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四年十一月,在太子朱标病重卧床不起之际,朝廷接报山东盗匪猖獗,已漫及全省。太祖朱元璋命翰林院侍读陈迪放下手头工作,出任山东布政使司左参政(从三品)担起平乱缉盗的重任。
陈迪接旨到任后,立即着手调查盗匪泛滥一事。听了有关官员的汇报后,又到济南府监狱视察,发现狱中已是人满为患。他亲自提审了几十名犯人,见这些人一个个衣衫褴镂,面黄肌瘦,均是饥不饱腹的平民百姓,并无盗匪模样。当问及因何为盗时,这些人竟如同商量好了似的,都说:“大老爷不必多问,只求速死!”这令陈迪深感惊异。
为了弄清原因,陈迪又率人到省府周边的一些州县进行查访,发现这些州县的监狱中也是人满为患,所提审的犯人都是穷苦的平民百姓。他又亲自到盗匪猖獗的几个重点州县进行了民间查访,发现绝大多数人家不仅房屋破旧,家徒四壁,而且坛罐皆空,一粒粮食也没有,锅里煮的全是“绿色食品”,有野菜,还有树叶子。
他仔细地听了那些无力出门,只能在家忍饥挨饿的老人的倾诉,才知道山东已连续两年干旱,庄稼颗粒无收。人们已到了乞食无处的地步,而官府的捐税却仍是照收不误。通过连日来深入实地的调查,使他夜里睡不着觉,翻来覆去的思考,陈迪深深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那就是造成这次山东盗匪猖獗的根本原因,已不仅仅是天灾,更重要的是人祸。
各级官员为保虚名对重大灾情隐匿不报,又为了粉饰太平照例征收捐税。对交不出捐税的便以“盗匪”为名,抓捕刑罚,对敢于反抗的则大肆剿杀,而愈杀愈众,直到蔓延全省,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从这层意义上讲,当前遍布全省的“盗匪”已非正常含意的盗与匪,实在是平民百姓无有活路了才无奈为之。因此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已不止是缉盗即抓一些人这么简单,更重要的是体仁于民,施仁政于民,花大力气做好抚民安民的工作,这才是当务之急。
已经深思熟虑,胸有成竹的陈迪急匆匆地回到济南府,便与省布政使司主要官员商议如何剿匪抚民之事,并提出要亲自上疏禀报实情,请求朝廷赈灾,允准抚民及减免赋税,省司官员们见事已欺瞒不得,又知道陈迪是太祖身边的红人,便顺水推舟地同意按陈迪的意思办理。
陈迪是个忠直之人,也不客气,遂亲书奏折一本,派人急送京师。不几日,便接到圣旨:所请之事皆获允准,并告之賑灾之粮已从江南调拨启运,不日便可分批送达。陈迪接到圣旨,心中有了底,便大刀阔斧地行动起来。
首先他调派军队包围了几个盗匪聚集的据点,但围而不攻,主要是防止盗匪继续四出劫掠,扰乱民心。接着召集省司所辖各府知府到济南府开会,布置“清刑狱、抚流民”之事。会议之后,陈迪率各府知府一起到济南监狱,做了一次示范性的清理工作。经过现场过堂审理,除对少数几个罪大恶极并且证据确凿者,判处继续监押外,对其余在押人员,进行了登记,训诫后,一律宣布释放。分期分批地送回原籍,允其归家种田。然后即命各府知府,对所辖州县一律照此办理,不足半月,各地监狱人满为患的问题就全部解决了。在押的人都被释放回家了,那些逃避在外的人,放下心来,也陆续回到家里操持起旧业。
不久,首批赈灾粮运到了。为防止经办人员徇私舞弊,从中克扣贪腐,陈迪不仅制定了严格的发放程序和相关规定,还亲自到重灾区监督赈粮的发放,使首批赈灾之粮快速地送到了疾苦百姓的家中。他还面对来领赈粮的人们公开宣布;“凡平民百姓沦为盗匪者若愿意改邪归正回家种田,一律免罪。”消息传出,那些因乞食无处而为盗为匪的人,纷纷扔掉刀枪棍棒,散伙回家。随着这些抚民政策的实施,民心日益安定,社会秩序也趋于稳定。
自洪武二十四年十二月至翌年三月,短短四个月,山东省境内已是盗匪敛迹,境内平安。为了进一步做好抚民安民工作,鼓励发展农桑,陈迪与省布政司官员们商议后,制定并公布了一些具体的政策,一是对有家有地的百姓,在重灾区减免翌年的赋税,在轻灾区赋税减半。二是集中安置划拨荒地开垦的百姓,减免两年赋税,第三年赋税减半,公文下达后,陈迪便深人到各府、州、县检查,检查督促这些政策的执行情况。做得好的,给予表扬推广;做得差的,责令及时纠正。
这些安民利民的政策,伴随着和谐的春风,吹暖了人心,已无后顾之忧的百姓们,以前所未有的激情投人农田耕作,在全省掀起了全力开展春耕生产的热潮。到处是百花齐放,鸟语花香,到处都能看见在农田里忙碌着的人们的身影。
这一年的夏末秋初,眼看大地禾苗翠绿,百姓们期盼着有一个好年景之际,铺天盖地的蝗虫从四面八方席卷飞来,所到之处,庄稼的叶片顿时被吃得一扫而光。若不及时捕灭,眼见着又是一年荒年了。陈迪见状急得心如火焚,主动请缨,承担起指挥全省统一灭蝗的重任。
他率领全省民众不分昼夜的大会战,终于把飞蝗彻底消灭干净了。广大民众见保住了禾苗,丰收有望了,这才安下心来。
就这样,陈迪以“体仁于民”为怀,以民为本,广施德政,一干就是四年,深受平民百姓和地方官员的崇敬与爱戴。历史学家在《明史-陈迪传》中评论曰:陈迪在山东从政四年,“多德政,民皆敬之。”陈迪调离山东,济南府衙将其列人乡宦祠祭祀。陈迪去世后,山东省布政使司将其牌位供奉于华不注山的七忠祠,并列为七忠之首,长年祭祀不断。这是后话。
洪武二十七年(甲戊,公元1394年)秋九月,陈迪的妻子计氏不幸染病早逝,撇下尚幼子女无人照料。无奈之下,陈迪按例请了一个月的长假。省司衙门照准后,便带着儿女,扶着计氏的灵柩回归故里,将计氏安葬在宣城县陇西村陈氏祖茔。
前几日曾差人去计家桥岳父家报丧,岳父母年迈不忍心白发人送黑发人,仅派妻长兄,次弟二人赶来送葬。
今见其妻已安然人土为安,便带领六子一女,随妻兄妻弟二人同往计家桥,告慰岳父母大人。
一见面,两位老人痛失爱女,陈迪痛失贤妻,儿女痛失良母,顿时哭作一团。好一阵子才止住哭泣,岳母可怜外孙,外孙女将无人照顾,又嚎啕大哭起来。陈迪强忍悲伤,劝岳母千万不要哭坏了身子,孩子的两个舅母见状,忙把五个孩子领到堂屋去了,岳母这才止住哭泣,让人安排午饭。陈迪与儿女们草草吃了几口,便起身告辞,在天黑前赶回了家中。
没有想到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陈迪正沉浸于半路丧妻的悲痛之中,又接到江西抚州传来噩耗,说年逾七十高龄的父亲陈仲康在抚州任上病故了。陈迪闻报来不及多想,只身一人跟随报信人连夜动身,快马加鞭昼夜不停地奔往抚州。待驰至家门,远远就看见弟弟陈述早已侯在门外,虽多年没有谋面,但相貌依然可辨。
只见陈述疾步趋至马前,一边扶兄长下马,一边带着悲声说:“哥,咱爹走了!”兄弟二人抱头痛哭。
好一阵子,陈迪才醒过神来,三步两步地奔进大厅,大呼一声:“儿不孝哇!”遂跪在父亲灵柩前放声哭嚎,一路上过于疲劳再加上悲伤过度,迅即昏厥在地上。
陈述与妻儿见状,忙把他扶卧在床上,又摇又喊。约半个时辰之后,陈迪才徐徐地缓过气儿。他微睁双目,仿佛是在梦中,待弟媳喂了几口水后,才有了点精神,然后与家人商议安葬之事。
翌日清晨,兄弟二人便扶着父亲的灵柩踏上了归乡之路。从抚州到宣城,约有千里之遥,一路上鞍马劳顿,风餐露宿,七日后方回到宣城陇西村。
早有族人迎于村口。依次行过见面礼后,便将灵柩安放在刚刚重新布置过的灵堂内。
又次日晨老少亲友俱来送葬,直忙到上午巳时,才安葬完毕。中午又设宴答谢父老乡亲,待送走宾客,陈迪即体力不支,病卧于床,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烧过头七,陈迪才缓过劲儿来。
丧妻亡父的双重打击,令陈迪心灰意冷,便上疏圣上:“请允辞官,按例丁内艰。”意思就是请求辞去官职,安心在家为父亲守孝三年。
烧过三七,长子陈璞、次子陈琪、三子陈珙等有公务在身,便携妻子儿女们告别父亲,回京复职。女儿陈琳也与丈夫姚恕告辞回京。
烧过五七,陈述与妻儿准备起身回抚州,陈迪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弟弟一家。这些人一走,陈迪心中感到十分孤寂,整日里闷闷不乐,借酒消愁。这一天正在闲坐,突然接到了县衙传送的吏部下达的上谕:“辞官不允,夺情起复。今陛汝为云南左布政使,允许稍作准备,即速进京复命。”
陈迪接到圣谕,虽非情愿,但又不敢违命。看着尚有三个小儿子无人管顾,自己又无法只身赴任,真是进退两难。苦思多日,终无良策。族中亲人也无不为焦急,事情很快传遍了陇西村。
族人中有一叔伯兄弟之妻李氏是繁昌县人,在与妯娌闲谈中说道:“这有何难,若再娶一房,问题不就解决了。”
有人插话:“陈迪已五十开外,又有七个孩子,谁肯嫁他?”
李氏笑说:“说来也巧,吾家乡有一女管氏,虽出身书香门第,但父母双亡,家贫如洗。高不成低不就的,如今年逾三十,尚待字闺中。若陈迪有意纳娶,我倒愿意作这个大媒呢。”
李氏说完,早有腿快之人把此事转告给陈迪。陈迪乃至忠至孝之人,正在戴孝服丧,哪有再娶之心,听说之后叹了口气,便婉言谢绝。
族中长者闻听此事立即登门劝说:“自古忠孝难两全,此乃东无奈而为之也,应允之。”
见陈迪仍在犹豫,族中长者便为之作主曰:“这等好事,事不宜迟。若事得成,既定之又有何妨也!”逐亲自出面拜托李氏为媒。
李氏乃爽快之人,一口应承,不几日便回话说:“女方有意,但须见面之后尚能定允否。”
族中长者闻听甚喜,立即催促陈迪随李氏赶赴繁昌,与女方相见。陈迪本不愿成就之事,表面上又不敢违拗族中长者,所以与女方见面之后,便实话实说,把自己的遭遇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对方。没有想到管氏见其忠厚老实,有长者之风,又一表人材,满腹经纶,竟一口答应了这门婚事。
陈迪虽然感到意外,但又对管氏的不嫌不弃心存感激,便对管氏说:“承蒙厚爱,吾自当以诚相待。”
陈迪相亲成功的消息很快传遍全村,族人皆为之高兴。族中长者们商议,认为此事宜早不宜迟,便让陈迪立即差人下聘礼,并约定七七四十九日为其父烧完七期后,便前去迎亲,举行婚礼。
管氏的兄嫂收到聘礼,恨不得立刻把老妹妹嫁出去,马上同意一切按男方的意思办。这才是娶亲的急,出嫁的也急,两者一拍即合,半月之间大婚已成。由于仍处在服孝期间,婚事办得十分简单。
管氏进人陈氏家门,也没挑那些过节,把心思全用在了善待计氏撇下的儿女们身上,像自己亲生的一样细心照料,把孩子们打扮得立立整整的,族人们见了都夸管氏贤惠。
按当地风俗,结婚三日,新娘子要回门,即回娘家省亲。管氏与陈迪提前商量说:“吾父母早逝,想到计姐姐家回门,顺便认姐姐的父母为己之父母,吾愿以亲女儿待之,可否?”
陈迪听了,自然应允,惊喜之余,对其愈加感激。逐与管氏带领儿女们前往计家桥岳父母家认亲。
听了他们的来意,一开始计家二老和兄弟二人感到出人意料,有点怀疑。待细问过外孙,外孙女之后,才相信这是真的。一家人商量之后,认为这样做对女儿亲生的孩子们好,就同意认管氏为义女了。
这真是失爱女者得义女,失爱妻者得贤妻,失亲母者得慈母,全家皆大欢喜。当地乡邻们听说了,纷纷以亘古佳话广为传诵,成了地方一大轶闻。
陈迪自从得到管氏鼎力相助,满脸愁云顿消,重新打起精神,筹划起进京复命之事。
待打点好行装,元旦节已至。节前,陈迪与管氏领着儿女们来到父亲和计氏墓前祭拜一番,即告别乡亲父老,前往计家桥,在岳父家过完元旦节,便前往繁昌县管氏兄嫂家省亲。见老妹子终于有了好的归宿,妹夫又是为官之人,管氏的兄嫂心中高兴,虽然家境贫寒,招待却十分热情。住了两日,陈迪让管氏留些银两给兄嫂一家贴补家用,便携家来到太平小住,顺便看望恩师,拜访亲友。这才别无牵挂地赶往京师,到吏部衙门报到复命。
在应天府过完春节,陈迪接到通知,跟随吏部尚书人朝谢恩。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对陈迪嘱咐曰:“现在云南蛮夷煽乱十分严重,爱卿此去担子不轻,望汝勿负朕望。”
陈迪趋前一步,跪地奏报:“蒙圣上恩宠,臣决不敢有半点懈怠。臣欲往东宫拜祭太子神位,请圣上恩准。”
朱元璋念其与太子感情笃深,便应允曰:“准奏。”
陈迪谢过圣恩,便躬身退下,在内官引领下来到东宫。在太子朱标的神位前行罢叩拜大礼,便失声哭伏于地。
陈迪是亲眼看着朱标长大成人的,两人虽属君臣,却情同兄弟。陈迪一想到自己是在朱标病重时出任山东的,太子病故时无缘再见一面,而身为外臣又不能为其送行,便心痛不已。如今总算有了机会,在内心深处隐忍四年之久的思念与悲伤全部迸发出来,转化为一声紧接一声悲痛欲绝的哭声,令在场的人也跟着伤心起来。
直到皇太孙朱允炆亲自将他扶起。陈迪才强忍着悲伤止住了哭泣之声,向太子妃和皇太孙重新行过君臣叩拜之礼。太子妃与皇太孙还礼赐座后,又与其说了一阵子家常话。陈迪见年已二十一岁的朱允炆出落的一表人才,大有乃父之风,心中感到十分欣慰。心愿既了,陈迪便起身告退,行过告别之礼,退出东宫府邸,直接回到寓所。
京中之事俱已办妥,陈迪便选定了吉日,带着妻儿,在十数名御林军士的护送下,乘着马车离开京城,踏上了去云南赴任的漫长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