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说,要不咱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吧?
我吃了一惊,那老屋怎么能卖掉?
老家没人了,屋子怕空,没人气托着,损坏得快呢。
二弟也说,乡下的老宅,留着也升不了值。
妈看我不做声,说,要不你回去看看,多年没回了。
于是,我踏上了回乡的路程。
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自己,老屋是什么?
在我心里,老屋是故事。走进老屋,就走进了我的童年,走进故乡亲人们的故事里。小时候遇假期,我总会被送回老家。逢回家时,奶奶就会特别嘱咐我妈:带些城里的土回来好洒在水缸里。她担心我水土不服。
我喜欢老家,回到老家我就彻底解放了。在我妈面前,这不许做那不准摸。妈说女孩要有女孩的样,坐有坐姿,走有走样。回到老家,奶奶从来不限制我,奶奶说了,妞子还小,让她耍个够,妞子长大就知道该干啥了。
奶奶知道我要回去的信儿,几乎每天都会在村口老榆树下等我。奶奶见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我带城里的土没。
我就从书包里拿出个大纸袋,那里面是妈从院子里起出的黄土。
奶奶小心翼翼地接过,打开,缓缓地倒进水缸里,说,这就好了,妞子不会闹肚子,不会身上起疙瘩了。
奶奶的担心不无道理。老家在豫西丘陵地区,水土硬,每次回家,若是忘记带土,身上总会留些伤疤。带着记号回城了,我妈就摸着那些疤心疼地说下次不准回了。说归说,回归回,城里的土却是无论如何不敢忘记带的,出的那些点点痘痘溃烂之后,很痛很痛。
再痛也没疯玩着开心。脱离管教的日子太惬意了,我可以跟二叔家的女儿去河边挖一种叫水红花的野菜;可以在她小小的闺房里弹凤凰琴;可以光脚爬树用面筋粘知了;可以在山坡上捋黄蒿,两手青绿色,满身裹着野草香,二叔家女儿说这样不招蚊虫叮咬。
爷爷奶奶住的屋子叫上房,两边各一溜儿厢房,里面住的是我的几个叔叔。
我随奶奶住,晚上睡她脚头儿。那是张大土炕,任你怎么翻也不会掉下来。炕上有长长的粗蓝布枕头,两边有花,绣的是梅兰竹菊四君子。紧挨炕的那面墙有布帷,很艳的花,山里人家常用来做被面的那种。
奶奶喜欢那些艳丽夺目的花,晚上睡觉时,摸着那床帏说你瞧瞧,这花啥时都是新崭崭的,给我妞子做件大花袄吧?奶奶的手很粗糙,抚摸床帏时,发出沙沙的响声。
山村的夜晚静寂异常,墙根底下有永远不知疲倦的虫儿在吟唱。这样的夜无事可做,我就着盏煤油灯看连环画。奶奶嫌费油,说睡吧,明儿出太阳再看啊。听着是商量,奶奶的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心有不舍地收起书,伴着奶奶的咳嗽声想着画册中的故事进入梦乡。梦里的我果然穿上了大花袄,头上插满野雏菊,四处臭显摆。
院里有棵黑槐树,奶奶叫它真槐,稍迟于洋槐的花季,会结槐豆。熬稀饭时,把那叶子捋一把洗净放锅里煮,那粥黄绿色极诱人。黑槐树上总有鸟儿栖息,听得见斑鸠的咕咕声……
两个叔叔在煤矿上班,不常见。婶婶们家里地里都是把好手。院子里辟出一块儿菜地,顶着黄花的南瓜和深绿色着一层白扑的藤还有打着卷儿的秧须爬满了墙头,招蜂惹蝶。婶婶们会绣花,粗粗的手捏着绣花针一点不笨拙,飞针走线的同时嘴也不闲。谁家闺女出嫁,哪家孩子吃面,东家长西家短的,话题丰富得跟手中的绣线一样五彩缤纷。
小叔叔会唱歌,他若是不出去放牛,就在院子扯着嗓子唱: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我总纳闷儿,什么花儿能尝一尝啊?寻思着一定要把这能吃的花找来,亲口尝一尝,这个想法困扰我了好久好久。
后来叔叔们有了自己的宅院,相继搬出,老院里就冷清多了。可奶奶有纺不完的棉花,织不完的布,纳不完的鞋底儿,唠叨不完的家长里短。有些驼背的爷爷总是旱烟不离手。鼻子里老有浓浓的烟喷出。即便是不抽了,也非要叼着个空烟袋。奶奶说:“你个老东西,烟袋焊你嘴里了不是?”
如今爷爷奶奶都走了,老院老屋还好吧?
我赶到老家时已现暮色,村口老榆树下再也没有奶奶那羸弱张望的身影。
老槐树枯了半边,另一半却抽出新枝,依然枝繁叶茂。老屋历经风雨,已经破旧。可是它矗立在那,就像饱经风霜的老人在等待远出归来的孩子,一种柔情悄然地爬上心头。
小叔叔听说我回来了,抱着个粗陶罐就来了,说妞子回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啊。这罐里是你每次回来带的土,你奶奶悄悄攒着,她走的时候告诉我要存好,说妞子哪天要是回来忘了带土就派上用场了。
我的泪瞬间涌出。
我在黑槐树下抓起了一把土,仔细包好,我带着对老屋的不了情结,要把黄土撒在我家阳台上那株绿萝的根部。
我给妈电话,妈,老屋还好。只是,我想奶奶了,很想……
那边,我妈半天不做声,末了,说,妞子,老屋留着吧。
老屋在,故事在;走进老屋,我就成了故事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