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川坐在车里,手上夹了一根香烟。
一根点燃的烟。
他没有吸,只是夹在手上,看它慢慢燃烧。
他已经很久没有吸过烟,这个很久,是,有四年了吧。
才出国那年,难熬,有段时间烟不离手,失眠的毛病也是那时候添的,后来烟戒了,却每每在心绪浮动的时候,还是习惯夹一根烟。
车窗开着,尼古丁的味道不轻不重的绕在他鼻息,这气味总能让他快速冷静——或许是最难熬的时候是这东西伴随来的,所以每每闻到,他便总能想起那时候,然后就觉得,当下的什么事,便都不算事了。
——已经放弃过一次的人,你觉得,她下一次真的就能不舍弃你吗?
张秋时的话,没在他心里留下任何波澜,只除了,这一句。
他让这句话缓慢自脑海划过,一字一字拆解,这样的过程,每每到放弃二字,便再无法……进行下去。
他习惯理性分析的思绪,到底也还是,在这里,不再适用。
就像方才,也到底是在张秋时面前,露出那副模样了——他不在意张秋时如何作想,只是……
嘴角微勾,弧度微嘲。
只是那样阴郁的自己,太久没有出现,以至于他就快忘记了,忘记了原来的他,是个怎样“不正常”的模样……
——畜生!
——小畜生!
母亲尖利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他想起那个天色阴沉的下午,结束了父亲治疗的那个下午,母亲满目扭曲,愤怒的指着他……
——小畜生你还有没有良心的!那是你爸!他是你爸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嫌他拖累,索性让他死是不是?!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冷血的玩意!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啊!
——畜生!你就是畜生!
——我要跟你断绝关系!你别指望我养你,我告诉你,你爸留下的财产你也别想独吞!
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了。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模样,冷静得仿佛在回想别人的事,只有嘴角一抹自嘲,也只有,一点自嘲罢了。
曾经的他,会因为这些越发冷漠,越发薄凉,越发格格不入,甚至是……更坏的结果。
倘若就那样下去,他毫不怀疑自己就算没成个危险分子,也定是偏激至极的,倘若……
没有她出现的话。
指尖烟蒂不动神色的燃,不知何时烧到了最后,灼烧的刺痛感传来,他拧了下眉,按掉最后一点火星。
这丝痛意仿佛拉回了他的神志,他才注意到手机一直在震动。
他垂了眼,是公司来的电话。
伸手拿过,接起。
“喂。”
声音似如常。
那边询问他下午的会议——此时已到中午,按理他应该到公司准备下午的会议了。
但现在,他却回到了早晨离开的写字楼前,坐在车里,已是良久。
他侧了头,看着对面的写字楼——顾嘉宁向里面走去的背影似乎仍在眼前,他记得她笔挺的背,抓着包的手,还有因为小高跟走不稳而踉跄了一下的步子。
眼神微动,他看到后视镜里的自己,神色已是和缓许多。
“推到明天,”他听到自己说,“我续个假……嗯,到今天下午。”
待听到对方应声后,他挂断电话,却不知电话那端负责会议的小张更是惊疑不定——近来这位休假的频率有些高了,当然这个高是对比他之前的,要知道这位前几个月可是一天都没有休息……他们私下还打赌,赌他什么时候请第一次假……
小张想起近来这位的传言,都说他……好像是恋爱了?
好像是,不然今天的会议可是关乎海外市场拓展,能让推到明天,那指定不是遇着小事了。
啧,看来再怎么工作狂人,还是绕不过美人关哦,小张摇着头一脸笑意的想,这消息传开,公司妹子们要集体失恋了吧……
这些蒋川自是不知。
他掐灭了烟,开着车窗,等待最后的味道散去,只是余光,始终是注意着对面的,看着大楼内走出的人渐多,他抬腕看着时间……
十二点,顾嘉宁,到休息时间了。
他下了车,目光落在对面,约莫五分钟后,他准确的在一群衣着得体的男男女女中,一眼找到了她——她跟同事走在一起,不知说到了什么,突然笑起来,眼睛笑成弯弯一道,看得他心里,不觉软了一分。
他拿出手机,拨了她的电话。
她很快接起,期间跟同事示意了下,便自己往路边小跑着,“喂!”
他听着她气息不稳的声音,“下班了吗?”
“嗯啊,”她声音明亮而透露着喜悦,“刚下,我们这会去吃饭呢,你呢,吃了吗?”
“没。”
“啊,”她立刻说,“那你赶紧去啊,先前橙子还说你胃不大好呢,不按时吃饭可不行,快去快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站在一处花坛边,侧对着他,显然说得急了,还跺了几下脚,他看得眉眼柔和,只觉上午的心绪浮动,缓缓被抚平,他看着她,听到她催促的声音,声音微低,“不去。”
她顿了下,仿佛没想到,“为啥啊?”
“我自己,吃不下。”
“那……那你跟同事一起……”
“不,”他镜片后的眸子荡开一抹笑意,“我都有女朋友了,为什么还要跟同事一起?”
她一下没了声音,然后他便看到她低头捂着嘴,原地蹦跶了下,像是偷乐。
“你陪我吃。”他声音含了笑,说。
她啊了一声,又轻咳一声,“我,我倒是愿意,但那么远的,时间不够的……你就自己先吃嘛,晚上,晚上我们一起吃~”
“你不过来啊……”他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略略失落,而后一顿,语气低沉,“那我来找你好了。”
说完,他抬脚往她的方向走,即便看不到她的正脸,他约莫也能想到她的表情,她应当是愣住了,尚未反应过来,抑或是反应过来了但不知道说什么——这样的神情,他从前常见的,最初不待见,说话也总不客气,她每每露出这样的神情,好像是不相信他当真说得一点不留情面吧,后来……
后来便说不出了。
有了在意,也就有了顾忌,但不时的,也会那么不轻不重的拐个弯说那么几句,然后看着她挺迷茫的眨眨眼,反应过来后便一脸恼的跺脚——他觉得自己大抵是正常不了了,不然为什么总是忍不住去逗她呢?
明知她包子性子,有时自己恼了也不说,忍一忍就又过去了。
这些细碎的片段在脑海中浮动,以致他走过去,快到她身边时,看到她熟悉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就好像,又回到过去似的——她从老家来找他,出站的时候他怕她走丢,便让她在出站口不要动,他过去找她,她于是就真的不动,老老实实站在出站口外头栏杆处,每每他过去,总会从一群黑车司机和掮客里把她捞出来……
现在想来,她说得挺对,他那时候,真的“专制”啊,总觉得什么都要替她想好,替她规划,她只要听他的话就好,那样下去,真正的顾嘉宁,他便也再看不到了……
“你……你别过来啊!”她看来回神了,急急的说,“你那边过来也不近了,再说万一堵车,哎呀不是万一,是指定得堵,一来一回就多久了再别说吃饭了,”说着略略一顿,约莫没听到他反驳,狐疑,“你是……开玩笑的?”
手机中的声音已经不如现实清晰,他在她身后三步停下,“不是。”
“啊?那你……”
“顾嘉宁,”他看着她,“回头。”
她僵住,片刻,有点迟疑得转过了身,待看到他,目光一缩,又惊又喜,“呀!”
然后两步跳过来,“你!你怎么、怎么真的……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他落下手机,目光落在她面上,就见她瞪圆了眼,“以为你逗我呢!不对……你怎么现在过来了啊?下午几点上班?赶不回去怎么办!不行不行,我们赶紧去吃东西,要不给你打包……”
神色几经变换,说着拉着他就要走,他反手牵了她的手,“不急,我下午……正好在这边谈事。”
“在这边?”她眨下眼,松了口气的模样,“那正好那正好,刚吓我一跳。”
他嘴角微勾,她总是,很相信他,就算时隔五年,也依旧是。
不由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她有些不大好意思的摸了摸耳朵,又往对面一指,“那,我们去那边吃吧,有家新开的店,我同事都说味道不错,你大老远过来,我请你!”她一拍胸脯,豪情万丈。
“好啊,”他捏捏她的手指,“中午你请我,下午我请你。”
她正要点头,却眼珠一转,“这么算的啊,那万一……万一还有夜宵呢,怎么算?”
“你说怎么算?”他看她神色流转,知她还有后话,索性配合着她。
她哈哈一乐,“笨哦,跟早餐一起算,不就是四顿啦,我请你吃夜宵,你再请我吃早餐不就好啦!这才叫今天的事情今天算,有始有终……”
说到这,约莫才注意到注视着她的眼神,便一顿,轻咳一声,“你觉得怎样?”
他没答,反是眯了眯眼,“原来你……是要约我一日三餐,不四餐都一起吃啊。”他点点头,“懂了。”
然后心里默数:一,二……
数到二的时候,她脸发红,果然是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我……”
他眼底笑意流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心中……
有暖意流过,越发握紧了她的手,忽而觉得张秋时的话,不算什么了——她会弃他又如何,这一次,他不会给她放弃的机会……
再也,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