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生活的村庄太小了,村中发生了什么新鲜事立刻会传遍全村,好奇的人们会争往观之。那一年村中新搬来一户人家,很快把房子盖在了一个池塘边上。那个池塘是孩子们的游乐场,冬天溜冰,夏天洗澡。池塘边上长满了花花草草,也是村妇们洗衣的场所。
由于常到池塘去玩,我不久就了解了那户人家的与众不同,兄弟俩,长兄已娶妻生子,弟弟二十八岁了,尚单身,还有个八十多岁的瞎奶奶。那家的媳妇相貌平平,但衣着与生活方式都有不同于一般农妇之处,同样朴素的衣服穿到她身上显得特别合体。有一次我去她家,发现她把池塘边上的一些好看的花草制成了标本摆在柜子上,旁边的一个瓶子中还养了一大束野花,这样,简陋的居室就有了一种别样的情调。她的丈夫与小叔子模样亦与东北人有别。兄弟俩都有着浓浓的眉毛,眼睛不大,但很黑,睫毛很长,深深地藏在突出的眉骨下。我至今不知他们叫什么,因为他们姓侯,所以,村人管哥哥叫大侯,弟弟叫二侯。
那时农村的后生一般成家较早,男子二十五岁尚未娶妻,就会被称之为光棍儿。二侯二十八岁了,只因一只耳朵有些残疾,加之是盲流,一直没有对上象。那一年二侯突然离开村子,说是回关里老家了。半年之后,他回来了,屁股后头跟着一个身材单薄的女孩,一说话满口山东味。村人一下子明白了,原来二侯是去讨媳妇了。信息传出,村中几乎所有的女性全部出动,到侯家去看新媳妇,我也随大人们去了。炕沿上坐着个文静秀气的小姑娘,人们问她多大年纪,答:十八。农妇们看看她,看看二侯,然后又面面相觑。女孩的表情很平静,面对破败的小村和侯家的贫困,看不出她有什么失落和悔意。据大人们看来,二侯一定是花言巧语把人家姑娘骗来的。我幼小的心却是这样想的:都说关里穷,那女孩一定是吃不上饭才跟二侯来的,我们这里也穷,却可以顿顿吃饱饭。
几天后一个寂静的中午,我又去池塘边玩,渴了,想去侯家喝口水,刚走到门边就被一阵哭声吓住了,仔细一听是那个盲老太太的声音。扒窗一看,不由又吃了一吓,见二侯直挺挺地跪在他嫂子的面前,泪挂在脸上,正苦苦哀求:“嫂子,我没有骗她,只不过瞒了几岁,求你千万别把事情戳穿,她要走了,我这辈子就无希望了。”二侯很高大,跪在那儿都快赶上他嫂子高了。看到这个情景,我善感的心灵不由一酸。二侯太可怜了,人一点也不丑,还读过几天书,可命真不好。二侯的嫂子说:“还说没骗,人家姑娘千里迢迢跟你来,还以为嫁了个二十四岁的小伙子,哪知你整整大了人家十岁……”这时炕上那盲老太太哭得更厉害了,二侯又急忙爬上炕,去安慰那个涕泪滂沱的祖母。我不忍再看这样的场面,急急地逃开了,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不久二侯和他哥分家了,领了他的新媳妇搬至外村居住。不知那位心地耿直的嫂子揭穿一切否,反正那新媳妇没回山东老家。
十几年后,在我居住的小城,我意外地碰见了二侯,他正守着一马车萝卜叫卖。我上前搭话,他已认不出我,我一提,他恍然大悟,不再年轻的脸绽开笑容,一定要我收点萝卜回去,见我坚决不收,他现出很失望的样子。我几次想问问他媳妇的情况,但终于没有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