神。昌满老头大口地吸了几口带点咸味的风,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突然,他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嘣啷、嘣啷”的声音;江水好像被近旁什么东西阻住了,不再像刚才那样畅流无阻地冲到船身,而且发着一阵阵不合拍的声音。昌满老头怔了一下,就用手遮着前额,仔细地朝前眺望起来。

可不是吗?虽然夜色是这么黑乎一片,他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江上漂浮着零零落落的一片东西。他眯细着眼睛,努力辨认起来,突然,他轻轻地惊叫了一声:“呵,是木料!”

不错,真是一段段的木料,这是些又粗又长的杉木呵!他立刻像见了宝贝似的分外欢喜。不待他把船拢过去,那些一段段的木料又被冲到下游去了,可是后面还隐隐约约的好一片。

昌满老头的心剧烈地跳着,他发了愣,甚至忘记了摇他手中的橹。这是些多珍贵的粗木料呵!他四处筹划了这么久都没到手,现在逢上了,真是难得呵!

“捞取它!”这个念头迅速地闪过了他的脑子,昌满老头的心欢喜得怦怦直跳。待晚上回了村,诸事安排妥当,明天就可以筹划这件事。这几天休息,正好撑船出去捞取。昌满老头凭着船老大的一套知识,知道木料不会冲得太远,至多阻在南岩岛附近,明天出去,捞它几十根不成问题……渐渐地,一幢架好了屋架的整齐崭新的小楼房又在他脑海中明显地浮现起来,他不觉用手摸了一下他那剃得光光的下巴,独自微笑了。

当然,一个人抵不了事,得有一个人帮忙。叫谁呢?他暗自沉吟起来:银水也会撑船,也能做一个帮手,可是他上县里学习去了,得半个月才回。而且,这件事儿子未必会同意。后生子毛燥火性,说不定不去还会被数落一顿。想了一会儿,他终于想到亲家梁永堂。

是的,除了他没有更合适的助手了。昌满老头深知亲家为人耿直,思想进步,也许会推托一番。可是这是为了自己儿女的早日成家,他还会不答应吗?只要弄来后,快手快脚将房子架了梁,也就不怕儿子说话了,难道还会拆了房子不成?昌满老头渐渐放下了心。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团团的乌云已渐渐从远处的天边升了起来,一场雷雨的征兆已越来越明显了,昌满老头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就进了亲家的大门。

匆匆迎出来的是梁金花。她正要出门,一见昌满老头,就缩回了脚,羞怯地叫了声:“大伯,你来啦!”就拉过椅子让了座。

昌满老头笑呵呵地把带来的那包蚕豆糕放在桌上,一边忙问:“你爹呢?”

“他上社里去了,一会儿就要回来的。”金花答道,“你先喝口水吧!”话未落声,梁永堂已一脚跨进了门。

一见爹回来了,梁金花马上招呼了一声:“大伯,你坐着歇呵!”就飞快地转身出去了。

“呵,是亲家来啦!来得正好,正好,我也预备上你家去呢!”梁永堂异常高兴地说着。

“到我家去?什么事呀?”昌满老头喜滋滋地眯起了眼睛,漫不经心地问。

“嗨,就为的捞木料,我正要找你这位老搭档!”

“捞木料?好哇!”昌满老头惊喜地喊了出来,想不到二人的心事竟会一般无二,不觉满心欢喜地接嘴道,“真是巧极了,我也是为此事情来找你的呢!”

“哈哈,亲家,我们真是三十年不离的老伙伴,什么心思都相同!”梁永堂爽朗地笑了。昌满老头也乐得咧开了嘴巴。现在,他是没有一点顾虑了,一肚子心事马上像石头落了地。

“你也是昨晚上回来时看见的?”昌满老头笑呵呵地问。

“可不是?真是好一批木料,再不抓紧捞的话,几天后也许无踪影了!”梁永堂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说。

“是呀,所以我才这么急呼呼地赶了来。你打算几时出去?明天成吗?”

“哟,想不到你比我还急。对了,事不宜迟,就明天吧!”梁永堂惊喜地说,站起身来,“我这就去通知大伙一声,准备准备,你先坐一下!”

“什么,通知大伙?!”昌满老头霎时呆住了,惊异地瞪圆了眼睛。“你说的什么呀?”

“咦,怎么啦?不和大伙一起去,你我单枪匹马的能捞回多少?要知道冲走的可多着呢!”

昌满老头更加疑惑了,一下站了起来,愣愣地望着也是瞪圆眼睛的亲家:“说了半天,你究竟是说的什么事呀?”

“捞木料哇!”

“对了!可是为什么要叫上大伙呢?”

“咦,为公家捞木料,怎么不叫上大伙一起去呢?”

“哦!”昌满老头长长吐出了这一声,心里突然凉了半截,就骤然跌落在椅子上了。半晌,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怔怔地盯着地面。

梁永堂也呆住了,满腔疑惑地望着昌满老头:“亲家,你这是怎么啦?”

“我?”昌满老头抬起头来,突然抓住了梁永堂的两只手,“亲家,你再说明白点,你是说干吗去哇?”

梁永堂惊异地盯着他:“怎么?是我没说清楚?是捞……捞木……木料哇!”他为了说得清楚点,反而显得口吃了。他想了一下,终于又补充道,“昨夜,我们的船只不是先后回来的吗?我发现了许多散在江面的木料,那些都是国家采伐来的建筑材料,给台风刮跑了。要是不趁早捞回,让它散失掉,那多可惜呀!所以我们准备趁这几天休息日子,大家一起去把它捞回……”

昌满老头的两手渐渐松落了,懊丧地挥了一下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唉!闹了半天,亲家,我还以为你和我是一码算盘的呀!”

这一下可又使梁永堂糊涂了:“怎么?亲家,你是打算……”

昌满老头急急说:“亲家,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孩子们的喜事拖了这么久,新房子的用料也躺了半年多啦!”

“唔!”梁永堂恍然大悟了,“你是打算邀我一起去捞回几根来盖房子的?”

“是嘛!你去?”昌满老头又满怀希望地问,紧紧盯住了对方的眼睛。

梁永堂没有应声,他在思索着如何回答。

昌满老头的心又活跃了,热烈地劝说着:“我说嘛,到底我们是儿女亲家,啥话都好商量。再说,凭着我们这点水性,哪能不捞它个一二十根,那时,哈,我们的心事可都放下啦!”

“咳,亲家,你听我说。”梁永堂终于慢吞吞地开腔了,“我这人是小巷子里扛竹竿,直来直去,说话素来不打弯,你也知道。”他轻轻地咳了一声,声音突然十分干脆,“若是为的自家盖房子,那我不去!”

昌满老头一下站了起来:“这算什么话!古话说胳臂折断总是向里弯的,没见你倒是向外拖的。再说,盖新房子也是为的你女儿好,我还能带着它入土不成!”

“哎,亲家,你也知道我父女脾气,不是贪图个门面排场的人。若是那样的话,草屋也能成亲,你要同意,明天就过门,我女儿没第二句话。”

梁永堂望着对坐着的气呼呼地出着粗气的亲家,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这位素来跟他投契的老伙伴,突然变得这样暴躁和固执,真令人着恼。可是他转念一想:对了,这是逢上他心坎里日夜悬念的事,一下想不通也是常事。嗯,三斧头劈不断大树,得细细地劝呐。他终于完全冷静下来,笑眯眯地说:“嘿,亲家,我们都是过了大半百的人啦!凡事都得改一改这火暴性儿。刚才我说的几句不合体的话,你也别见怪。”

昌满老头一听这几句话,心里一热,身子也随着动了一下,但仍旧没有应声。

梁永堂继续说道:“我没把话儿说清楚,难怪你要动气。哦,你想,金花是我的独养女儿,银水是我的女婿,一婿半子,我还有不疼他们的?我何尝不盼他们早日成家,凡事和和顺顺?其实,我也早就巴望这房子早日盖好,早日了却心事哩!”

“这就对了!”昌满老头拍了一下大腿,惊喜地说:“亲家,你想明白啦?”

“不,你听我说完。我还是这个老宗旨:不是正大光明的事,我不能干!公家的事和私人的事要分得清,两个事儿逢上时,我得先看着公家的。这就是……就是,哎,像支书常说的,集体利益和个人利益的矛盾啰!”

昌满老头的脸又搭拉下来了,不过却没像刚才那般的怒气冲冲;亲家的话义正词严,无法辩驳。他沉思着,吱吱地抽着烟,好久不搭腔。可是梁永堂已满意地发觉:从对方的神色看来,他的心已开始扭转了。

“亲家!”梁永堂又亲热地叫道:“我就是这个脾气,遇事不拉你不行。你既然明白了向西走的不对,那就该反过身来朝东走。闲话不说,这回是请你来帮忙了,你答应和我们一道去吧?”

昌满老头的眉头紧紧蹩了一下,说道:“不,既是我的主意行不通,那就算了。家里还有事情等着呢。”说着,一拂手就站起身走了。

梁永堂紧追了几步说:“哎,亲家,天晚了,别着忙走嘛!我太盼你能答应一道去了……”可是昌满老头已去得远了,他只得愣愣地望着亲家那微微驼背的后影。

昌满老头走出了大门外,仰头望了一下天色,天空黑沉沉的,乌云愈来愈密,隆隆的雷声也由远而近了。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一边走,他心里还不住地翻腾。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他的脸色也变得和这天色一样阴沉了。可是慢慢地他也开始冷静了下来,想到了亲家所说的每一句话,脸上不觉发烧似的热了,他的脚步愈来愈慢了,终于愣愣地停在道上。

突然,一道闪电闪过,夹着“轰隆”一声巨响,豆大的雨点便簌簌地落了下来,冰凉的雨点打在昌满老头的头上,他吃了一惊:“哎呀,要淋成落汤鸡了!”就急急地小跑起来。

雨点愈来愈大了,昌满老头的衣服已开始嗒嗒地淌水,他朝路旁一所屋子奔去,决定暂时避一避。

他站在屋檐下,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两只大手用力地绞着衣服上的雨水。

“呀,你这位大伯,快进屋来坐坐吧!看衣服都湿透啦!”屋内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婆婆探出头来,招呼道。

昌满老头进了屋。老婆婆随手端出了一条凳子,问道:“这么响雷打雨的,你是从哪儿回来呀?”

昌满老头含糊地应了一句,就别转话题问:“哎,论这条路我也是常来常往的,可就不知道你们贵姓啥?”

“呵呵,我们姓王,人家都叫我祥德婆婆。”她笑嘻嘻地应道,又仔细地盯了昌满老头一眼,补充着说,“别瞧我牙齿三个缺俩,可就是爱讲闲话,嗯,不嫌我问得毛毛糙糙,你就是昌满老大吧?”

“呵,就是呀!你怎么知道?”昌满老头惊讶地问。

祥德婆婆咧开她那缺了门牙的嘴巴笑了:“嗯,提起这可又话长哩,我那孙子祥德也在这梁庄运输队,不就是你亲家带的班呀?”

“噢,噢,”昌满老头无心再追问,就连连点头应道。忽然,他仰头打量了这屋子的屋顶一眼,不觉脱口说道,“瞧这屋梁栋柱都是新簇簇的杉木,多结实!又避风雨又宽敞,真好呵!”

“可不是哩!咳,提起这屋子可又有一串话呢!”祥德婆婆又兴致勃勃起来了,唠唠叨叨地说,“呵,说来这不是跟你家也有些瓜葛哩!你不知道?喏,这也就是我会认识你的来由啦……”

“呵!”昌满老头惊异地瞪起了眼睛。盖房子的事向来使他感兴趣。于是他连忙坐正了身子,等着她的下文。屋外,大雨还在哗哗地下。

“嘿,不响雷不下雨,不划船难过河。我不说也许你真不知道哩!”祥德婆婆伶牙俐齿地说:“我家半年前还是间又破又漏的矮屋,真像络麻秆子搭的,大风一吹就要倒,你还记得吗?那时,一遇刮风下雨,我们祖孙俩可就发急啦,屋外落一阵,屋里落勿停,床头桌脚,放着大盆小桶的,滴滴答答,就像戏班子敲鼓板,咳,真叫人发愁。日子好过了,我们就想盖座屋子。古话说:‘三间平屋三间楼,五亩土地一条牛。’人这一辈子也就够称心啦!当然,当然,现在‘五亩土地一条牛’这话是说不通的。哎,现在样样都讲集……集体化,对不对?呵,看我又说到哪儿去啦!唔,话是这么说,可是盖座房子避避风雨总是要紧的啰!我们就打定主意要盖啦!钱也准备得够了,可就是缺木材。正巧去年冬天,运输公司的王主任听说永堂叔想要木料盖房子,就把公司里几段用剩的木料卖给他,后来我才知道不是永堂叔他自家要,是给他亲家,呵,给你买的呀!”

“啊?”昌满老头更加莫名其妙了,困惑地问,“给我买?”

“嗯,灯芯不挑灯不亮,话儿不说心不明。我还没说完哩!那时正碰上我家的屋子摇摇晃晃的,永堂叔见了,就决定放弃了自己那份儿,让我家买啦!我家怎好意思夺人家的要紧事哩!再说你们不是为办喜事要盖房子吗?我也不买了。可是你那儿子银水,嘿,真是没见过有这么个好后生,二话不说,三下两下把木料扛到了我们家。我过意不去地拉住他说:‘好孩子呀,这可怎么成?你不是也等着要吗!’他说:‘不,大妈,比起你们这透风漏雨的屋子,我们的可就强多啦!别客气,你们先买下吧!’我说:‘这可真太对不住了。再说,你总得问问你爸爸呵!’他说:‘不,我爸也不是个自私脑瓜,不会小心眼的。告诉不告诉都一样。大妈,你放心盖吧!我等着喝你的架梁酒哩!’就这么拍了拍手上的灰,连茶都不喝一口就走啦!我感动得直掉眼泪。天底下还有这么一对好丈人女婿吗?哪,哪,还有你,哈,真是龙生龙,凤生凤,有你这样的好父亲才教得出这样的好儿子哩!”祥德婆婆说完后,吐出了一口长气,满意地笑了。

昌满老头这才恍然大悟了。一霎时,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罐,甜酸苦辣,自己也不能分辨;究竟是为儿子和亲家的行动感到骄傲呢还是为自己刚才的想法而羞愧?他脸上热烘烘的,感到坐立不安了。

“哪,这一来,我们的房子就顺顺当当地盖好了,瞧瞧现在,多使人舒心!可我听说你们自家到现在还没盖上,可真过意不去哩!我们常惦记着你们爷儿俩,你常打这儿来去,经人指点,我也就认识了你了,可就难得叫你进来喝杯热茶坐坐哩!今天可遇上了!”

“这没啥,没啥,你,你说得太客气了。”昌满老头不安地说,他犹豫地望了望门外的天色,心里忽然生起了一个念头。

“哎,满大伯,听我祥德说,他们明天要出海去替公家捞回木料,还请你带队,是吗?哎,我说你呀,满大伯,不是我当面抬你,你可真难得,要是换成别人,早就打算着自己先去捞它几根了……”

“不,你别说了。嗯,我……我……”昌满老头突然站起身来,口吃地打断对方的话。他又望了一下继续哗哗下着的大雨,忽然说:“祥德婆婆,多扰了,我走啦!”

“哎,雨还大着呐!别着慌,再坐一歇……”祥德婆婆急忙起身挽留,昌满老头已坚决地向她摆了摆手,冒雨冲出去了。

雷声还在响着,雨点打湿了昌满老头的衣服,可是他不顾一切地跑着,不是向家里,而是掉头向亲家的家奔去。

突然,他与对面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他用两手抹了一下雨水稀湿的脸,定睛一看:“亲家!”

两人一起叫了起来。梁永堂披着蓑衣,腋下夹着一把雨伞,手提套鞋,呼呼地喘着气;昌满老头明白了,这是送给他的。

梁永堂激动地一把抓住了昌满老头的胳膊,久久地盯着对方。半天,才欢悦地叫着:“好哇!亲家,我们这才是三十年不离的老伙伴!”

“凤凰”阿娇

“好香呀!老嫂子,是煨肉吗?准备着过春节了?!”一听院子里响起了这洪亮的嗓音,我和妈妈都知道,是社主任老魏叔来了,便赶忙招呼他进来坐坐。

老魏叔笑嘻嘻地跨进了门,一手扯着下巴上的胡子楂,说:“我可是有闲站,没空坐。还要把阿虹也往外拖哩!唷,老嫂子,可别瞪眼,女儿才回来就让她帮忙,心疼是不?不过,社里要写一大堆春联,准备着明天往军属门上贴,非得叫阿虹去帮忙不可啰!”

“老魏叔有请,当然要去!”我急忙应道,又回过头朝妈妈眨了眨眼睛,“妈妈批准吗?”

妈妈“扑哧”一声笑了:“长成这么大了,还是个顽皮鬼!快点去吧!”话音刚落,老魏叔早笑哈哈地扯着我走远了。

刚走了几步,老魏叔忽然叫道:“慢着,我得绕上‘卫生委员’家一转呢,问问她检查工作搞完了没有。哎,我们一路去吧!”

“卫生委员!”我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谁呀?”

“刘阿娇。你不认识?唔,就是住在水井边的小侬嫂嘛!”

“是她?”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愣愣地望着老魏叔,“就是那个‘凤凰’阿娇?她怎么能当上卫生委员呢?”

“嘿,你这个小鬼,还想用老眼光看人,”老魏叔哈哈地笑了,“你光记得她的绰号!人,不会变嘛!不过,她怎么会当了卫生委员,等会看看你就明白了。”老魏叔说完,又神秘地眨了眨眼睛。

我没有马上追问,一声不响地跟着老魏叔走着,心中的疑团还是老大;可眼前的这条熟悉的小路,却使我想起了一段往事。

那还是四年前,我在本镇的初级中学念书。放寒假时,我们回乡同学接受了社里一个任务:当卫生检查员,协助搞好本镇的清洁卫生工作。我和阿桂、小芳是一个小组,共同包干了我们住的这条巷。

这一来,我们马上就忙得不亦乐乎,成天大街小巷地跑。当然啰!不是串门逛街,除了发动大家搞卫生外,检查员还得以身作则,做打扫公共场所的活儿:淘阴沟、捡垃圾……大家干得浑身是劲。

规定的“检查日”到了,我们佩上红袖章,更显得神气活现;三个人一字儿地排成一排走着,俨然是一个堂堂皇皇的“检查小组”。我是组长,走在头里;阿桂是记录员,右手拿着一支铅笔,左手拿着一本记分册,专管打分数;短辫子小芳尾随在后,手上是一大沓的红绿纸。原来,这纸上也有名堂:红纸上印的是“最清洁”,这是给最干净的人家贴的;黄纸上印的是“尚清洁”,算是第二等;也备了几张绿纸,上面写的是“不清洁”,这是给最差的人家贴的了。不过,我们满以为自己这条巷不坏,所以绿纸领得最少。“也许一张绿纸都用不到哩!”短辫子小芳得意扬扬地晃了晃脑袋,小辫子立刻跳得老高,“那时,哈,优胜红旗就是我们的啦!”

果然不错,一条巷子检查完了,小芳手上的大红纸也快用光,而黄纸却只用了很少几张。绿纸呢?原封不动。成绩这样“辉煌”,大家自然开心,小芳更是一步三跳地蹦,连连说:“我说嘛,我说嘛!这下可叫东云他们瞪眼啦!红旗是我们的啰!”

我们兴冲冲地往回走,准备向大组长汇报。突然,阿桂扯住我的袖子,叫了一声:“哎呀,不得了!”

我和小芳吃了一惊,四只眼睛瞪住她,心里说:这个精明阿桂,又想起了什么哇?

“糟糕!糟糕!”阿桂连连眨巴着眼睛,“还有一家忘了检查啦!水井边的‘凤凰’阿娇家是我们这条巷的,我们忘了啦!”

“呵!”我和小芳倒吸了一口冷气,脚像在原地钉住似的不动了。小芳的神气立刻没有了,哭丧着脸说:“唉,完了,有这一家‘宝贝’,还想什么红旗!”

我抓着头发,没有了主意。不过,事情既属我们负责的,可总不能不管呵!三个人耷拉着脑袋,无可奈何地朝“凤凰”阿娇家走去了。

大水井旁有一株柚树,柚树后的那所矮矮的小屋就是“凤凰”阿娇的家。小屋子前面有一个大院子。院子虽大,却被垃圾、鸡屎沾满了,一只破旧的篾打的鸡笼仰天倒着;几块大概是晾在竹竿上的碎布片因为被风吹落在地上,没人收拾,也积满了一层厚厚的泥粉、鸡屎。虽然已是冬天了,却还有苍蝇迎着鼻子扑来。我们愣愣地打量了许久,找不出一块巴掌大的干净地方可以落脚。

小门敞开着,然而寂无人声。我们大眼对小眼地望了一下,终于先后跨了进去。

“谁呀?”一声懒洋洋的叫问,不觉吓了我们一跳。四处一望,才看见“凤凰”阿娇坐在黑洞洞的灶前,嘴里毕毕剥剥地在咬着炒豆。

“凤凰”阿娇见是我们,一口咽下嘴里的炒豆,又像刚睡醒似的问了一句:“你们来干什么啦?”

“我……”我望了一下地面,就学着大人话儿说:“嘿,‘只见鸡屎粘脚,不见鸡蛋请客’,我们是来检查卫生啦!”

“什么卫生不卫生,鬼花头!”“凤凰”阿娇咕哝着站起身来,“我就是邋里邋遢,你们难道不知道!”说着她站到了我们面前。

这时,我们才清楚地看到了她的一身:一头蓬着的长发,乱糟糟地散在颈子上;耳朵、鼻子旁满是污垢,身上的衣服就像裱布似的污得发硬、发亮,也辨不出是什么颜色;裤脚长短差了半尺,脚上拖着一双烂了后跟的鞋子。

她是箍桶匠小侬的老婆。小侬长年出外,顾不得家里事。她呀,平时懒洋洋的,加之家里又无人管督,就懒得出了名。有一次,不知哪个好心的小伙子,说是也叫她思想上触动触动,就给她个好听的名字,冠上个“凤凰”吧。这样,“凤凰”阿娇的名字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一下子在全巷传开了。可她听了,还是不觉得什么,依旧是老一套。今天见了她这副模样,我就一本正经地说:“是啰!你也晓得自家不干净,那就更要快点动手打扫嘛!小侬嫂,你知道,不干不净就容易生病……”

“凤凰”阿娇一听我叫她“小侬嫂”,猛地抬起头来,似乎微微有点吃惊;显然地,自从“凤凰”阿娇代替了她的名字后,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她了。她一听我说到末一句话,就“呸”的一声打断道:“十二忙月咒人生毛病,罪过哩!真是一群小祖宗。”

我答不上话来。小芳却气鼓鼓地接住了话:“哼!不搞卫生,害人害己,你才罪过哩!瞧我们一巷子,全都弄得清清爽爽,就是你家像个垃圾堆!”

“吓,嘴巴上留着奶臭,就来教训人家!我可没有请你们,谁要你们来管!”

“我们偏要管!”小芳嘴不让人地喊,一边示威地扬了扬手上的袖章,“现在大伙儿是一个大家庭,不能各管各。你一家不讲卫生,就影响大家身体健康!”

“你们学堂生能说会道,我不和你们斗嘴。”

“那么,昨天通知大扫除,你难道不晓得吗?”阿桂也插上来说。

“大扫除吗?听是听过了,我可没那份闲心。”“凤凰”阿娇把头一偏,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没闲心?你都忙的啥呀?瞧你现在不是坐着吃炒豆吗?”阿桂又马上顶了上来。

“吃炒豆?好说呀!”“凤凰”阿娇仿佛故意地转过了话题,从衣兜里摸出了一把炒豆递过来:“哪,哪,吃嘛!鸡蛋没得请客,吃这个是有的……”

我们哭笑不得地站在一旁,谁也没有伸手去接。小芳嘴巴一撇说:“正经事不提,谁要吃你的脏东西!你想行贿吗?”

“不吃就不吃,干吗还要……”“凤凰”阿娇恼羞得涨红了脸,我扯了一下小芳的衣袖,小家伙还满不服气地噘起了嘴,用手指在落满灰尘的桌子上划着,我认出她写的是:“懒鬼!馋鬼!”

“这么说,小侬嫂,你到底是不肯动手啰!”我追问了一句。

“凤凰”阿娇翻了一下白眼,没有吱声。“阿虹,贴吧!还和她胡扯什么!”小芳再也沉不住气了,就“呼”地掀出一张绿纸贴到了门上。随后,她又从阿桂手里抢过笔来,气鼓鼓地在印着“不清洁”的绿纸上头加了个“最”字。

事情既然如此,我们也只好自认“说服无效”收了兵,没精打采地回来了。

因为她家贴了绿纸,我们这条巷子不是“满巷红”,所以红旗让东云他们夺去了,为这事,小芳还噘起嘴巴骂了“凤凰”阿娇好几声。

但是现在,她竟是“卫生委员”?这简直是——

“我还是不相信,老魏叔,请你别卖关子了!”我突然站住了,又缠起老魏叔来。强烈的好奇心使我觉得非马上问个一清二楚不可,我撒娇地扯住了他的袖子:“你不跟我说清楚,我可……嗯,我不去给你帮忙!”

“喔唷,这丫头!倒会要挟人哪!”老魏叔眯缝着眼睛,哈哈大笑起来。“好吧,好吧。抓鸡也得一把米,何况请来了你这位高中生,不放点‘唾沫本钱’还成!得,得,你听我说。”——老魏叔终于强我不过,就对我讲起“凤凰”阿娇的事来了。

“就是人民公社成立之初吧:那时候呀,人人心里就像一锅滚沸沸的水,至于那股生产劲头,嗨,就甭提多猛了。也就是这股猛风,把我们的‘凤凰’阿娇也刮了出来。

“那时,社里人数多了,生产队要重新编制;我们为了均匀地安排劳力,几个干部就一块讨论起来。讨论这件事儿就像竹竿子下井——一点儿不费力,刷溜溜地下去了。可是点到最后一个人名,却像半道上给小窟窿扎住了,通不下去啦!你猜是谁?对了,就是这个‘凤凰’阿娇!

“论她的年纪,我准备将她编在武松队,可是一听我这一说,武松队的队长刘长松突然像屁股上触着了刺似的,一下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喊道:‘什么?什么?把刘阿娇分配在我们队?吓,我的老主任,你这不是拿武松队开玩笑,嗯,你打算把这个主力队搞垮,就这样分配吧!吓,真想得全面!’他怒冲冲地坐下来,狠狠地朝我瞪眼。

“我十分明白长松为什么要发这样大的火,你也知道,像她这样懒得出名的人,谁还会欢迎哩!我一向是宠着武松队的,也唯恐由于添了一个不得劲的小卒而影响全队,于是我就收回了意见。我搔着头皮想了想,就将她安插在穆桂英队;这是劳力稍逊一等而又有喂奶孩子的妇女队。

“不料,穆桂英队队长彩霞又马上朝我开火了:‘老魏叔,你吃软不吃硬啰!长松会说话,你就忙掉头。多谢,多谢,嗯,我们可不要这只‘凤凰’,请她飞别处去吧!’

“我被问住了,不过这样推来推去也太不像话,难道把她甩出去不成?而且,人不是不能变的,我们总要教育她嘛!我把这话对大伙讲了讲,大伙儿不吱声了。我想了想,只好把她编到后勤队,在队长冯二娘的领导下。冯二娘到底比后生好说话,她说:‘得啦,既然派定了就算数,反正我们也不差她这个人,大家多使点力不就得了!’她总算同意了。接着,就宣布了散会。

“大家刚起身,忽听窗外‘扑’的一声响,像掉下了一件什么东西。长松手快,一下拉开门,亮起手电,四处一照,说:‘哟,她倒走得快!你们猜是什么?凤凰阿娇来偷听哩。’‘是她?哈,这回可让她听了个饱!’在场的人都笑了。长松一边走一边念起了顺口溜:‘凤凰阿娇黄蜂腰,半升米饭懒得烧;纺棉织苎装肚痛,见了零食双手捧!’喏,还有:‘人人不收活古董,阿娇气得扑隆咚!’这几句话逗得大家又是一阵大笑,我止住说:‘别闹了,她若是真的生了气,倒还是好样的呢。’

“第二天,吃过早饭,大伙儿一字儿地上了工,冯二娘突然来告诉我:‘难怪人人不要阿娇,她真太不像话了,第一天上工就溜出了门;拎着个包包走娘家去了。临出门时还指东邻道西舍,啰唆了好一阵呢!’‘哦,她说了些什么?’‘她么?还不是指桑骂槐哩!她说你们都是金盆子,盛不下她这碗泥羹汤;索性自己识相点,泼了出去,省得人家嫌眼……主任,你看要不要喊她回来?’‘不,先不用喊。’我阻止了她。阿娇不请假就出走,是违犯生产队的劳动纪律的。不过,一想她说的这几句话,我突然觉得错的不全在她。

“晚上,我找了一批社里的后生——生产上的积极分子,来开了个会。我说了会议的目的,就是怎样使‘凤凰’阿娇变个样。我说:‘我们不但在思想上,还得在行动上帮助她。明天,我们这一批人提早一点下工,到凤凰阿娇家去大扫除!’

“经我一说,几个姑娘忽地瞪圆了小眼睛。不过,她们都是明白事理的,很快就懂得了。不是吗?教育一个人,不能光靠嘴巴呵!

“我们来到了阿娇的‘府上’,吓,当时情形呀……得啦,得啦,反正你也料得到,垃圾堆也比它清爽得多。不过,我们那一伙后生,你是知道的,不是说空话的人;他们既不掩鼻子,也不往后退一步,一撸袖子,大家就呼呼咧咧地干开了。吓,我们这下真是大闹‘刘宫’啦!在这座小小的房子,大家积了五担垃圾肥。长松笑了说:‘这真是宝贝家里多宝贝哩!’

“另外,动手洗家具、灶台、桌子的,姑娘们擦擦污垢的砻糠也用去了一箩。不过嘛,那些东西就马上干净得宛如刨去了一层皮!

“干完了活,彩霞突然大步小步地转了一圈,说:‘怎么啦!我觉得房子宽了一圈!嘿,这个阿娇呀……’

“三天后,阿娇回来了,她听冯二娘说,我们没全怪她,还替她家打扫得干干净净,她一进院子,就像一个木桩似的钉在那里了,一动不动的,足足有一个时辰。她又想到这次回娘家,也真使她有点不好受,她娘家全都上了田塍,住着时没一个人陪她。她的一个小妹妹回来问她:‘姊姊,你不下地干?’后来,她父亲还明道暗说地劝她回来……

“那天夜里,时候十分迟了,我锁上了办公室的门,刚要回去睡觉,突然看见一个人影急匆匆地朝我奔来。我仔细一望,哈,那不是阿娇?

“‘老魏叔!’阿娇脱口叫了这一句,就直僵僵地站在我面前,半晌说不出一句话。虽然在月光下,我又是个老花眼,可我还是清楚地看到了:她的眼角亮晶晶地挂着泪!‘老魏叔!’阿娇又叫了声,眼泪噗地滚了下来,‘你们不嫌……我太对不住你们了!我向来这副样子,真是个死一半烂一半的人,值得你们这样……唉,唉,我可怎么来回大家的话……’‘哪,你懂了这点就好。阿娇,雁怕离队,人怕离伙,只要你一改从前的懒脾气,大伙儿都会当你自家人一样。这点事,算不了什么。’‘我……你、大家这样待我,我再不换副样子,可真是绳子串豆腐的人,无法提了。老魏叔,你等着看吧!’她说完这一句就掉转了头,匆匆地回去了。呵,我突然看到了:她的头发数年来第一次没披散在颈上,而且,走路的步子也从来没这么快……

“‘青石子炒油滑外皮,黄瓜儿浸盐入骨里。’阿娇果然不是个‘滑外皮’的人,她变了。从那回事后,她不但家里搞得很清爽,平时还对鸡呀、鸭呀、猪羊呀养得多的人家说,要注意清洁。有时人家来不及打扫,她就主动地跑去帮助。她跟后勤队去劳动也比前认真得多,天一亮就起身,跟着冯二娘她们一道下地。不知怎么的,她还爱打扮自己了。记得有一次,我到她家去看她,还未到门口,就听见从里面传出来一阵咯咯的笑声。进去一看,原来她正梳过头,乌亮乌亮的,对着镜子在照。冯二娘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一朵兰花要给她戴。她说她自己会戴,可冯二娘不同意,顺手往她身上抓了一把,将花插了上去。她禁不住痒,笑了出来。就在这一笑间,她头上开了朵兰花。这事一经我在大家面前一说,大家真是高兴得没法说了。好像谁下了一道禁令似的,以后‘凤凰’阿娇这个绰号也没人叫了。当社里为了搞好卫生,建立检查制度时,我们决定推举一个‘卫生委员’,大家差不多一齐地喊了出来:刘阿娇!

“嗯,就是现在,我也清楚记得她当时那副高兴样儿;我宣布了她的当选,高兴地扫了她一眼。阿娇不好意思地站在墙角,脸上像开了两朵山茶花,头上的银簪子明晃晃地发光……

“从那时起,她就当了卫生委员,一直到现在……哦,你刚才还叫她‘凤凰’阿娇,也没错;对了,我们以后仍要喊她‘凤凰’阿娇——哪,以前喊她‘凤凰’,那是一只假凤凰,现在,嘿,可是一只真凤凰了!嗯,你要是不信,”老魏叔突然住了脚,一努嘴,“喏,你瞧!”

我抬起头来:哎,这不就是她的家!依然是那株大柚树,依然是那口水井,可是这哪是当年的屋子和院子呵!小屋经过修理,墙上新刷了石灰,显得分外洁白。门上贴着一副旧对联:“病灾不染洁净地,幸福常临健康门”。横批上写着“搞好卫生”四个大字。院子里靠围墙的一方已整整齐齐地开着三块地,上边长满了绿油油的芥菜。墙脚砌着一个利落的小猪圈,圈里新垫了稻草,两头小猪“吁吁”地叫着,鼻子擦着木栅栏。连木栅栏上也没有一丝污垢。呵!她自己还养着猪哪!我一望地上,光溜溜的,找不出一根鸡毛垃圾。我望着,望着,不觉呆住了。

“是魏主任吗?还不快进来坐坐!”听着这一声喊,我马上扭过头来盯着门口。

哟,这就是她呀!一头油光光的头发梳成个端端正正的髻子,当中插着明晃晃的簪子,一件黑蓝布卡其衫配着一条黑裤子,淡灰袜子,黑布鞋。浑身上下,又干净又利落。

“哟,这不是阿虹吗?我当是谁哩!傻愣愣地朝我瞪眼睛!”阿娇说着,笑嘻嘻地拉起了我的手,“三四年没回来了是吗?回来过春节啦?来吧,进屋坐!”

我笑着点了点头,就跟老魏叔进了门。

第一眼瞧见的就是墙上的毛主席像和两旁贴着的“五好社员”和“卫生模范”的奖状。我在白净得反光的桌子旁坐了下来。

“主任,你是问的检查工作吗?早搞好了,你看,这是检查表,全镇都是清洁户!”阿娇说着,随手递过一张纸来。在她脸上,我看到了抑制不住的自豪的微笑。

“好,好呀,这一来,又是我们的卫生委员头一功呵!”老魏叔接过了“检查表”,笑呵呵地看起来。

“这是领导发动得好嘛!”阿娇谦逊地说着,脸颊上涌起了两片淡淡的红晕。她随即岔开了话题:“呵,阿虹,你是稀客,来,请你吃花生!”她从箩里抓了一大把花生递过来。

我望着递到前面的花生,往事一齐涌上心来,心里激动得厉害,竟忘了伸手去接。

阿娇也怔了一下,突然笑道:“唔,阿虹,你还记得吗?四年前你们不肯吃我的炒豆,现在可不是脏的啰!”

“哪里,哪里!”我窘急地应道,随手接了过来,又笨嘴笨舌地补上一句,“可不,小侬嫂,你可变得真叫快哩!”

“是么!”阿娇说着,脸又微微红了,她撮起嘴巴朝着老魏叔一努,“嗯,要不是他们,我怎么会变哩!”

我激动地点着头。她那欢欣与感激的眼神,老魏叔的平静的笑容,又使我重温了刚才所听到的一切……

我和老魏叔告辞出来,阿娇送到门口,说:“阿虹,你写着便时,替我也写一副新春联呵!”

“行,一定写。我写……”我想了想,“‘心勤手亦勤,一身干劲;花红人也红,满院春风’,好吗?”

“好呀,当然好。麻烦你了!”阿娇兴高采烈地说道,站在门槛上向我挥着手。落日的余晖洒着她的一身,圆圆的脸上红扑扑的,她显得更加矫健和秀美了。我禁不住心里暗暗想道:老魏叔说得多对呀,她如今可是一只真凤凰了!

春倩的心事

太阳升高了,天色一片瓦蓝。春倩走在郊外大道上,心里老是想着锦帆。几个月前,锦帆第一次进城来看她,她要他多住天把,但他到书店买了几本农业技术知识的小册子,又上农技站领了一种特配的农药,就匆匆告辞了。临别时,他说国庆节快到了,待那时放假再进城来。可是,到了国庆节,锦帆却不见来。春倩的心不觉凉了半截,思忖他到农村后,是不是变了心?春倩感到有些委屈。她要到他住的地方去,那时一切都会清楚了……

约莫走了七八里,春倩背后有一辆牛车过来。驾车的是位老汉,戴着一顶黑色纱圆帽,一件旧棉袄披在身上,他挥着一根细长的牛鞭,嘴里嗡嗡呀呀地哼着什么小曲。

春倩惊喜地迎上去,问:“大爷,上九龙溪是往这条道走吗?”她想起自己还是第一次去九龙溪,路远着,要是万一走错就糟了。

“好个丫头!”老汉脱口叫了一声,哈哈地笑起来,“你看看,我长了这一把胡子,少说也活了你三倍啦,还有个不认识道儿的?这城里城外,山头村脚的大道小路,我闭着眼也能走个遍!”

“好极啦!”春倩也笑了,“那么,究竟……”

“别九斤十斤啦!来,上车!”老汉吆喝住了牛,踏在车辕上,一把拉她上来。见春倩还在瞪着眼睛,就又笑道:“别发傻了,数你运气,我是九龙溪人,昨天上密溪换了菜种,正回村去……喂嗨!吁!”他扬起鞭子,牛车又辚辚地向前赶了。

春倩高兴极了,她坐正了身子,舒适地靠在车的挡板上,又问:“大爷,你贵姓呀?”

“呵呵,这个嘛,我们村上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冲着我喊‘老弥勒’‘老弥勒’的,闹得我把个姓氏也忘掉啦!”老汉咧着缺了门牙的嘴,笑了。

“老弥勒!哈哈哈。”春倩也纵声笑了,“不过,人总有个姓嘛,你怎么会连姓都忘了呢?”

“说了半天的王氏女还问王氏女姓什么,你真是个傻丫头!”老汉不客气地下结论道,“你呀,你就不能再忖忖吗?”

“这?”春倩愣了一下,突然叫起来:“哎哎,我晓得了,你姓米,是不?”见老汉满意地笑了,她又叽叽呱呱地加上几句,“你姓米,大家都喊你老米,因为你爱笑,所以就喊你老弥勒了,对不对?米大爷!”

“一百个对出了一百零一!呵呵,我就知道你这个丫头是个机灵鬼!”老弥勒说,“不过,你别规规矩矩地喊米大爷了,我还是愿意人家喊我老弥勒,听顺耳了!”

“好,那我多喊几声:老弥勒!老弥勒!哈哈哈哈!”春倩觉得这位老汉十分亲切有趣,不由得淘气起来。

“嗯!嗯!嗯!”老弥勒应了三声,接着说道,“你这个丫头已盘问过我一番了,我倒忘了问你:你上九龙溪做什么呀?我该算是个‘老九龙’了,可从来没见村上来过你,是看亲戚吗?谁家?”

“邬锦帆!”春倩冲口答道。马上,她又失悔了:要是老勒弥问她是锦帆的什么人时,又怎么回答呢?

“你说的是锦帆?他是你……”果然,老弥勒追问了,但不知怎的,老弥勒忽又肯定地问道,“嗯,你是他妹妹?”

这话正无意提醒了春倩,她顺水推舟地答道:“是的,我是他妹妹。”锦帆的确有一个妹妹叫小蓉,比她小两岁,还在初中念书。她知道小蓉也从来没到过九龙溪,这样暂时冒名顶替一下,最稳妥不过。她得意地充起小蓉来:“怎么,米大爷,哎哎,老弥勒,你认得我哥哥吗?”

“怎么不认得!”老弥勒受了委屈似的叫道,“我们九龙溪的人,哪个不知道他?他是个好后生……”说着,他笑眯眯地端详起她来。

这使春倩添了一层不安:她觉得以下说话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能露出马脚。

“我哥哥好久不回家了,国庆节时,一家人等了他一天,人不见回,又没有信,我妈不放心,今天星期天,特地差我来看看他。”春倩编字编句地说。

“呵,是的。本来他打算国庆节回家,我们都知道的。谁知偏偏前一个晚上会出了事?唉!”老弥勒说到最后一句,仿佛觉得失口似的,突然闭了嘴。

“出了事?出了什么事?”春倩惊愕地问。

“噢,没啥,没啥。嗯,反正人已好了,说就说吧!”老弥勒咕哝了一阵,终于说了起来。

“前一段日子,不是一连下了几场暴雨吗?我们九龙溪是个水源地,这一阵秋水猛涨,把村后那个水库涨满了。队上不断派人巡回看堤。那晚上,呵,该是九月三十日吧,第一班是锦帆看的,下一班轮着阿荣,可是锦帆说自己可以连着看下去,让阿荣多歇一会儿——这阿荣是社里宣传队的,明天庆祝演出正轮着他出力哩!阿荣就老实不客气地睡觉去了。谁知道半夜时分,这大堤转弯的地方竟开了一个口子,水哗哗地冲了出来。锦帆急忙向告急的大钟奔去。谁知这钟槌却左右不见!嘿,这都怪宣传队那些该死的毛头小伙子,黄昏排演时,少了大鼓槌,不知那个鬼东西把钟槌抱走了,说暂时用一用。嘿,暂时,暂时,这要紧东西哪可挪动得!偏偏这几个人的脑瓜是叫鬼咬了一口的,用了又忘了送回去。这当儿,锦帆找不见钟槌,急红了眼,见水又哗哗直冲,口子越来越大了。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一眼瞥见钟亭旁边一个大磨扇,就抱起它往下一滚,自己也跟着跳了下去……嗨,那个大磨扇呀,少说也有一二百斤重,想不到一年前还是个文文气气的城里书生,竟有这么大的力气!真是睡着了的瞎眼人——看不出来!”

“后来呢?”春倩听老弥勒扯远了,就急着追问。

“后来嘛,唔,你知道,这磨扇的把儿是木头的,磨扇虽顶住了那个口子,木头把儿可不得力呀,叫水冲得一摇一晃的,眼看这磨扇又要倒下来,这锦帆呀,便一下顶了上去,紧紧抵住了这磨扇。这下,水是堵住了,可人,人又不是铁打的,能支得住多少时候?嘿嘿……”老弥勒说到紧要关头刹住了口。

“后来呢?”春倩听得急了,几乎要从车上立起来,不放松地问道。

“后来吗?”老弥勒摸了摸白胡子,“后来,后来是我走去看堤,给发觉了,马上拔腿回村喊人……嗯嗯,人一齐,这个口子就堵上了。可我们扶起浑身水淋淋的锦帆时,锦帆还连声地喊:口子,口子堵住了吗?我们回答说,放心吧,口子已堵住啦!他听后,轻轻地应了声“好”,身子就像瘫了似的,怎么也站不起来了。这倒不是他身子骨太软,经受不住。原来是刚才情急了,他一纵身跳得太猛,把小腿骨扭伤了……”

“后来,”老弥勒很快地说下去,“我们请来村上有名的接骨老人医治,就叫扭伤的腿骨活动了。嗯,可惜的就是,他没捞上回家过国庆……哎,当时队上还想捎封信,叫你们来看看他,可他一股劲儿不让,说又不是出了大事,何必让家里人挂心!嗯,你哥哥真是个孝子哩!这两天他已能走动走动了,说是等三两天好利索了就去家里看看。喏,想不到今天你倒来了……”

听到这里,春倩觉着又高兴,又不安。她庆幸锦帆的伤好得如此之快,而对自己无故抱怨锦帆,感到十分羞愧。她在心里低声叫着:“锦帆呵,是我错了……”随着浑身发热起来,她就顺手扯下颈上的纱布,把它叠成四方,当作扇子用力挥动。

车儿拐向了一条新路,春倩想着早一点见到锦帆,问老弥勒爷爷道:“到村还有多远哪?”

“哎,早着呢!丫头呀,幸亏你今早碰上了这牛车,虽然它比不上那嘟嘟叫的汽车、铃铃响的脚踏车,可也轻松多了。嗯嗯,别急,等会进村了,第一步就能迈到你哥面前;他就住在村口打头的朱老奶奶家里!”

“朱老奶奶家?哎,是的,我听说过。她是个孤寡老太太,是吧?”

“可不。这朱老奶奶六七十岁了,少气薄力,顾了这,顾不了那,自从你哥哥搬进去,就把她调停得事事有着落。水缸满,柴火足,喜得老奶奶逢人就夸说她收了个亲儿子!”

“瞧你把他夸的,我就不信他有这么好!”春倩微笑着,故意地说。

“嘿,我若有半句说错,你用脚掌来扇我嘴巴!”老弥勒粗起喉咙喊了起来。但一想到对方是个什么人时,他又抱歉地笑了:“真的,丫头,不信,你一进村就可以打听……唔,是的,现在的人都这样,锦帆也是,你夸他几句,他总说:‘没有什么,这是应该的,是党教我这样做的!’这话倒实在,只有共产党才会教出这样的好后生……哪,那朱老奶奶还成天唠叨说,什么时候亲儿子领进个新媳妇就更好了!”老弥勒说着,回过头来,却没留意早已脸红的春倩,“我说丫头,你哥二十早出头了吧?你妈也不操心给他对上个象!”

“嗯,我妈……”春倩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小蓉了,忙装模作样地答:“我妈早就盼着哩!谁知我哥这么死心眼,到现在还没寻上!”

“唉唉,是的,是的。”老弥勒一口表示赞同后,又感叹地说:“论你哥这样活龙活水的后生,肚里有墨水,下村来又练了身力气,真是三十六行,行行进得来,出得去。且不说他搞的种种什么试验发明给队里、社里带来多少好处,就说国庆节那天的一件小事吧!他腿伤了,躺在床上。队上的小伙子怕他冷清,都一窝儿来伴他。说笑得久了,见院里放着架大秤,就闹着称人玩。这秤不比寻常,是公粮进仓时才使的,起码二百斤才能上秤。这伙后生,虽说一个个都是龙眉虎眼小铁柱般身子,可谁也没够上个二百来斤,折腾了半天,也没称出个人来。这当儿,你哥在床上一声招呼说:‘给我纸和笔,喏,你们按我的话试试……’接着头头尾尾的吩咐了一通。大伙儿照着他的话,二人一组、二人一组互换着称了三次,你哥用铅笔刷刷一画,就钉是钉、铆是铆地说出各人的分量来。闹得大伙儿又惊又喜。嗯,随后你哥还解说了一阵,唔唔,那些洋名字,我也不懂。哎!对了,是什么‘坏咳’‘爱格死’……叫,叫什么‘散远放近’。”老弥勒突然口齿不清了,费力地学说着。

春倩却明白了,笑着纠正:“嗯,是‘三元一次方程’!”一边在想:他真有办法,虽然自己也学过代数,但遇到实际问题,就不一定会应用。

“对了!就叫个‘散远一次放近’!”老弥勒重复了一句,又说,“到底是亲兄妹,啥事都通气……嗯嗯,再说你哥,这件犯难的事,他有办法,可论到找对象这事儿,唉,却又呆得像段木头!我们村上有心意瞄着他的好闺女有几个,嘿,他呀……”

这最后一句突然而来的话,不能不叫春倩耳朵一亮了,她马上问道:“真是吗?老弥勒爷爷,你真觉着有哪位满意的吗?”

“这?”老弥勒摸着脑瓜想了一下,突然说,“可有哩!”

春倩的心突突一跳,紧问了一句:“谁?”

“谁?我看村西老王家那二闺女桂秋就蛮对劲!”

这有名有姓的人物,可真叫春倩呆住了。半晌,她才又问:“那闺女,是真不错吗?是团员吗?”

“是哩!是个好闺女!”老弥勒来了劲,眉飞色舞地说,“这桂秋是村上有名丫头,打三年前初中毕了业,就在队上干农活。这丫头,身子骨儿硬,劳动是一把手,又有文化,啥事都跑在头里,教民校啰,带宣传队啰,上县里开啥积极分子会议啰,都少不了她的份,嘿,可真是红牌子丫头哩!”

“呵!”春倩倒吸了一口冷气。越听,她越感到王桂秋是个远远高出自己的姑娘了。她的心突然像被谁摘去了,空荡荡的不知是股什么味儿。她发着愣,一见老弥勒又转过头来望她,她慌忙低下了头,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勉强挤出这几个字:“那,那不是很好嘛!”

“哎,若真是很好,就好办了!可是,唉!”老弥勒听她一说,却又突然叹息起来,“谁知道你哥是个天底下第一号的大傻瓜,连这样的闺女竟没瞟在眼里,白白地把个好姻缘错过了!”

“哎,为什么呢?”春倩听了,心里一松。甜甜的希望又升起了,追问道:“为什么呢?”

“为什么?”老弥勒大约有这一个踏住对方话尾的习惯,不这样重复一遍,似乎就很难开头,“还不是你那笨死的哥呀!村上的人都瞅着他俩是蛮好的一对儿,可不是嘛!男的能文能武,啥个新法花样,试验发明总是个头儿;女的呢,能说会道,干干练练,哪一行事上都拔尖,村上人谁不点头?我们都瞅着蛮合适,更有个把热心肠的小伙子自愿要去跑腿,先找着桂秋问了问,那闺女处处大方惯了的,脸蛋儿稍一红,就直直爽爽地说:“人是蛮好……我没啥话,可谁知道人家瞧得起人不?”努,那闺女是明摆着同意了,那小伙子又高高兴兴地去给你哥说,可不料一向欢眉喜眼的你哥,一下子来了股无名火,凶巴巴的,一点不领人家的好意,反冲着他白了一眼:‘别胡扯,谁叫你管的这份闲事!’就把人给轰了出去,弄得那小伙子到了门外还发着愣,吐了下舌头就跑了。从此后再也没人敢跟他提这事。你哥还似乎摆了小架子,哎,提高了警惕性,自那回事后,见了那桂秋,就绷着个脸儿,一本正经的,连以往那丝笑影儿都没有了。可叫那硬朗朗的桂秋也委屈地瘪了好几天!你说,丫头,这该派你哥的不是了,对吗?”

“对呀,对呀!”春倩连连应道。她的心,刚才还像拉紧的弦,现在却完全松下了。

“古话说:老人盼抱孙,后生盼结亲。你哥对亲事的冷淡态度,弄得大伙都很纳闷。后来有一天,几个小伙子在他抽屉里翻出了张姑娘相片,马上像捉着了苗头似的嚷了起来:‘这下可明白了!原来是……’谁知你哥却劈手一把夺回道:‘原来是什么?这是我妹妹!’”

“真是他妹妹吗?”春倩冲口就问,但又发觉自己失了口,赶紧纠正:“真是我么?那照片上的姑娘是留辫子的还是剪发的?”她知道,小蓉是剪短发的,如果是留辫子的呢,那一定是自己了。

“这,我可没听说。”老弥勒一点也没发觉她刚才的漏嘴,毫不在意,“你哥那手快呀,恰如那会变把戏的活佛,谁都没来得及细看哩!依我看哪,若真是你的相片,你哥干吗还用得着这样慌慌抢回?说不定他心里早已放上了个什么人儿,怪不得连桂秋这样的闺女也没看在眼里呢!”

“嗯,要真是这样,那就好了!”春倩笑嘻嘻地说,掩饰不住心里的甜蜜。

“可是,唉!到现在也没捞着个把柄儿!”老弥勒又叹息起来,“你说,要真有了个对心意的好姑娘,那为啥他来我们村上一年多,也没见过姑娘来看过他一回!”老弥勒朝着春倩,心里似乎有些生气。春倩正想说上几句,老弥勒又说道:“所以,村上人议论了一番后,都说锦帆他在外头既没心上人,也没个闲心来留意村上的姑娘,他的心呀,都叫社里那个‘妖精’给迷住了!”

“什么?你们社里还有个‘妖精’?”春倩又是一惊:这老弥勒的话多不胜多,特别是关于锦帆的新闻层出不穷,真是件件都要使她心惊肉跳!

“可不?那不叫妖精叫什么?”老弥勒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哥被迷得茶饭无心,神魂颠倒,一有空就朝那小屋子跑,甚至半夜三更也在那里打转转。上一阵,你哥被折磨得人也瘦了一圈圈。国庆节时,他腿疼回不了家,队里打算用牛车送他回城他也不肯,说:‘回家是小事,迟几天不要紧。一趟牛车来来去去误了生产可是大事’……前两天刚能走动,他就又在那小屋子里踱来踱去了。嗯,说来说去,还是舍不得那‘妖精’啊!哎,我说丫头呀,你这回见了你哥,一定得好好劝劝他多保重点身子骨!”

“嗯,嗯。”春倩机械地点着头,心里又沉甸甸起来。鼓了鼓勇气,她脱口问:“老弥勒爷爷,那‘妖精’……‘妖精’是谁?她比王桂秋还强吗!”

“嗯,这嘛!”老弥勒思索了一下,说,“要是你哥给磨缠成了,可比王桂秋还强哩!”

“是吗?”春倩的脸色由于惊愕而灰白了,“她,她叫啥名字?”

“哎,要说它的名字呀,可长哩!叫个‘良种培育试验室’,就在种子站的那座小房子里!”

“嗨嗨,原来是这个呀!”春倩尖声叫了起来,使得老弥勒也回过了头,惊讶地望着她!他奇怪这位跟他拉呱了半天的姑娘,说话一直都是细声细气的,这会儿却突然响起了这么高的嗓门。

春倩却一点不在意,抿着嘴自顾自地微笑着。她觉得老弥勒所有的话,正像一幅幅绝妙的照相,生动地摄下了锦帆在九龙溪的生活。

“嗯,我说呀,那良种培育试验若搞成了,这好处可真大哩!”老弥勒也不管春倩正出着神,究竟在听着没听着,顾自说了下去,“你知道,这屋里放着我们十来个生产队的种子,有冬小麦籽,有‘三〇一’油菜子,有‘五尺五’号花菜子……名目可多哩!全是用新方法培育的。一旦试验好了,我们二百来亩冬季作物的产量,就大大增加了。”

“那么,试验了多久了?有结果了吗?”春倩急切地问。老弥勒满意地感到:姑娘对他的话题自始至终非常注意,就兴冲冲地答:“从屋子挂上牌子算起,已有两个多月了。听说这两天正有了点苗头,难怪你哥离不开这间屋了。哪,我今天换回的种子,有些也能助你哥成一份功哩!噢,转弯了,路有点斜,你坐好呵!吁吁吁!喂嗨!”老弥勒的鞭子又高高地扬起了,牛车辚辚地跑着,比起刚才来,突然快了许多。牛铃也响得更加清脆悦耳了。

“哈哈,真是路上有伴不觉累,十八道弯儿一忽儿转。丫头,你瞧见那棵大樟树了吗?那就是我们九龙溪的村口呀!”

“呵,有,有,我看到了!”春倩喜悦地喊着,挺起了身子,直望村口。道旁的地上,三五成群的人在忙碌着,不少人热声热气地和老弥勒打起招呼来。春倩眯眼盯着道上的一个来人:那一头后卷的头发上,有几根上翘着,一颤一颤的;那走着时微微有点倾斜的左肩;步子虽迈得不像往常利索,可是,她还是一下子断定这是锦帆!她忍不住了,挥了挥手中的白纱布,喊了起来。

“你这丫头倒眼尖!”老弥勒也看出是锦帆走来了,就说:“喏喏,你瞧,我知道他就不肯闲着,这会儿又准是上那儿打转转去啦!喂!锦帆呀,快来接客人!我把你的宝贝妹妹送来了!”老弥勒大声嚷道。

锦帆一颠一颠地跑过来了,跟在他后面围上来的还有一大群人。春倩顾不得车子停好,就翻身跳了下来。

“你,你来了!”锦帆一步赶上来,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双手,气喘喘地望着她那绯红的脸蛋,说不出第二句话。

这当儿,老弥勒也从车上跳了下来,一点不去注意这对青年人的神态,顾自唠叨:“我说锦帆呀,我把你妹妹接来了,你可怎么来谢谢我呀,半斤老酒……哎哟!”他觉得手臂猛被人拧了一把,还没等他回过头来,就被两个小伙子一下子拉到旁边去了。他们向他努了努嘴,指着锦帆和春倩,挤眉弄眼起来。老弥勒忽然明白了,张着大口不敢出声。

直到人们拥着锦帆和春倩向村里走去时,老弥勒才吐了口长气,叫道:“我的老天!幸亏今儿这一路上,我一句混话也没说!”

见面

俗语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一点不错。金秀大妈今天不但走起路来格外有劲,连她推着的这部小推车也“吱扭、吱扭”地比往常悦耳动听。

金秀大妈的小组又是首先完成了任务!小车上装着的两百件童装便是本月上交的最后一批货。金秀大妈这个成品组长当了好几年,在童装二厂首先完成生产任务也不是第一次,可是这一次却是有点不寻常啊!

这个月因为支援机绣组赶一批任务,金秀大妈的小组帮助他们突击了十天,在最后一星期,一个组员又生了病,另外两个还在外组帮忙,力量弱了,时间又紧,任务还得按期完成。主任老范问她有困难没有,金秀大妈眯着眼想了一下,眉毛一扬,响响亮亮地回答说:“放心吧!范主任,没有过不去的河,天塌下来有头顶,困难再大,也得把任务完成!”

金秀大妈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人。她的小组在厂里也有顶呱呱的好名声:厂里生产进度表上,经常顶着红箭头的是她这个组;生产记录栏上,常常排在头一名的是她这个组。这一回,她和她的组员们紧赶慢赶,争分夺秒,到今天为止,瞧,最后一批成品全装上了交货车!

今天,叫金秀大妈分外高兴的还有一桩事,长话短说:她快当婆婆啦!

按说,有儿子早晚就有儿媳妇,当婆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是拿金秀大妈这个守了二十多年寡、在旧社会苦了半辈子的人来说,却觉得非同小可哪!

金秀大妈是个黄连水泡大的人,儿子保成是她的遗腹子。拿她自己的话来说:“要不是解放了,我这个寡妇带孤儿,死拼硬撑也保不住哇!”

好日子容易过,一眨眼,保成二十多岁了,当了机械厂的冷作工。金秀大妈望望欢眉虎眼的儿子,“生产能手”“积极分子”的奖状一张张往家里拿,又是高兴又着急:“成呀,你工作不赖妈也欢喜,可是二十七八的人啦,你也不操点心?妈也老啦……”

保成一听,便瓮声瓮气地回答:“你急个啥,妈,提倡晚婚你不知道?亏你还是个老积极哩!”

唉,金秀大妈再急又有啥用呢?

谁料到,昨天晚上临睡时,保成却忽然对她说:“妈,明晚七点钟以前你能回来不?有……有人来……”保成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本来就不大爱说话的儿子,这回更是支支吾吾地说不成句。

“有人来?谁呀?”金秀大妈一看儿子的神情,马上明白了。她欢喜得心头怦怦乱跳,为了证实一下这个消息,她故意追问了一句。

“谁?反正……反正来了你就明白了。”保成喃喃地说,一下钻到了被窝里。

那闺女是啥模样呢?在哪里上班呢?是个啥脾性?她家都有谁?唉,金秀大妈想要知道的太多了,可是这个愣头儿子,除了这句“来了你就知道了”外,是不会再告诉她第二句话的。金秀大妈望了望马上就呼呼入睡的儿子,又欢喜又懊恼地叹了口气。

“唔,明天人就来了,得准备准备哇!”金秀大妈想着,扫视了屋里一周。马上,她就发觉这个一向十分惬意的家,现在看来什么也没准备好。瞧,屋里东西摆得多乱,床单也皱了、脏了,这一阵忙着赶任务,什么也没拾掇,哎,叫未过门的儿媳妇看了像什么样子!还有,桌子上的茶杯掉了瓷,对了,明天下班回来捎上一对玻璃花茶杯,还有……她着急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抹抹这,揩揩那,心里直埋怨儿子早点不给她透个信……

今天可说是万事如意,小组最后一批活完成了,当她装完车后,一看大挂钟,刚到六点。“七点前到家满来得及!”她喜滋滋地想,更起劲地推起了车子。

“交货啦,老张哪!”刚到检验科门口,她就扯起嗓子喊。

“嗨嗨,一听这高音喇叭,我就知道是老嫂子您的大驾到了!”检验员老张照例推一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从屋子里笑嘻嘻地迎出来。

“大驾到了还不快接,你这死老头子……”金秀大妈笑骂道。一瞧他背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姑娘,她不由得住了嘴。

姑娘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朝金秀大妈点了点头,便手脚麻利地帮着老张把一捆捆童装从小车上卸进了屋。

金秀大妈不由得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姑娘:高挑的身材,红润的脸蛋,又黑又亮的眉毛,薄薄的眼皮,眼睛虽然不大,可是黑黑的十分有神。“多俊的姑娘!”金秀大妈赞许地想,她用胳膊轻轻碰了老张一下,悄声问:“是谁呀?新来咱厂的?”

“呵呵,忘了给你们介绍啦,她是公司工艺设计组的谢琴同志,来帮我们搞设计,落实质量要求的。”老张大声地说,“人家是来传经送宝的……”

“张师傅,看您说的!”谢琴腼腆地打断了老张的唠叨,“我们是来各厂学习的,到检验组来摸摸情况也是为了提高工艺设计质量。”她笑吟吟地给金秀大妈端过来一张椅子,“大妈,您坐,您是……”

“她呀,俺厂的老积极、老行家,大名鼎鼎的成品组老组长,”老张随手拿出一本表册,往谢琴面前一放,“来,小谢同志,写上,车间成品组金秀今天交货……”

“……”谢琴一愣,沉吟一下,笔端打了个顿,她抬起头,望了金秀大妈一眼,脸蛋不由微微一红。

“看你这没底的篮子漏水的瓢,说起话来没完没了!”金秀大妈没有觉察谢琴的神情变化,笑嘻嘻地一推老张,“你就别啰唆了,快点验货,我还急着走哪!”

“什么事把你急的?”老张仿佛故意逗人,慢吞吞地拆着衣捆,“哼,别看你们完成任务快,不过我这一道关,明天生产表上照样榜上无名!”

“吓吓,你这鬼老头子,拿这吓唬人哪,我不怕,想把我们成品组这支红箭头往回折,是不太容易啰!”金秀大妈笑了,自豪地扫了墙上的生产进度表一眼,“哎,我说老张头,今天没工夫跟你闲磨牙,家里……”她凑近了老张的耳朵,悄声说,“我们保成的那位对象,今晚要来了……”

“哟,好事,好事,你怎么不早说!”老张的同情心油然而生,他的动作利索起来,急急地拆着衣服捆,一边也悄声问,“咋样?质量咋样?我是说你那未过门的儿媳妇。”

“你呀,你呀,三句不离本行!”金秀大妈朗声笑了,“我还没见着,咋能品评哇!好好歹歹自己说了不算,得叫人家来看呵!”

“大妈对质量问题真谦虚哪!”一直全神贯注地翻看着童装的谢琴,以为他们是在议论童装,猛不丁插了一句,老张和金秀大妈相对一望,不由会心地笑了。

“这批衣服的胸饰真鲜艳呵!”谢琴又赞美道。桌子上拆开捆的童装,堆成了一座五彩缤纷的“花山”。她翻看着,比较着,脸颊上闪动着一对酒窝,“张师傅你看,这扣子、缝线都注意到了与衣服色彩的协调,这是很突出的优点。而且你们这种锁边样式也很别致……”

“哦,原来设计组要求的是环形连边,”金秀大妈兴奋地打断道,“我想起了我们乡间缝的一种兜肚的月牙边,又好看又大方,就改缝了这一种。小谢同志,您看咋样?”

“好呵,好呵,实践出真知,大妈,我们设计人员就得向生产工人好好学习呐!”

“小谢同志才真谦虚哇!”金秀大妈和老张异口同声地说。老张又加了一句:“小谢同志你不知道,咱这位老组长是个能工巧匠,琢磨个新花样可是一点就通,要不,五个厂的产品就选上咱的出国?”

“哎呀呀,你快别老‘张’卖瓜了!”金秀大妈笑着打断道,她的心却被老张勾起的快乐涨满了,“这些衣服将运到哪里去呢?”她神往地想,往墙上贴着的世界地图上扫视了一圈,“不,不管它运到那儿,反正是我们中国缝纫工人制的,中国的!”一种无限欣慰和自豪的感觉在她心中荡漾着,她陶醉地眯起了双眼。

金秀大妈忽然发觉时针已指着六点半了,不禁着急起来:“哎,这样一件件看,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吧?”

“不一件件看,怎么检验好坏哇?”谢琴委婉地反问道,“张师傅,你说呢?”

“应该,应该,不过,老嫂子你有事就先回去,我们在这里过过目,嗯,拿着交货单!”老张说着,就要去撕交货单。

“那怎么行呢?产品没检验先给交货单,这包票可不能先打哇!”谢琴阻拦道。虽然她的声音还是细声细气的,可是口气却十分坚决。

“对,对,”老张不由得红了脸,“刚才我是想机动灵活一下……”

“不,在质量把关上一点不能马虎,一松一活就会放松了要求呵!”谢琴尖锐地回驳道。黑黑的眼珠却盯住了金秀似乎在问,“大妈,您说呢?”

“人家姑娘说得在理,老张你就照章办事,快别机动了!”金秀大妈接话道,心里不由想:这姑娘眼明嘴快,不是个简单人物。

“呵呵,看来我是没学好辩证法,只抓住了灵活性,却又忘了原则性。”老张用手扶了扶眼镜,笑哈哈地解嘲道。

“不,张师傅,你这两句话就很有辩证观点嘛!”谢琴说,大家都笑了,屋子里的气氛又愉快起来。

“哟,这几件纽扣带的针距,不是太大了吗?”谢琴突然叫道,她迅速拿起了尺子,“张师傅,您量量。”

老张量了量,又查了查针数:“一寸十八针,要求是二十针,唔,是稍稍有点长。”

“这?”金秀大妈吃了一惊,她马上想起来,缝扣带是小刘英的工序。上午,刘英快活地对金秀嚷:为了赶出最后一批活,她开了“快车”——用她自己的话说,是“火箭式的速度”,金秀只顾忙自己的活,笑着点了点头,没去细看,现在看来,一定针距螺钉松动了,才出现这样的情况。唉,都怨自己今天心里有事,一时疏忽,没有细细查究……金秀大妈不由得捏紧出了汗的两只手,羞愧、焦躁一齐涌上心头,她呆呆地说不上一句话来。

谢琴微微蹙起了她那黑黑的眉毛,继续查看着、整理着,她低低地数道:“十,十五……三十……一共四十件,不合格率20%,张师傅您说该怎么办?”

“唔,唔,这……按严格要求应该算不合格,至于处理意见,唔,小谢同志,您说呢?”

“我的意见是:退货返工!大妈,您看……”

“退货返工?”金秀大妈像被螫了一下似的几乎跳了起来,这在她们组是从未有过的事!她正要往下说,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话。

老张拿起了话筒,可是,马上他又递给了谢琴:“是您的!”谢琴去接了。

老张轻声地问金秀:“我说老嫂子,咋会恁巧,这是谁过的手?”他那不安的口气好像自己犯了个大错。

“别说啦!”金秀烦躁地挥了挥手,仿佛自语地说道:“要是打下这四十件,我们组今天就算完不成本月计划了!”

“哦,按说,这一点点问题也不算太大!”老张轻声道,他对着刚接完电话的谢琴说,“小谢同志,我看是不是先收下……要不,差这一点点,今天这一组的月计划就不算完成了!”

“噢!”谢琴长长拖了这一声,若有所思地拧紧了她那黑眉毛,却掉过头来问金秀,“大妈,开交货单容易,我一开,你一拿,就算完了,不过,发现了质量有问题,你手上拿着交货单,心里能踏实吗?”

“……”金秀大妈倒抽了口冷气,浑身像被麦芒刺着般不自在起来,她红着脸分辩:“我,我没有这样要求,只不过……”

“不,没有要求,就是这样想也是不应该的。大妈,作为生产组组长,应当欢迎检验工严格把关,越严越好,您说对吗?”

“那是我说的,我认为别的都好,光这扣带上的一行针距,又只差两针,问题不太大……”老张解围似的插了进来。

“那就更不应该了!”谢琴一点不饶地打断道,她的脸色严峻起来,“检验人员松一分,生产人员就可能差一寸,张师傅!发现了质量有问题就不能放过,应该高标准,严要求,精益求精嘛!何况,这些都是出口产品,这一针一线,一带一扣,都关系到我们祖国的声誉呵!”谢琴激动地说着,圆圆的脸蛋涨红了,一双眼睛炯炯地放着光彩。她站起身来,拉开抽屉,拿出了一张出口标签,托在手心里,送到了金秀大妈跟前。小小的雪白标签上,“中华人民共和国制造”一行金线织成的字在电灯映照下,放着耀眼的光彩。

“您看,我们的童装将钉上这个标签,”谢琴凝视着标签,缓缓地深情地说,“大妈,我们的一针一线、一带一扣,都要对这个标签负责,都要对人民负责哇!”她展平了一件童装,把标签往上一衬,自语般地说,“我们贴上的不是一张标签,贴上的是中国人民的信誉,哪怕是一丝半分、一针一线,差一点点也不允许呵!”

“是的,是的,您说得在理呵,小谢同志。”老张也激动起来,他摘下眼镜,擦了擦,衷心地说。

“你们都别说了,拿过来!”金秀大妈霍地站起来,把手一揽,她急速地捆着这四十件上衣,一字一板地说,“小谢同志,请放心,质量要过关,计划也要完成!”

她打定了主意:回车间返工!就是别人都走光了,她一个人也得把任务完成!

“大妈,您是回车间返工去?”谢琴像是看出了她的心事,过来拦住了她,“别去了,早都下班了。”她用嘴努了努墙上的钟。

“不,反正我们小组决不能在完成计划上落后,今天不完工就不下班!”金秀大妈心急火燎地要往门外走。

“不,大妈,就在这儿返工吧!我帮你。”谢琴又一次拖住了金秀大妈的衣袖,笑吟吟地劝道。刚才那严厉的眼神,那一点不饶人的语调,全然没有了。

“在这儿?”金秀大妈茫然地瞪大了眼睛。

“您来看!”谢琴依然笑嘻嘻地扯着她进了里屋。房内赫然放着两架缝纫机。

“您还不知道吧?老嫂子,这都是小谢同志的好主意!”老张从背后伸过头来解释道,“今天她来了后,就建议生产组调来这两部机子,让检验组在检验时使用,有些不值得回车间返工的工作,也可以在这里进行,看看,这不是用上了吗?”

“呵呵!”金秀大妈欢快地笑了,她望着站在身边的谢琴,感激、称许之情涌满了心头,刚才的焦躁不安霎时烟消云散了。

“大妈,我们快开始吧!”谢琴说着,敏捷而熟练地打开了缝纫机。

电话铃又响了。

“还是找您的!小谢同志。”老张叫道。

“小谢同志,有人找,您就快去吧,这些活我一会儿就干完了。”金秀大妈心里不安地说,她听出电话里有人焦急地催促谢琴。

“没什么,去不去都不要紧。”谢琴放下电话,忸怩地红了脸,她马上又走到缝纫机前,俯下身去,飞快地蹬起机子来。

“我来给你们拆拆缝线当运输大队长吧!”老张自告奋勇地说。他扶了扶眼镜,聚精会神地拆起来。

“哎,老张,您看,想不到小谢同志还会这一手哇!”金秀大妈快乐地眯起了眼睛。

“人家是文武双全嘛!”老张点头赞叹道。

“张师傅,哪能这样说呢!”谢琴不好意思地说,“我比起大妈的手艺来差远了。”

“哦,这回小谢同志来还准备帮咱们搞刺绒机绣,老嫂子,这一来,你们可有新任务忙了。”老张说。

“是吗?那太好了!”金秀大妈兴致勃勃地说,“我以前在上海一个厂子见过,可还没动过手哩,这回小谢同志得好好指导指导我们啰!”

“我带来了一些刺绒设计图样,大妈,待会请您看看,明天准备拿到车间,让大家提提意见。大妈,刺绒机绣的花样别致,色泽鲜艳,它的工艺要求更高,标准也更严啦!”

“好嘛,高标准,严要求,就得这样嘛!”金秀大妈笑呵呵地说。

谈话是这样的融洽,以致金秀大妈忘了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当她们返工完成这四十件上装,又细心地翻看了谢琴带来的设计图样时,时钟当当地响了九下。

“哎呀,糟了,我这死老婆子,怎么把这件事压根儿忘了呢!”金秀大妈失声地叫了起来,她连连捶着脑瓜,“对不起,我得赶紧回家了!”她急急地朝门外走。

“慢着,大妈,您慌什么呀?”谢琴又一次拦住了她。

“哦,不,小谢同志,别拦她了,家里有客人等着呢!”老张来劝阻了。

金秀大妈一步迈出了门口,听了老张的话,想了一下又回过头来,幸福而又神秘地小声对谢琴说:“呵呵,实话告诉您吧,好闺女,”她不知不觉改变了称呼,“今晚,我那未过门的儿媳要来和我见面了,我回去太晚了,人家会有意见的!”

一直是伶牙俐齿的谢琴,忽然口吃起来,她羞赧地拉住了金秀大妈的衣袖:“您……您就别忙了,我们不是见……见面了嘛!”

“什么?您?”金秀大妈一下没有听懂,老张却诧异地扶住了眼镜框。

“难道您还不明白吗?您……”谢琴低下头去忸怩地咬住了下嘴唇,一对酒窝在她的脸上闪动起来,因为羞涩,她的脸蛋更红了,黑黑的眼珠放着异样的光彩,“妈妈!”她脱口叫了一声,把头仰了起来,“您要等的客人就是我呵!”

“哎!我的天!”金秀大妈两手一拍,只叫了这么一声,望望吃惊得张大着嘴的老张,望望笑成一朵花似的谢琴,快乐得心头乱跳,说不出第二句话……

伉俪曲

老头子太不像话了!

她气得咬牙切齿,把世上所有诅咒的话都想了一遍,哪一句对他来说都不合适——不,哪一句都不够她解气,所以她想来想去,想到最后,还没拣出一句最中意的话来……

老头子太气人了!

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吗?星期天,他不休息,转呀转的,老在那医院里转;节假日,他去值班,说是“让年轻人好好玩一玩”;儿子结婚,一餐最简单的陪客饭,他只吃了一半;女儿出嫁半年了,他还说不清女婿的家在哪条街……

这不,今年春节,全家大团圆,儿女们来拜年,独独缺少他这一家之长,连给孙女外孙分分“压岁钱”这件小事,也要“有请你这奶奶兼外婆一手包办”——哼,老没老样,六十多岁的人了,竟学会嬉皮笑脸!

别看你挣那一溜奖状,一面面镜框,谁稀罕!我看都不喜欢看!真的,不看这镜框倒罢了,一看,唉,年年是我这孤老婆子独个儿冷清清的守门台!

六十多岁的人了,拿我当小孩子哄着,买这个电戏匣子,说是为我;买这个电视机子,也说是为我,我一个人怎舍得耗恁多的电?虽说那里头,看倒是好看,乐也挺逗乐,可我一个人跟谁乐去?想笑也没个对脸的!

看,这元宵节他又不回来,和医院里的病人团圆哩!瞧这些菜,热了冷,冷了热,元宵都冻成冰蛋蛋了!好好好,你眼中还有我这个老婆子?

哼,不管他了!我来打开电戏匣子,听听电戏匣子唱一段,省得人气得牙疼!

呀!怎是老头子的声音?他在和谁说话?电台的记者?哎呀呀,记者“睬”……“仿”他?嘿,你这个记者同志,你“睬”他做甚?你要“仿”他,将来你媳妇儿也要气死气活的!

这个记者同志,你还尽夸他!“妙手回春”?“待病人胜亲人”?哎哎,我家这墙上挂的、写的,尽是这些话儿哩!莫不是你也来我家看过?可我怎么就不记得你?

听听,老头子怎么回他的:“我老伴呀,老说我是……哈哈……”

这老头子,就是没记性!你说不上来,是忘了!哎,记者同志,你怎么不来问问我?我骂我那老头子呀,是个“有家的和尚”,你说对不对哩?

心曲

关于人的心灵,向来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我觉得,人的心,就像一个埋藏极深的矿床,只有细探深挖,才能挖出“金子”或“水晶”来。

我这个“新大陆”,是从石老师身上发现的。可原先,石老师在我们心目中,却是个“贫矿”。

不是吗,虽说石老师是个生物、物理、化学、外语“全拿”的“万金油”,在教育界,可说是“稀有金属”。三十五年的教龄,嘿,光吃进的粉笔灰,也可以堆成座小山呐!

是不是那个姓太富于象征性了?在教师队伍、在全校一百零八位教师中,他就像隐在高山里的一颗小小的石子,一点也不起眼。

石老师的确太“实”了——论教学质量,虽然不差,但总不是最拔尖;论工作态度、师生关系、平素为人……总而言之,都可以概括为四个字:平平常常。

世上最难出头的,恐怕就是沾上这四个字,因此,“先进”“优秀”总没他的份,连“表扬”他都难得有机会,唉,石老师哪怕你做一件与众不同的事也好嘛!

怪,想着曹操,曹操就到——石老师笑微微地走来,有所期待地望着我。

“石老师,您找我有事?”

“没,没事……哦,你要是有空,到我家去看看花吧!”

看看花?我怎么从来没想起这种事呀!

我去了……啊,好一个花团锦簇的世界!

我愣在阳台上,只觉得自己置身其间,就像一具受无边风月嘲弄的木偶。

“你看,还好吧?你要中意,就挑一盆……我见你的办公室好像从来没有花……”石老师小声地说,暮色中,他的脸红得厉害。

我的脸肯定更红,我无言以对。是的,我不能愧领……石老师这三平方米的小阳台的二十多盆花,如生命的旋律、春天的歌,唤醒了我对于美的全部理解。

这天,在教研组会快要结束时,我忽然“冒”出了这个动议:“老师们如果有空,都请到石老师家去赏赏花……”

照例是坐在一角的石老师,赶快站了起来,连连朝大家点着头,两眼霎时亮得出奇,那欣喜羞涩的神态,就像一个受到夸奖的小姑娘。

第二天傍晚,老师们蜂拥而去了,还引了一大群学生,石老师家里顿时拥挤得像举办花展的公园。

石师母把我扯到一边,笑盈盈地说,“你为什么不要一盆?老头子年年种花,种了就送人……遇上学生写不出花花草草的作文,他就把他们领来家看……可那回,管调资的谢主任想‘要’他一盆文竹,说了几次,他都跟聋了似的……”她含喜作嗔地朝远远的老伴望了一眼,又说,“知道大家今天来看花,他就像着了魔,昨夜躺下又起来,跑到阳台上好几次,光恐起风刮坏了他这些心肝宝贝呢!你看,你看,他乐的……”

笑声从阳台上朗朗传来,我又一次听到了一种美妙的旋律,那是种隐埋和消融在生活花丛中韵致别具的心曲。

父子曲

知子莫若父。当儿子的,也摸透了父亲的脾性。

他想起来:小时候,每当家里有客人在场,他去要糖块、巧克力或者什么玩具,总是有求必应的。

现在呢……他决定如法炮制,碰碰运气。

做局长的父亲看见儿子走过来,不由一阵惊悸:昨晚为向我要那么一笔零花钱,闹了半夜,现在当着新来的梁书记的面,这小无赖竟敢还……心里的紊乱使他掩不住愠怒之色。

“爸爸,你给我一样东西……”儿子垂着头,柔声说道。这孩子眉清目秀,十六七岁就长成了那么大个,而且带着这样楚楚可怜的神态,格外动人。“我要那种文件袋……”

“文件袋?”父亲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是我开会发的那种?”

“是的,那种带拉锁的……”

“好好好,你去拿,就在里屋的柜子里。”父亲心花怒放,连连挥手。

“我全要了……”

父亲一怔,但还是挥着手:“好好,都拿去吧!”说完,又笑眯眯地转过头来,不失时机的对着梁书记感叹,“现在的年轻人,总算知道爱学习了……”

送走了客人,父亲才慌忙奔向卧室,他有点不放心:这个混账要那些个东西做什么?

知子不是父。儿子并没做坏事,他正在为那些到手的文件袋着忙。这些印着各种各样会议名称的“文件袋”,大大小小,五颜六色,形式也五花八门,却全是各种皮子或人造革制的,带拉锁的,堆在桌上,简直就是一座拉锁皮包的小山。

年轻人委实有能耐。只见儿子手中拿着一小块软布在桌上的一只小瓶里一蘸,在袋上轻轻一擦,那印着各种会议和“文件袋”的字样,就悄然消失。

小瓶子里发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气味。

“这是做什么?”父亲轻声惊呼,“那是什么药水?”

“给了我,你就不用管了!”儿子龇了一下牙,头也不抬。

一星期后,总是双手插在裤袋里走路的儿子,大摇大摆地晃过来,笑嘻嘻地告诉父亲:他把那些没了字样的“文件袋”,托一个摆地摊的朋友出售,五十七只袋子,共得一百三十二元,三七开,他得了九十二元四角。

“你放心,这个月我保证不向你要钱!”儿子大声说了这么一句,吹着口哨,美滋滋地走了。有这样的爸爸,他不愁没好运气。

聚精会神的父亲,正在潜心翻阅一沓会议文件,儿子的话他恍恍惚惚地只听进了令人欣慰的最后一句。是的,这两个会议太重要了,文件又这么多,他无暇操心别的。好在运气总算不错,交涉办成了,地区报纸将以较大的版面报道他们开会的消息。

局长身旁的两只新送来的“文件袋”上,漂漂亮亮地印着这两个会议的名称:

《努力增产厉行节约大会——嘉镇地区工业局》

《继续开展“五讲”活动动员大会——嘉镇地区工业局》

小夜曲

情人总是心心相印的。忘了当初是谁的动议,把这条地偏人静的小路作为约会溜达的场所。一个月下来,两人都觉得这儿简直是他们的伊甸园。尤为有趣的是,那小路的尽头有座淡绿色的大楼,那四楼拐角有一扇窗户,灯亮的时间总是很长久,星光朦胧的夜晚,从这扇窗户透出的光栏、透过路旁枝叶繁密的梧桐投泻下来,闪闪烁烁,不似月光,胜似月光。

春去了,夏去了,这对情人的步子把小巷的长度都量出来了:纵横正好是三十五比五——用她的步子走“横”,是五步;用他的步子走纵向,是三十五步,走了多少遍,量了多少回,总是这个数。

夏去了,秋去了,梧桐的叶子带着响声从枝干上飘落了,小巷还是那么长,可是小窗的灯光却更亮了,宛如秋月当空,夜夜照着他们遛过的路,连他们新皮鞋上的鞋钉,都像碎珠子似的反着光。

都说情人有说不完的话,可这天晚上,他们发现再也没有新鲜事可说了,好些话刚开了头,就会被对方提醒:“这已说过三遍了!”

“喂,你注意了没有?这扇窗户里住的人,可真怪!”男的突然想起了这个前所未有的话题,兴奋起来,“我看这人是患失眠症吧?每天晚上十二点以前没熄过灯,有几次我们遛到快下一点,不是也没见关灯,是不是?”

女的点点头,她也注意过,的确是这样。

“哎,我们分头打听一下这个怪人是谁,好不好?谁先知道算谁赢,谁就连亲对方十下,对方不得抗拒,对,就这,好不好?”男的为这个动议兴高采烈了,“你要不反对,就算通过……”

女的又点点头。在这同时,他们又一起望了望那扇小窗,只见那灯光还是亮得如照水的秋月。

情人总是守信用的。第二天晚上,两人不约而同,都来得比平常还早。

“我知道了,这里住的这个人叫沈坦,外号‘神经蛋’,听说原来也是个待业青年,去年才到农科所来!”男的高兴得手舞足蹈,“是我先打听出来的,哈,我可要执行‘决议’了……”

女的摇头笑笑,一边躲,一边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科技小报来,男的就着疏枝间漏下的灯光一看,原来上面有一则关于沈坦苦钻栽培技术、使用微量元素肥料使作物普遍增产、得到农户热烈赞扬的报道,旁边还有一张沈坦在深夜孜孜不倦攻读科技资料的照片。

“他是我三年前的高中同学……”女的嘎声说,“人真是不可貌相哇!”是的,有许多事真是难以料想的,但她现在都想起来了,想起了在班上时,同学们经常对他的讥讽和调笑,而自己便是笑得最响的一位——为他的“和尚头”,为他的撅肚子棉袄,为他的露出了“鸭蛋”的袜后跟……

他们把这则报道和照片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许久,谁也没再说话,当然,也都忘了那个“决议”。

“我,我们也不能晚上总是闲溜达,白白消磨光阴了,我,我想……”男的试试探探,犹犹豫豫地看了她一眼,他怕对方不高兴,“从明天开始……”

“为什么从明天开始呢?就从今天,从现在开始!”女的踮起脚尖,“叭”地使劲一亲,就像炸了个小爆竹,“走吧!”

他们肩并肩地走完三十五步,在巷口分了手。

分手前,他们又都不约而同地望了望四楼窗口,那白炽的灯光,真比秋月还亮。

老赶大叔外传

心里不踏实

——系列小小说《老赶大叔外传》之一

谁都知道,现在是创造奇迹的年代。

可奇迹能奇到这地步吗?昨夜还好好躺在身边,今早囫囵个儿出门的老伴找不到了!难道她也学了《白发魔女》的隐身术?

一想到这电影,他的太阳穴就痛。男男女女胡打乱闹、乌烟瘴气,搅得他回来一量血压:二百二!可电影放过半年了,难道老婆子还中着“魔”?

三十五年前在“干训班”喜结红丝绳时,伙计们成了唱诗班,大唱赞歌;主婚人口若悬河,从目前形势讲到我们的任务,落实到新婚夫妇身上就是一句话:“为了建设新中国,早生一对胖娃娃。”

上级的期望不能辜负,胖娃娃超额百分之百,又具有“花”着生的特色。如今,儿长女大,他年过花甲,三十五年风风雨雨,老婆子一直夫唱妇随,表现极佳,可今天,她却像不肯归槽的老马尥开了蹶子。

机关里,谁都知道,从明天起,他离休了。

昨晚,他像布置重大战役神态庄严,她也俯首帖耳像个值星官。为防万一,他又把一二三四的注意事项写在台历上,老婆子虽没有大学文凭,在文化局下属单位“熏”了多年,瓜梨大字也拾了几篓,今天,她偏偏不归巢,嘱买的酒肉菜肴也一样不见。

他想约来同饮的老伙计,也唱开了空城计:老唐,为买几盆什么花,头天就到K市去了;老康,去看刚坐月子的闺女了;老王,无据可查,反正家里铁将军把门。真扫兴!

这鬼老婆子是少心没肺,还是执意抗拒?

该查询的地方都查询过了,只除了医院和公园——她胖得可以竞选汤加美人,从没害过急病;又几十年忠贞不贰,总不至于有外遇。

时钟敲过七点,老婆子像从地下冒出的蘑菇一样,容光焕发地立在了房门口。

“呀?咱妈烫头啦!”儿女们齐声欢呼。唯有小外孙蹒跚着连连倒退:“不,你不是姥姥!”

“小兔崽子,怎么,就不兴姥姥现代化啦?”满头波浪的老婆子笑嘻嘻地拍了外孙一掌,那眼睛却瞟着他。

她从篮子里一样样地掏东西,印着自选商场的塑纸袋,装的全是熟食。酒肉菜肴,好不齐全。

家宴过后,已是九点,他十点多躺下,到半夜还在。

老婆子拉亮灯,只见他两眼乌圆地愣着,“你干吗不睡?”

“我咋看都不像你……心里不踏实!”

坏了“家规”

——系列小小说《老赶大叔外传》之二

老婆子的突然“变革”,无疑是一种强刺激。

强刺激必然产生效应。这两天,他一站在镜子跟前就心惊肉跳,而后又若痴若呆。

世上最无情的就是镜子。你看,他还不过六十有一,头发就似白雪落满山头;也许因为有若干年曾与犁铧打交道,于是,额头、脸面便深情款款地留下了记号。

流年似水,叹惜又有何用?如今的美容师只知讨好妇女,化妆品多得教每个女人仿佛都能闭月羞花,却没有一种是为他这样的老年公民设计的。他悄悄翻阅报纸文摘,又特别留意广播电视,可叹的是一直没有这方面的信息。而照他的目前形势,大概只有发明“电动刨纹机”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他向来通达,可总不明白自己为何老赶背集。大前天,他看了一帧一群穿西服的老人逛公园的照片,昨天,就听说老康的闺女孝敬老子一套西装;他刚为尚有老唐、老王两位同盟军而庆幸,却又传来了老王的老伴托人到上海买半打领带的消息!

真是,如今什么人都走在他头里,谁都比他时兴——可这又能怪谁?上几年,从儿子的发型到女儿的鞋后跟,他都颁布家规严加管理。对儿媳妇虽不好横加干涉,可每当她烫了披肩发或穿了件低领敞胸的连衣裙,上家里来时,他就露出一副参加追悼会的神色。

现在……怎么办?他上下打量自己这套灰色涤卡制服,越照越泄气,越照越着急……忽然,像变魔术似的,镜子里出现了一个西装革履的老头!他大吃一惊,定睛一瞧,才认出是老唐。

“伙计,咋样?你也来一套吧?”老唐春风满面。本来,老唐比他年长四岁,可叫这身西服一衬,情况完全颠倒了。

一霎间,他心头犹如乱鼓,他学着“聪明的一休”在脑门上画了两圈,终于窍开智生:

“嗯,我也想买,买来后先放在你家,啥时候出门再上你家穿,行不行?”

“这是为啥?”老唐的眼睛都差点飞到了眉毛上。

他把头点了两点又摇了两摇,没好意思把肚里的话倒出来:“我怕儿女说我坏了‘家规’!”

开洋荤

——系列小小说《老赶大叔外传》之三

“给,老头子,今儿个,让你也开开洋荤!”

“啥?”他陡然一惊,老婆子这最后四个字虽非强级震波,却震得他耳鸣心跳。尽管往事成了明日黄花,他却依然记忆犹新:同事或同行中,有人曾因有过想“开洋荤”之类的想法,弄得半辈子如驮大山。

“啥?”原来,老婆子塞给他的是一张香港歌星音乐会的入场券。

悬着的心落定,自惭的红云却涌上脑门——去年春节,儿子弄来一盒“迪斯科”,他只觉得满屋子天旋地转,要不是老婆子从中转圜,他差点给第一次上门的儿媳妇竖副案板脸!为了以示做父亲的权威,最后,他还是做了“发扬革命传统”的长篇家训,虽然听众只剩下脚前的一张小板凳。

两块五一张?好家伙!他在心里嘀嘀咕咕:两块五,十斤精粉,一条大鲤鱼。

嘀咕归嘀咕,票总不能作废。

铃响了,台上的彩灯宛若电光火石。

“老乡们,闭眼吧!”他突然想起了马季的相声。咳,马季你当然能出老憨们的洋相,可你想过没有?上下几代有老有少的,看着面前又搂又抱的,成啥体统?

一个沙沙的嗓音响起来了:“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呀,这歌子他太熟悉了,在太行山那阵,一个女文工团队员也是这么唱的,山沟里冷峭,那女同志的声音也是沙沙的,但那歌,一下子就把大伙的胸膛都唱热了,热得他把那顶“三片瓦”也摘下来了!

今天,瞧这个女歌星穿得多单薄,大冷的天,也亏他们,跑这么远,还不是也为胸膛里这颗热烘烘的心吗?

“谢谢!”女演员唱完一曲,鞠着躬,喏,香港的歌星并不轻浮、妖冶,他们很重礼貌,是咱中国人的传统。

上来了个男歌星,他后背上大大的“龙”,和台子正中的昂首腾跃的金龙相呼应。只见他双手斜斜上举,那架势像火山往外喷浆,“……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永永远远是龙的传人!”好,“……长江长城,黄山黄河……”特别是那最后一句:“……就算生在香港,也改变不了我的中国心!”简直能叫人落泪!

对,香港人也有一颗中国心,这颗心“澎湃着中华的声音”,我们都是龙的子孙,龙的传人。

他忽然想起,今天老婆子的说法太成问题:什么叫“开洋荤”?香港是我们自己的土地,香港人是我们的同胞,欣赏他们演唱,天经地义,合情合理,怎么能叫开洋荤?!

微服私访

——系列小小说《老赶大叔外传》之四

“你行吗?”老婆子递给他一只船形竹篮,又塞给他几元毛票外加一把钢镚儿。那怀疑的口气,说明这权力只是暂时下放。

“咋不行?”老婆子对他的不信任态度使他略感委屈,但他却劲头十足,成竹在胸,买菜岂能单纯为买菜?“顺便做做社会调查”原是离休干部的职责。挎上菜篮子,他便觉得自己像况钟微服出行。

这一出行,他发现:菜场里处处有“月亮湾的笑声”,也处处有“不该发生的故事”。

呀,这高堂亮舍的国营菜场为何门庭冷落?原因自然不难查考:你看,老帮子白菜像鸡叼过一样,土豆比鸽蛋还小,肥肉要和精肉硬性搭配,海鱼夹着大冰块计算分量……顾客们稍有异议,营业员立刻横眉竖目,厉害得就如一丈青扈三娘。

可个体菜市却完全是另一番情景:鸭欢鸡叫,鱼游虾跳,人头济济,车水马龙,生意做得像开了锅一样。蘑菇可以拣,青菜可以挑,芫荽二分钱也能买,称多称少让顾客自己过目,价钱高低还能谈判商量,买不买总向你笑脸相迎,怪不得“冒富大叔”的笑声这么响亮!

买一把葱,买几头蒜,买一只鸡,称两斤蛋,买上韭黄蘑菇配菜,这小鱼小虾也得来一点哩……在这里从东到西走一走,就是不买,你也能品享生活的种种欢乐,也会感觉到农村经济起飞的热火劲儿。

当然,任何事情都不会千好万好,“大锅饭”的彻底砸烂还有待时日,“君子国”的到来毕竟尚是梦想——你看,这一窝蜂地搞有奖销售算什么名堂?某些利欲熏心者,变相提价,短斤少两,这是哪家“路数”!

经这番比较,这番实践,从东到西一走,他是收获大大的,感慨也多多的了。

回家一进门,老婆子劈头就问:任务完成得怎么样?

他把满满的菜篮子朝地上一放,胸脯一挺,语调铿锵:“我认为,城市改革首先要从商业做起,我建议,商业局长和‘物价检查团’应该经常来个微服私访!”

姥爷叫得好听

——系列小小说《老赶大叔外传》之五

“冬冬,姥爷儿带你玩去!”

“真的?”冬冬一下扑向他,胖胖的小手像是在拥抱整个世界。

冬冬不想去公园。也难怪,冬天的公园一片萧索,现在,菊展已过,灯节未到,没什么可看。

“姥爷,咱到底去那儿呢?”冬冬哭丧着脸,原先的欢劲一点都没有了。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他朝外孙眼。冬冬开心起来:外公刚才的表情,真像那个穿大筒裤的卓别林。

嗬,鸟市——好一个莺啼鸟啭的世界,好一个音乐的王国!

那么多的小鸟!涂了白眼圈的画眉,满身褐点的百灵,娇绿的鹦鹉,黑白相间的鹧鸪,淡金色的黄雀……他一一指点,给冬冬当解说员。

“冬冬,你看看这些鸟笼子,多好哪!”他巧妙地转移了外孙的兴趣。真的,这些鸟笼子也是百式百样:竹编的、藤条扎的、铁丝穿的,五颜六色,简直是绝妙而别致的艺术品。

鸟笼子的主人却非百样百式——清一色的老头!于是,他有了一种异样的亲近感,马上和他们扯谈起来,从鸟的捕捉、饲养到繁殖,问了个仔仔细细,瞧,那股陶然自得的劲头,好像他有志成为鸟类饲养专家。

“姥爷,咱买一个,姥爷,我要!”冬冬已经在大呼小叫了。

他买下了一对云雀,那笼子的竹篾,是非常漂亮的紫檀色,淡褐色白胸脯的小鸟,一上一下扑棱棱地飞来飞去,啼啭着美妙的歌。

“姥爷,姥爷,咱快拿回去叫姥姥也高兴高兴!”

“是的,是的。”他连连地答,快活得甚至吹起了口哨,一声又一声,冬冬惊异地偏头望着他:“姥爷,你叫得比它还好!”

“唧溜——”突然,一只红胸的小鸟,曳着长长的尾羽冲向云天,在他们头顶留下了一声清脆的啼鸣。

“爱鸟周”三个字突然似闪电掠过脑海,哦,眼下虽已过去,但爱鸟,却绝不是仅仅一周的事。

他不觉把手伸向扣着的笼门……那对云雀齐齐扑飞出来,箭也似的射向高远的蓝天,在他们头顶,留下了一串串异常欢快的歌。

“姥爷,你!你!”冬冬顿着脚,带着哭腔。

“哎,冬冬,你听,云雀在天上叫得多好,你听!”他拉着满脸泪痕的小外孙,边走边哄劝,然后又吹起了口哨,一声又一声……

泪水在冬冬的脸上凝住了,他咧嘴望姥爷:姥爷比卓别林还棒,不,老爷叫得比云雀还好听……

喝“雀巢”

——系列小小说《老赶大叔外传》之六

不许祝寿,那是中央的规定;他不是中央领导人,可以不受这个约束。所以,从五年前起,老伴在这件事上就严格奉行“家长制”:到他生日这一天,必须全家云集。

女儿女婿带着冬冬来得最早,给老爹送的“寿礼”也比往年的规格大大提高:“五粮液”加“雷司令”,还有一盒奶油浇花大蛋糕。

儿子带着儿媳姗姗来迟,亮出的礼品更出乎大家意料:两大盒黑乎乎的东西是透明塑纸衬装的,捏一捏,面面的,闻一闻,香喷喷的——到底是什么?儿子却笑而不答:那上面有字嘛!

有字不假,可全是洋文,这不是欺他这当爹的不懂“六国英语”嘛!还是在外贸部门工作的儿媳温厚,双唇微启甜甜一笑:“爸爸,那是咖啡,美国进口的名牌——雀巢。”

哎,咖啡还有叫雀巢的?有趣,燕窝,雀巢,反正都是那个意思,补品大概都和鸟类有点关系,反正,如今的世界是越来越文明,花样也越来越新奇了。

敬了祝寿酒,吃了团圆饭,全家乐乐呵呵,他也醺然微醉了:“小子,把雀巢倒出来,叫大家都补一补!”

女儿说:“喝咖啡得用咖啡杯具才行!”话未落音,儿子又从纸盒里搬出一套杯盅碗碟,景德镇出品的青花瓷,小巧玲珑,配套齐全,中间的小壶活像只可爱的白天鹅。他一边看,一边暗自咋舌:嘿,现在的年轻人哪,就是比老子会享福!

儿媳说:“喝咖啡应该配上牛奶才好,这叫whiteCoffee——白咖啡!”一语既出,老婆婆连忙应声:“有,家里还有奶粉,冲一冲代用。”于是,煮的煮,冲的冲,香味四溢的白咖啡,一一摆在了大家面前。

一家人津津有味地品尝,小冬冬却咕咕噜噜一口气就喝了个精光。姥姥又爱又怜地朝他额头一点:“小东西,喝咖啡哪能跟牛饮水似的?要一口一口慢慢来!”

他一听,大大不以为然:老伴还是“土包子”的水平!于是抓过壶来又给外孙冲上满满一杯:“喝,只管喝,你姥姥糊涂了,她都不想想现在是什么年代?今儿个寿星是你姥爷,姥爷当家,咱喝白雀巢,也要喝出中国人的派头,就是要咕咕咚咚喝个饱!”

“散手太极”

——系列小小说《老赶大叔外传》之七

鸡啄米小钟刚“啄”到五点,他就悄悄起了身。

昨晚的一本《长寿》杂志,翻腾得他通宵失眠,刚要迷糊就又睁开眼盼天明。嘿,这心痒难耐地劲头,还真像小朋友们要去过队日似的!

过去,老伙计们聚一块,说谁“去见马克思了”,说的听的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可如今要说起这来,却不禁恋恋不已了,为什么?生活越过越自在,谁不愿多活几年?

“生命在于运动”,“效率就是生命”,一点不错,要提高效率,要延长寿命,就必须运动!

以往,他一看那些早起练气功打太极拳的,总不太顺眼,听说谁谁对滋补营养品很会讲究,他更是不屑,地道的庸人之见,活命哲学!

岁月真不饶人,想不到一眨眼他也进入了老年人的行列,也要对运动与长寿有所讲究了。

凡事开头难!开头,尤其是对勇气和信心的考验。因此,这早起锻炼,他想来个“秘密行动”。

院里的空气凉森森又甜丝丝,他刚刚吸了一口,就打了个响亮的大喷嚏!这喷嚏若用扩音器播出,足可以声震三军!你瞧二楼和三楼的窗口,马上影影绰绰地探出好几颗脑袋。真是电子时代,也不知谁的反应这么灵敏!他低下头,用竞走似的小跑步出了院门。

唉,到底是老胳膊老腿!他刚沿着林荫道鸭行鹅步地颠了一圈半,就气喘吁吁、大汗涔流,喘是喘,流是流,胸膛却像通了气、开了窍,说不出有多痛快!痛快是痛快,累,却也真累,那么,明天还来不来呢?

他叉着腰,喘着气,做着深呼吸,往街心的三角花园一望,不觉呆了。瞧,在三角花园的冬青树篱旁,竖成行横成排地舞动着一双双老胳膊老腿,没有口令、教练,那整齐的步态,有规律的动作,真像一支训练有素的武术队。熹微的晨光,照着一颗颗聚雪凝霜的脑袋,叫人觉得精神分外抖擞,叫人觉得生命的春光在无尽地横溢、蔓延……

“啪!”一记重重的巴掌落在他肩膀上,拍得他趔趄了两步。原来是老王。

好家伙!素来有“啤酒桶”之美称的老王,数九寒天,只穿了条秋裤、背心,硬扎扎一副虎背熊腰的身架!

“好伙计,再有一顶法兰西便帽斜斜一扣,你就像萧军!”

“萧军?萧军是谁?”

“有名的老作家嘛!老作家里有名的大力士嘛!五年前自称‘出土文物’的萧老嘛!”

“出土文物!伙计,你咋把我比作那玩意儿?”

“你呀你,出土文物是国宝,你懂不懂?昨晚我看的‘长寿口诀’就有这两句:锻炼好,运动好,‘啤酒桶’一变成国宝!”他笑吟吟地说得煞有介事。

“胡编!敢情你也学了作家们的花招,随口瞎编是不是?”老王将信将疑,笑哈哈地随手又给了他一拳。

他晃了一下,又稳稳站住了:“谁瞎编啦,伙计,你瞧,连我不也学了几招吗?”他灵机一动,按着昨晚杂志上的指点,身子一歪,扎开两腿,亮了个挺威风的架势。

“伙计,你这叫什么?”

“这你也不懂?这叫散手太极!”

“散手太极?”老王笑得前仰后合,“我还以为是倒沫的老牛晒脊梁哪!”

“大邮票”

——系列小小说《老赶大叔外传》之八

人一有了爱好,生活就像添了蜜,拌了糖。

你瞧,老唐会种花,家里家外,连阳台都成了百花园,香飘四季,繁花似锦,吊兰翠,文竹绿,茉莉开过米兰开;老康爱养鱼,大小鱼缸都齐备,连换水充氧也搞了“自动化”,至于品种,更是应有尽有,水泡眼,黑狮头,朝天龙,珍珠斑……你只消朝这形形色色的鱼缸望一眼,会觉得周围一切都山鲜水活;老王呢,虽然没有这些雅趣,高兴起来拿把二胡自拉自唱,《借东风》《空城计》,也好不自得其乐!

可现在,若要从头学本事,为时晚矣。

不是吗,年前,他曾买过王羲之、颜真卿的字帖,文房四宝也一一齐全。可是,两个月下来他就泄了气:宣纸用去半刀,“一得阁”墨汁耗了三瓶,长锋狼毫也秃了两支,写的字却照样扭三歪四!就是怕谢瑞阶、陈天然看了会得牙痛病,他才不敢去敲书法协会的门。

不练啦!他一恼要把“作品”填火炉,老伴却一把夺了去:这给小冬冬擦屁股最软和。

谁都有爱好,难道就他没半点才干?

天下事绝没这样不公平,他终于从邮票中得到了启发。

他一说“集邮”,“赞助者”应声云集,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全成了“供应户”,所有的信壳都留给他“开天窗”,传达室的老孙头也常提供他种种交换信息。他本人呢,当然是邮票窗口的常客,只要有新邮票问世,他排队等上两个小时也在所不惜,而且禀性难移——只要发现谁在非法交易,他就奋勇当先,又是批评,又是教育,不怕得罪人,一定干涉!

功夫不负苦心人。如今,他也居然有了好几本邮集,每日翻看剪贴,不亦乐乎。

人有了爱好便要着迷。老伴叫吃饭,叫半天不见应声,走近一看,只见他在桌前忙忙碌碌,举着放大镜,拿着镊子夹邮票,小心翼翼,好像托着一颗稀世大珍珠,左瞧右看,嘴里还叽叽咕咕。

“你是跟谁说话?”老伴不胜诧异,“这邮票难道是活物吗?”

“对对对,活物,一点不错!”他心花怒放,眉飞色舞,“这邮票是活的历史,美的教科书,我最亲的朋友,最爱的宝贝!”

“嘿,最亲、最爱,”老伴酸溜溜地哼着鼻子,“那么,我呢?”

“你?哎,你当然也是一张好邮票,一张最好的大邮票!”

心口痛

——系列小小说《老赶大叔外传》之九

好汉就怕病来磨,何况,他还不是好汉,而是老汉!

这次,病来得太急,他正走着走着忽然心口发痛,一阵紧一阵,一阵比一阵痛,他捂着心口,头上已出了冷汗,哪还等得回家?哪还等得取“公费医疗”证?迎头正好是一家医院,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管是不是“合同单位”,撞进门去再说。

因是急诊,省了排队挂号的麻烦,大概还因他的脸已和医院的白粉墙同色了。所以,医生麻利,护士温和,很快就得到了处置——一处置下来,剧痛立时减轻,额头不复流汗,心跳也趋平缓,他动动手脚,好,胳膊腿都在原处安安生生待着。

医生周到,护士殷勤,最后又开了张处方,说是让服点常用药,以便巩固巩固。待殷勤的护士小姐要代他取药时,他却发了窘:掏遍全身上下六个口袋,最后又抖出所有的毛票再加钢镚儿才凑够了数。

护士小姐眨眼就回来了,娉娉婷婷地捧着一对保温杯、两只钧瓷小花瓶送到他手里,他倒退一步,两眼瞪得溜圆:“弄错了吧?”

“没错,这是银耳补汁,那是胃复安;这是橙汁鱼油,那是山楂丸……都是你的!”

“哎,怪不得药费这么贵!这些器具要押金?”

“不要!精密包装,漂亮美观,药完物留,永久纪念!”护士小姐嫣然一笑,飘然而去。

“那,那,这是变相推销产品,还是慷国家之慨?”他追上一步,还想再说两句,可是,周围竟无一人理会。

他回头一看,可不是嘛,刚离开领药窗口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气色红润喜笑颜开,手中各拎了一只网兜,兜里不但也有他那样的保温杯、小花瓶,还有搪瓷小锅、钢精饭盒……品种繁多,花色齐全,若论置办结婚家具,好像只差大小立柜。

他呆呆地出了医院大门,步子越走越慢,提着的“药”也好像越来越沉,摸摸心口,见鬼,怎么又痛了起来?

神游天下

——系列小小说《老赶大叔外传》之十

大年夜,合家欢聚,儿孙绕膝。一串又一串的鞭炮,噼啪得满天红光,满院欢腾。

过年了,过年了!往年,过年也闲不着:到上级领导处拜拜年,叙叙旧;到下级同志家里看望看望,以示关心;如今什么事也不干,在家待着?太无聊了!

一夜辗转,在鞭炮声中迎来了黎明。他翻身坐起:锦囊妙计已在心中萌生。

他忙忙碌碌收拾旅行包、手提箱,又从墙角推过那辆掉了漆的自行车,仔仔细细地察看链条、车胎、前后闸。

“做什么?你打算做什么?”老伴觉得刚过完年,老头子简直就判若两人了。

“实话跟你说了吧!我要周游天下了!从山东老家的蓬莱岛到海南岛的天涯海角,从河源头到长江口,南北东西,走遍全国!”

“当真?”

“那还有假!”

“什么时候走?”

“万事齐备,初三出发!”

“周游天下?就凭你这破自行车?”老伴儿眉飞眼跳,那神情就如看到外星人一下跑到家里来了。

“你呀你,亏你还是八十年代的人,难怪人家要笑话……”是的,难怪人家笑话她是“老赶大叔”的老伴!他忍了又忍,才咽下了这句逼到嘴边的话。

是啊,路远有火车,天黑有旅馆,想慢就骑车,要快乘飞机,农民都参加“旅游团”到处逛了,他还有什么办不到的?他要趁有生之年,好好走遍天下,把祖国多姿多彩的锦绣河山,把中华民族多苦多难的坎坷历史,细细作番观瞻,细细作番回顾,当然,也包括咀嚼追忆一下自己这平平常常而又苦辣酸甜有滋有味的一生。

对了,应用之物,除换洗衣衫,生活必需品,还莫忘了钢笔、笔记本;如果跟小儿子商量商量,那么“柯尼佳”——傻瓜照相机,或许也可以暂借一用!

对了,临走前还应拐一拐文联大院,嘱咐一声那位饶舌的女作家,创作自由嘛,绿豆芝麻,胡椒西瓜,要写什么你尽管写,千万别趁我不在时,一下“捅”出我“老赶大叔”的实姓真名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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