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的食物几乎看不出是什么,只记得是用每个福利院都会用的米色玻璃钢托盘装的。米色的托盘总是被肉和酱汁糊得看不清本来的颜色,让人食欲全无。但还有更恶心的,比如次水杨酸胃部舒缓糖浆的那种粉色。
餐厅很小,但弗里曼还是自己去找了个角桌坐着。尿床鬼端着盘子从队列里穿过来,弗里曼看了一眼就将目光转向别处,尽可能避开任何残存的感激之情。
继续往前走啊,这儿没什么好看的,哥们。
弗里曼真的没有心情交朋友,和德克以及那本书之间的事情只是自我保护意识的一种复杂化表现。他不是来这里做弱者的捍卫者以及无辜者的保护者的。把那些都留给漫画书里的英雄们还有警探哈里[21]就够了。他的任务只是存活下去,然后找机会逃出升天,最好是毫发无损地逃出去。
弗里曼的宿舍监管员之一兰迪也坐在桌边,就在几把椅子开外。他看起来阅历丰富,面部坚毅,这种男人很擅长和女人相处,直到她们发现他的智商和他高中时期的橄榄球队服编号一样。
弗里曼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那份土豆泥上,发现那是用粉状冲剂调配的。为什么要用粉状冲剂呢?真的土豆又不贵。也许是营养学家想要避开那些土豆上的小黑点?你想要创造完美的人就不能提供有斑点的土豆。
兰迪倾身靠近他:“弗里曼,你目前为止对温多弗感觉怎么样?”
一团土豆太小了,弗里曼无法藏在它们身后。兰迪露出锋利的尖牙,他如果被捕兽夹困住,完全可以用牙咬断自己的腿来逃脱。友善有时候也可以杀人。
“还不错,先生。”弗里曼叉了一大块不知道是什么的肉放进嘴巴,好让自己有理由不用再多说什么。
“你会喜欢这里的,我们有很多成功的例子。”
我确定你还会告诉我其中一些。
但弗里曼想错了。兰迪的叉子上上下下摆动,平稳得像是在举重,一边吃米黄色的食物一边锻炼肱二头肌。弗里曼环视起整间餐厅来。
邦杜兰特不在这里,这并不奇怪,监狱长才不会和囚犯或狱警一起吃饭呢。很多心理咨询师一起坐在一张长桌边,那里已经没有空位了,所以弗里曼想兰迪是不是被迫跟他坐在一起的。吊车尾的只能和吊车尾孩子一起。
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女孩们伏在餐盘上吃得很开心,除了桌子最前面的那个女孩。她的皮肤几乎和她灰金色的头发一样苍白,眼睛又黑又大,看上去很湿润,她静静盯着面前的盘子,上面的食物一点都没动过。
忽然,她抬头,直直看向弗里曼。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一个词:信赖会。
他艰难咽下口中的食物,把嚼了半天毫无味道的肉吞进消化系统之中。
太奇怪了,我并没有想要读她的心之类的。
但她已然又低头看盘子,弗里曼趁机看了看她的脸。虽然她看上去有些病态,眼下有重重的黑眼圈,但她依旧漂亮。只是,认为一个姑娘漂亮这件事本身就有点吓人,漂亮的事物让他觉得心神荡漾、呼吸急促,漂亮真是件可怕的事情。还好,漂亮的事物总是有些距离感,就像《卡萨布兰卡[22]》里的亨弗莱·鲍嘉[23]一样,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之类的。
不过他读懂了她眼神里压抑的悲伤,他常在镜子里看到那样的眼神。也许她还没有学会怎么收起和隐藏这种情绪,但就她而言,这就足够了。他不想再被发现他在看她,他也绝对不想傻傻地以为自己毫不费力就能够潜入她的大脑。
房间的另一边,德克正把他的勺子当作弹弓,把菜豆弹到一些八岁孩子身上。这是个过时的把戏,也许德克在这里待得太久跟不上时代了,不知道现在时兴的耍人把戏。
斯达雷妮,那个在他刚来的时候把他领到蓝屋子的心理咨询师走进了餐厅。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头发是湿的。她穿着红色的运动外套,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只巨大的圣诞节袜子。弗里曼想这里是不是有个健身房,她是不是刚刚运动完。
她拿了一盘沙拉和一杯咖啡,径直朝弗里曼走来。愉快的独处时间就此结束。
“你感觉好多了吗?”兰迪在斯达雷妮坐在他和弗里曼之间的时候问道。
“并没有。”
兰迪用叉子指了指她的沙拉:“你居然没吃鱼。”
“我只吃自己抓的鱼。如果是那些跟你一样瘦小的,我会扔回水里。”
弗里曼这才意识到,运动衫小姐和肌肉先生,完美的健身组合,简直是SoloFlex公司[24]的天选之作。他们说不定还有情侣运动发带藏在他们的爱巢里面。
弗里曼专注地吃着他的黄油硬糖布丁。它和米色的托盘充分混合在一起,成为史上第一个有墙面固化剂两倍硬的布丁。他都能想到一会儿德克拿它来整尿床鬼的景象。
“我不管你和邦杜兰特医生怎么想,”斯达雷妮对兰迪说,“我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
“我们一会儿再谈这个话题。”
成人话题,弗里曼想要找个洞钻进去。斯达雷妮察觉他的不适,对他说:“对不起,我下午过得不太好。就算是成年人也会有不愉快的时候。”
“只是成年人并不需要道歉。”弗里曼说完就立刻后悔对她的唇枪舌剑,但进入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模式后可不是你摘个帽子就能轻松出来的。你必须保持人设,和凯文·科斯特纳[25]那家伙可不一样。
“我真的很抱歉,弗里曼。”
他尝试读她的心,只是因为起了玩心。可只有一阵耳鸣声以及一道振动的电流划过他的脑袋。他应该把自己的前额撞到餐厅的灰砖墙上去。有些人天生就有防护盾,就算是那些他可以读到心的人,他也不能控制能读到什么。有时候可能是这个人前一晚看过的电视节目,或者是最喜欢的电影角色;有时候也许是个病了的亲人或者是钱以及怎样赚更多的钱;还有时候……
还有时候,是一些让他心弦颤动的东西。
“怎么了嘛?”斯达雷妮问。弗里曼一眨眼睛,思绪飘回餐厅。
“刚刚看到一个可能认识的人。”他戳了戳布丁,又瞥了一眼那个苍白的金发女孩。她也在看他,又一次。她异常迷人,又极度危险,像是《唐人街[26]》里的费·唐纳薇[27]。
确实,有些事不对劲儿,斯达雷妮女王。也许未来的某一天我会告诉你。那天之前,不会有精神科医生进入这里。因为你这种人总是想要找寻什么,总是想要“修正”什么,就算你摧毁的比你挽救的还多。所以继续坐在你的位子上,坐在燃烧着爱的大块头[28]身边。而我就坐在这边,我们俩会好好相处的。
只要你离我的脑袋远一些,我们就会相安无事。这句话也送给你,一口饭都没吃的阴森骷髅小姐。
铃声响了,兰迪看了看手表,道:“放风时间,小兵们。”他的声音大到全餐厅的人都能听见。
德克用唇语模仿兰迪的话,引来他的小团体一阵哄笑。孩子们排队去扔托盘的时候弄得椅子和餐具都叮当响。弗里曼最后挖了一块布丁放进嘴里,味道也是米黄色的。
斯达雷妮对他微笑,她的牙缝里卡了一根苜蓿芽。弗里曼对读她的心感到有些自责,她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友善待他的人。也许他应该迟一些用读心术,一直装作有某些人格瑕疵对他更有利。最好的受害者就是那些被自己的真诚蒙蔽双眼的人。
弗里曼排在队伍的末端,就在金发骷髅的后面。他不知道是自己故意放慢步伐造成这个结果还是完全是巧合。她的头发距离腰线还有一半的距离,看起来很轻柔,在她宽松的黑色衬衫上几乎呈半透明状。弗里曼直视前方,希望她不要回头跟他说话。
她把她盘子里的食物扫进垃圾箱,很明显,她搅和了她的食物但并没有吃一口。
一个心理咨询师走了过来,是个穿着V领毛衣胡子精细修剪过的男人。“薇琪,晚餐吃得怎么样?”
“还不错,艾伦。”她说。
“看起来你今天胃口不错啊。”语气里没有一点儿讽刺。
“晚餐很美味。”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们得尽快帮你达到标准体重。”
艾伦走了,薇琪用手扫了扫他碰过的地方,就像扫走蜘蛛网一样。弗里曼不敢相信她竟然完全把咨询师当猴耍。要么就是她太聪明了,要么就是艾伦太蠢了。或者两者都有。
弗里曼把他的托盘放进窗口的沟槽,一条传送带把脏盘子传送到深不见底的洗碗室里。水搅动的声音和橡胶带子摩擦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着。弗里曼探头想看看是人类在干这活儿还是有卡通《杰森一家[29]》里那种全自动的东西。
在巨大的玻璃杯架子边,站着弗里曼之前在走廊里看到的那个拖着脚走路的男人。到头来他可能还是一个清洁工。不,不是清洁工,是保管员。这年头每个人的职业都有个特殊的名词好让他们觉得自己很棒。
男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弗里曼。他说不定看惯了几十个孩子来来走走,换了安置点,重新回归家庭,或者最终被少管所带走。这个男人空洞的双眼毫无疑问就是进化的馈赠,适者生存。看得越少,知道的越少。知道的越少,生活就会越好。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哲学。
如果比赛谁更不起眼,这个穿着脏袍子的男人肯定是冠军。
弗里曼把自己的叉子丢进一盆肥皂水里,一回头才发现自己和薇琪来了个面对面。
“顺便说一句,”她说,“你并不是不小心读了我的心,是我读了你的心。”
她转身而去,加入成群结队出去的孩子之中。她的言外之意在弗里曼的脑袋里回荡:你并不是唯一一个特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