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没有谁比陶公想得更周到,当高祖离开村庄再次动身的时候,陶公给他安排了一辆马车。赶车的张仁是一个快活的少年,他告诉高祖,按到陶公提供的路线,王连里过去便是鸡鸣镇,鸡鸣镇过去便是白沙县城,到了白沙县城就可以打听到溪口和港口,从港口进山便是高家庄。他还告诉高祖,鸡鸣镇有专门运载行人的驿车,驿车可以直通溪口。
“要不了两天,你就可以见到你婆姨了!”张仁这样说。
对于张仁的话高祖将信将疑,这倒并不是他信不过张仁的诚实,倒是他对于自己是否还能真的再次见到高梅早已心存疑虑。不说将近半个世纪的时光会让人世间的事情发生多大的变化,就是他出山以来事情出乎寻常的顺利也引起他隐约的不安。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早已把与高梅的重逢看成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需要经过许多曲折,经历许多磨难,甚至需要发生奇迹才能实现的事情。因此,高祖虽然置身旅途,却并没有接近家乡时那种应有的激动与兴奋,他倒是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去感受外界的变化,捕捉他认为必将降临的厄运的信息。车到鸡鸣镇,与所有有过这种神奇感觉的人一样,他的预感得到了证实。
那天清晨,当张仁把车赶进鸡鸣镇,镇上不见一个人影。街道上空空荡荡,所有的房门紧闭,四处听不见一丝声音。镇子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在那一瞬间,高祖敏锐地感觉到镇子上已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镇子上的人们因为什么神秘的原因在一夜间全迁走了,现在留下的,只是一个空荡的徜徉着一股不祥气氛的废墟。
“镇子上咋没人呢?”张仁带着高祖在镇子里乱转。
车到一户人家,张仁下车试探地叩响着门环。并不见门内有什么动静,门忽然吱开了一条缝隙。
“哎呀,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河东的畜生过来了哩!”
门内出现一位少女,长得玲珑乖巧,看上去像一个袖珍女人。
张仁告诉高祖,女人叫凤儿,是他拜把兄弟李达的婆姨。从凤儿这里,张仁与高祖第一次听到了有关河东红、绿野兽的确切消息。
在桃花河的东岸,除生活着一群像阿老一样神奇的老头之外,还生长着数不清的野兽。有一种让人惊异的长着红毛、绿毛的野兽多少年来为争夺地盘一直在打仗。因为势均力敌,一打就是十年。前不久,红兽给绿兽以几次毁灭性的打击,绿兽节节败退溃不成军。最近,它们在港口一带渡过宽阔的桃花河退守河西,准备作最后的挣扎。
传说中的红、绿野兽像妖魔鬼怪一样可怕。它们不仅像人一样支起后腿走路与人一样说话,而且还带着可怕的刀枪。它们随便打人家耳光,吐人家唾沫,甚至还强睡人家的闺女,强夺人家的口粮。据说,可怕的红、绿野兽前几天已到达白沙县城,预计不久就将到达鸡鸣镇。镇上的少年昨晚全部闻风而逃,李达因事外出,因此全镇就只剩凤儿一个人在家守候。
闻悉这一惊人的消息张仁与高祖脸无人色。尤其是张仁,这个对于人世间的奇闻逸事缺乏了解的少年,在这样可怕的传闻面前表现出一种没有经验的张皇无措。正当他张罗着决定带着高祖与凤儿一起离开鸡鸣镇返回王连里时,意外地门口却响起扎辚辚的马车声。
进来的正是车把式李达。这是一个粗粝的少年,长得异常高大。眼睛鼓凸,满脸横肉,手臂上的黑毛足有寸来长。头上戴一顶旧草帽,看上去活像个土匪头领。李达看见张仁感到十分吃惊:“兄弟,你咋在这哩?”
张仁向他说明了缘由,并介绍了高祖。在李达这里,高祖与张仁了解到了红、绿野兽远不止打人家耳光睡人家闺女的传闻。凶恶的红、绿野兽性情乖张脾气暴躁,动辄还烧人家的房屋,砍人家的脑袋。
“兄弟,你得尽快通知陶公,河东这帮畜生,怕是要祸害咱整个河西哩!”李达这样说。
张仁赶着马车回王连里去了,高祖坚持要回他的高家庄。他说,就是死,他也要死在回高家庄的路上。李达于是带着他与凤儿直奔白沙县城。到这时,高祖才知道,其实李达已被绿毛野兽拉了兵夫在给它们当差。当高祖获知这一消息时不由大惑不解:“兄弟,似这般凶恶的畜生,你咋还给它们当差哩?”
李达两眼喷火一拳砸在车辕上:“不给当差行吗?那帮绿毛畜生一到白沙县城便押了全城的老小,谁不给当差便都要咔嚓砍头哩!”
“天啊,”高祖叫道:“可千万别让我碰上这群畜生!”
事实上车子刚刚驶出鸡鸣镇,高祖便碰上了传说中如同鬼魅一样可怕的绿毛野兽。
那是一个极其险峻的山隘。路两边是笔立陡峭的山崖。山崖上生长着高大的树木,从底下看上去,那些树木就像长进天宫中去了一样高不可攀。两旁的悬崖向路面倾斜,似乎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从底下走过让人心惊肉跳。山隘前有一个山窝,一棵低矮茁壮的古槐当路而立,古槐下趴伏着一栋石屋,就在石屋前赫然站立着一群长着绿毛的豺狗,看上去活像一群妖怪。
还在老远,绿毛豺狗就把长枪指过来大声叱喝,李达从怀里掏出绿兽发给的通行证,豺狗们察看良久复又进入那栋石屋中去了。当它们再次出现时,谁也没想到,它们的身后竟跟着一只红毛狮子。
这是一只红毛雄狮,长着一张肮脏的麻脸和一身乱蓬蓬的红毛,全身被绳索捆了个结实。到后来高祖才知道,早些天,这只红毛狮子带领自己的部队在这一带活动时迷了路,被绿毛的豺狗部队意外地俘获。豺狗们大喜过望,要把它送往绿兽的大本营白沙县城去审判。
一上车,豺狗们便开始了对红毛狮子的凌侮。它们吐它的唾沫,打它的耳光,用枪托砸它的脑袋,用力撕扯它嘴上的剑毛。这群平日里见了狮子便浑身哆嗦的畜生,此时却体验够了凌侮的快感。后来,它们竟当着凤儿的面撩起后腿把尿撒在红毛狮子的头上。高祖被豺狗们无耻的行径激怒正待发作,李达停下车回头对豺狗们冷冷地说:“老总,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人家虽是俘虏但也不该这样糟践人!”
最初的时候车上寂静无声,豺狗们大概怎么也没想到竟还有人敢于干涉它们的行为。一只豺狗好一会儿回过神来老羞成怒,“妈的,竟敢管老子们的闲事?”说罢一爪子抽在李达的脸上抽出几条血痕。李达眼里顿时凶光炽露:“你敢打我?”
一只豺狗忽然用枪抵住凤儿,沉稳地说:“你动一动我就毙了她!”李达眼里的凶光终于暗淡下去,转过身驱车缓缓走动起来。
车上从此平静了,但是凤儿却从此成了那群可怕的豺狗们注意的对象。或许是对于狮子的凌辱已经不再新鲜,豺狗们像第一次发现凤儿那样,开始围着她打转。
事实上自上车伊始,就有一只豺狗对凤儿垂涎欲滴。那几乎还是一只雏狗,不仅嘴上的剑毛还没有长硬,就是身上的绿毛也还呈一种嫩绿的颜色。它几乎没有参与对红毛狮子的凌辱,一直在对凤儿搔首弄姿、挤眉弄眼。它以不胜钦羡的眼光注视着她,向她抛媚眼送秋波,一条鸡毛掸子一样的狗尾巴像钟摆一样摇晃个不休。后来,它来到高祖面前用枪抵住他,用还十分稚嫩的嗓音命令道:“你,起来!”
高祖站起身,雏狗挨着凤儿坐下去,凤儿忽然一声尖叫。李达停住车,头也不回冷森森地说:“你要是敢动她一根毫毛,我就跟你拼了!”
车上的空气凝固了,一只高大的豺狗看上去是它们的首领,它忽然龇开黑色的嘴皮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冷笑起来。它示意雏狗走开,却带领狗群把凤儿和高祖包围起来。
车上的气氛从此沉闷异常,豺狗们在高祖与凤儿前面坐成一个半圆,不仅闪闪发亮的狗眼紧盯着凤儿看,而且忽然用一种兽语开始交头接耳,并不时发出一阵阵淫荡的嚎笑。后来,不仅所有的豺狗都把舌头伸出口外滴沥着长长的涎液,而且在它们的腹下,都探露出令人作呕的暗红色的阳物。
这天中午,车子来到一个山坡,李达的草帽忽然被风吹落,待上了坡顶他让凤儿到后面去寻找。
站在坡顶,李达远远指给高祖:“兄弟,看见了吗?那一座小山后就是白沙县城,从这到那儿消不了两个时辰。”
李达告诉高祖,倘若车到县城他们都将必死无疑。他以一种在当时看来并无异常的口吻请求高祖照看好凤儿。高祖丝毫没有想到,这个脾性暴烈的少年会在一眨眼间,做出那件让他后来在多个世纪中都一直引以为疚的事情。
凤儿好一会儿没来,李达让高祖去看看。没待高祖走出两步,李达忽然跳上车赶着马冲下坡底,只一眨眼间,马车连同车上的红兽绿兽一起翻下坡旁陡峭的悬崖之中,许久才发出沉闷如雷的轰然声响。
九
白沙县城是一座古城。高大的花岗岩城墙上长满了青苔。城门宽敞高大,城内遍布着一栋栋高大的青砖瓦房。它们组成无以计数的深巷,站在巷子中仰望蓝天犹如置身深渊。
李达的父母就住在那形同迷宫一样的深巷之中。当高祖带着凤儿找到他们时,闻悉李达的噩耗他们一下昏厥过去。李达的父母都是孱弱的少年,在如此悲惨的飞来横祸之中几欲丧生。醒来之后他们与凤儿抱头痛哭,哭声凄厉如裂帛。高祖站在一旁完全不知所措。这个还未深谙世事的少年第一次目睹人间如此的悲惨,不由深深被震惊了。带人进山的念头就是在这时滋生在他的脑海之中的,望着被痛苦折磨着的一家,高祖心中暗自决定,待他从高家庄接到高梅再次路过这里的时候,他要把这一家带到那个没有人烟的山里去,去过一种无忧无虑的世外生活。
离开白沙县城高祖才知道前面战事频繁。一路上可听见远方隐约的枪炮声,沿途也可见一些携家带口逃亡的少年。他走上前去询问,告之溪口一带红、绿两兽正在激战。
高祖到达溪口是这天傍晚,镇子上静悄悄的,并不如人们传说的战火纷飞。镇子前面有座石桥,桥下的水清澈透明,桥那头如鬼魅一样站着两只长着绿毛的猴子。猴子一见他便拉动枪栓喝问起来。
“老总,路过的!”高祖朝猴子扬扬手,希望猴子们放他通行。但是不久,他就意识到自己对于这群畜生还缺乏了解。它们不由分说拥上前来把他带往镇上一栋宅院之中,他因此受到了非人的虐待。
宅院里聚集着无数长着绿毛的野兽,高祖的到来引起了它们极大的兴趣。它们围着他开始进行调戏。它们打他的耳光,吐他的唾沫,轮流把尿浇在他的头顶。最后,一只苍狼竟把一块熊皮裹在他的身上,只在一眨眼间,他便由一个英俊的少年变成一只浑身长着绿毛的狗熊。
高祖被一股浓重的畜生气味熏蒸着,心中的恐惧如浪涛般涌起。他“喔”的一声大口呕吐起来,火急火燎地把熊皮扒下。
绿兽们像忽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来了兴致,它们用枪逼着高祖重新把熊皮披上,在遭到高祖的拒绝时,苍狼指使众兽强行给他穿上。看着高祖披着熊皮像火烫般地难受,苍狼与众兽笑弯了腰。后来,苍狼指使众兽把高祖的衣服脱光再给他披上熊皮,高祖一样毫不犹豫地扒去。看着高祖赤身裸体的样子,苍狼与众兽笑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如果不是后来意外地有红兽前来袭击,高祖不知道这种下流的游戏会延续到什么时候。
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那么多红毛野兽。狮子、老虎、豺狗、狼以及猿猴像潮水般地涌来。一时间,村中枪弹、炮弹像流星一样乱飞。毫无准备的绿兽们像一群无头苍蝇在镇子中左奔右突,到处遭到红兽的迎头痛击。绿毛苍狼带领兽群与红兽混战,不知何时忽然冲出了包围圈,溪口方向的枪炮声一下变得很遥远。在一个山谷野兽们稍作休整,这才知道它们才跑出百十来个同伙。高祖一直被绿毛苍狼看管,它带着他以及兽群连夜逃命。
野兽们走的是一条极为崎岖的山路,路右边是黑漆漆的深渊看不清有多深,只有凛冽的风从下面翻滚上来。左面是陡峭的悬崖不知有多高,只觉得黑黝黝与天相连。没有火光照明,队伍中不时有野兽失足掉下悬崖,许久才发出隐约的回声。那一晚,高祖跟随野兽们不知趟过多少道水走过多少里路,天亮时分,野兽们猛然发现山下一个小村庄。
这是一个有十几户人家的自然村落,在晨光的照耀下显得静谧安详。这群野兽已经非常疲累,但是饥饿和寒冷使它们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向那个山下村庄直扑过去。
像是一群妖魔鬼怪忽然闯进了村子,村中的少年纷纷从房屋中惊恐万状地奔跑出来。一些少年沿着村庄的出口处狂奔逃去,而大多数少年却像无头苍蝇一样急得在村子中团团转。绿兽们迅速堵住村庄所有的出口,在村中把少年们撵赶得四散逃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中的少年在走投无路的情形下开始自杀。他们把头颅向所有坚硬的东西,如墙壁、房柱和树木撞去。一时间,村中惨叫之声迭起,脑浆和鲜血四溅。
高祖完全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他知道少年们被传说中恶魔一样可怕的绿兽吓坏了。他在村中四处奔走大声呼号让少年们停止自杀,但是完全被吓坏了的少年们对他的呼喊置若罔闻。村中的少年一个接一个死去,最后剩下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不甘自杀仍在躲避着绿兽们的追赶,一大群绿兽兴奋地蜂拥在她的身后大呼小叫。最后,一只猿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追赶上去将女孩一把抱住,但它很快发现,它抱住的原是一具早已被吓死了的尸体。
村中一下清静下来,绿兽们涌入住宅寻找着各种食物。吃饱喝足便在房宅中、屋檐下甚至村道旁呼呼大睡起来。
高祖在村中逡巡,想看看是否还有谁活着。可是他看到遍地躺着的河西少年尸首都已冰凉。就是从这时起,高祖心里泛起了对绿兽们的仇恨。因此,当他在村头偶尔一抬头,发现那群长着一身火红色长毛的野兽时,竟然激动得浑身哆嗦起来。
红兽是从村头的一棵大树之后闪出的,一只红毛狮子看上去是它们的首领。它上下打量着高祖让他在前面带路。
对于给红兽带路高祖丝毫也没有犹豫。他一边向村子里走去一边喜滋滋地对红毛狮子说:“那帮畜生,正在村子里睡大觉哩!”
对于高祖的套近乎红毛狮子没予理睬,反而严厉地瞪他一眼:“别吱声!”
像忽然来临的一场冰雹,村子里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声。绿兽们从梦中惊醒匆忙抵抗,但一切都晚了,许多绿兽仍在睡梦之中便被红兽给捆了个结实。
村上有一户人家,里面有个不小的四合院,院中有一个偌大的地场。红兽们在地场中烧起一堆大火,然后开始了骇人听闻的杀戮。
被俘虏的绿兽们锁在东边一间厢房之中,红兽把它们提溜出来绑在一根旗杆上。它们挖绿兽们的眼睛肢解它们的身体,剥它们的皮抽它们的筋,甚至剖开它们的胸膛一件件摘去它们的内脏。
在绿兽们被俘之初,没有谁比高祖更加得意,看着被捆结实的绿兽们灰溜溜的样子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活。但是这会儿,他被红兽们的行径给吓得目瞪口呆。当红兽们高举着火把烤着绿兽流出来的内脏取乐时,高祖煞白着脸对狮子说:“老总,可不能这样干哩!”
未待他说完,红毛狮子一爪子过来把他抽跌在地。高祖从地上爬起对红毛狮子怒目而视,红毛狮子作势一下拔出亮闪闪的战刀,高祖吓得一转身仓皇地逃跑了,周围的野兽发出一阵开心的嚎笑。
高祖独自在空无一人的村子中徘徊,心中充满了无法排遣的悔恨与愧疚。他知道,村子中正在进行着人间最为残酷的杀戮,他把引起这杀戮的原因归咎于自己。他固执地认为,如果不是他给红兽带路,这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此时,村中空无一人,他原本可以一溜烟离开这个村庄逃得无影无踪,可是他没有,这个执拗的少年在村口徘徊着等待着时机。
夜终于深了,红兽们疲累了,刚刚还响彻着野兽们惨叫的村庄终于静了下来。高祖从黑暗中闪出,毫无阻碍地穿过村庄顺利进入了四合院。四合院中篝火还没有熄灭,一股青烟袅袅上升,不时窜出一两束火苗使四周明亮地一闪。院里充满一股浓烈的焦肉臭味。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野兽的尸体。那根旗杆上还绑着一只被开了膛的了无生气的猿猴。高祖径直来到那间关押俘虏的厢房,用砖块敲开铜锁。黑暗中高祖看见一片绿莹莹的野兽的眼睛。
“快跑吧!”他对那一片眼睛说。房中一阵大动,乱糟糟地奔出一群野兽,弄出极大的响动。
“谁?”这时才见四合院门口钻出一只打瞌睡的猴子,一大群野兽蜂拥过去一下把它冲倒淹没了。一时间俘虏们仓皇的奔跑声,红兽紧急集合的哨声响成一片。这个片刻安宁的小村又一次掀起轩然大波。
高祖领着兽群穿过村庄奔向村口,没过多久他们就被一群野兽挡住了去路,高祖还没反应过来,后面的绿兽发出一片欢呼。高祖这才看清,挡在眼前的原是一支绿兽部队。
看见绿兽有人接应高祖也有些兴奋。“快跑吧,待会红毛畜生们追上来就糟了!”高祖对那头苍狼说。
“跑?”苍狼的三角眼中闪出一片绿光,“我他妈要杀回去,把它们一个个活剐了!”
高祖听了心中一阵哆嗦。苍狼看他一眼第一次没对他凶神恶煞,它不耐烦地对他挥挥爪子说:“快滚,要不连你也一块活剐!”
高祖知道一场血腥屠杀又要开始了,这是他无法阻止的。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太多的难过,他感到自己该做的都做了,至于畜生与畜生之间的相互残杀,他没有力量阻止也就只有随他去了。高祖一转身,一溜烟便消失在村外一片黑暗之中。
十
高祖再次来到溪口是这天上午。这时的溪口显得格外拥挤。大街小巷、田野旷地到处布满了携家带口逃亡的河西少年。不少少年身负重伤,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有许多伤口因为没有扎紧还滴沥出血来。高祖很诧异,询问众人,这才知道前面港口一带从河东又拥入大批的黄兽、白兽与黑兽,这黄、白、黑三兽比红、绿两兽还要残忍,它们见人就杀、见房屋就烧。高祖打听能不能通过港口到达高家庄,众人告诉他,港口驻扎的黄、白、黑三兽数以万计,就连蚂蚁也难以容身。恐怕就是变成一只小鸟也难以飞过港口的上空。高祖站在溪口的村头遥望远方的山峦不禁潸然泪下。他知道,在那群山之中有他的家乡,有他日夜思念的少女高梅,可是眼下他再也不能往前走了,望着眼前这一片无家可归的河西少年,高祖心中有一个大胆的设想,他要把这些少年带到他的山里去,去过一种没有欺凌,没有争斗的安宁生活。
高祖在人群中找到了林公。林公这个瘦高的少年看上去精神矍铄。他原本就是林家寨少年们的首领,在乱哄哄的逃亡路上早已成为上千号人的主心骨。当高祖哆嗦着喉咙第一次向他披露那个隐秘而神奇的山里时,林公的眼里闪烁着欣喜万分的光芒。他一拳头砸在高祖的肩头:“兄弟,你可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哩!”
林公站往一个高处振臂一呼,把这喜讯告诉了大家。一盘散沙似的逃亡少年立刻聚集成团。一个个脸上闪现出得救的欢乐。就这样,高祖与林公一起带领人们前呼后拥着浩浩荡荡向白沙县城进发。
到达白沙县城是这天下午,一进县城高祖就发现满城布满了红毛野兽。高祖暗暗有些吃惊:想不到前不久还是绿兽大本营的县城,一转眼就成为红兽的天下。
这支逃亡的队伍一进县城就被红兽们包围了,它们用枪押着人群向广场走去,高祖心下惦记着凤儿一家,没想到在广场却意外地碰见了她。
广场上早已聚集了上千号人,人群中的凤儿一见高祖便像见了亲人一样扑在他怀里哭了。凤儿告诉高祖,他走后不久红兽就攻到了城下,破城之后红兽在城里烧杀抢掠为所欲为。一只红毛豺狗要糟蹋凤儿,李达的父母以死相拼,凤儿脱险了,孱弱的李达父母却惨遭杀害。高祖紧紧抱住凤儿嘴唇哆嗦着,却没说一句话。
白沙县城有一个广场,广场中央有一根钻天的旗杆,下面临时搭了一个巨大的高台,上面站着一群红兽,押着跪在高台前十几个穿着褴褛的河西少年。高祖暗暗吃惊:什么时候起,红兽已公然向河西的少年们下手了?但是,让他更为吃惊的事情还在后头。人群中一阵吆喝,人们自动分开一条夹巷,夹巷中昂然走来的竟是一队长着绿毛的野兽,为首的竟就是昨天还在与红兽激战的那头苍狼。
苍狼带领一队绿兽走上高台与红毛狮子拥抱在一起,这一对昨天的生死对头今天却亲如兄弟。台下发出一片“嘘”声,接着是苍狼与红毛狮子的训话。训话的大意是,红、绿两兽对河西少年们原本是仁慈的,可是河西少年却对它们屡屡造成伤害,最近竟有河西少年拉起队伍号称河西大军公然与红、绿两兽作对,红、绿两兽从此携手合作,共同剿灭河西匪帮。眼下十来人就是河西大军的匪徒,少年们如有效仿定斩不赦。接着便是杀人。红、绿两兽轮流上前挥舞着长刀,“咔嚓咔嚓”把河西少年的头颅砍得满台乱滚。它们把少年们的头颅串挂起来升上那根钻天的旗杆,有血从上面滴沥下来。
人群忽然一阵骚动,有人振臂高呼:“河东的畜生滚回去!”
接着有人呼应:“滚回去!”
台前的人丛中忽然跳出十几名少年,手提大刀长矛向高台扑去。眨眼间有红绿野兽倒在血泊之中。那没来得及杀害的四五个河西少年转眼被劫入人群之中。这样,待红绿野兽从惊慌中回过神来,就酿成了后来震惊河西大地的大屠杀。台上的野兽们一齐向密集的人们开火,散布在广场四周的红绿野兽们此时也围过来向人群射击,有不少野兽挥舞着大刀如虎入羊群在人堆中左砍右杀。一时间,河西少年成批地倒在血泊之中。林公脸色煞白对高祖大叫:“兄弟,赶快离开这儿!”
高祖与林公招呼着人群向南门退去。这时,广场四周无数条深巷中奔涌出大批的河西少年,一齐“砰砰”开着枪向红、绿两兽冲去,把红、绿两兽逼进了北门以内。人群中发出一片欢呼:“大军来了,我们的大军来了!”
高祖看到,一群行武打扮的少年挥舞着长矛大刀和快枪,一边抵御着红、绿两兽的进攻,一边护着人群逃出白沙县城。
一出南门,没有组织的少年像散了窝的蚁群向各条阡陌小道上仓皇逃去。一时间,到处散布着张皇失措的河西少年。高祖与林公站往一个高处大声呼号,少年们这才重新聚集成团。少年们像仰望救星一样仰望着高祖与林公,他们带领人群继续向南方进发。
这支逃亡的队伍行动极为缓慢,不仅一天来的奔波让人们疲累已极,而且不少身负重伤的少年还需要有人照应,因此,他们走了半天工夫才走出十来里地。傍晚时分,一支队伍从后面追赶上来,是那群行武打扮的河西大军。大军中一个将军叫起来:“那不是高祖兄弟吗?”
高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陈大壮将军与李友忠。
看见高祖,陈大壮将军这个快活的少年乐呵呵地笑起来:“怎么,把高家庄的婆姨接出来了?”
“不,这不是!”高祖慌忙分辩。旁边的凤儿一下红了脸。
陈大壮将军看看高祖这支逃亡的队伍惊讶地说:“怎么,你们还不赶快散开?这样聚在一起太危险了!”
高祖告诉他自己那个神奇的山里,陈大壮将军与李友忠睁大兴奋的眼说:“太好了!”
陈大壮将军告诉高祖,陶公在接到张仁送来的消息后迅速组织了一支浩大的队伍,目前这支队伍也驻扎在一座山中,可地方太小容纳不下多少人。他让高祖尽可能多地带一些少年进山,他们估计恶魔一样的河东诸兽将在河西进行大规模的屠杀。
李友忠调来大军中几辆马车,把逃亡队伍中的伤员与孩子集中在车上,一些健壮的少年则由林公与高祖带领紧随其后。
陈大壮将军、李友忠向高祖告别。他们告诉高祖,他们将在鸡鸣镇等待着高祖们的到来。临行前陈大壮将军说:“到时候我还要带你见一个人哩!”
“谁呢?”
陈大壮将军翻身上马,远远地说:“钟六将军大哥!”
陈大壮将军与李友忠骑着马一溜烟地走了,高祖带领逃亡大军紧随其后。这支经过整顿的逃亡大军行进速度从此快多了,一路上只见人影幢幢黄尘滚滚。到达鸡鸣镇时,少年们的裤腿上全蒙上了一截灰尘,远远看去,活像谁给统一订制的一双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