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0年过去之后,如今的人们来到大同,寻找当时北国大都市平城的痕迹,首先可以看得见、摸得到的气象,莫过于云冈石窟这座留给全世界的艺术宝库。当然,北魏在平城这近百年的风云中,佛教的光芒也并非一直就那么绚丽多姿……
佛教自汉代传入中国以来,就以其“因缘法则”“无常法则”等朴素的观念,抓住了民众一心向善、期待平顺的心理,拥有了越来越广大的信徒。北魏时期,佛教再一次登上了历史舞台,成为荡漾在皇宫内外,对统治者和被统治者都极具影响力的一种宗教。
道武帝拓跋珪早在与东晋王朝交往时,就对佛教有好感。公元386年,拓跋珪称帝以后,喜爱研究佛经,也对黄老之术感兴趣。公元398年,他在平城建立佛教寺院,建造十五级浮屠(塔),亲自撰写《一切经》,铸造佛像千尊。道武帝请西域高僧法果在平城开坛讲佛,法果先给拓跋珪行跪拜礼,拓跋珪不解问:“既然讲佛,理当跪拜如来,如何跪寡人?”法果答道:“当今皇帝明睿好道,就是当今的如来,沙门自当跪拜。”法果讲佛的开篇之语,就感动了拓跋珪。他在京城的佛事大获成功,被道武帝请进皇宫,为皇帝专门授佛解惑。道武帝为法果专设一个职位“道人统”(此职位后改为沙门统),监管天下沙门僧侣。法果得到了道武帝的信赖和重用,佛教很快在魏朝得到了普及和提升。道武帝颁旨,倡导佛教、建立佛寺,依托佛教教化民众、安定民心;而且规定凡一心向佛、出家为僧的,可以免除兵役。在道武帝时期,大魏国从国库里支出了不少费用用于佛教事业或者僧侣日常开销。一时间平城内外佛寺建起不少,许多文臣武将还在家里设佛堂拜佛念经,黎民百姓则往返寺庙烧香拜佛,求佛祖保佑平安,而且有不少少年、青年步入佛门,成为沙门一族。
应当承认,在北魏政权刚刚诞生时期,道武帝拓跋珪对佛教事业支持和推广的力度是罕见的,表现在四个方面。一是国家办佛教,皇帝亲自参与佛教活动,给高僧以极高的礼遇,寄教化民风之希望于佛教,以此稳固其政权。二是从财力、物力和朝廷法度上保证佛教事业之根本,使佛教区别于其他宗教,以得天独厚的条件纵横于天下。三是佛教推广的深度和广度、民众和官吏的参与面之大都前所未有。四是允许道教、巫祝、神咒混合共存,一些地方的原始宗教,如神异、灵验、咒术等也比较活跃。这样做的意义,无疑极大刺激了佛教这一外来宗教在中国的普及和生根开花,但同时也暴露出一些问题。朝廷的财政压力加大了,宗教支出庞大,必然会压缩其他的正常支出,比如军队支出受到了影响,用于教育办学的开支也无奈减缩等等;朝廷的威望和号召力因佛教的陡然兴盛,而与之平分秋色。许多效忠皇上和朝廷的官吏与百姓,如今拜倒在某个高僧的门下,或者不渴求朝廷的庇护,以为遇到天灾人祸时寺庙和佛祖才是他们的保护神。
道武帝之后,拓跋嗣继位,史称明元帝。明元帝受先皇的影响颇深,他对佛教的痴迷,与道武帝比起来不差分毫。明元帝封法果为辅国宜城子、忠信侯、安成公,被法果一一拒绝,遂对法果更加尊重。他下令在平城四周塑造佛像,并且亲自拜访高僧,指出佛教沙门要担负起教化民俗、稳定民心的责任。
太武帝拓跋焘是北魏的第三任皇帝,是个极为强势、极具个性又极度自负的皇帝。拓跋焘自幼对佛教并不排斥,但也谈不上喜欢。史学界认为他即位之后,受两个人的影响,对佛教产生了疑问,并最终做出让人难以置信的灭佛之决定。这两个人,一是寇谦之,一是崔浩。寇谦之是太武帝十分器重的道教大师,此人出身官宦家庭,从小对为官之道毫无兴趣,一心研究道教,常年打坐修行,自称是太上老君亲封的“天师”。崔浩则是太武帝身边无话不谈的宠臣、重臣。此人乃山东士族“清河崔氏”的后代,少喜道教阴阳五行之说,辗转被太武帝请来委以重用,随时请教国家大事。应当说,寇氏与崔氏,都是少之又少的大才子,而且他们都为大魏朝立下了许多不可磨灭的功勋。然而崔浩在受到太武帝长期重礼厚待之后,内心有了变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不再考虑为皇上做事要掌握的分寸,更多地体现自己的喜恶和意愿。在对待佛教的问题上,他犯下了大错。
崔浩反佛,是铁了心的。首先,他自幼喜道,对佛教一直排斥,他认为道教是唯一的天教,不需要佛教和其他宗教与之并存,或者是互为补充;其次,他在辅政期间,多番遭遇反对派和不同政见者,就是以太子晃为首的痴迷佛教的势力,这让他很是不快。他把这一切都归罪于佛教,佛教不灭,他不罢休。正值顶峰时期的他,策划了一整套的计划。他多次向皇帝进言,说佛教势力越来越大,将来必成大祸:佛教僧侣打着教化民俗的招牌,干着反朝廷的勾当——号召皇帝的子民臣服于佛教、臣服于沙门,与朝廷分庭抗衡;越来越多的青壮年不愿服兵役,而愿意出家为僧,不仅造成兵源短缺还耗费国家财力,云云。公元438年,计划初见成效,太武帝下令,五十岁以下的僧侣全部还俗,以充兵役。六年之后,太武帝再次下令,禁止官吏和百姓资助或供养沙门,一经发现,严惩不贷。此时,拓跋焘对佛教的态度,已经有了根本的转变,崔浩多年的“苦心经营”,没有“付之东流”。公元446年,崔浩跟随太武帝镇压盖吴起义,路过一处寺庙,发现里面设有暗室,并有大量兵器与财物,崔浩当即断定,此乃佛教组织密谋反叛之罪证也。太武帝大怒,颁诏天下,所有寺庙之佛像、经书,一概焚毁,所有沙门一律活埋。此令非同小可,一旦昭告天下,那将是冤魂无数。太子拓跋晃有意拖延颁布的时间,暗自通知有关高僧快速逃匿。他深知此为风险之大,但他一往无前,坚持大义,使许多僧侣和佛经得到了保护。但是此次灭佛,的确使佛教在中国北方的根基受到了极大的动摇。
不久,崔浩为“国史”一案被太武帝诛杀。其实内中原因,史学家们多半认为,他是一意灭佛才招致的杀身之祸。史学家们也给寇谦之翻案,说寇氏虽为道教大师,但灭佛之事与之无干。因为寇谦之的理论一直是主张向佛教学习,也向儒家学习,主张道、释、儒融合。北魏后期建起的恒山悬空寺,就有一处道释儒三教殿。这样的格局,与寇谦之的道教思想分不开。
北魏佛教再次兴盛,并且请昙曜大师开凿武周塞,参照拓跋珪、拓跋嗣、拓跋焘、拓跋晃和拓跋濬的相貌,劈山凿石,雕刻巨大佛像,最终以五万多尊石佛造像创造世界艺术巅峰的,是在拓跋焘的皇孙拓跋濬即文成帝的时期。北魏的佛教,是国家办佛,成也在皇帝和朝廷,败也在皇帝和朝廷。昙曜大师,与法果一般,是西域高僧,他的功绩,是把佛教之国家化、帝王化,刻在了石头上,刻在了北魏王朝的朝纲上,刻在了每个朝臣贵族和子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