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新界罗芳村,因为居住人群太过密集,导致垃圾太多,看上去一切都是乱糟糟的。
杜芳穿了一件脏兮兮的到处是补丁的渔民防水皮裤走过来。她看上去非常疲惫,头发也乱糟糟的,两眼无精打采。她在一间小屋前停下,用手拨开门口几件晒在电线上的旧衣服,走到了一个破乱肮脏的小屋前。屋门是旧铁皮做的,没有锁,只是用铁丝做了个钩子勾住。
杜芳在门口四下看看,伸手在皮裤里掏出几张脏脏的小面值港币。她攥紧手,拿下铁门上钩子,推门低头进去。小屋不大,几块铁板拼接围成,两块大板子在上头架成屋顶。昏暗的简易房里,一个床垫直接放在地上,蚝仔就睡在上面,手里还握着那只跟虾仔争抢过的竹蜻蜓。杜芳在床边坐下,满眼的温柔。
门外传来拖拖拉拉的脚步声,杜芳警觉起来,仔细听着动静。这些天,她如同神经质一般,有一丝风吹草动都会让她神经紧绷。她捞起窗边的一根铁棍,紧紧握着,直到脚步走近又走远,她才又平静下来。她将铁棍抱在胸前,身体慢慢靠在墙上,眼皮不自主地打起架来,随后沉沉睡去。再次醒来已近中午,是蚝仔跳进来把他叫醒的。蚝仔摇着她,说尧叔给他带了好吃的。杜芳醒过来,看到陈大尧站在床边望着她笑。
“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杜芳呵斥陈大尧。她这些天对他就是这个态度,她甚至不想见到这个人,但毫无办法,孤儿寡母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需要他的帮助。
陈大尧用木棍敲了敲门:这叫门吗?老鼠都挡不住,也就做个样子,防君子不防小人。
杜芳注意到他拄着一根木棍,手上还缠着绷带。“你就是个小人!”
陈大尧讪笑着,避开杜芳的眼神。
杜芳将蚝仔拉到床上吃着鸡蛋饼,又把陈大尧赶出房间,自己也跟了出来,顺手关上铁皮门。
杜芳:“托你找的工作,有消息吗?”
陈大尧:“先不急,找几个亲戚活动活动,拿到行街纸就好办了。”
杜芳:“香港的行街纸哪有那么容易的?”
陈大尧:“有钱能使鬼推磨!香港的那些差佬,别提多黑了。”
杜芳:“我们哪有钱?我这两天在渔场帮忙,从天黑做到天亮,才给十几块钱港纸。”
陈大尧笑:“这是刚开始,刚开始的时候都是有点难的。”
杜芳:“我想回家,我想回罗芳村。”
陈大尧抬起头,东看西看:“这不也是罗芳村吗?杜芳,你别瞧不起这些破屋子,这也是我们逃港的罗芳村的人一砖一瓦辛辛苦苦盖起来的。”
杜芳:“那这里也不是我的家。”
陈大尧掏出一摞小面值港币,递给杜芳。杜芳没有伸手接。
陈大尧:“我赚钱了,给蚝仔买点好吃的,再买几件衣服……”陈大尧。
回头看了眼电线上晾着的旧衬衫。
杜芳:“我有。”
陈大尧将钱塞进杜芳的手上。杜芳塞回去:“不要!我可以养活蚝仔。”
陈大尧:“再辛苦两天吧,等电子厂有工作了,你就可以去做工了。”
杜芳看了看陈大尧。“你到底在做什么?前面伤还没好,又有了伤。”
陈大尧心里暖和和的,她终于看到自己的伤了,终于担心自己了。“何树伟帮我找了份能赚大钱的活,我现在和他一起,跟着他老板混。”
杜芳:“你不是说何树伟混黑道了吗?……大尧,你好手好脚的,人又聪明,既然到了香港,先找份工作慢慢来啊。跟着何树伟那些人,当心有钱赚,没命花!”
陈大尧:“混香港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的。”
杜芳:“那也不能走偏门!”
陈大尧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人无夜草不肥,我们这些逃港的,无依无靠,没念过几天书,又没学过什么技术……不拼命,哪天才能出人头地?”
杜芳:“陈大尧,你真不要命了?”
陈大尧:“在香港想赚大钱,那都是拿命拼来的!没钱的日子我过够了,没钱我要这条破命干嘛?”
杜芳吃惊地盯着陈大尧。
陈大尧越说越激动:“话都已经说到这儿了,我也什么都敢说了!我陈大尧不怕多苦不怕多累,也不在乎这条烂命!我带着你娘俩来了香港,不给你们过上好日子,我陈大尧还是个人吗?”
杜芳轻轻地摇了摇头:“大尧,我希望你知道,这么来了香港,我不情愿,也不甘愿,迟早要回去找东晓的,我们一家在一起,我不怕苦不怕累……”
陈大尧:“你别天真了,都走到这一步了,你还能回到东晓身边吗?再说了,东晓在部队里有的是前途,几年一过,搞不好他都娶了新老婆,把你忘得光光了。”
杜芳:“那是我和东晓的事情,现在我和蚝仔在香港,东晓带着虾仔在家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没人照顾他们父子俩,也不知道吃的饱不饱!我一定要回去,我们一家一定要团圆。”
陈大尧:“阿芳,我劝你看开点,多少人盼着来香港到不了,现在咱们来了,我们是一定要过上好日子的。”
杜芳急了:“谁跟你我们!陈大尧,我杜芳是魏东晓的老婆,你永远都不要打我的主意啊!”
陈大尧笑了:“好了,好了,你别急,日久见人心,过段时间你会明白的。”
杜芳头一扭:“我阿芳就是死心眼,多长时间都没用。”
陈大尧:“嘿嘿,我们走着瞧吧。杜芳,你看看,你看清楚,这是香港!”
杜芳:“香港,香港怎么了?香港再好,也不是我的家!我决定了,这几天就带蚝仔回去!”
陈大尧:“回去?你怎么回去?香港和我们宝安,那是两个世界!相信我,杜芳,你再待一下,你就知道香港有多好了!”
杜芳望着罗芳村的方向:“不,宝安才是我的家!”
陈大尧不再跟杜芳说话了,他知道这个时候怎么说都没用。现在最重要的是拿到行街纸,让她有份安定的工作,这样,她的心就会踏实下来。到时候和大陆的日子一对比,她自然会选留下来。但行街纸太难搞了。他去找过自己早年嫁到香港的四姨,可老太太听说后连门都不开,只隔着铁栏杆递给他一小摞港币就让他走。陈大尧不敢回去见杜芳,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他带她来香港是想让她过好日子的,这种生活怎么留得下她?
后来,还是何树伟帮了他。那小子混上了黑道,在当地有了点小势力,迫切想要赚到钱的陈大尧看着威风凛凛的何树伟,仿佛看到了希望。他们去帮老板讨要摊位费保护费,碰上老实的就痛快给了,碰到难缠的或是硬气的,少不了动刀动棒,身上挂彩是家常便饭。对陈大尧来说,他什么都不怕,只要能把杜芳留在身边,就算是得罪了全世界,他都敢。他最担心的,就是杜芳永远都不接受他,他真不知道那该怎么办。没有别的办法,他只有努力对她好,对蚝仔好,让她看到他的心,他祈祷她能看到他的心。
最近风声紧,弄的很多逃港过来的人不敢出去上工,导致电子厂人手奇缺,四处招工,陈大尧终于趁机搞到了名额。杜芳看到招工单的时候,高兴坏了,像个孩子一样望着陈大尧笑,陈大尧也笑,但是不忘告诉杜芳,耐心一点,你看,总会有好结果的嘛。杜芳看看陈大尧,小心地收起招工单。这两天,她也想明白了一点,既然来了,就赚点钱再回去,能给家里起上新房是最好的,到时候,东晓也一定会原谅她的。
她很珍惜这次工作机会,手又快又巧,做起活儿来比其他女工好很多,蚝仔则帮着她将配件整理好放在备料箱里。她身边有个长头发女人,操一口地道的港式粤语,让她不要那么拼命,在香港只要肯吃苦,就一定能熬出头。杜芳只是笑笑,手下的动作却并没有慢。不远处,那个长相猥琐的监工边看着女工们干活,边往这边走过来。“你还是小心一点应付他为好,他不高兴了,你的钱都有可能拿不到。”长发女人低声说。杜芳这才抬头,看到监工正冲她咧嘴笑,露出大黄牙。杜芳没有回应,接着干活。监工走过来,碰碰杜芳的胳膊,示意杜芳跟他出去。杜芳迟疑了一下,看了看长发女人,那女人冲她挤下眼睛,说你去吧,孩子我看着。杜芳这才跟着监工走出去。
监工40出头,因为精瘦,脸上有很多褶子,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衰老。
监工:“我盯着你呢,看了你一天了。”
杜芳有点着急:“海叔,我可没偷懒。”
监工深深吸了口烟,眼睛望着天:“你从上午9点干到现在……”又看看手腕上的电子表:“十来个小时了。机器嘛,也得休息保养,你这么靓的女人,何必这么辛苦?”
杜芳笑了笑:“等行街纸办下来了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监工看着杜芳笑容,有点呆:“……行街纸那么好办吗?你不要相信外面那些男人,都是骗你的。”
杜芳:“海叔,谢谢你了,我身体好,顶一个班就是20块呢。”
监工:“放心吧,阿芳,有海叔我罩着,这厂子里,没人敢欺负你。”
杜芳:“谢谢海叔了。”
监工突然猥琐的笑了:“阿芳啊,像你这样靓的女人,没得男人爱,没天理啊。你别这么劳苦了,海叔我心疼。”他一口吐掉口中叼着的香烟,扑上去就去抱杜芳,开始动手动脚。杜芳躲开他。
杜芳:“海叔,别这样啊,别这样。”
监工:“哎呀,你就别装了,工厂里的大陆妹,我见到多了。”
一面说着,一面变本加厉的纠缠。杜芳推开监工,一脚踢中他的下体。监工一声惨叫。杜芳跑开了。
魏东晓陷入了完全疯狂的节奏。他跑海边跑联防站,跑一个个的收容所,只要有丁点杜芳或蚝仔的消息就立即跑过去。今天一早,有人捎话给他,田广福让他去一趟,他心里纳闷,找他干什么呢?到了才知道,田广福昨天下午去开县里的防逃港工作电话通报会的,听到一个消息,有部分罗芳村的逃港分子被关在荔枝山收容所。魏东晓立即脑袋充血,拿了公社介绍信马不停蹄地赶到荔枝山收容所。可那儿的民警看都没看介绍信,就隔着大铁门丢了出来,说人太多,等查清楚了会通知公社派出所领人。魏东晓不干了,他认定老婆儿子在这里的可能性很大,坚持要进去看看。还有人想要进劳务管教所找人的,简直是笑话。那民警变了脸,都要开门驱逐他了。魏东晓急中生智,干脆喊自己是逃港分子,来自首的。民警还是不理这茬,说你喊也没用,自首去公安局,我们这里不管。这回魏东晓可没办法了,思量半天,索性抓着铁门就往上爬。这回民警怒了,直接按了警铃,随后有两个民警冲过来,拔枪对着魏东晓,逼他下来。魏东晓也不在乎,说自己早见识过了,死也不在乎。最后,其中一个民警大刘没办法,说地区公安处的董科长在管教所里头呢,你进去自首吧。
就这样,魏东晓见到了董连成。董连成时任预审科科长,常驻收容所办公,这段时间,几乎没日没夜在审讯,已经累的脱了相。魏东晓进来的时候,他埋头在一碗米粉里,吃的呼噜作响,弄的魏东晓都听到自己肚子咕咕叫。董连成抬起头来,胡子拉碴,眼睛挂着红血丝,冷冷看了一眼魏东晓,继续将米粉吃完。
墙上挂着毛主席画像,写着“坚决抵制资本主义糖衣炮弹”的宣传语。董连成迅速吃完饭,和大刘一起审讯魏东晓。魏东晓意识到这个董科长不好对付,从他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所以大刘问什么,他就说什么。
大刘:“你说自首,是不是跟组织逃港犯罪行为有关?”
魏东晓跳了起来:“我是想进管教所找我的老婆,你们不让我进,我才编的假话。”
董科长:“有没有逃港行为不是你说了算的,得我们审完再定。”
魏东晓:“民警同志,我说的千真万确。我叫魏东晓,是现役军人,我的服役部队是基建工程兵00029支队,请你们核实。”
大刘:“你有什么证明文件吗?”
董科长看了大刘一眼:“大刘,这你也信?比这位狡猾一百倍、一千倍的犯人我都审过。先关一天再审!”
再审结果还是一样,这回大刘动摇了,跟董连成说魏东晓不像撒谎。董连成看看大刘,鼻子里发着哼哼声,显然对这个结果很不信任。他自己钻进审讯室,再审魏东晓。这次审讯中,魏东晓了解到,他们抓了几个蛇头,知道何树伟雇了一艘伪装成水警巡逻艇的民用船,有个男人接走了一个叫阿芳的一家三口。
魏东晓眼珠子都瞪圆了:“他们不是一家三口,那是我的老婆我的儿子,陈大尧就是个浑蛋。”
董连成似乎没听到他的话。“魏东晓,我们的政策你也明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雇佣了何树伟,花了多少钱?”
魏东晓恍然大悟,他们是把他当成陈大尧了。“那不是我,那是陈大尧,是陈大尧拐走了我的老婆儿子。”想了想,“这么说,他们是逃走了?”
董科长:“你不是带着老婆儿子一起跳海游到香港那边了吗?现在你来自首,我们会尽量争取宽大处理的。”
魏东晓跳了起来:“我说了,不是我!你长不长脑子,我都去了香港,我还跑回来自首?!董科长,我没有逃港,也没有组织逃港,和我老婆杜芳一起上了巡逻艇的那个男人可能是罗芳村会计陈大尧,请你们认真查一查。”
董科长:“查?都清楚了,直接让公安处来提人就行了。”
魏东晓傻了眼,嚷什么都没用,还是被扭送着上了车。上车的时候,大刘还匆匆跑去找董连成,说他联系了凤凰公社书记田广福,说确实有这么个人。但董连成说已经定了,不要再管了。大刘便不再说什么,跟魏东晓一起上车的,还有十几个农民模样的人,由大刘和两个民警一起押着。魏东晓试图打听要把他们送到哪里去,大刘只是说到了就知道了,魏东晓心里不停在打鼓,按照董连成说的,他就是逃港的组织者,罪肯定轻不了,何况一时半会也没人能帮他洗清冤屈。他感觉脚有些麻,动了动,突然感觉后面捆着手的绳子没那么紧,再使劲挣了几下,感觉又松了很多。
突然,卡车在路中间停下来。“水箱又漏了。”司机抱怨着跳下车。
大刘扭头看看路面,又转回头死死盯着眼前这几个人,突然注意到魏东晓在扭动身子,立即冲过去按住魏东晓,“干什么?你给我老实点儿。”
不成想,有几个农民模样的人早把绳子弄开了,一下子站起来,反而将大刘给按住了。随后,另一个民警也被控制住了,那些人扒走了大刘和另外一个民警身上的枪,对他们拳打脚踢。
魏东晓一时搞不清到底什么来头,但看到民警被打,忍不住训斥那几个人:“你们干什么?”一个男人将枪口对准魏东晓。
“开枪,开枪马上就有人来抓你们。”大刘盯着拿枪的男人说。
男人没说话,枪口对着大刘就是一枪。大刘的肩膀立刻鲜血直流,“你们……!”魏东晓想起身跟他们对抗,大刘却一把拉住了他。
那几个男人随即跳下车,朝山上的荔枝林跑去。
“他们是逃犯。”大刘说着,的司机和另一个民警已经向荔枝林冲过去了,魏东晓也从山路的一侧爬上了荔枝山,听着枪声和动静辨别着追赶那几个人。他跑得挺快,因为那边有周边民警加入围追堵截,逃犯跑到了魏东晓这边,跟魏东晓正面撞上,动起手来。逃犯都是凶猛之徒,却被魏东晓缠得不能脱身,随后赶来的民警和魏东晓一起,将人拿了下来。
他们最后找到大刘,他的腿也受伤了,血顺着裤子直往下滴答,一瘸一拐往车这边赶。魏东晓扶着大刘。“谢谢你,魏东晓。其实你有机会逃跑的!”
魏东晓:“我干嘛要跑?我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要走,也得堂堂正正的走。”
魏东晓扶着大刘走在最后头,远远看到一辆车停在他们车的旁边。
“来接应的了?”大刘皱皱眉,“不像啊,公安处没这么好的车。”
魏东晓凝神细看:“好像省委梁副书记。”
“什么?”大刘吃惊地看着魏东晓,不相信他说的话,更没想到这个人居然这么有来头。
“我们到底是要被送到哪里去?”魏东晓看看车上还有几个农民根本没动地方,还老老实实待在那里。“劳教,关上一两年,其实是私下里让他们帮收容所开荒种地。”大刘低声说着。
“一两年?!”这回换成魏东晓震惊了,看来他真应该跑掉,而不是自己走回去,再被关上两年。可他低头看看大刘的腿:“不行,你得赶快去医院。”他加快了脚步扶着大刘往山下走,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山下的人正是梁鸿为,他带着秦秘书到下面考察,听到枪声,便拐过来打听情况,见逃犯没抓回来,就特意等在那里看情况。
“梁副书记!”魏东晓远远冲梁鸿为打招呼。
梁鸿为眯起眼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这个开着拖拉机带他跟方向东查看民情的魏东晓。梁鸿为亲自将大刘送去了医院,又让魏东晓陪着他去一趟荔枝山收容所。魏东晓巴不得梁鸿为能了解更多民情,自愿当向导。
当董连成看到魏东晓出现在收容所院内的时候,眼睛都瞪圆了,吼着:“是谁把逃港犯给放了?将他绑起来!”魏东晓吓坏了,跟梁鸿为求助:“梁副书记,我是陪您来的,您可不能见死不救。”
梁鸿为看看魏东晓笑了。“先等等。”
邓大明也出来了。他是收容所的所长,听说是省委来了人,走出来看个究竟。“省委的?哪个部门的?前几个月,省里的李副省长来我们所检查工作,对我们的工作很肯定。”
梁鸿为:“你贵姓?”
董科长:“这是邓所长。”
“哦。邓所长。”梁鸿环视院里大树上捆绑的百姓,“这是什么情况?”
邓大明:“都是劳教的犯人,不服管教。”
“是吗?我可以和这些犯人谈谈吗?”梁鸿为说着,走向那些百姓。
“等等!”邓大明追上去,“这位老同志……我们这里可不是随便进的,再说了,冒充省委领导是犯法的。”
梁鸿为没有吭声,又转向旁边的几间房子,从窗口往里看,那里关着很多百姓。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喂,你听见没有,再看来看去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邓大明吼着。
“把他带下去,绑树上。”董连成冲抓着魏东晓胳膊的两个民警说。
这时候连续几辆吉普车开进了院子,车门打开,跳下了十几个荷枪实弹的军人,军人们开始在院子里布岗。一个军官走近梁鸿为,敬礼:报告首长,省军区警卫部队向您报到!梁鸿为点点头。
秘书走过来:“邓所长,这是省委副书记梁鸿为同志。”邓大明傻眼了,结结巴巴的:“梁,梁,梁副书记……”董连成先是一惊,很快又转过弯来,急忙走上前,对梁鸿为赔笑:“梁副书记……”
梁鸿为:“魏东晓同志是名优秀的现役军人,在这次防逃港工作中,做出了很大的贡献。这位同志,我能不能为魏东晓同志做个证明?”
董连成脑门上直冒汗。“我……我……梁副书记,我……我冤枉了好同志,我……我错了,我这就向魏东晓同志赔礼!”他急忙跑到魏东晓身边,笑嘻嘻看着魏东晓,“对不起了,兄弟,让你受委屈了。”
魏东晓看看拉着自己胳膊的董连成:“我说董科长,真的不是所有人都是逃港犯人,什么事还是需要真正去调查清楚才好下结论。”
“是是是。”董连成笑嘻嘻的。“我就有一个问题想问你。”魏东晓看着董连成,“我老婆杜芳是不是真的去了香港。”“按照蛇头的交代,八成是去了,但也不排除意外的可能。”董连成低声说,“其实我们家也不少亲戚跑过去了,拦也拦不住。”
梁鸿为一直到傍晚都没走,跟很多农民了解了情况。
农民甲:“前年,樟脚村和角头村几百个社员计划逃港,没逃成,派出所带了几车子几十号民兵去捉人,一次就给他们捉回来几十个。”
梁鸿为:“管教所把你们一关就是一两年,你们为什么不跑?”
农民乙:“跑有什么用,他们再去抓啊。”
农民丙:“邓所长一上任,王法就硬了。现在开荒垦田,上劳教的群众四五十个,都是从边防线抓来的,受大罪了,也不敢跑!”
梁鸿为双手握着放在桌子上,气得发抖。
农民丁:“动不动就把干不动活的人捆起来,不给饭吃不给水喝,有个樟脚村的,两只手都被草棘子划烂了,再没法受这罪,跑了几次,总算是让他跑了。”
梁鸿为把邓大明叫了来:“劳教逃港百姓是谁定的?省里同意你们这么干吗?谁给你们这么大胆子,私下就这么乱搞?”
邓大明:“梁副书记,一直都是这么搞的啊……”
梁鸿为:“简直无法无天!你们就这样随便抓人?”
邓大明:“梁副书记,也不全是我们的错啊。基层政府也怕了那些逃港的群众,有些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有的蚝民赶海捞不到蚝,把口粮拿到香港中英街那边黑市上卖几个钱,这就抓了;还有的是跑过中英街去做点小生意;管教所还有几个犯人是对现今逃港政策不满意,发了几句牢骚,基层派出所就把他们送来了……”
梁鸿为:“这里关着的不只是逃港的群众!”
邓大明:“梁副书记,各地都是闻逃港就色变啊,有逃港倾向的人,就得扼杀在萌芽中,难道留着他们去组织煽动逃港吗?依我看,这个逃港的行为,涉及到严重的阶级斗争啊,就应该把这些叛国叛党的人拉到荔枝山好好劳动教养,开山造田,给他们一点苦头吃吃……”
梁鸿为怒不可遏,“砰”的一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那一天,几乎各个公社大队都派了人来,将自己村的百姓带回去了。邓大明和董连成只有老老实实听命,看着魏东晓带着各村的人做登记。
因为秦秘书明天还要去香港办事,所以只好提前离开。在回去的车上,魏东晓问了很多问题,梁鸿为有的回答了,有的没回答,他说,我们的国家还在发展阶段,我们也在找更好更适合的方法,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魏东晓又变相的问了梁鸿为,自己能不能跟着去香港,他没别的意思,就想将老婆儿子找回来,被梁鸿为断然拒绝了。因为疲惫,加上车子在路上不停颠簸,梁鸿为很快睡着了。魏东晓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确认他睡沉了,才凑到副驾上坐着的秦秘书边上。
“秦秘书,你们明天是要去香港办事吗?”
秦秘书:“是省里招商局的船要去香港办事,梁书记临时通知你们宝安的方书记还有我,一起去香港。”
魏东晓:“……秦秘书,能不能带上我啊?你也知道,我老婆在香港,我想把她找回来。”
秦秘书回头看了一眼睡着的梁鸿为:“怎么可能!去香港都是要提前办手续的,你又是现役军人,刚才梁书记不是已经说了,不可能让你去的。”
魏东晓:“秦秘书,我明白梁书记的难处,很多事他不方便办,你想办法帮帮我。”
秦秘书:“魏东晓,书记都不敢答应你的事,我敢答应,你是要害我吗?”
魏东晓很失望:“那你告诉我,明天你们几点走,坐哪条船行不行?”
秦秘书:“告诉你有什么用?你又上不了船。”他回过头,看着前面的路,不再说话。魏东晓沉思着,也不再说话了。
当晚,魏东晓在县委大院堵着方向东,想要找他通融,却被方向东狠狠批评了一顿,让他赶紧回部队别添乱。魏东晓不死心,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来到了码头上,打听到2号码头上的船是招商局去香港的,就蹲在那附近守着,伺机上船。
一个穿着厨师服装的小眼睛男人提着泔水桶从职工食堂后门走出来,把泔水倒在门口一旁的大桶里。魏东晓守在对面,他听到肚子在唱空城计,就跟着小眼睛厨师也进了后门。从后门过去正是食堂。魏东晓鬼鬼祟祟想要穿过厨房,却被小眼睛厨师发现了。“喂喂,干嘛呢?”“哎呀,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食堂的大师傅。”魏东晓笑呵呵地说。厨师警惕的看着魏东晓。
魏东晓:“我是招商局船上的。省里的秦秘书没吃早饭,县委方书记让我赶紧跑食堂来要几个馒头。秦秘书是省委梁副书记的秘书,代表省委的。我们宝安的方书记,方向东书记你见过吧?方书记能让省里的领导饿着吗?”
小眼睛厨师点点头:“那是不能。”
魏东晓:“赶紧给我找几个馒头。”
小眼睛厨师有点怀疑的:“802船不是有食堂吗?”
魏东晓:“是有,可是没馒头,人家秦秘书是北方人,就要吃馒头。”
小眼睛厨师:“馒头食堂也没有了。”
魏东晓:“啊,没有了啊,那我赶紧上船了。”他转身想离开。
小眼睛厨师一把抓住魏东晓,说:馒头真没有了,对不住啊……哎,同志,我带你去802船上再看看吧。”
两人一起跑到码头上,却发现802船已经开走了。
“哎呀,来不及了!”小眼睛厨师叫着。
魏东晓急了,冲着船直晃手,可船哪能因为他叫就停下。眼看着船越开越远,魏东晓“噗通”跳进了海里,冲着船游过去,愣是把厨师吓傻了。
方向东迎风站在船头,一直看着前方。秦书记从船舱走出来。“方书记,风很大呀。”
“是,都5月底了,还挺凉的。”方向东扭头看着秦秘书,“秦秘书,梁副书记把你派到蛇口来搞开发区,你就没点想法?”
秦秘书:“您是问我后不后悔么?不后悔。只可惜省里就划了蛇口半岛2.14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地方有点小。”
方向东大笑:“小秦啊小秦,看不出你野心还不小啊!嫌蛇口地方太小折腾不出浪花?”
秦秘书笑:“是雄心,不是野心。有点雄心不好吗?方书记,您可是蛇口实验区筹委会的一把手,我就是梁副书记送下来到您这学习锻炼的。”
方向东微笑:“不要嫌蛇口地方小,梁副书记给我打电话,说省里已经向中央请示,在深圳、珠海、汕头几地试办出口特区,中央基本上同意了,再过几个月,就会有正式批复下来。”
突然,周秘书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着:“方书记,秦秘书,好像有人在追着我们的船……”方向东和秦秘书相互看一眼,急忙走到船后。大海里,果然有个人一直追在着船的方向奋力游着,见船上有人看,还不停地挥手,显然在喊着什么,因为声音大,也听不清。
秦秘书皱着眉头:“我怎么看像一个人?”
方向东看看秦秘书:“不会是魏东晓吧。”
秦秘书:“那您看这人我们是救还是不救?”
方向东生气地反问秦秘书:“你说呢?”
秦秘书笑了:“方书记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志被淹死。”
方向东用手指点着秦秘书:“你呀你,我真怀疑你们是串通好的。“还愣着做什么,救人。”
杜芳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收容所。没错,她回来了,而且是连夜游回来的。她在电子厂的工作很憋屈,除了那个监工海叔经常给她穿小鞋,知道她没有行街纸,不按时发工资她也不敢闹,所以拿钱总比别人迟几天。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杜芳想,只要自己能干肯干,他就是赖,等拿到了行街纸,也会改变的。但梦很快就破碎了。香港警察开始挨着厂子搜查,到杜芳所在的电子厂时,刚进来,就有个男工跳窗户跑了,有两个警察追了出去,剩下的两个在里头挨着检查。那个长发女人有经验,告诉杜芳没有行街纸赶紧跑,千万不要让差佬抓到遣返。杜芳很犹豫:就这么跑了的话,这些天的工钱白搭了不说,恐怕又要好一段日子没工作,那种没着落的日子她不想过。但这两个警察显然办事很认真,没打算放过一个人,挨着检查证件。最终,杜芳还是蹲下身来,抱起睡着的蚝仔,弯着腰绕开警察的视线,跑出了车间。身后有警察在喊站住,还有脚步声紧追过来,杜芳没命的往前跑,跑出厂子,绕进小巷,一直跑到筋疲力尽,靠墙蹲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这时她才看到,蚝仔早醒了,正瞪着大眼睛看着她呢。那一刻,她不知道该跟孩子说什么,蚝仔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她将蚝仔紧紧抱在怀里。
杜芳没有回陈大尧帮她在九龙找的住处,而是去了最初的简易房。到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值勤的警察都没有了踪影。杜芳推门进去,打开灯,陈大尧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地上的破床垫上,一把弯刀扔在地上,刀上还有血。杜芳拖着沉重的脚步进来,用脚踢踢陈大尧,陈大尧睁开眼看看杜芳,又睡回了原来的姿态,显然他也很累了。杜芳又用力踢了陈大尧一脚,他才磨磨蹭蹭起来,挪开了地方。杜芳将睡着的蚝仔放在床垫上,和陈大尧走出门去。
陈大尧疑惑的问:“怎么回这儿了?”
杜芳说:“我要回宝安。我跟你说过了,这里不是我的家。”
陈大尧:“阿芳,我千辛万苦才把你带到香港,我容易吗?过去那种日子你还没有过够?我他妈的宁愿在香港做条狗,也不在大陆做个人。”
杜芳:“那是你。不是我,如果不是因为你带走了蚝仔,我怎么可能跟你到香港,我的大儿子和老公都在罗芳村,那里才是我该在的地方!我不想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她开始流泪。“不要再拿香港有多好的话来诱惑我,香港再好,没有魏东晓,没有虾仔,也和我没有关系!”
陈大尧拉杜芳的手,杜芳立即甩开。“阿芳,你听我说,现在这日子都是暂时的,你是刚离开家,有些不习惯!再说这段日子,香港抵垒法执行得很严,界限街上都是警察。但是我已经找老板办行街纸了,老板说了,过两天先弄个假行街纸,这样就不怕差佬查了,所以……”陈大尧耐心劝着。
“没有所以,陈大尧,你给我听清楚了,我不想留在这!我要回家!”杜芳斩钉截铁。
陈大尧生气了,大声说:“你回去,你怎么回?难不成你要游回去?再说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苦日子你还没过够?!”
“只要能跟东晓和孩子在一起,什么苦我都不怕!”杜芳看着陈大尧。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挖着陈大尧的心,他一把抓住杜芳的肩膀:“阿芳,难道你的心是铁做的吗?我……我,为了你,我连命都不在乎,可你心里还只有魏东晓,只想着大陆那个穷日子。”
“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了。”杜芳摇摇头,“我在工厂看到香港的报纸了,那天逃港,死了好多人,上百个拉尸佬忙了几天,才把尸体埋完。陈大尧,你知不知道你可能害死了很多罗芳村的人?”说完,她别过脸去看向别处。“东旭和阿琴到今天也没消息,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我顾不了那么多,再说了,都是大家自愿,又不是我逼的!”他狡辩着,“再说了,我们也差点葬在大海里。阿芳,你听我劝,千万不能走回头路啊,那是一条绝路,看不到任何希望的路!”
“我想好了,明天我就带着蚝仔走沙头角,从中英街跑过去。”她的目光坚定,全然不似在说笑。
陈大尧焦急地:“这些天气氛很紧张,沙头角那边根本就过不去,再说,差佬把船都管起来了,你又带着个孩子,怎么过去?”
杜芳想了想,语气坚定。“我想好了,我一定要回去。”她看着陈大尧,“我知道你带我来香港是想过好日子,但是,你找错人了,我有老公,除了魏东晓,这辈子我是不会跟别的男人的。用了你的钱我都记着数,总有一天,要不你堂堂正正的回大陆,要不我堂堂正正的来了香港。这份情,我能还的肯定加倍的还你,还不了的,你也别怨我……”
杜芳心意已决。陈大尧没办法,只好佯装应了她,天亮后陪她去看了路线。哪里都有警察巡逻设卡,有的路口甚至被封了起来。
“看看,这么多警察,很难走出去的,那些香港阿三,见到海里有人就开枪的,你还带着个孩子……”陈大尧希冀能让杜芳打退堂鼓。
“我就天黑游过去。”杜芳说。
“妈,我怕……”那夜的经历,如同噩梦,蚝仔坚决不愿再经历一次。
“蚝仔!你不想回去找哥哥和爸爸了?”杜芳试图劝说蚝仔。蚝仔撇了撇嘴,想都没想就摇了头。杜芳生气,抬手要打蚝仔,陈大尧拦住了杜芳。“他这么小,害怕也是正常的。”。
“我不去,我不去海里。”见杜芳要打自己,蚝仔大哭起来。
“好,我们蚝仔不去海里,我们蚝仔就在香港,尧叔给蚝仔买最好吃的鸡蛋仔。”陈大尧抱起蚝仔哄逗着,一边拿眼觑着杜芳,“你看看,为了蚝仔,就先留下来,以后慢慢找机会。”
杜芳一直一直不说话,最后,她抬起头看着远方的海。“我要回去,就是死在海里,尸体也要飘回去。”
陈大尧不说话了,这么久的努力都白费了,这个女人还是要走。“要不,你把蚝仔留下,总不能带着孩子冒这个险。等这边稳定下来,我把蚝仔给你送回去。”虽然很寒心,但他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杜芳转过脸来看着陈大尧,目光里有了一丝柔和。陈大尧知道,她同意了。
杜芳就是那晚上从海里游过来的。陈大尧抱着蚝仔躲在树后,目送着杜芳跳进海里。她游了很久,感觉全身都没有力气了,任由海浪将她推到岸上,她就睡着了。等醒来看到自己在收容所,才知道,她回到了宝安。她试图找个人说清身份,可是没有人搭理她,因为那里的人太多了,需要一个一个排队来。但总算是回来了,杜芳很欣慰,却不知自己的老公正冒着生命危险跳到海里去香港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