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从此，高祖沿途受到的接待让他大为惊异。每到一个村庄总有大群的少年早早等候在村口，把他接进村去奉为贵宾。人们不仅照顾好他一路的食宿，而且还安排好他沐浴更衣的日子与时辰。在一些没有人烟的荒山野岭，少年们甚至还搭起临时的窝棚，摆好路宴，供他途中充饥解渴。这样，高祖在路过那些村庄时，饱览了山外少年们有关日常生活的奇风异俗。
他曾为山外人建房时举行一系列复杂的仪式感到吃惊，为人们欢度节日时大摆筵席感到大惑不解，为少年们结婚时陪嫁许多的什物感到纳闷，为村人们生养了后代提着礼品四处奔走相告感到可笑。在一些村庄，他还深深惊异于一些轩闳的豪门和奇异的深宅。路过许家坊，他甚至在许老伯家广如迷宫一样的宅第中迷失了方向。
许家坊是一个小村庄，到处撒满像发面馒头一样光秃秃的小山，村庄就散布在小山的隙罅里。一条驿道从村中穿过把村庄劈为两半，许老伯的家就在驿道的旁边。
那是一座奇异的豪门。门前有一座高大的门楼，两条巨大的条石支起一块巨大的门额。门额耸立在半天之上需仰视才能得见。门额上，不仅刻满了飞禽走兽花鸟虫鱼，而且还凿刻着三个遒劲的大字：“许家坊”。
门楼内有一棵千年古槐，古槐下矗立着一栋石屋，轩闳高大，雕梁画栋，石镂的鸟兽布满所有的门窗。许老伯这个已有了些年纪的少年早已守候在门口，看见高祖高兴得“呵呵”笑起来。“我在这儿守候了三天三夜哩！”许老伯这样说。
走进石屋高祖才知道里面无比宽广。不仅过道四通八达，而且房屋一栋连着一栋。到处是雕龙画凤的奇门异户，随处可见宽敞明亮的阳台天井。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在这样一栋豪门深宅之中，居住着的除许老伯之外，便是他的女儿许小燕。
许小燕那时十三四岁，容貌却仍然还像一个三岁的孩童。她穿一件素白的丝绸长裙，像精灵一样在大宅里游玩。
看见高祖小燕欢天喜地，她蹦跳着跑过来拉住他的衣襟眼里现出快活的神色，“哥哥从哪儿来？”
当高祖告诉她自己来自离坪镇时，这个女孩兴奋得跳起来，“哥哥可曾见过阿姐？”
“阿姐是谁？”
“许小梅！”
许老伯告诉高祖，他生养了九个女儿，嫁出去八个，现在只剩小燕一个最小的。多年以来他总想招赘个女婿支撑门户，可总也没找到。
“小哥有婆家了吗？”许老伯暧昧地问。
高祖的脸一下燥热了，他告诉老伯，他已定下了婆家只是还未婚配，这次路过就是回家成亲的。
许老伯有些失望，打哈哈说：“我说哩，这么俊俏的小哥还不会有婆家？”
小燕对这一切却并不在意，她坐在一旁满怀兴致地看他。她的目光流转秋波频送，过一会儿，许老伯起身忙活，小燕走近前来悄声说：“哥哥可愿意随我去玩？”
“玩？上哪玩？”
小燕一把拉住他的手：“哥哥你随我来！”
小燕的手像刚淋了水一样湿冷，但是柔滑嫩软，握着就像一条刚上岸的鱼，兀自在掌心微微挣动。
他们走过无数个天井，走过一道又一道圆形拱门，最后高祖随小燕来到一个偌大的被废弃的菜园之中。
菜园中阳光灿烂，看上去没种任何蔬菜，遍长着一种低矮的茅草。茅草间有规律地扎着一行行矮脚篱笆，篱笆上爬满一种青藤，青藤上开满一种细碎的白花。有无数的蝴蝶在花篱上翻飞。
走进菜园小燕顿时活跃起来，脸上现出快活的神色。
“哥哥你来抓我呀！”小燕喊。
就是在这时，高祖听出小燕的声音中透出一股让人吃惊的稚气。同时，在这个被人废弃的菜园之中，高祖闻到了一股小燕遗留下来的奶香。让人在一刹那，恍然进入了天地初开的浑元时期，重新回到自己幼稚的童年。
“好哩！”他跳起身向小燕追去。
小燕快活地大笑着，在花篱间穿梭往返，被惊起的蝴蝶飞往空中，在阳光下如满园闪烁的星星。
高祖和小燕在菜园中做着各种各样的游戏，在一起开心地大叫和大笑，愉悦的欢声充满这无人的荒园。
有一个时候，小燕忽然在菜园中失踪了，高祖几疑为梦。他四处察看，这才发现在一堵爬满青藤的围墙上有一道隐秘的小门。走过小门他一下怔住了，他的眼前又出现一个偌大的一模一样的废弃的菜园。他四周走了一遭，这才发现这原是一块无比宽广的菜地，被两堵垂直的高墙间隔成一个“田”字。菜园间不仅有密门相通，而且各有另外的门户通向石屋。高祖站在那儿，望着包围着这座菜园的那栋巨宅，不知道石屋的里面究竟有多么宽广！
菜园中不见了小燕的踪影，高祖站在菜园中叫唤起来。小燕从石屋的一扇密门中精灵一样飘出来。这一次她穿着一身鲜红的长裙，她快活地笑着旋转着，一边对高祖喊：“哥哥我漂亮吗？”喊够了闹够了又消失在另一扇密门之中。当她再次出现时，就已换成另一身翠绿色的衣裙。
小燕不知换了多少套衣裙，像一个精灵在迷宫一样的石屋中倏进倏出。当她再次穿着那件雪白的衣裙站在高祖跟前时，高祖就完全沉浸在有关童年的梦幻之中了。
当许老伯找到高祖时，他正与小燕一起用尿泥捏着各种各样的小兽。许老伯的脸色苍白，他告诉高祖，小燕是一个长不大的姑娘。姐姐们都出嫁了，唯独她还像一个孩子整天在废弃的菜园中玩耍。姐姐们走后没人跟她玩耍了，但凡来她家做客的客人，她都要拉着去与她玩耍，这在附近一带早已传为笑谈。
“小哥，燕儿让你见笑了！”老伯羞愧地说。
“什么？”高祖一下怔住了，不一会儿，他跳起身来在石屋中热切地寻找着小燕。这时，小燕却在石屋中躲藏了起来，再也不愿露面了。
高祖在石屋中大呼小叫四处寻找，走过许多一模一样的天井，经过无数个丝毫无差的圆形拱门，但是，他不仅没有再见到小燕的踪影，而且在一个时刻发现自己在石屋中迷了路，再也出不来了。
离开许家坊高祖有一种恍惚之感，许老伯在石屋中找到他把他送上路。许老伯告诉他，小燕每次跟男人玩过都要在迷宫一样的石屋中躲藏起来，这种怪癖使小燕至今未能找到婆家。许老伯说，像高祖这样俊俏的小哥都是如此，看来小燕一辈子都不会看上哪个男人了。
仰望许家坊高大的门楼，高祖直觉这座曾经荣耀过辉煌过的豪门之中，至今留下一些让人多么惊异的东西啊！
七
到达王连里，高祖受到的接待更是前所未有的隆重。王连里的少年们沿途拉起彩缆、架着车舆出迎十数里。徐大妈与许小莺带领少年们把高祖接进村去。
这是一个年代久远的村庄，村中到处耸立着高大的石砌门楼，许家坊式的豪门深宅在这里一栋连着一栋。屋宇周围遍植着虬蝤的槐杨竹木，看上去整个村庄树荫匝地，竹影横移。
“小哥路上可曾到过许家坊？”许小莺穿着一件水红色的绸衣，目光灼灼地看着高祖。
“到过，我还见过许老伯哩！”
许小莺的脸一下臊得通红，她羞羞地说：“那是我爸！”
“我还见过小燕哩！”
“那是我妹！”
“是吗？”高祖说，他注视着这个娇柔的女子。从她张那尖瘦白净的脸上，果然看到一丝与小燕一模一样的娇媚。
至此，高祖才知道陶公外出云游不在家。徐大妈与许小莺等人在接到钟六将军的信使送过来的消息之后曾做了三天的迎候准备工作。
“你就放心在咱这儿住下，陶公呀过不了几天就回来了！”徐大妈乐呵呵地说。
村中有关接待远方来客的风俗是那么奇特。高祖在村里少年的家中这户几日那户几天轮流着住过去，过着一种被村人们称为轮供的生活。家家户户的少年争相给他缝制衣服定做布鞋，不仅每天变换着花样给他弄吃的煮喝的，还侍候着给他沐浴更衣洗头净面，甚至，就连剪指甲掏耳朵这一类的小事也没有放过。因此，原本容貌出众的高祖被村人们拾掇得光彩照人。前来观看他的少年从此络绎不绝。不仅附近七乡八邻的少年们迤逦而至，就是远在百十里之外的人们也纷纷闻讯赶来。好奇的人们在高祖的住所前挤成一团，最后，为了有序地满足各自的愿望，他们在高祖的门口排起了长队。但是谁也没想到的是，有关一位英俊少年莅临王连里的消息竟会越过宽阔的桃花河，惊动一位美貌的河东少女。因此，高祖第一次听说了有关河东老人们的所有传闻。
在桃花河的东岸，居住着一群神奇的老人。他们穿着华丽，举止斯文，不仅有着非凡的远见卓识，而且具有惊人的神通。他们开办工厂，建造作坊，用他们独有的神通从空气中提炼出物质，从水中分离出气体，从一种在地底深处挖出的岩浆中抽出五彩的丝线，编织成斑斓的衣物。他们拥有无数神奇的玩意儿。会走路的木头人，会唱歌的石头鸟，会奏音乐的时钟，会说话的泥兽。有一次他们竟乘坐着一只长着翅膀的铁盒子飞过河来，就连陶公也为他们拥有的智慧感到吃惊。
多个世纪以来，村庄里的少年与河东的老人们有着广泛的交往。少年们时常成群结队地到河东老人们的工厂里去做工，河东老人也常常用船运载过来一些奇妙的玩意儿换走一些并不值钱的东西。河西少年们亲眼看见过一些枯干的残枝败叶在河东的老人们手里复活过来的奇迹。亲眼看见他们从一些毫无用途的泥土与石块中分离出金属。从一些残垣断瓦中提炼出神奇的止痛药物。多年以来，河西少年们就把河东视为一片魔域，把在那儿生活的老人们看成是不可思议的非人。因此，当一个被称为阿老的老头带人在河东的河岸开办一个冶炼行，声称要冶炼桃花河中毫无用途的鹅卵石时，河西的少年们在暗暗讥笑他们的同时纷纷到河中去掏挖。
宽阔的桃花河中遍布着一种白色的圆溜溜的石头，看上去像远古时代一群杂乱的禽鸟下在河滩上的一窝蛋。掏挖鹅卵石的少年们拥上河滩肩挑手提把一些鹅卵石源源不断地运过河去。
桃花河很宽，一架木桥横跨河面看上去像木工扯的一根墨线。闲暇的时候高祖与村里的少年们一起到河滩里去忙活。一天，高祖远远看见对岸河滩上驶来一辆四轮马车，车上下来一位美貌的河东少女。少女身材娇小，穿一件滚了花边的白色对襟衫，戴一顶宽边遮阳帽。她高高提溜着裙子走过桥来找到高祖：“你就是高祖吗？”
“是的！”高祖避开她的目光，“你是谁？”
“我是徐小红，我父亲是阿老！”
高祖心中微微一惊，有关河东老人们的神奇传说让他带上了一些戒备：“你来干什么？”
“来看看你哩！听我母亲讲新来了一个迷路的孩子，我就想看看什么样儿。没想到你这么小噢，好像才跟我一样大哩！”
高祖低下头没有言语。
“你家住在哪儿？找到了吗？你父母亲不着急吗？”徐小红关切地唠叨着。
高祖看她一眼说：“你走吧，我的事你别管！”说罢低头向前走去。
“高祖，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徐小红手里举着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在晃荡。
高祖站下回过头，却并不过来。
“那是啥？”他远远地问。
“是水哩！”徐小红跑过来。高祖看清那是一个亮晶晶的玻璃水瓶，里面装了半瓶水，直在瓶中晃荡。
“你干活不口渴吗？我把这个送给你，你口渴就喝了它！”
高祖惊奇地看她一眼，说：“你拿回去吧，我不渴！”说罢撇开她向前走了。
“我给你把水放在这，你渴了就喝了它！”见高祖冷淡，徐小红把水放在河滩上蹦跳着走了。高祖这才站下身来回头认真目送着徐小红。情况就是这时发生变化的。徐小红踏上那条墨线似的小桥在半途回头张望了一眼，见高祖在看她，又张望了一眼。这时，徐小红脚下一踏空，人便像一只白色的蝴蝶栽入了河中。
高祖把抱着的一块石头一丢，飞也似的冲向河中。河水很深，但高祖在家乡早练就一身好水性，三两下把徐小红救上对岸。这时，用独轮车推石的陈大壮将军与李友忠赶来，把徐小红送往阿老的家中。高祖重新回到河滩时看见了那个玻璃水瓶，他走上前去揭开瓶塞喝了一口，立刻，他就发现这原是一只神奇的魔瓶，瓶中的水带着一股微甜，却怎么也喝不完。
徐小红的家就在河东沿岸一条宽阔的驿道旁边，那栋被人们称为徐家大院的房子是一栋七层的高楼。顶层有个宽敞的阳台，站在上面可以看见驿道上往来的人群。高楼下是一片数以千计的厂房。厂房同样高矮，排列整齐，并被刷成一种粉红的颜色，阳光下看过去竟隐隐闪现出一片血光。
高祖受徐小红母亲的邀请，坐在徐小红家的阳台上，看见陈大壮将军与李友忠们的独轮车如忙碌的蚁群在厂房的罅隙间进进出出，耳畔传来隆隆的似雷滚过的声音。高祖知道，那是厂房中无以计数的铁磨在磨碎运进去的鹅卵石。再远处有一片厂房竖起高大的烟囱，浓烈的黑烟滚滚升向天空，那是冶炼车间在冶炼那些被磨碎的石粉。
阳台上摆着一张白色的小圆桌。桌上铺着干净的餐布，摆着高祖从未见过的糕点。一个面目慈和微微发胖的女人穿着一身滚满花边的华贵衣裙坐在高祖对面，这就是徐小红的母亲。
“孩子，你救了我家小红，我得好好谢谢你哩！”小红的母亲说。
小红穿一件松松垮垮的睡裙紧挨在母亲身边。“母亲，你打算怎样谢谢高祖哥呢？”
母亲白一眼小红嗔笑道：“你这孩子，还怕我亏待了他不成？”接着她转过头来慈和地说：“孩子，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高祖局促不安，面对这个高贵的女人犹如面对传说中的女神。他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具有非凡的本领，身怀最奇妙的神通，拥有让人难以想象的财富，在她某个布口袋中甚至还装有天下所有的法宝。他想，若她能赐给他一朵具有灵性的白云该多好啊！小时候他无数次憧憬过拥有这样一朵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白云。他端坐在云端里去云游天外，而且在那个可怕的高空去俯瞰连绵如拳的群山，细密如蚁的人们，那将是一件让人多么心醉神迷的事情啊！就现在他目前的处境而言，他又多想站在那片神奇的白云之上，到连鸟儿也飞不到的高空去瞭望他的家乡，然后降下云头向着他的家乡一路飞奔！可是他嗫嚅良久，抬起头说：“没、没啥！”
小红一听着了急，上前摇晃着他的肩膀说：“高祖哥，有什么要求你就说嘛，我母亲会答应你的！”
高祖把头转向小红，“真的没啥！”说完便低下了头。
见高祖不再言语，小红向她母亲建议：“母亲，我们给他一些银子吧，给好多好多的银子！”
高祖忽然抬起头，像受了侮辱一样对小红严厉地说：“不！”
“那给你栋房子吧！”
“不！”
小红有些着急，“那给你什么呢？”
小红的母亲笑了：“小红，别勉强人家了。孩子，看得出你不一般呐！我给你缝了一件衣服，你就接受了吧，以后若有需要，你再来找我！”
在高祖的想象中，那一定是一件不同寻常的衣服。
那果然是一件不同凡响的服装，雪白的丝绸捧在小红的手里如一堆白云，高祖穿上它就像穿上传说中被施了魔法的长袍，顿时神采飞扬。
小红立刻就被迷住了，“天啊，”她在投入高祖的怀抱之前只来得及叫了这么一句：“你原是一个白马王子！”
小红的母亲站在一旁开心地笑了。
从此，高祖不再到河滩里挑拣石头，而是到磨坊里去看磨。
阿老的磨坊宽大无比，走进去就像一个宽阔的跑马场。跑马场上堆集着数以千计的大小铁磨。铁磨闪着一片黑色的亚光。大的直径十几米，小的才几厘米，堆集在一起似一座黑黝黝的铁山。当磨坊下的水流带动机器转动起来，上千盘铁磨一齐转动，发出一种行将天崩地裂的“轰轰”之声，直让人眩晕。
每天，小红总是穿着一件白色的对襟衫，戴一顶雪白的遮阳帽，蹑着足推开那扇粉红色的木门。每当木门发出“吱呀”的一声响，户外灿烂的阳光涌进磨坊中时，高祖的心总会哆嗦起来。
“小红！”每次他都这样叫。
小红并不说话，笑着像鸟儿一样飞过来。高祖拥住她，在她的脑后摸着一堆卷曲滑爽的发辫，他一把攥住它与小红吻作一堆。
小红的身体是多么的柔软啊，他的手触摸在小红身上犹如触摸一团温暖的油脂，怎么样也摸不着骨头。小红的乳房又是多么的奇妙，覆盖在他的手掌下竟会微微颤抖。每次，当高祖进入到她的身体内时，他体验到的并不是某一个器官的特殊感知，而是整个灵魂都一齐跌入一片春天温暖而酽馥的空气中了。一种奇妙的升空的感觉总在他的灵魂深处泛起，那种在空中失重的感觉让他久久为之心醉神迷。
后来，高祖连磨坊也不去了，每天就专门陪小红玩耍。
通常，小红会差人把她的四轮马车套好，装出严肃的样子对高祖说：“请你随我出去走一趟！”高祖也常装出无奈的样子跟随在她的身后。但是，一进到马车之中放下帘子，两人便滚成一堆，笑得几乎要岔过气去。那一些日子，高祖多么迷恋于这种游戏！有时他坐在马车之中，心中臆想着这是在朝着他的家乡飞奔，这样的想象竟让他长时间地心醉神迷。当然，最惬意的莫过于带着她到附近的山峦间去玩耍。在那无人的山野，这个乡村少年充分显示出他对于山野无限的热爱。他无休止地对小红说起在家乡时他对于山野种种奇特的看法与感受。他跟她谈起家乡的一条小路。那是一条纤弱的小径，挂在他家对面一座大山之上，常年隐没在浓重的雾霭之中，即使是在晴好的日子里也很难见到。有一天清晨，他无意间一眼看见了那条小径，在晨光中发一种白灿灿的光芒。他把这喜讯告诉遇到的每一个人，向人讲述这不可思议的奇迹，可是没有人理睬他，有人甚至用奇怪的目光看他。当他找到高梅兴冲冲指给她那条小径时，小径又在清晨涌动的雾中不见了踪影。那一次，他如跌入某个恍惚的梦幻之中，莫明其妙地哭了起来。
又一次他和高超们到山林里去伐木，忽然间大雨倾盆，他随大伙儿到一棵大树底下躲雨。外面的世界雨雾纷纷，大树底下却是一片干爽。看着这奇妙的情景他感到如醉如痴。可是风雨过后，高超们却在手上吐一口唾沫，抡开大斧开始砍伐着那棵大树。“你不知道我感觉多么痛苦！”高祖说。
小红在听高祖讲述这一切的时候，许多难以想象的精微之处并没有听懂。这个河东少女常常张着茫然无措的大眼说：“亲爱的，这有什么可难过的呢？”高祖常常为小红不能洞察他的心微而叹息。
有一次，高祖跟他讲起家乡一段奇特的小路。
在他的家乡有一段很长的小路，小路由树枝和茅草铺成，走在上面就像走在竹轿上一样。他和高梅以及村里许多伙伴常成群结队翻过十几里山路，特意去走那段小路玩，去体验那种忽悠忽悠的感觉。这一次小红听懂了，她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天啊，那感觉像什么？”
“像升天！”高祖答。
有时候他们在大山之中常常会遇到一块长满青草的草地，那时候就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他们会在上面铺一块随身带着的干净床单，在上面肆无忌惮地做爱，无所顾忌地大声呻唤。做完爱他们会静静地躺在床单之上看天上的浮云，享受山野的阳光。兴致好的时候，小红还会裸着如雪的身躯，翘着一对丰满的乳房特意去走那些草地玩。她常常被尖尖的草叶咯吱得“咯咯”直笑。“天啊，”有一次她这样说：“这样的草地尚且这么咯吱人，高祖哥，真不敢想象你们怎么还能把赤脚踩在荆棘上。”
就是在这时，高祖迅速从某个梦幻之中清醒过来。他清楚地看到他与小红原来并不是同一类人。一天，小红家涌来一大群亲戚。她们赶着漂亮的四轮马车，穿着华丽的服饰，一个个容光照人，一下就把小红家那栋七层的高楼挤满了。小红每天都要与那些亲戚周旋，因此没有时间再与高祖一起玩耍了。那一段时间，高祖体验到一种奇特的痛苦。在高祖的想象中，他一直沉迷于这样一种幻想：小红是一个孤独无助的女孩，被整个世界可怜地抛弃了，只有他满怀柔情地呵护着她。可是在那些日子里，他看出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事实上小红非常快活，在人前玲珑乖巧，大家都很喜爱小红并力图讨她的喜欢。在一些没有他在场的场合里，也常听见小红开心地大笑。那些天他感到多么痛苦，他像从某个噩梦中醒来，觉察出自己正在做一件多么荒唐的事情！并为自己这些日子以来，为一个并不需要安慰的姑娘付出真情而感到羞愧。他的内心同时感到暗暗地诧异：世上的许多事情是多么靠不住啊，前不久他还那样思念着高梅，什么时候竟不知不觉地把她给忘了呢？
那些日子小红因为忙没再来找他，他也因为怕再见到小红因而回到了河滩。他整天低着头，专门往人多的地方躲藏，他怕小红忙活完这一阵，会再次用一个手势或是一个眼神把他给勾走了！
宽阔的桃花河上一片狼藉，到处是被翻起来的沙砾，到处是挖下去的坑洼，整个河滩看上去像一块被野兽糟蹋过的薯地。
事实上，桃花河的河滩上已经没有了像样的鹅卵石了，只剩湿乎乎的沙子。这天，高祖把河滩中最后一担鹅卵石挑过河去时，看见河边的小道上跌跌撞撞跑来一个女人，待近了，他看出是徐大妈。
“孩子啊，陶公回来了哩！”徐大妈远远地朝他使劲挥着手。
高祖把肩上的担子一丢，飞也似的向村中跑去。
陶公果然是一个气宇不凡的少年。他穿一件褐色长袍，戴一副金丝眼镜。目光睿智，举止斯文。他摊开一张地图在上面寻找着，然后指着上面一个小黑点说：“就在这！”
陶公告诉高祖，高家庄位于河西以北，属白沙县所辖。
高祖找到家乡的喜讯迅速传遍了整个村庄，人们纷纷为他准备好行装为他送行。离村这天，当高祖一个人静下心来遥望河东阿老家那一片泛着血红光芒的房屋时，小红的形象已在他心里变得非常遥远了。他把这一切全归咎于那件该死的长袍，他以为，他与小红所经历的一切，只不过是他在河东那块被施了魔法的土地上，穿着那件具有魔力的长袍所经历的一个梦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