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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盖伦尼上尉把地行车停在了皇宫东门廊。迈尔斯从车里爬出来,转头想帮迪黎娅·库德尔卡下车:尽管她根本用不着人帮。迪黎娅把她那双运动员般的长腿向外一伸,直接跳了下来。她穿着一件裙子,颜色是她最喜欢的蓝色。裙子飘起的一刹那露出了下面配套的舞鞋:朴素,舒适,而且是平跟。她是库德尔卡准将家四个女儿中个子最高的;迈尔斯的头顶比她的肩头还低足足十厘米。迈尔斯抬头向她咧嘴一笑。她则报以一个有些古怪的微笑:像是对着朋友,又像是对着体育场上的对手。

“我都不知道怎么会让你和伊凡把我骗到这里来了。”她在他耳边叹息道。

“因为你喜欢跳舞。”迈尔斯把握十足地说道,“跟我跳前两曲,我保证之后会找一个又帅又高的银河系外交官来陪你度过今晚余下的时光。”

“我不是指这个。”她打量着迈尔斯的小矮个儿否认道。

“在身高上的欠缺,我会用速度来弥补。”

“麻烦就在这儿。”她用力地点点头。

盖伦尼把自己那辆中档车交给等候在旁的皇室仆从开走,让他的女伴把手搭在自己胳膊上。要对盖伦尼有一定的了解,才能读懂他那张死人脸。在迈尔斯看来,他现在有点骄傲,有点得意,还有点窘迫,就像一个人去参加派对,却发现自己打扮得太过隆重了一般。但盖伦尼尽管整洁得让人头疼,也只是洗得干干净净,刮了胡子,擦了鞋子。他跟迈尔斯穿的是同样的帝国军绿色制服,上面同样戴着闪闪发亮的徽章,因此这种效应只能来自他的同伴。

他应该得意,迈尔斯想。等着瞧伊凡见到这姑娘的表情吧。

如果蕾莎·托斯凯恩拥有的聪明才智更甚于她外表的美,那她必定并非凡人了。然而要说她的外表给人留下极为深刻印象究竟是靠着什么,却很难分清。她的脸线条柔和,相当可人,但看起来在妩媚动人这方面远远不如某些人的脸,比如埃莉·奎因那张花了大价钱雕琢出来的面孔。她的眼睛比较特别,是明亮的蓝绿色,不过究竟那颜色是化妆的成果,还是基因的赋予,迈尔斯说不好。即便在科玛女人当中她的个头也算是矮的,比盖伦尼矮了两拃宽,而后者的身高跟迪黎娅差不多。但她最为明显的特征是她那奶白色,看上去几乎在发光的皮肤——迈尔斯觉得,这样美好的肌肤应该用“丰满”来形容。“微胖”这个词会造成误解,而且远远不够热情。除了在西塔甘达那些待在力场屏障里的霍特贵妇[54]之外,迈尔斯还从没见过如此秀色可餐的女子。

财富并不总会赋予它的拥有者以品位,但一旦这样的事情发生,结果就会令人赞叹不已。她下身穿一条宽松的科玛式的暗红色长裤,上身是一件相同颜色的低胸装,外面套着一件前面敞开的箱形夹克,淡黄色和蓝绿色相杂,搭配在一起显得相当雅致。戴着素雅的首饰。她的头发说是金发吧太深,说是褐发又太亮,打成了一个个小卷,显然是时下科玛的流行款式。她抬头瞧着自己的护花使者时,笑容看起来欢欣鼓舞,但丝毫没有兴奋异常的迹象。就是走在艾利丝姑妈面前,迈尔斯心想,她也会表现得同样出色。迈尔斯放大步子,好配合迪黎娅的步伐,然后鞠躬示意他的同伴们进门,就好像格雷果皇帝的国宴是迈尔斯个人送给他们的礼物似的。

门口的皇家卫兵略略查了一下他们就放行了。一位大管家认为不需要让他们把外套解开,而且既然有迈尔斯带队,也没必要派人给他们指路。他们遇到的下一个人居然就是站在扶梯口旁的艾利丝·弗·帕特利尔夫人。今晚她挑选了一件绲金边的深蓝色天鹅绒长裙,这很可能是用属于弗·帕特利尔家族的颜色在向她去世已久的丈夫致敬。迈尔斯依稀记得,在他的整个童年时代,她一直都穿着寡妇穿的鸽灰色[55]衣服,但她最后终于脱掉了那身衣服,大概就是在那时,她终于原谅了弗·帕特利尔勋爵[56]:此前她一直对他在弗·达瑞安觎位战争中以那种荒谬绝伦的方式被杀害耿耿于怀。

“你好啊,亲爱的迈尔斯,迪黎娅。”她对他们表示欢迎。迈尔斯对她行了吻手礼,然后以正规礼节向她引介了盖伦尼上尉和托斯凯恩博士。艾利丝夫人赞许地点着头——迈尔斯松了一口气:伊凡这次总算坚持到了最后都没出幺蛾子,确实像说好的那样把他们都加进了客人名单,而不是到了令人尴尬的最后一刻或者为时已晚的时候才想起来。“跟以往一样,格雷果在玻璃厅接待所有人。”艾利丝夫人接着说道,“你们跟他坐一桌,就坐在埃斯科巴的大使和她丈夫的下首——我觉得这里我们应该在银河系的来客之间安插点本国人。”

“谢谢你,艾利丝表叔母。”迈尔斯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了一个熟悉的瘦小身影上。那人穿着一身绿色军礼服,正站在扶梯左边那扇门的阴影里,同一名帝国安全部卫兵低声交谈。“呃,迪黎娅,你能不能领着达夫和蕾莎去玻璃厅?我很快就过去。”

“没问题,迈尔斯。”迪黎娅对着蕾莎笑了笑,驾轻就熟地一摆长裙,领着两个科玛人登上宽大的阶梯。

“多可爱的年轻女子啊。”艾利丝夫人注视着他们说道。

“啊,您是说托斯凯恩博士?”迈尔斯大胆地猜测道,“这么说来,把她带来是对的。”

“噢,是的。知道吗,她是那个托斯凯恩家族的重要继承人之一。非常合适。”艾利丝又加了一句让这个赞美完全变了味的话,“作为一个科玛人而言。”

我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小缺陷。艾利丝夫人是格雷果属下负责保证获准参加者都是合适的人选;而迈尔斯刚才看到的那位也是皇帝的属下,他则是格雷果手下负责保证获准参加者都很安全的。帝国安全部部长西蒙·伊林和那名帝国安全部卫士的交谈终于结束了。卫士对他敬了个礼,消失在门后。伊林没有朝迈尔斯微笑,也没招手叫他,可迈尔斯还是径自绕过艾利丝夫人朝他走去,在他跟在卫兵后面走掉之前逮到了他。

“长官。”迈尔斯向他敬了个分析员式的军礼,而伊林的还礼甚至比他还不规范,只是略带不满地挥了下手,那样子不像是致意,倒更像是在赶人。这位安全部部长如今刚过六十,棕色的头发正在变白,有一张很容易让人上当的平和的面容,而且永远习惯于悄悄地融入周围的背景中。今晚伊林显然承担着主管皇帝人身安保工作的任务,他右耳里插着的无线外联耳机和两边屁股后面别着的两把上了膛的致命武器就是明证。这就意味着要么今晚这里将要发生的事情会比迈尔斯预计的更多,要么就是别的地方没什么大事,伊林用不着坐镇总部,而是把那些日常事务交给了他那沉稳踏实的副手哈罗彻负责。“您的秘书把我的口信告诉您了吗,长官?”

“说了,中尉。”

“他告诉我说您不在城里。”

“当时是不在。刚回来。”

“您已经……看过我最新的报告了吗?”

“看过了。”

该死。那句“有些重要的东西我没写在里面”好像堵在了他的嗓子眼里。“我需要跟您谈谈。”

伊林向来神秘莫测,这会儿显得比往常更面无表情。“但现在既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

“没错,长官。那什么时候?”

“我正在等待进一步的信息。”

没错。不是快点回去然后等着,就是回去等着然后快来。不过,肯定很快就会出现什么状况的,不然伊林不会让迈尔斯在弗贝拉苏丹娜随时待命,在得到通知一小时之内就必须报到了。如果是有个新的任务,我真希望他会让我参与。我至少可以开始准备应急计划了。“很好,我会准备好的。”

伊林点头让迈尔斯离开。但当迈尔斯转过身后,他追加了一句:“中尉……”

迈尔斯转过身来。

“你今晚是开车来的吗?”

“是的。呃,坐盖伦尼上尉开的车。”

“哦。”伊林似乎在迈尔斯的头顶上方看到了什么令他有点兴趣的东西,“是盖伦尼啊。精明的家伙。”

“我也这么觉得。”迈尔斯放弃了今晚从伊林那里刺探出更多消息的企图,匆忙前去追赶他的朋友们。

他发现大家都在玻璃厅外宽敞的走廊上等着他。盖伦尼正同迪黎娅友好地交谈着什么,后者似乎也并不急于进去找伊凡和她的妹妹。蕾莎正注视着四周的古董手工艺品和走廊上的细密纹样彩色地毯,显然是对它们大为着迷。迈尔斯漫步走过去,同她一起研究一张抛光木桌面上匠人煞费苦心做出的镶嵌画。图上有若干匹奔马,完全是以不同木料的天然颜色表现出来的。

“这完全就是经典的贝拉亚风。”她向迈尔斯倾诉道。

“达到你的期望值了吗?”

“是的,确实是。你觉得那个桌子有多古老?做它的工匠当初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觉得他有没有揣测过,将来会有人——我们——在这里揣测着他?”她那看上去就很敏感的手指在桌子的抛光表面上滑过。桌面上涂着的一层高级香蜡散发着芬芳。她笑了起来。

“我猜的话,桌子大概两百年吧。他应该没想过。”迈尔斯说。

“嗯。”她的笑容有些思虑重重,“我们有些穹顶的历史已经超过四百年了。但看上去贝拉亚还要古老些,尽管实际上并非如此。我觉得你们有种真正的古风。”

迈尔斯快速回忆了一下她母星的状况。再过四百年,科玛的地球化改造[57]工程有可能会开始让那里适宜人居,人们不必戴上呼吸面具就可以出门。目前,科玛人全部住在穹顶笼罩下的生态圈里,完全依赖于他们的科技才得以在那窒息、严寒的地方生存,就像贝塔人依赖科技才得以在他们那热得骇人的沙漠世界中生存一样。科玛从未有过“隔绝年代”[58],从没跟银河系的交通主流脱离过联系。实际上,它正是从这一主流中捞到自己赖以生存的物资的:靠着它所拥有的一样重要自然资源——六个重要的虫洞跃迁点,相互邻近,很有实用价值。这些跃迁点让科玛附近的太空成为了交通网中的一个枢纽要地,于是也就不幸成为了一个战略目标。贝拉亚只有一条通向虫洞交通网的跃迁路线——而这条路线就经过科玛。如果你不掌控属于自己的大门,那么你自己就会归于掌控它的人所有。

迈尔斯将思绪拉回到一个更小更私人的人性化尺度。显而易见,盖伦尼应该带着他这位女士到贝拉亚的露天中去。她肯定会喜欢科玛上没有的连绵若干公里的旷野。比方说去徒步旅行,或者,若是她真正喜爱古风的话——

“你应该让达夫带你去骑马。”迈尔斯提议道。

“天啊。他也会骑马吗?”她那绿松石般迷人的眼睛瞪得老大。

“呃……”这问题问得好。嗯,要是盖伦尼不会的话,迈尔斯可以给他上堂速成课。“当然。”

“真正的古风看来这么——”她把音量降到悄悄话的程度,“——真正地浪漫。不过别告诉达夫我说了这话。他是个对历史的精确性一丝不苟的人。他会上来就吹去所有覆盖在历史上的神话尘埃。”

迈尔斯笑了。“我并不感到奇怪。但我还以为你自己就是那种讲求现实的女商人类型呢。”

她的笑容变得有些严肃。“我是个科玛人,所以我不得不注重现实。如果没有我们在贸易、劳工、运输、金融、机器翻新等方方面面创造的产品附加值[59],科玛将会无可救药地衰退回只能挣扎求生——甚至挣扎都未必能求生——的境地。然后我们的人十个当中就有七个会以不同的方式死去。”

迈尔斯饶有兴味地扬起了眉毛。虽说她看起来是真那么认为的,但他还是觉得她有些夸大其词。“哦,我们不该老挡在走廊上。进去吗?”

他和盖伦尼回到了各自的女伴身边,然后迈尔斯领头走进不远处的双层门。玻璃厅是一间长方形的接待室,一面全是高高的窗子,另一面则是一排高大的古董镜子,“玻璃厅”因而得名:当初玻璃是非常难得的。

格雷果今晚扮演的角色更多的是宴会主人而不是封臣之君。他站在门旁,跟少数被拉过来参加宴会的政府高官一道欢迎他的客人。这位贝拉亚的皇帝是个瘦高个儿,作为一名三十多岁的男人甚至可以说有点纤细,黑色头发,榛色眼睛。今晚他穿着剪裁得体的便装,是最保守、最正规的贝拉亚式样,裤子的装饰和绲边上的颜色暗示着他属于弗·贝拉家族。如果可以的话,格雷果自己会选择安静得超乎常人,但现在当然不行,他正在执行社交任务。这是个他很不喜欢的职责,但他还是一如既往,跟完成其他所有任务一样,做得很好。

“就是他吗?”在等着前面那批人寒暄完毕,继续向前的空当里,蕾莎悄悄向迈尔斯问道,“我还以为他会穿上那身在各种影像资料里穿的古怪军装呢。”

“哦,你是说那套红蓝两色的阅兵礼服?他只有在仲夏节阅兵式、他的诞辰,还有冬节时才穿。他的祖父伊扎皇帝在成为皇帝之前是名真正的将军,身上的军服对他来说犹如第二层皮肤,可格雷果觉得自己永远都不是一名真正的将军,哪怕名义上他是帝国军队的统帅,因此只要礼仪上允许,他更喜欢穿他的弗·贝拉家族制服或者类似现在这样的。我们都特别喜欢他这样,因为这样我们也用不着穿那种该死的玩意了。衣领挤得难受,佩剑扎得难受,靴子上的流苏老挂着东西。”倒不是说绿色军服的领子要更低,高筒靴上的流苏其实也是一样的,但迈尔斯发现,以他的高度而言,佩带一对长剑简直是种特别的苦行。

“我明白了。”蕾莎说。她的眼睛闪动着愉悦的光芒。

“啊。该我们上前了。”迈尔斯领着他的羔羊们走上去。

迪黎娅同格雷果一直很熟,所以她只是笑着略打了声招呼,就退到一旁让位给两位新来者。

“啊,盖伦尼上尉,我听说过你。”当迈尔斯向他介绍这位出生在科玛的军官时,格雷果严肃地说道。一刹那间盖伦尼脸上的表情仿佛显示,这句短短的评语让他大为惶恐,吃不准该如何理解,于是格雷果马上补充了一句,“都是说你好的。”

格雷果转向蕾莎。有那么一小会,他的目光被俘获在这位女士的身上。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执着她一只手微微躬身,低声说了几句客套话,希望科玛将来成为帝国备受欢迎的一部分之类的。

等这套礼仪一结束,迪黎娅就带头离开,到衣着光鲜的来客中去找伊凡和她的妹妹去了。房间里的人远远比不上皇帝诞辰节或冬节时那般拥挤,显得稀稀拉拉的。蕾莎扭头又看了眼格雷果。“诸天啊。我简直觉得他是在为征服我们感到抱歉了。”

“呃,其实并没有。”迈尔斯说,“在西塔甘达人通过你们那里入侵我们之后,我们并无多少选择余地。他只是为我们的征服中对你们的人造成的麻烦表示遗憾。但那毕竟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了,都渐渐过去了。多行星帝国的政策制定相当棘手,要仔细维持平衡。虽说西塔甘达人已经成功管治他们的帝国都好几个世纪了,但要我来选的话,他们的施政模式可不能作为效仿的榜样。”

“他的个性看上去并不完全像你们的官方新闻机构刻画得那么严峻,对吗?”

“他与其说是严峻,还不如说是忧郁——那些只是他在录像里的形象。这大概该算是幸运的事吧。”

他们发现前面的路暂时被一个骨瘦如柴、步履蹒跚、拄着拐杖的老人挡住了;过于正式的红蓝色阅兵礼服松垮垮地吊在他身上,各式配件一应俱全,甚至连两柄剑都没落下,走起路来剑鞘在他皮包骨的胯部撞得邦邦直响——可奇怪的是衣服的颜色却褪色得厉害。迈尔斯赶忙拽着他的客人向后退去,等着老人过去。

蕾莎很感兴趣地看着他。“这位老将军是谁?”

“他是弗贝拉苏丹娜最著名的老古董之一。”迈尔斯说,“弗·帕拉戴斯[60]将军是伊扎皇帝钦点的帝国审计官中唯一还在世的一位。”

“作为一名审计人员,他看来可太有军人风范了。”蕾莎满是疑惑地说。

“是帝国审计官。写出来的话两个词都要大写,”迈尔斯纠正道,“是个专有名词。呃……每个社会都要面对这个问题:谁来监察那些监察人员?帝国审计官就是贝拉亚人给出的答案。这些审计官相当于……哦……一名贝塔的特别检察官和总检察长的混合体,再加上一点点神性。”

“这一职务未必能跟会计工作扯上关系,不过头衔的名称确实来源于此。最初的伯爵们其实是瓦瑞达·陶[61]的税务官。我们那些目不识丁的远祖们经手的钱数量太大了,他们往往忍不住雁过拔毛。审计官们为皇帝监督伯爵们。一名突然到来的皇家审计官通常都带着大队的皇家骑兵,经常会让领地里一片混乱,有时候还会让人以奇特的方式自杀。那时候这些审计官常遭到暗杀,但早期的皇帝们处理这问题的方式真的很一致:追查到底,哪怕要处决的人多得吓人。结果审计官们就成了格外碰不得的人物了。传说以前他们可以骑马通过乡野,马鞍上挂着一袋袋金子,身边几乎没有卫兵。各地的土匪们会悄悄骑马给他们扫清道路,只为了保证审计官们能迅速离开他们的地盘,而不会让人恼火地迟迟不去。不过我个人觉得那只是个传说。”

蕾莎大笑起来:“但这故事确实很棒。”

“他们应该有九个人。”盖伦尼加入了谈话,“一个传统的数字,来自古老的地球,其起源有多种可能。历史专业的大学本科生们很喜欢选用的论文课题。不过我记得现在活着的审计官只有七位。”

“他们的任命是终身的吗?”蕾莎问道。

“有时候是。”迈尔斯说,“有些则是为某些案件临时任命的。我父亲摄政期间,只任命了一些代理审计官,不过格雷果达到成年后就对其中几人追加了正式任命。在他们进行调查时所涉及的所有事务中,他们实际上被认为是在为皇帝代言。这也是个很贝拉亚式的事物。我曾经在调查我家领地内的一起小小谋杀案的时候为我父亲伯爵大人代言过。那种经历感觉相当奇怪。”

“从社会学的角度而言,这听起来确实很有趣。”蕾莎说道,“你觉得我们能不能上去跟弗·帕拉戴斯将军谈谈,让他跟我们讲讲过去的事情?”

“不,不要!”迈尔斯惊恐地说,“有趣的是这个职位。弗·帕拉戴斯本人是弗贝拉苏丹娜最让人厌烦的老弗氏。这老糊涂只会喋喋不休地宣讲伊扎时代以后世风如何日下,”——通常还边说边用尖利的目光盯着我——“当中穿插些对他消化道病痛的详尽罗列。”

“是的。”迪黎娅·库德尔卡表示赞成,“他会不停地打断你,说‘年轻人真不懂规矩’。所有年龄六十以下的人在他嘴里都是年轻人。”

“七十以下。”迈尔斯纠正道,“他现在还管我父亲叫‘皮欧特的小儿子’[62]呢。”

“所有的审计官都那么老吗?”

“呃,也没他那么老。但他们通常会从退休的三军将领中选人,好在面对那些现役将领的时候能占据心理优势。”

他们避开那位死气沉沉的将军,找到了伊凡和玛蒂娅·库德尔卡,可立刻就被总管再度把他们分开了。那两位被安排到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小宴会厅里吃饭。这次宴会真不错,迈尔斯想。迈尔斯自己努力向埃斯科巴大使提出诱导性问题,同时耐心忍受着大使接二连三的询问——一如既往,全是关于他那鼎鼎大名的父亲的。坐在他对面的蕾莎同埃斯科巴大使的随行人员中一位年长的绅士进行交谈。格雷果和盖伦尼上尉则保持着精致的礼节交换了几个有关贝拉亚、科玛关系的话题:全是适合那些银河系来宾敏锐的耳朵听到的。迈尔斯断定,他们被安排与格雷果同桌吃饭肯定不光是为了自己的缘故。

蕾莎抬起了她那双明亮的眼睛。迈尔斯注意到,盖伦尼正好提出了一个直接与科玛航运业有关的话题,巧妙地为她奉上了话头。她隔着那些埃斯科巴人直接向格雷果讲了起来:“是的,陛下。事实上,我为之工作的科玛航运辛迪加非常关注目前部长理事会正在讨论的议题。我们已经提出请愿,要求对直接再投资于到资产改良[63]方面的那部分利润予以税款减免。”

迈尔斯在内心暗暗为她的勇气叫好,居然就在饭桌上直接游说皇帝本人——好啊,上吧!为什么不呢?

“是的。”格雷果微微一笑,然后说,“拉科兹首相跟我提过这事。我恐怕这事在伯爵理事会上将遇到坚决反对,那里较为保守的成员们觉得我们用于对科玛的跃迁点进行防御的巨额军费开支应该……呃……按比例分给那些第一线的人。”

“可是资产的增加会为下一轮提供大得多的税基。过早地抽取利润就像……像把玉米种子拿来吃掉。”

格雷果扬起了眉毛。“这是一个非常好用的譬喻,托斯凯恩博士。我会把这句话转告拉科兹首相的。对我们那些边远地区的伯爵来说,用这句话去劝说比起他一直以来在用的叙述会好使得多。他老试图给他们讲解复杂的跃迁技术问题。”

蕾莎笑了。格雷果笑了。盖伦尼看起来完全是得意扬扬。蕾莎达到了目的之后,知情识趣地立刻打住,立刻把话题转回到了更轻松的方面,或者说,至少比起贝拉亚·科玛的税收问题来说不那么尖锐的方面:埃斯科巴的跃迁技术管制问题。

晚宴后的舞会在楼下的舞厅举行,音乐同往常一样由帝国军交响乐团伴奏。这些贝拉亚士兵虽然更有才华,但显然没那么威武。负责指挥的那位上了年纪的上校多年来一直都在皇宫固定当差。格雷果带着艾利丝夫人在舞池里转了下,正式拉开了舞会的序幕。接下来他依照礼仪,从埃斯科巴的女大使起头,按照身份地位依次邀请了一长串女宾跳舞。迈尔斯找高挑的金发美女迪黎娅跳了两轮,攒够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点数,获得了做个旁观者的权利。然后他就像伊林一般,隐身到墙角里充当观众。盖伦尼上尉跳得也许不好,但至少非常努力。他有心等自己二十年的军旅生涯结束之后进入政界,因此正在有条不紊地积累可能相关的全部技能经验。

格雷果的一名卫士走近蕾莎。迈尔斯再次瞧见她时,她正在倾身滑步跳着镜舞[64],对面的舞伴是格雷果。迈尔斯有些好奇,她会不会借此机会再多说几句关于贸易关系的良言妙语。她并没有浪费这个激动人心的机遇,科玛航运辛迪加应该为她今晚的表现给她发放奖金。阴郁皇格雷果居然因为她说的某些话大笑起来。

她回到此刻暂且同迈尔斯一块靠墙站着的盖伦尼身边,眼中熠熠生辉。“他比我想象的更聪明。”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他听得……非常聚精会神。感觉好像他全都听进去了。或者那只是做做样子?”

“不是装样子。”迈尔斯说,“他全都听进去了,在考虑。但格雷果不得不特别谨言慎行,因为他说出的话都可能变成真正的法律条文。要是可以的话,他会选择当个害羞鬼,不跟人打交道,但人们不允许他那样。”

“不允许?这听起来可真是奇怪。”蕾莎不解。

当夜晚的时光逐渐靠近午夜,按照传统,舞会就要在一个适当的时间结束。在那之前蕾莎又获得了三次在镶嵌地板舞池上检验格雷果的矜持程度的机会。格雷果居然也让蕾莎大笑了一两次,这让迈尔斯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在刻意要显示说他害羞是个谎言?

在舞会散场之前迈尔斯终于找到了机会靠近格雷果,想跟他私下说几句悄悄话。不幸的是,格雷果开口说的就是:“我听说你成功地把朕的信使给弄了回来,可离平安无恙还差一点点。有点低于你平时的水准啊,是不是?”

“啊。这么说,弗·伯格已经回来了吧?”

“我是这么听说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次……让人很尴尬的事故。跟自动等离子弧光枪有关。我会把全部情况告诉你的,可是……不是在这里。”

“我期待听到你的叙述。”

于是格雷果也被迈尔斯列入了需要逃避者的名单。这名单越来越长了。真该死。

“你是从哪儿找到那个出类拔萃的科玛女人的?”格雷果加了一句,眼睛出神地盯着不远的地方。

“你是说托斯凯恩博士吗?令人难忘,是吧?我很赞赏她那道深沟,对她的勇气也同样佩服。你们在那儿都谈了些什么呢?”

“主要是科玛的事……你有她的……呃……航运辛迪加的地址吗?哦,你不用记在心上,西蒙可以帮我弄到的。毫无疑问,他还会附上一份详尽的安全报告,无论我想不想要都会。”

迈尔斯鞠了一躬:“帝国安全部存在的意义就是为您服务,陛下。”

“自重。”格雷果低声说。迈尔斯咧开嘴笑了。

回到弗·科西根府时,迈尔斯邀请两位科玛人进去喝一杯,都没考虑到这时招待客人在后勤上会遇到的棘手状况。盖伦尼开口委婉地拒绝,说他明天还有某某工作要做;但与此同时,蕾莎说:“噢,好的,多谢。我正想看看这座房子,弗·科西根勋爵。这座房子里充满了那么多的历史。”盖伦尼马上咽下了后面要说的不知什么话,面带微笑地跟着她走了进去。

对于他们这区区三个人来说,楼下所有的房间都显得太大了,太暗了,太阴森了,迈尔斯于是把他们领到了楼上,换个尺度比较人性化的小会客室,然后他不得不在房间里迅速地转了一圈,把所有家具上的罩单全都扯下来,好让人能有个坐的位子。他把灯调到适合深夜的浪漫柔光,然后三两下飞蹿回楼下,找出了三个酒杯和一瓶适合的葡萄酒。等他爬回到楼上的时候,真是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回到小会客室里时,他发现盖伦尼并没有好好利用机会。早知如此,迈尔斯就该只取掉罩在小沙发上的罩子,逼迫他们两人坐得近些、亲密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两人选择了两张分开的椅子——必须承认,这样坐是舒服些。稳重的老盖伦尼,循规蹈矩的他看起来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女伴暗地里会渴望他做点浪漫的傻事。这让迈尔斯奇怪地想起了陶娜:她的个头,她的工作,她的军衔迫使她不得不在众人面前永远戴着一副令人连玩笑都不敢跟她开一个的面具。蕾莎的个头没那么大,但她也许是太聪明了,对自己肩上的公众和社会责任太敏感了。她从不直接提出要求。盖伦尼能让她微笑,但不能让她大笑。他们之间没有半点玩闹的感觉,让迈尔斯颇为忧心。要在谈恋爱的同时保持理性,你非得有很强的幽默感才行。

但迈尔斯觉得自己现在不太有资格向盖伦尼提出建议,告诉他该如何运营自己的爱情生活。他又想起了陶娜对自己的评价:你试图给别人自己想要的东西。见鬼。盖伦尼是个大男孩啦,他要自己作死也由他去啦。

把和蕾莎之间的交谈话题引向蕾莎的工作并不困难,不过这么做的结果让谈话有点一面倒:迈尔斯和盖伦尼对他们高度保密的工作自然不能说得太多。于是科玛·贝拉亚的关系与历史这个话题就一直持续下去,变成了今晚的讨论主题。托斯凯恩家族是科玛被征服后有名的合作派,他们正因此才有了今天的显赫地位。

“但你不能,”谈到这件事情的时候,迈尔斯断然坚持道,“说他们是通敌者,这么说不合适。我认为这个词该留给那些在贝拉亚入侵之前就跟我们合作的人。不能因为托斯凯恩家族拒绝支持焦土政策,或者不如说,拒绝接受后期抵抗中化为焦土的科玛,就指责他们不爱国。事实上正好相反。”贝拉亚的入侵确实并不完全是一个双赢的局面,但至少那些合作派知道如何止损,然后继续前进。现在,整整一代人之后,以托斯凯恩家族为首的寡头政治集团成功复兴,这证明了他们的推想是正确的。

而且,托斯凯恩的立场让蕾莎没有令她尴尬的亲戚,不必努力为家族洗刷名誉;盖伦尼家则不然,他的父亲萨尔·盖伦一辈子都徒劳无功地从事着为科玛人复仇的事业。无论是迈尔斯还是盖伦尼都不好提起萨尔这个人,免得尴尬。不知道盖伦尼把他这位已故的疯狂父亲的事情告诉了多少给蕾莎?迈尔斯心中暗自疑惑。

他们干掉第二瓶顶级好酒的时候,已经到了午夜和破晓之间的中点。迈尔斯这才把他打着哈欠的客人送走。他心事重重地看着盖伦尼的地行车转出车道,驶向黑夜中静静的街道,看着帝国安全部那位孤独的夜班守卫向经过的车子敬礼。和迈尔斯一样,盖伦尼过去十年都花在了一个需要人全身心投入的职业上,而导致他在浪漫方面智力低下的,大概正是这一工作的保密性带来的压力吧。迈尔斯很希望,当那一刻到来时,盖伦尼不会把对蕾莎的求婚搞成一次商务合作申请——但他相当担心,恐怕盖伦尼一定会让自己把事情弄成那样的。他没有足够的冲劲。那份文书工作很适合他。

那姑娘不会为你逗留太久的,盖伦尼。会有个更厚脸皮的人插进来,争夺她,然后把她带走,贪婪地据为己有。作为一名未来的巴巴(贝拉亚传统的媒人),迈尔斯觉得今晚盖伦尼取得的进展实在离及格线还差得太远。同时为两个朋友充当爱情代理让他觉得两性关系格外令人沮丧。他回到了房间里。门自动锁上了。

他坐在床上,一边慢慢地脱着衣服,一边紧张地盯着他的算讯终端,就像小猫扎普盯着一个拿着食物的人一样,随时准备扑上去。它保持着静默。你这该死的东西,快响啊。按照事情一贯的乖戾劲头,现在他疲惫不堪,喝得半醉,根本不适合去报到,那正该是伊林打电话来找他的时候啊。就是现在,伊林。我想接任务!每过一个小时,压力就更大一分。每小时他就又浪费了一个小时。要是伊林的电话来之前的时间够长,长得够他往返埃斯科巴那么久,那他就算不发病失控,也会精神崩溃,然后用嘴啃地毯[65]了。

他考虑要不再拿瓶酒上来,然后真的喝醉,好通过感应巫术让伊林真的想打电话来。但恶心和呕吐会让主观时间过得更慢,而不是更快。那样的前景可没啥吸引力。或许伊林已经忘掉了我。

这笑话不好笑,伊林从来都不忘记任何东西。他不能。当年,在他自己是个年近三十的安全部中尉的时候,当时的皇帝伊扎把他送到了遥远的伊利里卡,让人在他的大脑中装上了一个实验性的超清记忆芯片。老伊扎幻想着能拥有一个会走路的记录装置,专门负责回答他自己一个人的问题。这一技术一直没能发展到商业化的程度,因为装上了这种芯片的人有百分之九十的概率随后会被诱发医源性[66]精神分裂症。冷酷无情的伊扎乐意冒百分之九十的危险来换取百分之十的回报,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乐意让一个他可以随意抛弃的年轻军官去为他冒这个险。在他玩弄权谋的一生中,伊扎抛弃了成千上万像伊林那样的士兵。

但在那之后不久,伊扎就死了,结果伊林像一颗流浪的小行星一样,落入了围绕阿罗·弗·科西根将军运行的轨道。而事实证明,后者是本世纪最显眼的政治明星。在其后的三十年中,伊林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为迈尔斯的父亲从事安全工作。

三十五年的记忆,招之即来,就像刚经历过一样清晰、一样鲜活。迈尔斯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你的过去永远不会被那让人愉快的粉红色的遗忘之雾模糊。你所犯的每一个错误都可以在大脑中重播,声音和色彩完美无缺……那必定是犹如身在地狱。难怪那些戴芯片的人要发疯。不过也许记住其他人的错误没有那么痛苦。你学会了在伊林附近的时候要管好自己的嘴巴。他可以把你说的每一句蠢话、糊涂话,或者考虑不周的话复述出来,一字不漏,还附带全部的动作和表情。

总而言之,迈尔斯觉得自己并不会喜欢这么一块芯片,哪怕他的身体条件符合要求也不。他觉得自己够接近于得精神分裂性失智症了,实在不必再用技术辅助往那个方向更进一步。免了。

真要找个人装那玩意,目前看来温和而缺乏想象力的盖伦尼倒是适合。但迈尔斯有理由相信盖伦尼心里深处藏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就像他的父亲,恐怖分子萨尔·盖伦的过去一样。不。盖伦尼也不是一个适合的人选。盖伦尼只会悄然无声地疯掉,他会在任何人来得及发觉之前就造成巨大的破坏。

迈尔斯盯着自己的算讯终端,希望它能亮起指示灯。打给我。打给我。打给我。给我个天杀的任务。让我离开这里。它的缄默简直像在嘲笑他。最终,他放弃了,起身又拿了一瓶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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