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芬·霍金讲述的世界让人着迷。按照他的承诺,一个人有好几种方式可以返回过去:一、超光速飞行;二、在时空中开辟出一条连接起两个遥远区域的“桥”,即虫洞;三、让时空卷曲,呈现出一个宛如马鞍面形状的负的曲率。
期许中的结局越是美妙,抵达的过程就越仿佛遥遥无期。从这个层面上来说,科学家更像一群胆大包天的梦想家。但是我们热爱史蒂芬·霍金,无条件信任他提前预言的科技魔法。我并且以此为据,向女友们征询意见:假如不久将来的某一天,科技真的可以使时光倒流,帮助我们回到过去,你愿不愿意返回自己的青春年代?
我马上得到了斩钉截铁的回答:当然愿意!
紧接着,她们疑惑地看看我:难道你不?!
我真的一定“不”吗?不,我还不能确定。
在电影《蝴蝶效应》中,年轻的大学生埃文发现自己可以凭藉早年的日记本一再返回过去,顷刻之间,他的生命充盈异样的狂喜——如果一个人能够对曾经的遗憾和过失逐一进行修正和弥补,这是不是说,他业已成为他自己的上帝?是的,他想要改写和重建,让被恶意篡改的生活从源头处改变流向,进入崭新的完美秩序。他的每一项计划都缜密到无懈可击,但每一次修补的过程都会犯下另外的过错。因为永远有细节——这生命中最难以预测的元素之一——它们突然出现,像一个坏蛋假扮的铁路扳道工,让生活瞬间脱离原来的轨道,并就此南辕北辙。到了最后,埃文终于找到了那个看起来最完满的结局——让母亲在生下他之前意外流产。他选择让自己从未出生,一个消失在原点处的零,避免代入任何运算,避免一切可能中的失误。
这是生活最真切的荒谬:即使熟知结局,我们仍无法对抗过程中的漏洞和荒芜。
那么,如果可能,我是否还应该选择返回到过去?回到过去的某个时间,回到过去的某个地点,重新面对一系列已知却无可避免的未来?侥幸泅渡到此岸,一个人会不会乐于重历险境?重历那些成长中必经的艰辛、疼痛、悲伤、无助、孤独、寒冷……哦不,我不愿意回去,即使心里还埋藏着无数梦想和虚荣,即使所有的女友都突然回复到年轻美貌,我仍然宁愿滞留在此时、此地,安然地独享属于我一个人的老态龙钟。
没错,在人生罗列出的一道又一道单项选择题中,我曾经选择的答案,注定将被我一再选中。即使时光回溯,我仍然会选择诗歌、写作、电影,选择艾丽丝·门罗、君特·格拉斯、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选择独自冥想的夜晚和广袤无垠的寂静。我还是会忍不住从某个虚张声势的严肃会场上逃开,还是不得不踏入我生来就憎恶的每一家医院。但是我仍然会爱上那个我注定会爱上的人。所谓性格决定命运,世事诡谲,但事实只能如此。
而多年以来,在我有限的阅读中,史铁生是最喜欢谈论死亡的作家之一。好像死亡是他的至亲和知己。或者正因为读史铁生读得太多,他笔下那些关于死亡的文字最终在我脑中纠缠在一起,以致我不能确定他对死亡的比喻,到底是“回家”还是“远游”——一个是“回”,一个是“去”——大脑制造的混淆,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如果允许我回到那一年八月,在离京前短暂的闲暇里,在若干个可供选择的景点之间,我一定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告诉出租车司机:去地坛。在正午的大太阳下面,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人,想起他若干年前印在荒草中的两道车辙,想起生命与疾病、残缺与完美、死亡与爱情,想起一场又一场终将放弃回程的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