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三五年。
春季的武汉山清水秀,风光绮丽。洪山宝塔东侧那一株株岳飞手植的岳松虽历经风雨,依旧挺拔英武,生机盎然,一幅“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气概。
在武昌行营陆军整理处有一间宽大的房间,天花板很高,顶上装着一盏式样朴素的吊灯。室内陈设简洁,枣色的松木地板,窗前挂着厚重的深色帷幔,屋子的左右两端整齐地摆放着沙发椅、茶几,正中是一张巨大的办公桌,上面有一盏台灯和一叠厚厚的文件。正面墙上悬挂着一幅孙中山先生的半身大照片和一幅蒋介石的戎装照,还有两幅字,一幅为孙中山的“天下为公”,一幅是蒋介石的“亲爱精诚”,另外两面墙上挂有名家以及政界要人的亲笔题字,此外就没有什么装饰了。
这是1935年5月的一天,中华民国陆军整理处处长陈诚就坐在那张办公桌前,低头翻看一份文件。他是浙江青田人,个子矮小,外表清瘦,平时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他是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的宠将,不仅性情与蒋相似,连走路姿势,说话语调也很象。生活方面他在国民党军政要员中是比较清廉的,而且学蒋不吸烟、不饮酒、不喝茶、不吃肥肉,加之对蒋忠心耿耿,所以深得蒋的信任,视他为心腹。因为身材比蒋矮一截,国民党内的军政要员们幽默地称其为“小委员长”。
“报告处长,张一鸣师长求见。”副官推门进来。
“请他进来。”
副官打开门,对等候在那里的张一鸣说:“张师长,处长有请。”
张一鸣进来了,黑亮的皮靴在松木地板上踏出了清晰而有节奏的声音。他29岁,高个子,一身合体的少将军服使他那匀称的身材显得更加挺拔。他的皮肤白净,长着一张轮廓分明的国字脸,浓黑的剑眉,明亮而好看的眼睛,眼睛略带凹陷,眼光犀利、敏锐,仿佛还有点冷酷,脸上则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霸气。他是浙江嘉兴人,出身于官宦世家,由外祖父把他抚养成人。他的外曾祖父是满清的大将,曾随左宗棠平定新疆,官至兵部侍郎,外祖父也是文武双全,受其影响,他学文之余,也喜欢习武。高中毕业后他考入清华大学学习机电工程,有次去北海公园游玩,跟两个无礼的日本浪人发生争执,被狠狠打了一记耳光,血气方刚的他哪咽得下这口气,当即还手,双方打成一团,闻讯赶来的警察不分青红皂白将他抓进监牢,后来是他舅舅托关系,花了一笔钱把他保释出来。经过这件事情,张一鸣深感靠软弱的书生无法实现强国的梦想,愤而投笔从戎到广州考入黄埔军校第二期,此后参加过北伐战争、中原大战、“一·二八”淞沪抗战,由于英勇善战,屡建战功,深受上级嘉许,一帆风顺地由低级军官升为少将旅长。
1932年8月,他被派往德国柏林陆军大学研究战略战术。他专心攻读所学课程,不仅认真做好笔记,而且对每门课程皆能背诵。最终,他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令一向瞧不起东方民族的德国人大为赞叹。1935年5月,他回到国内,被任命为教导总队副队长,可还未来得及上任,他又接到命令,调任新25师师长,并速去武汉陆军整理处。
见到陈诚,他双脚一并,行了个漂亮的军礼:“陈处长,张一鸣奉命前来,聆听教诲。”
陈诚合上文件,站起身来:“远卓,你来了,怎么样?路上辛苦了吧?”
“多谢处长关心,路上还好。”
“那就好。来,坐下说话。”
张一鸣在沙发上坐了,副官端了一杯茶给他:“张师长,请用茶。”
他欠身接过,“谢谢。”
“不客气。”
副官出去了,顺手带上了门。
陈诚开门见山地说道:“远卓,我请你来,是想推心置腹地和你谈谈。我知道,把你调到新25师,你心里肯定是不愿意的。确实,新25师是由以前的暂5旅和安徽的保安部队整编而成,兵员素质差,战斗力不强。正因为如此,我才决定让你去。远卓,我相信你的能力,相信你一定会带出一支强悍的部队来。”
陈诚说这番话是有原因的。1935年3月,蒋介石在武汉设立陆军整理处,任陈诚为处长,对编制和装备杂乱的部队进行整编。新25师就是由他亲自整编而成,下辖两个旅,装备全部更新,步枪一律改为中正式,轻重机枪、火炮、迫击炮大幅增加。陈诚决定用黄埔系的人任师长,把这个师变为中央的嫡系部队。他选中了自己一手提拔起来、善于带兵的张一鸣。他知道这个师虽然按甲种师编制,装备也不错,但远不如教导总队,所以他特地把张一鸣叫来,告诉他自己的想法,以示抚慰。
张一鸣最初接到调令时,心里确实不愿意,但一来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二来他是个争强好胜的人,认为越是困难越能展现自己的能力,所以并没有反对。现在听了陈诚的话,他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朗声说道:“请处长放心,卑职一定不负您的期望,把新25师带成一支雄师!”
陈诚见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心下高兴:“好,好,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远卓,此去新25师,你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可以跟我提出来。”
“处长,恕我直言,新25师的两个旅都不是我带出来的,我就这么接手,很多工作恐怕不好开展,您是不是可以再调些人过去。”张一鸣不假思索地回答。
“当然可以。”陈诚点点头,“这一点我已经考虑到了,我决定调你的老搭档武天雄任副师长,再调孙翱麟任参谋长,他是你的黄埔同学,应该没问题吧?”
“没问题。”听了这个消息,张一鸣大感振奋,“不过,处长,我还有一个请求。”
“说吧。”
“处长,这两个旅的作战能力您都很清楚,尤其是暂5旅,屡战屡败,去年在江西剿共,一上战场就被打得溃不成军,其战斗力之差,难以形容。卑职以为,军队的战斗力决定于军官的素质,要想带出一支过硬的队伍,不撤换掉能力差的军官恐怕不行。所以,我请求您能够同意我带一些军事素质好、作战经验丰富的军官过去。”
陈诚听了他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好吧,只要你能给我带出一支好的部队,你这些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就放手干吧。”
“谢谢处长。”
陈诚思索了一下:“这样吧,过两个月我再从中央军校要一些毕业生给你,以作为预备军官。”
“那太好了。”张一鸣见自己的顾虑全都得到了解决,不觉信心倍增,“处长,您就放心吧,我要不把这支队伍带出来,您只管撤我的职。”
接受任命后,张一鸣带着他的心腹、上尉副官赵义伟坐客轮赶到了安庆。两人决定身着便装,先对部队进行暗访,以便更深一步了解。第二天上午11时,客轮缓缓地驶进了安庆码头。一靠岸,早已守候在甲板上的旅客如潮水般地向岸上涌去。张一鸣和赵义伟从大菜间出来,不慌不忙地走在了最后。他穿着一套米色西服,打着黑色领结,脚上的皮鞋乌黑锃亮,看起来很象个风流倜傥的贵家公子。赵义伟跟在他后面,提着两口皮箱,穿着一套深蓝色西服。他二十三岁,身材高大,脸庞宽阔,粗眉毛,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脸上的表情率真、豪放,是个典型的北方大汉。他出身于武术世家,父亲是个有名的武师,他自幼随父习武,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十八岁那年,父子得罪了当地的帮派老大而遭到追杀,结果父亲被乱刀砍死,他也被砍伤,时任团长的张一鸣正好路过,见这些人如此猖狂的持刀追杀两个手无寸铁的人,一时性起,拔枪就把领头的几个打死了,剩下的吓得一哄而散。赵义伟是江湖中人,讲的就是义气两字,张一鸣救了他的命,又替他报了父仇,他就留在了军中,忠心耿耿的跟着他南征北战,还曾舍命相救。张一鸣也很信任他,回国后依然把调来当自己的副官。
两人上了岸。码头上几个等候拉客的黄包车夫见他俩衣着不俗,知道是有钱人,纷纷围了过来。两人随便坐了两辆车,张一鸣对车夫说道:“到这里最好的旅馆去。”
车夫答应了,把他们拉到了一家名叫“客如归”的旅馆。老板娘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虽然又矮又胖,但五官俏丽,皮肤白嫩,一张圆圆的脸上满是笑容,让人油然而生亲切之感。看到他们在门口下车,她赶快热情地迎上来,问道:“二位先生要住店吗?”
张一鸣问道:“我们要一间上房,你这里还有吗?”
“有。”
“带我去看看。”
老板娘把他们带上楼,来到左手的第一间房,推开房门:“二位先生请看吧,这间房是店里最好的一间房,被褥、床单全是刚换的,绝对干净。”
张一鸣看了看,房间宽敞、明亮,打扫得还算干净,床单、被褥也确实是换过的,点了点头:“好,这间房我们要了。”
老板娘眉开眼笑:“两位先生还没吃饭吧?我们店里的饭菜味道不错,菜是早上才买的,都很新鲜。你们要是不想下楼,就在房里吃也行,我叫伙计给你们送上来。”
“不用了。我们出去吃,顺便转一转,打听一下行市。”
老板娘有些失望,但和气生财,还是笑着问了一句:“先生是做生意的?”
他“嗯”了一声,脸上的神色分明是不愿再谈。老板娘很知趣:“两位先生休息吧,我不打扰了,有什么事跟伙计说一声就是。”
放好行李后,两人走出旅馆,顺着街道往前走了一阵,见路旁有一家饭馆,招牌上写着“经营各式鲁菜”的字样,赵义伟“咦”了一声:“这里居然有山东馆子。”
张一鸣看了他一眼:“想吃鲁菜了?那就进去吧。”
两人走进店里,挑了一张干净些的桌子坐下。赵义伟叫了一声:“老板,你这里有什么吃的?”
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长得很富态,圆脑袋,剃着光头,笑眯眯地象个弥勒佛。他回答说:“有德州扒鸡、松鼠鱼、扒肘子、五香酱肉、红烧牛肉、葱爆羊肉、九转大肠、山东丸子、糖醋排骨、滑溜里脊。”
赵义伟问张一鸣:“经理,您想吃什么?”
“松鼠鱼。其它的你点吧,鲁菜你最清楚。”
赵义伟对老板说道:“来一个松鼠鱼,一个扒肘子,一个葱爆羊肉。你有什么汤?”
“有羊杂汤。”
“好,就来碗羊杂汤,另外炒个素菜,再来一斤饺子。”
这时,从外面进来了一个军官。那个军官是个少校,约摸有二十七、八岁,生得高大魁梧,四方脸,浓眉大眼,样子相当威猛,颇有燕赵之风。老板显然认识他,一面让他坐下,一面说道:“吕营长,好久没来了,我还以为你换防了。”
“出差去了,刚回来,这不,连营部都还没回。”
赵义伟突然插话:“这位长官是山东人吧?”
吕营长一愣,随即笑了:“听老弟的口音也是山东人,是山东哪里的?”
“济宁。”
吕营长大喜:“我们是老乡,我也是济宁的。”
赵义伟也很高兴,“既然是乡亲,兄弟我想请长官过来一块儿坐,不知肯不肯赏脸?”
吕营长是个豪爽的人,又见两人不象普通人,尤其是张一鸣衣着华贵,气宇轩昂,也有心结交,笑道:“我是个当兵的,粗人,承蒙老弟看得起,赏脸两个字可不敢当。”
他走过去坐下,摸出香烟分别递给两人,赵义伟接了,张一鸣却摇了摇头:“少学。”
赵义伟拿出火柴替他点燃烟,他吸了一口,说道:“老弟,真高兴碰到你,我已经离开济宁快十年了,能够碰到家乡人,听到家乡的口音,真的很高兴。”
张一鸣人说道:“异地遇同乡,确是喜事啊。我来做东,给二位庆祝一下。老板,再加一个德州扒鸡,一份红烧牛肉。”
吕营长:“啊哟,这怎么好意思?”
“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不过便饭而已,长官何须客气。”
“这已经很好了,”吕营长客气道,“听老兄的口音是江南人吧?”
张一鸣点了点头。
吕营长又问道:“请问尊姓大名?”
张一鸣递了一张名片给他,他低头一看,精美的纸片上面印着:上海大胜五金公司,吴名。
他抬起头来,说道:“原来吴经理是从上海来的,失敬了!这位是?”
“这是我的助理赵义。”
“久仰!”吕营长说完,也掏出两张名片,分别递给两人。
两人接过一看,上面印的是:国民革命军新编第25师少校营长,吕德贤,山东济宁。
张一鸣说道:“吕营长原来是新25师的,我有一个同乡叫曲武,好像也编到了这个师,我们多年未见了,正想去拜访他,可又不知道他住哪里,不知吕营长是否认识他?”
“曲武?”吕德贤想了想,摇摇头说,“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新25师是才整编的,很多人我都不熟。你那个同乡以前是哪个部队的,职务是什么?”
“他在保安二旅,以前在军需处干过。”
“难怪我没听过这个名字,我是暂五旅的,保安旅的人不熟。不过我手下的一个连长有个哥哥在保安二旅当营长,我可以让他帮你打听。”
“那就先谢了。”
“小事情,你留个地址给我,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好。”张一鸣取出自来水笔,就在自己的名片后面写下了旅馆地址,递给他。他看了一眼,郑重地把它放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然后问道:“两位到安庆,是来玩呢还是做生意?”
张一鸣回答说:“我打算在这里开一家新公司,先来摸摸行情。”
老板端上菜,笑容满面地问道:“几位要不要酒,我们店里有真正的景芝白干,陈年的。”
赵义伟听见有平时难得一见的家乡酒,不觉酒瘾大起,看了张一鸣一眼,见他点头,当即说道:“先来2斤。”又对吕德贤说,“兄弟我一不好色,二不好赌,生平最爱的就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咱俩一见如故,今天一定要喝个痛快。”
吕德贤见他一开口就要2斤,心想初次相识,酒未免太多,打算推托。但他后面的话正合他的喜好,顿生知己之感,不觉豪兴大起:“老弟如此爽直,是条汉子,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今天这酒,你说怎么喝就怎么喝,我奉陪!”
“好嘞!”老板大声答应,连忙去把酒拿来,还拿了三个酒杯,一一放在三人面前。
赵义伟拿过酒壶,给吕德贤斟了一杯,他知道张一鸣酒量不大,而且除了特殊时候和特殊场合,平时滴酒不沾。他不敢替他作主,问道:“经理,你要不要喝一点?”
张一鸣微微一笑:“能遇到吕营长这样的豪杰,实乃幸事。我平时不喝酒,今天也要破例了。”
赵义伟忙给他倒了一杯酒,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张一鸣端起酒杯,说道:“为我们的相识,干了这杯!”
三人举杯相碰,然后一饮而尽。吕德贤等赵义伟倒完酒,举起杯子,说道:“我今天有幸结交到两位朋友,真的很高兴。我借花献佛敬两位一杯!”
他说完,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照了照杯子,真诚地说道:“我吕德贤是讲义气的人,既然认了两位做朋友,两位在这里开公司,日后地方上遇到什么难事,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开口,我决不含糊!”
张一鸣笑了:“有吕营长这句话,我可就高枕无忧了。为了我们的友谊,再干一杯!”
酒喝了约有1斤的时候,他说道:“我量浅,酒不敢多喝。赵义,你陪吕营长好好喝。”
“好。”赵义伟嗜酒如命,酒量又惊人,巴不得有他这句话,又给吕德贤倒上酒,“吕营长是咱性情中人,对兄弟的脾气,兄弟我敬你一杯。”
“吴兄,赵兄弟,”吕德贤喝完酒,说道,“你们要真看得起我,别叫我吕营长,叫我一声德贤就行了。”
“那好,我就叫你德贤兄。来,兄弟我再敬你一杯。”
这杯干完,赵义伟说道:“这杯子太小,喝着没劲,不如换成碗,德贤兄以为如何?”
“好。”
两人你来我往,酒很快就喝完了。张一鸣见两人面色如旧,没有丝毫酒意,笑道:“贤弟好酒量。赵义,你今天可碰到对手了。”随即叫道,“老板,再来一斤。”
又一碗酒下肚,吕德贤的黑脸膛上终于透出了红色,看了看倒酒的赵义伟,说道:“说句实在话,赵兄弟你可不太像个生意人。”
“兄弟我以前是走江湖跑码头的,最近才跟着吴经理学做生意。我只上过小学,没什么文化,看到那些帐簿就头痛。说不定哪天想改行了,来投奔德贤兄,在你手下混碗饭吃,老兄可不能不要啊。”
吕德贤哈哈一笑:“放着赚钱的生意不做,来当个吃不饱、饿不死的穷兵,老弟可真会开玩笑。我是没本钱,要有钱,谁干这不要命的差事,早做生意去啦!”
“做生意并不都赚钱,也有血本无归、想跳黄浦江的时候。”张一鸣说道,“还是当兵好,吃穿不愁,每月还有俸禄,而且军队不象公司,不用担心它哪天会倒闭,没有失业的风险。”
吕德贤摇摇头说:“吴兄,你没当过兵,不知道当兵的苦。从道理上讲,你说的没错。可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上面把军费拨下来,经过一层一层的盘剥,到底下根本就剩不了多少。低层官兵的伙食差,能保证填饱肚皮就不错了。连吃的都保证不了,军饷就更别说了,经常克扣,就这有时还几个月都拿不到。”
赵义伟听了,愤愤地说道:“这些当官的也太缺德了,就没人管吗?”
“谁管啊?从上到下都是这个样,上行下效嘛。”吕德贤端起酒碗,刚要喝,发现酒没了,又放了下来。赵义伟忙拿起酒壶,给他倒上。
张一鸣看着吕德贤,若有所思地说:“我是商人,讲的是哪儿损失从哪儿补。你是营长,上头扣了你的钱,你从下面补回来就是了。”
吕德贤的脸已越来越红,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不瞒吴兄说,我没钱的时候也确实打过这主意,可实在是狠不下心啊。我是穷人出身,了解弟兄们的苦处。要不是家里太穷了,谁愿意来当兵卖命。再说平时待弟兄们太刻薄了,大家心里怨恨,到了战场上就不会拼命,队伍就没有士气,没有士气的军队是打不了仗的。”
张一鸣微笑道:“看来贤弟深谙带兵之道啊。”
“深谙谈不上,不过上过几天军校,这点道理我还懂。”
张一鸣很感兴趣,问道:“贤弟可是黄埔生?”
“我是黄埔四期的,至今一事无成,惭愧!”
“贤弟既是黄埔出身,又会带兵打仗,必受重用,将来定会飞黄腾达,富贵不可限量。”
吕德贤苦笑:“要真如吴兄所说倒好了。我这人性子直,说话不会拐弯抹角,也不懂溜须拍马,加上很多事情又不愿意跟别人同流合污,更是被当成异类。要不是以前立过战功,又救过旅长的命,恐怕早就被赶出去了,升官就不要想了。”
赵义伟替他不平:“你们旅长也太不仗义了,你救了他的命,他正该用你,怎么倒恩将仇报?”
“他倒没有恩将仇报,只是不喜欢我。这都怪我自己,看不惯的事总是忍不住要说,这不顺耳的话听多了,谁都烦,再加上旁边的人一挑拨,他嘴上不说,可慢慢地就把我疏远了。”
张一鸣摇了摇头,“见贤若不及,从谏如顺流。你那位旅长看来不懂得‘知人善任’的道理。”
吕德贤此时又喝完了一碗酒,已经有了醉意,说话变得大胆了:“他懂得什么道理?他这个旅长是花钱买来的,又不是从战场上拼出来的。带兵打仗他不懂,克扣军费,倒卖军用物资,吃喝嫖赌倒是样样在行。他身边的人大多是他提拔起来的,尽是些阿谀奉承之徒,旅长带头,他们跟着学,整个旅弄得乌烟瘴气,底下的官兵怨声载道。这样的军队能打仗吗?上次江西剿匪,一上战场部队就被打了个七零八落,要不是我拼死把他救出来,他不死也得给共军当俘虏。本来以为经历过败仗,他会有所醒悟,哪知道还是老样子,唉!”
“德贤兄,”赵义伟说道,“不管你那旅长了。来,喝酒。”
把这碗酒喝完,赵义伟刚想倒酒,吕德贤已是醉意朦胧,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好在神志还清楚,他摆了摆手,说道:“兄弟好……好酒量,我佩服,我……我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下次我请,咱……兄弟再好好喝。”
赵义伟也有了几分酒意:“老兄的酒量也不赖,能跟我喝这么多的人没几个。兄弟我不劝酒,咱们就把这点酒喝完,行不?”
“老弟,不是……我不耿直,我……我确实不能再喝了。”
张一鸣听他话都说不清楚了,说道:“好,酒就到此为止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喝。来,喝点汤,再吃点东西,消消酒。”
“不……不吃了,兄弟我酒足饭饱,吃不……下了。”
赵义伟有点失望,他正喝到兴头上,这时结束,心里颇不得劲,但不敢违拗张一鸣,又记得自己的使命,只得放下酒壶,拿起筷子,把剩下的饺子如风卷残云般吃了个一干二净。
张一鸣结了帐。三人走出饭馆,吕德贤脚步已经不稳,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张一鸣伸手扶住他,说道:“贤弟醉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的营部就……就在前面,二位去坐坐,喝……喝杯茶。”
三人出了饭馆,等了一阵黄包车没等着,只得步行。赵义伟扶着吕德贤,张一鸣替他拿着皮包。走完这条街,向右拐上了一条大街,走了不到一百米,正好经过一个大院,大门右侧挂着“国民革命军陆军217旅”字样的牌子,院内建有一栋两层小楼,楼前是一个很大的操场,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影儿。门口一个站岗的卫兵无精打采地站着,手里的枪象拐杖一样拄在地上,他本人就斜靠在上头。这时,从里面出来了一个士兵,门口那个见了,老远就把手里的枪扔给他,嘴里骂骂咧咧:“你他娘的干啥去了,现在才来。老子下次跟你换岗,也迟他娘的半个小时!”
另外那个接住抢,摸出香烟,递了一支给他,笑道:“昨晚打牌打了个通宵,中午想打个盹,没想到睡死了。老弟,别生气了,来,抽支烟。”
两人就蹲在门口吞云吐雾起来。张一鸣看到这里,忍不住皱了皱眉,加快了脚步。吕德贤的营部位于城的最南端,三人走了二十多分钟,穿了几乎半个城,这才到了。吕德贤的营部离市区较远,静悄悄的没几个行人,远远地就听到了士兵们训练的声音。门口站岗的士兵见到营长,忙立正行礼,吕德贤虽然醉了,却也没忘了还礼。进了大门,顺着一条林荫道往前走,只见左面是几排排列整齐的平房,房子前面晾着的军衣在随风飘舞,右面是个大大的操场,士兵们有的在练习正步走,有的在练习格斗、刺杀。整个营区看起来干净整洁、气派庄重。走完林荫道,前面又是一排平房,一个中等身材、模样清瘦,配有上尉军衔的军官正从右侧的一间房里出来,见到他们,说道:“哟,营长,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醉成这样了?”
吕德贤含含糊糊地回答:“我碰到这两位朋友,一高兴,多喝了两杯。没醉,就头有点晕。”
张一鸣对上尉说道:“他的房间在哪儿?先让他进去再说吧。”
上尉忙将左面的一间房门打开,又帮着把吕德贤扶进去。他的房间不大,也很简陋。左面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窗前摆着一张书桌,上面整齐地放着笔墨砚台,一个暖水瓶,一把茶壶和四个茶杯;右面墙上钉着一个木架子,按照大小摆放着两排书,旁边的钉子上挂着军用望远镜以及水壶之类的东西;屋中间是一张小方桌,还放着四把椅子。众人本想扶他上床,他不肯,只得让他在椅子上坐了。他倒还记得有客人,一个劲儿地招呼:“吴兄,赵老弟,请坐,快请坐,我给你们泡茶去。”
上尉忙说:“我来。营长,你陪客人坐,其他的就别管了。”
他又对张、赵二人说道:“两位请坐一坐,我到我房里拿开水。营长这几天没在,他的水瓶里没热水。”
他刚走,门外进来了一个士兵,中等身材,身体壮实得象条牛,外表憨厚,像是刚从乡下出来的。吕德贤一见他就说道:“你小子跑哪儿去了,我不在,该你溜达了。”
原来这是他的勤务兵金满仓,跟了他不到一年。听了他的话,金满仓说道:“营长,俺可没出去。你不是让俺多练习格斗吗?俺刚才跟二连的几个弟兄过招去了。”
“练得怎样了?”
“营长,你教的那几招还真管用。俺今天连赢三场,连李排长都输给了俺。”
“好小子,有长进。”吕德贤说着,从身上摸出一张钞票递给他,“去给我买点花生、瓜子,还有点心,跑快一点。”
张一鸣说道:“贤弟就别张罗了,我们还有事,坐一坐就走。”
“那可不成,既然到了我这里,说什么也得把晚饭吃了才能走。嘿,你小子站着干嘛?还不快去。”
金满仓一溜烟跑了。那个上尉提着一个暖水瓶走了进来,他把水瓶放在桌上,又把茶壶、茶杯拿过来,找出茶叶泡上,一面说道:“营长,你回来就好了,我都快急死了。”
“出什么事了?”
“你现在别问了,等酒醒了我再告诉你。来,两位请喝茶。”
“卫大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酒喝得再多,头脑照样清楚。快说吧,出什么事了?这两位是我朋友,只要不是军事机密,就在这里说也无妨。”
“营长,我听人说,有人趁现在整编之际给上头写了一封匿名信,告咱旅长,说他结党营私,任人唯亲,倒卖军备,贪污军饷,致使军中怨声载道。旅长在上面有人,把这事告诉了他。据说旅长大发雷霆,说不把这个吃里爬外的家伙找出来,他就不姓余。”
“既然是匿名信,要找出写信的人,恐怕不容易。”
“正因为没找出来,所以现在谣言很多。”卫大海望着吕德贤,顿了一下,说道,“营长,据我所知,旅长身边有很多人认为是你干的。”
“什么?”吕德贤火了,“他们怎么怀疑我?我吕德贤向来明人不做暗事,我有什么不满,从来都是跟旅长明说,这背后捅刀子的事我可干不来。”
“问题就出在这里。营长,你平时跟旅长提的意见,虽没有明说针对谁,但矛头分明指向了他身边的红人,甚至还有旅长本人,他们早就对你不满之至,这件事情,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啊。依兄弟之见,你最好去找旅长,跟他好好谈一谈,让他打消疑虑。”
“我不去!”吕德贤愤怒地说道,“他们要排挤我,我走就是了。这样的军队,我他娘的早就不想呆了,大不了回老家去种地!”
“营长——”
“不要说了。我今天交了两个朋友,心里高兴,扫兴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他倒真是拿得起,放得下,说不提就不提,只谈些安庆的风土人情。随着酒精给他的兴奋逐渐消失,他的话越来越少,精神也越来越不济,到最后终于支持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赵义伟和卫大海一个抬头,一个抬腿,把他抬到了床上。卫大海给他脱掉鞋,拿被子给他盖了。把他安顿好后,张一鸣和赵义伟向卫大海告辞。卫大海替营长向两人道歉,客气地把他们一直送到了大门外。
二
离开军营,两人也不回旅馆,只在城里的几个兵营附近或坐坐茶馆,或慢慢地闲逛。他们见到不少在街上溜达的官兵,大多军容不整,吊儿郎当,看到漂亮女人就评头论足,甚至轻佻地吹口哨、出言挑逗,吓得那些姑娘、少妇避之不迭。更为恶劣的是,竟有人对商贩强拿强要,商贩们敢怒而不敢言,待他们走远了,才恨恨地骂道:“强盗!”
赵义伟实在忍不住了,对张一鸣说道:“这算什么军队,一点军纪都没有,跟土匪有什么区别?”
“如此看来,吕德贤所说确实是实话。你想想看,上面的军官无德无能,底下的缺乏管束,能不扰民吗?”
到了傍晚,张一鸣远远看见前面有四个军官进了一家酒楼,对赵义伟说道:“走了半天,我还真有点饿了。”
赵义伟会意地点头:“我们到那家酒楼去。”
两人故意在附近转了一阵,然后慢慢走进酒楼,伙计把他们迎上楼。张一鸣见那四个军官也在,就在他们旁边一张临窗的桌子旁坐了。点好菜后,伙计端上了茶。张一鸣漫不经心地端着茶杯,神态悠闲地望着窗外,似乎在欣赏楼下的街景,其实耳朵却在仔细听着旁边一桌的人说话。
那一桌坐着的四个军官军衔都不低,三个上校,一个中校。他们叫了一大桌菜,一边吃喝,一边旁若无人地又说又笑。大概刚从牌桌上下来,他们谈的不过都是有关打牌的话题。谈笑一阵过后,那个中校说道:“军法长,听说新师长这几天就要到了,咱们的牌怕要打不成了。”
被称作军法长的人身材粗壮,皮肤黝黑,猪泡眼,橘皮一般的脸上满是横肉,很象菜场上卖肉的屠夫,他端起桌上的酒杯,一仰脖子,把酒倒进嘴里,“咕嘟”一声吞了下去,然后抹了抹嘴巴:“你怕什么?我告诉你,旅长现在心里不痛快,你少提新师长几个字,小心让他听到了,不骂你才怪。”
“这也难怪。”另外一个上校说道,“我们暂五旅虽说只是旅的建制,可三个团有一个是加强团,还外加一个独立大队,比一些杂牌军里师的人数还多,旅长享受的待遇跟师长差不多。现在倒好,把加强团的一个营和独立大队划给218旅。这暂五旅可就真成了一个旅,旅长心里有一种官降一级的感觉,他能好受吗?”
军法长说:“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他上下打点,以为师长宝座非他莫属,没想到在陈诚那里卡住了。这一下陪了夫人又折兵,能不一肚子的火?”
“说实话,这新25师大部分是原暂五旅的人,弟兄们都是余旅长带出来的,谁不听他的?新师长初来咋到,有些事情怕还得听听余旅长的意见。余旅长可是喜欢做方城之戏的,禁赌他第一个就反对,有他提头,我们怕什么?”
“话虽这么说,还是谨慎点好。”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模样精明的上校说道,“别忘了这新来的师长可是张一鸣,此人心狠手辣,杀起人来眼都不会眨一下。他是黄埔出身,又是陈诚的爱将,后台很硬,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可不要闯到这把火上,还是看看形势再说吧!”
另外那个上校点点头:“李高参言之有理。张一鸣这个人我也略有耳闻,据说对军纪要求很严,他带的部队,不准赌博,不准嫖妓,谁要违反军令,他动辄就批复‘枪决’两字。”
“何团长有所不知,岂止是枪决,连砍头都有过。”李高参说道,“他在福建的时候,手下的一个军官和当地的一个女人发生了关系,事后又不肯娶她,那女人一气之下跳了河。这事被告到了他那里,他二话没说,大笔一挥就签署了三个字:斩立决。”
“真的是砍头吗?”
“那还能有假,据说还是当众砍的,斩首示众。”
“这也太残忍了,这种事情虽说有伤风化,但也罪不至死啊。让这样冷血的人当我们的师长,这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这几个军官做梦也没想到,未来的长官就在一旁,肆无忌惮地谈论着他。张一鸣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听了也是面不改色,好像与己无关。赵义伟却有点忍不住了,他知道砍头事件的真相,是那个军官强奸了当地的一个女学生,那少女羞愤之下,跳河自尽,张一鸣为了严肃军纪、平息民愤,这才下令“斩立决”。此刻,他听这几个人歪曲事实,对师长恶意攻击,不由得怒从心起,虽然没有当场发作,但脸色已相当难看了。
张一鸣怕他暴露身份,急忙暗示他克制情绪。好在四个军官对他俩并没怎么注意,继续着他们的谈话。何团长愤愤地说:“兄弟我不好色,他禁不禁嫖与我无关,可要禁赌就不行,我就这点爱好。当兵的人,生活本来就枯燥,他什么都不准干,这不是想把人憋死吗?”
军法长听到这里,脸有不屑之色,哼了一声:“行了行了,人都还没到,你们别吹得这么吓人。我就不信,他人生地不熟的还敢这么做。大家都不听他的,他还能把人都杀光了?真要这么着,大伙儿还不反了?”
那个中校说道:“军法长,你是旅长的红人,经常和他在一起,他现在有什么想法,你说给弟兄们听听。”
军法长笑了一笑,“旅长这几天正和怡香院新来的小桃红打得火热,一天到晚人都见不着。不准嫖妓,他能答应吗?”
三人都笑了起来,张一鸣的脸上也现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跑堂把张一鸣点的一道鱼端来了,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鱼尝了尝:“恩,这鱼味道还不错。”
那个跑堂听张一鸣夸鱼好,忙接口道:“这位先生好口感。我们‘临江仙’做的鱼是安庆出了名的,这鱼可是地道的鲥鱼,肉质细嫩,味道鲜美,下酒很不错。先生要不要来点酒,我们这里有不少好酒,花雕,竹叶青,连贵州茅台都有。”
“酒就不要了,给我们把饭盛上来。”
“伙计,”军法长听说有鲥鱼,叫道,“那种鱼也给我来一份。”
“好,您稍等一会儿,就来。”
过了一会儿,伙计把鱼端了上来,军法长看了一眼,顿时大怒:“混账东西,怕老子吃饭不给钱吗?他们的鱼那样大,老子的就这么小,看不起老子啊?”
伙计急忙解释:“对不起,长官。今天送来的鱼少,吃的客人又多,实在是没有大的了。”
军法长把桌子一拍,骂道:“放屁!别人吃就有,老子吃就没了,你他妈的什么意思?”
“长官,真的是没有了。您要不信,我带您去厨房看看。”
“老子才懒得去看,去把你们掌柜的叫来,跟老子说清楚。”
伙计还想解释,话没说完,军法长不耐烦了,“啪”地一记耳光,伙计捂着热辣辣的脸颊,眼泪都快出来了:“你、你怎么打人啊?”
军法长摸出枪,顶在伙计的头上:“打你?你再罗嗦,老子还毙了你!”
伙计吓得脸色惨白,不敢再说。掌柜的早已听到楼上的吵闹声,慌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上来,一个劲儿地道歉:“长官,这个伙计是新来的,不懂事,得罪您的地方,您多包涵,多包涵!”
军法长蛮横地说道:“你来得正好,你给老子说清楚。大家都是来吃饭的客人,凭啥他们的鱼那么大,老子的就这么小?是不是觉得穿洋装的有钱,咱们几个当兵的就是他妈的来讨饭的?穿洋装有什么了不起,告诉你,在这块地方,还没有谁敢看不起老子,别说穿洋装的,就是地方上的官,见了老子也得让三分,你他娘的别狗眼看人低。”
他骂的虽然是掌柜的,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一番话已把张、赵二人牵扯了进去。赵义伟是习武之人,向来不肯示弱,平白无故地受人欺负更是他无法忍受的,“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怒道:“掌柜的,你这店里的苍蝇怎么老是嗡嗡叫,还让人吃饭不?”
张一鸣虽有涵养,也实在厌恶那军法长的为人,所以没有阻止赵义伟,只冷眼看着,静观事态的发展。
军法长听出赵义伟的话是冲自己来的,登时转过头,一双混浊的眼睛瞪着他:“小子,你他妈说什么?”
“我说这店里的苍蝇讨厌,你没听见吗?”
军法长在这个小城一向威风惯了的,平时除了旅长,谁敢这么跟他说话,他看着赵义伟,突然哈哈一笑:“你小子从哪儿来的,敢跟老子撒野,胆子倒不小,知不知道老子是谁?”
赵义伟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我是从山东来的——”
一旁的掌柜急了。他们要闹起来,店里生意就别做了,而且他认识那军法长,知道他的为人,杀个人对他不算什么,自己恐怕就得关门大吉了,慌忙打断了赵义伟的话,对他直央告:“先生,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您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就原谅我这次,好不好?算我求您了,啊?”
赵义伟是吃软不吃硬的人,见掌柜好言相求,又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就没有再说下去。
掌柜又对军法长陪笑道:“长官,这事是由小店引起,都怪我对伙计管教不严,让您受了委屈,是我的不是,您大人有大量,就别生气了。这样吧,这鱼我叫人到其它店里给您买大的重做,帐就不算了,当我给您陪礼了。您就消消气,消消气。”
几个军官中李高参受过高等教育,在政府机关当过官,因为贪污被开除职务,这才托关系来到军队,混了个高参之职。他的头脑灵活,又是在地方官场上打个滚的,善于察言观色。一般的老百姓是不敢和军官作对的,赵义伟的行为已经让他颇觉意外,再看一旁的张一鸣衣着华贵,气宇不凡,自己的人和一个高级军官起了冲突,他不仅丝毫不慌,神色如水般的平静,而且唇边还隐约带着一抹高傲的冷笑。他敏锐地感觉到这绝非普通人,肯定是有家世背景的。他认为不管二人是什么来头,这事也别再闹大了,就此下台最好,因此劝道:“军法长,算了,犯不着为个小伙计生气,影响了心情。来,继续吃饭,吃完了我们再打十六圈,我今天输了这么多,还等着翻本呢。”
何团长也急着吃完饭好打牌,并不想为这点小事纠缠不休,跟着劝道:“是呀,军法长,心情不好可要坏手气的。”
还没等军法长开口,只听木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一个中尉跑了上来,叫道:“军法长,你在这里呀,旅长正派人到处找你呢?”
“旅长找我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他只说让你马上去见他。”
军法长跟着中尉走了。一场风波终于消了,掌柜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已出了一身冷汗,悄悄地用袖子擦了擦脸。
吃完饭回到旅馆,张一鸣背着手,在房间里不停地踱来踱去。虽说来新25师他有心理准备,但今天的所见所闻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要整改这样的部队,不仅费力,还得费心,不亚于打一场战役。赢了自不必说,输了也就输掉了自己在军中的前程,可千万马虎不得。
赵义伟知道师长的习惯,在思考问题的时候总是要走动。他不敢打扰,悄悄打开皮箱,拿了一本《孙子兵法》出来,躺在床上看。他小时不爱读书,小学都不曾毕业,很多字还是跟了张一鸣后,由他亲自教出来的。张一鸣倒是一心想把他培养成能带兵打仗的人,不但教他军事理论,还让他背诵兵书。可他天生不是读书的料,不到十分钟,他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两人天一亮就离开安庆赶往怀宁,对驻扎在那里的218旅进行了一番暗访。张一鸣觉得它的军纪虽比217旅要好些,但训练不到位,官兵都很懒散,军事素质不高,很多地方都亟待改进。了解了这一切,他反倒心安了:好吧,既然都差不多,正好一起整改,省得说我一碗水端得不平。
两人在怀宁呆了一天,于第二天下午返回安庆,一到旅馆,老板娘就找来了,还带了张条子:“有个军官来找了你们好几次,你们不在,他叫我把这个给你们。”
张一鸣接过条子,跟她道了谢,等她出去后,展开一看,上写着:“吴兄,赵兄弟,数次来见,皆未相逢,甚为挂念。吴兄所托之事,弟已着人探明,令同学于年初调往省保安司令部,今在合肥。两位返回,请务必来营一聚,弟备薄酒一杯,聊表寸心。”
张一鸣当然知道这个人已调走,不过是试试吕德贤而已。他把条子递给赵义伟,说道:“此人倒是个诚信之人。”
赵义伟看了,也说:“看得出来,他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师座,这个人可以用。”
张一鸣不置可否,“他这杯酒,我倒是要喝。”
两人来到吕德贤的营部,张一鸣递给卫兵一张名片,叫他进去通报营长。很快,吕德贤出来了,脸上满是笑容:“吴兄,赵兄弟,你们可来了,兄弟我望眼欲穿啊!”
张一鸣说道:“我们出去办事了,刚回来,一看到你留的条子,立即就赶来了。”
“来了就好。兄弟我昨天就叫人买了鸡鸭,现在还喂着,就等着两位来了好杀。”
“贤弟太客气了。”
“哪里,军营里没什么好东西,二位别嫌弃才好。”吕德贤热情地把他们接到房里坐了,吩咐金满仓倒茶,自己把前日买的瓜子、糖果抓了两碟,放在桌上,“这麦陇香的糕点是安庆的名产,来尝尝。”
等金满仓泡好茶,他吩咐说:“去跟厨房里说一声,我的朋友来了,叫他们赶快准备。再跟卫营副说一声,晚上到我这里吃饭。”
他又对赵义伟说:“老弟,你喝酒是海量,我陪不下来,所以叫了个兄弟来。”
赵义伟笑道:“德贤兄,你这话可要把兄弟我吓跑了。”
“老弟说笑了,既然把二位请来,当然要尽兴。在我这里喝酒,醉了也不要紧,住在这里就是了。”
这一顿酒喝下来,赵义伟果然在这里住了,他已喝得酩酊大醉,吃完饭就倒在床上睡了。吕德贤和卫大海轮番敬酒,他又要帮张一鸣喝,当然禁不起。不过卫大海比他更醉,已经人事不省,是由他的勤务兵把他背回去的。吕德贤要好一些,他叫金满仓把桌凳搬出去,在房里加了两张行军床,铺上新的被褥,又陪着张一鸣说了会儿话,这才倒下睡了。
他二人睡得香,张一鸣可就惨了。两个醉鬼鼾声如雷,此起彼伏,他根本无法入睡。他既睡不着,屋里的酒味又难闻,索性披衣起床,打开房门,站在门口呼吸新鲜空气,心里苦笑:“好嘛,我这师长倒成了站岗的了。”
辗转反侧了一夜,直到快天明时他才勉强打了个盹。他是职业军人,时间性很强,虽然晚上没有睡好,但一听起床号响,依然翻身就起来了。紧跟着吕德贤也醒了,他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对张一鸣说道:“吴兄,我得去出操,你再睡一会儿,待会儿我来叫你吃早饭。”
他说完就出去了,只听得外面一阵小跑的声音由近而远。这时,赵义伟也醒了,见师长已经起床了,他慌忙起来,习惯性地去找衣服,张一鸣说道:“别找了,你昨晚没脱衣服。”
他低头一看,衣服果然在身上穿着,不觉羞愧地笑了笑。他的酒已醒了,只是喉咙干得难受,找了一杯昨晚剩的凉茶,一气灌了下去,这才觉得舒服了许多。
张一鸣问道:“你觉得怎样?”
他摇摇头:“没事。”
“走,我们去看看出操。”
操场上,士兵们并没有操练,而是整齐地摆列着。两人悄悄地走过去,站在队伍后面。队列前,吕德贤笔挺地站着,正在听一个军官说话。那军官满脸横肉,正是他们前天晚上遇到的军法长。吕德贤听完他的话,表情严肃地对说道:“弟兄们,军法长今天来,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调查清楚。昨天晚上,有个姑娘在我们营区附近被人强奸了,人家告到了旅长那里,说是我们的人干的。我相信我们一营不会出这种败类,所以我让大家集合,叫那位姑娘来看看,证明我们的清白。”
军法长说道:“弟兄们,我当然也不希望是我们的人干的。可是,人家闹到了旅长那里,一口咬定是个当兵的人干的,旅长责成我来处理这事,我不能不秉公办理。如果真是你们中的哪一个干的,那就敢做敢当,自己出列,省得给人家揪出来,更丢人!”
队伍一片沉默,谁也不曾动一动。军法长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说道:“好吧,不是我们的人干的,那就最好。”
他挥了挥手,远处过来了几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个穿着白衣黑裙,用手绢蒙着脸的女学生。她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拿手绢擦着眼睛,好像还在流泪。不知是羞涩还是害怕,她走到队伍前面,依然低着头。军法长对她说道:“姑娘,人都在这里,你可要看清楚了。”
吕德贤说道:“姑娘,我这一个营的人都来了,你仔细看看,千万别认错了。”
她听到他说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突然惊叫起来:“是你?”
吕德贤愣住了。
她跑到军法长身边,一手抓住他的胳臂,一手指着吕德贤:“是他,就是他,他就是那个坏蛋——”
吕德贤大吃一惊:“姑娘,你说什么?你看看清楚再说,你肯定认错人了!”
军法长说道:“是呀,姑娘,你可能看错了。这是我们一营营长,他怎么会干这种事?”
“不会的,我不会看错的。这张脸,这张脸我就是死也不会忘!”她说完,用双手捂住脸,悲悲切切地哭了起来。
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吕德贤,有怀疑,有惊讶,有鄙视。吕德贤急了:“姑娘,你可不要冤枉人——”
女学生大哭道:“你这个畜牲,你害了我,倒怪我冤枉你。我又不认识你,平白无故地跑来冤枉你干什么?”
军法长虎着脸命令:“把他的枪下了,给我捆起来。旅长有令,这件事不管是谁干的,一律执行枪决!”
跟他来的几个人拥上前,把吕德贤捆了起来,他大叫:“军法长,我真是冤枉的。我昨晚连营门都没出,怎么可能干这种事?有人可以给我作证。”
“军法长,我作证。”卫大海急忙出列,“我和吕营长昨晚在一起喝酒,他喝醉了,不可能出去。”
军法长耸了耸鼻子:“他喝醉了?看你这昏头昏脑的样子,是你喝醉了吧?现在都还是一身的酒气,只怕昨晚在哪儿挺的尸都不知道。老子告诉你,别为了兄弟一场你就包庇他,人要有良心,人家年纪轻轻的一个姑娘,就这么让他给糟蹋了,叫人家今后怎么做人哪。”
女学生听了这话,哭得越发伤心了,惹得一些同情她的士兵忍不住对吕德贤侧目而视。吕德贤想起了张赵二人:“军法长,昨晚和我在一起的还有两个人,他们也可以作证。”
“谁?”
“我们。”张一鸣大声说道,然后和赵义伟一起走到了吕德贤身边。
军法长看了看他们,眼睛落在了赵义伟身上:“原来是你小子,老子前天还没跟你算帐呢,你倒跑到这儿来了。看你这样子就不象个好人,你能做什么证?”
“我来作证,这总可以了吧?”张一鸣说道,“我们三个昨晚吃饭、睡觉都在一起。他们两个打鼾太厉害,闹得我一夜没有睡着,所以我完全能够证明吕营长整晚都没出营。”
“你是他的朋友,你说的不算。”
“我和吕营长不过才认识三天,没必要帮他说谎。”
底下的官兵们已觉得事情蹊跷,开始窃窃私语,整个队伍像一个被捅的蜂窝。
军法长蛮横地说:“老子才懒得管你们认识几天。反正这姑娘就在这里,她说是谁干的,就是谁干的。我是军法长,我得严格执法。”
“严格执法当然好,”张一鸣见他蛮不讲理,有点不高兴了,“但也得把事实真相调查清楚。军法无情,一旦出错,岂不枉杀好人。”
“老子用不着你来教训!”军法长破口大骂,“你他妈是什么东西,敢到老子面前指手划脚?看你这小白脸样子就他妈的不是好人,你再多管闲事,老子连你一起抓了。”
他这话一出口,官兵们一片哗然。赵义伟大怒:“你敢!”
吕德贤心里明白了,这是有人在陷害自己,他怕连累张、赵二人,急忙说:“吴兄,你就别管了,你的情,兄弟我领了。”
张一鸣已经怒不可遏,决定公开身份,他从口袋中摸出自己的证件,往军法长面前一亮:“这事我今天管定了。”
军法长接过证件一看,立刻傻了眼,呆了一会儿,才“咔嗒”一声立了个正,举手行礼:“师长,对不起,卑职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是您,刚才多有得罪,还请师长见谅。”
张一鸣没理他,转身面对一营的官兵,威严地说道:“我是新25师师长张一鸣。现在,由我来查明这件事情的真相。”
吕德贤又惊又喜,扭头望着赵义伟。赵义伟微笑着点了点头,靠近他低声说道:“这事兄弟待会儿再跟你说。”
张一鸣走到女学生面前,说道:“姑娘,吕营长昨晚根本没有机会强奸你。你告诉我,为什么一口咬定是他所为?”
她的眼睛里现出害怕和慌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了军法长一眼。张一鸣看在眼里,心里雪亮,声音变得严厉了:“姑娘,你最好跟我说实话。你要真是认错了人,我不怪你,还要帮你查出真凶。但是,如果另有隐情,你现在不说,将来被我查出,后果可就严重了。”
女学生更慌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张一鸣突然叫道:“卫营副!”
卫大海连忙答应:“在!”
“你派人守住营门,在真相没查明之前,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出去!”
“是。”卫大海大声道,“易安邦,你带你的排把前后门都守住,没有师长的命令,谁也不许出去。”
他这一吓唬果然有效。女学生哭了起来,指着军法长:“这不关我的事,是他叫我这么干的,我说不干,他——”
“你这个婊子!”军法长大骂,“老子根本不认识你,你他妈先诬陷吕营长,现在又来咬老子一口,究竟安的什么心?师长,你别信这疯婆娘的,我看她是存心来捣乱。”
张一鸣厉声喝道:“住嘴!是真是假,我会调查。姑娘,你继续说。”
“我是戏班子里唱戏的,我叫红菱,是这里庆祥班班主的女儿。”她扯下了蒙在脸上的手绢,露出了一张清秀的脸庞,“昨天,他派人来找我们父女,说是唱堂会,去了才知道是要我做这事,我不干,他就把我爹抓了起来,说我要是不干,就别想再看到我爹。”
说到这里,她扑通一声跪到张一鸣面前,哭道:“张师长,我真的是被逼的。我爹现在还关在军法处,求求你,让他们放了我爹吧!”
“你先起来,你要说的是实话,我自然会叫他们放人。”张一鸣脸色铁青,望着军法长说道:“你有何话说?”
军法长额上冷汗直冒,越是作威作福的人,往往越是怯懦,他回不出话来。张一鸣喝道:“把他捆起来!”
低层官兵们早就对飞扬跋扈的军法长恨之入骨,听到师长下令,几个士兵立即上前将他捆了起来,下了他的枪。张一鸣看着他,冷冷地说道:“你是军法长,你犯了哪一条,自己应该很清楚吧?”
军法长脸色灰败,犹豫了一下,说道:“师长,这事不能怪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旅长。”
张一鸣说道:“把吕营长放了。”
军法处的士兵忙给吕德贤松了绑,把他的手枪还给了他。吕德贤提着枪,走到军法长面前,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你说,真的是旅长要杀我?我跟随他这么多年,出生入死,忠心不二,他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你给我说清楚,要有半句假话,我拼着挨军法,也要毙了你!”
赵义伟忙拦住他:“德贤兄,不要冲动,这事师长会处理。”
军法长一心要替自己开脱,急忙说道:“吕营长,这事确实是旅长下的令。你老是跟他唱反调,他忌恨你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要不是你救过他,他面子上过不去,早就下手了。这次有人写匿名信告他,他大发雷霆,认为是你干的,所以才下了决心干掉你,一来除掉后患,二来解心头之恨。”
吕德贤如雷击顶,自己是旅长的救命恩人,一向对他衷心耿耿,怎么也想不到竟是他要置自己于死地,心里又是难过,又是伤心,呆在当地,作声不得。
赵义伟劝道:“德贤兄,别难过了。为这种薄情寡义的人伤心,不值得。张师长为人重情重义,赏罚分明,打仗那就不用说了,你肯定也听说过他的威名。你跟着他,才是跟对了人,你应该高兴才是。”
吕德贤长叹一声:“谢谢你。对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还是跟以前一样,叫我赵兄弟。我叫赵义伟,是师长的副官。”
“好兄弟,我吕德贤能和你相识,此生足矣。”
说完,他转身面对张一鸣,立正行礼:“师长,我吕德贤这条命是你救的,从现在起,我跟着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张一鸣见他出于至诚,说道:“贤弟乃血性之人,我张一鸣能得到你这样的人才,幸甚!”
吕德贤天性爽直,待人真诚,平时对待手下的官兵也很宽厚,打起仗来更是智勇双全,决不畏死,但处在这样的部队,不仅得不到重用,反而屡受排挤。张一鸣这句话,他从军这么多年,何曾听到过,不觉感激涕零,连眼圈都红了。
三
把这起“强奸案”调查清楚后,张一鸣据实向陈诚做了汇报。很快,217旅旅长余志宏被撤职审查,军法处根据以前那封匿名信所举报的内容,也对他贪污受贿等事情作了调查,竟又牵扯出一批涉案人员,217旅团级以上军官几乎全部被隔离审查。消息传出,218旅低层官兵们都纷纷举报218旅的各种黑幕。张一鸣趁此机会,在陈诚的支持下,一举把两个旅的旅长和团长全部换了。新任团长中,除了吕德贤以外,几乎全是他的旧部。
高级军官撤换完毕,他又从中央军校请来教官给营级以下军官讲授战术理论和图上作业,提高他们的指挥水平,并下达通知,待授课结束,将对他们进行理论考试和射击、投弹等实际考试,前三名官升一级,凡理论考试不及格或实际考试达不到九十以上者一律撤职。这个命令一下达,军官们谁也不敢懈怠。一时间,新25师学习、训练蔚然成风。两个月后考试结束,张一鸣公布成绩,前三名当即升职,另外29名不及格的就地免职。
军官整训完毕,他开始对士兵进行整顿。他的军纪严,训练要求高,使以前散漫惯了的士兵非常不满,暗地里抱怨、咒骂,但没过多久,埋怨声就慢慢减弱了。他们觉得新来的军官们要求虽严,但并不轻易训斥人,不象以前的那些军官动不动张嘴就骂、伸手就打、抬腿就踢。新师长更是给了他们全新的感觉,这位衣着整洁,皮靴雪亮,说话文质彬彬,外表像个公子哥儿似的师长喜欢到连队来和低层官兵们谈话,官兵们反映的问题,一经查实很快就能得到解决。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的军饷比以前多了,而且按时发放,决不拖欠。
九月的一天上午,张一鸣在514团团长徐剑声的陪同下,来到一个连队观看士兵们射击训练,他悄悄来到趴在地上射击的士兵们身后,示意旁边的人不要声张,以免影响士兵的情绪。一阵枪声响过,报靶员开始报靶。这一批士兵成绩均不理想,有一个士兵竟然打出了一个五环,两个四环,两个三环的靶数来。
连长见他在师长面前丢了脸,不禁气急败坏:“你怎么搞的?我不是告诉你要‘左眼闭,右眼睁,缺口对准星’,‘三点成一线’吗?”
那个士兵低声道:“我是这样做的,是枪不好使。”
张一鸣说道:“把枪给我。”
他从那士兵手里拿过枪,在他的位置上趴下。五声枪响过后,报靶员报靶——五个十环。
张一鸣站起身,把枪还给那个士兵,拍拍身上的土,说道:“你看,枪没有问题,问题在你自己身上。你的动作不规范,精神不集中,当然无法击中目标。我告诉你,打靶的时候,你不要想着面对的只是一个靶子,你要把它当作一个敌人,靶心就是敌人的要害,你的子弹打出去,非要击中他的要害不可。”
靶子被抗来了,官兵们纷纷前来观看那个靶子,只见中间的靶心上,竟有两发子弹击中了红点,都暗暗心服。整个上午,张一鸣都守在训练场上,亲自指点要领,还不时趴下,手把手纠正士兵的射击姿势。
中午,团长想设宴接待他,他坚决不肯,硬是到食堂和士兵们一起吃饭。
下午,张一鸣坐着他的黑色雪佛兰返回师部。他靠在椅背上,双目紧闭,似乎是在养神,实际上却在回想连队观看训练的情形。车子向前疾驶,快到师部门前的时候,突然一个急刹车,他的身子随着猛地往前一栽,随即听见司机大骂:“你他妈找死啊?”
他睁开眼睛往外看,只见几个警卫早赶过来,连拖带拽地把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往旁边拉,那女人一边挣扎一边大叫:“放开我,我要见张师长!我要见张师长!”
那女人还带着三个小孩,警卫拉她的时候,她手里抱着一个,另外两个一个拉着她的衣服,一个抱着她的腿,都是“哇哇”大哭,引来一些路人驻足观看。张一鸣看着这一幕,觉得不成样子,对赵义伟说道:“你去问一下怎么回事?”
赵义伟下了车,上前对警卫说:“放开她。”
警卫松了手,那女人向赵义伟哀求:“长官,求求你,让我去见张师长吧!”
“你见师长有什么事吗?”
“我要告状,我要他给我和孩子做主,我们已经没活路了。他要不管,我们真的只有死了。”
赵义伟见她说得不明不白,皱了皱眉说:“告状该去找地方政府,找师长干什么?”
“我告的是他手下的团副卫大海,地方政府管不了。”
“你为什么告他?”
那女人的眼泪流了下来,伸手擦了擦:“我是他原配妻子,他现在娶了姨太太,不要我们母子,家里穷得把东西都当完了,孩子们已经很久没吃过饱饭了。长官,你看看他们吧,都饿成什么样子了?”
赵义伟一看这三个孩子,最大的是个八、九岁的女孩,第二个是个四、五岁的男孩,最小的男孩只有一岁多,都是面黄肌瘦,跟干柴棍似的。再看卫太太自己也是满脸菜色,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母子四人都衣着破旧,三个孩子全光着脚,连鞋都没有,他登时心下火起:“你等着,我这就去告诉师长。”
他回到车旁,刚叫了声“师座”,张一鸣就说:“我已经听到了,让她过来吧。”
赵义伟打开车门,等张一鸣出来后,把卫太太叫过来对她说:“这就是张师长,你有什么委屈就说吧。”
卫太太把抱着的孩子放下,交给女儿牵着,然后走到张一鸣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放声大哭:“张师长,你可千万要给我做主啊!”
张一鸣说道:“有话起来好好说。你不是要告卫大海吗,说吧。”
她站起身,一时哭得说不出话来。赵义伟怕师长不耐烦,倒替她着急:“你别只顾着哭啊,师长问你话呢,快说吧!”
她拼命止住哭声,哽咽着说:“我是卫大海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们已经结婚十年了,还有了这三个孩子。他娶了姨太太以后,就再也不管我们,家也不回,钱也不寄,给他写信也不回。我一个人实在养不起三个孩子,又想他这么久没音讯,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就跟我娘家兄弟借了点路费,带着孩子千里迢迢从老家来到这里。哪知道他——”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张一鸣问道:“他怎么样了?”
她只是哭,没有说话,倒是她的大女儿开了口:“他赶我们走,还打妈妈,把妈妈打哭了。妈妈到树林子里去上吊,有个叔叔听到我和弟弟哭,跑过来把妈妈放下来。他还让妈妈来找你。”
卫太太这时候平静一些了:“我那时候是气糊涂了,现在想起都后悔,我要死了,这几个孩子怎么办?张师长,我来找你,就是想请你主持一下公道。他可以不要我,可这几个孩子是他亲生的,他总得养吧?再说他要休我,也得给我个说法。这么多年,我哪儿对不起他,对不起这个家了?”
她又想哭,但忍住了:“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只是个排长,成天在外面打仗,很少回家,我一个人在家里侍奉婆婆,照顾孩子。我在娘家的时候,也是爹娘疼爱的闺女,从没干过重活。可进了他家的门,屋里屋外,大事小事,全都靠我一个人,这么多年,不管多苦多累,我都没有抱怨过。那个时候,他对我很好,还跟我说他一定好好干,等将来做了大官接我出去享福。他当了营长以后,寄回来的钱够用了,我才没有再出去挣钱,心想这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没过几个月,婆婆死了。他不能回来奔丧,是我披麻戴孝给婆婆办的丧事。他回来给他娘上坟的时候跟我说,等他安排好了就派人来接我和孩子。可是男人的心说变就变,他这一走就再也没回过家,开始还按时给家里寄钱,慢慢的钱越来越少,后来一分也没有了。我那时怀着老三七个月了,我找人给他写了几封信,他一封也不回。我担心得很,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战场上给人打死了。没法子,我又出去当了小贩,可是带着两个大的,背着一个小的,我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一个月下来,赚的钱不够一家人喝稀饭。家里的东西,卖的卖,当的当,就只剩一张床和一些没人要的破东西。我想我一家四口反正都快要饿死了,不如去部队找他,他要真死了,我就把这几个孩子送人,自己跟着他死。我跟我兄弟借了点钱,千辛万苦找到这里,打听到他没死,还升了官,娶了个窑姐儿当姨太太,我当时就懵了。”
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扯着袖子擦了擦,继续说道:“我找到他和姨太太的家,他们两个都在,他看到我来了很吃惊,还没说话,他旁边的姨太太不高兴了,他着急了,问我不在家呆着,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我说你是孩子的爹,我不找你找谁。他发火了,要我马上走。我说我是你明媒正娶、给你娘披过麻戴过孝的媳妇,是你三个孩子的妈,你不能说赶我走就赶我走,他还劈头盖脑地就给我一顿打,我当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活着已经没什么意思了。我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走出他的家,怎么走到那片林子,又怎么上吊的。那时候脑子里除了死以外,什么想法都没了。要不是遇到那位好心的兄弟,我现在已经死了。”
张一鸣脸色铁青:“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她哭道:“都是真的。我和他夫妻一场,还会红口白牙的来害他吗?我要有半句假话,叫我不得好死。”
他勃然大怒,扭头对卫队长林飞龙说道:“马上去把这个王八蛋给我抓起来。”
林飞龙见他发这么大的火,不敢怠慢,立即带了几个人去了。
他又对赵义伟说道:“带他们去吃点东西,回头再来见我。”
安排完后,他回到办公室,倒了一杯凉开水喝下,心里仍然气愤难平。他之所以大发雷霆,与他的身世不无关系。他的祖父张瑾礼是清朝的镇江知府,父亲张俊新是他最小的儿子,也最得他宠爱,因为张俊新能诗会画,他引以为豪,把儿子的诗画到处传看,替儿子赢得了才子的美名。张一鸣的外祖父白耀祖那时是两江总督,得知张俊新才貌双全,竟亲自提亲,把女儿白玉兰嫁给了他,这在当时传为佳话。白玉兰虽不美丽,但也眉清目秀,知书识礼,深得公婆喜欢。可张俊新偏偏不喜欢她,对她相当冷淡。结婚不久,他就开始在外酗酒,整天醉得昏天黑地。这时白玉兰已有身孕,为了孩子将来有个温暖的家,她苦苦劝他戒酒,却换来他的冷嘲热讽,她一忍再忍,终于同他大吵一场。张瑾礼知道后,把他痛骂了一顿,他就怪妻子不该在父亲那里告状,为了躲开家里的人,他开始往青楼勾栏走动,常常彻夜不归。第二年,他们的儿子出世,张瑾礼非常高兴,给他取名为荣宝。张家人都以为有了儿子以后,他会有所收敛,可他依旧我行我素。白玉兰没办法,只得要父亲给他找了个县令的差事,以为可以束缚住他。可他根本无心做官,县里的政务给他弄得一塌糊涂,他虽然没有贪污一文钱,可底下人却趁混乱大肆中饱私囊,不到三年,他就因亏空巨大而被人告到光绪那里,要不是白耀祖托李莲英在慈禧那里说情,他恐怕连命都没了。最后他的命是保住了,可却丢了官,还得出钱填补亏空,张瑾礼气得大病一场。满清政府垮了以后,张瑾礼带着一家人回到老家嘉兴,不久就去世了。他一死,三个儿子就分了家,张俊新因为亏空太大,没分到多少东西,不过靠着妻子的陪嫁,他依然吃喝玩乐,常常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家,回家必是拿钱。白玉兰早已对他心灰意冷,自然不给,他就拿家里的贵重物品去卖。过了几年,他在南京遇到了一个当红妓女,名叫云香,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竟把家里赖以为生的田地卖了给她赎身,娶她做了姨太太。白玉兰此时对他彻底绝望,毅然宣布不接受姨太太,以后也不再给他一文钱。他就偷走了她陪嫁的珠宝首饰,从此无影无踪了。他一走,白玉兰才发觉大事不好,他在外面负债累累,那些债主找不到他,就来找她,谁都不知道他怎么会欠那么多债,她把房子变卖了都没有还清,债主拿不到钱,就把她告到警察局,警察抓了她,要家里拿钱取人。张荣宝那时只有13岁,急得没办法,只好去找他的两个伯父,希望他们能帮他救出母亲。可是,他们不是推诿没钱,就是躲着不肯见他。那个时候,年少的张荣宝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世态炎凉、人情冷漠。他无可奈何,只得给上海的舅舅拍电报。白敬文接到电报,马上赶到嘉兴,交钱把姐姐接了出来。白玉兰是大家小姐出身,无法忍受坐牢的屈辱,当晚就上吊自杀。白敬文替姐姐办了后事,带着外甥回到家里,向父亲说清缘由。白耀祖悔恨交加,老泪纵横,因为他的两个儿女,女儿才是他亲生,白敬文是他堂弟的儿子,抱养过来的。张荣宝跟着他号啕大哭,小小的心里也把母亲的死归罪于他的父亲,因而非常恨他父亲,也恨张家的人。他到上海后,自己改名为张一鸣,字远卓,从此与张家断了一切关系。卫大海娶妓女为妾,再为她抛妻弃子,正好触动他的旧恨,怎不让他恼怒呢?
副师长武天雄进来了。他是江西人,长得高大粗壮,皮肤黄黑,外表很象一个农夫。他出身贫寒,上过几年私塾,后来到当铺当了学徒,18岁时到广东,先投靠粤军,因不满军中的黑暗,离开粤军到广州参加革命,后被选入孙中山的卫队。因为精明能干,又好学,很快就被升为排长。1924年10月,他在随孙中山镇压商团叛乱时受重伤。孙中山对他厚加馈赠,让他回家休养。一年后,他辗转回到部队,但孙中山早已在北京逝世,他被送到张一鸣的连队担任连副。十年来,两人并肩作战,出生入死,建立了相当深厚的感情。
赵义伟带着卫太太一家进来了,两个大的孩子手里还拿着未吃完的包子。武天雄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张一鸣把事情大致说了一下,武天雄说:“该抓,这小子做得也太过分了。他要娶姨太太我们管不着,可把老婆孩子象破布一样的扔了就不行,不能让他在新25师开这个头。”
再说林飞龙带人赶到512团驻地的时候,卫大海正和吕德贤在下象棋,一些官兵在一旁观看。林飞龙闯进来抓人的时候,大家的思想都还在棋上,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吕德贤说道:“怎么到——”
他没把后面的话说完,因为他已认出来人是谁了,马上转过话头:“林队长,这是怎么回事?”
“吕团长,对不住,扫了你的兴了,兄弟我也是奉命行事,请多包涵。”
“奉命?谁下的命令?”
“这是师长下的命令,不然兄弟我也没那么大胆子来抓人。”
众人面面相觑,卫大海挣扎着说道:“林队长,师长为什么抓我?”
“你还不知道啊?你那原配太太跑到师长那里告你遗弃,惹得师长大发雷霆,你可得小心点。”
卫大海脸色发白:“林队长,念在你我曾是一个班的兄弟情分上,请帮我在师长面前美言几句吧。”
“卫兄,不是我不帮你。师长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谁敢去惹?不是我多嘴,男人嘛,娶个姨太太也没什么,可你别让后院起火啊。我看哪,呆会儿你到师长那里,好好认个错,再给你太太陪个不是,态度一定要诚恳,要拿出悔恨的样子。你是师长亲自提拔的人,只要你太太的态度转过来了,我想师长最多骂你一顿也就了了。”
当卫大海提心吊胆地站在师长面前时,张一鸣脸上毫无表情,只拿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他。卫大海被他看得心里发怵,嗫嚅着道:“师座。”
张一鸣终于开了口,声音阴冷而低沉:“知道我为什么抓你吗?”
卫大海埋下头,低声道:“知道——”
“你可真是个陈世美啊,升了官,有了钱,就要抛弃糟糠之妻了。妻子不要了不算,连自己亲生的孩子都不认了,你可够狠啊!”
卫大海辩解说:“师座,我不是不管他们,我只是让他们回老家,钱以后我会按时给他们寄回去。”
“嘭”地一声,张一鸣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登时大怒:“给我抬起头来!”
他只得抬起头,张一鸣指着卫太太母子说道:“看看你的妻子和孩子,看看他们现在的样子,都快变成叫花子了,你还在这里狡辩。你的心是什么做的,石头吗?给我好好看看他们,看清楚点!”
卫大海打量了一下妻子和孩子。他到这时才真正看清了孩子们骨瘦如柴、衣衫褴偻的模样,良心突然被刺激了一下。其实他对妻儿也不是没有感情,只是姨太太年轻漂亮,又是妓女出身,很会讨他欢心,不久就把他迷得神魂颠倒,唯她是命。她不仅掌握了他的心,还掌握了他的钱财,他别说给妻子寄钱,就连自己要用点钱都难。最初的时候,他还悄悄把军饷扣下一些寄回家,后来让姨太太知道了,她又哭又闹,说他就顾着家里的黄脸婆,一点没把她放在心上,不如把她赶走算了,让他把黄脸婆接来过。他当然舍不得她走,只好狠下心来不管了。
张一鸣继续说道:“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你在外当兵打仗,你妻子在家给你母亲养老送终,替你养育孩子,含辛茹苦,是个多贤惠的女人,你竟为了一个烟花女子抛弃她,你还是人吗?我一直以为你是个重情重义的血性男儿,对你寄予厚望,没想到你对自己的妻儿都这样冷酷无情,完全是个毫无心肝之人,我真是看走了眼啊!”
卫大海心中一凛:“师座,我知错了。”
张一鸣冷冷地说道:“晚了。我新25师容不下你这等薄情寡义的人。”
他说着,伸手开始掏枪。大家知道他今天动了肝火,但没料到他竟会动了杀机,都呆住了。林飞龙念及当年一口锅里吃饭的兄弟情,大着胆子说道:“师座,卫大海做得是不对,可他以前也为党国立过战功,请您绕他一命,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吧。”
赵义伟也觉得卫大海虽然可恨,但罪不至死,也说:“师座,他已经知错了,您就饶他吧。”
卫太太没听懂张一鸣的话,但林飞龙和赵义伟的话听懂了。她见张一鸣把枪对准了丈夫的前额,吓得大叫道:“张师长,我可没要你杀他,你不要杀他,不要啊!”
张一鸣看着她,皱着眉头说:“他对你如此无情,你还护着他?”
卫太太流下泪来,“他虽然对不起我,可他毕竟是我丈夫,是孩子们的爹,孩子们不能没有爹。张师长,请你看在这三个孩子的份上,你就饶了他吧。他要死了,孩子们可怎么办哪?我求你了!”
她说完,扑通一下跪到地上,哭了起来,三个孩子也跟着大哭。卫大海见此情形,悔恨交加,也忍不住掉下泪来:“阿珍,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孩子们,我是个无情无义的混蛋!”
他跟着跪下,对张一鸣说道:“师座,我对不起您,我辜负了您的栽培,我该死!您要杀我,我绝无怨言。只是,求您看在我对您忠心耿耿的份上,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好好补偿以前欠阿珍和孩子的,尽一下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武天雄深知张一鸣的为人,知道他不会为这种事情杀人,不过是警告卫大海而已,见此情形,明白该自己出场了,他说道:“师座,卫大海死不足惜,可这几个孩子将来怎么办?依我看,他既然知错了,就看在孩子的份上饶了他,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他以后要敢再犯,不用你动手,我就先毙了他。”
张一鸣收回了枪:“好吧,我就饶他一命。但死罪可赦,惩戒不能免。传令下去,撤掉他的团副,降为营长。飞龙,你亲自带他们一家人回去,等他安排妥当了再回来。”
众人都暗地里松了口气。卫大海说道:“多谢师座不杀之恩。”
林飞龙给他松了绑,他向大家一一行了礼,满脸羞惭地领着妻儿出去了。林飞龙把事办完后回来复命,带来了一条消息:卫大海的姨太太在他被抓之后,卷了他的钱财,不知去向。张一鸣听了,厌恶地说道:“青楼女子素来无情,有什么奇怪的,大家以后以此为戒吧。”
这件事情传出后,师里狎妓、纳妾的风气得到了有效的遏制。据说当地的妓院对张一鸣不满之至,骂他坏人衣食。
一年之后,陈诚到新25师视察,只见军容整齐,士气旺盛,完全找不着一丝“烂部队”的影子,不禁大为赞叹,自己都佩服了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