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水早将房间里另外的人都给支了出去,张伯玉掩上门问道:“以小兄弟的气量,应该不只是要求道成仙吧,你去西城,究竟是为了什么?”
观水不知从何说起,惘然道:“先生,人为什么会死?”
何二死了,在七年前,观水回家那天。
那个口口声声说他生带异象的何二,被人嘲弄只会呵呵笑的傻子何二,死在了深夜独自上山寻找他的路上。观水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他没想到所有人都瞒着他而且瞒得那样好,直到他看到何二的墓碑,茕茕孑立,埋在一棵枯死的枇杷树旁。死了,就再也不会动、不会笑、不会骗观水说在他家看到女神仙了,死了,就不会再长出叶子、开花、结果了。
张伯玉一怔,道:“未知生,焉知死?”
何二生下来就是个傻子,爹娘含辛茹苦、耗尽心血才拉扯长大,三十多岁的人了,屋里屋外的活计半点不会做,幸好有个哥哥,爹娘死了才不至于失去最后一点倚靠。这样不事生产的人活在世界上,到哪都会被叫做寄生虫,等于全无用处。那么,他活着就跟死了没有区别吗?还是像何家伯母挤着眼泪说的——“死了好,他一死倒解脱了。”
观水:“先生错了。”
张伯玉:“哦?”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没有死的比较,哪里来的生呢?生生死死,互为印证,生有千千万万种,死却永恒不变,所以弄清楚死,才知道什么才算是生。”
张伯玉沉默了,他倒是没想到观水会有这样的看法,半晌后,他问道:“那么,西城山上有能告诉你答案的人吗?”
观水露出希冀的神情,道:“西城山上有神仙,长生不死。”
张伯玉背着手来回踱步,虽负风流之名,但他其实是一向不赞同世人(尤其是像观水这样他认为有机会做出一番大事业的人)沉醉于炼气玄修这类无益于时事的逃世行径的。他觉得那些人装神弄鬼只为骗取供奉,却一不能真赦罪孽,二不能真募福祉,是一等一的蠹虫。但观水,好像又有一些不同。
观水被他弄得心里忐忑不安,终于,他停下来问观水:“两个问题,第一,世人访仙求道的多了,从没听说过有谁白日飞升,你怎么就确定西城山上的是真神仙呢?”
观水坚定道:“我亲眼见过,如果他们还不算神仙,那这世上就没有人称得上是神仙了。”
张伯玉不置可否,继续问道:“第二,既然神仙长生不死,又怎么知道死是什么呢?”
观水哑然,张伯玉又道:“这些问题倒还可以先放一放,昨天在船上我就想跟你说,你家中还有父母,知道应试途中私自离开的后果吗?”
观水冷汗直流,他才想起来,贡举名单早已献上,不容许出任何差错,就连他们考得不好,贡举的州县长官都要受罚,何况是活生生丢了呢?到时甚至要问责亲眷。他若按原来打算到达兖州之后一走了之的话,必定累及李文和兰氏。
好在,长平帝驾崩了,新旧皇朝交接混乱,兴许不会有人注意到他这一个小小贡生。想到这,观水心一横,认真道:“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去的,求先生许我同行。”
张伯玉见观水倔强的样子,抚须沉吟了一会儿,竟就此应允。
但他到底是做过官的人,考虑得比观水要周全得多,道:“你且留下书信,就说与我前去游学,这样官府和你父母两边就都有交代了。”他在诗文、书画上享有盛誉,堪称领袖,罢官后许多年轻人都想要投到门下学习,在船上时,大半贡生也都蠢蠢欲动,但他从未应承过任何人,如今竟是生平第一次破例。
观水大喜,纳头便拜。人生几何,能遇到一个像张伯玉这样的人——与自己论交不看门第名声、患难之际伸手相助、又能体贴入微处处为自己考虑周全,难道就像那些招摇撞骗的半仙说的自己命带贵人?
片刻后,他惴惴问道:“先生为何肯这样帮我?”
张伯玉扶他起来,笑道:“你其实很像我从前的一个学生。”
观水心中一动,想到昨日张伯玉异于常人的言行,大胆揣测道:“先生教过......皇太子吗?”
张伯玉颔首:“你很聪明。”观水倒吸了一口气,没想到他之前竟然是太子之师,张伯玉看着他笑道:“殿下年纪、性情都与你相仿,若是遇见,你们一定会成为极要好的朋友的。”
观水道:“先生这次去长安,也是为了皇太子么?”忽然又觉得问的不妥,忙道:“是我僭越了,先生不必理会。”
张伯玉叹了口气,颇为懊悔道:“中秋时皇上......先帝便召我回京,我贪爱风物,拖延了许久,没想到刚动身就......殿下年幼,国事蜩螗,又有贵妃勾结禁卫狼环虎伺,没人帮他的话,殿下应付不来的。”
观水乍然听闻这样的皇室秘辛,不免有些震惊。更让他意外的是,张伯玉这个风流才子,原来其实是个忠君爱国的人,真是人不可貌相。张伯玉见他出神,笑道:“小兄弟即将是世外之人了,听我说这些怪没意思的,赶紧收拾东西吧,马车一到我们就出发。”
大唐长平廿四年,十一月廿五日。中午时分,观水和张伯玉在重兵把守的长安城外正式分别。
他们几乎一刻不停,直赶了五天五夜,才终于到达长安,一路上,张伯玉都没有打探到皇太子登基的消息,眼下又见三城门外重兵把守,心中越发不安。
他心中烦闷,草草与观水道别:“小兄弟,就此别过吧,西城山就在长安一路往东,我已和车夫说好了,他会送你到山脚玉泉院的,你拿我名帖前去借宿,明日再上山不迟。”
观水见官差正在一个个盘查进城的人,十分为张伯玉担心,道:“先生要善自保重自身才是啊,千不要以身犯险。”顿了顿,又拜道:“先生恩情,小子无以为报,谨祝先生所愿得偿,大唐国运昌隆。”
张伯玉直听到最后一句才展颜笑道:“那先生也祝小子仙道兴隆,早日飞升。我待罪官场十余年,这些小风浪你无需担心。”
观水看着张伯玉跟那兵丁说了两句话果然就顺利进去了,这才放心离开。傍晚时分,他已在玉泉院中歇下。皇帝新丧,道观内大作法事,入夜了还在敲锣打鼓,嘈杂不堪,听知客说是在举行罗天大醮。
他被吵得睡不着,于是披衣起身,信步走到观外。冬夜冷清,小小的月牙独悬太虚,他提了一个灯笼,积雪返照,映得四下朦朦胧胧的。布鞋踩在积雪上,没多久就湿了,他的手脚冰冰凉凉,但心里却阵阵热潮涌动。
“若是有心,可在七年后的冬至那天到兖州华山村来。”七年了,李裕华的声音每每回荡在观水耳边,她的话再明白不过了——非太玄弟子是进不去西城山的,如果不是有成为太玄弟子的机会,她何必叫观水来这一趟呢?
发奋读书、郡县考试、赴京赶考、前往玉泉,七年来,观水小心规划着,走得一步不乱,现在,他如期来到,却突然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太玄宫是怎么收徒的,他毫无头绪。
七年前,他看传奇小说看得如醉如痴,只是单纯地向往仙侠世界,才想和展天骁、李裕华一样拜入太玄,但现在他多了一个问题,翻遍四书五经都找不到答案的问题,西城山似乎是他唯一的希望了,他非去不可。
玉泉院对面的山谷弥漫着一层雾气,自古上山唯此一道,夜色中的西城仍不减雄壮之姿,但这却不是观水到访过的洞天福地,要怎么样才能再次进入那个他魂牵梦萦着的地方呢?他漫无目的地巡游,不自觉间,竟然走到了山口。
此处渐远人烟,山风混着雾气扑在脸上有了十分凉意,积雪压断松枝,夜枭声声乱鸣,令人生畏。观水正打算回去的时候,山谷另一边的树林里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还有人在呻吟。这时候了,怎么还会有人在山里呢?
“谁在哪里?”观水问了几声,无人应答。他素来胆大,便提着灯走过桥去,四处张望,发现呻吟声来自一片生长在嶙峋山石上的野丁香丛,他将灌木拨开,用灯笼一照——竟然是个男孩!
男孩浑身衣服破破烂烂的,背对观水卧在灌木丛中,身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观水心道不好,连忙放下灯笼,将他翻了过来。一看,眉眼倒还算齐整,只是面色发青,看来是被冻坏了。观水连忙将棉衣脱下给他套上,拍着他的脸叫道:“醒醒,快醒醒。”然而他却毫无反应,只是不停地说着胡话。
他身上有一股发酵了的馊味,应该是个行乞为生的小叫花子,他和何二太像了,每天就等着别人给自己施舍吃的,被所有人嫌弃,哪怕在冰天雪地里死去,都不会有任何人理会。
小叫花怎么会跑到这山上来的观水不得而知,他只知道他决不允许这个人死在自己面前。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观水终于将小叫花背了起来,他要把人带回玉泉院去求道长们救治。没想到山石结冰积雪,路滑难行,刚走一步,他就一个趔趄,摔了个大马趴,小叫花也跌了出去。
观水忙着查看小叫花,来不及捡掉在地上的灯笼,它“呼”一声就烧了起来,吓了他一跳,他正要将火扑灭时,忽然看见,火光照亮的灌木丛外,一只吊睛白额大虫目露凶光、嘴角流涎地盯着他们。
观水浑身颤栗,几乎停止呼吸,头皮一阵又一阵地缩紧,他见这条大虫跃跃欲试却不敢上前,猜测它畏惧火光,便想去捡那灯笼,但是浑身僵硬,根本动弹不得,他急得直冒汗,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光一点点熄灭。
终于,这场拉力赛以饿虎的胜利告终,它一跃而起,先朝着离它最近的小叫花扑去。
观水眼见大虫扑来,骇得面无人色,心道:“才遭海难又遇山劫,看来我今天要了账于此了。”
忽见小叫花身形单薄,衣衫褴褛,命将不久,不知怎么的,他竟生出十分的怜悯和半分的勇气,“吓”的一声大叫,扑在了小叫花的身上。
原来,他想着或许大虫吃了自己饱了之后就不会杀小叫花了。但他不知道,隆冬时节的山中饿虎,就算再多两三个和他们一样的少年郎,也都能不带嚼地圂囵吞下。
没想到,那大虫却被观水这一声大叫吓了一跳,跃了开去,在四周绕圈逡巡,不敢上前。观水福至心灵,猛的想起黔驴技穷的典故,忙右掌撑地,左手哆哆嗦嗦地往怀里乱摸,千钧一发之际,终于掏出来一个小巧玲珑的哨子,放到嘴边没命地吹起来。
“哔哔哔!”“哔哔哔!”大虫果然再次受惊跳开,但却舍不得这两块肥肉,只是远远绕圈盯着他们,在山石之上跳来跳去。观水知道这点伎俩不用多久就会被识破,但他还是用尽力气吹着,盼望玉泉院的人能够听到动静,前来救人。
然而,玉泉院这边锣鼓震天,根本就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观水只觉得浑身发冷,眼皮越来越沉重,哨子也渐渐没力气吹,大虫重新摆出了攻击的姿势,他不由绝望了。
这时,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鸟叫声,大虫听到之后,竟然“嗷”一声夹着尾巴穿林度水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观水见四周忽然变得明亮而温暖,精神为之一振,勉强爬起,只见一只浑身长满金红羽毛、像是鸡但却极为神骏、双眼中竟各有两个瞳孔的禽鸟朝着二人缓缓走来。那种温暖的光芒,正是从它身上发出来的。
“好鸟!”观水心中一宽,直接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