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州近来的天气不知为何,不是起狂风,便是落暴雨,本是繁华的街道上如今的行人已是寥寥无几。
黑色的靴子踏在这条漫长而又寂静的街道上,男子眉眼浓重,神光内敛,暴雨冲刷而下,那一袭黑色的飞鱼服却丝毫不湿。
他便是当今大周北镇抚司正五品千户雷千放,在抓了徐坊后第二天他便收到一封密信,信上没有署名,只有数字——三日之后,醉仙楼上,夜过二更,还请一见。
如今已过二更,他应约前来,便是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步伐轻轻迈动,不过三四步,便已走过数十丈。
“轰隆”,毫无征兆的,黑色的天空响起了沉闷雷声,紧接着闪电划过,刹那间,天地宛若白昼。
雷千放停住了脚步,他离醉仙歌还剩半里路,可是他过不去了。
一道身影于这漫天雨幕中隐约浮现,他站在雷千放身前不过数丈距离,可雷千放感觉仿佛有一座大山拦截在这条路上。
抓徐坊是一个局,无论徐坊有罪也好,无罪也罢,因为他是陵州的都转运使,所以他便被抓定了。
都转运使,掌一州财政运转,而光凭这个只能,他便能令陵州一大部分的官员无端下马。
他在传递一个意志,这同时也是太极殿中那位的意思,如果此案已成铁案,那么陵州亦会有相当一部分官员人头落地。
而在这种重压下,陵州官员势必会产生分化,那些与魏洛被害一事无关的官员在这种情势下一定会对雷千放言明此事的一些内幕来表明自身的立场。
而那些背后之人,在这种时时刻刻处于提心吊胆情况下也势必要寻他找一个平衡。
事实证明,他对了,那些人果真沉不住气的来寻他,可他也错了,他万万没想到那些人已经疯狂至此,敢在这个时候杀他。
因为这样做,便是破坏规则,在他布这个局之前,哪怕是他们让阎罗殿杀手来刺杀他,都属于规则之内,可是当他布完这个局后,他们再这样做,便是破坏规则,他们若是破坏规则,那太极殿的那位也会无所顾忌。
他没曾想过那些人已经疯狂至此,难道他们没有想过一位人中帝皇真正发怒的后果吗?
雨,似乎更大了。
那道身影从雨幕中走出,走到了雷千放的身前,是一名眉清目秀的年轻僧人。
“一心寺!”
雷千放不可置信的低呼道。
今天超出他预料的事情太多,可哪怕是那些人不顾规则杀他都比不上会有一名一心寺的僧人出手杀他来使得他更震惊。
一心寺,与少林并称天下佛寺,其中的僧人只修一中禅,被誉为“一心一意一生禅”,那些僧人心境之坚定,除了禅法的进境,再无它物可令其动摇半分。
而论佛法,除了少林能与其比肩,哪里比得上那一心寺中佛法之精深,所以雷千放想不到是什么代价使得一名一心寺的僧人来杀他。
“为何,”雷千放忽然平静下来,轻声说道,眼中似有火焰燃烧起来:“你们这些和尚便不怕卷入王朝之间的大因果吗!”
“阿弥陀佛,”年轻僧人低吟一句佛号:“世间万物皆有定数,大人今日当上西天是你的劫,来日若是寺院因此事遭劫亦是本来之定数,何来畏惧。”
“你们这些和尚都说慈悲为怀,而现在,慈悲在哪!”
“自然在心中,”年轻僧人平静说道:“师尊曾言小僧心中有一粒尘埃始终无法拭去,可小僧苦研佛法二十年也找不到那粒尘埃,如今,小僧要亲手放入一粒尘埃再拭去,想必如此也可得圆满。”
“待小僧日后成佛,用大慈悲渡众生,那大人今日之劫,也是众生之福了。”
年轻僧人双掌合一,垂眸做揖。
雷千放已经认出来这位年轻僧人的身份。
当今人榜第七,“小如来”圆觉。
他长笑一声:“不过一派胡言,你要战,那便战!”
“让雷某看看,你来日能不能成佛。”
刀光如电一般闪现在雨幕中,狂暴的杀机笼罩向那年轻僧人。
年轻僧人依旧平静,只是那只洁白如玉的左手缓缓探出。
........
与此同时,那醉仙楼上,一身淡蓝色长衫的男子端坐在一张酒桌上,他的面前静静站立着一灰衣老叟。
他于约定时间提前了半个时辰,本是一人前来,来观那堂堂千户之死,这对他而言,本是绝世的盛景。
可那老叟却在他前脚刚刚步入这醉仙楼时也来了,他们便这样沉默的对峙了半个时辰。
终于,男子浅笑开口:“先生已经立了如此之久,何不坐下饮一杯淡茶。”
老叟胸前抱着一个长匣,干哑地声音响起:“担不起曹大人一句先生,大人面前,岂敢落座,公子知道也会怪老奴坏了规矩的。”
“能有先生这般大才为仆,那位公子想必也是非凡,”男子赞叹了一句,忽然眼神一寒,不怒自威:“只是你知道,你拦不住的。”
“那位还不能死,公子说老奴挡住大人便可以了,剩下的由它来。”
老叟没有说它是谁,只是忽地沉默了。
“呵呵,”男子轻笑一声,不再言语。
........
街道上,雷千放的身影快到了极致,道道残影显现在这虚空之中,刀光如浪潮一般涌向那年轻僧人涌去。
忽然,那千百刀化作了一刀,恍如一道霹雳一般自九天垂落。
“铛”的一声,仿佛是金石碰撞的声音响起,雷千放那迅捷的身影消失,连人带刀被那股巨力震退数步,一缕鲜血自他口中溢出。
自雷千放出手起便一步未移的年轻僧人眉眼依旧平静,他轻声开口:“大人斩了小僧四百六十二刀,小僧便还大人一掌,请大人上西天。”
他走出了半步,大拇指微微向内扣住,一掌向前。
一道巨大的掌印随之出现在雨幕中,随之而来的是那璀璨的无量光,道道佛者梵唱之音于这片天地间回荡。
一心寺与少林并称天下佛寺,他们的武功传承确截然不同,唯有那似是佛祖传下的《如来神掌》,一心寺掌握四式,少林则掌握剩余五式。
而年轻僧人施展的便是《如来神掌》第一式,佛光初现。
恐怖的风压向雷千放涌来,那一道掌印看似缓慢却快如流光般推动着。
“吼。”
一声怒吼自他喉咙深处涌出,全身气机流转到了极致,仿若大江一般,弹指之间便有六十里,昔日那斩落阎罗阁杀手的那一式再现。
光明再现,风雷之声不断炸响,那一柄刀仿佛游龙一般斩向前方。
无尽的光与热开始扩散开来,一圈巨大的气浪向外震荡。
雷千放的刀碎了,他靠着那最后一小截刀身勉强撑在地上。
年轻僧人依旧平静,只是眸子深处似是有些意外,他没想到雷千放竟能接住他一式如来神掌。
可也仅是如此了,他伸出一根洁白的手指,朝雷千放点去,风雷再起。
雷千放看着那根手指,眼中一片绝望,他没想到同为阳神境差距竟然会有如此之大。
........
醉仙楼上,老叟微闭的眼眸一睁,他怀中的长匣开始震动。
男子喝茶的动作也随之猛然一顿,眼神先是疑惑,而后释然,最后便是苦笑不得。
这般雄浑而蓬勃的剑意,敢言一剑镇压人榜第七,偌大的陵州,也只有那位了。
只是,他为何要出手救雷千放。
男子来不及细想,因为那匣中之剑已经出鞘,任何言语似乎都无法形容接下来的一切,哪怕是以男子的阅历,此刻脑海中闪过的也只有璀璨二字。
那从匣中出来之物,准确地说并非是一柄剑,而是一道光,一道恍若冰霜凝成的剑光。
这道剑光冲天起,那九天之上的月华似是被此吸引,漫天的光亮纷纷融入这道光中。
周围的一切都暗了下来,唯有这道璀璨的剑光仿佛永恒。
一剑西来,天下俯首。
男子于楼头眺望着这已然消逝了的剑光,忽地轻轻一叹:“果真是绝世的一剑。”
........
年轻僧人的那根手指停了下来,素来平静的他此刻眼眸的终于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的灵觉告诉他,再不回头,他会死。
无尽的佛光再次绽放,一尊尊金身佛陀虚影在年轻僧人的头顶上显现,地涌金莲,梵音回荡,年轻僧人此刻像是真正的佛子降世。
那滔天的雨幕被这股恐怖的天地元气震荡上天。
远比之前强数十倍的《如来神掌》第一式再现,这才是真正的“小如来”。
这道掌印带着恐怖的天地元气涌向那一道璀璨的剑光。
没有任何巨响,那道剑光仿佛就像斩破幻影一般才一接触便将那恐怖的佛光,那道道金身佛陀斩的支离破碎,然后...狠狠斩在年轻僧人的身上。
“滚。”
再不复一贯的温和,一道清冷淡漠的话语突然在天地间炸响。
年轻僧人咳血,他的左胸心脏旁一寸已经被贯穿,上面的恐怖剑意弥漫。
他知道,这样的结果已经是那位手下留情了。
没有呐喊,没有不忿,年轻僧人转身迈步离去。
雨幕,再次落下。
璀璨的光华散去,这是一柄通体晶莹剔透,宛若雪霜浑然天成般的三尺长剑,斜斜插在地上。
剑身下方用小篆铭了俩个字——长生。
雷千放看着这柄剑,心中有些苦意。
一抹阴影笼罩下来,他扭头望去,那一道似是永远衣冠胜雪的身影不知何时撑着一柄青色的油纸伞静静立于他身旁。
“此番多谢贤侄了,”雷千放苦笑开口。
“不过小事罢了,”青年的声音依旧温和无比。
他抬手,那柄剑倒飞入手,而后转身离去。
一抹白衣,缓缓消逝天际线,雷千放缓缓低眸,他仿佛看见了无尽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