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肖骐失去联系前的一段时间,他正饱受家中变故带来的困扰,他的弟弟中午在学校“小饭桌”吃肉龙时噎死了。
那时候,食堂提供给在校入伙学生的午餐,简单而难吃:大锅熬菜居多,炸酱面已经算是改善伙食,而肉龙几乎一个学期也碰不上几次。
肉龙是切成段,限量供应的,为学生打饭的老师只给每位学生两段,吃完后再来盛,一是供应有限,二是避免学生贪吃造成浪费。其实肉龙里面的肉馅并没有多少,学生们却当成大餐吃得津津有味。肖骐的弟弟吃得满嘴流油,排队领到两截肉龙后,回到自己座位的途中就已经将其中一个塞进嘴里,草草嚼了几下,便吞入腹中。吃第二个的时候眼睛紧紧瞄着讲台前摆着的竹筐,生怕里面的美味不够供应自己下一轮的饕餮。嘴里吃力地嚼着最后半个肉龙时,他就争先恐后地跑向打饭的队伍开始排队。往复几次后,大部分同学都已吃饱,打饭队伍也越来越短。这个孩子吃饭中间等待的时间也逐渐减少,不知多少轮过后,他鼓鼓囊囊的嘴里仍旧含糊地对着打饭老师说,再要两个,同时用手指向一截最宽的肉龙——它比大部分的宽出了一倍,其实那一截虽然宽些,也不过是一整条肉龙头尾的那一段,里面的肉甚至更少,但它却夺去了这个贪吃孩子的命。
男孩儿面对自己选中的最肥大的猎物,仍依照前面的经验,吃掉一半后,就将剩下的完全塞进嘴里开始往下吞,吞咽的过程却不像之前那样迅速和惬意,因为噎到引发的咳嗽,有一大团熟发面卡在了他的气管里,男孩儿坐在座位上徒劳地努力挣扎着,试图让它能像它的同类那样尽早落入胃袋,事与愿违的是,几分钟后,不能说话不能呼吸的他就嘴唇青紫,脸色苍白。老师发现他的异常时,他已经歪倒在地上,鼻子里淌着白沫,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就失去了生命的迹象。
此后,肖骐的继父不断来到学校进行交涉,包含了哭闹、打滚、写血书、下跪、打横幅、抹脖子等方式,希望获得满意的交代,其实就是足够多的赔偿金。学校的力量已经不足以解决这件事,为了恢复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和了却这件骇人听闻的悲剧,那段时间,警察局、教育局、区政府的工作人员,走马灯一样在学校里穿梭。乱成一锅粥的学校里,不起眼的肖骐也出了名,全校的师生都认识了他,对其的称谓也从插班生、肝炎休学生统一变成了“吃肉龙噎死的孩子的哥哥”和“上访者的儿子”。面对人前背后的指指点点和议论纷纷,肖骐不胜其烦,情绪消沉,和我说话都打不起兴趣,变得形影相吊,就连《七龙珠》和霹雳枪也不能唤起他的笑容了。
数月之后,在教育局长和主管教育的副区长的多次斡旋下,肖骐的继父获得了两万五千元赔偿,这件事才告一段落。
不久之后,肖骐突然不来学校上学了,从那之后我们就再未谋面。
直到新学期的来临,学校里的广播才宣布,肖骐被勒令退学了,原因是用刀扎继父,造成其脾破裂被摘除,而肖骐构成刑事犯罪被送到了工读学校。
再次遇到肖骐之前的十年时间里,有不少次,在整理慢慢收集齐的全套《七龙珠》漫画书和霹雳枪玩具时,我便会回想起自己前方那个空荡荡的座位,这些东西我至今还保留着,在几次搬家或者房屋装修时,都拒绝了父母将其扔掉的建议。尤其是漫画书,很多次我都想找出看看,书拿在手里翻开着,却总是没有勇气看下去。当十年以后,肖骐对我讲,在获得赔偿金后的一天,他的继父酒醉后,看到肖骐摆弄着上面提到的漫画和玩具,便怀疑肖骐是偷窃了自己藏在家里的钱,开始疯狂殴打肖骐,肖骐不堪忍受,抓起一把西瓜刀刺向了他的继父。
然而时至今日,我甚至变得没有勇气去打开存放这些东西的纸盒,我试图抹去这些童年时光里的刻度,但努力总是归于徒劳,我隐约感觉到它们在我的脑子里第一次烧录上了别离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夜晚昏黄灯光下的薄雾,不管是真实还是虚幻,都不容易一扫而光地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