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烟火声把美妙从沉沉的睡梦中惊起,让她还以为是战争再度爆发,可当她摇摇晃晃地走下车后,却发现眼前依然是一派和平的景象:白、绿、红三色的余烬落在林间,沾湿了,发出嘶嘶声,顺着溪流淌成一片柔软寂静的乳白,唯留下天空中点点繁星依旧在闪烁。
她独自蓬头散发地站在岸边,康沃尔郡的茫茫夜空使她突感迷茫、压抑。她的眼眶开始湿润,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手在群星的光耀下显得太过苍老,又或者因为她不知道在如此壮美的星空下该挥手示意何人来一同共赏。
于是,她只好蹒跚地走进她的船。她的内心一半是女人,一半是孩子,因此总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点燃一盏灯,把毯子盖在腿上,荡舟离开了河畔。她的思绪随船飘荡,此时,船外恢复了以往的寂静。没有任何飞机、发电机、警报器或炸弹的响声,没有鸥鸟的鸣叫,甚至没有水滴从濡湿的树枝下落的轻响。在她耳所能闻的范围之内,一种近乎无限的寂静悬浮在水面,将整个河岸重重包裹了起来。
小船随水徐徐前行,轻轻晃着。与此同时,拯救号已近在咫尺。看到船体上的裂痕时总会使她感到悲伤。因为有时候她感到自己的心也同这艘船一样一点点破裂着。她甚至能感受到,那裂痕已在双目上方蔓延。记忆中的许多时刻已随潮水而去。她怀疑自己的心最终也会像这艘破船一样,变得空空荡荡。她想,等到那个时候,她的生命一定会变得十分孤独,因为再没有人能记得她曾经历的一切以及她年轻时候的样子。
假若她不记得自己曾在那些宁静的午后思索过生命;假若她早早忘了杰克、吉米或那位让她懂得什么是爱情的灯塔看守人;假若她忘却了船前日升日落的景象、圣诞将至时从矿山传来的唱诗;假若她想不起那一大筐令她满手水泡的牡蛎,又或者那些早出晚归,在海天一线处疾行的横帆船;假若她的父亲变成她心中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而猫头鹰也不再是一只猫头鹰,一切都失去了意义——钟塔敲响十一点整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声音;假若一切都逝去,甚至夜幕降临她也浑然不知;假若鹬鸟学会歌唱,鲻鱼在地陷之时上涌,塘鹅潜入水底,而她却遗忘了世间万物的名字,就像把一枚硬币遗落在椅背后;假若她将贝壳放到耳畔倾听,却忘了该用怎样的词句来形容这种声音……这一切的一切,又会变得怎样呢?她如壳下的帽贝般被困在这些念头里,除了带来纠结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她驾船缓缓靠近拯救号,两艘船像老朋友一般互相轻推了几下。这时,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姜饼,一阵香味霎时盖过了杂草和泥土的闷臭,使她顷刻间感到胃部一阵暖意,驱走了使人忧郁的湿寒。她伸手抚摩着拯救号潮湿而长满青苔的右舷,微风渐止,船随之停止晃动,她倾身向前,开始讲述关于这艘船如何损坏、变旧的故事。
当她讲完故事,白昼的天光已经一点点侵蚀了夜空。微风四起,清晨与大雾一起从大地尽头悄然弥漫开来。河水随着退潮而降低了水位。美妙女士把头靠在一根潮湿的木头上,倾听着一种她之前从没听过的声音。如果她之前听过别人的心跳,那么她会发现,这是同一种声响。但这只是一条船,所以她沉默着,未发一言。
在迈纳科石群[6]外,敲响的钟声宣示着大雾天气即将来临。大团雾气正缓缓朝美妙女士涌来,它们像寄生藤般攀上树木,在杜鹃花叶上留下一道道盐痕,也爬上棕榈树的植株。她不由得突然惶恐起来,因自己的衰老而惶恐,于是,她把毯子拉得更高,在船舱的甲板上缩成一团。“打开船屋”,她记得那个梦曾这样说,于是,她回头看向那间略带哀愁的白色小屋,心想,那里掩埋着她的过去,就像琥珀中包裹着小飞虫。
终于,黎明悄悄降临,她不禁长叹一声。
雾散去了一点儿,阳光正好照在她系船的泊石上,并且穿过雾气艰难地照向她的大篷车,幸好她没改变主意,把它们挪换到另一个位置。一串形状各异的钥匙挂在外面,发出风铃般的脆响:船钥匙、农舍钥匙、不知道什么地方的钥匙,还有一把需要斟酌一番的、缀着碧绿色穗子的小钥匙。她总说自己忘了这把钥匙是哪扇门的,但每当她凑近仔细观察时总会发现:那显然是船屋的钥匙——她上次用这把钥匙还是在二十五年前。就是它了,仿佛他乡遇故知般,她将它从钥匙串上撬下,得胜似的高举着,走向那扇苔迹斑斑的门。
锁一下子就开了。她取下挂锁,奋力一撞,大门似乎呻吟了一声。她与报纸杰克在此地重逢的回忆就这样扑面而来,使她不禁恸倒在地。然而,回忆并没有就此将她放过,而是反复用那些悲喜交加的画面侵蚀着她的脑海。
她挣扎着喘息,好不容易重新将呼吸平静下来。她定定地凝视着船屋的门——它被风吹动着。风止后,她依然没有移开目光,一切都静止了,如同一个不再走时的钟摆。门在凝固的空气里虚掩着。
屋内,常年封闭导致的恶臭和潮湿的海水味折磨着她的鼻子,蜘蛛网遍布整个房间,细长的蛛丝缠绕在地板、天花板和墙壁之间,绿色的霉菌孢子悬浮在她面前,并且大肆繁殖着。四壁间充斥着能渗入骨髓的毒气、湿气及沉重的叹息,仿佛此地的空气是从棺材里释放出来的。她打开阳台的门,让海上的空气涌进来。光线也随之洒入,落在墙壁以及那张潮湿的旧床上。
这时,她吓了一跳:床上方的墙壁上居然吸附着一颗海星,而且依旧是当年一样的金黄。她取下它,放在手心里抚摩着,同时也像在安抚着那个曾在这张床上躺过的女人——过去的自己。不知不觉间,他已离开二十五年了。而在曾经的那些日子里,哪怕他离开一天都是她无法忍受的。
“二十五年了!”她不禁大声喊叫起来,“听到了吗?你这愚蠢透顶的男人。”
她仿佛听到他困难地呼吸着,听到他的声音:“我们还年轻啊,至少我们还拥有青春。”
“青春?”她嘲讽道,“我们从未有过青春!”
“可你现在看起来真美。”她仿佛听到杰克这样回答。
“你总说些没用的。”
“可这不正是你爱我的原因之一吗?”
“确实。”
“美妙,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在我记得的时候。你呢?”
“咳嗽好了,我的精力也回来了。你收到我给你的梦了吗?”
“当然,但它实在难懂。”
“下次我会做得更好一些。”
“没用的,杰克,那到底是什么?我究竟要一直等待什么?”
“我不能说,小美妙。”
“那你会留下来吗?这是你让我打开这个房间的原因吗?为了你能够留在这儿?”
“现在还不行,但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又是这些陈词滥调。”
“亲爱的,学着宽容点儿吧。”
“好吧,其实我已经改了很多了。我可能也不会再等你了,你知道的,我老了很多,也学聪明了很多。”
“噢,你会等的!”她听到他说,“没有我你不完整,只有我能使你狂热。”
“的确,你总能令我疯狂。”
“疯狂且狂热。所以,你要等着我。”
“那恐怕不会了!”她大喊道,“你这老浑蛋!”她的喊叫中还带着不耐烦。
然后,她便再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周围只剩下河水激荡、树木摇晃的声音,以及她内心无法言喻的恐惧。一只猫头鹰突然尖叫起来,她环顾四周,只见猫头鹰迅速俯冲,抓住一只老鼠作为早餐,大吃大嚼着。
她把那只海星放进口袋,打开船屋的门,打了一桶水,开始找肥皂、刷子。从现在起,她将让船屋焕然一新。她还将在灶台里点燃原木,使其日夜燃烧,驱尽那些裂缝里的潮气,直到窗棂中只凝着干燥的盐晶。
在经过几个小时的打扫后,她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双手发红,手臂虚弱,甚至都无力抬手扶一下眼镜。麻鹬嘹亮的叫声传来,即便在雾钟凄切的轰鸣声中依旧显得铿锵有力——那声音是在她漂移、转换、模糊不清的世界中唯一的固定点。尽管身下的圆形石板已在炉上加热过,但仍旧无法抵挡这潮湿的寒意,她觉得很冷,只好把一片石板移到胸前挡住,就这样,在温暖的重量之下她才慢慢入睡。
然后,在她轻合的眼睑之下,梦境正排着队飞入黑甜之乡。在这个梦中,最终将会出现两幅景象,掩藏在她的心灵之门后:一边有一只红雀自由自在地引吭高歌,从泰晤士河上空飞过;另一边是一个年轻人的形象,他沉默地眺望着地平线,无言,亦没有留下任何承诺。
雾钟凄切的悲鸣,仍在窗外回荡着……
“你知道她为什么那样忧伤吗?
因为她见惯了人事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