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宁馨喜降
桂芳楼书场。贾宝玉刚刚说唱完一回《薛林秋闺诉衷曲》,堂内照例欢声雷动,喝彩叫好之音不绝于耳。只见那宝玉收了阮咸,起身拱手作揖谢了幕,众看客便纷纷离席散场,鱼贯而去。贾宝玉也不多加理会,只搬了凳子,在那戏台一角坐了,慢慢调理琴弦。场内独有卢四奶奶等五六位女客尚意犹未尽,围坐在那包厢里,一面谈论着书里的故事,一面欷歔流泪。只听那卢四奶奶说道:“这林小姐可真真是世上罕有的才女呢。只可惜心眼儿小了些,到底没寿。不然,便合了那老太君的意思,与那宝公子配成双,岂不是一段佳话呢?”一女客便道:“卢四奶奶便这样想罢。依我看,要说佳配,竟还是那薛小姐的好。若论温婉贤淑、性情醇正,那园子里的姊妹谁还赶得上她?日后便给人家做了媳妇儿,怎叫公婆不疼,家里上上下下的不宾服呢?只这宝公子没眼色,不识好歹罢了。”卢四奶奶便叹道:“陈二太太,您老说的何尝不是呢?这薛小姐的好处,我也是知道的,只我私心里多疼着林小姐一些儿罢。”正说着,那小旦冰儿挽着个蓝布包袱,手里端着个托盘走了过来。刚巧儿听到那陈二太太说薛小姐贤淑惠德,宝公子不识她的好儿,便忍不住捂了嘴儿偷笑。一时走到众女客的跟前儿,便打开包袱,将那一幅幅“荣绣”摆到了桌面上,因笑道:“各位太太、奶奶瞧瞧罢。这些个‘荣绣’可是宝二婶子比照那书里的事儿给绣的呢。太太、奶奶们若是觉着好呢,便留下罢。”那卢四奶奶便随手拿了一副《潇湘鹦语》端详起来。只见那绢子上梅枝横斜,竹叶掩映,一只红嘴蓝顶的鹦鹉正伫立于枝头,张着嘴儿,回首下窥。那鹦鹉翠羽丹霞,色泽绚丽,皆是劈丝细线,顺了翎毛的走势退着晕,用那羼针、套针的法子绣成。那鸟羽的末端还加了施毛针儿,越发地栩栩如生。在那鹦鹉身旁,还绣着一行娟秀的小字:“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活像那鹦哥儿学着林小姐的调儿,才刚从口里吟出一般儿。卢四奶奶不禁叹道:“这手工儿也未免太巧了,真真儿把个鹦哥儿给绣活了!”那边陈二太太等也捧着各色斗方、尺素赞叹不已,但见那《梨香曲韵》、《蘅芜琴音》、《秋斋掩映》、《稻庄村趣》、《仙宫宝境》等等,也都无不各尽其妙。一时,冰儿又在那桌上缓缓展开了一幅《怡红院群芳庆生辰》长卷。卢四奶奶等定睛看时,只见那画面上众美人儿或饮酒,或吟诗,或弈棋,或观鱼,举手投足,莫不仪态万方,一颦一笑,莫不尽态其妍。卢四奶奶便叹道:“以往只说那‘顾绣’、‘张绣’乃是女红珍品,今儿个见了这些个‘荣绣’,竟是绝了。”陈二太太也点头儿赞道:“这些个斗方,若是送到那绣房里,也怕是要一两银子一幅呢。只这长卷,怕十两也打不住呢。”卢四奶奶便抬头向那小戏台上的贾宝玉笑道:“宝二爷,这些个‘荣绣’可都是出自尊夫人之手?”那宝玉便拱了拱手,笑回道:“皆是拙荆所绣。”冰儿便笑着插话道:“奶奶可知道咱宝二婶子便是书里的谁?”卢四奶奶便笑道:“谁呢?我今儿也想知道这宝公子究竟娶了哪位小姐呢。”宝玉忙递了个眼色给冰儿。冰儿只不理他,笑着说道:“咱二婶子便是那书里的薛小姐呢!”卢四奶奶闻言便道:“果然是薛小姐呢。”因回头向陈二太太说道:“还是您老有眼力见儿呢。”一时,又向冰儿说道:“你宝二叔真个是有福了。”陈二太太便向贾宝玉说道:“尊夫人既是那薛小姐,何不请来跟咱娘儿几个一叙?我今儿倒真想会会这奇女子呢。”宝玉便拱手道:“既是太太、奶奶们抬爱,理当让她过来的。只是拙荆现怀妊在身,行动颇有些不便。在下只吩咐她在家稍做些针线便是。还望太太、奶奶们见谅。”陈二太太便赞叹道:“果真是那薛小姐了,有孕在身,尚勤苦若此。我等皆自愧不如呢。”宝玉忙道:“陈二太太过誉了。回头儿,在下也说与拙荆知道,让她也高兴高兴罢。”一时,众女客都挑了自己喜欢的“荣绣”。卢四奶奶选了《潇湘鹦语》、《仙宫宝境》等八幅,陈二太太选了《梨香曲韵》、《蘅芜琴音》等十余幅,那《怡红院群芳庆生辰》等两幅长卷被个韩大奶奶相中,便比着那绣房里时新的价儿付了银子,各自说笑着去了。宝玉因点了点,今日竟得了四十余两,也是喜出望外,便分了十两予冰儿、照官儿,自己便挽了包袱,提了阮咸,兴冲冲地向家中走去。正路过那平康巷,只见一老妪跪在翠微楼门口,向那路上过往的行人哀哀苦求:“各位爷、各位奶奶,行行好罢,救救我那可怜的小孙女罢。”宝玉只觉得那老妪面善,忽一时想起,连忙赶过去将她扶了,道是:“姥姥,您怎么上这儿来了?青儿究竟怎么了?”那刘姥姥便一把拉住贾宝玉,哭道:“我的宝二爷,菩萨哥儿,可盼得您老了。您老便救救您侄女儿罢!”宝玉诧异道:“是青儿在这里么?”说着,指了指翠微楼。那刘姥姥便哭道:“哪里是青儿喽,竟是那巧哥儿呢!”宝玉闻言不觉大惊,忙道:“巧姐儿怎么了?”刘姥姥便道:“前儿咱姑奶奶和琏姑爷不是又陷在牢里了吗?我赶过去探监,姑奶奶本说巧哥儿在外面一个人没人照料,就送到她舅舅家去。谁知道竟被她那天杀的狠心舅舅卖到了这个地方!我一打听,说这里面的姑娘赎出来要五十两,便回去卖了房子、卖了地,整整儿地凑齐赶了来。谁知这里面的妈妈定要八十两才肯赎身,还说再迟一天,就要赶着让巧哥儿接客呢!真真的造孽呀!”宝玉不由得大怒,跺着脚骂道:“我早说过的,这些个老女人岂止是鱼眼睛,简直是粪团儿,比那须眉浊物还可恶可恨!”甫一出口,又看着刘姥姥,自悔失言,便不觉红了脸。这边刘姥姥也不计较,登时向宝玉跪下哭道:“菩萨心肠的哥哥儿,您老便行行好罢。我知道咱姑奶奶对不住您老,您老便只看在巧哥儿是您侄女儿的分儿上救救她罢!”宝玉忙将刘姥姥死死搀住,道是:“姥姥何出此言?巧姐儿有难,我这个做二叔的岂能袖手不管?可巧儿宝姐姐在家做了些‘荣绣’,我才刚淘换了些银子。走,咱这便进去救巧姐儿去!”说着,便拉了刘姥姥,向那翠微楼里面走去。还未进门,忽见麝月慌慌张张地跑来,喊道:“奶奶要添了,二爷赶紧家去罢。”宝玉忙问道:“不是说还有几天么?”麝月道:“这我哪里知道啊?今儿一早奶奶肚痛便发作了,多亏奶奶好忍耐劲儿,方熬到现在。只肚里的孩子老下不来,怕是有些不好呢!”宝玉闻言脸色骤变,刘姥姥赶紧说道:“宝姑娘生产要紧,二爷赶紧回去罢。”宝玉只将手里的包袱往刘姥姥一塞,道是:“姥姥,救巧姐儿要紧!我这就去了。”也不待刘姥姥发话,便急急慌慌地随了麝月,一路小跑往家中赶去。回到家中,贾宝玉见薛宝钗躺在床上,娥眉紧锁,汗水淋漓,正紧紧闭着嘴唇,使着劲不让自己叫喊出声儿。史湘云只在床边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服侍才好。赶紧问道:“请过产婆不曾?”麝月回道:“还没有去请呢。”宝玉见宝钗痛苦难当,只觉心如刀绞,一迭声地喊道:“还不快快请去!你没见你奶奶都疼成那样儿了?”麝月道:“如今家里哪儿还有银子去请产婆?”湘云忙问宝玉:“二哥哥,今早儿你不是带了宝姐姐的‘荣绣’淘换去了吗?那银子呢?”宝玉这才忙不迭地跺脚自悔,竟是一句话也答不上来。麝月忙道:“我才刚看见二爷将那一包袱的银子都给了刘姥姥,拿去给巧姑娘赎身去了呢。”湘云闻言,不由得大怒,一把扯住宝玉的衣服,痛哭道:“二哥哥,你还有没有个男人样儿?整日家在外面顾天顾地,就是不顾家里,不顾宝姐姐的死活!”宝玉此时已悔恨不已,只嚅嚅出一句“我……”,便再也出不了声儿。这边湘云益发恼恨,也顾不得礼法,只挥拳砸在宝玉的胸口上,哭道:“宝姐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跟你没完!”那边宝钗便强忍着剧痛,用着微弱的声音说道:“云儿,我没事儿的。不用去请,我还能再忍耐一会子的。”湘云忍不住吼道:“宝姐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护着他!”麝月忙道:“不如把我那棉衣当了罢,到底还值几个钱。”湘云道:“现在去当,只怕来不及了呢。”麝月道:“不相干的,就晚了些,便淘换些柴米回家就是。”只听宝钗又忍着疼痛说道:“不用去换。我还能再忍一会儿,过会子孩子出来便好了。”宝玉见着宝钗如此,更觉得心疼不已,又帮不上什么忙,唯有不住地捶着自己的脑门儿叹气而已。湘云又忍不住骂宝玉:“二哥哥,你是男人,到底拿个主意才好啊!只会唉声叹气,算个什么事儿?”宝玉越性嚎啕大哭起来,只狠狠打着自己的脸,骂道:“我不是人!我没用!我害了宝姐姐!”湘云又急又恨,跺着脚儿一连声地吼道:“二哥哥,你怎么这般儿地没气性儿?你现在便打死你自己个儿,又有什么用!”正乱着,忽见隔壁焦大娘掀帘进来,说道:“二爷、二奶奶可别捉急,我这老婆子来了!”因向宝玉说道:“我老婆子当年也是做过产婆的,二爷若是信得过,便将二奶奶交给我来伏侍罢。”宝玉闻言,犹如绝处逢生,赶忙点头儿道:“一切都有劳大娘了,太感谢您老了。”一时,那焦大娘便坐到宝钗床边,轻声劝道:“好姑娘,现在可不是争气要强的时候呢。咱们女人呐,都是要经历这个坎儿的。咱再能干,也得向命服软儿不是?疼呢,便叫喊出来,也是不妨事儿的。”宝钗便流着泪点了点头儿,这才轻启朱唇,开始不住地呻吟起来。这边焦大娘复又向宝玉笑道:“二爷一个男人家,在里面也没啥用,还是在外面等着听信儿罢。”说着,便让麝月将宝玉推到外间等候。隔了道门帘,宝玉看不见里面,只听得宝钗一阵阵地痛苦呻吟,便觉如坐针毡,只在那屋里踱来踱去。复又听那焦大娘一会子呼着湘云:“姑奶奶,赶紧儿地烧水去。”一会子又呼着麝月:“麝姑娘,将那木桶取来罢。”一副指挥若定的样子,倒觉心下稍安。一时,麝月提了个木桶进去,复又出来。宝玉忙拉着麝月问道:“你奶奶此刻怎样了?那大娘是怎么说的?”麝月想了想,回道:“大娘才刚说了,都已经‘八指’了,怕稍过会子就要‘全开’了呢。”宝玉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赶紧问道:“什么‘八指’、‘九指’的?你就不能明白些回话?”麝月将脸一红,说道:“二爷,我一个丫鬟家,哪里知道这些?”宝玉也红了脸,只得放了麝月进去。果然,不一会儿便听着宝钗的呻吟声停住了,再过一会子,里屋便传出了婴儿响亮的初啼。宝玉只觉此刻犹如做梦一般,正发着愣呢,忽见那焦大娘掀帘出来,笑道:“恭喜二爷!二奶奶添了个哥儿呢!母子平安!”宝玉顿觉喜出望外,也忘了道谢,连忙掀帘进了里屋。只见宝钗正躺在床上歇息,虽神情疲惫,身虚体弱,却抿着嘴儿笑着。湘云坐在床边,端了一碗红糖水,正打算服侍宝钗食用。那边麝月抱着蕙哥儿,也是满脸笑容。再看襁褓中的婴儿,那粉妆玉琢的样子,甚是可爱。那宝玉便从麝月手里接了,亲了又亲,一迭声地赞道:“我宝玉竟然也当爹了!咱家可算有后喽!”麝月忙道:“二爷可轻着点儿呢,可别唬着小爷呢。”宝玉便将孩子递与麝月,自己便一下子在宝钗床头跪了,哭道:“宝玉无能,让姐姐受苦了!”宝钗便笑了笑,柔声儿说道:“二爷今儿做的是对的呢。我不怪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