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师院的正门面向莲池马路,我拿着丽敏的信向西急奔莲池,我要到那里去慢慢享受。我不想急于拆开信封,我一边走一边看信封上的邮戳,我计算着日子,这信从巴中到嘉陵市足足走了五天,今天是第十天了,离我给她前一封信已是十七天了,那么她这回信应该是收到我的信的次日最迟第三天发出的。我推测得一点没错。我到莲池拆开信封,首先要看的就是信末落款的日期。这是一种什么心理?我是要从她是否及时给我回信看她对我的态度啊。然而这封信到了五天我才拿到,我为什么就没有想到从炼铁炉前跑到收发室去看看呢?我辜负了她,我在下一封信中如何向她解释呢?
看到她的回信,我初觉不悦,字迹潦草,内容简略,仅仅一页纸;继之心疼,原来这半月为炼钢铁她们天天到二十里外去背木材累得要死,一个十六岁的女生怎么承受得了呢?信中已没了前几次那些缠绵的言语,也许是沉重的体力劳动已把内心细腻的情思全都压出去了吧;不过信中到底还引用了“我在长江头,君在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这首小诗,总算是间接地表达了她对我的思念,因而我稍感欣慰。末尾说“困得要命,就此搁笔吧!”看着这行字我也不觉打了一个呵欠,嘴唇发木沉重的眼皮也直想闭了下去,疲惫再次向我袭来。眼前的莲池空荡荡的,没有一朵莲花,连一匹荷叶也没有,空有其名,远处的西山隐隐糊糊,也没什么可看,还是回去吧,上床睡觉,补补磕睡。然而一种深深的忧虑却更沉重地压着我的心:此时她是背着木柴在那些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地跋涉还是回到课堂上了呢?但愿她已经或者即将尽快地结束这种苦役吧,我的小姑娘啊!同时又想到罗绮纹所说的“鞋”……想到柳风的名誉……咳,上大学好不容易,我是一心一意来求学的,何以入学才一个多月就遇到了这么多烦心的事?二十来天没进图书馆了……
不知不觉,我的双腿已迈进了图书馆,上了二楼。我把最新的《文艺报》翻了翻,就急忙去搜寻陕西的《延河》——那时我对《人民文学》《上海文学》《长江文艺》《文学评论》《文史哲》还有《延河》这几种杂志最为看重——遗憾!没有发现。是谁拿走了呢?我举目四望,下意识似乎是要逮住那个家伙。无意间我见远处角落里有一个被又密又长的黑发覆着的脑袋埋在杂志里,脸被遮去了大半,看不见,但我直觉那一定是“独秀先生”。我走过去挨近他的旁边坐下,他抬起头来,见是我,眼睛从镜片后闪出热切的光:
“快,来读读这篇小说!”他往回翻了几页指着标题说,“《新结识的伙伴》,我刚刚读完。”
“王汶石——这一定就是《延河》!”我翻到杂志的封面一看,果然是它!“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高兴地接过杂志,正打算读,他又侧过头对我附耳低言:
“晚饭后我们谈谈读后感,如何?”
“行。”我点点头,低声地回应。
我原本对柳青、杜鹏程和王汶石这西安三杰就特别敬仰,他们才气横溢而又厚重老成,当年延河水养育了他们,如今他们又是《延河》文学月刊的领军人物。此时读着《新结识的伙伴》,那鲜明的人物个性,强烈的时代精神让我激动不已,我真想举手拍案,叫一声:“好!”
正如在中师三年,四菜一汤,日日见荤,过得从来未有的优裕,且是免费,再不会像读初中时为缴不起伙食费而忧愁;这高等师范的伙食质量更高——而且这是什么时代?正是“大跃进”鼎盛时期的1958年啊!全国农民都免费“吃大锅饭”,何况我们这些师范生呢?
我摸摸狼吞虎咽塞饱的肚皮和陈笃修一同走出食堂。我感到内心是何等充实——精神的和物质的都是那么丰富。什么是幸福?满足就是幸福。幸福是一种感觉,幸福是相对的,和过去比较,我不愁没伙食费,不愁没书读,我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不感到幸福呢?
正当我踌躇满志的时候,笃修已迫不及待地问我:
“怎么样?”
“你是说《新结识的伙伴》?好,好得很!”
笃修咧开嘴,笑容堆上了满脸,眼睛和眼镜同时闪着喜悦的亮光:
“除了细节的真实,就是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恩格斯一语道破了小说创作的秘诀,王汶石,他,把握住了。”
“是呀,张腊月和吴淑兰这两个女性形象,本身既自丰满,而在彼此辉映和相互对比中就显得更加鲜明了。”
“对,对比,既是修辞,也是一种表现手法。张腊月是‘这一个’,吴淑兰是‘另一个’,她们同中有异,决不雷同,各有个性。”
他习惯性地用上嘴唇抿抿下嘴唇煞有介事地说。看来笃修对文艺理论已颇有了基础。
我们正谈得忘乎所以,忽听“嗨”的一声,回头见沈云霞笑呵呵地向我们走来,郝倩如稍稍在后。
笃修笑而不答,眼睛不时从镜片后射向小郝。而我却故作腼腆地说:
“不好意思,我们正谈起……谈起两个…女人。”
“是吗?”沈云霞伸长粗短的脖子,“看不出你两个还这么风流!”说着呵呵笑着走了过去。郝倩如也随着无声地从我们身边走过。
沈云霞身子粗壮,嗓门粗大,性情开朗,人称沈大炮。郝倩如面色光润而黝黑,眼睛也黑得发亮,宛如“黑桃皇后”。她纤腰苗条,独辫修长,一双天足,走起路来,却像旧时代的女子,轻轻的而又颤颤的,极其文静。由此我联想到张腊月和吴淑兰这两个“新结识的伙伴”的人物形象。我正要发表议论,笃修用手肘碰碰我说:“走走走,我们到前面花园里去谈。”“好,刚刚吃过晚饭,这一路过往的人实在太多。”
我们来到花园。这花园是全校的中心,是当年川北行署主任胡耀邦的办公厅所在地,如今又是院党委的办公处,此时空寂无人。
我们还是选定离办公楼群稍远的一张双人椅坐了下来。
我们面前左边是梅园,右边是海棠园。腊梅还未著花,那些粗大横斜的枝杆显得既苍老而又清健。海棠们也都是一身秋色,不见了它们春夏时的风采。我想起了巴师校园铁脚海棠开花时的盛况:年年春夏,在一尊尊太湖石、一片片木兰草的陪衬下,它们丛集坚挺,铁骨铮铮,满树红花开得何等艳丽!而且红花艳而不俗,铁骨坚而带刺,两相映衬,它们是那么美丽、激情而又凛然——每天清晨我在海棠园边早读,它们曾是我亲密的伴读——啊,海棠,你们还好吗?没有被铲除被践踏吧,像这学院东西楼间的花木……啊,丽敏,我们炼钢都已结束,你不会还在崎岖的山道运送木材艰难地跋涉,也该回到课堂了吧,你会不会去海棠树下早读呢?你的声音是那么甜美……
“喂,你在想什么?”
“哦……哦哦,我在想张腊月和吴淑兰。”我收回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又立即反问,“呃,你说这两个女性形象,谁写得最好?”
“从艺术塑造来说都好,”笃修舔舔嘴唇想想后又说,“但作家似乎对张腊月着墨更多,这反映了作家的倾向。”
“这就是时代精神吧!你还记得《李双双小传》中的主人公吗?”
“当然。”笃修侃侃而谈,“李双双泼辣能干,思想激进,与她的丈夫喜旺的油滑和懦弱形成对比;这张腊月是大队妇女干部,不仅粗壮泼辣,风风火火而且有气派,在公社干部丈夫面前都俨然是一家之主。而吴淑兰既有传统妇女的温柔娴静,也有从家庭中解放出来的时代妇女的新面貌。”
“为了突出妇女形象,当代作家们往往拿男人垫背,甚至不惜给人以阴盛阳衰之感。这是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解放妇女的需要。这是时代的要求。”
“没错。当年赵树理写《小二黑结婚》中的小芹,是从传统的婚姻中解放出来,为自由恋爱敢于抗争;孔厥、袁静的《新儿女英雄传》中的杨小梅不仅写她与牛大水恋爱,也写了她如何像恋爱一样热衷于革命——进了一步。而近两三年的文学妇女形象与她们有什么不同,或者同中有异呢?”
“让我想想。”他的眼睛在镜片后垂下望着鼻尖然后侧头向我肯定地说,“啊对了,她们热心集体劳动,集体生活。”
“这就是了。合作化公社化后,需要更多的劳动力,把妇女从家务中解放出来,撑起半边天,实现生产大跃进。作家听从时代的召唤,于是张腊月、吴淑兰这两个农村妇女形象就应运而生,她们身上焕发着浓烈的时代色彩,因而也就具有了深刻的典型意义。”
“对,作家及时而准确地把握住了时代的脉搏。妇女的解放也就是生产力的解放。”
然而当我们用时髦的马列毛的——文学的“党性原则”“政治第一,艺术第二”“齿轮和螺丝钉论”“典型塑造论”等等进大学以来刚刚学到的文艺理论,现炒现卖地机械地评论文学作品的时候,在巴中参加县委检查团、宣传团看到的那些农村公社妇女的模样就一个个从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她们中不少人或者粗糙泼辣如男人,或者疲惫瘦弱一脸蜡黄,大都失去了女人固有的温柔娴淑。她们在内理家带崽,还必须出外参加社队的集体劳作,实际是一人要干两人的活,这种长期超时超负荷的体力劳动不仅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作为女人的那些基本属性,而且妇科病极其普遍,子宫下垂糜烂者不知几何。一次我见一中年妇女在男女一同劳动时竟敞胸露怀,把干瘪如袋的奶子推到肩上去喂背上的婴儿,还一边蹲在热气蒸腾的地上割麦子,我震惊莫名,这动漫般如梦似幻的情景在我的脑子里久久挥之不去。另有一个女子更让我长期怜惜……
已经上灯了,我站在院坝头,见一娇小的身影,挑着竹筐,从竹林边缓缓走来。这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女子,无论从她的步态还是从她清秀而却青黄的面目上,都看出她已极度疲惫且营养不良。她驻足望了我一眼,便走向左边的一间茅屋,然后来到我的身边无言地一笑,那笑似自豪,又似凄然,似热忱,又似落寞,而心地的纯真乃至于圣洁,却是让我终身难忘的。到此来前,社长就向我介绍过,说她是团支部书记,青年突击队长,在兴修水库中她是如何如何地拼命带头苦干……作为县委宣传团副团长,我是特意去访问她的。但一见到她的形容情态,我心中一阵阵发酸,眼泪竟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我不知是为她的高度的社会主义劳动积极性所感动,还是生出一种莫名的怜惜之心,我真不明白我那种复杂的感情……
在我埋头沉思时,笃修背靠石椅仰首望天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喂,喂喂!”
“我在想……”笃修回头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我在想,啊,你说说,对张腊月和吴淑兰,你更喜欢谁?”
“从艺术形象来说两者皆美。”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既是‘伙伴’,必有共性,她们都热心集体劳动生活;然而进一步想,作家为什么要塑造出两个个性截然相反的人物形象?”
“一个泼辣货,一个好……好女人。”
笃修在说“好女人”时口吃而赧颜,我瞟他一眼:
“作家用笔对吴淑兰虽然少于张腊月,而‘好女人’的情态却更易为一般男人所接受。你是否作如是观?”
笃修笑而不答。我穷追不舍:
“刚才你为什么不看‘沈大炮’而偷觑‘黑桃皇后’,小郝去远了,你的眼睛还追随着她那袅娜的背影?”
笃修的脸红了,急用手肘撞我:“你扯到哪儿去了……”
“这并非我在胡扯,”我正色道,“即使你不承认这是你的内心的真实感受,而我却认为,这是作家王汶石的审美倾向,虽然他也像你一样遮遮掩掩。”
“也许…是吧,”笃修笑着勉强承认了,而后陷入迷惘,“不过王汶石……为什么要这样呢?”
“这也许是作家审美的矛盾,不过,或许有他更深沉的考虑。”
“什么考虑?”
“你想想,当今社会需要妇女像男人一样参加社会劳动,不粗壮不泼辣行吗?但就一般男人的心理来说,女人到底还是要温柔娴淑一点才感到舒服。王汶石不愿从俗,落入旧臼,不满足于单纯的李双双、张腊月似的粗壮泼辣,于是别具匠心地塑造出吴淑兰,这个‘好女人’,既从家庭解放出来,能积极参加社队劳动,又不失传统女性的娴淑妩媚;这既体现了‘时代精神’免于评论家们的责难,又顾及到了读者尤其是男性读者的情绪。王汶石用心良苦啊!”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哈……”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