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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在客运站下车后,我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机场买好去上海的机票,直到在候机大厅等待登机时,才有时间发出短信——我晚上八点半的飞机,预计十一点半到虹桥机场,到了我会联系你的,不用来接我——收件人:姚霖凯。

确认发送后,我立即关闭了手机,我怕姚霖凯会打电话过来,他也许会嘱咐上海很冷要我穿厚一点,也许会执意要过来机场接我,也许会无言以对,长时间地沉默在电话那端……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此时此刻他的声音都很可能让我假装出的冷静在一瞬间便溃不成军,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绝不能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软弱。

再过三个小时,我便可以再一次来到上海,这会让人不时地产生错觉,好像这个国家其实是很小很小的,好像我们彼此离得这样近。三个小时能做什么呢,够你看完一部悲伤的电影后再回味一会儿心中荡起的波澜,够你翻完半本写得还算通俗易懂的小说,够你坐公车环绕一个中等大小的城市一圈……也够你在飞机上睡不着,却什么也不敢想,如同傻子一样望着窗外没有丝毫动静的平流层,像煎熬了一个世纪。

晚上十一点三十分,飞机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这个时间点,地铁已经停运,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匆忙出发,竟没有想过到了上海之后要住哪儿。距离上次离开上海已经过去四年,所有我曾经在这城市中留下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痕迹,早已被时间抹尽。我只是一个过客,比初来乍到的陌生人,多了一声恍惚的感慨而已。

“阮丛!”熟悉又有些许生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心里一动,有些难以置信地不敢回头。

“这边,阮丛,这边!”那声音更大了些,逼得我不得不转过身。

姚霖凯站在航站楼的出口处,伸长手向我挥动,颀长的身体裹着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眉眼还是我熟悉的样子。看到他的一刹那,瞬息万变的光阴像是静止在了多年前,仿佛他还是那个备受瞩目,从未经历过苦难的优等生,而我呢,我是否有那么几秒钟,想回到过去,重新变成那个为心中的几丝情愫摇摆不定的自卑女孩?

我确实很想回到过去,但不是为了再继续那份无望的暗恋,而是想让当时无知的自己,早些发现那个真正的爱人。

回去的路上,姚霖凯开车,我坐副驾,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车里一时静极了。我侧头望着隔着一扇车窗的上海,街灯流曳成窗上的斑斓,脑袋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丝涟漪。

“一整天又坐长途车又坐飞机的,一定很累了吧。”姚霖凯踌躇了好一阵,才拣了这最不轻不重的一句话作为开场白。

我转过头,视野里是他搭在方向盘上的修长手指,低声说:“我没事。”

气氛再次冷了下来,我扫到他微微抿紧嘴唇,很是苦恼的样子,不忍心让他这样为难——毕竟我寻找石胜这件事,说到底姚霖凯完全是局外人,他肯这样担心忧虑,是把我们当做重要的人来看待。我想了想,决定说些轻松点的话:“对了,小不点儿还好吗,我回去的时候连话都还讲不清楚呢。”

果然提起儿子,姚霖凯紧皱的眉头便舒缓开来,嘴角也含了笑意:“这都几年了,小孩都是见风长,你呀,肯定认不出他来了。不过长归长,照样是小调皮一个。”

“活泼点儿好呀,男孩子就该活蹦乱跳的,可别再学他爸爸做个书呆子。”

看我话多了些,姚霖凯赶紧趁热打铁说:“你还没订住处吧,今天这么晚了,不如就先在我家将就一晚吧,也看看小不点儿。”

我感到原本的那丝笑意僵在嘴边,搭在腿上的双手忍不住悄悄握紧,才维持住平缓的语气:“姚霖凯,你知道我不想碰见她的。”

“我知道,可是阿姨她……”姚霖凯还想再劝什么,我却是不想再从他嘴里听到那个人的任何事情。谢天谢地,我的手机在这时响起,我拿出来一看,又是那个“+001”的外国号码,我下意识看了眼姚霖凯,不知道该不该现在接起。

手机持续不断地响着,我只得按下接听键,在姚霖凯有些好奇的注视中,耳边传来的是陈闵雯的声音。这场景让我有些恍惚,甚至有一丝一缕的伤感沿着心底像烟一般升起来。

挂下电话,我看出姚霖凯还未死心,想再提起刚才的话,我不得不用这个也许会令他彻夜难眠的消息冻结他的劝说。

“姚霖凯……”

“嗯?”

“刚才打电话给我的是……陈闵雯。”我屏住呼吸,不敢去看他的侧脸,也不敢去想他的反应,一鼓作气地说下去,“她要从加拿大回上海了,明天就到。”

随着话音,一个紧急刹车,尖厉的摩擦声灌进耳膜,我的身体猛地砸在车座上。

姚霖凯的车停在公路上,他一动不动地抓着方向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车后传来的刺耳喇叭声在公路上此起彼伏,像是为这一幕静默硬生生配上的画外音。

对于大多数在外地上大学的学生来说,大学第一年的任何微不足道的经历似乎都足够称得上不同以往。比如,第一次独自回家过年。四十多个小时的硬座足以将这趟回家之途变为一场不堪回首的苦战,在这跨越大半个中国的移动中,我时不时还会想到姚霖凯,想到离校前我们最后一次碰面。我抱着一丝侥幸问他准备几时回家,他两手插在口袋里,一副闲散惬意的样子,说:“我跟几个舍友打算考完试先去附近杭州、苏州转一转再回去,反正坐飞机回去也就几个小时的事。”他说着低头看我,“欸,阮丛,你要不要一起?”

我心里一跳,随之涌上来的是夹杂着一缕甜味的苦涩。这说法多么矛盾,可我既开心于他肯叫上我去旅行,但同时又为自己无法答应而难过——我没有多余的钱去进行一场无忧无虑的旅行,更别提那对我而言高不可攀的机票。

最终,我只能装出有些遗憾的样子说:“我已经买好火车票了。”

“唉,那真可惜。其实本来我这次也想坐火车的,不过我爸又说这说那的,只好听他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稚气的笑,“干脆等回来的时候我也坐火车好了,一路上看看也蛮有意思的。”

“别。”我想都没想就出声反对,看着他一脸疑惑地望着我,只能硬着头皮敷衍着,“我是说,坐火车有什么好看的,还不都是些山呀田呀,一路都看腻了。”

“哈,那坐飞机才更腻呢,看来看去都是云。”他笑着打趣说。

我勉强随他笑着,心里却越发觉得空落落的。从小到大我还没有坐过一次飞机,也想象不出真正坐飞机时看到的究竟是怎样的景象。这就是我跟姚霖凯的差别啊,每一次亲眼验证我们之间的差别,便会让我更加将自己置于尘埃中。

可当我因这趟漫长的火车行程而筋疲力尽的时刻,心中竟没有太为这差别而低落,因为已经有另外一件惊天动地的事焦灼着我的所有思绪。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无论是白天望着车窗外逝去的风景,还是夜晚趴在桌上睡得迷迷糊糊——那两天里所有的时刻,清醒或梦魇,我都被一个人的一句话所困。

期末考结束后第二天,我一个人慢腾腾地走出宿舍楼,妈妈让我买的各种特产、用品塞满了行李箱,让我走不了几分钟就得放下来歇一歇,心里忍不住埋怨着妈妈,这都什么年代了,吃的用的什么东西买不到,非得这么大半个中国地带回去。就在我满腹牢骚的时候,忽地听到前方低沉的声音唤:“阮丛。”

我抬起头,却见行人稀疏的林荫道上,石胜站在不远处。他穿着皮夹克和牛仔裤,很寻常的穿着,却让我觉出“不一样”,像是和校园里的男生有分别,可又说不清楚。

那一刻我也顾不上去仔细辨别那种“不一样”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是怔怔站住,不知道是该继续走,还是该后退。

自从一个月前看电影时迫不得已在郭云芳和易嘉燕面前假装石胜是我男朋友之后,我就一直躲着他。好在期末将至,就算姚霖凯说起要聚,我也有足够充分的理由婉拒。我从来不是那种干干脆脆、拿得起放得下的性子,就算心里明白只需要找个机会向他表示感谢就能将尴尬一笔勾销,却怎么也拿不出行动,只得一天拖过一天,心里暗骂自己没用。

本想着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回去,一个寒假之后,也许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再与他见面,可当石胜真真切切出现在面前时,我才知道所有的拖延不过是将头埋进沙里的鸵鸟,自欺欺人。

“你、你怎么来了?”我连声音都在微微发抖。

他边向我走过来,边说:“我听姚霖凯说你今天回去,就过来看看。”他的语气也有些不自然,但当走近我时,便极为自然地想将我手里的行李接过去。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我不敢看他,低着头往后缩。

“我拿。”他没有多作解释,不容分说就拿过行李箱,抬腿往前走,“我送你去火车站。”

我迟疑了几秒,连忙跟上去小声说:“不用了,真的,真的不用麻烦你的。”

石胜微微皱了下眉头,我怕他生气,总觉得有些胆怯。但他却是毫不在意地说:“这行李挺重的,火车站还远着呢,你自己提太累了,走吧。”

这下我也再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只得默认地走在他旁边。仔细想想,我与石胜说过的话还不及同班上的那几个男生讲的多,与他的相处总是超出了我所熟悉的范围,他说话的方式、他的举动、他的态度,通通都是陌生且叫我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所以更多时候,我们之间能容下的只有沉默。

去火车站的一路上我们几乎都没有交谈,不同于姚霖凯总会妥帖地找到新的话题让谈话得以继续,和石胜在一起时,他似乎不在乎两个人没有话讲,我们在公车上并排坐着,却各自望向一边,乍一看像是不认识的陌生人。

这尴尬的沉默直到进了火车站以后才被渐渐打破,候车大厅里挤满了人,也没有位置可坐,我和他便站进一个角落里,隔着密密麻麻的人墙,竟有种置身于外的错觉。

“石胜,你今年春节要回来吗?”总算想到了个还算应景的话题,我鼓起勇气问。

他歪着头看我,想了想说:“我们公司是做进出口贸易的,二月也不得闲,估计是没时间回去了。”

“这样啊。”话题摇摇欲坠地快断了,我随口应着,拼命转着脑筋在想要找什么能说下去的。

大约是看我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一挑眉毛:“我不回去,你是不是松了口气,想着不用见我太好了?”

“诶?”我吃惊地抬起头,“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没有不想见你……”我声音越说越小,像是被看穿一般地心虚。

“那,你就是想见我了?”

“啊?我、不是,我……”我完全乱了阵脚,怎么说也不对,着急中看向石胜,却见一脸忍俊不禁的促狭笑容。

“啊你——”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掉进他设的套里,不由有些气恼,可也无法发作。

而他却在这时收敛起笑意,一脸正色地说:“阮丛。”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他叫我名字,总会让我的心往上拎一拎,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握住一般。

这一次他直视着我的眼,瞳孔中甚至都搜寻得到我单薄的倒影,他看得这样郑重而专注,令我紧张到甚至忘记了呼吸,眼眨也不眨地与他对视。他的嘴唇张开、合拢,一字一句地说:“阮丛,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睁大眼,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样一副可笑呆滞的表情,脑中如被闪电劈开,亮堂堂的一片,竟是空白的。

“——乘坐K181次列车的旅客请注意,乘坐K181次列车的旅客请注意,请按顺序排队验票上车。”

就在我无法作出反应的时刻,广播里传来的通知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我慌慌张张地提起行李,往后退了两步,含糊地说:“我、我到时间了,再、再见!”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挤进人群中。

我感觉得到石胜并没有走开,他站在原地,注视着我的背影。但我不知道他的表情是气急败坏,还是若有所失,或者这仅仅是他随口开的玩笑,根本就没有所谓?我不敢猜,也不敢回头看他。

我被裹挟在人潮中跌跌撞撞地上了火车,直至在之后漫长的一路,从上海到昆明,再从昆明到南城——这本该由疲惫不堪与思乡情切交织而成的归途竟都成为浑浑噩噩,如在梦中。

我在心里回放了千百遍那个瞬间,他的语气、神情、目光,仿佛连他那如食草动物般垂下的睫毛也恨不得放大到每一根都看得分明。可又时不时地怀疑,这难道真的不是一场梦吗,这回忆难道没有加入我曾经的那些小女孩般不着边际的幻想吗,这就是……被人喜欢的感觉吗?

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回到南城,走下客车,老远就听到我妈的声音:“哎哟,我家大学生,辛苦了辛苦了!”她声音放得大,率先迎上来的却是我爸,他一声不吭拿过行李箱,没走几步就皱起眉头说:“怎么这么重,你回来就一个月,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我与父亲一向不甚亲近,哪怕半年不见似乎也涌不起多少情绪起伏。加上他语气里那种指责的意味,更令我觉得不舒服,便硬邦邦地说:“都是我妈交代买了带回来啊,吃的用的,可多了。”

这句话一出,父亲的脸色更加不好看,冲着我妈没好气地喊起来:“你又是凑什么热闹,大老远的火车上火车下还要换车,你让小孩买这么多东西干吗,家里是缺你什么少你什么吗?”

被他这么一说,我妈当即也变了脸,不管不顾地喊起来:“侬要哪能?侬想哪能?吾让小孩买点上海特产侬就大呼小叫了,侬还真把这个破地方当块宝了,以为这里要什么有什么?侬去过好地方吗,侬用过好东西吗?!”她声音本来就大,再加上那不伦不类的发音,更加引人侧目。

眼看着路人都纷纷投来看热闹的视线,我忍住心中跳动的烦躁,快步走上去说:“我累了,快点回家吧。”

父母看了我一眼,这才消停下来,提着行李坐进我爸停在路边的出租车上,谁也不理谁。

这就是我的家庭,小小一台出租车,三个人,中间却像是埋了地雷,父亲多数时间沉默寡言,而母亲则习惯了喋喋不休,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怎样一句微不足道的话会成为火星子,点燃引线,不分时间场合地爆炸开来。但用不着担心,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已经如散开的面粉一般,再意想不到的轰炸,再惨烈的灰飞烟灭,到头来洋洋洒洒,落下的还是白花花的面粉,刀枪不入。

只不过唯一一点影响,就是我积攒了整整一个学期的“想家”之情,也在这迎头而来的爆炸中,轰然回到了离家前的无奈与躁郁。

——还是待在上海好一些吧?至少那里我与我的梦可以离得很近,而不是一脚踏回南城这般,被硬生生拽回鸡毛蒜皮的琐事当中。

每当这种时候,我总会习惯性地想起姚霖凯。或者更确切一些,我总是会把心里藏着的那个姚霖凯取出来,仔细端详、注视,这是能让我忽视现状,忘记烦闷的最快方法,哪怕这个捷径总是伴随着酸涩,与越来越深的无力感,也依旧让我沉溺其中。

姚霖凯……他现在应该旅行得正开心吧?再见到他,又要再等上一个多月了。

读过大学的人都知道,寒暑假对于我们的意义,要么是闲,要么是和老同学聚会,要么就是兼职三种选择。果然临近春节时我便收到了初中同学聚会的邀请,想到能和姚霖凯见上一面,我当然不会错过。临到出门时,也还在手忙脚乱地挑选衣服、鞋子,笨手笨脚地化一点点淡妆。

聚会设在南城一间小有名气的餐厅里,我到达时,班长正站在门口招呼,里面已坐满大半。这还是我头一次参加初中同学聚会,面对已有三年多未见的同学,自然备感新鲜。我选了一桌都是女生的坐下,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姚霖凯的身影。

随着人越来越多,眼看大半个班的老同学都到了,已经有活泼的女生跟班长打听起来姚霖凯到底来不来,甚至有人开玩笑说:“班长啊,你可千万要保证他会来,这屋子里少说有一半人是冲着看姚霖凯现在长成了什么模样才来的。”惹得大家一阵笑。

“诶,我记得班上有人和姚霖凯考去上海的同一个大学了的,好像是——”忽地有人提起来,我心里微微一动,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装作不经意与她眼神相遇的样子。女生眼睛一亮,用手朝我一指:“想起来了,阮丛,是你吧?”

在众人投来的目光中,我轻轻点了点头,周围的女生便立马围了上来,唧唧喳喳地说:

“哇,阮丛,你好厉害啊,都考到上海去了!”

“那你肯定见过姚霖凯现在的样子咯!怎么样怎么样?跟当年比是更帅了还是退步了?有没有照片?”

“哎,瞧你说的什么话,阮丛跟姚霖凯什么关系啊,又不是谈恋爱怎么可能随身放人家的照片啊。”

“我就是随口说说,而且阮丛和姚霖凯不都算半个上海人嘛,也难说关系好啊,对不对阮丛?”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凭着女人的八卦天性很快便将我逼到了离秘密很近的地方——我确实随身带着一张姚霖凯的照片,不是现在的,而是初中毕业时同学间相互赠送的纪念照。那上面的姚霖凯青涩稚嫩,可就是这个少年,这张照片,陪伴我度过了不再与他同班的高中三年,直至现在。

被无意间窥探到秘密的我心神微乱,再加上我从来在班上都是默默无闻的学生,如今突然被这般注目也不太习惯,变得有些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时班长走进来说:“大家安静,特别是女同学们,我刚接到电话,你们焦急等待的偶像姚霖凯同学今天有事来不了,他让我替他给大家道歉。”

此话一出,女生们的积极性顿时减去大半,无精打采地回到各自座位上。还有人不甘心地继续追问:“班长,他有没有说为什么不来啊?”

“说是在医院呢,具体还不知道什么情况。”班长两手一摊。

我心里猛地一跳,想也没想就站起身问:“哪家医院?”

“啊?”班长微微一愣,摸着脑袋仔细回想,“我记着他好像说了句,应该是在人民医院吧。”

我听了,立刻拿起东西走出餐厅。我当然知道此时这样离开会引发多大的议论,但我顾不上。我心里有种没由来的不安,心脏突突地跳着,让我喘不上气,像是逼着我非去不可。难道是姚霖凯出了什么事?我不敢多想,出门叫了辆出租车,就往医院赶去。

在医院门口下了车,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急火燎——偌大一个医院,根本不清楚状况的我要从何找起?我茫然地在门诊楼大厅走了一遍,没有丝毫姚霖凯的踪影,心中也越来越责怪自己的莽撞。姚霖凯一向健康,更有可能是来探望某个认识的病人吧,我这样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跑乱撞,只会平白惹人笑话。不用说别人,现在同学聚会上,我大概已经成为了别人嘴里最新一道的谈资了吧。

我闷闷不乐地走着,忽然看见住院部楼外一个极似姚霖凯的背影,心中不由一阵惊喜,刚想出声,却蓦地瞥见后面还有一个人。一个,看起来有些眼熟的人。

我压下声音,躲在房檐下的阴影中,一步步慢慢靠近他们——那是姚霖凯没错,他低着头,一脸担忧地看着身前的女孩——是的,一个女孩。

我听到他断断续续的声音:“你也别太担心,医生不是说了吗,化验结果是良性,叔叔只要好好治疗是不会有大问题的。”

“我知道,只是……”

这短短的几个字,对我而言却是雷鸣巨响,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忍不住怀疑现在是不是一场梦。否则为什么我会在南城——在离上海千里之外的南城,听到陈闵雯的声音?

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像是要把站在不远处的那个女孩生生刺进眼睛里一般。她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毛衣开衫,越发衬得她纤细羸弱。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睛也有点浮肿,像是没睡好的样子,但在她一头长发的映衬下,反而显出不同往日锋芒凌厉的盈盈之美。

我狠狠地咬着嘴唇,她怎么可以这么美,她怎么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还这么美,她怎么可以——在姚霖凯面前这样美!

“我带你去这附近随便先吃点什么吧,你一天都没吃饭,到晚上饿了可就没地方买了。”姚霖凯说着,两个人眼看就要走开。

我无法再犹豫,脱口而出:“姚霖凯!”

他们回过头来,看到是我,都很是吃惊的样子:“阮丛?你怎么会在这儿?”姚霖凯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更加不解地问,“今天不是初中同学聚会吗,你怎么来这里?”

“我……”我自然没有勇气说出实话——我是为了他而来——便只得找个蹩脚的借口搪塞,“我来帮、帮我妈拿药。对了,你怎么、怎么和……”我明白无误地直视着陈闵雯,却不想念出她的名字,仿佛这样她便不是真的在这里一般。

我原以为这样做就又能激出陈闵雯刻薄的嘴脸,可奇怪的是,她虽与我对视,眼中却全无往日的半分战意,只有沉甸甸的疲惫。

“我们先别站在这风口了,阮丛,你也没吃什么吧,要不就一起去?”姚霖凯似乎是想起了几个月前我与陈闵雯之间那场不欢而散的争执,生怕我们还要继续对峙下去,连忙扯开话题。

我当然不想再与陈闵雯有丝毫的交集,可眼下她与姚霖凯的关系撕扯着我的思维,令我必须挖掘出当中的真相。于是顺势点点头说:“嗯,好。”

陈闵雯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有说什么话。

我们在离医院不远处的小摊子上吃小卷粉。在蒸锅上绑一层细纱布,舀一勺浓稠的米浆铺于纱布上,盖上锅盖,半分钟之后再打开时,便已成了薄而剔透的一张皮,用细长的扁竹片仔细地沿着边缘揭下来铺到木板上,加以剁成细末的馅料——多分为芹菜、黄芥菜、香菇菌脚三种——裹成细长一条,从正中一切为二,蘸以酸辣味的调料,糯软爽口,是从越南传过来的特色小吃。

我自小便爱吃小卷粉,可现在也吃得心不在焉,看着陈闵雯不声不响的样子,心中的急迫让我不得不先开口:“对了,陈闵雯,你还没说怎么回来了呢,你们家一般不都是回上海过年的吗?”

陈闵雯蹙起眉,冷冰冰地说:“我在哪儿过年跟你有关系么?”

“陈闵雯,”还不等我反驳,姚霖凯已先出了声,“阮丛她也是好意。”

我原以为他这么一说,陈闵雯必定会如从前那样更加傲慢,可谁知她看了看姚霖凯,脸上的表情竟变得些许和缓,也没有说什么,像是默认了一般。

“其实是陈叔叔身体不太好,所以她回来照料。”姚霖凯蜻蜓点水地替陈闵雯将原因一笔带过,他这样细致妥帖,却让我越发觉得心中有一块什么东西即将被生生抢走似的。我知道真正的原因绝不可能如此简单,就算陈闵雯的父亲生病,那与姚霖凯有什么关系,他又为何显出一副处处为她着想的样子?

吃完这食不知味的一顿,陈闵雯便要回医院,趁她去小店里买东西的间隙,姚霖凯同我小声说:“其实这次是我妈妈病了,在医院的时候恰好遇到陈叔叔,才知道他查出了肿瘤,还不知是良性恶性。我一问,陈叔叔原本还不肯告诉陈闵雯的,怕她担心。可是我想了几天,总觉得这样不好,就偷偷打电话告诉了陈闵雯,她忙着赶回来,今天早上刚到。”

姚霖凯说得轻描淡写,像只是不经意为别人做了件小事,可这字字句句听在我耳里,却如同花茎上的硬刺,一不留神就会被划拉出几道血痕。

“阮丛,”他犹豫再三又说,“你也别怪她说话冷淡,她心里其实挺急的,早上刚进病房就跟家里吵了一架,好像是怪她爸爸为什么要瞒着她,吵完出来又自己躲在走廊上哭。”说到这儿,姚霖凯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怜惜的神情,尽管转瞬即逝,在我眼中却如同慢镜头般一帧一帧地几乎定格。

“你也知道她是这种性子,别放在心上,啊。”他最终以这句话作为了结束。看起来是在安慰我,可每一句话里都是在为着她。

我可以说什么,我还可以说什么?我能问他为什么这样袒护一个我讨厌的女孩吗,这种话说出来只会显得我无理取闹小肚鸡肠;我能问他是不是对陈闵雯动了心吗,这样的问题不用问出口便已如蚁群啃噬着我的理智,我更怕自己听到他口中说出答案时将会被推入怎样的深渊里。

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弯起嘴角,假装毫不在意地回一句:“当然了。”

陈闵雯走出商店,我们三人并排往医院走。渐渐地,我不知不觉落后他们一两步,谁都没有察觉。我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如此合衬,任谁看到都会觉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我呢,即便离得这样近,却明白无误地被隔绝在外。

我突然再也不想走下去,一步都走不下去。

其实我不止一次地想象过这一天——我暗恋的男孩确切地喜欢上了别的女孩,他们幸福地在一起——从喜欢上姚霖凯的那天起,我就在想象着这一天的到来。我原本想用这不断的演习让事情真的发生时自己不至于那么难过,甚至能借此隔断我对姚霖凯没有尽头的单恋。可最终发现,每演习一次,我便越无法割舍,这模拟而来的痛苦,如海浪一次次冲击着我的心,却也同时一次次洗涤干净我的眼,让我越发认清,自己有多么珍惜这段暗无天日的想念。

直到这一天到来——也许还不能百分百肯定已经到来,但至少,这一天的确在逼近——我在之前五年中所做过的千百次演习,都成为一场扑朔迷离的大雾,我被困在当中找不到出口,焦灼而无助,却又害怕雾散开时避无可避的心痛。

之后的假期里,我没有再去找过姚霖凯和陈闵雯,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去。我懵懵懂懂地过着剩下的日子,按部就班地在收假前坐火车回上海,母亲还是老样子,喋喋不休地嘱咐我要好好读书,为了将来能找个好工作留在上海,又自相矛盾地说不要光会读书,眼睛放灵光些,遇到合适的上海男孩子就别错过,还是为了能留在上海。

可是短短一个月,上海对我似乎变得没那么值得期待了。因为回到上海,等待我的还能有什么呢,只有视我为敌的室友,关系淡薄的同学,还有迟早会到来的,以“上海”作为舞台背景的“那一天”。对了,也许还有,在火车站留下的那个,我没有作答的问题。

回到学校的第二天,我便接到了石胜的电话,想约我见一面。到了这时候,我反而不再像原来那样畏首畏尾,心想说清楚也好,能先把一个问题解决了,总不能一辈子躲着不见吧。

二月底的上海正是最冷的时候,看气温比不过北方的零下好几度,可江风一吹,寒气便能隔着厚厚的衣服直钻进骨头里,像一支支小铁钩倒刺进身体里一般。

我们在一间甜品店里见了面,那是家在老城区的小店,隐藏在七拐八绕的巷子里,很不起眼。要不是石胜带着我轻车熟路地找了过去,我定是要迷路的。午后时分,虽然出着太阳,却没有一丝温度,反而像是要从人身上夺取热度般冰冷。店里除了我们没有别的客人,上了年纪的老板端上两碗红豆双皮奶后就去了厨房不再露面,只有一只花猫蜷在吞吐热风的空调下面取暖。

“你尝尝这个,红豆双皮奶是他家的招牌,不过现在这片拆得厉害,知道的人也不多了。”石胜说。

我点点头,舀起一勺吃下去,糯甜的红豆就着润滑的奶香,甜而不腻,暖度也刚刚好:“嗯,好吃,冬天吃正好。”

他明显松了口气,这才慢慢吃起来:“你喜欢就好。”

他那种认真看我的眼神让我忍不住低下头,脑海中拼命搜寻着接下去的话:“这么难找的地方,你怎么知道?”

“我原来读书的学校就在这附近。”他靠在椅背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学校?”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顿了几秒钟才想起,“啊对,你初中毕业以后……”

“嗯,我以前高中在旁边,一放学就一群人来吃东西,生意很好的。不过那学校已经搬到新校区去了,老学校也拆了。”

“你刚来这边的时候是住哪儿呢?”

“跟你上大学一样,住校。我亲戚家离城里很远,每天跑太麻烦了,而且跟他们关系也不太亲。”

我意识到这似乎是在打听别人的隐私,尽管这并非我的本意,只是无话找话罢了。但就算他回答得很直率,也不好让这话题继续下去。我又开始绞尽脑汁地想话题,眼睛无意识地瞟向一边,手里的小勺一下一下拨弄着碗里的甜品。

“阮丛。”

“嗯?”我心不在焉地应声。

“你不想和我说话吗?”

我怔怔地抬起头,恰好撞见他专注的眼神,顿时脸颊一热,慌不迭地避开眼说:“不是、不是!我只是……我是在想要和你说什么好。”

石胜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太好了。”

“什么?”

他在这时有些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睫毛阖下去时,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我原本担心你是不想和我说话。如果那样的话,你不用费心想什么,就这么坐着也是好的。”

我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他:“为什么?这样你不是太尴尬了吗?”

他看向我的眼神中多了些浓得化不开的意味,像是胶一般粘住了我的视线。我看着他站起来,身体隔着餐桌凑近我,却始终无法移动眼睛,也来不及作出反应。

“只要你在,就很好了。”他在我右耳边低低地呢喃着这句话,温热的气流吹进耳朵,如同电流窜过身体。而他微微侧过脸,嘴唇像是不经意般轻轻擦过我的耳垂——

眼角的余光里,是他右眼上颤动的睫毛,几乎要触到我的脸颊上。

蜷成一团的花猫在这时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闻到了一股甜甜的奶香,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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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4年11月25日,这一天,旧时的大庸城平添了一笔骄傲。大清早,天地间像注入了一针兴奋剂,满街都是扎着红布条的年轻人,他们肩头和腰间别着长短“家伙”,脸上洋溢的全是喜气,阴冷的早晨被注入了莫名的温暖和甜蜜。随后,零零星星的炮仗慢慢连成一片,喧天锣鼓,传统花灯、龙灯、狮子灯都舞起来。城里的、近郊的,还有像殷成福家这样乡下的,都来了,大家全挺起胸脯,成群成片地排着队,那个高兴哟,大人们个个像孩子,孩子们个个像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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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

    阎连科,生于1958年,河南洛阳嵩县人,中国著名作家,被誉为“荒诞现实主义大师”。现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作品已经被翻译成二十几种文字。代表作有《日光流年》《受活》《丁庄梦》《风雅颂》《四书》《炸裂志》等。第三届老舍文学奖、2013年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影响21013年度文化任务、2014年卡夫卡文学奖、2015年布克奖提名、2016年布克奖提名、2016年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受活》为第三届老舍文学奖优秀长篇小说唯一获奖作品,2003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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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船沉了,永远抵达不了藻海,但梦想永远不会消失。在某些地方,梦想会折磨某些不幸的人,而终有一天,那人被折磨够了之后,梦想就会被重新复制出来。”在旅馆当了二十年会计的荷马、演了一辈子小丑的哈利,还有那些怀抱希望却找不到工作的年轻人,他们被美好的光环所迷,在欲望中浮沉,被现实裹挟,最终走向各自的归宿。在这个时代,鼓励别人去追求梦想是容易的,也是危险的,多少虚荣的欲望假以梦想的名义,让普通人为之付出一生。因此,我们必须真实而清醒地审视自己所追逐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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