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鬼子倒台之后,1946年我虚8岁,开始上学读书。学校就在屯西头,隔着一条道,过了道就是教室。老师就是关校长,他除了给我们上课之外,还经常被屯里人请去写文书、契约之类,如:地契、礼单、分家单、和过年时的对联,等等。他个头很高,手指里经常夹着香烟,食指和中指稍熏得焦黄,口里还镶有一颗金牙。写一手好字,粉笔板书,字体挺拔,笔画开张,大有柳公权的韵味。上学第一天,学的是“一个人一个口两只手,有口会吃饭,有手会做工”。老师把字写到黑板上,然后拿起教鞭,逐个字领我们念。他念一声,我们底下孩子就轰的一大声,震得房盖都有些颤抖。念完后一个一个叫起来单念,每次我都念得很对。写的时候,我也写得和他的板书字体差不多,因此关老师对我产生了极好的印象。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那天上学之后,关老师就托人跟我家大人说,愿把他的二女儿关秀茹,许配给我做媳妇。我家大爷大娘、父亲母亲经过商量,认为这个姑娘长得太好看,娶到家里不能做活,拒绝了。再后来,又学了“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之类,好长时间没有课本。老师收过几次钱,说订课本,但都没有订来,估计是被他买香烟抽了。所用的纸张,都是日本鬼子倒台时,从东边日本屯捡回来的书,全是日文,看不懂是什么内容,就在这书上的空白地方练字。我的父亲虽然是一个农民,但对自己不识字感到非常痛苦。小时候就经常听他讲,不识字如何如何苦恼。有一次他和我的姑表姐夫董佩林闲唠,说因不认字,上讷河城去找不到厕所,差点拉到裤子里。就是从祝家粉坊屯,搬家到大门陈家屯,也是看中了这个屯子的学校。但他要求不高,只要能在麻袋上写上“张记”字样,不丢;能打算盘,过五月节时家里杀猪,左邻右舍买我家的猪肉,能记账、算账就行。怀着这样的简单想法,屯里其他人家也把孩子送入学校。记得有李凤山的侄子李玉林,孙老大的儿子孙连兴,郭景阳的二儿子郭长发,马有才的二儿子马德林,禚万昌的儿子禚云江,曲云普的儿子曲守成等,后四个人和我同岁。而且前后屯的孩子也都到这学校来上学,当然也有女孩子。人很多,只有一个班,关老师是用动静结合的复式法教学。这样大概持续有半年多,到了1947年秋天,学校就停课了。
在我上学的时候,每天都能听到南方很远的地方有轰轰的炮声,没有人能说清是怎么回事。有一天,从屯北的大道上下来一伙军队,时间是春节后不久。屯里人看到这伙人都不敢怠慢。男的不情愿也得走出家门,给他们遛马,就是接过他们骑得汗气腾腾的马,在大街上来回走;女的吓得不敢出屋,躲在家里抱着孩子打哆嗦。这些兵穿着黄军服,各家乱串,进门就要“枪”,好像家家都藏枪似的。说没有还不信,到处乱翻。有一个兵跑到我家仓房里找枪,看见房巴上吊着一块猪油,就逼着我大娘要吃油索子(即熬油后剩下的肉渣),大娘无法,只好给熬了,这几个兵吃完滚了。家里留这点猪油,是准备捣胰子用的。这伙人在屯里待了有六七天,最后撤了。走的时候,把陈家大院的骡马和成群的猪羊都赶走了,陈家从此显出了败落的趋势。
在这件事情之前,可能是听到什么风声了,陈家掌柜的陈士文跑了。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屯里人谁也说不清楚。有人说他随中央军南下了,有人说他去了台湾,还有人说他死了,一直到解放,始终音信皆无。2004年正月,叔父从淄博回嫩江,路过盘锦,到我这里住了10天,30年没见面,自然谈了许多老家的事。说到此人,出人意料,叔父说他在改革开放之后出现了,以前改名换姓一直深藏在齐齐哈尔,已经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当然政策变了,也没人再追究他什么。这都是民间传说,实际上他跑到台湾去了。1995年前后,他曾通过讷河政协寻找他的儿子陈文彬,没有回大陆探亲,最后病逝于台湾。陈家经过这次抄家,已预感到大势已去,门户也不那么严了。有一次我和几个孩子到大院里去玩,爬到窗台上看到他家的摆设的确和院外的人家不同。有一间屋里,摆着一个座钟,上面嵌着一匹立马,前蹄竖起,马鬃飘逸,呈奋勇状。还有一些其他摆设,五光十色,眼花缭乱,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大概在1946年秋天,屯里来了一位干部。大高个,山东口音,说话面带笑容。穿着普通制服,腰里别着一把小撸子。住在我家东屋,屯里人都管他叫“李部长”。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这位李部长,原来是我党派下来的土改工作队队长。每天都有一些人在我家东屋开会,好像很忙,人们进进出出,十分神秘。我一心想要玩玩李部长的撸子,但他说这东西危险,不能乱动。渐渐地工作开展起来,成立了农会,由马有才任会长。妇女会、儿童团、民兵等组织也相继建立。同时传出大门陈家屯正式叫“讷河县第三区青龙村龙泉屯”,学校停了课,教室腾出来做了村政府。我们小孩子整天无课可上,东跑西颠。一人一杆红扎枪,轮班在屯头放哨,查过往行人的路条,没路条的就带往村政府,交给大人去处理。屯里人们都绷着脸,说话细声低气,走路紧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没过几天,陈家大院被贴了封条,各房的东西都不许自己乱动,把人集中在一个屋里,由民兵看守。陈家的七老头,吓得上吊死了。每天都有人被抓到村政府里,在学校西间开了一个黑屋子,把抓来的人关在里面,外面用民兵把守着,不让人轻易接近。隔三差五,就开一次斗争会。在学校旗杆前面有一个土台子,把抓来的人押到台子上,双手反绑,头戴纸糊的高帽,站成一排。要求周围看热闹的人上台诉苦,经过动员,有的人上台说几句就下去了;有的人上台说完,还打一顿绑着的人;有一个大老宣,上台控诉丁三爷,发完言说“我也不打你,不骂你,只要你三根胡须”。然后走到丁三爷面前,揪了三根胡须,就下了台,弄得台下的人都笑起来。陈家被抓起来的人,只有一个少辈的小老八被群众打死。他在屯里仗势欺人,出口伤人,民愤很大,极不得人心。陈家其他人在解除看管后,跑的跑,逃的逃,一夜之间都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