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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依照通常接待返国信使的操作程序,一辆帝国安全部的地面汽车和司机在弗贝拉苏丹娜郊外的军用航天港等候着。接到迈尔斯以后车子就一路飞驰,直接把他送到了市中心的安全部总部。耸立在前面街角的总部大楼渐渐逼近,他不由得希望司机能开慢点,或者围着这个街区多绕几圈。他回家路上在政府的飞船上度过的几周全都在沮丧地反复考虑着自己身处的窘境,现在看来仿佛还是不够。不,他不需要再考虑了,他只需要行动。

司机开车通过了安全检查站,又穿过重重大门,来到了那幢巨大、阴森、让人心生不祥预感的灰色建筑物前。这种印象并非全是迈尔斯的心境使然,帝国安全部总部大楼本来就是弗贝拉苏丹娜最丑陋的建筑之一。来自乡下的游客们按理来说本该避开这个地方的,却往往专门开车经过这里来看一眼,只为了向修建这幢大楼的建筑师的一段有趣的传说致意。据说他在自己的恩主尤里皇帝突然垮台后,也得了疯病而死。司机载着迈尔斯开过大楼那可怖的正面,绕到了边上不起眼的侧门旁,这道门是专为信使、间谍、告密者、分析员、秘书、管理员,以及其他来这里真正办事的人开的。

迈尔斯挥挥手让司机开车走了,然后独自在秋天寒冷的下午站在门外,最后又踌躇了一下。他有种糟糕的感觉:他精心编制的计划可能压根行不通。

而且即便行得通,我从此也得永远提心吊胆,等待着东窗事发。不行。他逃不过去的。他会交上修改过的加密卡片,这没错,这点上他已经让自己别无选择。不过接下来,他会向伊林口头汇报,告诉他事情的真相(而且要赶在伊林有机会审核那份该死的材料之前)。他可以谎称自己是觉得他健康出状况的事情即便是放在加密报告里面也太危险,就好像他是把这个问题又快又准地扔到伊林的怀里,等他来决定一样。无论如何,迈尔斯实际上本来也不可能把这个消息更快地传递到总部嘛。

要是他在冷风中再多站一会儿,继续假装研究门楣上刻着的那些程式化的浅浮雕花岗石怪兽——有些饶舌的家伙给它们取了个绰号:“印刷石像鬼”——就会有警卫走上前,礼貌但直截了当地盘问他了。他下定决心,脱掉自己的军大衣,把它整齐叠好,搭在胳膊上,然后抱起密码箱,让它贴住自己绿色的短上衣,迈步进门。

坐在桌后的办事员一言不发地对他进行了例行的安保身份验证。全是例行公事。他把自己的大衣——那可不是在任何一家军品商店里买得来的,而是找裁缝专门按照他非常规的身材定制的——留在了寄存处。对他的安全审核结果应该没有问题,没派人送他去伊林那间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办公室就证明了这点。要去伊林办公室所在的那层楼,你得先换乘两个不同的电梯往上,再转第三个电梯往下。

他到了那里,然后通过了走廊里的最后一道扫描检查,接着发现外间办公室的门是打开的。伊林的秘书正坐在自己桌旁,同国内事务司的司长卢卡斯·哈罗彻将军交谈着。哈罗彻将军的这个头衔总是让迈尔斯联想起给百无聊赖的太太们解闷的牛郎[42],但实际上这个部门处理的是军队中相当棘手也相当不讨人喜欢的工作——严格地站在贝拉亚立场上,追查可能存在叛乱阴谋和反政府团体。在被征服但仍未被驯服的科玛,阿莱格尔将军充当着相应的角色,整天忙于同样的工作。

迈尔斯通常只在偶尔没有直接跟伊林交接任务的情况下,才会同那位银河事务司的司长(在迈尔斯看来,那个官衔远比这个要更有异域风情,更有吸引力)打交道。但银河系事务司就设在科玛行星上,而这次迈尔斯是被要求直接回到贝拉亚,都没有让他在那颗守卫着贝拉亚通往银河系虫洞交通网的唯一跃迁通路的行星上停留。这让人觉得事情肯定很紧急。也许甚至会紧急得足以让伊林那让人不快的注意力从迈尔斯的坏消息上转移开来。

“你好,上尉。你好,哈罗彻将军。”作为理论上在场的军官中地位最低的一人,迈尔斯朝着他们两人那边一并敬了个礼,而他们两个答礼的姿态也同样随意。迈尔斯对伊林的秘书不熟,那人在这个重要岗位上已经工作了大约两年时间,那么算下来,迈尔斯作为“伊林星”的“卫星”的时间比他长了至少六年——如果你愿意这样考虑问题的话。

秘书伸出手来,要接过密码箱。“你的报告来了,很好。请签个字。”

“我……想亲手把这个交给老板。”迈尔斯朝伊林里间办公室紧闭的房门点点头。

“不行,今天不行。他不在。”

“不在?我本希望……有些事我需要口头补充一下。”

“他一回来我就立刻帮你转达。”

“他会很快回来吗?我可以等。”

“今天不会回来。他出城去了。”

妈的。“好吧……”迈尔斯不甘地把箱子交给了程序规定的接收人,然后用手掌在算讯终端的读取器上按了四次,确认并证明报告已经送达。“那么……他给我留下命令了吗?他肯定知道我会什么时候到。”

“是的,中尉。命令你暂时休假,等待他的召唤。”

“我还以为这事很紧急呢,不然为什么催着我坐第一班船回来?只给了我几周的时间,一路全被关在飞船里。”

“我能说什么呢?”秘书耸耸肩,“帝国安全部偶尔还记得它是个军事组织。快回去,等着吧。”

迈尔斯从这个人嘴里得不到任何小道消息。不过如果有那么多的时间……不久前他刚刚压下去的那个机智的小计划,溜到埃斯科巴接受秘密治疗的计划现在又从泥坑里探出了头。“休假是吗?我的时间够不够,能不能让我到瑟格亚看望一下我的父母?”

“我恐怕不行。你必须随时待命,接到通知后一小时内回来报到。你最好别离开本城。”看到迈尔斯沮丧的样子,他又加上一句,“我很遗憾,弗·科西根中尉。”

远远不如我遗憾。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创作的一句格言警句,内容大概是说,任何战斗计划一经接敌便告死亡。“好吧……告诉伊林,在他有空的时候我想尽快见他。”

“当然。”秘书做了记录。

“你父母好吗,弗·科西根中尉?”哈罗彻将军亲切地问道。哈罗彻是个五十出头的男人,头发已经开始发灰,身上穿着套有些发皱的绿色军常服。迈尔斯喜欢他的声音,深沉而圆润,有时很幽默,稍带一点口音——虽然他在首都待了这么多年,可他来自西部领地的乡音还是没被完全磨灭。哈罗彻的工作为他在安全部的内部圈子里赢得了赫赫声名,但外界却对此几乎一无所知。这种窘境迈尔斯也深有体会。他比迈尔斯大约早一年成为帝国安全部总部的固定工作人员。迈尔斯觉得,不管是谁,只要在哈罗彻这个位置上干上十年,肯定都会头发花白,外加患有胃病。

“你对他们的近况应该知道得比我还多吧,长官。我记得给我的邮件可是催我不许在科玛的帝国安全部银河事务司大楼停留,直接回家呢。”

哈罗彻摊开双手,耸了耸肩。“不,我其实也不清楚。伊林已经把瑟格亚从我的部门分出去了,成立了一个独立的瑟格亚事务司,跟科玛那边平级。”

“那边应该没有需要一个独立的部门来处理的那么多事务啊。”迈尔斯说,“瑟格亚殖民地建立了不到三十年。人口甚至还不到一百万,是吧?”

“刚超过一百万。”秘书插了句嘴。

哈罗彻笑得有几分冷。“我认为这样做还为时过早,不过我们杰出的总督大人弗·科西根伯爵要求什么,什么事情就会发生。”他半垂下自己的眼睑,似乎向迈尔斯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别跟我说那些裙带关系之类的鬼扯,哈罗彻。你知道我真正的工作是什么。也知道我做得多么出色。“我听着觉得这似乎又多了个在帝国安全部里做文书工作的闲职美差啊。那个殖民地的人们正忙得四脚朝天,顾不上煽动叛乱。也许我该申请那个职位。”

“恐怕那位子已经有人坐了。是奥尔山斯基上校。”

“哦?听说他是个很稳重的人。瑟格亚当然在虫洞交通网中占据着很重要的战略位置,但我觉得这方面的事务应该归属银河系事务司管辖。我估计伊林是在为将来考虑吧。”迈尔斯叹了口气,“我想我还是回家吧。办公室想找我的时候,可以在弗·科西根府找到我。”

秘书的嘴角往两边拉开,露出一个狞笑。“噢,无论你在哪儿,我们都找得到你。”

这是个帝国安全部式的内部笑话。迈尔斯附和着笑了笑,然后逃之夭夭。

迈尔斯在回去出口的路上准备换乘最后一架电梯时,有一位穿着绿色军常服的上尉正好也走进了电梯换乘间。这位军官正值中年,一头黑发;一双肉豆蔻褐色的眼睛炯炯有神,眼皮却耷拉着;脸部轮廓像罗马人,可唯独那鼻子却是肉乎乎的。这是张熟悉的面孔,可迈尔斯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

“达夫·盖伦尼!”迈尔斯叫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啊,你好,迈尔斯。”盖伦尼露出一个他所能露出的最欢快的笑容——高兴地咧了咧嘴。他比迈尔斯上次见到他时显得老了些,也胖了些,但是看上去轻松些,也有自信了[43]。“当然是工作了。是我要求重新分配到这里的。”

“上次我们见面时,你正在科玛执行反间谍任务。这算是提升吗?还是你突然之间渴望案头胜过了一线?抑或你来这里是想沐浴在帝国权力的中心所放射出的些许光辉之中?”

“都有一点吧,并且……”盖伦尼朝四下里望了望,似乎想确认这里只有他们俩。有什么秘密那么敏感,非得在这个迷宫的正中央低声耳语?“有一个女人现在在这儿。”

“仁慈的上帝啊,这听起来怎么像是我表兄伊凡的台词。你,一个女人,然后呢?”

“不许嘲笑我。你和那个让人敬畏的奎因之间还有那种,呃,让人羡慕的关系吗?”

迈尔斯想起他和奎因上次的争吵,差点就皱起了眉头。“差不多吧。”他必须尽快找机会回去解决和奎因之间的矛盾。他出发时奎因的态度缓和了些,算是去游隼号的穿梭机库送了下他,但他们之间的道别完全是一板一眼,气氛紧张。

“你又是这套说辞。”盖伦尼宽容地说道,“我说的那个女人是个科玛人。来自托斯凯恩[44]家族。她在科玛获得商业理论博士学位后,就进了她家族的飞船运输企业[45]中做事。现在她长驻在弗贝拉苏丹娜,固定从事说客工作,代表着科玛所有持有航运许可证的公司组成的商贸集团,充当他们和帝国之间的中间人。一位杰出女性。”

这话由盖伦尼嘴里说出来,实际就是相当高的赞誉了。他本人是加入帝国部队中的首批科玛人之一,而且入伍前拿到过历史学的博士学位。“那么……你是想跟她来一段罗曼史,还是想着把她招到你的部门?”

迈尔斯敢发誓,盖伦尼的脸都快涨红了。“我是认真的,弗·科西根。”

“而且雄心勃勃。如果她是那个托斯凯恩家族的后裔的话。”

“我还是那个盖伦家族的子孙呢[46]。想当年,盖伦家族也配得上这样在说话时中加重语气以示强调。”

“你想重振家族事业,是吗?”

“嗯……时代已经变了。不会倒退回去。而是继续向前发展。我觉得,我也到了该有点雄心壮志的年纪了。你知道的,我都快四十了。”

“而且显然,正摇摇欲坠,随时会越过边缘成为真正的老朽。”迈尔斯咧开嘴笑了,“好了,祝贺你。或许我应该说,祝你好运?”

“我想我是需要碰碰运气。祝贺的话还为时过早。不过我希望事情很快就会有头绪。你呢?”

我的爱情生活现在实在是太复杂了。或者至少……内史密斯将军的爱情生活是这样的。“哦,你指的是工作吧。我目前,啊……不是在工作。暂时的。我到银河系里转了一小圈,刚回来。”

盖伦尼把一边的眉毛扬了扬,表示他明白了。他自己对于几年前遇见登达立雇佣军和“内史密斯将军”的那些经历还记忆犹新。“你这是要往上,进去,还是要往下,出去?”

迈尔斯指了指向下的电梯。“我准备回家。我有几天的假期。”

“那么说不定我们会在城里碰到。”盖伦尼转身进了朝上的电梯,还高高兴兴地朝他敬了半个告别礼。

“希望如此。保重。”迈尔斯也下去了,从一楼出口离开。

在侧门的安检台前,迈尔斯停了会儿。他遇到了一个小小的两难抉择。从前每次在帝国安全部做完行动总结汇报回家时,有时候是他打电话从伯爵的车库里叫一辆车来,开车的可能是他家的卫士,也可能是仆人;更多的情况下,是在他从伊林的老巢里出来时,就发现已经有辆车在等着他了。可是卫士、仆人、车辆,以及家中其余的人员都跟着伯爵和伯爵夫人拔营而走,搬到瑟格亚的总督宫里去了(不过他母亲在写给他的信中曾冷漠地表示“宫”这个叫法根本就是在误导人)。那么他是该请求帝国安全部总部的公用车库调辆车送他一程,还是叫一辆商务出租车?不过差不多可以肯定,任何进到这里的出租车都会事先经过安全审查。他的行李不多,而且从航天港直接让人送回家了。

外面很冷,天灰蒙蒙的,但没下雨。而且他才在绝对是挤得一塌糊涂(虽说速度还算快)的跃迁飞船里憋了那么多天。他拿起自己的军大衣,走出门去。反正给他的命令也只说,在银河系中旅行的时候身边随时要有当班保镖。

帝国安全部总部和弗·科西根府邸都坐落在旧城区的中心地带,相隔大约四公里。我觉得我可以走回家去。

他转过最后一个拐角,来到弗·科西根府邸面前的大街上时,下午灰色的天空已经变得更加阴沉,还下起了毛毛细雨,让他庆幸自己到得正是时候。四公里用了……唉,或许这次不是他走得最快的一次,不过至少他现在没像在六个月前那样,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了。

他一路快步走过,什么也没发生。首都市中心下午的街道上交通繁忙,行人摩肩接踵,为各自的事务奔忙,对身边这个穿着军服昂首阔步的小个子几乎连一眼都懒得看。没有人久久地盯着他,没有人做出粗野的手势,没有人无礼地评头论足,甚至没人偷偷摸摸地照古老的传统施法念咒,对抗“变种人流毒”。他现在走路不再一瘸一拐,双腿上没了支架,驼背也给矫正得差不多了,是这些身体上的改变带来了这么大的不同吗?还是因为贝拉亚人的观念发生了变化?

以前这个街区由三栋老式建筑共分。出于安全考虑,在迈尔斯的父亲做摄政王时帝国政府买下了街这头的房子,现在里面塞着些不重要的官僚机构办公室。街那头的房子则更老旧,下水管道还出了问题,已经给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公园。在它们的鼎盛时期,一个半世纪以前,这些宏伟的建筑一定曾巍然俯瞰着来往的马车和骑士。但如今它们在街对面更高大的现代建筑面前已然相形见绌。

弗·科西根府邸坐落在街面中央,往街道的方向是一片草坪和花坛组成的绿化带。绿化带被一段半环形车道的圆环部分圈在里面。一道墙头装着黑色的精铁尖刺的石墙又包围在车道和府邸之外。这幢四层的大型灰色石制建筑主要包括左右两翼,此外还有别的几个附属建筑,一同矗立在地上,显得古老又宏大。就差没有狭长的窗口和护城河了。呃,还少了几只作为点缀的蝙蝠和乌鸦。来自地球的蝙蝠在贝拉亚很罕见,因为这里没有足够的地球昆虫给它们食用,而本地被错误地称为“虫子”的那些生物通常都是有毒的,不能吃。紧贴着外墙有一圈力场屏障作为真正的防御设施,同时也完全消灭了蝙蝠飞舞的浪漫景象出现的可能。大门旁有一个混凝土的小亭子,门卫就在里面。在阿罗摄政期间,最多的时候曾有整整三个排的帝国安全部卫兵在这里三班倒轮流站岗,岗哨把大厦整整围了一圈,还延伸到几个街区之外,昼夜注视着在这里匆忙出没的全男性的政府要员们。

现在这里只有一名形单影只的门卫。听到迈尔斯的脚步声,他从开着的门里探出头来,然后走了出来,向他敬礼。这名年轻的帝国安全部下士是个新人,迈尔斯不认识。

“下午好,弗·科西根中尉。”年轻人说,“我正在等你呢。几小时前,他们就把您的旅行箱送来了,我全部扫描过了,随时可以拿进去。”

“谢谢你,下士。”迈尔斯严肃地回了个礼,“最近这里有什么激动人心的事吗?”

“没什么,长官。自从伯爵和伯爵夫人离开后就没什么大事发生。我们遇到的最大的动静是只流浪猫弄出来的。那家伙不知怎么在夜里躲过了扫描电波,撞进了缠绊场[47]里。我从来都不知道猫能制造出那么大的噪声。它显然以为自己就要被杀死吃掉了。”

迈尔斯目光一扫,看到岗亭里面正对门的墙边地板上扔着一个三明治的空包装袋,还有一小碟牛奶。岗亭的第二间小屋里摆着一排显示屏,显示出宅邸外围监视器传来的视频。此刻显示屏上闪动的亮光透过狭窄的门口,在地上投射下一片阴冷的辉光。“然后,呃……它真的被?我是说,真的被杀死了吗?”

“噢,没有,长官。真是万幸。”

“很好。”迈尔斯伸手去提箱子,可卫兵这时候后知后觉地也想起了这件事,试图自己把箱子递给迈尔斯。于是他们俩尴尬地争抢了一阵,迈尔斯才拿到箱子。在碟子旁边卫兵的座椅下的阴影中,一双黄绿色的眼睛反射着微光,带着猫科动物那种受迫害妄想症的眼神紧盯着他。年轻下士身上有些有趣的地方:他制服前襟上缀着几根长长的黑色猫毛;手上还有几道抓伤,伤口挺深的,还没完全愈合。当班的时候养宠物是很严重的违规行为。不过,每天九小时就困在这么一个微型碉堡里……他肯定是烦躁得要发疯了。

“掌纹锁已经为您重新设置好了,长官。”卫兵继续热心地说道,“我已经全部重新检查过了。检查了两遍。我来为您提那个好吗?您知道您要在这里待多久吗?这里会有什么新的……变化吗?”

“我不知道,有什么我会告诉你的。”这孩子显然渴望多交谈一会儿,但迈尔斯累了,也许回头可以陪他谈谈。迈尔斯转身沿着车道走去,但随即转过身来。“你给它取的名字是?”

“什么,长官?”

“那只猫。”

年轻人脸上掠过一丝惊慌之色,毫无疑问,不准饲养宠物的禁令这会再度回到了他的大脑中。“呃……叫扎普,长官。”

至少他很诚实。“很合适[48]。继续做你的事吧,下士。”迈尔斯朝他敬了一个安全部总部分析员式的分别礼:把两个手指头在太阳穴附近挥一挥。安全部的分析员们通常都不怎么尊敬那些智力水平低于自己的人,其中包括了绝大部分帝国军队的其他成员。卫兵感激地朝他回了一个军礼,动作漂亮得多。

从什么时候开始,安全部派孩子们来给我们守门了?在迈尔斯父亲的那个年代,在这里巡逻的那些冷面男人会当场处决那只不幸的猫,然后还会仔细检查它的尸体里有没有探测装置或者炸弹之类的东西。那小家伙的年龄肯定……少说也有二十一岁了——如果他确实是帝国安全部的,而且能拿到这个军衔,在首都工作。

迈尔斯压下这阵漫无边际的联想冲动,大踏步走进车道上,走到从门口一直延伸过来的顶棚下,避开雨水的侵袭。细雨现在已经变成了倾盆大雨。

他把手在大门右方掌纹锁的面板上按了按,两扇门向外转开,隆重地迎候他的到来,然后等他一跨过门槛,又在他背后关上了。自己开门的感觉很怪,过去总是会有个身穿弗·科西根家棕银双色制服的卫士前来迎接他。他们什么时候把大门给搞自动化了?

大雨和濒临入夜的暮色像两张大网,遮住了阳光,让铺着黑白相间地砖的巨大门厅显得又冷又暗。迈尔斯几乎要喊出一声“开灯”,好让这里亮堂起来。但他及时停住了,放下箱子。他长这么大,还从没有整个弗·科西根府只剩他一个人的经历。

“总有一天,我的儿子,所有这一切都会是你的。”他试探着朝阴影中低语。棋盘般的地方似乎把他的话给反弹了回来,化作刺耳的回声,让他好容易才忍住没打激灵。他转身向右,开始慢慢探索这栋大房子。

隔壁房间里铺着地毯,将他军靴沉重孤单的脚步声减轻了许多。家具看起来大约有一半都不在了,剩下的全都盖着鬼气森森的白布。他把一楼整个转了一圈。这地方看起来比他记忆中的更大,似乎又更小。这真是个让人迷惑的悖论。

他去占据了整个东翼地下一层的车库检查了一下。他自己的轻便飞车被很好地收藏在一个角落里。另一个角落里是一辆大型装甲地行车[49],精光锃亮,舒适豪华,只是有些年头了。他想起了自己的战斗服。在我脑袋里这该死的毛病被治好之前,我大概不该想着去驾车或者飞行。开轻便飞车,他有可能害死自己;要是在开那辆大车的时候发作,则有可能撞死路上任何人。其实去年冬天,到他有信心自己已经像医生说的那样痊愈的时候,他已经很习惯时不时乞求别人搭他一程了。

车库后面有几条楼梯,他沿着其中之一爬上去,进入了楼下的大厨房。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这里一直都是个高价值目标地点:能找到可口的零嘴,还有人陪伴,充满了乐趣。到处都是忙忙碌碌的厨子、卫士还有仆人,甚至帝国摄政王偶尔也会游荡到这里,饥肠辘辘地来找点点心。有些厨房用具还在,但这里已经没有一点可以吃的东西了。食品储藏室和冷冻库以及几个冰箱里全都空空如也,里面不冷不热,电源全切断了。

他重新启动了最小的一个冰箱。如果他要在这里待很长时间的话,就不得不弄点吃的。或是找个仆人来弄。一个仆人肯定就够了。但他不想找个陌生人来这里……也许能找到个不久前退休,领着退职金生活的老伙计,然后说服他回来帮几天忙。但他也许不会在这里待很长时间。也许他该去买一些即食餐品——但要谢绝军队补给品。他用自己的弗·科西根家人手掌打开了控温控湿的地窖大门。里面静静地躺着大量度数高低不等的葡萄酒,在其中渐渐陈化。他拿上来几瓶酒体特别耐嚼[50]的红酒,是他祖父的时代放进去的。

他懒得开电梯,把酒和箱子一并沿着旋转楼梯拖上了三楼侧翼,走进自己俯瞰着后花园的卧室。这次他喊了一声,开启了声控电灯,因为真正的黑夜降临后,他要是还在黑暗中磕磕绊绊地走,那带来的已经不是使人抑郁的焦虑,而是真正的危险了。房间里的样子跟他离开时一样……好像才四个月?这里也太干净整洁了,似乎很长时间都没有人真的在这里住过了。噢,弗·科西根勋爵去年冬天其实在这里困了很长时间,可是以他那时的身体状况,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我可以点些外卖。跟门卫分着吃。可他确实没怎么觉得饿。

我可以为所欲为。什么事都可以。

只除了他唯一真正想做的事情:今晚就出发,搭乘最快的跃迁飞船奔赴埃斯科巴,或者到银河系中别的哪个医学同样发达的星球去。他的内心咆哮着,可他最后只是打开箱子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都拿出来放好,脱下自己的靴子,把军服挂起来,然后舒舒服服地穿上一套老式针织服装。

他坐在床上,往漱口玻璃杯里倒了些酒。上次在登达立执行任务期间,他一直滴酒未沾,更没沾过任何可能有毒品效果的东西或者类似的玩意,但看起来那样根本毫无意义,他的病症仍然偶尔不可预测地发作。要是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在弗·科西根府邸里等着和伊林会面,那么就算再发生那么一次小插曲,至少也不会有人看到。

我要喝杯酒,然后叫点吃的。明天,他必须制订出另一个进攻计划来对付……潜伏在他神经细胞中的那些该死的破坏分子。

酒顺着嗓子滑下去,带烟熏味,酒味醇厚,一路暖暖的。为让自己镇静下来所需的酒精量看来要比以往更多了,这有点麻烦,但很容易解决。脱敏作用可能是冷冻复活的另一个副作用,但他闷闷不乐地怀疑那恐怕不过是由于年龄的缘故。喝掉了超过三分之二瓶酒后,他进入了梦乡。

到了第二天中午,食物问题上的矛盾已经越来越尖锐。虽说吃了点止痛药当早餐,可缺少咖啡和茶的问题已经发展到极端严重的程度。我经过帝国安全部的训练。我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这么多年来,肯定一直有某个人在负责采办食品……不对,他想起来了。厨房的物资以前都是每天由一辆集装箱卡车送来的,他还记得卫士们进行检查的情景。厨师长实际上干的相当于一名连队军需官的活,他要负责伯爵、伯爵夫人、几十个仆人、二十名卫士,以及其他所有他们的各类下属人员的营养补给。除了上面那些人之外,有时肚子饿了的帝国安全部卫兵们也会来要些小吃,而且这里还会频繁地举办国宴、派对、招待会,来吃饭的客人可能会有好几百人。

不一会儿,迈尔斯就从厨房外面厨师长办公室里的算讯终端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资料。以前他们是有个固定的供应商的——账户如今已经关闭了,不过他肯定可以重新开户。供应的范围之广相当惊人,其价格之高则更加惊人。他们买鸡蛋居然要花这么多马克?——噢,那是一箱,总共十二打鸡蛋的价钱,而不是十二只的。迈尔斯试着想象他能用一百四十四只鸡蛋做什么。也许他能回到十三岁的话可以拿它们派上些用场。生命中有些际遇总是姗姗来迟。

他没继续想下去,把注意力转回到显示器上的目录里。最近的食品供应商在大约六个街区之外,是家位于城市中部的一个小杂货店。又一个两难的选择:他敢开车吗?不。走着去,坐出租车回家。

最后他发现那个地方其实只能算是墙上开了个古怪的小洞,但它里面供应咖啡、茶、牛奶、数量合理的鸡蛋、盒装即食麦片,还有一排包装好的标有“瑞迪套餐”[51]的玩意。他把五种口味的预制餐各拿了两份,堆在一起。他冲动地还抓起了半打锡箔纸包装的高级软性猫粮,那种散发着猫喜欢的怪味的玩意。那么……他是该把这东西交给门卫还是试着用它们来引诱小猫扎普成为他自己的部下?不过在经历了缠绊场事件之后,那畜生多半不会再时常在弗·科西根府的后门闲荡了。

他收拾起自己的战利品,把它们拿到了收银台,那里的收银员上下打量着他,对着他古怪地笑了笑。他在心里做好了准备,等待着听到像“啊,变种?”之类的挖苦话。他该穿着自己的帝国安全部制服来的,没人敢冲着他领子上那闪闪发光的荷鲁斯之眼冷嘲热讽。但女收银员说出口的却是:“啊哈。单身?”

他赶回家,在正下午吃了顿早饭,这就又过去了一个小时。离天黑还有五个小时。离上床睡觉还要更久。他没用多长时间就查出了贝拉亚每一个冷冻神经学诊所和专家的名字,然后按两种顺序把它们排列成表单:一种是医学声誉的高低;另一种是向帝国安全部保守他就诊的秘密的概率大小。第二个要求是关键。他真的想要最优秀的医生来处理他脑袋里的问题,但令人沮丧的是,那些人很难被说服去做某些事——比如,治疗一个病人,但不保留任何记录。去埃斯科巴?就在贝拉亚?也许他去看病的地方离总部该尽可能远点,那么就等到下一次他出去到银河系里执行任务的时候再说?

他焦躁不安地在房子里来回踱步,心中翻腾着回忆。这里曾是埃蕾娜的房间。那间小小的屋子曾经属于伯沙瑞军士,她的父亲。伊凡曾经从这个位置的安全护栏上翻了下去,摔下去半层楼的高度,脑袋都开了花,他的智力却没出现明显的变化。原指望这一跤能让他变聪明点呢……

对于晚上的正餐,迈尔斯决定要保持一贯的高标准。于是他穿上绿色礼服,把国宴厅所有家具上的罩单全部扯掉,然后把他的葡萄酒和一个名副其实的水晶杯摆放在好几米长的餐桌顶头。他差点还想去搜个盘子出来,但转念之间他决定还是就着“瑞迪套餐”的包装盒直接吃掉快餐,可以省掉洗碟子的麻烦。他让电唱机放出轻柔的音乐。除去这些准备的时间之外,晚餐用了大约五分钟。吃完后,他又勤勤恳恳地把锃亮的木桌和漂亮的椅子重新罩了起来。

要是登达立舰队的成员在这儿的话,我今晚就可以来一场真正的派对了。

埃莉·奎因。或者陶娜。或者罗温·杜罗娜,甚至是埃蕾娜,附带上巴兹也可以。贝尔·索恩,迈尔斯现在还在想念着的人[52]。以上所有的人,谁都好。他在心中想象着登达立的人们占据了整个弗·科西根府邸的场面,想到头晕目眩。毫无疑问,他们会知道怎样让这地方生气勃勃。

第二天还没到晚上,他已经受不了了,于是给他表兄伊凡打了个电话。

伊凡在算讯终端上迅速回复了他。中尉伊凡·弗·帕特利尔勋爵身上此刻还穿着套绿色军常服,同迈尔斯的那套完全一样,只不过他衣领上代表中尉军衔的红色方块前面别着的是作战部的徽章,而不是帝国安全部的。至少伊凡还没变,白天仍然在帝国军队司令部的同一张桌子旁得过且过,晚上依旧作为一名贵族军官在首都过着快乐的夜生活。

一看到迈尔斯,伊凡那张英俊而富有亲和力的脸上就亮了起来。他露出一个由衷的笑容。“啊,表弟!我都还不知道你回到城里了。”

“我回来一两天了。”迈尔斯坦白交代,“回来后就在体验自己一人独占弗·科西根府邸的感觉。多少有些怪异。”

“敬爱的上帝啊,就你一个人待在那座陵墓里?”

“除了我就是门卫,还有小猫扎普。他们俩待在一起,根本不来理我。”

“这应该挺适合你的啊。刚刚死而复生嘛。”伊凡说。

迈尔斯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没这回事。以前我从来没注意过这座老房子晚上会吱吱嘎嘎响得这么厉害。今天下午我一直在……”他显然不能告诉伊凡自己一整天都在策划怎么悄悄来一次“突袭式就诊”,那样伊凡不可能不问个“为什么”。他继续说道,“翻看档案。我有些好奇,这一两个世纪里到底有多少人死在了这所房子里。当然,是除了我祖父以外还有多少。结果发现比我原先以为的要多得多。”那确实是个很吸引人的问题,他的确该去浏览了一下档案。

“呸呸。”

“那么……城里有什么新闻?你有时间过来一下吗?”

“我整天都在值班,不过当然……没多少大事。我们现在处于一个特殊时段,皇帝圣诞过了,但冬节还没到。”

“今年的圣诞盛典怎么样?我刚好错过了。当时我还在路上,还差三周才到。飞船上都没人喝醉酒以示庆祝的。”

“是啊,我知道。我把你们领地的黄金税袋[53]送上去时都被挤得举步维艰。每次都那么多人。格雷果很早就离开了,各种热闹渐渐减少,到凌晨前就全散了。”伊凡抿起了嘴,看那样子似乎他突然抓住了一个灵感。迈尔斯让自己做好听到糟糕点子的准备。

“不过,我有个想法。后天晚上格雷果要举办一场国宴。有两三个银河系大国来了新任大使,还有几个次一等的参赞在上个月递交了国书,格雷果打算把他们聚在一块,一次性完成招待。跟平时一样,母亲大人会在他宴会上充当女主人的角色。”

艾利丝·弗·帕特利尔夫人是公认的弗贝拉苏丹娜社交方面的首席权威,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常常在皇宫中为没有妻子、没有母亲也没有姐妹的当今皇帝格雷果充当官方迎宾员的角色。

“宴会完了之后有场舞会。母亲问我能不能找些年轻人来给舞会暖场子。她所谓的年轻,我想是指四十岁以下。这些人年龄合适,你知道其中道理吧。要是我事先知道你在城里的话,肯定早就把你定到名单里了。”

“她想让你带个女朋友去,”迈尔斯打断了他,“最好是未婚妻。”

伊凡咧嘴一笑。“是啊。但是不知怎么回事,我认识的大多数家伙都不愿意把他们的未婚妻借我一用。”

“我是不是也要带个舞伴?但这里的女性我现在几乎一个都不认识。”

“那么就带个库德尔卡家的女孩儿去吧。我就这样打算的。的确,带她们跟带自己的姐妹一样,不过她们非常能给人挣脸面,她们一起出动的时候更是如此。”

“你约了迪黎娅吗?”迈尔斯若有所思地问。

“没错。但是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把她让给你,我就带玛蒂娅好了。不过你要是跟迪黎娅走在一块,你必须保证不让她穿高跟鞋。她讨厌别人让她穿高跟鞋。”

“可是她若穿上高跟鞋,会那么……让人印象深刻。”

“她不穿高跟鞋也让人印象深刻。”

“你说得对。那么……好吧,就这么定了。”迈尔斯脑中瞬间闪出了自己在皇宫舞厅地板上,当着首都社交界一半的弗氏精英的面突然发病的场景。可有什么别的选择吗?再在家里独自待一晚上,他也照样无事可干。或者可以幻想一下完成下次任务之后怎么偷跑到埃斯科巴去?再不切实际点,推演出十九个在帝国安全部的主场摆脱他们对自己的监控的法子?或者头脑风暴一下,想想看怎么把门卫的猫偷来给自己做伴?况且伊凡也许还能解决他的交通困境呢。

“我没车。”迈尔斯说。

“你的轻便飞车呢?”

“它……在店里。在调校。”

“要我来接你吗?”

他的脑子怎么这么迟钝了。要是那样就会是伊凡开车,让所有审慎的乘客恐惧不安,除非迈尔斯能胁迫迪黎娅·库德尔卡接手驾驶工作。迈尔斯坐直身子,这次是他自己突然抓到了一个灵感。“你母亲真的想多找些人吗?”

“她是这样说的。”

“达夫·盖伦尼上尉在城里,那天我在帝国安全部总部遇见了他。他给丢进了分析部门,不过看来他倒认为那是个难得的好差事。”

“哦,对,我知道!我本来想着最后再告诉你这事的。几周前他来过我们这一块,是跟着阿利格里将军来的,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在这有个什么会议。我本打算安排点什么节目欢迎他到弗贝拉苏丹娜来,但我一直没抽出空。你们帝国安全部的小伙子们总喜欢让自个窝在那个‘妄想狂中心大楼’里面。”

“但是伊凡啊,他现在正试图追一个科玛女孩呢。”迈尔斯开始编造谎言,“我想其实不是女孩,是女人,在一个贸易代表团里掌控大权的女人。我估计她更富于聪明才智,而不是外表美丽。照我对盖伦尼的了解,这样才不意外。而且她在科玛还有一些很有价值的人际关系。你觉得盖伦尼把她带去参加一场国宴能给他赢得多少印象分?”

“很多分,”伊凡果断地说,“特别是在这个国宴是我母亲组织的内部小规模社交晚会的情况下。”

“我们俩都欠他些情。”

“欠他很多情。而且我注意到他也远不像以前那样尖酸刻薄了。也许他正在变得老成吧。对,把他一道请上。”伊凡说。

“我去给他打个电话,然后回头再跟你联系。”迈尔斯挂断了联络,心中暗暗得意于自己的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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