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老婆谈恋爱那会儿,我们经常过北师大东门的天桥,走了许多次,有一次的情形我一直记得。那是一个冬天,我们从天桥上下来,她问我:一年四季,你最喜欢哪个季节?我说,冬天吧。她说她喜欢秋天,天气好,有落叶。当时我心里有着小小的遗憾,为着我们喜欢的日子有所不同。我应该也说秋天的,女孩子大都喜欢秋天,我想。当然,这个片段和这些一闪而过的念头,都飞快地消失在记忆里了。
然而冬天确实是我爱的季节,因为它的冷峭,让你比其他季节更强烈地感到灵肉的一体。在很小的时候,内蒙古高原北部的冬天,会下起一两尺深的大雪,我和弟弟住在爷爷家里,但一大早要离开温暖的被窝,赶到村子北边的自己家里吃早饭。我们就这样踩着雪回去。有时候,特别是腊月时的数九天,老家的温度低到了一定程度,则滴水成冰。但那时我对冷的认知只是自己的身体、脸、手、脚,通过这些部位的冷热来感知。直到有一天,我对冬天,对冷有了全新的认识。那一次,在爷爷家的洋井边上,老弟不知为何,用舌头去舔洋井的井缸子,只是轻轻一下,舌头就被冻在了上面,老弟想拔下来,但已是不能够了。我吓得大叫,爷爷和叔叔听了,从屋里出来,赶紧找了柴火,点着,用火烤井缸的下部分,井缸渐渐温热,老弟终于忍着疼痛,把舌头慢慢地拿了下来,但还是掉了一层皮。他疼得哭了半宿,我也未睡,既心疼老弟,他当时也不过4岁吧,又惊恐于寒冷的威力。此后,我知道在冬天,凡是冰冷的铁器都是不能舔的,也不能用沾湿的手或皮肤接触。
冬天在寒冷中诞生,但人心里想到的,却更多是温暖,热炕头、火炉、热年糕、煮沸的奶茶、温热的被窝……这是多有趣的悖论。我同样早早知晓了,在寒冷里,温暖的来处是劳作。小时候,父母从爷爷家里分家另过,在一处刚刚建起的院子,土坯房,墙也不完整,常常冬天赶着马车去南边的山上拉石块。石块是用炸药在山岩上炸下来的。大人们把石块拉回来,我就帮忙搬到需要的地方。很快就会身体发热,出一身的汗。
北方的冬天,那时候没有人家烧得起煤,引火做饭和取暖用的都是秸秆、牛马的干粪便和灌木枝。所有的柴火,都是尽量节省的,尤其是干燥好用的灌木枝,因为稀少,因为它们只生在大山里。我便背着篓子,跟爷爷一起去北面的荒山上捡拾牛马粪。我们每天都要走几十里地,把已经风干的看得见草末的牛粪装在篓子里,把还不太干的堆成一堆,等着它风干,过几天专门再来背回去。那时候的山野是多么安全啊,你堆在那里的柴火,完全不用担心有人会偷偷背走的。我背着粪篓回家,一路上都在想母亲蒸的热腾腾的大馒头。
然而我只是个孩子,即便我用尽全身的能量,也只能拾得很少的柴火。就是这一点柴火,让我在享用火炉和热炕的时候,带着微笑的自豪和满足感,因为这光里有我,这热里也有我。这一点,又岂是那些从小就生活在城里、天然有着暖气来温暖的孩子所能体验的呢?或者说,这些劳作令我早早知晓生活的法则,以致在此后的少年岁月里,经历艰苦和辛劳,而不过多地抱怨,也就养成一颗淡然的心。
2.
当然,冬天并非总是能有这温暖的内核,冷,毕竟是它的本性,它会寻找所有的缝隙、所有的机会,让你了解到它的性格。读初中时,住校,南北大通炕,一个炕上十一二个孩子。炕下有火灶,每天晚上一个学生值日,领来柴火烧炕。有时候,柴火太湿了,总也点不着,就会满屋子的烟。到晚上,一炕的半大小子只能瑟瑟发抖地钻进冷被窝,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冬日的黑夜。后来我们也听到了一句俗语:小伙子睡凉炕,全靠火力壮。而那时候我们的身体真是好呀,这种条件睡了三年,竟然连感冒都没得。
也有时候,我们私刻柴火票,或者偷了柴火,把炕烧得滚烫,甚至连毡子都煳掉了,第二天就会所有人嗓子哑了,上火了。
初中三年,我们的主食只有一种,就是小米饭,很少有菜,吃完了会胃里泛酸水。为了抵御成长过程里猛兽一样的饥饿,我们都会从家里带干粮,馒头、饼、包子,等等。在冬天,它们无一例外地都冻得硬邦邦的。有一段时间,母亲经常给我带芹菜馅儿的包子,好吃极了,可是被冻成冰坨之后,只能吃到牙齿颤颤的感觉。后来,我终于想到了办法,就是把包子带到教室去。那年是初三,很快要中考了,大家都买了蜡烛,大半夜在班级里做功课,背书。本来就饿,何况还要读书,每个人都带了干粮充饥。班级里炉子的煤是不限量的,白天我们会提前储备一些,整夜把炉子烧得火热,我们把干粮放在炉盖上烤,看着它们一点点地化冻、变软,发出香喷喷的热气,然后甚至有了焦香味。
那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这些被炙烤的干粮,塞进了我们的胃里,化成能量,让我们用长满冻疮的手去写字,跺着同样长满冻疮的脚。我在想,那夜晚的烛光炉火下,真的只是为了不甚清楚的中考吗?抑或者,它也是后来被人们称作青春和人生的东西?
除了那些生在热带的人,人人都需要抵抗寒冬吧。在冬天,我看到人的皮囊现出了原形,灵魂就在骨头上,在筋肉上,在皮毛上,被冻得跳起舞来。
3.
现在住的小区楼下,有一个菜摊,卖菜的是夫妻俩,出摊的主要是丈夫。我曾在《别人的生活里》提到过,是说他们为孩子上打工子弟学校而奔波的事情。离他们200米,小区进门直走的另一栋楼下,也有一个菜摊,盖了简易的屋子,蔬菜的种类似乎也要多一些,和楼下这家相比,也算是豪华。刚搬来时,因为所处的位置和看起来更“豪华”的摊位,我和老婆几乎都在这一家买菜,虽然偶尔会对卖菜人“爱买不买”的态度和总是夸大其词的广告不满,但并没有想过转到楼下这家来。
直到有一天,从豪华菜摊买的水果因为不能吃而直接扔掉,我们才下定决心,除非不得已,再也不光顾他们家了,于是自然转到楼下更近的这家。简陋版的菜摊没有豪华菜摊的小房子,但依着一堵墙搭了个棚子,围住了三面,虽然单薄破旧,也算是能遮风挡雨。渐渐发现,简陋版的菜摊要比豪华版实在很多,男摊主个子很高,总是嘿嘿笑着的模样,做生意本分和善。譬如去买西红柿,他会说:先别买了,我下午进新鲜的货,等着买新鲜的;再譬如,如果你刚好缺少一毛或几毛的零钱,甚至是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说一句等下给你送来,他也乐呵呵地让你把菜拎走。时间一久,我们喜欢他的善良和实在,几乎所有的菜都到他家去买,哪怕旁边的要便宜一些。也就渐渐熟络,每次去时,又多了些闲聊和攀谈。他们成了这个小区里,我们最熟悉的陌生人。
天气暖的时候,他们要营业到晚上9点钟,我晚上回来,总能看到男摊主坐在一盏白炽灯下,静静地发呆,看见人,他会说:“才回来?”然后又沉默了,好像在想一件来也漫长去也漫长的事。按照我的习惯,每一次看见别人的生活轨迹,我都会假设一下自己处在他的位置,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我想,如果是我,整日坐在那里守着蔬菜和水果,大概坚持不了几天。夏秋两季,男人的脸很白、皮肤很薄,能看到下面的毛细血管。但一到天冷的日子,他的两颊就会显出一种被冷风吹起的红,可又不是喝醉了酒的那种酡红。他说,因为常年在冷风里吹,他的脸已经冻坏了,只要一到冬天就会变红,很不舒服。
“没办法呀!”他说,且仍然是笑着说。
我在想,幸好他还有一个简陋的棚子,倘若没有这个棚子,来了风雨,来了霜雪,生意会更加艰难,他一年三百多个日子也就更难熬。
然而这也是不长久的。之前两个月,有一段时间,据说因为影响市容,他们的棚子被勒令拆掉了。这种装点门面的事,我们也似乎能够理解。秋里几次大雨,都能看到他们夫妻俩浑身淌着泥水,忙乱着用塑料布把菜盖起来的场景。
更奇怪的是,这一段时间我还见到男摊主的胳膊上戴上了治安巡逻员的红袖标,他当然不会想到这中间的反讽。人们关心着各种各样的人与事,但我更关心的是简易菜棚什么时候能重新搭起来,再去买菜,虽然没问出口,但我总是观察他有没有搭建的迹象,甚至想可以来帮帮忙。但直到前几天的京城大雪,他们也都没有搭建。我有些失望,但又怀着一个美好的假设:或许,借这个机会,他们仿效那个“豪华”菜摊搭建一个小屋子,有门有窗,甚至能在冬天生一个小炉子。这更好。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每一次去买菜,只会看见他或他妻子站在电磁秤前,搓着手,脸上是冰冻的红,甚至嘴唇上沾染着淡淡的霜。
我终于忍不住,和老板说:“天越来越冷了,你们得赶紧把棚子搭起来啊。”
他苦笑一下:“不搭了。”
“为什么?冬天冷啊。”
“不让搭。”
“怎么会?那边的菜摊不是一直搭着吗?”
“不行,没人,也送不起礼,不让搭。”
“可是冬天那么冷,怎么办?”
“嘿嘿,扛着呗。”
然后,他开始一如既往地摆弄菜摊上的菜。黄瓜、西红柿、白菜、油菜、香葱、芹菜、土豆、大葱、萝卜、冬瓜、生菜、圆白菜、蒜头、姜、莲藕……全都裸露在空气里,和它们的主人一样,默默抵御着寒冬。它们比主人更幸运,温度到了零下的时候,它们中的一些会被厚厚的特制棉被盖起来,以防被冻坏,但它们的主人却要始终站在冬天里了。
我会想问问,那些绿色的菜、白色的菜、红色的菜、黑色的菜,你们会心疼这个售卖你们的人吗?你们可知道他在风雪里的感受?他夜晚孤灯下的心境?在这样的现实里,在可能的未来里,他何以抵抗寒冬?
我无话可再说,心里真是难过极了。然而我只能拎着一捆芹菜,带着他找回来的零钱,走回去。路过豪华菜摊,看着他们的小屋,我仿佛在同一个空间里见到了两个世界。
冬天真的就要来了,或者,已经来了,我们已经看见大地一寸寸地被冻住,人们穿起了毛衣、棉衣、羽绒服,室内暖气温度达标,地铁里空调运转良好,可这一切有温度的东西,都不能温暖这个卖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