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风迷惘忧郁的眼神不时在我眼前浮动,在我之外,倒无人知晓她的隐情;而谣诼四起,对于我的那些蜚短流长,一时间则甚嚣尘上。除了常思红在炼钢总结会上攻击我的言论、吴其华编造的“绣花鞋”桃色案外,就是我青崖在中师时如何一贯与落后同学为伍,没有组织观念,追求资产阶级自由,甚至发展到攻击党的政策,受了团的处分,又不知为何能混进这所大学云云,不一而足。圣人说,“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而国人没有“自省”的良能,只有“非人”的邪气。故而老师曾经告诫我:如果你想成就一番事业,就不要在乎别人的谤议,一心一意走自己的路吧!
老师教导的是,唯此才能沉下心来读书。
夜,静悄悄的。除了寂寥的路灯还眯着朦胧的眼,整个校园都已沉浸在梦乡中酣眠。专科的学历实在太短,我也要让自己两年学到的东西相当于本科四年。学生宿舍必须按时熄灯,而我的办公室却可以通宵达旦照明。学生干部再次调整(班委会是提名选举的)之后,钟学成到院学生会任了学习部长,陈笃修复了班学习委员之职;柳风由团支部挤出来顶替了我的文娱委员,相应地我又被挤到学院大学生体协会去任宣传部长,不久又任副主席。于是我就有了这间办公室,于是我就有了这个独自夜读的条件。
茅盾的《夜读偶记》启迪了我,夜读,实在是人生的一大享受。在这里我已读过年轻的别林斯基的文论集,那纵横捭阖的思辩发散着圣哲的光辉,那丰富优美的文笔情味无穷,不要说李希凡们直线式的思维,硬梆梆干瘪无味的语言不可企及,即便是诗人文学评论家何其芳也不可与之伯仲。在这世界上除了我们习以为常的中国法官式的文学批评,原来文学评论也可以写得像诗与散文一般生动,形象优美。在此之前,除了读过的我国古代陆机的《文赋》、钟嵘的《诗品序》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只有与他同时代的杜勃洛留波夫和车尔尼雪夫斯基们才稍可企及。我们中国当代为什么就不能出别林斯基呢?如果别林斯基还活在十月革命之后呢?在列宁“党性原则”的要求下还能发表他那种无拘无束的天才的文论吗?思绪纷繁,我糊涂之至,弃置不想,还是读读屠格涅夫吧。
有文人逸事说屠格涅夫是一个暴躁的人,常与托尔斯泰争论得面红耳赤。然而从他的作品,我面对的却是一个如楚子般平和恬淡、纯洁优雅,像诗人一般至情至性、至善至美的作家;他对俄罗斯草原的热爱有如少年初恋者之于美丽圣洁的少女,如同他的小说《初恋》中的少年之于美女……
在他的笔下,天空是那么碧蓝,草原是那么嫩绿,雪原是那么洁白,春风是那么温柔,人性是那么善良……而他自己又是那么纯情。
啊,读着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我的心灵都要被这优美的大自然和人性的美融化了,我的眼泪都禁不住不时在眼眶里涌动。
我合上书本,闭上眼睛,像一个穷孩子初遇美食不愿一次吃完,一小点一小点十分珍惜地慢慢品尝、咀嚼,让它久久地在肠胃中在心府里回味。回味着,回味着……突然听到敲门声——声音很小,凝神静听又无声了,我怀疑是自己的妄听,于是又埋头自己的书本。移时,敲门声又响了两下,依然是轻轻的,但已听得十分真切。“请进。”我招呼说。门,慢慢地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是同班同学郑义刚。他双手叠放在腹前,微笑着,彬彬有礼,还说“打扰你了”。我立即起身迎他进来。这郑义刚给我的印象一向是温文尔雅,碰上了总是微笑着点点头而又不失矜持,他在班上从不显山露水,不为众人注意,入校三个月来我们也迄无过从,夤夜前来有什么事?
我请他坐在我的对面,静静地望着他。
“啊,不好意思……啊,我是趁夜静出来随便走走,见你这里的灯还亮着……”
由于对郑义刚不甚了解,此时他又如此谦恭,我真不知说什么好。夜已深了,见他还衣着严整,中山服内衬衫衣领恰到好处地露出一圈白线——面对这样一位严谨的同学,为了活跃气氛,我想起同学中关于他与张思良的传闻,便借此传闻故意同他调侃。
“哎,学校浴室一周才轮着一次,听说你还是天天洗澡,没热水就洗冷水。哈哈,真有你的,你莫不是有洁癖吧?”
“……咳,洁癖倒说不上。”周正的脸上现出一抹红晕,“不过是自幼就习惯了。”
“好习惯啊!呃?听说另有一位仁兄,像你一样也是天天洗,不过只洗脸面和颈项;外衣也是三天两头地换,但极少换内衣。外洁而内秽,同座常觉一股股臭气袭鼻,还以为他是‘狐臭’呢。谁知一天推门入室,见他光着身子,正在搔痒痒,啊!那满身污垢足有两毫米厚,与他漂白的脸面形成鲜明的对照。哈……原来如此!不是狐臭而是‘甲甲’臭啊……你听说过吗?”
他也笑笑,笑得很勉强,但不回答“听说”还是“没听说过”——这位仁兄正是他的同座他的朋友张思良啊。他不接话茬儿,而却立即把话题转到我的身上。他笑笑:
“呃?在同学们的印象里,你一脉斯文,书生气十足,竟也扯这种闲条?你是出身书香门第吧……”
“啊哟,你走眼了,俺不过是穷乡僻壤无根无苗无知无识一个山野小子。”
“不会吧……”他用疑惑的眼睛盯住我。
“而你倒是有点儿像世家子弟……”我笑望着他。
没待我说完,他打了一个呵欠,忙又伸手掩住,显然是在“假打”。他站起身说:“该去困觉了。”说着欠欠身就离去了,还不忘回身向我招招手,同时把门掩好。
往常我似没感觉到郑义刚的存在,而夜谈之后次日又碰上了他。傍晚,我和陈笃修散步,出后校门向左不远便到了莲花池。据说此池为民国初年所建,广约二百亩,中有三岛,花木掩映,亭榭隐约,每到盛夏,满池碧绿点缀着艳艳红荷,清香四溢,四五里之外还映衬着绵延如黛的西山,游人到此无不赏心悦目。而一年前为了消除资产阶级闲情逸致思想意识的影响,改变人民的生活方式,市委市府一声令下,市民和大中学校师生数千人出动,日夜奋战一月,从此“旧貌换新颜”,眼前的荷池已成了一个腥味四散的渔场,而渔场的水中又混合着城市下水道排出的污秽。绿叶红花已不见踪影,留下的只是满眼混沌的池水,幸而岛上和池堤周遭还残存着一些树木和广阔的田野。但它仍是人们常来流连的“莲花池”。我和陈笃修在岸边灌木丛旁坐了下来。望着近前浑黄的空荡荡的池水和远处灰蒙蒙的依稀可见的西山,聊以享受心灵的宁静。笃修仪态矜持,在他人面前言语不多,而跟我在一起,则往往喋喋不休,还不断用手肘碰我,生怕没听他的演说。也许一路已经说多了话,此时他正出神地望着湖中三岛,我耳边只偶尔能听到一两声或高或低或远或近的动静。心自怡然。
“……哈……”
“哈……你龟儿子就喜欢编造绯闻!”
“绝非我的杜撰——我郑重声明!”
“要不就是茂公的怨敌对他的污蔑!”
笃修侧头向左望了一眼说是张思良和郑义刚。他们坐在十余米外,与我们中间隔着灌木丛,看不见我们,我们透过树隙却可隐约看见他们。笃修说什么事儿让他们那么开心?茂公怎么啦?茂公是谁?
“茂公是否真那么坏那可说不准。反正你我都不认识他,勿须深究。”郑义刚道,“不过茅公其人你是认识的。此茅公非彼茂公也。茅公为人正派,他的作品也很正经,但他却也让“春蚕”那小子在女人怀里摸了一把……”
张思良抢着道:“‘子夜’时分,他还让吴老爷子晕倒在女人赤裸裸的大腿面前。”
“这算什么?”郑义刚道,“他早期的东西更有味儿呢,‘云雨巫山’还嫌太过含蓄,不能过瘾,他干脆就教那些男女……哈哈,哈哈……看得人心儿痒痒,热血燃烧,头脑晕眩……”
“哈……坏!坏!”张思良指着郑义刚的鼻子笑骂道,“你狗日的坏到了家!茅公未必那么写过……”
“不坏没人看。不坏你小子看吗?”
“看啦!你能不看?考试前必须看。”
“这是另一码事。”郑义刚把张思良的手排到一边。“话说回来,先头说的那个茂公,朋友把夫人托付给他带去日本,渺渺大海,漫漫长路,他竟把她带到自己的床上去了。常言道朋友之妻不可栖(欺)——我有他坏吗?”
“我看未必。”
“说实话,我连女人的大腿都没碰过。”
“也没想过?”
“想?想而不作,君子动心不动手,‘发乎情,止乎义’。”
“我看你是有色心而无色胆,连阿Q都不如。”
“阿Q?那瓜娃子是现在一定会给戴上坏分子的帽子,比流氓还罪加一等。”
“是呀,”张思良叹口气道,“圣人如鲁迅者若还活着,现在而今目下怕也难脱干系。”
“圣人?坐怀不乱?扯淡!‘美女多肥臀’——不就是他老夫子的咏叹?”
张思良故作严肃道:“嘿!可别乱讲,他那是讥讽别人!”
“讥讽的背后是叹赏。”郑义刚摆手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否则他何以要弃糟糠而爱上自己漂亮的女学生呢?”
郑义刚竟是这样一个人!与往常和昨夜见到的他毫无共同之处。我深感骇异,而且心里生出一种似受骗之后说不出的滋味……我起身欲走,笃修一把拉住我说:“就再听听他们还吹些什么。”
见张思良欲言又止,郑义刚急了:
“摆呀,怎么不摆?”
“要听?”
“当然要听。”
“是你教我说的呀,不要背后又向党团组织去汇报啊。”
“我从来与党团组织没一分儿钱关系——谁汇报谁是龟儿子。快说!”
“事情就发生在今年的自贡街头我来嘉陵上学的前夕。”张思良娓娓道来,“这天,妈叫我拿着供应号票去买白糖。到时,供销社门前已排成了长队。‘七月流火’,女人们大都穿着短裤短裙,汗流浃背,尽管是男女混列,人们还都习惯性地前胸贴后背,一个劲儿地往前挤。”
郑义刚怪笑道:“阿Q作案的机会到了。”
“没错,你小子人情练达。不过你做梦也想象不出发生的事。”
“让我猜猜……有个男人伸着头去嗅女人粉颈的汗香?”
“或许有。”
“有个男人像阿Q一样摸前面女人的肥臀?”
“你小子的想象力实在有限。”
郑义刚抓抓后脑勺道:“总不至于弯手超前去捏人家的乳房吧……”
“得了得了,听我说——走着挤着,忽听后面一个女子惊叫一声。我出列回头一看,见那年轻女子光润的小腿上赫然呈现出大大小小粘粘糊糊亮亮晶晶的汁液。那女子青春丰腴,也许还少不更事,但又朦胧地感觉到了什么,她惊惶失措,羞愤难当,跳着脚,乍着手,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有双手蒙面,哭着跑了……
“啊……是哪个龟儿子作的孽?”
“等等。其实受害的还有她身后的一个少妇。少妇胖敦敦的屁股上老是觉得有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在杵她,躲也躲不开,竟至有些湿润了。少妇当然明白是什么在作怪,她实在忍受不住,回头瞪了一眼,男人吃了一吓,下意识地往侧边一闪,就在这一霎那间走火了,唰的一声就射到了更前面的那位大姑娘的小腿上了。”
“啊……原来如此。那少妇闹开没有?”
“没有。”
“想也没闹,她是有经验的人,捂住不臭挑开臭啊!”
“老兄也有这种利用女人弱点的经验?”
“去你妈的,老子光明正大。你小子倒是坦白交代,你既未亲见也未听到那少妇公开的演说,你何以能够说出那些过程的细节?你小子一定做过类似的缺德事。”
“呸哟!老子不说了。报案的人被诬为罪犯,这成哪门子事儿?哼!”张思良故作生气地把头扭到一边。
“嘿嘿,得罪得罪!”郑义刚不住拱手,“我赔不是还不成?快说说,那小子是什么下场?”
“你说呢?”张思良回头反问道,“伏尔泰《老实人》中的邦葛罗斯是什么下场?”
“这我当然知道。邦葛罗斯在教堂前见一贵妇的胸针掉到地上,他急步趋前拾起,一边给她戴回坦露的胸前,还一边彬彬有礼地磨蹭道,‘高贵的夫人,请允许鄙人向你致敬,为你效劳,能有这样的机缘是鄙人莫大的荣幸,莫大的福分’……也许是磨蹭得太久,抑或还有别的多余的动作,夫人不耐烦了,叫来了警察。由于他曾经教女学生做生物遗传实验,有前科,数罪齐罚,被弄去海上做苦役,还时时遭受鞭笞……”
“行了,那是小说,我可说的是真人真事,还是让我言归正传吧。”
“好的好的。”
张思良正一正身子煞有介事地道:“且说听那女子一叫开,人们见到现场,有的瞠目结舌,有的大声斥责,有的掩嘴窃笑,还有人放声大笑……”
“那男人呢?”
“那男人又尴尬又恐惧,无地自容,被人群围住,又无路可逃。”
“结果呢?”
“当然是被抓进局子里去了,关了他妈三个月戴上‘坏分子’的帽子放出来,遣送回农村,就地管制劳动。你知道他原本是什么人吗?”
郑义刚瞪目摇头。
“妈的……上这种大学实在无聊!”
没想郑义刚突然骂起了学校。
“你小子还在做北大、清华、复旦的梦吧……”
“球!”郑义刚气哼哼的,“老子的梦早就醒了,难道北大、清华与这所屌学校能有本质的区别?同在一个天底下……炼钢,支农,兵训,打草鞋,政治学习,生活检讨,个别谈话,思想汇报,服从组织领导,反对个人主义,反对成名成家,活得像龟孙子一样还担心有人打小报告,时时处处都有眼睛盯住你,没有丝毫个人空间,让人浑身都不自在,老子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你要私人空间干什么?天网恢恢,你娃的臊气没处泄吧,才来跟鄙人谈茂公、茅公,聊女人……”
“呸哟!你以为老子就只知道拿女人开心?”郑义刚顿了顿继续说,“学习好的不如出身好的,读书的不如搞政治的,正直的不如邪曲的,坦诚的不如虚假的,做人的不如当狗的……”
“你娃就这么愤世嫉俗?”
“咋啦,你挖苦老子们‘吃多了要不完’是不是?不妨告诉你娃,老子四岁就学英语,初中时就读莎士比亚原版,狄更司原版,《飘》和《茶花女》的英文版;《包法利夫人》《查泰莱夫人》你读过吗?老子读过;《红楼梦》你读过,《金瓶梅》你读过吗?老子读过;周树人你读过,周作人你读过吗?老子读过;现在把张恨水、沈从文说得一文不值,老子偏就读完了他们的全部小说,你说他臭,我偏要说他香,咋啦?不要说中国的禁书,连外国的禁书我都看过七八部,你能从老子的肚子里挖出去?哼!”
“你小子是不是尽读禁书歪书?”
“这你就错了。歌德、海涅是禁书歪书?雨果、巴尔扎克是禁书歪书?莫里哀、易卜生、惠特曼、德莱赛《美国的悲剧》是禁书歪书?托尔斯泰、高尔基、泰戈尔……老子都读过。”
“你小子就敢在我面前提劲儿,你敢到外面去嚷嚷就算你有种。”
“你……”郑义刚似乎泄了气,“你娃存心气我不是?”
“我不是气你,而是羡慕你——郑兄,你知道,由羡慕而生忌妒,由忌妒而生什么?”
“难道你……你小子会出卖我?”。
“这你一百个放心。”见郑义刚紧张了张思良这才郑重地表白,我是要警告你,此后,对任何人在任何场合你都不能再这样胡侃乱吹了。如今是向组织打小报告‘争取进步’已‘蔚为风气’,你不明白?”
“这也倒是实情……这两年我夹起尾巴做人已经习惯了,来这所屌大学除了你,见我在他人面前放过一个屁吗?”
“沉默是金,少说为佳,是至理名言。即使有才也不要露,就是有屁也要憋着。”
“‘有才而性缓……有智而气和’,我懂。”
“在这种环境,我们更要小心,不仅要藏拙,更要藏智,活得越是平庸越是安全。你说是不是?”
“唉……”
“唉……”
又一阵叹息之后便寂然无声了。
在回校的路上,我冷静地想:郑义刚这个人不同寻常。听他同张思良摆那些低俗的龙门阵,让人恶心;而后来他发的那些牢骚,又让人深思,甚至于觉得与自己还有一些共同之处。看来他比自己的见识还广,想得还多——他四岁学英语出身什么家庭?他的那些书从何而来?想着想着我竟至为他担心起来,他这个样子很容易沉沦啊!更可怕的是,他的那些想法和说法一旦暴露,那是要出大事的。而笃修是一个在政治上比较激进,在道德上要求较严的人,于是我对他说:“我们原本是不应该偷听人家私下闲聊的,所以我们……”笃修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就当我们什么都没听见吧……”他作如是说,我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