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界有一种奇怪的分类方式:八〇后,九〇后,翻回去又是七〇后、六〇后,等等,这除了说明我们在命名方面缺乏想象力之外,还说明一个问题:现时代的文学,不能以文学本身的成就、信念和价值追求来概括其特点,只能以写作者的出生年代来区划。若也沿用此法,观察军队的作家及其写作,我们就不得不把几代人混为一谈,因为看来看去,每一个年龄区段中也就那么三两个人在从事文学写作;看来看去,即便存在“代差”,他们的文学旨趣与追求也大体相似,未见有什么质的不同。当然,就一切艺术最终的美学呈现而言,这也许并不重要;然而就创作者个体或群体的精神气质、艺术修炼和生命境界来说,则不能不说多少有点让人扫兴。因为创作活动可能最终都会落实、固化为文本,任由解读评说,但创作者们本身的理想抱负,以及他们醉心并努力寄寓于文本的独特情怀,才是文学补益于这个世界的具体例证——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无法赞成把创作者与作品分开来看的观点,也绝不相信一个背德者或是缺乏崇高使命感的人,竟会写出什么真正有价值的读物来。
还是言归正传,让我们看看今天的军旅文学“生态”究竟如何?说实话,我有足够的理由不乐观。没有什么有影响的作品,没有哪怕是一个有代表性的作家,没有可以追踪描述的艺术现象,也没有对社会历史现实,包括军队和军人生活现实的生动撰述写照。今天军旅文学的读者们如果抬头看看,面对的必定是一个星辰寥落的无趣的天空。我曾经以为,当一个作家、一种文学写作,不再刻意凸显军旅特色,也不再迷恋冲杀格斗、血腥暴力、铁腕奇功之类时,就是军旅文学摆脱幼稚进入成熟和自觉之时。因为上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初的一大批军队作家,就是由于太过拘泥于诸如武器、军装、出身、英雄情结、尚武理念等标签的琐碎,而与同时期中国文学的成就在艺术上相形见绌的。今天看来,新千年、新作家,以及更加开放多元的全球化氛围,并未见孕育出什么有创造性的精神文化价值,也少见在技艺层面、文本层面的卓越建树,甚至连经常见诸于政令文件中的“以人为本”这样的理念,作家们都少有领会。
我们今天看到的大部分军旅文学写作,对现实的“摹仿”之笨拙,对生活复杂性的认识之肤浅,对生命奥妙、宇宙情怀的觉悟之低下,几乎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大部分写作,都停留在影视剧一般的消遣娱乐层面,没有什么艺术理想、生命情操,没有对社会历史的实质性认知。看上去,不管二十岁、三十岁还是四十岁,军旅作家们的面孔都相差无几,他们的语言、叙述腔调、故事营构,也都大体雷同。最让人惊讶的莫过于,当他们中的一些人尝试对中国革命历史、中国近代历史的表达时,其“历史记忆”竟然都惊人的相似——大部分所谓“长篇历史小说”都是缺乏历史想象力而受制于单一史料的;对于现时代的文化与政治、风俗与感情、法律与道德,更是完全缺乏洞察和透视能力,除了被动地、表象地“反映”,别无他法。这除了说明作家们在挑战文学难度方面缺少勇气外,也说明了他们在自我的心性养成、情感培育、人格塑造、知识储备方面都是极度荒芜的,那些急功近利的“作品”,当然只能高度同质化、类型化。
新千年以来文学的一个重要走向,就是世俗化。这个“世俗化”并不含有贬义:放下一些高高在上的空洞信条,包括政治教条,融入众声喧哗,实现艺术民主,囊括不同的价值诉求,其实是一个新起点,或者说原点。只是从文学实践来看,这个应该说是从封闭走向开放的过程,却并未导致艺术的丰富与成熟,也没有导致文学发生发展的自然状态,反而造成了众多作家在价值理想、终极关怀方面的迷失。除把文学写作活动自动降格为市场与商业社会中的一般经济活动,放弃精神创造之主动性者不论外,也还有为数不少的写作者自以为是在为文学而文学,为艺术而艺术的。我为什么说这样的写作同样不够成熟和自觉,甚至在文学发生发展的意义上是不自然的呢?原因很简单,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文学看上去并没有以悲悯之怀来包容世俗,也缺乏从世俗中寻求飞跃的救赎冲动,而是回到了以世俗的价值为价值,以现实所呈现出的粗陋样貌为蓝本的原始状态。明清时代,除《红楼梦》之外的大部分话本、章回小说无非此路,而中国现代文学的开拓者,如鲁迅、茅盾、巴金、老舍等人所昭示于我们的社会介入、个人自省和现实批判等现代人文精神,却未见有什么赓续继承。很显然,今天的写作者们在文学艺术的启蒙阶段出了问题:文学之与人、与人道情怀、生命意识的基本联系并未真正建立起来。相对于灵魂和精神事务,文学的形而上价值,写作者的自我超越之维,均被否弃了,用一句中国语汇,即是对“道”的追求阙如。写作、发表作品,受制于实用性,受制于唯我所是,略为宽泛一点,受制于落后的民族性或褊狭的民族主义之类。
军旅文学曾经的“荣耀”,与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密切相关,如今的后继者们似乎没有什么遗产可以继承。相对于一大批如今已鬓发斑白也“将星”璀璨的功成名就者,晚辈们任重而道远,他们必得接受缓慢而谦卑的生长过程,必得从前人轻而易举攻城略地之处绕行。但他们也是最有希望进入真正的艺术创造世界的特别“选民”,因为无论社会政治新路,还是历史文化传统,今天都到了一个可以优裕从容地加以观照的时刻,艺术不再被简化为实现个人或社会目标的工具,艺术不再为权力、货币所累的条件已经出现,艺术家实现自己梦想所有前提均已具备。现在所需要的,只是希望和勇气,是诚实而艰苦的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