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东晓被拉上船时已经筋疲力尽,靠在船舷上连喘气都没有劲儿了。方向东从秦秘书手里拿过毛毯,给魏东晓盖上。“你可真是有办法,怎么就没被边防发现捉了去,省去了我的麻烦。”
魏东晓想笑却笑不出来。“谢谢方书记。”
“不用谢,到了香港,你就待在船上,绝不能离开船。”方向东凶巴巴地说。
魏东晓很失望,求助地看一眼秦秘书,秦秘书却只笑不语。
睡了一觉的功夫,船就到香港了。等他醒来,秦秘书已经给他准备好了一套船员服。魏东晓高兴的跟个孩子似的,连连感谢。秦秘书也不客气,提醒他尽量跟着代表团一起行动,到了这边,方向东就是招商局的方处长,他则是秦科长,让魏东晓别弄错了称呼。魏东晓一一应着,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找杜芳。秦秘书直接提醒他,一定得谨慎,中港关系这么微妙,一件小事处理不好就成了大事了,要是乱跑被警察抓了,代表团是不可能承认有他这个人的。魏东晓很明白,说当然,你们让我上船,我就已经感激不尽,绝不拖你们后腿。
这是魏东晓第一次到香港,也是第一次领略到什么叫繁华和富足,看到什么他都舍不得挪开眼,心里感慨万千,什么时候大陆也能这么漂亮,日子这么好过,那时候谁还逃港。可想到这些,他的心情就黯淡下来:要是杜芳不愿意跟自己回去怎么办?但他相信杜芳不是那样的人,这么些年的感情在那里,他不会看错她。
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魏东晓见到了插电就能烧开水的电水壶,躺上了宽大的席梦思床,尝到了苦苦的咖啡,还淋了浴,从冰箱里拿到了可口可乐。他有点眼花缭乱,一切都是新的,让他应接不暇。秦秘书他们去开会,留魏东晓一个人在房间,他闲着无事就去卫生间洗澡。阀门一打开,却一直出凉水,他纳闷儿地看了半天,再次扭了扭阀门,热水一下子喷涌而出,烫得魏东晓跳了起来。晚上方向东和秦秘书还带他去了电影院,琳琅满目的电影海报让他震惊不已,邵氏出的情色电影的招贴画更是挂满了墙,《唐朝豪放女》、《爱奴》、《金瓶双艳》和《销魂玉》……方向东只扫了一眼,拉着秦秘书跟魏东晓就离开了,跑到街上,三个人哈哈大笑。
当晚,秦秘书把一张香港地图和一叠港币给了魏东晓,还细心的在地图上做了标记,标出了几个逃港人群聚居区,还告诉魏东晓,尽量避开香港警察,下午两点前赶到码头,船要返回蛇口,如果被查到了就要求他们立即遣返自己回去。
当晚,魏东晓就走到了香港新界,守在外头,看到有下工上工的就打听,直到天亮,也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他又来到香港新界罗芳村打听,走到杜芳住过的简易房门外时,他惊喜地发现了电线最里头那件熟悉的旧衣衫。他的心狂跳着,奔过去拿下来,没错,是杜芳的,东旭结婚那天她就穿的这件,是他带她去扯的布做的。
阿芳一定在这附近,阿芳一定在这里!魏东晓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喊着阿芳的名字,说我是魏东晓,你快出来呀。嚷了几声后,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出个声音:“走了。”魏东晓奔过去,看到个穿着破烂的男人,靠在两个简易房的间隙里,半睡半醒的样子。
“她和孩子去哪儿了,你知道吗?”魏东晓上前问。
那人鼻子里哼一声。“谁知道,来来去去的多了,谁在乎这个。”那人说完,闭上眼又睡了。
魏东晓只好退回来,从外面打量了一下简易房,敲敲门,没人应。他走进去,里面又黑又湿,到处发着霉味,地上的床垫显然很破了,边上的布都破了,露着黄黄的海面。他没料到,在繁华的香港,还有这样不堪的一面,而他的老婆,就在这里生活过。他发誓一定要找到杜芳,一定要将她带回宝安。
他没有按约定赶到码头回蛇口,他找遍了所有地图上标示的杜芳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魏东晓失魂落魄地走在九龙的大街上,头顶的路灯在地上给他投下长长的影子。他累极了,靠着路灯柱子坐下来。
一辆敞篷汽车开过来,又急速在魏东晓身边停下,有个警察从车上下来。“先生,请出示行街纸?”
魏东晓木然抬头:“什么?”
警察走近:“先生,请出示香港公民身份证,或者行街纸。”
魏东晓低下头,有气无力的:“没有。”
两个警察相互看一眼,立即扑上去抓住魏东晓的胳膊。
“去你妈的狗屁香港!香港算个屁!”魏东晓大骂着,发泄着一天的压抑情绪。警察抓住了魏东晓,拷住他。“你们凭什么抓人,我是中国人,他妈的香港不是中国的地方吗?!”魏东晓喊叫着。
警察也不多话,押着魏东晓上车,直接办理手续,第二天就遣送回了大陆。香港警方跟内地边防战士交接的时候,魏东晓认出了联防站的那个军官,常指导员,魏东晓低下了头,生怕被认出来,可常指导员还是发现了他。
“这回没有冤枉你吧?”常指导员蹲在车厢里看着魏东晓。
“我是主动要求遣返的。”魏东晓无精打采地回答着。
“你还坚持说自己是基建工程兵战士吗?”常指导员不屑地看着他。
“不是不是,上回我瞎说的,我邻居才是工程兵。”魏东晓赶紧改口。常指导员笑了,站起来,用脚踢了他一下。“什么兵你都不是,你是逃兵!”“你!”魏东晓眼睛里透着愤怒,狠狠盯着常指导员。常指导员还是刚才的不屑表情,理也不理,坐到了旁边。
联防站门口的桌子边有两个战士在做登记,登记进行得很慢,魏东晓百无聊赖跟着队伍一点点往前挪动。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干,也没什么能干的,没有找到老婆儿子,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等排到他登记的时候,他报了东旭的名字和身份,好像这样,才让自己不感觉那么龌龊,可他的计谋没得逞,因为二班长过来了,认识他。魏东晓进了帐篷也不说话,找了个角落的席子躺下就睡,如果能睡下去永远不醒才好。
帐篷外,常指导员带着二班长等几个战士不停忙着。周边的四个收容所都住满了,只好把人往他们这里送,弄得他们几晚上没怎么睡觉了。
“今天甄别清楚了多少人?”常指导员问二班班长。
“171个。”
“这么快就搞清楚了这么多?”常指导员略显吃惊。
二班长低声:“这有什么搞不清的?都是附近大队的农民,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指导员,你说怎么办?”
常指导员沉思着:“把甄别清楚的那171个都放了!”
二班长打了个立正,扭身去放人。
睡梦中,魏东晓隐约听到外头的动静,听到在喊人名,不时有人答应着从不同帐篷走出去,估摸着轮不到自己,就在半睡半醒中躺着。
男人的名字喊过后,开始喊女人名字,什么刘红梅,李家芬,一个挨一个。
魏东晓还是没有动,一切跟自己都没关系,所以他也不理会。
“杜芳。”二班长高声喊。
魏东晓开始没注意,二班长喊第二遍的时候,他几乎是平地跳了起来,四下张望着,但没有杜芳。他疾步奔出去,看到女人都从旁边一个帐篷走出来。
“杜芳。”二班长又喊了一声。有个女人从帐篷里走出来:“杜芳在发烧,马上就来。”
魏东晓感觉血在往头上涌,脑袋一片空白,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走向女人帐篷处。
“什么情况,我喊他了么?”二班长看到了魏东晓,叫了起来。
“杜芳,杜芳!阿芳?阿芳!你在哪里,你在哪里?”魏东晓被两个战士拉着不能动弹,就使劲儿喊着,生怕声音小了杜芳会听不见。
杜芳本来还在席子上挣扎,听到外面那熟悉的声音,如同打了鸡血,爬起来就向外撞了出去。她看到了魏东晓,他在两个边防战士的拉拽下,正声嘶力竭地冲着女人们待的帐篷喊着自己的名字。刹那间,魏东晓也看到了杜芳,魏东晓突破边防战士的围堵,冲到了杜芳身边,将虚弱的几乎要倒在地上的杜芳扶住。“我可找着你了!”魏东晓仔细将杜芳打量一遍,确定她没有受伤,就一把将她狠命搂在怀里。杜芳也哭着,谁也没料到,历经生死之后的再次相遇,居然是这样的。“蚝仔,蚝仔呢?”两个人在旁边坐下之后,魏东晓问杜芳,他说着就要往里头走,“是不是还没出来?我去找他。”
“东晓……”杜芳拼命拉住魏东晓,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魏东晓看着杜芳,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难道蚝仔他……”
“蚝仔还在香港。”杜芳还是说了出来。
魏东晓不相信:“香港?蚝仔在香港?”
杜芳:“是。不过你放心,他很好,真的,大尧会照顾他的……”
魏东晓脸色突变:“陈大尧?蚝仔跟陈大尧在一起?”他恶狠狠盯着杜芳,“你们一起逃港,现在又把儿子留给他,你什么意思?”
杜芳急切地:“东晓,你别急,我跟你说,我是要把儿子带回来的,但风浪太大了,我怕他那么小有个闪失……东晓,他是我们的儿子,我不想让他出事。”
“可你跟陈大尧一起逃港总是事实。”魏东晓冷冷地说。
“我听说了陈大尧要带着蚝仔逃港,就一直追着到了海里头,谁知道……”杜芳哭着,“谁知道……谁知道我就回不来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魏东晓心软了,还是不敢确信,“你当真没跟陈大尧勾搭在一起?”“你想什么呢?”杜芳狠狠推了一把魏东晓,“我阿芳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么?我要是跟陈大尧有什么,我天打雷劈,再说了,我们要真有什么,我还至于自己游回来吗?”
魏东晓不说话了,怔怔看着杜芳好一会儿,又伸出手将她揽到怀里。“我就说嘛,你不可能因为家穷丢下我跟虾仔的,你不可能不要我们的家的。”“当然不会,没有你跟儿子,根本不是家。”杜芳哭倒在魏东晓怀里。
或许是心情好了,病也就不治而愈,两个人聊了很久,前前后后的事都说了一个遍。最后,杜芳想了起来。“东旭和阿琴呢?他们俩怎么样?我在香港找了好久,都没他们消息。”不问还好,一问,魏东晓又从相逢的喜悦中回到残酷的现实里。“走了,都走了。”杜芳恐惧得整个人一下子摊在地上。“我都告诉他们了,不能逃港。那晚那么大的浪,他们又刚结婚,怎么都不听我的!”她像是喃喃自语,无比地自责。魏东晓再次抱住杜芳,杜芳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也抱住了魏东晓,“哇”的一下又哭了起来。
夜很凉,被抓的村民三三两两坐着或靠着,没有人在乎两个抱头痛哭的人,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们自己。魏东晓心想,一定要好好对杜芳,她冒死从香港游回来,就是为了自己,即使蚝仔被留在了香港,日后他也一定要亲手将蚝仔接回来。
突然,二班长出现在帐篷门口,大喊魏东晓的名字,说常指导员命令你,十分钟后去办公室接电话。“电话?”魏东晓敏捷地爬起来,不知道谁能这么神通广大,在这个时候找到他。
他跟着二班长到了常指导员办公室,正襟危坐在电话机旁,标准一副军人的模样,常指导员看看他,笑了笑。电话接通了,居然是支队长王光明。王光明是魏东晓所在工程兵部队的支队长,副师级干部。他手腕硬,永远都是雷厉风行的样子,可又无比爱士兵,因为全军都知道他王光明护犊子,弄得全队官兵又敬又怕。这不,他刚刚给魏东晓争取到了去北京参加科技比武大赛的名额。
“魏东晓,我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胆大包天的兵,你是不打算归队了?啊,当逃兵吗?逃兵!”王光明掷地有声,在电话那头吼着。
常指导员听见了电话里的声音,咧嘴笑笑。
魏东晓急了:“支队长,支队长,事情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解释个屁!魏东晓,我宣布,你被开除军籍了!老子马上派人去宝安抓你回部队,送你上军事法庭。”王光明狠狠地说。
魏东晓苦着脸:“支队长,不至于吧?我这也是特殊情况……对了对了,我这段时间帮当地政府做了许多工作呢……”
常指导员不屑的撇撇嘴。
魏东晓瞪了常指导员一眼。“支队长,支队长,方书记,方向东书记,他不是您的老战友吗?他可以为我证明。千真万确。”说着,魏东晓脚下立正,“支队长,我保证,绝没有丢我们基建兵的脸!”
常指导员上身晃荡着,不停地摇头晃脑,进一步表示自己的鄙视。
魏东晓伸脚勾住了旁边的椅子,将椅子挤倒了,椅子倒向了常指导员的身边。常指导员对魏东晓瞪眼,魏东晓笑笑。
“哼,别他妈瞎嚷嚷了。就方向东帮我找到的你,要不是他给你求情,我亲手毙了你!”魏东晓的心落到了肚子里。“那就好那就好。支队长,我向部队保证,立刻归队!”
王光明却没让魏东晓立刻归队,弄得魏东晓真以为自己要被开除了,赶紧求情求来求去把王光明求烦了,说谁说要开除你,我命令你现在马上到北京,去北京二炮916通讯技术研究所报到!
这下把魏东晓弄愣神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魏东晓,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王光明在那头还在吼着。魏东晓回过神来,说听到了听到了。“魏东晓,你小子这下快活了吧?你听清楚了,这次你去通讯研究所,是参加一次全军科技攻关任务,保密到我这个级别都不清楚具体内容。你去年参加全国科技大会的时候,通讯研究所看上你了,不过,魏东晓,我可没答应放人!你还是我王光明的兵!”王光明连珠炮一般说着,根本不给魏东晓插话的机会。
“保证完成任务!”魏东晓脚下立正,手持电话回答着王光明。随后,电话那头传来王光明挂断电话的声音,而魏东晓还在双手捧着电话,像是呆住了。常指导员看他一直愣着,走过来,在他面前晃晃手。魏东晓醒过神来,挂上电话机,冲常指导员伸出手:“重新认识一下,基建工程兵00026支队18团通讯大队,魏东晓!”
“滚,少嘚瑟了。”常指导员打开魏东晓的手。魏东晓笑了,笑得很开心。
魏东晓就这样走了,留下杜芳和虾仔两个人。临行前夕,在他们破败的木屋里,杜芳偎依在魏东晓肩头,依依不舍。魏东晓也不舍得,但军命如山。他答应她,找个合适的机会就转业回来,争取一家人在一起。杜芳含泪点头。
一年多后,魏东晓真的回来了,不过没有转业,而是他们支队接到命令,直接开赴广东省深圳市参加出口开发区基建工作。
1980年的8月26日,深圳特区正式成立,全市人民载歌载舞。梁鸿为出任第一任市委书记和市长。
魏东晓坐在秦勤的旧吉普车上,等着和他一起去见方向东。深圳建市后,方向东从宝安县委书记成了深圳市副市长。魏东晓则被提前派回来熟悉情况,准备迎接两万工程兵的到来。一路坑坑洼洼,吉普车颠簸得厉害,魏东晓一身军服,正襟危坐,努力不让自己东倒西歪。秦勤看看他。“有没有感受到新生的深圳特区对你载歌载舞热烈欢迎啊?”魏东晓摘掉军帽,捧在手上,只说了一个字:热。秦勤笑了。秦勤已经是深圳市委办公室副主任,直接在方向东手下工作。
市委办公室都很简陋,方向东给魏东晓倒了一杯不知放了多少天的凉水,魏东晓一口喝了,开始工作。
“安顿地点定在这里了,新园宾馆附近……我去看过,那么点大的地方,能安顿下两万多基建兵吗?”方向东指着墙上的地图说,脸上尽是担忧之色。
魏东晓:“方副市长,我们基建兵不怕困难!有个地方可以扎营就行。”
“解放军部队无私的援助我们地方建设,我们再困难,也要尽量让战士们条件好一点……当然,这个情况你们也都清楚,条件再好也好不到哪儿去。”方向东的手敲打着新园宾馆附近的位置。
魏东晓凭着记忆,快速在脑子里计算了一下。“第一批基建兵部队差不多就3000人,应该可以,你们深圳……”“什么叫你们深圳?”方向东板起脸,“魏东晓,你小子,你以为你是部队的人,我们地方上就管不了你吗?”
魏东晓一听就笑了:“方书记,我错了,错了。我是想说,深圳地方那么小,不仅是部队驻扎问题,给养、机械工程设备停靠、保养各种问题和困难都很大。”
方向东:“困难很大,这就要靠你们努力了。”
魏东晓匆匆回家看了眼杜芳和虾仔,就奔向火车站,迎接他的老领导王光明和工程兵战友。简陋的站台上挂着“深圳人民热烈欢迎基建兵援建部队”的横幅,早有工作人员在维护秩序。结果,载着战士的闷罐火车开进火车站后,半天没有一个人下车,魏东晓终于等不及了,跑过去看情况,一眼看到在车厢里查看情况的七班长贺唯一。贺唯一逆着光往外看,一时没看清,辨认好久,才认出是副连长魏东晓,高兴得从车厢里跳下来。
“支队长呢?”魏东晓问。“在后面的车呢,还没到。”贺唯一回答。魏东晓纳闷:支队长怎么落在后面?
“嘿嘿,听说支队长舍不得支队里的那些家当,他要亲自看着搬东西。”贺唯见魏东晓在往后看,“现在到不了,我们路上避峰停车,在一个小站等了两小时,也没看到支队长他们的车,少说也得再等一两个小时。”
魏东晓看到秦勤走过来,知道是食堂的饭都准备好了,可支队长还没到呢。他想着,走向秦勤。
“可以开饭了,这么热的天,别让战士在里头闷着了。”秦勤果然提出来。“支队长还没到。”魏东晓有些支吾,看秦勤不解的眼神,只好实话实说,“我们支队长带兵很严,他不到,没有战士会下车。”秦勤笑了:“从这件小事就可以看出来,你们支队的确是一支优秀的部队,我们深圳的建设不正希望得到这样的部队的帮助吗?”魏东晓也裂开嘴乐:“这话我可爱听。”
秦勤转身就走:“我去给食堂打个电话,让他们把热馒头热汤送上车,让战士们先吃着。”魏东晓打了个立正,以标准的军姿跑向闷罐车,上去,坐在了战士们中间。
后面的闷罐车到达的时候都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王光明从尾部车厢下来,打量着颇为“凄凉”的火车站,嘀咕着:这就是深圳……特区?
魏东晓一溜小跑,到王光明跟前报到。“你小子行啊,到现在才出现,说吧,这几天准备得怎么样?”
天公不作美,忽然电闪雷鸣下起雨来,弄的王光明直皱眉。“娘老子的,这是什么天气,刚才还看到星星了,怎么一眨眼功夫就下上雨了。”“南方天气跟北方不一样。”魏东晓解释着,和秦勤一起,陪着王光明从车站走出来。
雨越下越大,无数名基建兵战士在火车站小广场前并列站立着,报数声此起彼伏。王光明望着自己的兵,审阅的目光中带着骄傲和自豪。
“支队长,市里在新园宾馆建了一批简易房给我们支队做营地……”魏东晓跟王光明汇报着。“条件真是太差了……”秦勤有点过意不去。
“我们不是来享福的。”王光明板起脸。
秦勤:“市里给支队长在新园宾馆安排了房间休息……休息兼办公,条件不好,请多谅解。”
王光明看了眼秦勤,笑了。
王光明:“秦主任,我的兵住哪,我就住哪。”
这时,值日军官跑步过来,在大雨中向王光明敬礼。
值日军官:“报告支队长,我支队应到2565人,实到2565人……”
王光明连走几大步,走到了大雨中,雨水很快就淋湿了他的衣服。魏东晓紧跟在他身边,秦勤也走了过来。
王光明:“同志们,我们站的这个地方,就是深圳!我们为什么要来深圳参与特区的建设?这是个光荣的政治任务,考验我们是不是一支优秀的铁打的军队!坐了几十个小时的铁皮闷罐车,从北方轰隆隆开到最南方,一直开到这海边上,车上又闷又热,下了车没吃没喝在这淋着雨,我们苦不苦?”
战士们齐声:“我们基建兵不怕苦!”
王光明:“好样的!你们不怕苦,我王光明也不怕苦!从今天开始,我们要好好干,我们得让深圳的领导、群众们说上一声,我们基建工程兵是一支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牺牲,打不垮的铁的队伍!”
战士们齐声:“保证完成任务!”
雷声隆隆,雨越下越大。王光明的脸庞坚毅而自信。大雨从一顶顶军帽的帽檐滴落,帽檐下的眼镜却燃烧着灼灼热情。
这是个很小的简易房,两面墙都是竹子和木板,放着两张很狭窄的双层床,旁边的铁丝上挂着几件军服。
这一夜,魏东晓几乎没合眼,睡在下铺的王光明呼噜声震天,伴着外头的滂沱大雨,魏东晓满脑子都是要展开的建设工作,兴奋得失眠了。清晨刚迷糊过去,有水滴滴在他的鼻子上,一个激灵醒过来,才发现屋顶漏雨了。魏东晓伸出脑袋向下看看,屋子里已经积了很深的水,比较轻的东西都飘浮起来了。他看看下铺的王光明,王光明睡得似乎很沉,一边打着呼噜,一边不停在身上抓来抓去,显然蚊子咬得不轻。
魏东晓:“支队长,支队长……”
王光明睁开眼,看了看魏东晓。
魏东晓小声地:“支队长,水淹到你脖子了。”
王光明向床下看了看,果然,这才坐了起来。
魏东晓:支队长,我和秦主任约好了,您八点半到市委见梁书记。王光明翻了个身,一脚踹在上面的床板上。
魏东晓赶紧抓住床沿。轻手轻脚的下床,慢慢趟着地上的水,走到门后,拉开木门,用飘着的一个盆往外舀水。“他娘的,深圳的蚊子咋个个这么猛,咬了我一夜,天亮才眯了一会。”王光明大马金刀的坐在床上,眉头拧成了疙瘩。魏东晓回头笑着:多咬几次,您就习惯了。
王光明从水里捞出一只鞋穿上,可另一只却死活找不到,只好站在水里挨着犄角旮旯翻看。终于在床下最里头的缝隙里找到了。王光明把湿漉漉的鞋穿好,就这么去见了梁鸿为。
梁鸿为的办公室极其简单,除了桌子就是椅子和长凳,方便办公。王光明坐在一把旧椅子上,梁鸿为把一杯茶放到他身边的桌子上,自己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来。魏东晓和秦勤坐在一边的长凳上,两人都注意到王光明一只脚在鞋里动着,估摸着是不服水土,脚气犯了。
梁鸿为:“王支队长,你们昨天才到深圳,先让战士们好好休息几天,适应适应深圳的气候……”
王光明:“梁书记,有什么任务就交给我们吧。最迟到今天晚上,我们支队的机械器材基本上都到了,明天就可以拉上前线了。”
梁鸿为:“王支队长,你可真是雷厉风行,有这个劲头,就没有做不成的事。说吧,有没有什么困难?有任何困难随时跟我们提,对了,市委已经安排了秦勤同志联络部队的工作……”
王光明:“没什么其它困难,就是蚊子太多太厉害了。”
大家都哄笑起来。梁鸿为也说:“是啊是啊,我刚到南方工作的时候,也被蚊子咬惨了。”
秦勤说:梁书记,蚊子也不是小问题,休息不好也没法干好工作,全给部队的战士们提供蚊帐也不太现实,我本来想去广州多买点熏蚊子的盘香,结果魏东晓说艾草晒干了熏烟就可以。
梁鸿为:“这个办法要好些,就是要战士们受累了。”
秦勤苦笑:“还有,部队营房地势比较低,一下雨就积水,水淹七军啊,一个上午都不知道能不能排出去。
梁鸿为点点头:“深圳两面都是小山,营房建在洼地里,这也是个老大难的问题。”
王光明:“梁书记,这都不算啥,我们基建兵啥苦没吃过?”
梁鸿为站起来,向王光明伸出手:王支队长,那我就代表深圳市委市政府,正式的欢迎我们的人民解放军子弟兵,参与到深圳特区的建设中来!欢迎你们!梁鸿为伸出两只手,紧紧的握住梁鸿为的手。
王光明接到修路的任务,回到扎营处就开始工作,带着秦勤和两个团长一起研究图纸查看地图。屋顶一直漏水,为了避免将图纸弄湿,只好让魏东晓在旁边打着伞。魏东晓本来很乐意听着,但七班长贺唯一生病发烧了,那样子得去看看大夫才行。可会开起来没完没了,从中午到了下午,眼见着王光明如同斗牛一样,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王光明指着地图:“16层楼,100天时间,不准讨价还价!”
一团长:“大鹏湾附近的地形太复杂了,两条路都很窄,设备都开不进去,地方上修路的规划也没最后定,我们无论如何先得打通路才能开始建房,这样一来,工作量就大多了。”
王光明:“这我算过了,二团二连、三连,还有支队附属连负责开山修路……”
魏东晓看看在外头晃动的小战士,想来找他却又不敢进来打扰。他凑近王光明,伞一歪,雨水滴到王光明的脸上。
王光明抹了一下:“魏东晓,你怎么打个伞都打不好呢?”
魏东晓讨好地笑笑:“支队长,支队附属连的七班长发高烧,到现在没退烧,我得去看看,搞不好要送医院。”
王光明:“不是还有指导员吗?魏东晓,就想下连队,是吧?我告诉你,别想了。”
魏东晓讪笑:“支队长,你就让我下去吧。有秦主任在这,联络工作很顺畅,多一个我根本就是浪费嘛。”
最终,王光明还是让魏东晓开着自己的车送贺唯一去了医院。魏东晓安顿好贺唯一就往连队走,回去的路离罗芳村不远,索性拐了个弯回去看看。这是他从部队回来后第一次回罗芳村,因为杜芳从香港回来后,就带着虾仔去了罗湖那边的娘家住,一直没回来过。
村子里到处是一片瓦砾,推土机正在推倒剩余的青瓦黄泥墙的民居,十几个建筑工人正在往卡车上搬运拆迁垃圾。大半个罗芳村已经不见了踪影,仿佛从大地上被抹去了一样。魏东晓从车上下来,一步步走近。这是他们几代人曾经生活的地方,居然说没就没了。他走到附近的一堆残墙边,拾起一块砖头。
忽然,“突突突”的拖拉机声响起,魏东晓眼睛一亮,是蔡伟基没错。蔡伟基告诉魏东晓,整个罗芳村都被规划了,很快就夷为平地,具体被规划做什么,他也不是很清楚。魏东晓有点伤感,却不像蔡伟基那么悲观,他觉得,这里没准要盖起高楼大厦,就像香港那样。
蔡伟基眼睛都直了。“香港?我们能跟香港比?”
“这有什么不能比的,想想,总还是可以的嘛。”魏东晓说完,两人都笑了。蔡伟基:“深圳建市之后规划来规划去,把大队给规划掉了,我这大队书记的帽子也成了个纸帽子。”我还真有点失落了。
魏东晓捶了一下蔡伟基:“我现在在福田管建筑队,听说要和香港人合资,在那里修个高档宾馆。”
“是,我也听到消息。不过,现在的日子比先前好过多了,劳力都安排到建筑队,能拿活钱。”蔡伟基说着,想到什么,“杜芳怎么样?听说去了电子厂?”
魏东晓点点头:“香港佬开的,凯德。”
蔡伟基:“凯德可了不得,听说那里的女工每月赚好几百,又没时间花钱,个个都是小富婆呢!现在谁要是找个在凯德工作的对象,遭人眼红呢。”
两人聊了很多,天都快黑了,魏东晓才匆忙回了连队。
凯德电子厂在罗湖,是港商来深圳投资的第一家电子厂,招工的时候人满为患,但杜芳很顺利就被聘用了,上工之后才知道,是看中了她有在香港电子厂打工的经历。杜芳手快眼活,也不偷懒,一直是流水线上最好的女工。工头儿钟先生对她另眼相待,可对别人却没那么友好,动不动就操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大叫大骂,弄得女工看到他就胆战心惊。
这天,穿着花衬衫的钟先生在杜芳前面的女工那里翻到了次品,生气地将次品丢在地上用脚跺着:“次品!次品!返工!!返工!!不会做明天不要来了,浪费原料钱老板骂我扑街仔!我丢!这个月薪水你就不要想了!”
女工担心失去工作,吓哭了。杜芳看不下去,就帮女工解围:“钟先生,你有话好好说行不行?我们大家都在努力做事,就是有次品,也不是故意的。”
那钟先生扭头看着杜芳,眯着眼:“在我厂里上工就是我这个规矩,不想干赶紧滚蛋,外面不知道多少穷光蛋争破头要进厂子呢!”
“钟先生,这是内地,不是香港,你不要太过分了!”杜芳就看不惯这种欺凌的姿态。“杜小姐,我们这是香港的工厂,你一个月赚多少薪水?想赚内地那点薪水,那边走。杜小姐,不要以为你做工做得好就可以乱说话啦,我不高兴分分钟开了你,你信不信?”钟先生指了指大门。
杜芳盯着工头,一字一句的说:“钟先生,我还真不信!”
这段时间,连队那边的工作都安排得差不多了,抽着空,魏东晓能到杜芳跟蚝仔这里过上一夜。他拎着用细麻绳捆着的几本书,踩着一架锈迹斑斑的铁梯子上去,进了一个由三角钢梁和木板搭就的小阁楼,阁楼里空间很小,因为堆满了各种杂物显得更加局促,窗户上没有玻璃,糊着破纸板。虾仔正趴在一个小矮桌上做算术题,屁股坐在一块包着报纸的青砖上,一副很认真的模样。魏东晓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伸出脑袋看虾仔写的作业。
虾仔边写边念念有声:(2254—899)*68/36等于……他拿着笔在题目上划了一下,开始边写答案边念着:2599.4444。魏东晓有些难以置信,以至于手里的书咚地掉到了地上。虾仔吓了一跳,扭头惊叫:“爸爸?!”
魏东晓笑了。“虾仔……我……我刚回来。你……”魏东晓眼光示意下桌上的本子,“你算的对不对呀?”虾仔扭头看了看作业,嘴唇动了动,显然是在心算。“对的。”魏东晓更吃惊了,眼睛一直盯着数字,自己努力心算着。虾仔看到了地上的书:“书,书!爸,给我买的书吗?”虾仔捡起地上的书,开始拆着。
魏东晓蹲在小矮桌前,用一张废纸开始算那道题,结果跟虾仔的一模一样。他不可思议地看看翻书的虾仔,问他:“你算题只在心里就能算出来吗?”虾仔随口答应了一下,依然在翻看那些书。魏东晓不再打扰他,起身去干别的了。夜里,杜芳上工回来,虾仔已经睡了,魏东晓坐在小桌前用笔写着什么,杜芳心理好奇,走过去,见他居然是在对着虾仔作业本算算数,更加吃惊。
“你……你是在检查虾仔作业?”。虾仔翻了下身子,睁开迷糊的眼睛看一眼父母,又转身冲向墙壁继续睡觉。
魏东晓将每个计算题都用笔算一遍:“我是很好奇,他怎么心算就能算这么准。”杜芳笑了。“你才知道啊,我们的虾仔是天才,真的是不用教,自己就会了。”杜芳说着,将上工的衣服脱下来,拿着盆去楼下洗漱。她脚步很轻,生怕吵醒楼下的母亲。
杜芳再回来,面貌焕然一新,走到床上坐下。魏东晓伸过手,将老婆搂在怀里。
“怎么今天回来了,不是前天刚回来过?”杜芳问。
“明天下连队了,回来看看。”魏东晓回答说,手抚弄着杜芳的头发。
“有空我去看你。”杜芳知道他不舍得,安慰他。“回深圳了,就不走了,后面的日子长着呢。”
“我可不信。”杜芳白一眼魏东晓,“部队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部队要是回驻地,我就申请转业。”魏东晓很硬气。“你舍得?”杜芳看着魏东晓。
魏东晓将杜芳搂紧一些。“舍得。当时为了找你跟蚝仔,我都写了转业申请,现在你在虾仔也在,我哪儿也不去。”
杜芳内心像吃了蜜一样。“等我们再把蚝仔接回来。”“是。到时候我们再搬进大房子。”“我们要三个房间。我们俩一个,虾仔一个,蚝仔一个。”
魏东晓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