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学前学习会上硝烟弥漫,不两天又发生“政变”,但我还是爱上了这所“大学”。进校以来,我最关心的是两个方面:一是教师,二是图书。说实在的,相当一部分教师是有些平庸,但起码能引导我去把先前的所学系统化;至于图书,则更令我“欣喜欲狂”。我查了查图书馆的目录发现,有无数著作是中学、中师和县图书馆没有的。就现代文学而言,我读过鲁迅、茅盾、巴金、曹禺、叶圣陶、冰心等的大量作品,连郁达夫、萧红、胡也萍、叶紫这类作家我都读过他们的选集;但是从未见过胡适、沈从文、张恨水、梁实秋、周作人、废名、徐志摩、林语堂等这一大批作家的作品,更不要说那无数的欧美文学、古代文学,那几十种文学、史学杂志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然而陈笃修还是有情绪。这天我俩从图书馆出来在去食堂的路上我问:
“上课两周多了,对这所学校,你的印象……”
“什么印象不印象?”他两眼朝天,“我早说过,书,是靠自己读的,学校如何同我不相干……”
“哈哈!‘独秀先生’,”紧跟在后的肖天翔窜了前来,笑嘻嘻地大声嘲弄道,“你还是嫌这潭子水浅了不是?哟!你‘非池中之物’,你是‘潜龙在渊’而要‘飞龙上天’?你飞呀,飞呀,你飞出去呀……”不管周围有多少人,他嘻嘻哈哈地大声嚷嚷,然后张开两臂,蹦跶着,左盘右旋,飞腾而去。
精瘦、咋呼,嘻嘻哈哈,怪模怪样,望着他那瘦小的身影融入齐扑扑走向食堂的人群,我笑着说:
“肖兄就是这样,嘴尖舌利,出口就讽刺讪笑人,但是开朗坦诚,对人倒没什么恶意。学前学习时在会上他对你的批判不能说不尖酸刻薄,可在下边却是这么亲热,这才是他的本相吧。”
“他就是这副德行。”笃修也笑了。
进校没多久我和笃修便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我们在图书馆文科阅览室常常碰面,后来在海棠园又作过一次长谈。笃修在中学时品学兼优,红得发紫,落到这所学校已备觉委屈;没当几天学习委员又被挤了下去。但是我看得出来,他虽有情绪而并不消沉。他无时无刻不在用功、刻苦、踏实,厚重,那股子“蛮憨”劲头,在别人身上我从未见过。读书人就当如此。“书,是要靠自己读的”。笃修的这句话无疑出于愤懑和无可奈何,他撇开了环境条件和老师的指导作用;但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不管怎样,这所学校图书馆里还有那么多可读的书啊,为什么我们不沉下心来,如钟学成所说,像笃修那样,去玩味那些可爱的宝贝呢?
正吃晚饭,王德明和常思红脚跟脚走进食堂。王德明招呼大家饭后都去自修室。“抓紧时间,有紧急指示要传达!”常思红进一步高声补充说。
进了自修室,见常思红踮起脚尖四处巡视,由于个头太矮似看不清楚,又登上讲台,转着弹子眼,撮着尖嘴巴,伸着短杵杵的手指清点人数,“还差两人。”他向早已站在台上正中的王德明报告。
“是哪两个?”王德明威严地问。
“是吴其华!”
“还有汪玲玲!”
杨玉林与余志工两位“民兵班长”相继站起来回答。
正在这时吴其华和汪玲玲并肩走了进来。
“谁在叫我哇?”吴其华雪白的衬衫外套着铁灰色的西式背心儿,他双手半插在西式裤兜里,偏着梳得光光的脑袋拖着一口成都腔问,“有啥子事这么紧急……”
“坐下!”王德明没好气地命令。
“才刚吃过饭呢……”吴其华一边把耷拉到眉眼上的一缕头发捋上去一边咕哝着,长腿一撂一撂地懒懒地走向自己的座位。
汪玲玲掩着嘴儿偷偷地笑,似羞而娇,跑着碎步,越过吴其华迅速坐了下去。
“现在开会!”王德明宣布开会后,对常思红说,“你先念念报纸。”
“大家听好了,这是昨天发表的一篇社论,号召我们‘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时隔半个世纪了,社论很长,具体内容已模糊了,但总的精神还有印象,那就是:“在党的英明领导下,中国人民将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进校二十多天来,我除了上课,就进图书馆去看那些稀罕的“宝贝儿”,一张报纸都没瞅过。没想形势发展如此突飞猛进。
王德明讲:“课外活动,我和常思红参加了院里的紧急会议,院党委艾华书记亲临会场做了重要讲话。他指示全校以班为单位成立‘胡思乱想团’……”
“胡思乱想团?”
“什么‘胡思乱想?…还‘团’——什么的…”
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望着王德明。
王德明自己也糊涂了:艾华书记是这样讲的嘛,未必我……
常思红立即接上去说:
“王主席讲的没错,他的意思是要敢想敢说。”
“对,没错。‘敢想敢说团’——记清楚了?”
王德明从尴尬中解脱了出来。
“你说嘛!”
“你说你说,你是主席。”
见王德明板着的脸,常思红彻悟了,他谦卑地仰望着王德明;王德明咳嗽一声,又扯扯本已抻展的两个胸兜的军服,郑重地宣布道:
“大家听好了,下去开始准备,晚上写好发言提纲,明天上午第一节课就来这里开会。散了!”他没留给常思红再‘拾遗补缺’表现自己的机会。
“明天不上课了?”有人问。
“不上了。院党委正式通知,明天开始,全院停课!”
“停多久?”我冲口而问。
“10天,20天,也许更长。”王德明回答。
“这是组织领导的事,我们学生只管服从。”常思红针对我说。
我心里噔地响了一下,“学前学习”一周,“打草鞋支援公路建设”三天,正式上课仅仅两周又停课了……到底要停多久,做什么呢?走出自修室,我埋着头一路这样想着。
晚上,自修室。同学们握笔伸纸,俨然像高考答卷一样,十分严肃。但不一会儿就发现,捏鼻子的捏鼻子,摸耳朵的摸耳朵,抠脑壳的抠脑壳,一待王、常两位领导离开(可能去开会),便就对看彼此的纸上写了什么,而后是交头接耳,而后是离位互访,而后是自修室就成了乱哄哄的集市。
我的思想难于集中,一边幻想着“共产主义蓝图”,一边又忧心着“到底要停多久的课”。
次日上午开始幻想发言。
——整个上午就在一些异想天开的胡说八道中,在一阵又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和嘘嘘嘘嘘的口哨声中过去了。虽则荒诞,却也快活。
而我一开始就告诫自己:不要勉强发言,能躲得过就尽可能地躲。幸而下午同学们留在自修室继续幻想,而我们班团干部则被叫去别处开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