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尔斯回到舰队旗舰游隼号他的船舱里,坐到他的保密算讯终端[19]前,开始撰写送交贝拉亚帝国安全部部长西蒙·伊林的秘密战报。感觉好像是第一千次写这种报告了。好吧,不是第一千次,这种说法很荒谬。他每年的任务次数平均不会超过四次,而且是在那次西塔甘达人入侵沃维事件中一番历险[20]后他才被正式任命到这个位置上,时间至今还不到十年,出任务总共不到四十次。但他已经无法随口就说出准确的数字,除非停下来想一想,然后把数目加一加。而且这并不是缠绵不愈的冷冻遗忘症导致的。
继续组织文字,伙计。他的个人总结只要给附件里包含的原始数据做一个简短的介绍就行。这些数据则是从登达立舰队本身的档案中直接抽取的。伊林的情报分析员们喜欢有大量的原始数据供他们咀嚼。那些人潜藏在弗贝拉苏丹娜[21]的帝国安全部总部大楼里,窝在各自的小隔间里,一有数据就忙个不停。迈尔斯有时候觉得,他们恐怕其实挺享受做这种事的。
游隼号、羚羊号,还有“内史密斯将军”精心挑选出的战斗集群的其余成员现在正在环绕佐维曙光星球的轨道上。他手下的舰队会计已经忙活好几天了:跟最终收回了他们货运飞船和船员的保险公司进行结算,申请政府为被劫机者劫持的飞船支付救助费,同时正式向维加太空站在这里的使馆提出申领赏金。迈尔斯把成本/收益表单全文放进了自己的报告中,作为“附件A”。
犯人们已经被丢到了下面的行星上,让维加和佐维的政府瓜分——最好是来个像可怜的弗·伯格那样的分法。这些原劫匪真是群坏透了的家伙。“附件B”是登达立对犯人们的审讯记录拷贝。本地政府会得到一个编辑过的版本,其中大多数关于贝拉亚的问题和回答都会被删去。其中有大量犯罪证据,尽管帝国安全部会有直接兴趣的只占很少一部分,但维加人看到后应该会相当兴奋。
从伊林的角度来看,报告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已获取的证据中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对贝拉亚信使的绑架并非仅仅是那次打劫货船的一个意外副产品。除非——迈尔斯确认自己在报告里提到了这点——相关信息只有那些被杀掉了的劫匪才知道。由于被杀的人里边包括了那两个被他们称为上校的人,以及另外两个级别较高的军官,这就留下了充分的可能性,足以伊林的情报分析人员保住他们的饭碗了。但现在线索必须从另一头开始追查了,从曾试图从劫犯手上接过信使的买卖,或者说赎出交易的哈格雷夫斯家族[22]的代表那里找到答案。迈尔斯衷心希望帝国安全部将他们那恼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杰克逊联邦的半黑社会性质大家族上。虽然哈格雷夫斯家族的特工们曾对登达立舰队策划袭击的过程大有助益——尽管可能是无意的。
伊林应该会喜欢会计报告。这次登达立不仅成功地将支出控制在预算范围内——一个喜人的变化——而且还获得了相当惊人的收益。伊林只有在真正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花帝国马克如流水,而这回他的信使被救了回来,实际上却没花钱。我们很棒,对吧?
那么——什么时候,这位如此能干的帝国安全部中尉迈尔斯·弗·科西根勋爵才能获得他向往已久的晋升,变成上尉呢?真奇怪,在迈尔斯看来,他的贝拉亚军衔还是比他的登达立军衔更为真实。确实,他在登达立是先宣称自己是将军,然后才挣来这个头衔的,而不是通过更正规的其他手段来获得。但事隔多年,已经没人能否认他现在确实已然名副其实,真的成为了他当初扮演的那位将军。从银河系居民的角度看,“内史密斯将军”这个身份从一开始就是真实的。他当初宣称自己所具有的各种能力,他现在都真的具备了。他的贝拉亚身份只存在于另一个维度。一个附件?
没有哪里能像家那么好。
我并不是说没有更好的地方。我只是说哪里都和家不一样。
然后他又回头继续看“附件C”。那是来自登达立舰队战斗服的现场记录,真实地记录了如何突入敌船和营救人质的一系列过程。陶娜中士的绿队以及该队如何营救货船船员的过程,还有他自己的蓝队和整个……系列事件的过程。包括全部的音频和彩色视频资料,以及队员们的衣服上发来的医学及通信数据、遥感数据。迈尔斯病态地浏览了全部他发病以及发病导致的不幸事件的实时记录。060号战斗服的录像中有一些弗·伯格中尉的大特写镜头:他从药物造成的昏沉状态中被惊醒,痛苦地尖叫着,然后失去了意识,摇晃着朝一旁倒下,同时他被切断了的双腿则倒向另一边。迈尔斯不知不觉间弓下了身子,感同身受地用手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胸口。
现在可不是缠着伊林要升职的好时机。
康复中的弗·伯格昨天被移交给了设在佐维曙光星球上的贝拉亚领事馆,准备通过常规渠道让他搭船回国。迈尔斯暗自庆幸自己的秘密身份让他摆脱了一件苦差事:他用不着到医务舱去亲自向那个人道歉了。在发生等离子弧光枪事故之前,弗·伯格从没见到迈尔斯的脸,因为迈尔斯当时戴着头盔;而那之后,当然……登达立的军医报告说,弗·伯格对于自己被营救的过程只有一些非常模糊而且混乱不堪的记忆。
迈尔斯真希望自己可以把报告中整个蓝队的记录全删掉。唉,这样行不通。最精彩的场面不见了,就好像高山顶上燃起了烽火,肯定会引起伊林的注意。
当然,如果他把整个附件全删掉,所有小队的记录都去掉,那么这部分记录的缺失混在里面就不那么起眼了……
迈尔斯思考着可以把“附件C”换成什么。以前他也写过很多简短或者语焉不详的任务总结——或是被形势所迫,或是因为疲劳。“由于发生了故障,032号战斗服右臂上的等离子弧光枪锁定在了发射状态。在排除故障中出现了几分钟的混乱,目标不幸被等离子光束击中……”如果读报告的人把这段话理解成出故障的是战斗服而不是穿它的人……那不是他的错。
不行,他不能向伊林撒谎。即使用被动语气也不行。
我那也不是撒谎。我只不过是把我的报告编辑得简短些。
行不通的。他肯定会在其他的文件中漏掉某个细节的。细微的,但确凿无疑的证据,然后伊林的分析人员会发现它,到时候他的麻烦会是现在的十倍。
不过在别的部分中倒是没有那么多跟这个一晃而过的事件相关的内容。把整个报告全都捋一遍也并非什么难事。
这是个糟糕的主意。
然而……会是个有趣的尝试。说不定哪天他也会从事阅读作战报告的工作呢——愿上帝保佑别真的那样!那样的话,这样可以让他提前知道报道里面可以塞进多少胡话。出于好奇心,他首先将整份报告保存了下来,拷贝了一份,然后开始在上面做起手脚来。至少需要修改和删除多少东西,才能够消除一名战地特工的窘迫感呢?
整个过程只花了大约二十分钟。
他盯着最后的成品。完全是一份杰作。但他心里有点不适的感觉。这会让我被开除军籍的。
只有我被逮到了才会。他感觉自己一生似乎都是遵循着这条原则。他逃过了暗杀,逃过了医学事故,逃过了军队的规章,还有他贵族地位带来的种种约束……确实,他甚至逃过了死亡本身。我的行动甚至可以比你还要迅捷,伊林。
他想了想伊林派驻登达立舰队的独立观察员们目前的部署所在。一个同舰队主力在一起,另一个则在羚羊号上当通讯官。两个人全都不在游隼号上,也都没有跟出击小队在一起,两个人都不可能戳穿他。
我想这事还是得好好考虑下。他把修改后的版本划为绝密文件,把它存档,就放在原版报告旁边。他伸了个懒腰,以减轻背部的疼痛。文书工作总是让他背疼。
他舱外的门铃响起。“谁?”
“巴兹和埃蕾娜。”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内部通话系统中传来。
迈尔斯清除了算讯终端上的显示,匆忙穿上制服外套,然后打开门锁。“请进。”他坐在椅子上转了个身,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走进来。
巴兹是登达立准将巴兹·杰萨克,舰队的总工程师兼迈尔斯名义上的副手。埃蕾娜是埃蕾娜·伯沙瑞·杰萨克上校,巴兹的妻子,也是游隼号目前的舰长。两人都是登达立舰队中屈指可数的贝拉亚雇员,并且两人都很清楚迈尔斯的双重身份——一个是内史密斯将军,带一点儿叛逆色彩的贝塔[23]雇佣兵;另一个则是中尉迈尔斯·弗·科西根勋爵,尽忠职守的贝拉亚帝国安全部秘密外勤特工——因为他们都早在登达立舰队建立之前就认识迈尔斯了。瘦高个儿、正在谢顶中的巴兹参与了舰队建立的全过程。他当初是个亡命天涯的逃兵,是迈尔斯收留了他,并(按照自己的观念)重新铸造了他。埃蕾娜……则完全是另一种情况。
她是迈尔斯的贝拉亚保镖的女儿,从小在弗·科西根伯爵家中长大,实际上可以算是迈尔斯的义妹。生长在对军队狂热追捧的母星的她一直渴望成为一名士兵,却由于性别原因被挡在了贝拉亚军营之外。迈尔斯找到了让她实现愿望的途径。她现在看上去完全是个军人样,身穿干净利落的登达立灰色军便装,身材苗条,个头和她丈夫一样高。她的黑发被剪成齐耳短发,几绺头发从耳边伸出,映衬着她如鹰隼般的苍白面容和一双警觉的黑色眼睛。
如果在他们还只有十八岁的时候,她面对迈尔斯那热情而慌张的求婚说了声“好”,那么他们之后的生活会有何不同?他们现在会在哪里?在首都过着弗氏[24]贵族的舒适生活?他们会快乐吗?或者他们会厌倦了对方,后悔自己失去的机会?不会的,他们甚至不会知道他们失去了什么机会。也许他们都已经有了孩子……迈尔斯打断了自己的思绪。这么想徒劳无益。
然而,在迈尔斯的心底,某个地方仍然有些期待。埃蕾娜看起来跟她自己选择的丈夫在一起很快乐。可是一名雇佣兵的生活——正如他近来的遭遇所证明的——实在是风险重重。只要在前线上,某个敌人的枪稍微瞄得准一点,都可能使她沦为一个悲痛的寡妇,需要人前去安慰……在舰上隐秘的黑夜中,在迈尔斯的思维深处,诞生出了这么一个邪恶的计划。可这计划有个严重的缺陷:埃蕾娜本人比巴兹更经常冲在战场一线。唉,可人就是没法子管住自己的思维。不过,你可以管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说出一些真正的蠢话。
“嗨,你们好。自己拉把椅子坐下吧。需要我做什么?”迈尔斯快活地问道。
埃蕾娜报以一个微笑。两位军官把座位安在了迈尔斯的算讯终端桌的另一侧。他们就座的样子有些地方异常地正规。巴兹向埃蕾娜摊了摊手,请她先开口。这是个明显的信号,意味着他们要说的事会相当麻烦。迈尔斯提醒自己,要集中注意力。
她先客套了一下:“你现在感觉还好吗,迈尔斯?”
“哦,我很好。”
“那就好。”她深吸了一口气,“大人——”
又是一个明确的信号,意味着事情非同寻常——因为她在使用显示他们在贝拉亚的主臣关系的称呼。
“——我们想辞职。”让人不解的是,她的笑容更灿烂了,好像她刚才说的是些让人高兴的话。
迈尔斯差点从自己椅子上摔下来。“什么?为什么?”
埃蕾娜瞟了一眼巴兹,于是他接过了话头。“我刚刚得到了一份工作机会,在埃斯科巴[25]的轨道船厂里的工程师岗位。薪水足够我们两个退职后的开销。”
“我,我……没想到过你们对你们的薪资水平不满。如果是钱的问题,可以做些调整。”
“和钱一点关系也没有……”巴兹说。
他怕的就是这个。不,这也太容易——
“我们想退职,准备生孩子。”埃蕾娜补完了后半句。
这个简单明了、合情合理的声明中到底有什么东西,居然让迈尔斯的脑海中清晰地回想起了那枚狙击手的针爆弹把他的胸膛炸开,让他的身体组织在路面上四下飞溅的那一刻?“嗯……”
“作为登达立的军官,”埃蕾娜接着说道,“我们只需以合适的方式通知你就可以退职了。但是作为曾经宣誓效忠你的家臣,我们想要离开必须请你赐予殊恩。”
“呃……我……不能肯定舰队是否为一次性失去两名高层军官做好了准备。特别是巴兹。我大约有一半的时间都不在舰队里,这段时间我都得依靠他,不仅是靠他管理工程和后勤方面的工作,还靠他掌控全局。确保私人合约不会触犯到贝拉亚的任何利益。靠他保守全部的秘密。我不知道要怎么用其他人替代他。”
“我们觉得,你可以把巴兹现在的工作一分为二。”埃蕾娜体贴地说道。
“是的。我的工程副官早就做好准备晋升了。”巴兹也安慰道,“实际上,他比我更好。你知道的,他更年轻。”
“而且每个人都知道,多年来你一直都在培养埃莉·奎因成为指挥官。”埃蕾娜继续说道,“她已经急不可耐地等着提升,而且也做好了准备。我认为她去年的表现已经充分证明了这点,还绰绰有余。”
“她不是……贝拉亚人。如果让她站到这么关键的岗位上,”迈尔斯敷衍道,“伊林可能会感到不安的。”
“到目前为止,伊林还从没为这种事不安过。现在他肯定对她有了足够的了解。况且帝国安全部本来就雇有大量的非贝拉亚特工。”埃蕾娜说。
“你们确定想正式退职吗?我是说,真的有那个必要吗?放个长假或者休个年休还不够吗?”
埃蕾娜摇摇头。“为人父母……会让人改变的。我不认为我还会想要回到这里。”
“我还以为你想成为一名士兵。发自内心地想,胜过其他任何事情。就跟我一样。”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一切对你有多重要——哪怕仅仅是对你而言?
“我原来的确是。我已经成为了一名士兵。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但我知道,‘足够’这个概念跟你是没什么缘分的。我怀疑,无论是多么巨大的成功都不能让你感到满足。”
那是因为我实在太空虚了……
“可是……在我的整个童年时代、整个少女时代,贝拉亚一直在向我灌输一个信条——成为军人是唯一值得做的事。最重要的事。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而我则永远都是微不足道的,因为我永远也成不了军人。好啦,我已经证明贝拉亚错了。我成为了一名军人,而且还是个非常出色的。”
“是的……”
“于是接下来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还有别的地方贝拉亚也错了。比方说,什么是真正重要的,谁是真正重要的。你去年处于冷冻中的时候,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跟你母亲在一起。”
“哦。”奔赴她的家乡,她一度激动地发誓绝不会再度踏足的地方。是啊……
“我们,就我们俩,谈了很多。我一直都以为自己之所以崇拜她,是因为她年轻时曾是一名军人。在移民到贝拉亚嫁给你父亲之前,她是贝塔殖民地的军人,参加了埃斯科巴战争。但有一次,在回忆往事的时候,她说出了一长串过去她曾经从事的职业。比如星图测绘员、探险家、飞船船长、战俘、妻子、母亲、政客[26]……单子越说越长。她告诉我,她自己也无法预言自己下一次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于是我想……我也希望像那样。我希望能像她一样。不是只做一件事,而是有无限的可能。我希望知道自己还能成为别的什么样的人。”
迈尔斯偷偷瞟了一眼巴兹。他正骄傲地对着自己的妻子微笑。毫无疑问,这决定是由她的意志所推动的。但巴兹是埃蕾娜的卑躬屈膝的仆人——这么形容毫不夸张。她无论说出什么话他都会觉得无比迷人。迈尔斯自己也一样。可恶。
“你们不认为……以后什么时候,你们也许又会想回来吗?”
“十年、十五年,还是二十年之后?”埃蕾娜说道,“你真的觉得到了那个时候,登达立雇佣军还会存在吗?不。我不觉得我会想要回来。我会想要一路向前。我已经想清楚了。”
“你肯定会对某些工作更加青睐。能让你的技能用得上的工作。”
“我考虑过当一名商船船主。那会使我所受的大部分训练都派得上用场——除了杀人的那种以外。我已经厌倦了死亡。我希望改弦易辙,拥抱生活。”
“我……敢肯定你不论选择做什么,都会做得很棒。”有那么一刻,迈尔斯头脑中疯狂地考虑着拒绝给他们自由的可能。不行,你不能走,你得陪着我……“严格来说,你应该也意识到了,我只能允许你们辞去这里的职务,但我不能解除你的效忠誓言,就像格雷果皇帝无权解除我的贵族身份一样。不过我们并不是不能……达成一致。在以后的时间里延续不断忽略彼此的存在就好。”
埃蕾娜朝他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让他一时间相当吃惊地想到了他的母亲。她仿佛把整个弗氏贵族体系看作一个幻觉,一个可以由人们的意愿而改变的法律拟制。那神情带着自信和专注的力量,她不需要依托任何身外之物……无论为了什么目的。
这不公平。他刚刚从死亡边缘回来,就有人前来告诉他事情已经变了。没有事先通知一声,甚至也没有要求他的许可。他会因为这个损失而哀号的,只是……你很多年前就失去她了。从那时开始事情就已经变了,永久地变了。你只不过是病态地无法承认失败罢了。作为一名军事首脑,有时候这也是个有用的品质。但作为一名情人,或者是有志于成为一名情人的人,这就十分让人头疼了。
不过,迈尔斯还是一边纳闷自己为什么要费这份心思,一边同他们一道遵照弗氏贵族的规矩进行仪式:让他和她依次跪倒在他面前,将自己的双手放在他的手中。他打开手掌,看着埃蕾娜修长的双手升起离开,像一只鸟儿飞离樊笼。我不知道我把你禁锢了,我最初的爱人。对不起……
“好了,我衷心祝你们快乐。”埃蕾娜站起身,抓住巴兹的手时,迈尔斯说道。他甚至还成功地让自己挤了下眼。“给第一个孩子取我的名字,可以吗?”
埃蕾娜咧嘴笑了。“我不确定她会不会喜欢这样。迈尔萨娜,还是迈尔西亚?”
“迈尔西亚听着像疾病的名称[27]。”迈尔斯有些吃惊地承认。他脑子有些迷糊了。“那还是算了吧。我不希望她怀着对我的怨恨长大,虽然我远隔天涯[28]。”
“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埃蕾娜问道,“我们现在没有合同。舰队的时间表上这段时间总之是个空窗期。”
“工程和后勤方面的所有工作都秩序井然。”巴兹补充道,“而且和往常不同,这次任务完成之后没有损坏的设备需要维修。”
拖延一下?不。还是迅速了结了吧。“我想很快了。当然,我得先通知奎因上校。”
“是奎因准将。”埃蕾娜点点头,“她会喜欢这个叫法的。”她给了迈尔斯一个非军事化的临别拥抱。门在他们俩身后轻声关上了,而迈尔斯依然静静站在原地,努力把她留下的最后一抹余香吸进体内。
奎因正在下面的佐维曙光星球上执行任务,迈尔斯给她留下指令,让她一回到游隼号就向他报到。他在等待期间打开了自己的算讯终端,调出登达立舰队的花名册,研究着巴兹建议的职务调动方案。看不出有什么会让这些建议行不通的理由。把这个人提升到这个位置,然后把那个人以及那个人调去填补空缺……他在心中告诉自己,其实你对这件事并没有那么震惊。毕竟,就算是他,装腔作势自欺欺人的能力也是有极限的。也许他是有些失衡,就像一个人突然被别人拿走了他早已惯于倚靠其上的装饰华丽的手杖。或者是一根剑杖,就像老库德尔卡准将[29]那根。从舰队的角度来看,他不得不说这夫妻俩选了个好时机。如果不是他那小小的个人健康问题……
奎因终于来了。穿着那套灰色的军常服,提着一个密码文件箱,干净利落地像阵风一样吹了进来。由于此刻只有他们两人,她没有按规定敬礼,而是给了他一个吻,他也饶有兴味地予以同样的回应。“这个是贝拉亚大使馆给你的,亲爱的。也许是西蒙叔叔送的冬节礼物[30]。”
“希望是吧。”他输入密码,打开了箱子。“哈!果真没错。是信用点卡。给我们刚刚完成的任务的中期付款。总部不可能知道我们已经完成了任务——他一定是想确保我们不会干到一半没了资金。知道他这么重视给部下的补给问题,我真是高兴。将来或许哪天我也得关注下这类事情。”
“去年的时候你就关注过了。而且,伊林他确实很重视这个问题。”奎因表示赞同,“在这一点上帝国安全部值得大大表扬一番,至少他们确实挺照顾自己人的。这是非常传统的贝拉亚品质,尽管他们是个尽力要赶上时代的组织。”
“嗯?这个又是什么?”他从箱子里拿出第二件东西。是仅限他本人过目的加密指令。
迈尔斯在算讯终端上扫描指令时,奎因礼貌地把视线移开了。但天生好奇的她还是禁不住要问一句:“什么?家乡来的命令?贺词还是牢骚?”
“嗯……呼。”他困惑不解地坐回到自己座位上。“很短,而且没什么实际内容。他们为什么要费那个功夫进行深度加密?我被命令回去复命,去帝国安全部总部,亲自去,马上就去。有一艘政府的信使飞船按计划要经过鲸鱼座天仑五星系[31]。这艘船会在那儿稍作停留,等我登船——我被要求尽一切可能以最快的方式赶去会合,如果必要的话可以乘坐商务航班。难道他们完全没有从弗·伯格的小小历险中吸取到教训吗?指令上甚至都没说‘结束任务然后回来’……只是说‘回来’。显然是要我放下手头的一切直接往回赶。既然这么急,那应该是要分配给我新任务。可那样的话他们为什么要让我花上好几周的时间赶到那里,然后再花更多的时间回到舰队?”突然,他的胸中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惧。除非是私事。我父亲——我母亲……不会的。如果正在瑟格亚担任帝国总督兼殖民地执政官的弗·科西根伯爵有什么不测的话,哪怕是遥远的佐维曙光星球也会在银河星际新闻中播放这一消息的。
“要是——”奎因靠在终端桌的另一边,似乎忽然觉得自己的指甲上有些东西很值得研究,“——你在路上又发病倒下会怎样?”
“不会有啥大不了。”他耸耸肩。
“你怎么知道?”
“呃……”
她抬起眼,严厉地望着迈尔斯。“我以前都不知道心理拒绝反应能让一个人的智商跌落得这么厉害。该死的,你得对你的病症采取应对措施。你不能就那么忽略它们,假装它们不存在。可显然你就是在试图这么做。”
“我已经在试着应对了。我本以为登达立的军医能对付得了这问题。我当时火急火燎地急速回到舰队,来找我信得过的医生。结果,她确实可以信赖,但她说她帮不上我的忙。现在我只能另想办法了。”
“你信得过她。为什么不相信我?”
迈尔斯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耸了下肩膀。这动作显然没有收到预期效果,让他不得不马上补上一句安慰的话:“她总是听我的命令。至于你,我则要担心可能会为了我好而采取行动,而不管我愿不愿意。”
奎因花了点时间品味这话里的意思。然后她带着些不耐烦的神色说道:“那你们自己人呢?弗贝拉苏丹娜的帝国军队医院的医疗技术水平近来不是已经接近全银河系的最高水准了吗?”
迈尔斯一时间沉默了。然后他说:“我去年冬天就该那么做的。我……现在只能另想办法。”
“换句话说,你对你的上级撒谎了。而现在你被抓到了。”
我还没被抓到。“你知道我会损失什么。”他站起身,绕过桌子,在奎因开始咬自己的指甲之前抓住了她的手,然后他们抱到了一起。他的头稍稍向后仰着,一只手溜向上方,搂住她的脖子,把她按到跟他平齐的高度,好吻上她。从她那急促的呼吸和忧郁的眼神中,他能感觉得到她心中满怀压抑的恐惧——他自己也一样。
“哦,迈尔斯。告诉他们——告诉他们当时你的大脑还在解冻恢复中。你那时候对自己的判断负不了责任。听凭伊林发落,希望他会饶过你。要快,赶在情况变得更糟之前。”
他摇摇头。“上周之前的任何时候,这个法子都还有可能奏效,可是在我伤害弗·伯格之后?我觉得现在的情况已经糟糕得没法更糟了。要是我的下级胆敢那样耍花招的话,我绝不会饶了他,那为什么伊林要饶过我呢?除非伊林……压根就没发现这个问题。”
“大大小小的众神在上,你该不会是以为自己还能隐瞒这件事吧?”
“这事情已经从行动报告里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惊骇莫名的奎因推开他,往后退去。“你真的是大脑被冻坏了吧。”
他大为恼火,怒气冲冲地说:“伊林相当精心地给自己营造出无所不知的名声,但那只是宣传手段而已。别让那些荷鲁斯之眼[32]的徽章——”他举起手,用拇指和其余的手指摆出一个圆圈,模仿出安全部徽章的样子,放在双眼上,像只猫头鹰似的透过圆圈向外张望着,“——影响你的思维。我们只不过是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总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样子。我看过秘密文件,知道暗地里有些事情被搞得多么糟糕。伊林脑袋里那个精致的芯片不会让他成为天才,只是让他变得非常的讨人嫌。”
“目击者太多了。”
“所有登达立的任务都是保密的。队员们不会乱说话的。”
“唯独在他们之间会。半真半假的故事已经在船上传遍了。甚至有人直接来问我了。”
“嗯……你跟他们怎么说的?”
她恼怒地耸起一边肩膀。“我一直都在暗示那是一次战斗服故障。”
“哦,很好。无论如何……他们现在都在这儿,而伊林远在天边。隔着漫长的距离。除了我告诉他的事情,他还能知道些什么?”
“也没你说的那么远。”奎因咧开了嘴,但毫无笑意。
“得了,动用下你的逻辑思维吧。我知道你行的。如果安全部能发现这个问题的话,他们早好几个月之前就该发现了。很显然,所有存在于杰克逊那边的证据都彻底地逃过了他们的眼睛。”
她脖子上一根青筋暴起。“这样做完全不符合逻辑!你还不明白吗?你他妈的把自己脑子都丢哪儿去了?众神做证,你正变得像你的克隆兄弟马克一样无法无天!”
“说着说着怎么忽然又扯到马克了?”这是个不好的征兆,表明他们争论的气氛将急转直下。他跟埃莉有史以来三次最激烈的争吵全都是因为马克,全都是在最近。仁慈的上帝啊!这次行动中,为了怕她见到自己发病的情形,他基本上回避了跟奎因惯常的亲热。他觉得自己怎么也没法把一次病发昏迷给解释成极度高潮的一种全新的骇人表现形式。她是不是把他的冷淡归咎于他们在他的兄弟的事情上久久难以弥合的分歧了?“这事跟马克没关系。”
“这事完全就是因为马克!如果你没跟在他后面降落到杰克逊行星上去,你就根本不会被杀死。你的脑袋里也就不会因为冷冻而出现该死的短路。也许你认为他是自从奈克林引擎[33]以来最伟大的创造,可我讨厌那个又肥又矮的丑八怪!”
“好吧,我可是很喜欢那个又肥又矮的丑八怪!总得有人喜欢他。我敢打赌,你是他妈的嫉妒了。该死的,别让自己变成个铁石心肠的女人[34]!”
他们面对面站着,两个人都紧握拳头,都在喘着粗气,谁也不碰谁。要是真打起来的话,不管怎么算,他都会是输家。于是他没有动手,只是开口说道:“巴兹和埃蕾娜要走了,你知不知道?我要提升你为准将,同时接任巴兹舰队副司令的位置。皮尔森将接手舰队工程师一职。在你率队跟舰队的另一部分会合之前,你还将担任游隼号的临时舰长。之后选择谁成为游隼号的新指挥官将会是你的第一项人事任命。选一个你觉得自己能信……能与之共事的人。解散!”
该死的!这可绝不是他原本计划中通知奎因她盼望已久的晋升消息的方式。他本打算把它作为一个大奖摆在她的脚前,让她心生欢喜,报答她杰出的贡献。而不是把它甩到她的头上,就好像两口子吵架到了狂怒的地方,语言已经承载不了感情的重量,于是抄起一个罐子扣到对方的脑袋上。
她的嘴张开,合拢,然后再次张开。“见鬼的,那你现在觉得你到底能去哪儿——没有我在身边做保镖的话?”她问道,“我知道伊林给过你最明确的指令,说你没有保镖陪同不能出门,而且指令长期有效。你觉得自己还需要多少次违反指令才能毁掉你的事业?”
“在这一地区,保镖只是个形式问题,而且是资源浪费。”他吸了口气,“我会……带陶娜中士去。那样的话,就算是再多疑的安全部老板也会满意的。而且陶娜也应该获得一段假期了。”
“噢!你这个!”奎因的脏话居然会用完了,这可真少见。她一个向后转,大踏步朝门口走去,然后在门口回过身,“啪”的一下朝迈尔斯敬了个礼,逼得他也回敬了一个。谢天谢地,自动门总算不会“砰”的一声关上。但它关上时的咝咝声怎么听都觉得像是蛇在吐信。
他跌回到自己的座椅里,望着自己的算讯终端陷入了沉思。他犹豫了一会,然后调出那份短一些的任务文档,把它加密存储到一张安全记忆卡里。他用力敲击键盘,调出了那个更长的版本——然后敲下删除的命令。完成了。
他把加密报告装进有密码锁的文件袋里,把袋子丢到自己床上,然后站起身来,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