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的首选自然是颐和路小学。学校虽然难进,可鱼有鱼路虾有虾道,小人物自然也有小人物的门道。
从早些年开始,教育局就规定,适龄儿童就近入小学,有些没有门路择校的家庭,因为居住的房子在某一个著名小学的学区内,便走了大运,不用求人找门路,孩子可直接进入著名小学学习。这样的房子便有了一个十分贴切的名称:学区房。慢慢地,有那一干家里没有孩子上小学的家庭,或是急等着钱用的,或是纯粹想从中赚一笔钱拿房子当资本的人家,便转手将学区房卖掉,其价格随着小学的档次而有高有低,像颐和路小学附近的学区房,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旧房也可卖出一个天价来。
杨柳下决心在颐和路小学的学区内,买它一套学区房。
旧不要紧,小点也不要紧,要紧的,是学区房就行!
杨柳把自个儿的主意跟苏梁一说,苏梁起先倒也觉得杨柳的主意有一定的可行性,可就是怕自己的妈不高兴,苏梁说:“我们真买了房子搬走了,留妈一个人在这里,她不得说我们过河拆桥吗?”
杨柳笑道:“你年纪轻轻怎么这样老脑筋?我们总不能跟你妈住一辈子,我肯她也不会肯的。你不要自作多情,你妈不见得就喜欢我们一直跟她住。我们迟早是要买自己的房子的,何不趁这样的一个机会把这件人生大事给办了。再说,就算搬走了,也不是离得十万八千里,坐公共汽车半个小时就过来了,你没听过远香近臭的道理吗?我们走了,说不定关系更融洽了呢。你放心,我不是那种冷心冷肺的人,你妈对我们儿子的好我永远记得,她以后有什么事我还是会过来照顾的。这不是什么过河拆桥的问题。依我说,那桥要是旧了,不适合了,该拆就得拆,拆了我再搭座新桥。”
苏梁翻翻眼睛,也笑着说:“那我不管,你去操心去吧。”
杨柳道:“你自然是不管的,你是小厮的身子少爷的命,你乖一点别给我添乱就行了。”
苏梁乐得不管。可是,买房不是买西红柿,杨柳有的时候还真的需要跟他商量一下。
杨柳很快地通过中介找到了一处颐和路小学学区房。
杨柳独自一人跟着中介的业务员去看了那套房子。
房子是旧了点儿,中介说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杨柳看来,可能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甚至更早一点的,不过看来前房主是很会持家的人,房屋维持得相当不错,主卧里贴着墙纸,花色过时了,不过成色尚好,浅灰配着碎花,靠墙打了一排书柜,另一小间显然是儿童房,木地板有点斑驳了,走上去发出轻轻的咯吱声,风从小而窄的窗子吹进来,像这屋子起了一阵呼吸或是叹了一口气。孩子用的小矮柜也还在,每一个抽屉上贴着小小的标签,字迹模糊了,隐约可看见文具、书本、剪报等字样。
住久了人的房子,带了人气,是会说话的,无声地讲述留在这里的记忆,带着旧主人身上的味道。
在那一瞬间,杨柳便下了决心,一定要将这套房子买下来。
中介的业务员是老江湖了,如何看不出杨柳眼中的喜爱,便拿出他最诚恳的态度说,房主诚心想出售,他们年纪大了,儿女们都在国外,老两口都是有身份的人,经济条件也好,在郊外山明水秀的地方买了幢小别墅,早搬过去了,说实话这个地段的房子,这个价钱算是很合理的了,看得人很多,杨小姐要是喜欢,我可以为你留下来,不过你得快做决定。
杨柳又把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问了一遍,业务员很肯定地向她保证,这房子的确属于颐和路小学的学区。
毕竟是买房子,杨柳想,还是必须要跟苏梁商量一下的,于是杨柳打了个电话给还在上班的苏梁,说你无论如何要来一趟,马上,快,打车来。
苏梁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杨柳拉他在房子里转了半天,业务员极有耐心地一直陪着杨柳等,这会儿又很贴心地让到一边去,好让这小夫妻俩好好地商量。
苏梁说:“房子还可以,就是太旧了点儿。比我们岁数都大似的。我们再看看别的,考虑一下吧。”
杨柳说:“真想买新房我何必在这个地段看房子,这里哪有新房子,全是旧的,我图的就是它是学区房,你别嫌它旧,多少人等着呢。”
苏梁抓抓头:“我总觉得不靠谱。人家为了小孩上学吧,顶多买个新书包买点新文具,再买两套新衣服什么的,你倒好,买套房子。”
杨柳有点不高兴,说我辛辛苦苦跑了这么多天,从来也没麻烦过你一块儿跑,好容易找到合适的房子了,你倒给我牢骚怪话一大堆。我要不为儿子上学我干吗买旧房,谁不晓得新房子的好!
苏梁看杨柳动了气,安抚她说:“我也没说什么呀,就说这房子旧了点儿,我们再考虑考虎,这不是买大白菜,是买房子。”
杨柳说,等你考虑好,黄花菜都凉了。你知不知道学区房有多难找?一套小房子多少家盯着呢,都为了孩子上学。
苏梁啧了一声,昂头看着天花板想了好一会儿,还是说再考虑考虑。
“儿子上小学不还有一年呢嘛,还有时间再找学区房的。”
杨柳用力在苏梁的胳膊上打了一下,大约是打中了苏梁的麻筋,苏梁哎哟一声,杨柳又伸手给他揉着捏着,一边软语劝他:“你是不晓得行情,人家学校现在也精得很。开学后都要查我们的户口的,凡是搬到这个学区来不足一年的,或是孩子的户口跟四老的,你就是在这儿买了房子人家都不收你孩子入学!要买现在就得买,买房子户口迁过来等明年儿子上学正好一年的时间。”
苏梁说什么叫跟四老?
杨柳解释说就是孩子的户口跟外公外婆或是爷爷奶奶在一起,父母不在同一户口上,叫跟四老。
苏梁哦了一声,重复了“跟四老”三个字,好像在咂摸这几个字的味道。
苏梁被杨柳的一番话说得更加一头雾水,他也不晓得杨柳都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消息,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苏梁于是凑着杨柳的耳朵根子和她开玩笑:“你怎么这么清楚,难不成你在外头有个私孩子去年上小学了?”
说着在杨柳的腰上捏了一下。
杨柳却真的被他惹恼了,咬牙切齿地说:“我当然知道,你是不晓得我为了这件事打听了多久的消息,收集了多少资料。你反正是一点不操心,简直快活得像单身汉!我总想着,让你少操一点心,你还在这种关键时刻给我说风凉话!”
苏梁看杨柳气得眉眼都挪位了,赶紧认错,说那你真要买咱们就买吧。对了,总价多少?
杨柳气消了些,也凑到苏梁的耳朵根子底下轻轻地说了一个数目。
苏梁的嘴巴立刻张大,塞得下两颗鸡蛋,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说:“我的天,这不行不行。我们哪有那么多钱?”
杨柳简短地吐出两个字:贷款!
这两个字如同两枚钉子直直地被一把大锤砸进苏梁的耳朵里。
苏梁许久许久也没说话。
杨柳看苏梁那副样子又觉得他怪可怜的,安慰他道:你不用怕,有我呢!首付也不要你操心,我们这几年还存了点钱,不够的,我去想办法,先签了合同再说!咱们俩都还年轻,贷款的年限可以长一点,以后每月慢慢还。再说,杨柳细心地观察着苏梁的神色,接着说出一句鼓舞人心的话:“再说了,我们也不一定一辈子住在这里,等儿子小学毕业了,咱们再把这房子转手卖出去。你放心,别看这房子旧,可是道道地地的学区房呢,还不是一般的学区房,是颐和路小学的学区房,有的是人抢着买,你看着吧,过它几年房子只会涨不会跌的。”
杨柳的这番话完全是一种灵机一动,纯粹是用来说服苏梁的,事先她并没有这个念头,她只一味地过着日子,从未对社会民生问题做过深入的研究,却意外地说中了一件事,这个城市的房子在未来的若干年里打着滚儿翻着跟斗地往上涨,此时的杨柳,不过凭她一点小聪明,还有一点小动物一般的本能,便做出了预言家似的判断,有着一切预言所共有的宿命感与隐约的悲凉。
杨柳跟苏梁说了大半天,苏梁依然下不了狠心买这套二手房。其实这也怪不得苏梁,刚工作那会儿,他的钱都由母亲掌管,武小慧每月分配些零用钱给他,当然,武小慧说了,也并不真要用他的钱,是替他存起来结婚时好用。果然在苏梁与杨柳结婚时,武小慧颇掏了一笔钱出来,其中一半是苏梁的工资,一半是她的私房。结了婚,苏梁的工资马上又上缴给了杨柳,由杨柳分配零用钱给他。苏梁这二十来年,手中掌握的款子最多不超过二百块,对他而言,花一大笔钱买个房子是一件做梦都没想过的事。
杨柳也想明白了,指望苏梁拍板买房是不可能的,只有靠自己拿大主意了。苏梁,他不过是一个顶着男人面孔的小孩,杨柳想起自己妈常说的一句话,苏梁就是一个小冻猫子,只等着现成的热灶窝叫他钻。
那房产中介不断地给杨柳打电话,回回只说另有人急着看房,杨柳更坚定了要买房的心。
杨柳把牙一咬,心一横,给中介回了个电话,房子我定下来要了!
杨柳跟苏梁说,那房子我做主买了啊!
苏梁张口结舌,半天才晓得啊了一声。
接下来是一系列重要而琐碎的手续,要交首付,要办各种证明文件,要贷款,要办过户,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耗时耗力,苏梁从开始就被各种手续各种名词绕昏了头,办每一项手续都要排队,他数次排错了队伍,轮到他时才发现,于是又重新排过,苏梁觉得他把这辈子的队都排掉了。
苏梁不由得五心烦躁,觉得好好的日子变得灰暗沉重,不晓得什么时候是个头,加上他妈武小慧因为买这套二手房,背地里骂了他许久,说他是一个被女人牵着鼻子走的角色,苏梁的心情更是差到谷底。
苏梁也奇怪,老话把搬新家叫乔迁之喜,苏梁真的不明白自己喜从何来。
还好,杨柳看穿了苏梁的没用,很快把所有的事都大包大揽了过去。苏梁也乐得当甩手掌柜,只求不要有那么多的事烦着他,武小慧却是恨透了儿子的不争气,干脆不理他了。苏梁几次在自己妈那儿碰了一鼻子的灰,也犯了脾气,索性也不理武小慧了,母子两人如今跟陌生人似的,把彼此看成一团空气,武小慧做好了饭也不叫苏梁,苏梁闻着香味儿,从卧室出来自己盛了饭坐下就开吃,武小慧便把碗蹾在饭桌上进屋去找胃药,故意地拿到苏梁面前和着水吞下去。
这么别扭了好些天,终于到了办房产证那天,杨柳嘱咐苏梁,今天无论如何得去一趟房产交易所了,两个人约好了下午各自请假在交易所大门口碰面。
杨柳单位远,先出门上班了。
苏梁磨蹭了一会儿,正要走的时候,多日不理他的武小慧忽地没头没脑地说:“办房产证的时候睁大眼看看清爽,上头写的是不是你的名字!你别怪我多嘴,我要不替你想着,就凭你那脑子,早晚叫人诳了去,将来万一有什么变故,你就只能流落街头,到那时你妈早闭眼了,骨头都能打鼓了,想照拂你也不行了。”
苏梁从母亲的话语里听出两分凄苦来,心里充满了负罪感,觉得跟自家妈妈赌这场气有点不识好歹,腻过来说:“唉,知道了,妈你会长命百岁的。”
按杨柳的意思,这是他们头一回买房,既是为了他们有一个自己的小家,更是为了儿子的前途,她简直把办房产证看成生命里极重要的一个仪式。杨柳跟苏梁说,我想好了,咱们就办那种一拖二的房产证,苏梁被这又一个新名字弄得奋力地眨巴眼睛,仿佛这个词是一点芥末,杨柳边笑他,边跟他解释,所谓一拖二房产证是由一大两小三个红皮证件组成,大本上写户主的名字,小本上写家庭成员的名字,表示三人共同拥有这套房子的产权。
苏梁说,这不跟户口本差不多嘛。
办事员被他逗笑了,说,也可以这么说,你们想好了吗?真的要办一拖二?真的?要想好哦!
苏梁说:“有什么可想。”
办事员难得好脾气地又解释说:“这种房产证呢,有好有不好。好处呢就是,万一将来要征遗产税,你儿子可以不用交税直接继承这房子。不好呢,就是你们三人谁都不可以随便发卖房子,必须要三人签字才能卖房。”
苏梁依然没转过弯来:“这算什么不好,三人签就三人签呗,我们一家子又不会分开。”
办事员呵呵一笑,好好地看了苏梁一眼。
杨柳温柔地说:“我们自然是不会分开的。”
办事员又是呵呵一笑,不再看他们,只管忙手里的事。
手续办好之后,有一天武小慧装作全不在意的样子,叫儿子把房产证拿给她看看。
苏梁买好房子,烦恼消散,福至而心灵,居然懂得藏起那两本小的,单单给母亲看了那本大的,上头清清爽爽、白纸黑字写着苏梁的名字,血也似的红章,抵得过一万个口头的承诺,武小慧这才把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
苏梁与杨柳买这房子,也算是伤筋动骨了,翻翻存折,剩下的数字叫苏梁欲哭无泪。
他们自然是没有钱再做精致的装修,只粉了墙壁,便搬了过去。
半旧不新的家具四下里一摆,虽不华丽,可屋子一下子便鲜活起来,加上儿子在各屋里穿来跑去,大呼小叫,整套房子立刻充满了人气,像冬天里忽地出了好太阳,冷里头一分分地渗进了暖,叫人忍不住想伸手抓住那股子暖意。
家里人自然是要来参观新房子的,杨柳的父母过来了,武小慧和许月娟也过来了。武小慧意外地对这套房子颇有好评,认为地点实在是好,闹中取静,光看小区外临街两边那高大的华盖一般的梧桐树,便可知这里的风水是好的,地气是足的。
杨柳听得精明难缠的婆婆也夸自己的房子好,得意使得她顿觉与婆婆亲近了起来,她挽着婆婆的手臂,卖弄自己前不久从中介那里听来的知识:“妈,这里的梧桐可不是一般的法国梧桐,它可是古代人说的‘碧梧’,就是能招来凤凰的那种!”
许月娟也笑着附和:“哟,那真不错。可是,你们真的就这样搬进来了吗?要是重新装修一下更好点吧,那卫生间我看是太老旧了,一套房子,就只厨卫最要紧,也对啊,吃喝拉撒,也算是人生大事。你看我那套房,光是厨卫的装修,就累掉我半条命,钱更是流水一样地花出去,说起来,还是小杨你这样,省事省心,多少好。”
杨柳的好心情叫她轻易地就原谅了许月娟的挑衅。
在他们在新房里住下后不久,杨柳也终于拿到了她夜大的文凭。
买了合意的房子,儿子尚有段时间才上小学,杨柳与苏梁享受了一段相当舒心的日子。虽说每天要自己买菜开伙,洗衣浆衫,收拾屋子,可身边没有了婆婆的身影,做任何事都无须忌讳,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周日就算是睡到十二点也听不着闲话,杨柳还是相当地满足。忙肯定是比过去忙碌得多,可她却白胖了一些,本身骨架细巧,这一胖,竟然有点圆滚滚的意思,有一晚苏梁见她半躺在沙发上,给儿子念故事,哈的一声笑出来说:“不得了,老婆,你成肥妈了。”
苏梁也过得挺舒心的,先前那一点因为在银行贷了大笔款子而起的焦虑很快便消失了,他突然由一个夹心人变成了一个最逍遥不过的人,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快活地呼吸着这自由的空气,他也胖了些,裤带扣往后挪了一个孔。以至于他们俩某一个周末回武小慧那里时,让武小慧愣了好一会儿。
武小慧原以为会看见灰头土脸怨声载道的儿子与手忙脚乱邋遢憔悴的媳妇,却不料看见一对喜气洋洋白白净净的小夫妻,连小炜诚的眉眼都俊气了好些。
他们离了她竟是这样快活这样得意,丝毫没有给她扮演怒其不争却又心怀慈悲的角色的机会。这一念叫武小慧的心里起了浓重的悲凉的雾。
又过了一段时间,杨柳打算悄无声息地实行自己的另一个计划。
她开始跑人才市场,参加大大小小的招聘会,她想换一个工作。而到此时,她才发现,她苦熬了几年费劲巴力才拿到的夜大文凭简直形同一张废纸,完全地拿不出手去。
这两年,大量的大学毕业生、研究生蜂拥上市,像汹涌的洪水一般,席卷了城市,用人单位所能提供的职位很快被这股洪流淹没,得到职位的人欣喜若狂,他们宛若几股水流流入预定的水槽中,而更多的更为壮大的水流却彼此裹挟着,四处奔涌,湍急而仓皇,不知流向哪里,整个城市仿佛是一个泽国。
杨柳本质上是一个很容易认清现实的人,她明白自己在学历、年龄上没有丝毫的优势,只有一点点可怜的工作经验可倚仗,她果断地降低了择职的条件,于是她的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很快她就找到一家公司,有相当的规模,要招几个最基层的后勤人员,后勤跟后勤也是不一样的,到底是大公司,后勤的工资待遇比她现在拿的要高些,虽然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前途可言,但是工资涨一点是一点,还贷的时候多少可以不那么吃紧,而且在大公司工作,以后儿子老师问起来终归也好听一些。所以杨柳干干脆脆地递上了简历,并顺利地应聘成功。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她已婚、已生子的状况为她赢得了不少的优势,公司招人就是为了赶着派用场的,有些工作,女性的细致做来更为合适些,只是招女性便意味着她很快要结婚,要怀孕,要休产假,招杨柳这样的则不再有这种顾虑,何况杨柳也算是有些工作经验的。
杨柳决然地离开了她工作了好些年的地方。她想,她跟儿子都将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杨柳与苏梁的舒心日子,并没能维持很久。
就在小炜诚即将上小学的时候,有一个可怕的消息传来,如同旱地拔起的一声响雷,劈在了杨柳的头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