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水转头一看,神光现处,飞出一只金红彩羽、双目重瞳、顾盼神飞的鸟儿,像只大公鸡一样,昂首挺胸,沿着他头上的一根盘曲如虬龙的老松枝缓步踱来,铁喙张合,说着人话。
“啊?!”观水这几日也算经历颇多,海底巨蛇、山间猛虎、洞中神仙,饶是如此,乍见禽兽口吐人言,他也照样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满脑子想的都是:鸡会说话、鸡会说话......鸡会说话。
人鸡沉默对视半晌,他脑子里断掉的弦终于接上,忙道:“你是重明......”
那鸡歪头眨眼,打断道:“是。”
“是你救了......”
那鸡再次打断:“是。”
“为什么带我们.......”说着,观水想起还没道谢,不由语无伦次:“多谢仙禽救命......”
那鸡不耐烦了,咯咯咯叫了几声,两翅一展,飞到观水肩上,伸出一只爪子,踹了他脑袋两脚,凑到他耳边叫道:“大爷我是重明鸟,不是问答鸡,你哪来那么多问题,现在到大爷我问你了!”
观水这才发现,它的声音像个破锣一样,沙哑又刺耳,和传说中预示圣主出世的凤鸣相去甚远,说是它只妖鸟,甚至妖鸡,都没人质疑。
妖鸡重明抬起凤爪,抓住观水一缕从髻中散落的发丝,一扯,喝问道:“那老西儿的宝贝,给你了不曾?”
观水痛得龇牙咧嘴,下意识就要把它拍下肩去,手刚扬起,却想到没准它和太玄宫有什么渊源,更害怕把这救命恩鸟兼顶级祥瑞拍出个好歹,只好住手,转而捂头惨叫:“啊啊啊啊啊!”
“老实交代!”
“什么老西儿,什么宝贝,我不知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快放手!”
重明鸟扑棱翅膀绕着观水上下盘旋,两爪飞舞,朝他身上到处掏去,嘴里咯咯乱叫:“大爷我都闻到味儿啦,还不快点交出来!”
观水胆战心惊,却怎么腾挪也甩不掉这只身法诡异的妖鸡,只好抱头鼠窜。重明鸟见他想逃,一个俯冲,猛地将他扑倒,人鸡滚作一团。正难分难解时,重明鸟却一声长鸣,忽然放开观水,化作一道五色彩光,径往山上飞去,瞬间消失不见。
只听破锣声音远远响起:“咯咯咯,大爷我救你一命,就这样两清吧!”
观水坐起来,惊魂未定,见自己发髻散乱、灰头土脸,顿时哭笑不得,没想到竟被一只鸡弄得这样狼狈,就算它是重明神鸟,又救过自己,可他再也不会对这妖怪一般的瑞兽生起崇敬之心了。
气息平复后,观水一摸口袋,发现金锁还在,装有玉华丹的小瓷瓶却不见了,心知已被夺走,不由心痛。想起刚才妖鸡所问宝贝,灵机一闪:难道它是为了这个所以才将自己送到日月岩的吗?
一想也觉得荒谬,区区一只鸟儿,就算是瑞兽仙禽,也通晓人语,但怎么可能前知到这样精细的地步,居然算准白阳真人一定会把灵丹赠给自己?
他不知道,此鸟早在圣道末年便被西城王君降服,后充为太玄镇山神兽——重明一族虽然号称祥瑞,实则也是妖族。
(大抵对人有益则为祥瑞,对人有害则为妖怪,嚼吃根苗的称为害虫,传粉酿蜜的称为益虫,物无正邪,全凭人之喜恶而定,至于假彼自愿奉献之名而行残忍剥削之事,就暂时不在此传讨论之列了)
巫妖大战中后期,许多看清形势的大妖纷纷举族投靠人族,比如龙凤龟麟等,这些妖怪后来经过洪荒圣皇册封,俱获祥瑞之名。其余冥顽不灵的,大多身死族灭,孑遗則充为人族嚼裹,血脉苟延残喘至今,灵光泯灭,再也不能为害。
重明一族正在投诚之列,废人皇兵陈云梦、征伐山海时,太玄宫的这一只重明鸟为了保全参战的一名弟子,受了濒死巫族长老的暗算,身受重伤。
在场之人见它垂死之际,忽然被一道青黑色烟光笼住全身,一声悲鸣后,烟光散去,尸骨无存,以为是巫族神通使然,都大惊失色。
但其实,它早得西城王君飞升上清境前预留的一道灵符护体,被从战场破空送入太玄峰神泉之中,借灵脉之力镇压伤势,以待将来遇合,就此沉睡数千年。
因恐仇敌暗算,此事机密,只有历任太玄掌教得知。
七年前,时任太玄掌教神姬开读祖师遗柬,知道符中水木灵气将在是年立冬前后耗尽,此鸟必定醒来,但它元神一复苏,大巫所留灵台烙印便即发动,因伤势过重,立有解体销魂之忧。
幸而柬上留有解法,于是神姬便在柬帖所说时日召集三宫十八观诸位地仙,如法施为。
仗着洞天福地灵脉源泉两千四百年的滋养,和上清神符对巫族死咒滴水穿石的消磨,以及众真人之助,重明鸟终于避过此劫,便是当年展天骁携观水初上西城时所见情形。
可惜的是,此鸟虽免身死,元神创伤仍在,法力十不存一,只能慢慢修炼补足。
前几日,它偷听宫中经主和掌教谈起白阳真人夙孽之事,知此老辛苦练成百十粒玉华丹。此丹虽好,但可惜白阳真人不通上清法门,否则只要按《九华生神章》抟炼九次,便成仙品,对自己恢复伤势十分有利,为太玄诸药之所不及,因此留了心。
正好赶上太玄每十年一次开山收徒,平日里经常偷喂它药饵的一个女弟子忽然寻来,说冬至那日自己有事司职无暇分身,求它帮忙去华山村中引度一个想要拜师的人前来应选,又送上一整盒它最爱吃的龙须酥。吃人嘴软,重明鸟只好答应。
到了昨天半夜,它正在迎客松上栖息,同时借古木灵气运功疗伤,忽然心神不宁,出定后,竟听到近处有同类鸣叫,当下循声而去,正好遇到观水和小叫花被猛虎所困,救下一看,居然就是女弟子照形宝镜中所现的人。
它本来想将观水带回太玄,免得第二天要再跑一趟,小叫花則丢到玉泉院,却想起白阳真人之事,于是心生一计,一爪一个,将二人丢在日月岩弧光洞口。
据经主所说,白阳真人自从修成地仙之后,便苦心孤诣要和太玄为难,本是冤孽,太玄宫自掌教以降的众位真人又都怜他修为不易,因此只要他不明面上与太玄作对,便也不主动去寻他晦气,还默许他在日月岩开辟别院。
但他自锢于先师遗命,虽成地仙,入魔已深,曾费尽心力,采来水陆空一切灵药共计九千九百九十九种,炉炼百年,成就灵丹。此丹专能补充元神,对于玄门修士原无大用,只有旁门外道,因为功夫不纯,元婴修到最后往往不能出窍,才将此丹奉为瑰宝,白阳真人正想以此为饵,招募群邪与太玄作对。
可惜,他不知道,太玄众真人对他的计划早就了如指掌,事先就颠倒阴阳,使他卜算后事时总是得到似是而非的结果。更不知道,那夜将观水带上日月岩的重明鸟会是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的那一只。如果不是救下小叫花李四结了一点善缘,异日几乎不免于神形俱灭,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他诸般谋划,只差一个内应,此人必须能在特定的时日将群邪辛苦炼成的魔道禁制之物带往太玄峰玉井边上,好毁去灵脉,炸沉洞天。但已入门的太玄弟子都奉有师命,对他敬而远之,他蝇营狗苟数十年仍无任何进展。
重明鸟想,此老正苦无门路,见观水送上门去,焉有不好好笼络诱骗之理,他又气量狭小,虽自恃有救命之恩,不怕观水异日不听吩咐,但以其卑鄙之心忖度他人,必定觉得不足,很有可能会像笼络左道中人一样,将那灵丹赠给观水,好使其异日却不过情面为他所用。于是它兵行险招,出此下策。
然而,今天左等右等,见人老是不来,它也急得团团转,都不敢和那女弟子照面,暗道:要是出了差错,也只能亲自去抢人回来了,料那白阳区区一介地仙,能接下自己一爪子就算是道祖开恩了。却不想,自己元神受损,无法变化运用,如何能与人争斗?
也是观水不该归到玉清门下,居然真就被白阳真人送来。重明鸟见了,不由喜出望外,它嗅觉灵敏,闻出观水身上灵药气息,于是立即上前抢走,自去寻人帮它抟炼疗伤去了。
观水兀自风中凌乱,忽然身后又有声响传来,他已成惊弓之鸟,以为是妖鸡去而复返,下意识抱头蹲下,大叫救命。却听有人噗嗤一笑,转头一看,来人竟然是李裕华。
“李居士,一别七年,一向可好?”她吟吟地望着观水,依旧是七年前十五六岁的少女模样,分毫不改,只是全身上下没有了精光宝气,颇有返璞归真的意味。
观水见她居然还认得自己,颇为激动,结结巴巴道:“神仙姐姐,我......我来了,你让我来......我就来了......”
李裕华点点头,含了歉意道:“当年只言片语,难为居士记在心上,彼时不便详说。没想到,回山后老师得知,竟对我说居士是有缘人,到时必定来投,真可谓是机缘巧合了。我原来打算亲自去接居士进来,但临时忽然被分派职事,所以求了重明真人代往。”
她打量观水两眼,笑道:“居士想必已经见过它了。”
“重明真人,就是那只妖鸡吗,是神仙姐姐你派它来的?”观水脱口而出,又立马后悔,此鸟既然被称为真人,在太玄宫地位自然不低,自己志在拜师,怎么还没入门就轻辱师长?
幸好李裕华只是抿嘴一笑,没有见怪。重明鸟复体重生之后脾气古怪,爱捉弄人,除李裕华外,太玄众弟子这七年里没少被这位“大爷”骚扰。李裕华还以为它刚去接观水进来,耍弄一番后离开,并不知道它算计了白阳真人,还抢走了观水灵丹。
“重明真人司职巡山重任,李居士若得入门,日后还有相见之时,万万不可再如此称呼。”李裕华提醒观水,同时忍不住道:“居士口中称呼多非修道之人所宜,还是改换了好。”
观水先听岔了,以为是李裕华知道自己有难,才派重明鸟相救,把此恩误归前者身上,又听说此鸟司职巡山,料想只是个灵兽,于是暗自打算:等拜师之后,就去找这妖鸡索回灵丹,谅它也不敢不还。
及听后面指责,他才反应过来,刚才情急,把昔年童稚旧称道出,不由脸上一红,但也只一瞬而已,李裕华接下来说的事情让他心无旁骛,她指点的,正是太玄拜师的要求。原来这就是她司职的内容,不过观水到之前她恰好被经主唤去,因此来迟一步,没有看见他被重明鸟抢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