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刚刚完婚的铁木真抛开儿女情长,把心思和精力放在恢复昔日联盟上,目光前瞻的诃额仑夫人看到了家族复兴的一线希望。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要想完成重振家族、以雪先父也速该被毒杀之仇,必须另辟蹊径。这条蹊径就是诃额仑夫人吩咐铁木真去克烈部,结交该部落首领脱斡邻勒,在困难时以求他伸手相助。
当晚,母亲诃额仑把铁木真招至自己营帐中,语重心长地说:“铁木真,从你身上我看到你父亲昔日的影子。你逐渐长成为一名强壮有力的男子汉,你想为父亲也速该报仇雪恨,重振败兴已久的家业,为娘比吃上山珍海味都高兴,你父亲若地下有知,亦当含笑九泉,足以瞑目了。但眼下咱们兵少马弱、势单力薄。你要做的就是寻找一个能保护你的靠山。”
“母亲莫非是想让我去找克烈部的脱斡邻勒首领?”铁木真猜测道。
“咱们母子俩想到一块去了,为娘的意思也是想让你去拜会脱斡邻勒。当年,你父亲也速该曾经帮助过脱斡邻勒恢复了汗位,使他重新成为克烈部的首领,并与他结拜为安答。你去拜会他,他念及你先父之情,该不会把你拒之门外的。”
“母亲所言极是,孩儿听说,如今在蒙古诸部落中,克烈部是最强大的部落;脱斡邻勒也是威望最高、极具号召力的大汗。事不宜迟,孩儿明天就去拜会他。”
诃额仑夫人转身把搠坛夫人赠送的黑貂大衣取出来,交给铁木真说:“初次去拜会,空着手也不好,把这件珍贵的大衣当礼物送给脱斡邻勒吧,代表咱们全家的诚意。”
铁木真接过黑貂大衣,纠结地说:“这……这可是岳母送给母亲的珍贵礼物啊,如今怎么能……”
诃额仑夫人摆了摆手,非常大度地说:“咱们平头百姓,日常荆裙布衣足矣,眼下紧要关头何必把它糟蹋了呢?作为礼物送出去,或许能换来更大的价值。”
铁木真喉结滚动几下,嘴唇翕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感激地望着母亲平静如水的脸色,转身离去。母亲这样做,自有她的道理,何必再多言拂逆她的一番美意,惹她心生不快呢?
铁木真本来即刻就要动身去克烈部拜会脱斡邻勒,母亲诃额仑却建议先把营地从桑沽儿小河迁徙至不儿吉湾安营住下来。那是怯绿连河的源头,接近脱斡邻勒麾下的克烈部,有事援助起来十分便利。
一天早上,铁木真带着弟弟合撒儿和庶弟别勒古台,告别了两位母亲和新婚妻子孛儿帖,从不儿吉湾向位于土拉河上游黑林的克烈部急驰而去。
时值冬去春来,和煦的杨柳风迎面拂来,夹杂着些许新生泥土微凉而清新的气息,令人无比舒畅。
绿草如茵的草原上,星星点点地缀着绚烂多姿的各色鲜花,宛如一幅优美的画卷在他们面前缓缓铺展开来。远远望去,绿色的草原在视线里无边无际地遥指远处的地平线,望久了会令人觉得眼晕目眩。禁锢了漫长冬天的土拉河,在白桦和垂柳的掩映下,像一条玉带,缓缓流过草原腹部。
向西望去,隐约看到乌拉山蜿蜒起伏着锯齿状的峰峦叠嶂,陡峭的山峰之巅被稠密的针叶林、桦树和杨树据守着,而山腰和山麓的坡地上,则是郁郁葱葱的贝加尔湖松树,朔风凛凛,松涛阵阵,松林凝霜犹如白浪翻滚,亦会想到丘陵起伏,逶迤绵延。黑林的名字正由此而来。克烈部驻扎在土拉河畔的黑林里,伫立着金碧辉煌的脱斡邻勒的王帐,众星捧月一般,四周星罗棋布地散落着无数馒头状的帐篷。又如一朵盛开的郁金香,千重金黄色的花瓣,簇拥着金黄的花蕊。
听说也速该的儿子们来到帐前,脱斡邻勒连忙率众热情洋溢地迎接铁木真一行三人。把他们引至帐中,一番寒暄便重新拾起昔日的情谊。
铁木真既谦虚谨慎,又不卑不亢,虔诚地跪下说:“昔日,您和先父结为安答,今日见到您就像见到我的父亲。”随后,铁木真恭恭敬敬地把黑貂大衣双手奉上,说:“今天我是奉母亲之命前来拜见您,我把妻子送给公婆的黑貂大衣转献给父汗,以尽做儿子的孝心。”
跟随铁木真身后的合撒儿、别勒古台也一同跪拜,恳切地说:“如今,先父已被塔塔儿人毒害而死,请您做我们的父亲吧!”
脱斡邻勒接过油光可鉴的黑貂皮大衣,听着三个孩子对自己如此谦恭的称呼,他不由得心花怒放,便笑容可掬地保证说:“铁木真,你尽管放心。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儿子,我便是你的父汗。当年我与你父亲也速该结为安答,我的部众,我的汗位,乃至我这条命,我今天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父亲也速该安答给的。我对长生天发过誓,他赋予我的恩德我一定要给予报答,他既然不幸作古,这种恩泽要惠及他的子孙。你放心,离去的百姓,我为你召回;走散的部众,我为你统一起来。我要让他们完全听从你的指挥,服从你的调度。放心吧,为父说到做到。”
脱斡邻勒当场认下三位义子,并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帮助铁木真兄弟重整旗鼓,复兴其先父也速该曾建立的部落王国。听到脱斡邻勒掏心掏肺的一番表白,铁木真感激万分,没想到看似很棘手的事情进展的如此顺利,连忙和合撒儿、别勒古台一起叩谢。
克烈部属于突厥人种,兵强马壮,拥有一方水美草肥的大牧场。脱斡邻勒公开宣布自己是曾经安答之子的保护人,无疑进一步提高了铁木真在蒙古各个部落中的地位,使之受益无穷。
铁木真与脱斡邻勒之间的父子关系,一直维持到1203年春天。
铁木真清晰地认识到,眼下的蒙古草原处于群龙无首的混战状态。林立于漠北高原上的各部落之间以姻亲的方式交织着,又以疆域、部众、财物、女人之争虎视敌对着。这种时友时敌,互相争夺,其内部也往往纷争不息,几无宁日。他们都以战争为主要手段,极力争夺这片土地的统治权,削弱、吞掉一切弱小敌众。在这种弱肉强食的形势下,像自己这样势单力薄的小部落,随时都有被大部落鲸吞的危险,更不用说塔塔儿、泰赤乌这些旧仇未报,又添新恨的强劲部落了。为了生存和重振先父也速该曾建立的部落王国,他只好投靠克烈部的脱斡邻勒,暂时寄人篱下,认其做父,在头顶上撑起一把大伞。
在脱斡邻勒的帮助下,铁木真的处境大为改观,他的号召力直线上升,使越来越多的人聚拢在他的身边。铁木真悄然积蓄着力量,经过一段时间的经营,他身边逐渐汇集有上千人,形成一股势力,很快使其走上了重振乞颜部落昔日雄风的振兴之路。
自此,黄连般的苦难似乎已经逐渐远离这个饱经风霜的英武青年,未来也开始向他展露着迷人的笑意。
树欲静而风不止,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铁木真一家的幸福被一场大祸所冲淡。
在不儿吉湾居住期间,一个早晨,天还没有亮透,早起的老仆豁阿黑臣天生赋予黄鼠狼般的善听本领,隐约听到一阵山体移动的轰轰隆隆的声音。她急忙俯下身子,将一只耳朵贴在地面上仔细聆听,这一次可听清楚了,竟然是马群飞驰时铁蹄敲击地面的声音。
豁阿黑臣顿时吓得面色如土,急忙爬起来,拔腿往诃额仑夫人的帐篷跑去,边跑边大声喊叫:“夫人,夫人快起来,莫非是该死的泰赤乌人又来滋扰我们了!”
睡梦中的诃额仑夫人被喊叫声惊醒后,激灵灵地坐立起来,连忙穿衣走出帐篷,对豁阿黑臣说:“事不宜迟,赶快把家里其他人叫醒。”
听到豁阿黑臣的叫喊声,其他帐篷里的人也跑了出来,加上天色不明,像无头苍蝇般到处乱飞乱撞。此刻,在曙光尚未降临的东方,马蹄敲击草原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正迅速地向不儿吉方向渐渐逼近。
这时,博尔术、者勒蔑和铁木真的几个弟弟,把家里最好的马匹牵出来,将诃额仑夫人扶上马,让她抱着仍处于睡梦中的帖木仑先行一步。当刚刚钻出帐篷的妻子孛儿帖和庶母速赤正要分头寻找铁木真时,马蹄声和呐喊声已迫在眼前。
铁木真于心不甘地叫道:“快上马,走!”与众人一起,保护着诃额仑夫人,向不儿罕山上仓皇逃遁。
此时,可怜的孛儿帖刚收拾好衣衫,跑出帐篷后,已经找不到骑乘的马匹。她也试图摆脱被掳夺的命运,便惊慌失措地向帐后跑去。
见闻广博的老仆豁阿黑臣临危不惧,她老远就认出孛儿帖的身影,上前拉住她的手安慰道:“夫人,不要怕,快跟我来。”机智敏捷的老仆把孛儿帖藏在一辆黑帐车里。孛儿帖坐好后,又抱了一捆羊毛遮掩着,等收拾妥了,驾着一头花腰牡牛,赶着车溯着腾格里溪缓缓而行。
这时,东方欲晓,蛋青色的曙光已渐渐降临在草原上,河谷中的夜色也渐渐散去,一眼望去,无遮无掩。
对方五百余名骑兵手持利刃冲进营地,却没碰到一个人,便恶狠狠地把几座帐篷付之一炬。他们分成几队人马,分头追踪。大部分骑兵朝着不儿罕山方向驰去,另外一小部分则沿着河谷追踪而来。当发现一辆牛车在前面慢慢移动时,五六个持刀配剑的骑兵凶神恶煞般冲上前去,拦住牛车的去路,纷纷围拢起来,老仆豁阿黑臣遭到盘问:“喂,你是什么人,车上拉的什么东西?”
豁阿黑臣泰然自若,很自然地拍打着袖口上的羊毛说:“你看我是什么人,不过是剪羊毛的奴仆而已。我刚刚在铁木真家剪完羊毛,正要赶着牛车回去。”
“铁木真在帐篷里吗,帐篷离这里有多远?”
豁阿黑臣指了指铁木真家的帐篷说:“喏,就在那里,不远了。我也不知道铁木真在不在,我只负责剪羊毛,再说我是从帐篷后边出来的。”
那几名骑兵听信她的话,打马从牛车旁飞驰而过。等最后一名骑兵也在她余光中消失了以后,她才长长地舒展了一口气,心里祈祷着长生天的福佑。原以为逢凶化吉,危险已去,鞭影闪过,抽在花腰牛的背上,驾着牛车继续前行。
直到这时,豁阿黑臣才知道,来者并不是泰赤乌人,而是蔑儿乞人,他们此行是报二十年前的夺妻之恨。当年,作为蔑儿乞人的赤列都的新娘诃额仑夫人,在迎亲的路上被铁木真的先父也速该劫持而去,诃额仑夫人便做了也速该的妻子。自此,便与蔑儿乞人结下深仇大恨。
悠悠二十年已过,但蔑儿乞人一直对此事念念不忘。当他们听说铁木真刚刚娶了美貌如仙的新娘时,便趁机兴师动众,组织了五百多名彪悍的勇士,突然偷袭而来。扬言要让父债子还,并发誓要夺取铁木真的新娘。先父也速该种下的苦果,要让铁木真吞下,这是什么逻辑?
也许是天意让孛儿帖遭此一劫,在花腰牛撒开四蹄奔跑时,车轮恰好碾在一颗鹅卵石上,忽听咔嚓一声,车轴给颠断了。无奈之下,豁阿黑臣想把孛儿帖从牛车上扶下来,两个人躲进腾格里溪边的树林里暂避祸乱。
但为时已晚,一无所获的蔑儿乞人又折回来了。他们把铁木真的营地角角落落翻了个遍,根本没有铁木真兄弟们的影子,只剩下一些妇女和儿童,其中就有别勒古台的母亲速赤。他们将速赤横架在马背上,又追赶过来。
对于这辆被黑帐罩得严严实实的牛车,他们已疑窦丛生,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羊毛,竟如此珍贵。
一名骑士策马追来,用锋利的宝剑抵着豁阿黑臣的喉咙,厉声问道:“牛车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不然你为何如此惊慌失措呢?”
抵着豁阿黑臣喉咙的宝剑如同一条不怀好意的蛇微微地游弋着,尽管她仍然装得异常冷静,但声音略略发颤地说:“全是羊毛,其余什么都没有。”
再傻的人也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此时,她的沉着冷静已失去了效力。
有一位阅历丰富的年长首领命他的部众:“下马看看牛车里究竟装的什么东西?”
几个士兵下了马,打开车帐,拨开成捆的羊毛,轻而易举地发现了藏在车里的孛儿帖。把她从牛车里拖了出来。宛如魔术师从羊毛里变出一个花儿般鲜活的女人,围拢牛车的士兵一片惊呼。
“你是谁?”蔑儿乞首领喝问道。
“我是孛儿帖,刚走进铁木真家门的媳妇。”面对凶神恶煞般的蔑儿乞骑兵,孛儿帖面无惧色,泰然回答。
话音刚落,几名年轻的蔑儿乞骑兵冲过来,七手八脚把孛儿帖和豁阿黑臣分别放在马背上。他们欢呼雀跃着循着草地上马蹄踏过的踪迹朝不儿罕山一拥而去。他们要亲眼看看名扬草原的铁木真究竟何许人也,竟然娶到这个花朵似的美人儿。
这一行蔑儿乞骑兵追赶到不儿罕山前,仔仔细细地环绕三圈,都没有发现铁木真一行的踪迹,悻然而归。这里不仅山高林密,又因泥沼深陷,林密谷深,就是毒蛇也难钻进去,更不要说人马了。要想找到铁木真,无异于大海捞针。
百般搜寻无果之后,他们放弃了捉拿铁木真的企图,带着俘获的三个女人,返回他们在赤苦河下游的不兀剌川营地。
蔑儿乞部落的首领脱黑脱阿,见部属们把铁木真的妻子和庶母速赤掳夺而来,一种复仇般的笑意浮现在脸庞上。这一天等待很久了,把压在蔑儿乞人头上的耻辱又加倍还给铁木真,真是大快人心。今晚,他下令犒赏三军,把掳夺来的猎物锁在帐篷里,严加看守,自然不在话下。
是夜,酒足饭饱,他召集部众议事,主要讨论孛儿帖的归属问题。他说:“大家不会忘记,二十年前,蒙古乞颜部的也速该夺走我们蔑儿乞兄弟也客赤列的新娘诃额仑,今天,我们已抢来铁木真的新娘孛儿帖,耻辱终于得以雪洗。可惜,也客赤列已不在人世,我决定把孛儿帖赐给他的亲弟弟赤勒格儿孛阔,也算是以牙还牙。”
而铁木真的庶母速赤被脱黑脱阿赏给一个牧羊的老光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