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我们的童年,要比我们的父辈幸福多了。我父亲八岁开始放马,十几岁就下地干活,很小就开始为生活奔波。我们从生下来,就受到父辈的百般疼爱和呵护。在十几岁之前,没到地里薅过苗拔过草,整天在家里嬉戏。所玩的把戏也多种多样,有些玩法竟出人意料之外。不过都是在农家范围内就地取材,因陋就简,有什么玩什么,没有像现在的孩子那样,花钱去玩摩天轮的壮举,只是季节不同玩法也不同而已。
春天玩打雀。在我们家乡那个地方,每年春节过后,漫山遍野的积雪开始融化,不几天就露出了黑黑的土地。清明节前后,犁杖就下了地,开始播种春小麦。最早钻出地面的婆婆丁,开出朵朵小小的黄花,迎风招展,非常可爱。农谚说:“立夏鹅毛住,小满雀来全。”到了立夏,已是满野碧青,庄稼苗翠绿了。小满在阳历五月二十一日前后,到了这个时候,各种鸟雀都返回了北方。大雁是著名的候鸟,自然不用说了。小鸟有虎不拉、蓝背、柳罐球,什么美丽的鸟都有,更多的是根本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这时屯里的半大孩子,都去野地上、树趟子里打雀。我看了非常羡慕,也想去打,但是没有工具,不敢跟爹爹要,只好央求我妈。天天跟在妈妈身后哝叽,在我死缠硬赖的撒娇下,妈妈无法,只好用鸡蛋给我从货郎子手中换了两把夹子。我拿到这两个心爱之物之后,乐得合不拢嘴,自己动手做销销和支棍,把销销和支棍栓到夹子上,支起来试试,看看是否合适。然后跑到秫秸垛旁,从有虫眼的秫秸秆里找虫子,把虫子装在小瓶子里,这些诱饵都是活的,系在夹子上,还蛊蛹蛊蛹动弹。
一切都准备好后,就去会常在一起的几个伙伴。这些伙伴,比我大一点的是陈士德、李玉林,他们自然都比我会玩。和我同岁的是马德林、郭长发、曲守成、禚云江。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干什么都在一起。到哪儿去下夹子呢?一到初夏,场院就闲起来不用了,在柴草垛旁,扢脑(即打场、扬场时,被分离出来的细碎秸秆渣)堆下,却是鸟儿觅食的好地方。我们就到场院里,观察有鸟儿集中能落的角落,各下各的夹子。在地上挖一个小坑,把夹子支好,放在里面。然后小心翼翼用细土把夹子埋上,虫子留在外面。虫子尾部被夹在销销上,无论怎样蛊踊蛊踊往前爬,也走不掉。陷阱做好之后,大家迅速离开,躲在远处隐蔽的地方盯着。不一会鸟群飞回来了,纷纷落在地上觅食,跳跳跶跶,争先恐后,看见虫子抢先一啄,就送了性命。俗语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这里得到了验证。我从来没捉住过好看的鸟,捉到的都是老家贼(即麻雀)。想不到老家贼后来竟成了人民公敌,我也就不感到童年的行为怎么不应该了。我们的捕鸟方法,和鲁迅小说《故乡》中的闰土相比,复杂得多了。那时还没有保护鸟类的政策,所以打多少都没人管。甚至打得越多越能受到大人的夸奖。有一回,父亲赶着马犁下地趟地,中午都回来卸犁喂马了。我去打雀,还没有回家吃饭,被父亲教训了一顿,但过后还是偷偷摸摸去打。
到了夏天,嬉戏的方法又有所不同。除了洗澡之外,就是钓鱼。
不大的时候,洗澡都是跟着大人去,后来跟着婶子、大姐、二姐去。到了南沟子边上把衣服一脱,就跳到水里乱扑登。好在沟水不深,一般只到人的腰际。有时还带着水桶和筛子,洗完了,就沿着沟子捞起鱼来。她们端着筛子在前面捞,我提着桶在后面跟着,捞到了就倒到桶里,有时还真能捞到很多,拿回家里改善伙食。但是没大鱼,都是一些小胖头、白漂子和泥鳅等。我稍大一点,就自己想钓鱼了。没有钩,就把我妈做衣服的针偷出来,点着煤油灯,用钳子夹住一头,把针尖烧热,弯成钩,虽然没有倒刺,鱼咬上也跑不掉。长大了,读杜甫的诗《清江》:“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这稚子好像说的就是我。没有鱼线,就拿我妈做针线活的线,几股倍在一起使用。钓竿是从旧扫帚上抽下来的竹枝,鱼漂就地取材,撅一段高粱秆,拴在鱼线上当漂。然后拿着铁锹到房前屋后的壕沟里去挖曲蛇(即蚯蚓),挖满满一小罐子。一切准备就绪,就邀一两个伙伴,跑到南沟子去钓鱼。一钓就是一天,有时天阴下雨了,还顶着雨钓,也舍不得回家。然而钓到的也都是小鱼,从没有钓着过大的。虽然辛辛苦苦,但是并没有可观的收获,有时把裤脚还弄得竟是泥,也乐此不疲。
到了秋季,天凉了,不能洗澡,钓鱼也不咬钩了。况且庄稼都已经成熟,需要及时抢收。最先收获的是土豆,起土豆离不开筐,于是就玩起了编筐。在我们家里,叔叔是编筐能手。家里使用的筐都是叔叔编的。每年到这时候,叔叔就带着我到南沟子柳条趟子里,割回几大捆柳条,然后坐在院子里,编出一个一个的筐来,直到够用为止。我在旁边看着,天长日久,我也学会了,于是自己也动手编筐。开始因为手小没劲,编出的筐懈松,立不起来,也不能用。经过几次练习,后来就好了。会编之后,起了高调,我把小树枝也收集起来,编了一些小筐,最大的有脸盆那么大,最小的只有碗口那么小,摆在炕沿上一大溜。父亲看见了,说“这有什么用”?不让再编了。可是我的弟弟妹妹们,却乐得手舞足蹈,一人拿一个玩去了。
进入冬天,好玩的东西就更多了。第一是踢毽子,第二是抠匝,第三是套兔子,第四是滑冰雪。毽子也是自己动手做,先选三个方口一样的大钱,然后拿我妈做针线活的剪子到马圈里铰一绺马鬃,把马鬃捋顺通到钱孔里,用硬木楔加紧,切掉背面的毛茬,就可以踢了。我做的毽子都很结实,踢很长时间也不坏。我那时一口气能踢二三百下,可惜那时没有踢毽比赛,如有,也许能得个名次。抠匝是一项男孩子的游戏,除了东三省,别的地方可能没有。具体玩法是:先在院子里找一块平整的地方,用棍子在地上画一个方框,叫做“城”;然后离“城”五六步远画一道横线,叫做“杠”。参与的人最少得两个,一个人就不能玩了。每个人把事先准备好的“子”,多数是以前不能花的硬币,押在“城”里,然后每人拿着铅砣子站在杠上,轮流照准“子罗”抛去,谁要打中了,并能打出“城”外,谁就算是赢家。这样反复进行,直到有人输光了“子”,说不玩了才散。我使用的铅砣子,都是自己做的。在没有点煤油灯之前,家家都点豆油灯,豆油灯是用锡铸的,熔点很低。煤油灯流行以后,锡灯台就不用了,扔在仓房里,磕得瘪瘪嘟嘟。找出来放在马勺里,用柴草一烧就化成了水,倒在自制的模子里,等凉了以后就成了铅砣子。后来,没了铅,我就用一个铁圆饼玩,上面有一个豁口,是从日本屯捡回来的洋落。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这就是现在常用的磅秤的秤砣。
那时我家养了二十多只绵羊,一到冬天就散放到野地里去。白天任其在雪地里刨草吃,傍晚都要找回来。这个事情当然就落到我的身上,每天吃完晚饭,趁太阳还没落,穿着皮靰鞡,戴着狗皮帽子,拿着鞭子,出去找。走在雪地里,看见许多被踩光的小道。和我同去找牲口的老爷爷说:“这是山兔子踩的脚印。要在这道上下上套子,就能把它套住。”我听了,就找细铁丝做套子,贪黑去下,起早去溜,但是从来也没套住一个。至于滑冰雪,倒十分有意思。我们龙泉屯那块地方,一到深冬,大雪经常飞扬。最厉害的时候,大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把房门都封住,早晨起来人都出不了屋。大雪过后,在我家屋后,就漩成一道雪岭子,我们管它叫“雪山”。几天之后瓷实了,我们一帮半大孩子就跑到上面打滑刺溜,一玩就没头没脑,甚至连吃饭都得大人喊,才能回家。衣服和靰鞡经常弄得湿漉漉的,每玩一次回来,都免不了要受父母责备一顿。
还有一件,就是做枪玩。我小时候,爱做各种各样的东西,见着人家有什么就想做一做。有一次看见一个孩子玩木枪,就想做一把。回家趁大人不备,拿出一块木头板,也不管这块木板还有没有别的什么用,用铅笔画上手枪的样子,用锯拉下来,又把铁丝烧红烫出枪膛,再做一个大栓,用橡皮筋做扣机簧,安上扳机,装上黄豆粒,一扣扳机能打出很远。这东西虽然好玩,但浪费粮食,所以很快也就不玩了。现在的孩子玩的东西多种多样,可谓要什么有什么。和我们小时候比,简直是天上地下,我说不好这是好事还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