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潺潺的流水声，像是薄衣美人轻弹琵琶，千里传音，如此悠扬舒畅；又如行云流水般，涌进人们的耳中，像是一阵和风，染绿了杨柳，唤醒了花蕾，催动了流云，惹笑了青山，将聆听者带进一个美好的境界去了。
春风年年新绿江南岸！
多少才子佳人，多少诗词歌赋，多少风流往事，都在这碧水中悄悄流逝。
“嗬！”
一声与周遭景色毫不搭调的呼喊，让优美的琴声嘎然而止。朱棣正率领一千名护卫骑兵，风风火火地赶赴南京。
这是朱棣就藩北平后，第三次策马赶回南京了，此刻他的心情是很复杂的，第一次回京城是为马皇后奔丧，第二次回京是朝拜被立为皇太孙的朱允炆，这一次则是要为父皇奔丧。
这期间已度过二十个年头了，马背上的这个威风凛凛的人，已是历经风霜四十岁的中年人，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青年了。
唯一不变的，是他的雄心壮志，他没有忘记自己那句“日照龙鳞万点金”的豪语。这一次他下定了决心，想借着奔丧为由，带兵人京，想看能不能伺机夺位，坐上他梦寐以求的金銮宝座？
他知道带兵篡位，血染宫殿，不是拥有一切，就是飞蛾扑火，一无所有。但朱棣更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大军刚行到淮安江口，就有一名朝廷的使臣挡在道中，对着朱棣恭敬地喊了一声：“燕王！”朱棣顿感狐疑，朝廷使臣为何出现在这里？他感到事情不妙，便瞪大眼睛问道：“你为何挡本王的路？”
“宣太祖遗诏，诸王于封国内遥祭，不得进京奔丧。”那名使臣恭敬地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纸，摊开来念道。
“此时不准进京，古未有之。”朱棣听了大为震怒，不客气地反问了一句，但心里还是惊悸万分。原来朱允炆已经对自己及其他藩王有所戒备。
“这是太祖的遗诏，务请燕王遵从！”使臣面对疾言厉色的朱棣，依然神态自若，不卑不亢地回答。
“这分明是朝廷奸人矫诏阻拦本王！”朱棣全身的血液整个涌上脑门，破口大骂。
使臣不答话，只是定定地站着，看着朱棣发怒的样子。
朱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好一会儿才对着使臣怒喝：“滚开！”
那名使臣宣诏的目的已经达到，也不便阻拦，便侧身站到一旁去。
朱棣冷笑一声，于是挥兵继续前进，行不到五里路，发现江边人头攒动，刀戟发光，显然有重兵把守，朱棣勒马观望。
这时一名带剑指挥使奔过来问道：“燕王继续前往吗？”
朝廷知道宣诏使者挡不住蛮横的朱棣，于是便派军队进驻在江口，防止朱棣硬闯。
朱棣看到这样的阵势，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的随从道衍和尚于是替他回答说：“燕王回京奔丧。”“奔丧何必带大队人马？”指挥使不客气地质问。
“管你屁事！”道衍还没答腔，朱棣就已经举起马鞭向那名指挥使抽打过去。指挥使闪避不及，被狠狠地鞭中，右脸颊马上浮出一道红辣辣的痕迹。
“下官只是奉命行事。”指挥使摸着脸上的鞭痕，理直气壮地说。
朝廷这一举动是朱棣想不到的的结果，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若是他硬闯关的话，在兵力上绝对是己方吃亏，因此他也不敢贸然行动，便悻悻然地命令燕兵回府。
朱棣岂甘心这样打道回府，朝廷能挡住他带兵进京奔丧吗？
翌日早朝，朱允炆在内殿召见陈迪、齐泰、黄之澄、方孝孺。他们知道朱允炆此刻急召他们，必定有大事商量。
“这次朕依太祖遗诏，命诸王不得人京奔丧，不知他们有什么反应？”朱允炆担忧地问道。
黄之澄率先发话道：“启禀陛下，据各地驻守的指挥使汇报，这次不得进京奔丧，他们都相当的不满。”
“尤其是燕王！”黄之澄又加重语气地说。
朱允炆想起朱棣那森厉的眼神，有点坐立不安，脸上掠过一丝恐惧的神情。
这个神情虽然稍纵即逝，但陈迪却看在眼里，他突然明白皇上今天召他们来的目的，于是故意问齐泰说：“听说燕王还带兵奔丧？”
黄之澄眉毛一扬，气愤地说：“这是图谋不轨。”
齐泰抓准时机进言：“陛下，自古以来，天下即有三忧，宗藩、边防及河患，其中又以宗藩之乱危害最大，诸王这次的举动，证明他们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我看燕王是想逆反吧！”黄之澄一语点破地说道。
其实这并非空穴来风，早在朱允炆被立为皇太孙的那一刻起，朱棣的不逊之心就已经显露无疑。
“朕与诸王亲同骨肉，他们应该不会逆反吧。”朱允炆缓声地问道。“隋文帝杨坚和隋炀帝杨广，难道不是父子骨肉吗？”方孝孺提醒道。
朱允炆心中一惊，慌乱地说：“那该怎么办？”
“削藩！”齐泰缓缓地说。朱允炆听了吓了一跳，虽然这念头曾经在他心中打转过，但还未如此在公开的场合提过，今天若是讨论出一个结果，就真的要付诸执行了，但他又不想这么快就和叔父撕破脸，这让他十分矛盾，便蹩着眉头说：“朕刚即位就削藩，不好吧？”
方孝孺抬眼看着这个文弱的皇帝，猜不透他是真的不了解危险就要临头了，还是不愿背上削藩的历史罪名。
“此时不削，祸害无穷啊！”方孝孺一针见血地说道“若是贸然削藩，他们齐起造反呢？”朱允炆不无担忧地问。“陛下请放心。”黄之澄信心十足地说诸王府的护卫军仅足以自守，而朝廷的军卫比起藩国多得多，若是诸王有变，朝廷只要派六师大军讨伐，他们挡得住吗？
朱允炆想起那根长满尖刺的棘杖，现在要靠自己的手去把它削平了。
“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削之若反，祸害小，不削等诸王反，祸害更大啊！”陈迪大声疾呼。
“陛下三思！”齐泰伏在地上劝谏。
“陛下请以国家社稷为重！”方孝孺也跪伏在地上“你们说先削谁呢？”朱允炆看着他们，心里颇为感动，终于下定决心地说。
“燕王！”齐泰毫不犹豫地脱口而说。
“为什么？”朱允炆投鼠忌器地问。
燕王在北平宫中私制兵器、偷印宝钞、招兵买马，可见早有异心，对朝廷是个很大的威胁，这是先削燕王的原因之一；而藩王当中又以燕王势力最大，燕藩一削，其他的藩王必然害怕，再也不敢有异图，这是原因之二。齐泰有条有理地分析着。
“不行！”黄之澄出言反对说，“燕王为人果断远谋，恐怕不易除去，如果一击不中，则大事去矣，微臣认为应该先弱而后强，等弱的都削光了，强的自然毫无依恃。”
方孝孺思量片刻后说：“如果先削燕王的话，依燕王的个性，难得不会逼得他起而叛乱，到时候可能就更难收拾了，不如还是采取杀鸡儆猴的方式比较妥当。”
那要先削谁？朱允炆听说不必先削燕王，仿佛松了一口气，又再次提问。
“周王！”黄之澄回答道。
黄之澄见朱允炆不答腔，接下去说：“周王是燕王的同母兄弟，先除去周王，可以观察燕王的动静，若是他来相救，就可以把他连坐进去。况且周王一除，燕王被孤立起来僻处一隅，势单力孤，谅他再如何神武，也不会有什么作为了。”
“那就劳烦众爱卿着手去办了。”朱允炆的语气相当艰涩，毕竟要他下决心削去叔父的封藩，心里总是带点罪恶感。
“削藩以后，臣奏请往北平一趟，以观察燕王的动向。”陈迪拱手奏问。
“一切要小心。”朱允炆投以关心的眼神说道。
“臣遵旨。”陈迪恭身回话。
在危急时刻，朝廷终于启动了削藩行动，但这削藩之策能威慑住朱棣的倒戈计划吗？
“终于削藩了……”朱棣檫着额头上的热汗，口中喃喃地吐出这句话。他满头大汗地坐在床沿，只见他紧咬着下唇，咬得嘴唇都破了，眼睛瞪得老大，眼珠子好像快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一样，突出的血管在手背上显露着，脸部更是不时在抽搐着。朝廷一连串的行动，逐步将箭头指向了他，他将会是下一个祭品吗？朝廷正用一条绳索套在他的脖子上，接着就要开始勒紧，然后牵上屠宰场，像是宰猪宰羊地把他给杀掉。
他有远大的抱负，他有智有勇，但在新君眼里，他却是一匹心怀阴谋的野狼，或许应该说是一头有头脑的猪，这是极权者最不愿看到的事情。
走投无路的朱棣，原本听从道衍的建议：装疯，以躲避朝廷的追捕。可是这却让他十分痛苦的，堂堂的一个燕王，竟然要靠装疯卖傻来保住性命，这是如何不堪其悲啊！死得铁骨铮铮，令人回肠荡气，总比扮演疯子而苟活着来得有些尊严。朱棣的眼睛忽然放出一道精光，挺直腰杆大喊：“你忘记了要当皇帝的大愿了吗？”
朱棣突如其来又如巨雷般地喊叫声，吓得在门外等候的兵士双腿忽然发软，竟瘫痪在地，发出扑通地声响。
“谁？”朱棣警惕地问道。
“禀殿下，礼部尚书陈大人求见。”兵士在门外必恭必敬地答道。好一会儿，朱棣寒着脸自语道：“哼！原来是拿绳子来捆我了，那就来试试看，看我怎么把这绳子给收拾下去。”
朱棣计上心头，大声吩咐门外的兵士说：“请陈大人到外殿等候，然后请道衍先生也过去。”
“不知道陈大人远到此地，是有旨在身，还是本王有什么过失？”朱棣故意不给陈迪赐坐，还话中带刺地问道。
陈迪装作没有听到，说道：“下官来此是为殿下替周王陈情一事。”周王被朝廷逮捕后，朱允炆把他的罪状写成敕书，送给诸藩王议罪，实际是对诸藩王的警告。
朱棣收到敕书后大为震惊，第一个被削的竟然是自己的同母兄弟，这分明就是对他而来的，但他也不敢公开反对，只是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书信，派人送到朝廷为周王求情，不料朝廷竟然完全不理会他的请求，还是把周王给治罪了。
朱棣想到此，肝火不由得提升起来，沉着脸说：“还能有什么事情，他不是给削了吗？”
“周王罪状确凿，依法处置我不敢徇私，还望殿下宽谅。”陈迪从容不迫地答道。
“哼！”朱棣言语夹着挑衅地说：“你们说了就算了吗？”陈迪提高音调说道：“殿下，无风不起浪啊，周王乃殿下亲手足，还望殿下以大业为重。”
“你……”朱棣知道陈迪说得合情合理，况且周王的“异谋”又是他自己的儿子告发的，因此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抬上来！”朱棣避开陈迪那冷峻的眼光，大声命令道。
只见两名侍从抬出一只铁箱，一抬到陈迪的面前哐当一声打开，里面全是闪亮亮的银锭。
陈迪看着一整箱沉沉的元宝，估计不会少于十万两。他当场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冷笑了一声后说：“殿下这是要收买我？”朱棣点了点头，试探地问：“燕王府正缺陈大人这样的人才呢！”
“那我就斗胆给收了。”陈迪毫不犹豫的回答。
朱棣料想不到陈迪会这么干脆，喜形于色地说：“陈大人真是爽快！”
“我想殿下是误会了。”陈迪忽然反驳道。
“怎么会是误会啊？”朱棣疑惑不解地问。“有了这些银两，朝廷的军费就会更加充实了，我代替朝廷感谢殿下的善意。”陈迪故意拐个弯回答道。朱棣听了，气得七孔生烟，但也不能对他怎么样，便恼羞成怒地说：“送使臣！”
两名卫士走过去，就要架起陈迪，陈迪拱手说道：“多谢殿下美意，下官自己会走。”
陈迪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说：“下官还有一事相求。”朱棣以为他回心转意，笑逐颜开地问：“陈大人请说。”
“请殿下派人随下官将银两送回京城。”陈迪指着地上的铁箱说。
朱棣收买不成，再生一个令人阴险狡诈的阴谋，这个阴谋毁灭了建文朝。这是一个什么阴谋？
朱棣没想到又被陈迪将了一军，愤怒地涨红了脸，甩了一下衣袖说：“滚吧！”
陈迪走后，殿上只剩下朱棣和道衍两个人，对于刚才的尴尬的情形，朱棣不发一语，道衍则是依然保持着他一贯的微笑。
朱棣越想越不甘心，举掌痛击几案，破口大骂：“这些迂腐儒生，以忠臣自居，什么东西！”
“殿下不必生气，依我来看这是殿下的机会啊。”道衍见情况发展至今，要朱棣装疯是不可能满过朝廷的，不如鼓励他趁早举兵才是上策。
“怎么说？”朱棣收起怒气，瞪大眼睛问道。
道衍说：“陈迪无疑是个忠臣，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有时候忠臣反而是个奸臣，我们正好可以就这点来出师。”
朱棣不语，以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道衍润了润喉咙又说：“朝廷削藩的态度很明确了，我们再不出师，就得坐以待毙，但这次出师，绝不可以反对建文帝为旗帜号召，这样是得不到天下人支持的。因此必须要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朝廷此次的削藩行动，是建文帝身边的大臣所提出来的，我们就可以天子受到奸臣的迷惑为由出师，所以我说有时候忠臣反而是奸臣！”
朱棣听得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咧着嘴问道：“大师认为要举什么样的旗帜才好？”
“清君侧！”道衍正色道。
“好个清君侧！大师真是我的良师啊。”朱棣拍着大腿称许道。
“但是，眼前还有个现实的问题。”朱棣忽然拉下脸来，担忧地说。
“朝廷借太祖之丧，诏命各亲王所辖官民军士俱听朝廷节制，惟藩王护卫官军才由藩王自行处置。”道衍早就知道朱棣的担忧处，便一语道破。
朱棣满意地点了点头。朱棣决定出兵了。不久，朱允炆听到朱棣要起兵造反了。
朱允炆只好将对燕王的削藩动作提前了，他派北平布政使和指挥使两人，率兵人燕王府没收燕王的金印并解除他的军权。但先下手为强的朱棣快了一步，他命手下率领八百精兵，躲在燕王府的端礼门内，等候命令行事。
又派人向北平布政使佯装他愿意配合削藩，听候朝廷的处置。
等到布政使和指挥使率兵来到燕王府前，守卫横矛挡住，大声地说：“燕王有令，只准两人进去！”布政使和指挥使心想，朝廷虽然下令他们逮捕燕王，但他毕竟是当今皇上的叔父，皇上要怎么处置他犹未可知，今天的行动最好不要做得太绝，给自己留点退路最好，于是便命士兵在门外等候，两人径直踏人燕王府中。突然藏伏的士兵一拥而上，迅速将两人捆绑起来。朱棣疾言厉色地说：“拖下去宰了！”不一会儿，燕王府的门外，滚出两颗如西瓜大小的头颅，在门外等候的士兵吓得手足无措，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也一一被缴械，高举双手投降。
横在北平城外的高山，挡不住由北方吹来的疾风。
呼啸的北风，在蓝天的掩盖下，竟也呈现出透青的色彩。
三面巨大的橘红色旗帜，正凭着风力，猎猎的扬动。上面各绣着几个醒目的大字：“清君侧”、“诛奸臣”和“奉天靖难”。
校场上，鼓声隆隆，刀戟发光，旌旗蔽空，正在举行将士的誓师仪式。
燕王身着藏青色甲胄，披着一袭深红色的披肩领，气宇轩昂地站在阅兵台上。他的额头上虽然沁出颗颗汗珠，但仍掩盖不住兴奋之情。最前面一排，是三千名骑兵所结成的方阵，每个人手持弓弩，斜背箭袋，雄赳赳气昂昂地跨坐在马上，骑兵阵的后面，是五千名戎装整齐的步兵，各持着刀、矛、戟等武器，精神抖擞的站立着；两旁是一百门火炮，井然有序的排列着，黑洞洞的炮口，令人望之生畏。
校场上一时狂热沸腾起来，士兵高喊着“燕王万岁！”
“燕王万岁！”
士兵的喊叫声，随着凛冽的北风，带着血与火的气味，狂暴地扑向南方，一场奉天靖难与维护正统的争夺，中央集权与藩镇势力的战斗正一触即发。按照朱棣的势力，眼下岂不是鸡蛋碰石头，自取灭亡，他能打胜这场战役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