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了老道士,孙玉宸若有所失,孙安倒是很高兴,终于送瘟神似得送走了老道。这一日出了枣庄,人迹就开始荒凉喽。说是华北大平原,可这地界广阔得在江南长大的孙氏主仆看起来,简直是无边无际、辽阔到了极点!
放眼望去,不论视线所及,全是一望无际远到天边还在不断蔓延的田地、山川、河流、村庄和森林野地。映着初夏的阳光,潺潺袅袅的薄雾和炊烟佐以粗壮的男男女女和洪亮的歌谣,都让两人入迷,很像进入了另外一个陌生而神秘、苍茫而壮阔的世界。
天空有些乌蒙蒙的,车厢里的孙玉宸百无聊赖,坐在那里发呆,赵小姐送的吃食已经吃完了,衣服穿在身上,只有那一大包细软,安安稳稳陪伴在他身边,除此还有孙安不时为了让他打起精神聊起的家乡事。孙安自然没有啥学问,身为世代忠仆,他得让公子高兴,虽然他说的笑话一点也不好听。
赖洋洋的太阳,像是摇摇欲坠,触目所及的运河里,也没有啥船只,只有岸边一些破败的商铺和小饭馆儿,在那里等待客人。
突然,西边山地上,由远及近传来一阵细细粗粗的马挂銮铃声!“嗒嗒嗒……”孙安放缓了马车,还举手往远处看,一股烟尘滚滚而来,幸而他眼神好,仔细一看,大惊失色!几十匹快马如飞似电,直冲着二人马车飞奔而来!
“啊!我……我的爷!怕是响马!这山东地界,自古就有响马甲天下的说法,公子爷,咱们得快跑!您可抓好啦!”
孙安这一咋呼,惊得孙公子撩开帘子一看,那几十匹飞骑眼看就到近处了,为首的乃是一位彪形大汉,黄灿灿络腮胡子,身高体壮,更骇人的,他身后都是壮年的小伙子,个个凶神恶煞一般,背后都背着火铳,有的马上,还挂着雪亮的雁翎刀。
这汉子更是威风,全身玄色短打扮,得胜钩上挂着一把紫金鱼鳞阔背刀,足有五尺多长,腰里隐隐约约还插着两把洋式撸子(手枪)!
汉子大声吼道:“那边的马车!给老子停下!再他娘跑,老子全宰了喂狼!”这声吼,如同半天里打了声响雷,吓得孙安差点从车辕上掉下去,哪还敢停车?立即挥动长长的马鞭子:“嘚!……驾!”下手又快又恨,抽的马生疼。这匹马,四蹄飞腾、口中咆哮,一溜烟开跑喽,两边的车轮咕噜咕噜震得车厢里的孙公子昏天黑地,后头几十匹快马打着唿哨越来越近!
眼看危险将至,孙安下了死命抽打车马,他可知道,自己这条小命无所谓,可公子爷是位才子,又是孙氏家族的嫡传后人,孙家虽然富贵了五百多年,可千顷地,就这一根独苗子,万一死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岂不冤枉!还有主人家、爷爷对自己看重的期望呢!
后头的汉子在马上微微邪笑着大喊:“好小子!敢他娘的不听爷爷话!哈哈哈哈,想从爷爷手里逃出去,也不打听打听爷山东三虎的名号!来人!给老子放枪!先往马上打!”汉子后面青年们都呼啸着大笑,摘下长枪就要开。
马车如飞箭跑的飞快,可毕竟驮着车厢和俩人,自然会被响马赶上。孙玉宸一听后头响马的话,心头一紧,再琢磨,反正自己本来就是朝廷缉拿的犯人,怎么着都是个死,还怕他个鸟!想到这儿,被震得滚西瓜般在车厢里打转儿的孙公子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吼了一声:“孙安,停车!”
孙安也知道,这下子完喽,听说书的、弹词儿说的,老年间响马还用刀剑,这年月,都用上洋枪了,上哪儿跑?听公子爷吩咐,知道主人视死如归。便收了鞭子,轻轻拍了两下,那马,自然越来越慢,孙安双手一抖缰绳:“吁!……”
追来的汉子领着众兄弟,当时就把马车团团围住,得意忘形的摸了一把络腮胡子笑道:“这马还他娘真好!一看就是名驹。兄弟们,把车上连人带货给老子运回去,看看这次咱们打着了什么好货!”话音刚落,孙安就被几个跳下马来的大汉抓了起来,捆绑的粽子似得。车帘一挑,孙玉宸公子,稳稳当当出来了。
看得出,他在竭力按捺着慌乱的心,毕竟是读书人,危急时刻,还能稳得住,紧绷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抱拳道:“这位英雄有礼了!要金银财物,我们奉上,这是我的小伙计,不要难为他!要抓,就抓我!”
那大汉眼前一亮,见面前是位俊秀清癯的年轻公子,禁不住道:“啊哈哈哈,你小子胆儿不小啊!见了爷还咬文嚼字儿的,你们看看,这小子细皮嫩肉,长得比大闺女还漂亮!这么着,不杀你了,把你带回山里,正好前两天刚抓了一个俊俏的小哥,跟你有一比,有几个没媳妇的兄弟,拿你当媳妇得了!呵呵呵……把那赶车的小子就地砍了!省得麻烦!”说着拿马鞭子扫了扫孙公子的面容。几个青年都吹着唿哨歪着头嘿嘿邪笑,乱哄哄的打趣儿。
孙公子厌恶的一歪头,大喊:“枉我叫你们一声英雄豪杰,原来是群毛贼草寇!你们如此草菅人命,绝没有好下场!孙安!”
大汉一听,气乐了:“好小子!还是个暴脾气!呵呵呵,老子见得多了!你小子再不老实,老子在这儿就让人把你……”说着,几个汉子就要往上冲。
“我的娘唻!”
那大汉不知见了什么,勃然变色,脸上煞白,两眼瞪得铜铃似得,仿佛不相信自己眼珠子,使劲儿揉了揉,也顾不得众位兄弟在旁,一巴掌扇开了凑过来要拉扯孙公子的兄弟,“噗通”竟是直愣愣跪倒在车前,顶礼膜拜!
“大哥!你……”刹那间,在场的年轻汉子们及孙公子主仆二人,苶呆呆傻了。
领头的大汉起身变了脸色,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冲孙玉宸深深一揖,又双手抱拳,诚挚说道:“小人不知是长老亲临,有失远迎,还惊了您老的大驾!我们都是些莽汉子,望长老千万赎罪!!”说完又要跪下,孙玉宸幸而是大家子公子出身,眼看祸在不测,谁知柳暗花明,心里又纳罕汉子前倨后恭的举动,着实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毕竟大场面见惯了,赶紧过去,死死托着汉子的胳膊:“这位英雄,何出此言?!我们主仆可当不起众位好汉这等大礼,还望赐教!”
汉子听出是客气话,可自己绝不能,也不敢客气,回头一指自己那些属下:“你们都他妈瞎了!还不赶紧过来,参拜我们帮内的长老!求他老人家赎罪!今天咱们犯了死罪!谁再敢炸刺,我立即剁碎了他!”众汉子们闻言无不变颜变色,纷纷下马,脸色铁青跟着汉子,又呼啦啦跪倒一片,冲孙玉宸纳头便拜,连松了绑的孙安,也惊诧得拉着马,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
孙玉宸急了,他不知道是汉子们认错了人还是咋的,自己一个年轻公子,都没出过远门,怎么能让这些彪悍的山贼叫什么“长老”,难道自己祖上还有做过和尚的?急忙过来拉着大汉,说好话。可大汉跪在那里,死也不起来,一个劲儿认罪,一众年轻的响马们也跪着叩头,闹得孙公子哭笑不得。
大汉说:“长老不赎了俺们的罪过,俺们可不敢起来!!今天就是跪死在这里,也得请长老赎了罪过!”看看说不通,孙玉宸大喊:“好好好!众位英雄们,我……我不知你们为何要跪我孙某人,今天就赎了你们无罪!可、可众位好汉也得让我明白啊!”
大汉听了这番话,才起身命令属下们都起来,过来问候孙公子,孙安冷眼看去,那些人仿佛老鼠见了猫,都恭敬的吓人,伺候孙公子上了车,大汉吩咐一声:“你们,先回山报信儿!就说咱们的长老来啦!让他们赶紧预备酒宴招待!我亲自给他老人家赶车,这位小兄弟,你也上车!”说着一指孙安,孙安吓得脖子一凉,赶紧钻进车厢。大汉竟是纵身跳上车辕,又让属下拉了马,一彪人马保护着孙公子的车马,车如流水马如龙,飞尘而去。
运河边上有几个穿着破烂的穷汉和小店的掌柜,在远处指指点点说着什么,有些露出了恭敬的神色。
孙公子坐在车里,看着愣头愣脑的孙安,相对无言,百思不得其解。孙安哭笑不得,刚说了一句:“公子爷,这回咱们可是进了贼……”话音未落,孙公子立即制止了他,伸手指了指外头,孙安顿时吓得一伸舌头。
孙玉宸拉过孙安的手掌,在上面比划了几个字:你看前途如何?
孙安幼年跟着孙公子也学过些文章,小心在孙公子手心里划着:不知道,看来他们是认错了人。孙玉宸大为诧异,长这么大,他和孙安从来也没来过江北,更别说山东地界了。怎么会有山贼认错人呢?再说,这些人看起来都是武艺高强的好手,即使认错了人,怎么连问也不问,就恭敬的叩拜请客呢?
越想,孙公子心里越纳闷。忽然脑中一亮,拉过孙安的手,写道:老道士借给咱们的那根棍子呢?孙安开始还迷糊,怎么公子问这个,偷偷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那根黑乎乎的木头棍子,正是他,找了块红布,结结实实绑在车厢外头呢!
顿时就恍然大悟,写道:我的爷,他们哪里是认错了人@是认错了老道士那根棍子!看来,这老道不是什么好人!肯定是个山贼头目,这下子坏了!
孙公子听了,登时倒吸一口凉气,闭了眼,听天由命吧。
外头车辕上的大汉,赶车也是一把好手,马车走的不快不慢,稳稳当当,汉子还问:“这次长老来江北,怎么提前不发个帖子给俺们,哎呀,这可是好多年没有您老这么大的人物过来喽。记得上次帮里的大先生来,还是小日本子打威海卫,一晃都十来年喽!嘚……驾!我们帮里这些兄弟们,虽说在山里待久了,可都还是劫富济贫,没敢打别的主意,都尊奉着关老爷的神位,请长老回去一定给众位大先生说说。今天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也请您老千万别放在心上,您老放心,只要是在直隶山东这块儿,大大小小的山头,全是咱们帮里的兄弟们……”
这汉子变得像是个账房先生,把哪路山头有多少人、领头的是谁,每年能收入多少银子,谁跟谁不太好,谁跟谁听话,细细说明,孙玉宸像是听天书一般,如坠五云深处。
过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看看进了大山,转过几个弯,来到一座小山跟前,停了车,汉子把马车吩咐人好好照看,自己扶出孙公子,顺便解开了绑在车厢上老道士借给孙公子的木头棍子,双手捧着,领着众位兄弟簇拥着孙公子、孙安,慢慢登山,不多时,满山树丛中,露出了一点飞檐。
孙玉宸不紧不慢的走上山,显得很沉稳,反正来了虎穴,还不如镇定下来,说不定还能活下来。倒是孙安有些心惊,紧紧跟着主人。
眼前是一座大庙,也不知是哪朝哪代所建,怪石林立中,显得庄重大气,只是破败的实在厉害。外头东倒西歪的废墟中,有几块石碑,上面刻着:大定三年奉大都督……,依稀可见的文字,昭示了这是座金世宗年间的寺院,大概800多年历史了。
山门外,早就得了信儿的几位头领,领着众人都来迎接,两旁肃立上百名喽啰兵,都持刀剑躬身,那排场,简直跟督抚大员检阅官军似得。
孙公子心脏嗵嗵直跳,使劲稳住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