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51年的夏天。那时汉堡均价为一块钱,煤气一加仑也才一块两毛五。那年雪佛兰在美国卖得最好,伯恩斯—艾伦秀还是美国人最爱看的综艺节目。卡尔当年只有十七岁,弟弟鲍比小他两岁。
自打卡尔开始记事起,他弟弟就是个胆大包天的孩子。鲍比小时候干的每见事都可能有去无回。没人知道他这种不怕受伤、不要命的性子是随了谁。要是家里有个马戏团演员,特技飞行者之类的远方表亲,那倒可以勉强解释。可就父母俩的印象里,祖辈还都是寻常人家。贝克的先辈里,既没有个空中飞人,也没有人表演过吞火。
鲍比竟然奇迹般地活到了现在。从邻居家的晾衣绳上摔了下来,到树杈与树杈之间失败的人猿泰山式跳跃,再到拿雨伞当降落伞就从阳台上跳下来……而这些只是最令人记忆犹新的几个。这些年来鲍比大大小小的各种恶作剧让他一只肩膀脱了臼,一只胳膊断了,一只脚腕折过。
可惜,这伤痛并没有阻止青春期的鲍比尝试惊险动作。这些厄运、失败和接连的受伤换了其他人都会更谨慎、更有判断力,可惜却似乎完全没给鲍比留下任何教训。鲍比的乐观,坚韧,和自信似乎无法被任何事物磨灭。
兄弟俩人都很喜欢运动,但是喜好却大不相同。卡尔游泳很好,还是校队的一员。而鲍比更倾向于有冒险机会和受伤风险的橄榄球。他其实可以做一个相当称职的四分卫,但他的敏捷,迅速和对极限运动的渴望令他成为一名跑卫。鲍比在腾挪躲闪,突破防守,与进攻之间找到了莫大的喜悦。虽然有的时候他也会被打得很惨,但对于鲍比来讲,这一切都不算什么。
而在那个夏天,鲍比突然莫名爱上了冲浪。
在1951年,冲浪还远没有今天那么流行。有些人觉得是1959年的电影《甜心宝贝》带起了一股冲浪热潮。不管这种说法靠不靠谱,至少在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的早期,冲浪被认为是与主流文化相悖的运动。或许是冲浪的危险吸引了鲍比。尽管没有任何训练和培训,他还是迫不及待地买了块冲浪板,渴望遨游在海浪中。
鲍比花了一个多月在丹纳岬看别人冲浪。丹纳岬又叫丹纳杀手,一个南橘子郡有名的冲浪点,离贝克家不远。所以,那个暑假,卡尔经常发现弟弟起个大早,去了些没人知道的地方。问鲍比,他也只是敷衍着说道:“时机未到。”
鲍比有他自己的方式。他不会去询问岸上专家的意见,总喜欢自己琢磨,他之前也是这样的。有时他会近距离观察那些冲浪者,研究他们的动作和技巧,而他觉得,自己已经学到了一切所需要的东西,只等实践了。
卡尔很荣幸受邀来观看鲍比所谓的“处女航”。
当然,也顺便帮着搬搬3.5米长的冲浪板。
贝克一家离海边有十五分钟的路程。当这俩兄弟抬着鲍比在仓库大甩卖里淘来的二手冲浪板来到海边时,都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那是八月末,一个阳光分外热情的日子,即使平时一贯凉爽的海滩也难逃酷暑。
当卡尔第一眼看到那块冲浪板的时候,他严重怀疑这玩意儿自己可能都浮不起来,更别提再带个人了。然而鲍比用一贯的乐观成功说服了卡尔。
“卖我这东西的人向我保证它还能使好久呢。”
卡尔扬了扬左眉毛:“要不怎么卖给你呢。”
鲍比爱惜地拍了拍自己的板子:“多有特色啊。”
“泰坦尼克号也有,然后去哪了来着?”
鲍比大笑起来:“这样的话,那就多帮我瞧瞧,有冰山好赶紧告诉我。”
现在,当他们走到沙滩上,放下冲浪板,卡尔又检查了一遍,然后看了眼海面,轻轻摇了摇头。他又要亲眼看着鲍比受伤了吗?
才早上七八点的光景,已经有一大批冲浪者直面在艳阳下依然冰冷的大西洋海水里。这对兄弟默默地看了一会划水踏浪的冲浪者。卡尔惊叹于他们如何冲破海浪,而又不被冲回海滩上。
他看向鲍比。鲍比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一切,笑得迫不及待,想知道他们在水里都干些什么。难道他的弟弟真的相信自己能斩波劈浪?卡尔甚至怀疑他能不能去到齐膝深的水里。但他也明白说服鲍比放弃是一件多么徒劳的事。
这个想法将卡尔带回现实。他沉浸在重返年轻的喜悦里太久,几乎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回到1951年。
鲍比正弯着腰,试图把冲浪板拖进水里,卡尔开口道:“要不别去了吧?”
鲍比双手抓着冲浪板,抬起身来,笔直地站在沙滩上。那板子比他还高。“别闹啦。能有什么事啊。就是玩玩而已。”
卡尔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疑虑:“我不知道怎么说,鲍比,但是感觉不对劲儿。”
鲍比看着卡尔,好像他刚说的都是些无理取闹的疯话。“你说什么呢?”他看了看闪着亮光的海面,古铜色皮肤的健壮冲浪者,晴朗的天空,和远处的海平面。“你看,有一堆人都在玩这个。他们看上去有事吗?他们在享受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呢。这有什么不对头的?”
卡尔搜肠刮肚地找话:“我明白……但是……”
鲍比把冲浪板的一角递给卡尔。“别这样卡尔。别这么畏首畏尾的。来帮我一把。”他向远处点了点头“咱们去那儿,离这些人远一点。”
卡尔抬起冲浪板,但并没有动。“或许我们待在这更好一些。要是你遇上麻烦了,至少这还有人能帮你一把。”
“别啊卡尔。我不是还有你吗?你可是游泳队的明星队员啊。真要有事谁能比你更合适呢?”他推了推板子,催着卡尔。“更何况,我也要面子啊,我可不想在这些人面前出丑。”
“之前出丑的时候也没见你在乎啊。”卡尔半开玩笑地说着。
鲍比咧开嘴。“这不一样啊。我当年还小呢。现在我得维持我酷小子的名声,当众摔下冲浪板可不符合我的标准。”
卡尔越来越不安,一股焦灼的感觉翻腾在他的胃里。他该怎么说才能阻止他的弟弟非要去那块沙滩?要不管住他不让他去?他比鲍比壮实些。但他弟弟性子太倔了,更何况是这个年纪,这个身材。况且作为一个跑卫,他也习惯了和别人纠缠。撇开这些不谈,卡尔也不想通过殴打兄弟破坏这趟奇妙旅程。打架,说到底没什么用。卡尔明白鲍比一定会想方设法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管自己帮不帮忙,同不同意。
可他一定要做些什么。
他必须改变今天的结果。
他们走到鲍比选中的地方。乍一看这里的水和其他地方并没什么不同。但那深处里还是有些异样,卡尔现在看出来了。但对于当年那个常年泡在常规游泳池里训练的小伙子而言,确实是不明白海里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
但现在,当他们停在沙滩上,放下冲浪板,卡尔能看到了。在那些浪花开始膨胀的地方,海水在无风的阳光下清澈得像玻璃一样。但在他们的右侧,大约二三十码的地方,卡尔看到一块颇为不平静的水面,充斥着细碎的浪花。那一片水域的颜色也不太一样。与其他部分的蓝绿色颜色截然不同,那一块水面几乎快变成棕色了。棕色是海底的沉沙上涌导致的。如果不太了解,可能这一景象没什么意义。但卡尔是明白的,他在2014年的谷歌上详细地查过资料了。
那是一股激流。
而在1951年8月28日的那天,这股激流带走了鲍比的生命。
“快过来啊卡尔!别老站着不动。”
海浪的声音很大,卡尔只能勉强听清鲍比的话。他抬起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弟弟已经站在齐膝深的水里了,而一旁破旧的冲浪板还扔在那。卡尔有些疑惑,他想不起来下面发生了什么。或许你会觉得这种悲剧会在你的记忆里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每帧图像清晰的如3D一般投影在黑暗里。但大半生的压抑已经模糊了大量的细节,只留一块残缺啃噬着他的灵魂,像铁锈侵蚀金属一样。
身处这一切发生的时间地点,卡尔的记忆又涌进脑海。卡尔试着逃离记忆的雪崩,却又无能为力。那羞耻和愧疚倾入灵魂,和六十三年前一样疼痛难忍。
那天淹死的不仅是鲍比,还有卡尔·贝克,那个明星游泳员。他面对着自己将死的兄弟,没有伸出援手。
因为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吗?
对,当然。
他几乎对激流一无所知。而那些年他零零散散听到的二手信息在那一刻也全都湮没在恐惧和慌张里。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只记得激流是致命的,通常卷进去的人都会淹死。
但更多的,更冷酷的事实却是,他害怕了。
所以他定定地站在原地,像陷入流沙一样。只是站在那里,绝望而又犹豫不决,看着他的兄弟挣扎。他站在那里,试着找到哪怕一点点的勇气去救他的兄弟,即使那意味着他也会死在其中。
就是在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是个懦夫。他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自己的兄弟。而最终,他只能绝望地跑到沙滩上,乞求那些冲浪人的帮忙。
但那时已经太晚了。
“嘿,卡尔!”鲍比大声叫道,把他从记忆中拉回现实。“你在看什么呢?快过来,我都快晒熟了!咱们先下来试试水,然后我再出洋相给你看。我先游,看谁先到那堆岩石那里!”
话音刚落,鲍比就发出一声开心的大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游向那激流的方向。
卡尔试图阻止他的弟弟。“不,鲍比!别往那去!”
但太迟了,他的弟弟已经听不到他说了什么。鲍比对近在咫尺的危险毫无知觉,笔直的游向二百码以外的岩石。
而他不一会儿就卷进了麻烦。卡尔看着他被吸进了那棕色,波浪起伏的水域,卷入海中。卡尔听不到弟弟说了什么,但他能看见弟弟脸上的惊恐,意识到他被卷进了麻烦。卡尔飞奔到海边,看着鲍比被卷进水底,大叫着让他别乱挣扎。
卡尔紧张地在海面上搜寻着,心跳几乎停了一拍。鲍比几秒后又露出头来,那几秒对于卡尔来说好似永恒,但他又开始疯狂地挣扎。
通过调查,卡尔知道激流里最好的救援方式是一种漂浮装置。他看了看冲浪板,但很快有放弃了。这不行,他完全没经验,而且板子离得太远了。等到他跑到冲浪板那里,拖到鲍比附近的水域里,他早就沉下去了。
这条路行不通。
没别的办法,卡尔得游过去,把他的弟弟带出来。
他飞快朝鲍比跑去,紧盯着弟弟,同时又搜索着那一块波涛汹涌的海面,试图找出激流结束的踪迹,当海水再次变得清澈透明。同时他也朝着鲍比叫喊着,疯狂地示意他顺着激流的方向游,与沙滩保持平行,而不是逆着激流过来。
又一道浪击中了鲍比,他再次沉了下去。卡尔急促地喘着气,焦急地等待着,看弟弟会从哪里浮出水面。感谢上帝他又浮出来了。卡尔一看到他,立刻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平行于沙滩但是垂直于激流的方向向鲍比游去。
即使实现查过资料,这一切依旧很惊险,卡尔,一边游向波浪纷飞,昏暗无比的海水中,一边极力压制自己内心的恐惧。恐惧和肾上腺素使得卡尔心跳加剧,他的耳边充斥着咆哮声。卡尔分不清究竟是水流的声响还是血管悸动的频率太快。尽管他感受得到激流无可抗拒的吸引力,好似水底蛰伏着巨大的抽气泵正将他吸向深处,他强压下自己的恐惧,让自己顺着水流飘到鲍比旁边。
卡尔正浮出水面换气,突然一个浪头打来,他冷不防吞下了一整口苦涩的海水。他的喉咙灼烧起来,引起了一连串的窒息反应。他的胃开始痉挛,口腔里弥漫着胆汁和海水的咸味。他大声咳嗽,一边强忍着不去注意那可怕的恶心,一边接着游。每一下都在缩短兄弟俩的距离。
几乎下意识的,随着每一个动作,卡尔在心里默默祈祷。“坚持住鲍比,我就快到了。坚持住鲍比,我就快到了。”
这一连串祈祷似乎拉着他穿过奔腾的水流,拉扯着他游向鲍比。每次祈祷后恐惧都在消减。他的视线是模糊的,耳边是寂静的,感受不到任何东西。他所有的经力集中在两件事上——内心的祈祷和不断地前进。
“坚持住鲍比,我就快到了。坚持住鲍比,我就快到了。”
突然,犹如奇迹,弟弟就在那里,触手可及。
卡尔本能地想抓住鲍比,送他到岸边。但卡尔从之前的经验知道,不能有身体接触。
如果他们有身体接触,那最大可能就是鲍比在惊慌失措下把两人都拉下水。
卡尔游到鲍比可以听到但是够不到的距离,对弟弟喊道。“没事的,鲍比!我就在这里!别挣扎!跟我来!”
一看到哥哥,鲍比就惊慌失措的叫喊。“卡尔!卡尔!救我!”
卡尔可以清楚看到弟弟在徒劳的反抗着水流,身体已现疲态。沉下水面又浮出,吐出海水,上气不接下气。
卡尔用尽全力大喊。“听我说,鲍比!冷静!没事的!跟着我就好,我会把你救出去的。”他焦急地想让弟弟理解,补充道:“我是校队的游泳明星!记得吗?”
这些话起作用了。鲍比冷静下来听从哥哥的指挥。“就是这样,鲍比!跟着我就好!就是这样!你做得很好!”
卡尔一路指导,两个人并肩游到海滩,游出激流,抵达安全地方。他们到了可以站立的浅水滩后,卡尔一只胳膊圈住鲍比的腰,扶着几近脱力的弟弟上海滩。到达干爽的陆地时,两人都瘫倒在沙滩上。
“哦,天呐!我的天呐!”鲍比将空气吸进肺里时,喘着粗气说道。“我以为死定了。你救了我这个二货,哥哥。我欠你太多了!”
鲍比躺了好一会儿,胸口随着深吸一直起伏。恢复后,他翻到右手边,用手肘支撑自己,敬畏地看向哥哥。“你怎么能知道要做什么?”
卡尔摇了摇头,想到他没办法给鲍比解释。“直觉吧。要不就是狗屎运。”
“嗯,不管怎么样,以后你的家务活我都替你干了。”
卡尔冲弟弟笑笑。“我可要记着这句话。”
他们坐起来,鲍比看向右边,远处是他的冲浪板。卡尔顺着弟弟的目光看去。眉毛在发现鲍比在看什么时皱成一团。“你想都不要再想那个了。”
鲍比摇摇头。“别担心。我今天水已经喝的不少了。有一段时间不会碰了。我宁愿只身上前线也不想再经历这么一次了。”
卡尔对最后那句声明感到惊讶。鲍比·贝克终于不再那么自信自己的游泳技能。卡尔既欣喜又有些难过。一方面,他冲动的弟弟在未来会更加小心。可另一方面,经历此事之后,鲍比和原来不一样了。他对事物有了新的认识,但也失去了那份全然乐观的心态。卡尔分析后觉得,如果这是活着的代价,那还是挺公平的。
他站起来把手伸向弟弟。“能走了吗?”
鲍比点点头,让卡尔扶起他。走向冲浪板的时候,鲍比说:“就别告诉爸妈了吧?”
卡尔也觉得不应该告诉他们。“当然。他们不用知道。没人需要知道。你知我知就好。”
“谢啦。差点就淹死了,我可不想再听爸爸说教。”
到冲浪板跟前,卡尔问,“你确定要带着这个回家?”
“我是还心有余悸,但是我没事儿的。”
男孩提着冲浪板,沿着海滩走到街上,最后看了一眼骑在浪头的冲浪者。
“待会儿干什么?”卡尔说。
鲍比想了一会儿。“约翰·韦恩的新电影上映着呢。我们去看看能不能赶上午场吧?”
卡尔笑着想到,“约翰·韦恩。1951年。那肯定是《太平洋航空作战》了。去老斯特兰剧院看。生活简直不能更美好了。”
鲍比走在哥哥身后,看不见卡尔脸上的狂喜。“好啊。”卡尔回答。
看完电影后,两人在卡尔之前的家乡晃荡了一会儿。在“拉里家全垒打”看了看新出的棒球卡,又去了“巴德汽车行”消磨半小时,欣赏了最新的车型。每次卡尔看着弟弟的时候,都要压抑捏自己一把的冲动。他肯定是在做梦。
但他没有。
看起来很神奇,但却是真实的。
他们花了很长时间,东逛逛西逛逛,走回家正好赶上晚饭。对卡尔来说,这可是个意料之外的礼物,甚至可以说是奖励。奖励他回到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做正确的事。
走近房子的时候,卡尔发现车库门开着,从门口可以看到他父亲的旅行车。1948年产的,栗色的雪佛兰Fleetmaster,美丽动人,油漆木头上有类似金属的光泽。这车是他爸爸的骄傲,每周末除非下雨,否则都会洗刷和打蜡。卡尔经常帮忙,这样就能开车绕街区转转,他父亲则紧张地坐在副驾驶,确保他没有开得太快。
家人是在1946年4月,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6个月后搬进来的,车库在屋子的左边。房子和卡尔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光秃灰白的水泥墙,窗框围着蓝色木质装饰,上面是复古橙色的西班牙式瓦屋顶。并不大,但是是家,他们的家。
卡尔的父亲乔治,是著名会计师事务所的注册会计师,二战期间在海军陆战队立下赫赫战功。回家后,马上得到复职,也从当地银行得到了房屋贷款。卡尔清楚记得离开租赁的旧房子,搬到“自己家”时候的激动心情。
母亲做饭的香味令人垂涎,男孩们穿过走廊,路过客厅走到厨房。她在他们进屋时转身,卡尔看见母亲时,心中满是爱和渴望。他的母亲,鲜活年轻地站在面前,做饭时浅棕色头发梳着一个马尾辫。他抑制着自己投身进她怀里大哭一场的渴望。
露丝·埃伦·卡特,一直在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当餐厅服务员,直到遇见她以后的丈夫乔治·贝克。卡尔的父亲喜欢讲这个故事,确切地说,不能算是一见钟情。他需要看第二眼。他第一眼见到的是她的屁股,那时她因地下的油斑向后滑倒,摔在了他的大腿上。她早餐盘的东西大部分都洒了,有不少落在了乔治身上。当她帮他弄干净衬衫和裤子上的鸡蛋、熏肉、土豆煎饼和肉汁时,他仔细看了看她。原谅是一瞬间的事。从那天早上起,乔治上班都去那家店吃早餐,他想要赢得露丝的芳心。
“然后……”他的父亲会说给听的人。“……剩下的大家都知道了。”
“喂,孩子们!”露丝看到两个兄弟时,红棕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爱意。“你们下午去哪儿了?我买东西回来,我看到那个……”说之前她用双手比画了个形状。“……那个冲浪板还是什么的挂在车库里,可是没见到你们。”
卡尔太激动,根本没法说话。就让鲍比回答了。“我们去斯特兰剧场看午场电影了。”
“哦,约翰·韦恩的那个新电影。感觉怎么样?”
卡尔点了点头,试着说个完整的句子。鲍比热情地回答。“特别棒!”
“加里·库柏虽然打不过约翰·韦恩,不过我更偏爱他呢。”她朝兄弟俩眨了下眼。“别告诉你们父亲。”她因自己的幽默笑了,转过身对着红色北极星火炉,拿起炖锅的盖子看了看。“你们怎么还不洗手去?顺路跟爸爸说一声你们回来了,告诉他晚饭差不多了。他在书房呢。”
书房其实是三间卧室的一间。卡尔的父亲将其改为工作空间,所以他们兄弟俩睡一间房。门有个缝,鲍比正好在前面,就直接推开了。他们的父亲在那,埋头看着商业文件,凌乱的办公桌上是烟灰缸,里面有一根烟。
“嗨,老爸。”鲍比喊道。
当父亲放下手头的工作抬头时,卡尔一时间有些吃惊。他几乎忘了父亲曾如此年轻英俊。上次见到父亲是在医院,看着比实际年龄的59岁大多了。因肺癌离世,也是一辈子吸烟留下的勋章了。但在这个时间地点,黯淡的未来还有很远,他的父亲还身强体壮。看看他现在,还不到四十,深褐色的眼睛,粗犷的面容,黑色的大背头。卡尔觉得自己又难以说出整句的话了,跟刚才看到母亲一样。
当终于能说话的时候,他柔声问候。“嗨,老爸。”
乔治笑着看着他们两个。“哟,回来了。鲍比,你的冲浪板玩的怎么样了?”
“不是很好。”鲍比当场编了个故事,也算是说了一点实话吧。“我就没站起来。过了一会儿就放弃了,然后我们就去游泳了,是吧卡尔?”
卡尔点头,证实了弟弟的故事。“没错。”
“嗯,我不是很了解冲浪,不过我记得很多年前在夏威夷旅行时看到当地人玩来着,我当时就觉得不容易。需要大量练习。”他拿起烟,深吸一口然后呼出一股蓝烟。“可能就是一时的潮流吧,这么难的东西应该不会流行太久。”
卡尔憋住微笑,父亲大错特错了。不过,现在的卡尔又不能知道将来的事儿。
父亲在桌上的纸堆里四处翻找,然后抽出一本杂志。“你的《流行电子学》今天到了。”他抛给卡尔,后者双手抓住。“封面看着挺有意思。关于计算机的。”
“谢谢爸爸。”
鲍比摇摇头,笑道。“我哥哥是下个物理学家马可尼呢。我永远忘不了你去年造的那台收音机。工作了足足十分钟才冒烟着火。”
卡尔用杂志敲了下弟弟的头。“那是我第一次尝试好吗。莱特兄弟在第一次试飞时也没有离地啊。”
“他们也没差点把房子烧了,”鲍比回击,朝哥哥咧嘴笑。“噢,对了,爸爸。妈妈说晚饭差不多准备好了。”
“好,我把手头的弄完就去洗手。”他掐灭烟,又埋头文件了。
鲍比从大厅走到洗手间,卡尔则在门口逗留了一会儿。
“爸爸?”
他的父亲从研究结果和数据中抬头,“嗯?”
卡尔喉头一阵哽塞,费力咽一口才能勉强说话。“真很高兴能见到你。”
起初,他父亲看上去对于儿子声音中的强烈感情有点困惑,后来他笑了。“我也很高兴见到你,卡尔。”
晚饭结束后,卡尔主动帮忙洗碗,这让母亲有点吃惊。后来一家人一起坐在电视机前,一台美国通用电气公司的14英寸电视。卡尔见到的时候笑了下。他现在所处的时代,手机都有这么大屏幕的了。但是能和母亲、父亲、弟弟坐在一起,用黑白电视看乔治·伯恩斯的喜剧、艾伦秀、《天罗地网》,这种激动是难以言表的。
后来,和弟弟一间屋,卡尔躺在床上,在黑暗中伸懒腰时,想着刚刚经历的这天。就快结束了。明天上午,他的24小时就用完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会话说到一半就突然消失,回到2014年吗?
以防万一,他决定趁有机会,把想说的说了。
“喂,鲍比。”他小声说道。“你醒着呢吗?”
“快睡着了”,他弟弟困倦地说。“怎么了?”
“呃……”他犹豫着,想知道鲍比会作何反应,毕竟从前从来没有表达过自己对他的感情。作为兄弟,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彼此爱护。后来他决定不再纠结这个。他希望鲍比能知道。
他如鲠在喉,说到,“我爱你”。
他的弟弟哼了一声。“哎呀,卡尔,你可够了。别因为我今天差点淹死就这么多愁善感好吗。”
卡尔笑了。典型的鲍比。
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弟弟的声音从房间的另一边传来。“我也爱你。”
卡尔又笑了。
心满意足。
他又躺了会儿,心里重演这一天的事情,后来鲍比呼吸的变化告诉他弟弟已经睡着了。卡尔点点头。现在是离开的好机会。他最后朝鲍比床上看了一眼。黑暗中,他只能辨认出是弟弟的身体轮廓。但在他的脑海里,他又看到弟弟站在没膝深的水里,深褐色的眼睛满是玩味,布满雀斑的脸上脸上有着抑制不住的笑容。
他以自己几乎都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再见,鲍比。”
最后留恋地看了眼弟弟的睡容,他说“去!”,然后等着世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