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没出生之前,东北就已被日本军国主义占领,成了它的殖民地。我上学的时候,老师问我出生年月,我不知道。回家问父亲,父亲说是“康德八年”正月十八,我小,不懂得这“康德”是什么意思。后来上了中学,学了历史,才知道,康德是伪满洲国的年号。原来在1931年“九一八”事变以后,东北军张学良将军,奉蒋介石不抵抗的命令,把东北拱手让给了日本人。日本鬼子长驱直入很快占领了整个东北,并把清逊帝爱新觉罗?溥仪从天津接到长春,成立伪满洲国,改长春为新京,设年号为康德,从此东北人就成了亡国奴。但因龙泉屯地处偏僻,又没什么战略意义,鬼子很少光顾。只在秋天要粮的时候,下屯来耀武扬威,打骂中国人。我很小的时候,常听大姐张淑清唱《露营之歌》,记得有“铁岭绝岩,林木丛生,暴雨狂风,荒原水畔战马鸣。……”和“兆麟将军,家住东北辽阳县,他是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但我当时不知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这是我党领导的东北抗日联军的歌曲。在小学课本里学习了杨靖宇、李兆麟和于天放的故事,他们的英雄事迹,深深地感动了我。杨靖宇将军,为抗击日寇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牺牲后,日本鬼子把他的肚子剖开,发现里面全是棉花,在一粒粮食都没有的情况下,还坚持抗日斗争;李兆麟将军的“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是那样的激扬壮烈,抗日战争胜利后,他在哈尔滨为特务所害。为了纪念他,哈尔滨把一个公园命名为“兆麟公园”;于天放的《牢门脱险记》,惊心动魄,是我们小时候小朋友们争着抢着都要看的书。
在我上学的前一年秋天,现在回忆应是1945年。一天,父亲在院子里,满脸忧虑地往大轱辘车上拴马套。我站在一旁玩,时不时给父亲帮忙,递点小零东西。父亲一边忙活,一边告诉我,他听屯里有人说这两天有大兵要来。不知是什么军队,也不知哪天到,历来一有大兵路过屯子,老百姓都要遭殃。先做好准备,如果乱兵来了,听到动静,就套上车全家人连夜逃难。我听了十分害怕,这天晚上睡觉也把头捂得严严的,一夜惴惴不安,想象着大兵来时的可怕样子。可是,第二天早晨醒来,外面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依然是晴天丽日。家里大人们早下地干活去了,依然是“日出而作”,和往常一样,我还在炕上躺着睡早觉,平静极了。可是到中午的时候,却传来消息说:日本鬼子被赶跑了。屯里的人像常年关在黑屋子里的囚徒,一下子见了阳光,顿时欢呼雀跃起来。互相议论,互相转告,以特有的方式庆祝这个天大的好事。胆子比较大的人,就跑去日本屯看热闹。在大门陈家屯东边十几里,有几处日本屯。房子虽然也是用垡子盖的,但设计的样子却与中国民房不同,房檐支出老远,也不搭炕,一进屋就穿“趿拉板”,夜间睡在“塔头密”上。先去的人回来说日本鬼子都跑光了,扔下许多好东西,并富有鼓动性地说:“还不快去捡!”这样一来,屯里人就一窝蜂似的去捡洋落。父亲谨慎,迟疑未动,过了一两天,看看真没有什么事,才去了。但看到的景象令人目瞪口呆,房子只剩了空壳,屋里屋外扬而翻天,破乱东西扔得到处都是,人都跑没了,只剩下一些鸡猪猫狗。有用的东西已被附近百姓捷足先登,一扫而空。没能跑的,有的上吊,有的投井,有的剖腹自杀,惨不忍睹。但一想到他们在中国横行多年,残杀中国老百姓,作恶多端,这种惨状也真是罪有应得!有一个女人没跑了,蜷缩在破瓦败屋里,面黄肌瘦,饿得有气无力,孤苦可怜,被祝家粉坊屯的王凤洲领回家中。王凤洲是我的二姑夫,后来我到他家去,还见过这个女人,已经恢复了元气,满面红光,个子很高,长得很漂亮。若不说话,和中国人没什么区别,一说话就谁也听不懂了。过了一段时间,这个女人被同屯的光棍汉李清领去,做了媳妇。她婚后生了一个男孩,不几天得产褥热死了。这个男孩还在吃奶,被我大姑抱回。每天用嘴嚼苞米茬子饭,用纱布滤成清汤,加点糖熬成糊,用手指抿在孩子嘴里,精心喂养,居然喂活了。这孩子长大后起名叫李占民,现已过了耳顺之年,和我的表哥李占元是亲叔伯兄弟,他的父亲李清是我大姑的五小叔。后来,有一年春节,我到姑姑家拜年,看到他们的家谱上还写着这个日本女人的名字。至于洋落,我记得父亲捡回一匹大洋马,棕褐色,白鼻梁,后腰上带白花,比本地马高大;还捡回一个不很长的洋灰筒子,直径有一米多,就是现在下水道用的水泥管子;此外还有一些农具,日本人叫“哈拉白搭”,是用铁做的犁铧之类;再就是一些书本。那匹马套在车上,不会拉套,不会驾辕,也听不懂中国人的吆喝,后来叫路过我屯的一伙什么军队牵走了。洋灰筒子多年放在我家窗外屋檐下,做了装杂物的囤子。“哈拉白搭”,也没有什么用,放了多年,锈迹斑斑,卖了废铁,名副其实成了“白搭”。唯有那些日文书本,我上学后派上了用场,都撕开用来做练习纸了。
在一夜之间,日本鬼子滚蛋了。人们不知就里,纷纷议论:“小日本,耀武扬威,横行霸道,无恶不作,说完就完了,真快!”其实当时在中国的关内,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战争,已经坚持了八年,“平型关大战”“台儿庄大捷”震惊中外。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已接近尾声,苏联打败了德国法西斯希特勒后,对日本军国主义宣战。苏联红军开进中国东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摧毁了日本强盗的军事力量,迫使日本鬼子不得不在1945年8月15日,宣布无条件投降。上面所记我家附近日本人败落的情况,就是1945年这个巨大胜利的真实写照。
说起日本鬼子,屯里人没有不恨得咬牙切齿的。自1931年“九一八”事变以后,东三省就成了日本的殖民地。我那时很小,什么也不懂。稍大一点,听大人说,事变以后,日本鬼子就开来了开拓团,在离龙泉东北25里的学田镇地方,成立了总部,并在学田通往讷河城的一线上,建了几个日本屯,迁来了大量日本移民。在龙泉东南方向也建起了一个日本屯,成立了分部(也叫红部)。他们建房圈院,打井修道,像在日本本土一样,明目张胆地住了下来。据老年人讲,学田这块地方在很早以前,是一大片荒原,日本鬼子霸占以后,调来不少火犁,开垦了大量的荒地,称为学田地。逼迫中国人为其耕种,名义上是为办学,实际上是全为日本军队生产军粮,为它侵略全中国生产战略物资,以实现它霸占中国的野心。学田这个地方,鬼子占领时叫大和村。抗战胜利后,恢复了原名,现已发展成讷河北颇具规模的村镇。自东北沦陷后,日本鬼子就在这块土地上作威作福。他们还设了医院,办了学校,对中国人实行奴化教育,鼓吹“大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就连我们屯的学校,也有日本鬼子的魔影。我还没上学,在家里看见学生在学校操场上做操,不喊“一二三四”,要喊“尼奇尼,桑奇”,逼迫中国孩子学习日语。日本军人骑着高头大马,以占领者身份飞扬跋扈,走东村串西村,挨家挨户,要粳米,要白面,没有就拳打脚踢。轻者脸被打肿,重者卧床不起,多日不能下地干活。中国人最不堪重负的是抓劳工和要出荷粮。那时一有鬼子进屯,青壮劳力就纷纷跑到青稞地里藏起来,几天不敢回家。来不及跑的,被日本人抓去,不是送到煤矿做苦工,就是送到前线挖战壕,根本没有活着回来的。残害中国人的刑罚也多种多样,有上大挂,灌辣椒水,坐老虎凳等,名目繁多,花样翻新。每年秋天,粮食刚一下来,鬼子就进屯要出荷粮,几乎把所有的粮食都要光。中国人没有办法,把粮食藏起来,鬼子找不到,气急败坏,就把全屯人集合来,在村头站成一排,令互相打协和嘴巴。有一年秋天在小窝棚屯,就上演了这样一出丑剧。所谓“协和嘴巴”,就是让老百姓对面站着,你打我,我打你。他们站在一旁看热闹,打轻了还不行,日本人残害中国人的手法无所不用其极。出荷粮也是多种多样,除了黄豆、苞米、高粱,还要线麻。
我长大上了中学,学了历史才知道,在我出生之前,我的家乡就已经是日本鬼子的占领地。所谓满洲国就是日本人利用溥仪这个傀儡,来奴役中国人的工具,并企图以东三省做基地,进一步侵占全中国。它的年号,自然是非法的,以后我再有填表登记生日的时候,一律改成了“1939年正月十八”。此时再看《地道战》、《地雷战》的电影,才感到那时的斗争是多么残酷壮烈,每见消灭一个鬼子,心里由衷的高兴;唱起“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心潮澎湃。我的家乡比较偏僻,再加日本鬼子控制很严,老百姓一般很难听到什么消息。
直到日本鬼子完蛋了,人们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彻底结束了14年的亡国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