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愚人节简直就是我的噩梦,三个宿舍的丫头们合起伙来哄我,说中文系一个帅到惊天地泣鬼神的学长暗恋我,托她们带个话,约我中午十二点在操场的国旗杆下见面。我想就算愚人节捉弄人也总不至于大规模集团化么,所以还乐颠颠儿的信以为真了,谁知道等到最后,来赴约的竟然是学校门口川菜馆的小老板,秃头外加一脸麻子就不说了,重点是他手里还端着一盆红椒水煮鱼,说是我叫的外卖!大脑短路三秒钟后,我一脸正气地双手接过水煮鱼,抬头看了看蓝天映衬下的国旗飘飘,发誓以后愚人节我要是被她们再骗到就一头磕死在旗杆下。
所以今年愚人节,我拔掉了手机电池,一个人去了德福巷的酒吧,看豆瓣同城在那里组织的张国荣影展,彻底断绝了任何可能会和这帮丫头们有联系的机会。
德福巷是西安最早的一条酒吧街,与别的城市不同,这里的酒吧没有从早到晚熙攘的样子,它紧挨着那座有着厚重历史的古旧城墙,本该有的醉红迷绿似乎到被这沉淀了几百年的灰色叹息洗尽了铅华,羞怯而又安静地躲在长满了夜合树的巷子里,偷偷看着酒精麻痹下的种种哀伤,忽而扼腕,忽而默然。
开影展的那家酒吧叫左岸,我一直很好奇,是不是因为老板钟情于法国左岸派的电影大师,才取了这个名字。但老板很少现身,我也没机会问,不过他家酒吧晚上还真是会隔三岔五地放映一些雷奈和特吕弗的片子。
我推开左岸那扇手绘的木格门,走了进去。电影已经开始放了,厚重的绿色织锦窗帘遮住了四月的阳光,我看不清楚酒吧里到底有多少人,但地毯上一大片黑压压的身影还是让我惊叹于张国荣的号召力,四月一日在左岸的门外也许是愚人节,可在左岸的门里,却是程蝶衣的忌日。
我随便在地毯上找了一块空隙坐下来,DVD里转动着《东邪西毒》的碟片。
每次我看电影的时候,周围总是会自动凝聚起一个强大的气场,把我屏蔽起来,一切可能会干扰到我的物质或非物质,在离气场三米开外就已经被统统射杀掉了。所以叶琦陪我去电影院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抱着爆米花大嚼特嚼,完全无视我,因为她说那个时候的叶茉根本就不是人。
此时此刻,我抱着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已经一动不动地维持着这个姿势看完了四部片子,我想如果不是突然停电了,我可以继续以这个姿势地老天荒下去。
停电原因好像是空气开关跳闸了,银幕上的何宝荣醉眼微扬,正缠绕在黎耀辉身上,媚惑地笑着,却突然跌入了一片黑暗之中。服务生们七手八脚地开始在盛了水的高脚杯里点起浮蜡,蜡烛燃烧起来时,迷迭香的味道一丝丝地在房间里弥散开来。
我扭了扭已经发硬的脖子,在昏暗的烛光下,渐渐看清楚了那些散落在地毯上的人的模样。有十五六岁,一脸青涩的学生,也有花甲之年,从容祥和的长者。可我知道,无论是怎样的模样,稚气也好,淡然也罢,那底下藏着的,一定都是让人近乎绝望的敏感和忧伤。
因为这是一群坚持就算只差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的人,这是一群如果不能拥有就只好让自己不要忘记的人。他们就像那只一辈子都飞在风里的鸟,什么都可以不要,因为他们要不起。所以只要一直这样就好,只要一直这样闭着眼睛,任由风裹着,带到哪里去都好。
地上的人们,总是羡慕地抬头,指着天空大声地喊着,看,那些鸟多么自由!但没有人,能够听到它们的翅膀划过天际时绝望的破鸣。把风作为归宿是冒险的行为,它们却别无选择,因为骨子里与生俱来的脆弱,让它们从不相信,谁的肩膀,可以借自己停靠一辈子。
而我在这群人里,看到了骆谦。
他抿着嘴唇盘腿坐在窗户下面,黑色的衣领高高的竖起,几乎挡住了一半的侧脸,抱着臂的姿势完全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防御。我太熟悉这样的姿势了,它不离不弃地陪了我整整二十二年,在我找不到依靠的时候随叫随到。不用提前打电话预约,也不用担心它会突然抽身离开,消失不见。没有什么怀抱比自己的臂弯更让我觉得安全,而骆谦就像我的影子一样重复着我的一切。
每次我以这样的姿势出现时,就是果断发出了离我远点的信号。所以我并不打算上前和骆谦打招呼,免得碰一鼻子灰。
我自顾自地准备从地上爬起来悄悄离开,可八个小时一动未动的后遗症是相当恐怖的,摇摇晃晃直起来的两条腿刚迈了一步就让我体会到了下肢瘫痪的感觉,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一边歪去,狠狠地摔在了地板上。
旁边坐着的一个女生把我扶了起来,问我有没有事,我狼狈地捡起摔掉的发夹,小声说我没有关系,然后缩着脖子只想赶紧找个掩体把自己藏起来,生怕被骆谦发现我如此丢脸的出场。可他的声音还是无可救药地飘进了我的耳朵。
“叶茉?”他语气惊诧地像是看到了外星人。
“那个,你也在这儿啊,好巧。”我背对着他胡乱理了理散了的长发,然后转过头微笑,标准地露出了六颗小白牙。
“为什么你每次出现在我面前都这么戏剧化。”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起身向我走来。我承认,此时此刻,烛光下一袭黑色风衣的骆谦,也许真的可以用俊朗来形容。
再次站起来的腿还是有点麻,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实在拿不准迈出去的后果是什么,骆谦看出了我的担心,把胳膊伸到我面前说:“挽着它,我保证你安全着陆。”言语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第一次没有选择地把自己的安全感交给了陌生的臂弯。
“你现在要去哪?”我一瘸一拐地挽着骆谦走出了德福巷,他低下头问我。
“不知道。”我抬腕看了看表,八点十五分,这点儿回宿舍睡觉也太早了。
“那要不就陪我走走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好的。”
我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骆谦的胳膊上,右脚像是废掉了一样,完全没有知觉,只好一点点地被骆谦拖着往前挪。路上的行人纷纷投来了惋惜的目光,不是惋惜我看起来像个残废,而是惋惜骆谦这样的优质男人怎么能被一个残废给祸害了!
“你不贫嘴的样子还真是让我不习惯。”骆谦发现我这次在他面前异乎寻常地安静。
“不损你还不舒服了是吧?要不是我现在的安全维系在你的胳膊上,我早就……”
“你能怎么样?挽着我这么一帅哥走在路上,你也太有面子。”
“我呸,别以为你穿一黑风衣就能在这儿跟我装基努里维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