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骆谦漫无目的地穿过一条又一条被霓虹点亮的街道,他很沉默,几乎不怎么说话,偶尔的一两句也是你冷不冷,想喝奶茶么,脚累了吧。我摇头,他就继续拉着我走。
我没有故意找一些话题来打破这种沉默,他是第一个能不动声色地看穿我而我却对他一无所知的人,这让我极度没有安全感。所以一直保持安静直到他开口选择话题才是我的目的,只有那样,了解他的主动权才会掌握在我手里。
我承认我对骆谦的好奇已经远远大过了别的情绪,此时挽着他低眉顺眼的安静模样,无关羞涩,无关好感,更无关爱慕。
经过南门广场的时候,一个七八岁,穿着破旧红衣的小女孩,突然从旁边的地下通道钻了出来,怀里捧着一大把用透明塑料纸包好的玫瑰,可怜兮兮地拦在了我们面前,扯了扯骆谦的衣角说:“哥哥,买枝玫瑰送给女朋友吧?”
女朋友!!!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这三个字当即让我决定把手他的臂弯里抽出来。
可是骆谦居然加大了他胳膊和我手臂的摩擦指数,不肯放掉我,我懊恼地瞪了他一眼,他没有理会。弯下腰和声细语地对那个小女孩说:“对不起哦,哥哥不能买你的玫瑰。”
骆谦话音刚落,那张三秒钟前还像个小天使的面孔瞬间狰狞起来,她细细的淡黄色的眉毛拧在一起,漆黑如墨的瞳孔闪过一丝怨念,然后这个天使狠狠地啐了骆谦一口,拔腿就跑,转眼就钻进人缝里消失不见了,速度之快简直让我瞠目结舌。
“现在的小孩子脾气真是越来越坏了。”骆谦从兜里掏出纸巾,皱着眉头擦脸上的口水。
“这么小就出来卖花挺不容易的,你买她一枝玫瑰就当做善事了呗,也没那么困难吧,你以为谁都跟你家一样有钱啊?”我酸溜溜地挤兑他。
虽然我压根儿就没兴趣靠一枝玫瑰跟骆谦发展成什么甜蜜情侣神仙眷侣之类的,但他拒绝买花的行为还是非常严重地打击了我的自尊心,送我一枝破玫瑰就把他吓成这个样子,我叶茉有那么差劲么?
“你希望我买下来么?”骆谦认真地看着我问。
“我才不稀罕呢,我就是觉得那小女孩可怜罢了。”
“如果你觉得她可怜,我就更不能买了。那孩子摆明是被人拐卖后强迫卖花的,你买的越多,背后操纵她的人就越开心,这根本就是典型的助纣为虐么!”
“你怎么知道她是被拐卖的,你卧底啊?”我白了他一眼。
“你看那边。”骆谦朝地下通道口的方向努了努嘴角,又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冒了出来,抱着一大束玫瑰,连扎的头绳都跟前面那小丫头一模一样。
“搞什么鬼?她们双胞胎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笨,还双胞胎呢,那都是人贩子给统一打扮的,只要有利可图,七胞胎八胞胎他们都能给你整出来。还有些人贩子更可恶,把好好的小孩挖眼割鼻弄成残废出来讨钱,简直不是人!我看我还是拨110吧,直接端了拐卖集团的老窝才能救出这些孩子。”
骆谦掏出电话报了警。十五分钟后,看着两个一脸痞子相的男人和四个相同打扮,惊慌失措的小女孩被塞进了警车,我心中顿然升起一股子除暴安良的优越感,虽然挥锄头的那位是骆大公子。
“你脸擦干净了么?我说那丫头也太过分了!不买就不买嘛,态度这么恶劣,亏你还救了她呢。”看着警车呜啦呜啦地开走了,我才想起骆谦刚才被吐口水的一幕,顿时愤愤不平起来。
“好啦,大多数看起来恶劣的行为其实都源自于施暴人心里极度的不安全感。那丫头赚不够钱肯定会被人贩子往死里打的,她实在是太害怕了,所以压在心底无处释放的恐惧在遭到挫折后就会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发泄出来。”
“你怎么这么了解?”我被骆谦的头头是道给唬住了。
“我本科修的第二个学位是应用心理学。”
我彻底无语了,这家伙的水到底是有多深啊,我真怕自己还没探到底就先被淹死了。看来自己那点玩儿心理的小手段用来对付骆谦这种人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么,搞不好他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只不过没有揭穿我而已。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那个中世纪会读心术的妖孽骑士,特意坐着时光机穿越了好几个百年,只为来和我斗法。
“你怎么了?”骆谦看出来我表情怪怪的。
“没什么,我们去天桥坐坐吧,我累了。”
我喜欢在夜里俯视天桥下车水马龙的样子,哗啦啦流过的灯影就像是融化后液态的时光。我悬浮在时光的上空发呆,而那些无意识的青春就在我发呆的瞬间,伴着身边某个弹着吉他的流浪歌手时而走调的和弦,呼啸着向公路尽头跑去。
我拉着骆谦,像个孩子一样,把腿穿过天桥护栏的间隙坐下来,四只脚在午夜深蓝的半空里晃荡着,在地上拖出了长长的影子。
天桥下面偶尔经过的一两个路人,会担心地抬头看看我们,似乎是在想也许应该找个警察过来,救救这两个想自杀的疯子,但又怕是自己搞错了状况,到时候被人骂多管闲事,所以一脸的犹豫地徘徊在路灯下面,不知如何是好。骆谦看着他们纠结的模样,实在忍不住了,和我对视了一下,然后完全没有形象地开始哈哈大笑,那一刻,我亲眼看到套在妖孽骑士身上的防御性铠甲,一片一片地碎在了四月薄凉的风里。
“其实我小时候也经常来这里,每天放学了,我就背着书包趴在天桥的一侧,看着汽车一辆辆地排着队从我面前开过去,然后默默记住它们的车牌号,等数够了五辆车后,我就赶紧再跑到天桥的另一侧,望着已经开走的车的后牌,验证刚才有没有记错。”
“你没病吧?无不无聊啊你!”
“那会儿记性不好,老忘事儿,我爸说这样能训练我的记忆力。”
“哈哈,结果呢?”
“结果是我现在手机里的电话簿根本就是个摆设,脑子记着更安全,就算手机丢了也没有关系。”
“靠,这方法怎么早没人介绍给我呢,我要是也使过这招,高考怎么地也不会沦落到文大去。”
“还记得《东邪西毒》里黄药师的那句话么?人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可以把所有事都忘掉,以后每一日都是个新开始,你说多好。”骆谦没有理会我的玩笑,梦呓般地一遍遍重复着这句台词。他的头颓然地靠在栏杆上,棱角分明的脸庞被桥下川流不息的车灯忽明忽暗地照着。
“我就穿着那件印着小熊杰里米的条纹睡衣跪在那儿,把鼻涕和眼泪统统抹在她的裤管上,抱着她的腿哀求她带我一起走,其实只要她点一下头就好,只要她点一下头我就可以放弃全世界。可她为什么不肯,为什么要蹲下来哭着给了我一个不能兑现的承诺。我那么傻,傻得真以为她会回来接我,就那么一直等,一直等,从五岁等到了二十五岁,可她人呢?她跑到哪里去了?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会偷偷摸摸地趴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一张接一张地画她的像,因为我怕有一天她来接我的时候,我会忘了她的样子,到时候认不出来了要怎么办?可是叶茉,我现在真的忘了,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我不记得她是圆脸还是方脸,也不记得她笑起来是不是像我一样也有个酒窝,你看,没有喝醉生梦死,我也能把她忘了是不是?”骆谦的肩膀绝望地颤抖着,透明的悲伤一点点地漫过了他褐色的瞳仁。
我一向不擅长用言语去安慰别人,只好笨拙地靠过去,试图用手臂环住他颤抖的肩膀,让他安静下来。可骆谦却僵硬地挣脱开来,起身背对着我,“对不起,叶茉,我讨厌拥抱,我不习惯。”
我不置可否地愣在那儿,手臂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原来他也是这样,原来他也和我一样,讨厌被人拥抱时,那一瞬间排山倒海的软弱。
“哼,你在这里哭她看得到么?”我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苦大仇深谁都不待见你的样子,我瞧不起这种人!”
“叶茉!”
“你以为你的亲生母亲从小遗弃了你你就很惨么,这不算什么骆谦,最起码她走的时候还给了你一个承诺,说她会回来接你,这至少证明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爱你的,所以你比我幸运。”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屑地垂下眼皮,微微向上扯了扯嘴角,记得叶琦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她虚伪的家庭时,眼底闪过的冷酷,能让五月的普罗旺斯瞬间冰天雪地,而此时此刻,叶茉眼底的冷酷,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