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顾嘉宁吃得最别扭的一顿饭。
她肚子饿得不行,偏要矜持着不能吃多——不然不是打自己的脸?
对面这人约莫是故意的,点的菜偏都是她爱吃的,且他自己吃得慢条斯理,目光更是不加避讳得总落在她面上。
在又一次险些与他的视线相撞时,她终于忍不住,一瞪眼,“你干嘛总看我!”
他抬头,下巴微抬,冷静的说,“我在看风景。”
风景?
她跟着回头,看到偌大落地窗外映入眼帘的夜色,才想起她身后的确是个……风景。
脸上一热,恼意和羞愧让她觉得肚子也不怎么饿了,再有……
再有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点失落。
这人刚才还跟她说那些话,这会连看她都不看了?
他将她的神情变化看在眼中,在她要放筷子的时候突然说,“你好像很失望。”
“啊?!”
她蓦地抬头,极快反驳,“我哪有!你不要乱说!”
反驳得太快,反而有些欲盖弥彰,但她坚定得梗着脖子,仿佛这样就能增加些可信度。
他用纸巾轻擦了下嘴角,说,“那真可惜,我本来想说……”
话说到这里,他微顿,摇头,“罢了,现在不说也罢。”
她张张嘴,只觉吃了一瘪,喉咙里一口气不上不下的难受,这人,话说到一半算怎么回事?要说就说完,不说索性不要开口啊,勾起她好奇心了他反而不说了……
恶劣!
忒恶劣!
她瞪着她,夹起一筷子腊肉,嚼得咬牙切齿。
他却慢条斯理,仿佛看不到一样。
她自己瞪了半天,发觉丝毫不能影响这人,渐渐恶从胆边生,心道桌上这么多好吃的,她干嘛委屈自己饿肚子啊,反正他请客,吃!
想到此,便低头一阵奋战,期间也感觉到对面那人似是几次视线往她这边来,但她坚强得没有抬头——就当他是在看风景。
一顿饭吃完,到底是填饱了肚子。
期间两人没怎么说话,但顾嘉宁承认,她多半的心思……都在他身上了。
他结了账,挺自然的对她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怔了下,反应过来便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
老妈在家,本来工作的事还没个结果,倘若再被她老人家看到他……
那彗星撞地球,她就等着完蛋吧。
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抬手看了下时间,“两个选择,一,我送你回去,二,我带你回去。”
他这话说得特别平静,以至于顾嘉宁一时没反应过来第二个选项什么意思,她下意识的问,“回?回哪啊?”
他薄唇微启,眼神平静又似乎别有意味的看她一眼,说,“我家。”
说完低头,目光落在腕表,说,“我数到三,你不说话就是默认我来做决定,一……”
“等、等下!”
他家?
去他家什么意思?
他要做什么?
不对,是他……
“……二。”
脑中空白一瞬,她蓦地扑过去,一把捂住他腕上的手表,“别……别!第一!我选第一!”
动作带了急切,气息有些不稳,她抬头,“我选第一还不成嘛……”
声音不觉微低了下,带了一点点示弱的味道。
他眼睛微眯,嗯了声,喉结微滚,说,“那走吧。”
许是他眼神里瞬间的深邃,她被电到似的一下松了他的手,摸摸鼻子,“……嗯。”
说完便转身出了包厢,他走在她身侧微后的地方,下楼转角的时候,她的余光里能看到他一边的身影。
起伏的心绪和心头沁出的异样,在经过略显嘈杂的大堂后,平静了那么一些。
餐厅外,路上仍有车辆行人,但也并不拥挤,比起繁华的大城市来,这里的夜晚来得更早一些,顾嘉宁抬了下头,看到头顶的天空上明显的许多颗星子,她顿了顿脚,只觉在微凉的夜风中,脸上的热意褪去许多。
因着他的话而乱了的思绪,也些许清明起来。
回头,就看到他走过来。
她微顿,抬手指了下对面,“我,我要从对面坐车,我们……过去吧。”
说到我们这两个字时,她说到的时候心里划过一点点异样,但稍纵即逝。
他顺着看了一眼,“先走走吧,吃多了,消消食。”
她哑然,顿了片刻,“我没……吃多。”
“嗯,我吃多了。”
说着,抬脚向前走过,这次,没有牵她的手了。
她心底些微松口气。
这样的他,不像先前那样的不像他,这样的他才更像平常的他。
这让她觉得放松。
便抬脚,也跟上去。
的确,她也有许多……不明的。
虽芜杂的念头在脑中缠绕纠结成一团,她尚不能理清太多的思绪,但倘若这样回去,她怕是更加不能理清。
快步跟上去,他步子微缓了缓,等她到他身边,才重新开始走,但步子也并不快。
“你……”她凝了凝心思,率先说,“你跟我回去也好,正好你的东西还在我那儿,我一并拿给你……”
她说的,是她从北京帮他捎回来的礼物。
也不知道是给谁的……
顿了下,她解释性的加了句,“你要给谁的话,人家联系你总比联系我方便,你都回来了,再通过我给不大好。”
他面上无波无澜,闻言面色依旧,说:“不必了,就放你那儿吧。”
“啊?”她一时没明白。
“礼送不出去了,人家不要,”他侧头看她,说:“放你那儿吧,拿回来我也是扔掉。”
她张了张嘴,眼里越发不明。
“本来打算送亲戚的,毕竟以前多少受过他家照顾,不过现在不用了。”
“为什么不用?”
“跟我断绝关系了,”他眉眼微动,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他眼里是有些痛意的,他说,“左右不过是些利益,罢了,不收便不收,只是没想到,他们真的……”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顾嘉宁却明白了——从前的时候,她是见过他家那些亲戚来“讨债”的,说是讨债,债却是他母亲欠下的,而他母亲与他父亲那时已经离婚几年,而他父亲也因病过世,那些人找不到他母亲,却来逼迫当时还是个少年的他……
想到那些,她便也不奇怪那些人会与他断绝关系了,只是……
他再怎么样,被亲人这样对待,到底是难受的吧。
心里微软,她便说不出让他把东西拿回去的话了,照他的性子,也真的会如他所说的将东西丢掉。
罢了,就当先放她那儿吧,等过去些时间再给他好了。
这样想着,她便点了下头,“那好,就先……放我家吧。”
他嗯了一声,眼睛里极快闪过什么。
说话间已走出一段距离,顾嘉宁注意到,他走的方向,是往她家的方向,也就是说……他是记得的。
他记得去她家的路……
心底那股异样又来了,她攥了攥手机,强迫自己压下这股情绪。
手机上依旧没有收到老妈的消息,现在已经不早,老妈却也真的什么都没给她发,可见是……当真气到了吧。
想到这里她便想叹气,面上也露出几分烦恼来。
“怎么了?”他问。
约莫是这会太过烦恼,又或许是难得见到他露出“正常人”的痛意来,她犹豫了下,还是开口,说,“你有没有遇到过一些……两难全的事?就是……一方面是自己想要的,一方面是迫于外界可能需要你妥协的事……”
闻言,他脚步顿了那么一下,面上似有瞬间里的晦暗,她抬头看过的时候,他却极快的恢复如常,只是开口的声音微低,他说,“有。”
“那你是怎么选择的?”
“我……妥协了。”
她点了下头,面上若有所思,但还未来得及思索出什么,却听他说,“所以我后悔了。”
“什么?”她转头,一时没明白。
“我后悔了,”他站定,镜片后的眸子沉沉如墨,像是在开解她,又好好像话中另有意味,他说,“我尝到了后果,很难受,很……折磨,所以我给你的建议是,坚持自己想要的。”
“可,那会不会太过自私?”
“人都是自私的,追究自己想要的并不是什么错,”顿了下,他说,“有时候,妥协才是对自己和别人的不负责。”
她微怔,她的妥协,才是对自己和老妈的不负责吗?
她想到当初妥协下报考的志愿,就算到了大学,选择了老妈想要她读的专业,可她本也资质一般,又加之没有兴趣,学得既吃力又不出色,最后也只是堪堪毕业,落得个不好不坏的平庸结局……
工作也是,她那时将摄影当做爱好,还未敢想能将这个当做职业,便稀里糊涂去考了银行,之后才发现她真的不适合……
可是她现在做了摄影,压力虽然也大,但每天都干劲十足,有次老妈还在微信说她这样才像年轻人,语气颇为感慨,那后来老妈便没有再说过她瞒着她辞职的事了,所以她想,是不是她向老妈证明了自己按自己的路也能走好也能过好,那么老妈便也会支持她了呢?
而今这件事……
老妈不许她签合同的原因,是怕她五年后终身大事没有着落,又或者是漂泊在外地,即便找到了对象,也几乎没可能在那边立足,到时候去哪仍是个问题。
她其实知道老妈的担忧和顾虑,但这所有的原因加起来,也不过是一句:怕她将来过不好。
老妈始终是……因为挂心她啊。
想到这里,她心里越发柔软,只是也因此,更加坚定了她要说服老妈的念头……
她活到如今,只有两样让她清晰且迫切的知道自己想要的,一样是现在的工作,另一样……就是他。
与他的事……她一时理不清,而工作的事,既然她有信心能向老妈证明她走这条路也能过得很好,那么现在便只剩下如何说服老妈的问题了……
心下莫名澎湃,这样清明的认知得益于他的话,她抬头,挺认真的说,“谢谢,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就好。”他说,抬手推了下眼镜,将眼中浓沉的思绪敛去,“差不多了,就在这儿坐车吧。”
她微怔,点头。
他便打车,两人都坐在后排,车子开动的时候,她突然啊一声。
“怎么了?”他眉心微宁,声音沉静,却几乎立刻问。
“年年!”她瞪大了眼,“我吃饭的时候还想着看看年年来着!你是把它带来了?我还没看它呢!”
他拧起的眉便缓缓散开,眯了眯眼,点头,“的确,我也忘了。那明天吧,你记得过来。”
不等她开口,他继续说,“它不见你不肯吃东西,你要不怕它饿出毛病,可以不来。”
他转回头,嘴角几不可察的勾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