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水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从极深极暗的一个无底深渊中不断上升,越过万千丈地层洞窟、水脉岩浆,又飞度层层白云,最后甚至超越日月,终于来到一个毫无阴影、遍是光明的胜地。
空中亿万光点漂浮飞旋,仙音渺渺,异香连连,直让人以为来到了弥罗天宫,又疑心为太清圣境。然而,等他满怀欢喜地踏出一步,却忽然失足,从九天之上倏然间跌落到九幽之下,他这才一下惊醒。
一睁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石床上。身下铺了厚厚一层草秆,那草又细又长,色作金黄,软软绵绵的,透着一股清冽的气味,躺着比被褥还要舒服。打量四周,金庭玉柱,钟乳耸立,竟是一个石洞。
奇怪的是,明明洞中既未点灯、更无窗牖,却到处是亮亮堂堂的。石洞内壁联成一体,四面有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孔洞,没有凿斫痕迹,似是天然成型,放着些鼎、书、琴、剑,古趣盎然。石床对面是一张空无一物的低矮石案,案前摆着数个蒲团,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观水见整个洞府好似没有出路,便试着叫了两声:“有人么?”
“居士醒了?”
观水张望之际,一个身影忽然从墙上径直穿出,吓了他一跳、他这才看出,石床背面是一排石幔,自地面直直长到洞顶,像一块屏风似的,乍眼一看是和对面洞壁相连,实则不然,石屏后便是出入门户。
来人是个小道士,身量未足,比观水还小两三岁的样子,笑吟吟地看着观水。观水翻身下床,对他拱手:“道长有礼了,请问这里是哪里,是道长救了我?”他想起饿虎扑人的场景,不由阵阵心悸。
小道士从容还礼:“这里是西城山巅的日月岩,被家师白阳真人辟作采药时暂居的别院,昨夜两位居士昏倒在洞外,幸好家师因为想用新水煮茶,遣我出去寻松访梅,这才发现,救进洞来......”
观水闻言十分诧异,他明明是在山下遇险,怎么会跑到这高达百余丈的山顶上来呢?但他对昨晚的记忆只能追溯到那只极为神骏的双瞳禽鸟为止,其他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老师说居士只是神魂惊悸,在这碧游床上睡一觉便好,你那......同伴却大大伤了元气,老师将他带往后洞针炙,醒得倒比居士还早。”同伴?对了,是那小叫花,观水情知小道士误会,但要纠正也不急在这一时。
观水和小道士互问了称呼,正要请他引去拜见白阳真人谢过救命之恩,忽然听到一阵喧哗,道号叫做“余润”的小道士皱了皱眉,匆匆说声“李居士稍待片刻”后拔腿就走,观水忙跟在后头,余润倒也不说什么。
石屏后是一条曲折的甬道,四通八达,缀着三四间和方才那间差不多的石室,只是观水无暇细看。
到了洞口,只见一派银装素裹,漫天飞雪里,三个人正在大声争执,闹得不可开交。和余润装扮差不多的一个小道士大声呵斥:“这里是白阳真人驻跸处,你们怎敢硬闯?”
一个穿着青灰色袍子、面白无须、说话像是捏着嗓子一样的中年男子叫道:“你心里没鬼,怕人查看?趁早让开,玉泉观都不敢拦我们!”
他身后是个同样穿着青袍的青年壮汉,身材魁梧。壮汉捏住了随身佩剑的剑柄,对那中年男子道:“高总管,别和他废话,浪费时间。”
众人见他要动兵器,都是大惊,余润连忙喊道:“快住手!你们是哪里来的,所为何事,余泽?”
听他发问,余泽小道士不免委屈:“师兄,他们不知是哪一家的管家和护院,我正在洞外铲雪,见他们鬼鬼祟祟地窥视,说是自家公子丢了,疑心是在我们洞里,也不说是哪里来的,略多问了两句,就要硬闯。”
余润忙问观水:“李居士,这可是你的家人?”观水连连摆手,他可不是什么公子,余润便对那两人道:“两位居士,洞内并无你们家公子,请往别处寻去罢!”
那高管家急道:“公子的长命锁落在你们洞外,就算他不在里面,也必定来过,你今日容我们进去搜检便罢,否则.......”
余泽见自家师兄出来,胆气壮了七分,喝道:“否则你待如何?”那护院上前举起手中兵器就要亮剑。
余润见状也动了无名,这都哪来的恶客!若是惊扰了后洞的老师,自己可吃罪不起。他气道:“居士怎么这般无礼?”手一指,使了个法术,唤作缚龙决。
有两个余润那么高的壮汉忽然就发现自己不能动弹了,他本久习武功,运了内劲正要拔剑,浑身突然僵硬,使出的力气反而攻伐自身,瞬间面色紫胀,话也说不来。
观水见了却阵阵暗喜,他见洞府气象,早已经疑心其为仙灵宅窟,如今见余润这般,哪里还不明白呢?既然是炼气修仙的,想必能从这里问到太玄宫的消息。
高管家原本还要拦护院,见状顿时失色,慌慌张张道:“杨大......杨大哥,您这是怎么了?”见余润又并起手指,似要对自己也下毒手,他色厉内荏:“你你你.....使了什么妖法?出家人要杀人啦!”
观水觉得奇怪——一个中年管家倒管青年护院叫大哥。余泽却大是解气:“妖法?哼,得见玄门道术,也算是你们的造化了。”
“道术?”高管家大惊,但他也不是个傻的,见自己这边唯一的战斗力被制住,忽然计上心来,一下跪倒在雪地里哭道:“老爷啊,奴才对不住您呐,连公子都没护住,我可怎么有颜面到九泉之下去见您和太......夫人呢!”
余泽、余润都不由面面相觑,他们可从来没见过变脸这么快的人。高管家瞥见二人神色,哭得越发大声,没奈何,余润只好叫师弟去扶他起来,自己则上前缴了杨护院兵器,然后才施玉纹咒解开缚龙决。杨护院生平第一次领略道术之威,大受震撼,明白这几个道童不是易与,不敢再自逞武力,捂着酸痛难耐的肩膀恨恨地倒退几步。
余润没好气地问正在装模作样抹眼泪的高管家道:“你们要找的公子是什么样子,冰天雪地的,又怎么会跑到山上来的?”
高管家见自己的苦肉计生效,擦了擦眼泪——他的悲痛倒有五分为真,见余润问话,他和杨护院对视一眼,吞吞吐吐道:“我们公子也姓李,是长安人士,因为和姨娘拌嘴离家出走了,我知他必往西城来,这才连夜上山,果然在这里发现他从不离身的长命锁,要论相貌......”他一指观水:“和这位小哥一般高,只是更白些,更俊些,穿着红色的羔绒小袄,裤子是白色绣了梅花的......”
余润还没听完就连连摇头:“你家公子我们从未见过,昨夜倒有另一位居士来投,但形容、衣饰并不相像,这位居士也可作证的。”他指了指观水。
观水连忙点头:“不错。”除了眼前几人外,他从玉泉院出来后就见过那小叫花而已。
“你们公子许是投宿到前面哪家宫观里了,自去找寻便是。”余润将手里长剑丢给杨护院,说着就要回洞。
高管家连忙拉住他:“小道长,等一等。”赔笑道:“小神仙,可够否容我们见一见昨晚来的这个人,或许他见过我们公子呢?”
余润不悦:“那位居士昏迷过去了,现在家师洞内养着,未得师命我们两个都不能进去。”余润的潜台词:何况是你们这两个嗞哇乱叫的外人。
高管家拼命眨巴眼睛,终于又落下泪来,还没开始发挥,杨护院就凑到他耳边道:“高总管,他们几个出家人没必要撒谎,公子想来不在这里,我们还是早点去别处寻找得好,要是被西边那位抢了先,老大人再怎么热心也没用了!”
高管家闻言觉得有理,长吁短叹一番,抹干净了眼泪就要离开。这时,石洞深处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余润,请三位居士一齐进来罢。”
洞中甬道深邃,却明如日照,外头冰寒刺骨,里面却温暖如春,余润领着观水走在前面,两个奴仆紧随其后,高管家啧啧称奇,杨护院满脸警惕,将兵器紧紧握在手里,一言不发。
原来,高管家见到余润身手,料定这洞府里住着的肯定是个有道真修,他家老主人也曾延请过一些仙师,俱都长于测算,十分灵验,他想或许能从此洞主人那里问出自家公子的下落也说不定,于是欣然受邀。四人已经走了十几丈,才终于到达内洞,还隐约听得谈话之声。
转过一个流光溢彩的大石屏,只见内洞五丈见方,四壁槽洞摆满形制、材质各异的大小炉鼎,正中间还有一个高达丈余、绘满风火龙虎的紫铜大丹炉,炉底圆灶中冒出丝丝缕缕的蓝色火苗,对面石案上放着五个大葫芦,分青黄赤白黑五色,洞中飘满草药香气,令人神清气爽。
一个白发苍苍的黑袍老道端坐在左侧的云床上,便是此洞之主白阳真人。云床和丹炉之间的蒲团上,盘膝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青年,正是观水昨晚舍身救下的那个小叫花。
几人通名见礼,观水正要拜谢真人搭救自己,高管家却在狐疑地盯着小叫花瞧了几眼后,忽然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一下扑了过去跪在地上抱住他,扯着嗓子嚎了起来:“殿——”刚叫一个字,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改口:“少爷啊,都是老奴的过错,让您受了这样的委屈......”
小叫花竟然是两个悍奴苦寻的公子?不光观水,连余润也都觉得十分荒谬,这衣着和刚才高管家说的也对不上啊,这里面究竟有什么隐情?
主仆俩抱头痛哭,高管家摸着小叫花的衣服簌簌泪下:“到底发生了何事,少爷您怎么会落得如此?”
小叫花也委屈得落泪,道:“正跟真人谈起,昨日黄昏在五龙桥上不幸摔下山路,喊了许久都没有人,又冷又饿便昏了过去,今天一睁眼便已经发现在这里了,听仙童说,原是侥幸得白阳真人相救,具体经过就不知道了。”
那老道不知几许春秋,连胡子眉毛都白了,满脸皱纹,老态龙钟。观水看他咧嘴一笑,竟露出缺了好几颗的黑黄牙齿,离自己印象中的得道高人形象相去甚远,未免有些失落。
见高管家和杨护院双双跪下拜谢自己救了他们的小主人,白阳真人道:“原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如果不是居士正好走到荒山洞口,贫道也无法救治。”又问:“冰天雪地,居士从何处而来?”
高管家便把先前的说辞重述了一遍,又抱着小叫花,心疼道:“公子不是说在山脚五龙桥失足么,是怎么走到这上面来的。”
小叫花一脸茫然,瞥见一旁的观水,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白阳真人目示弟子,余润见机拿起石案上的玉锤轻轻敲动一面玉磬,叮一声响。小叫花触动灵机,猛然想起,迷迷糊糊中看到饿虎扑来前一个身影伏在了自己的身上,原来那不是幻觉,不由失声道:“原来是你!”
他立刻上前拜倒,又叫两个仆人一齐行礼:“如非恩人高义,我早已葬身虎腹了,又赖恩人携上仙山,侥幸活命,此恩无以为报。”
观水连忙扶他们起来,他想不到小叫花居然认得出自己,明明人已经昏过去了才对啊,于是只好道:昨天秉烛夜游,无意中发现了小叫花,正要带回玉泉院,但却不幸遇到猛虎挡道,自己学黔驴将其吓住暂时幸免,最后仿佛是一只双瞳异鸟将其惊走。至于怎么上山,自己就不知道了,实在当不起恩人二字。
小叫花并不记得有这样一只异鸟,余润、余泽听了却十分动容,果然,只听白阳真人道:“李居士所说,必是瑞兽重明无疑,此鸟秉圣皇教化而生,形如鸡,鸣似凤,一目双睛,能降服猛兽虎狼,非福缘深厚之人难得一见呢。此鸟力大无穷,两爪可以抓裂金石,莫非两位居士竟是被它提上山来的不成?”
观水吃了一惊,那竟然是重明鸟,此鸟昔年曾在唐尧之时出世,振翮一啼,九州所有妖异灾煞闻声丧胆、逃避边荒不敢为害。此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此鸟形迹,相传其精气神后来托生为虞舜,没想到昨夜竟然会在这一隅之地降临,垂怜救护两个少年。但它为何偏偏舍近就远,不将二人带到玉泉院,而是带上日月岩呢,众人都自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