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太需要棉花了,而我们这里又恰恰不是种棉区,大多数东北人一辈子都没见过棉花这种植物长在地里的样子。白雪一样的颜色,羊毛一样的柔软,新时如天上的轻云,旧时像雨前的乌云。我们的生活离不开棉花,棉花的利用率实在太高了:棉袄、棉裤、棉鞋、棉被褥、棉帽子、棉手套、棉袜子、棉线……在人造纤维发明之前,我们的衣物几乎全是棉花及棉布做的,纯天然的。崭新的棉布——斜纹、花其、条绒,絮上棉花,千针万线地缝好,包裹着我们已进化得毫无御寒能力的身体。一个家庭往往有多个孩子,一件衣服,大的传给小的,高的传给矮的,直到破烂不堪拆了铺衬,打了袼褙,再做成鞋子,鞋子烂了还能卖给供销社的废品收购站,和其他废物一起造成纸张……无数朵棉花就是这样完成它们的奉献的。棉花、五谷是上天赐给人类的衣食啊!
贫困时代的乡村,除了新婚所用,人们很少见到新棉。老祖母的针线笸箩里永远都放着擖撕好的又匀又薄的旧棉片,做面料的也往往是补丁摞补丁的旧布。择旧棉是村姑首先学会的活计之一。童年的许多个夜晚,一家人凑在油灯下择那些弥满岁月风尘的旧棉,这些棉花已不知被多少人穿过盖过,抵挡过多少难耐的风寒,现在它将接着温暖我们的躯体。冬天,装棉服的老板柜空了,夏天它又满满的了,秋天还要拿出来晒秋老虎。关于棉衣还有一个口口相传的老故事《芦花记》。古时候有位善良的孝子叫闵子骞,他幼年时“为后母所苦”,常受继母的刁难,却怀“忠恕”之心,对继母的所作所为闭口不讲。继母在做棉衣时,给自己的亲生儿子用上好的棉絮,却给闵子骞用芦花填充。父亲见子骞穿着厚实的棉衣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便勃然大怒,举起鞭子抽了下去。棉衣破了,芦花随着寒风纷纷扬扬。父亲泪流满面,愤怒休妻。子骞跪求父亲饶恕后母:“母在一子单,母去三子寒。”后母感动认错,一家人复又和好。
家里有一处物事和我有莫大关系,那就是被垛。老屋的西墙上钉着两个木头橛子,上面托着一块板,我们叫它被垛板,板上放着全家的被褥。一铺大炕,睡在被垛板下的常常是家中的老大,这便是我理所当然的位置了。不但如此,早上叠被,晚上焐被都是老大的活儿。焐被有弟妹帮着,还好干,而叠被是需要技巧的,六口人的被褥差不多高到了屋顶,可我的个子还不够,经常是摞到差不多时又轰然倒塌,我被压在沉重的被褥底下半天爬不起来。祖母便手把手地教我被子要叠得底下宽,上面窄,她还说人受教调武艺高……祖父母的麻花被,父母的红花被,弟妹的小被子,最后被我叠得整整齐齐,好看极了。那一年春节,母亲用卖猪的余钱买了一幅苫被单,花花绿绿的被子被罩在里面,土屋第一次有了亮色。
陈旧的棉被盖在身上并不舒适,那种感觉不是轻柔而是沉重,特别是刚刚浆洗过的被里,一动唰啦啦直响。腊月的夜晚,只靠火炕取暖的屋子异常寒冷,只有一层薄被是不行的,还要压上自己的棉袄棉裤,据说那些住不保暖的新房子的人家,还要戴棉帽子睡觉。就是这样,如果你自己拥有一床被子,那么你是幸运的,那些条件不好的家庭,两个孩子伙着盖一床被子是常有的事,睡梦中的孩子哪个力量大,哪个就少挨些冻。寒冷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无形的冷气透过毛孔钻入骨髓,让人想把自己紧缩到极限。所以一个家庭是否富有,主妇是否会过日子,被子的数量以及整洁程度是最好的标尺。
我的婆婆是最重视被子的人。婆婆自嫁到王家就开始积攒被子,不管用了多少年的旧棉一律不扔,直到结了疙瘩,才送去弹棉社,弹好的棉花重新变得轻软蓬松。从那些被子的面料就可以推知它们所属的年代,家织布的,花洋布的,麻线的,软缎的,丝绸的,不一而足,花色更是种类繁多,大红大绿的,淡雅素净的,充分反映了她各个年龄段的喜好。四个儿女成家立业后又都有了孩子,婆婆为每个人都准备了被子,这些被子的利用率极低,因为大家的假期有限,有时因故又不能回老家。被格儿、老板柜都被塞得满满的,时间一长还要拆洗。母亲思念儿女时,就呆呆地望这些被子,哪一条是谁的,她都记得牢牢的,绝不混同。被子上面有她儿孙的气息,她抚摸它们,嗅着每一条的气味,把它们放在秋阳下晾晒……她经营着这些被子,而母爱是从不用经营的。每次回家,一到晚上焐被的时候,大家就各自开始寻找自己的,母亲此时变成了一个有条不紊的指挥官:绿叶图案是大哥的,牡丹花图案是大嫂的,蓝格子是二弟的……那些个冬夜里,我们就躺在这些似蓄满阳光的被窝里,看着那细密的针脚、嗅着那清新的皂香回到了幼年,重温了母亲怀抱的融融暖意。不管在人生的路上经历了多少寒凉,此时也会全部化解。在母亲的目光中睡去,你的梦境只能是春天。
如今化纤时代早已来临,我很不喜欢那些夜里一抖直冒火星子的衣物。人们追求回归自然,棉毛产品开始垄断市场,但因温室效应全球变暖,加之取暖条件好了,北方的冬天含情脉脉起来,所以棉花的利用率也低了,况且羽绒制品和皮制品、麻织品、丝织品的大量上市,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棉织品的销售。而我仍独独喜欢棉花,喜欢那如今已不多见的各色小花布,像童年搜集碎布块一样,搜集着关于棉的种种温柔的记忆,这也许就是棉花情结吧。真想去新疆做一次摘棉工,在无边的棉田里劳作,然后想象自己采的棉花织成了哪一匹布,做成了哪一件衣衫,被哪一个人穿在身上,温暖了一颗怎样的心……谁能不对这种大地上古老无私的植物充满感恩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