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杜兰特在这里有挫败感,这是温多弗唯一一个不归他管的区域。两面墙边排列着试验设备、电脑、显示器以及彩色电线架。第三面墙被书架上厚重的书覆盖,从临床病例、另类宗教到新世纪治疗模式,应有尽有。隐约的邪恶气息挤满这些地方。克拉科夫斯基医生的办公室弥漫着一股野心勃勃的臭味。
邦杜兰特从连接着这间办公室和第十三号室的双面镜里看过去。克拉科夫斯基正往一个深肤色的年轻男孩身上贴电极片。男孩坐在床上,只穿着运动短裤和袜子,胸膛和太阳穴上粘着橡胶圈。邦杜兰特从他大脑中的抽屉里拉出了这个男孩的档案。
马里奥·迭戈·里奥斯,九岁,在罗利的一个公交车站被发现,当时他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他的父亲——一个公交线路的维修工——将他锁在黑暗的壁橱里。小马里奥至今仍在遭受噩梦的折磨,即使进行密集的谈心治疗和参加邦杜兰特的祷告会也没什么帮助。自从被遗弃,马里奥就无法待在密闭的地方。
这就是男孩现在在颤抖的原因,第十三号室相当狭窄。克拉科夫斯基对马里奥说了些什么,声音经由天花板上的麦克风传到这边的电脑音箱,传到邦杜兰特的耳朵里。
“没事的,孩子,我会帮你的。但你得先为我做点事,行吗?拜托了。”
男孩点点头,紧抿着唇。
“你必须要回想一些事。”
男孩看了眼门口,接着看向镜子。
“一开始可能会有些吓人,但这是我能帮你的唯一方法。”
男孩深褐色的脸顿时褪成浅棕色。
“你相信我的,是吗,马里奥?”
邦杜兰特讨厌观看治疗。自那女孩停止呼吸的事后,邦杜兰特觉得自己有责任看着克拉科夫斯基。这位医生在成功募集资金方面天赋异禀,他过去的一些研究也成功发表了。但这些新疗法令邦杜兰特深受打击,甚至比心理治疗的现代教会信条还要糟糕。
电脑通过覆盖在男孩胸膛和头上的贴片记录数据。男孩的心跳通过曲线图呈现,随之形成相应的锯齿形线,那和克拉科夫斯基的电极有关。屏幕的一个角落显示出男孩的颅腔彩图。邦杜兰特将注意力集中在图像上,这样就不用看着男孩害怕的脸了。绿色、紫色和红色区域形成男孩脑部的一个横向图。
“为我回想一下。”克拉科夫斯基说,他的声音低沉而舒缓,“你能做到吗?”
接着说:“很好。”
锯齿形线随着男孩心率的增强缓缓上升。脑电图的紫色区域转为红色,表示血流量增加。
声音继续通过麦克风传来:“我要你记起在壁橱里的感觉。”
线条陡然蹿高,形成尖端后迅速跌落,接着再次蹦高。彩色脑电图的红色蔓延到了绿色的区域。
“黑暗。”克拉科夫斯基说,“你感觉到墙壁在靠近,是吗?”
线条呈锯齿状,峰值几乎接近电脑屏幕的顶端。磁带机呼呼作响,记录着治疗过程。电脑打印机将储存在硬盘上的资料吐出纸质版。
克拉科夫斯基的声音变得更低了:“你被困住了,是吗?没有人听见你的尖叫声。”
男孩急促的喘气声被收进麦克风里。邦杜兰特再也忍不住了,他将目光从机器上移开,看向镜子。克拉科夫斯基站在男孩旁边,摆弄一个小盒子上的按钮,看起来就像电视遥控器和无线电遥控玩具的操控器的混合体。男孩的眼睛紧紧闭在一起,不停地颤抖着。
“现在,马里奥,你感受到的是经历所带来的负能量。”医生说道,好像男孩能听懂这些术语,“恐惧破坏了你的能量场,阻碍了你情绪的常规流动。”
医生的一根手指悬在控制盒上方。“我可以帮你。接下来会有一点痛,但我要你继续回想那个狭小、黑暗的空间。”
克拉科夫斯基摁下一个按钮,男孩就不受控制地摇晃了几秒钟。邦杜兰特关切地扫了眼电脑显示器,看见最底下的线变得直直的。男孩的心跳停止了。
邦杜兰特两手相扣,为男孩及温多弗的将来向主祈祷。
男孩倒在第十三号室的床上。克拉科夫斯基调整手提盒的控制,用拇指拨动控制杆。电脑上所有图表的线条猛地一跳,接着同时恢复了运行。线条间的间隙狭窄,第一条不再呈现不稳定的锯齿状。脑电图的红色部分逐渐褪至温和的紫色。
克拉科夫斯基俯身掀开马里奥一只眼睛的眼睑。医生露出一个微笑,转身对着镜子点头,接着开始取下电极片。克拉科夫斯基关掉灯,离开房间。
一会儿后,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邦杜兰特假装在研究克拉科夫斯基医生桌上的小东西。一个人类的大脑,小圆齿状,面目可憎,在装着福尔马林的罐子里漂浮着。罐子上的标签写着:“世界末日前禁止打开。”邦杜兰特不禁对这种亵渎神明的行为感到不寒而栗。
“满意吗?”克拉科夫斯基擦过邦杜兰特身侧,拖着一捆打印出来的资料走向他的桌子。
“只要他没死就好。”
“他不只没死,还比以前好多了。你的治疗师医治他有多久了?”
“六个月。”
“六个月的建议、心理游戏和虚伪的友善,而这男孩的幽闭恐惧症一点都没有好起来。”
“当然没有。”
“创伤后应激障碍,适应障碍,第四轴诊断[30]疑似焦虑引起的情境性心律失常。太多负能量了,你说是吗?”
克拉科夫斯基在桌后坐下。邦杜兰特如同一个等待指令的仆人一般站着。“这男孩害怕黑暗,能拯救他的是光。”邦杜兰特说。
“你找到一个答案,无论问题是什么,这答案对于你来说都成立。”克拉科夫斯基对书架点头,“但有上千条道路通往知识、上帝或真相。根据量子理论,我们甚至没有作为独立体存在,因为当你接近中心时,我们的原子是没有实体的。根据道家哲学,你越接近中心,离你要去的地方越远。根据理查德·克拉科夫斯基医生的学说,中心和外部界限其实没有区别。”
邦杜兰特通过昏暗的窗户望向第十三号室。“他醒来开始尖叫时会发生什么?”
克拉科夫斯基两手交握拱起,手指就像画上去的骨头。“他不会尖叫的。”
“他来这里后的每个晚上都坚持亮一盏夜灯。”
“那是你们的错误之一。治标不治本。”
“好吧。但我们还抚养他,教育他,提供他个人心理咨询和集体治疗。我们允许他悲伤。”
“你们允许他悲伤。一个对自己的骨肉一点都不关心,甚至将他锁起来的父亲,你们应该教孩子恨那个王八蛋。”
“温多弗的宗旨是慈悲关怀。”
“我不是在说你在儿童心理会议上宣扬的使命宣言和口号。我说的是治疗,完美的和谐与协调。”
克拉科夫斯基点了下电脑屏幕,脑电图变成一片深邃钴蓝。“邦杜兰特先生,这个,是治愈的颜色。钴蓝是上帝的颜色。”
邦杜兰特望向电脑显示器,它展现出男孩平稳的心跳。“所以你把他们杀死几秒钟来治愈他们。”
“死几秒钟总好过半死不活72.3年。你一点都不懂SST。”
“突触协同疗法,请记住,我读过你的论文草稿。”
“这不仅仅是一个缩略语,它是有效的。在正确的情绪经络施加低电压,时间够久就能疏通阻碍。多波长电磁场能影响大脑神经递质和血流量。放射性药剂能在脑内产生化学反应。这样做还能增强积极性思维。”
邦杜兰特转过身。“破坏心跳机能也没关系?”
克拉科夫斯基笑了,他的脸颊皱起阴影的凹窝。“有信仰的人应该了解心脏和大脑是有关联的。”
“信仰也是一种科学。”
“证明它。”
“那个女孩。你给她用再生疗法的同时有没有也进行突触协同疗法呢?”
“你真的想治好她的滥交,对吗?那不是摩西在他珍贵的碑碣上禁止的事情之一吗?”
邦杜兰特想起自己将女孩带进他的办公室,让她趴在桌上,用他的木棍抽她罪恶的肉体,不禁掌心汗湿。她啜泣着,但她知道抱怨的代价。上帝需要像邦杜兰特这样的代理人来行使利剑和权杖的职责。权力越大,责任越大。
而克拉科夫斯基的突触协同疗法最棒的症状是它常常引起短暂的记忆差错。这是稍纵即逝的好机会。
“上帝没有告诉摩西任何有关治疗幽闭恐惧症的事。”邦杜兰特说道。
“你有没有想过,”克拉科夫斯基说着,身体前倾,“也许上帝告诉我了呢?”
邦杜兰特忍住了。克拉科夫斯基在嘲笑他,他知道谁才是温多弗的财政控制人。沉默的投资者支付给邦杜兰特的奖金足有他工资的十分之一。权力越大,责任越大,成吨的废话只能忍了。邦杜兰特正要说话,这时电脑开始哔哔作响,打印机吐出更多的纸到地板上。
“是那个男孩。”克拉科夫斯基说,“他要醒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把那里的灯打开吧。”
“你太没信心了。”
“你没听过他的尖叫声。晚上你从不在这里。”
“我可能比你想的来得勤。”克拉科夫斯基走近镜子,“而且摄像机从不会说谎。”
第十三号室里,男孩的轮廓隐约可见。他的眼睛猛地睁开,他的喘息声可以从麦克风里听到。心率图上升得很快。邦杜兰特握紧了他的手指。
黑暗。他会觉得自己回到了壁橱里,很快他就要尖叫了。
男孩坐了起来。显示器中,两条线并行着上升下落。脑电图充斥着成片绚烂的红色和靛蓝。
“看到上面的读数了吗?”克拉科夫斯基说,“那是经我设计的经穴测量的能量场。你知道在我的治疗之前这读数有多不稳定吗?”
“你是说在你给他电击之前?”
“邦杜兰特先生,这是很直观的对比。我不是精神外科医生,我没有试图通过破坏大脑来治疗,也没有使用脑前额叶切除术或是他们最近常说的系统化人格解体之类的。我只是在清除阻碍大脑神经递质正常运行的创伤残余。”
他在打官腔,邦杜兰特心想。克拉科夫斯基的技术呓语就跟心理咨询师的心理呓语一样差劲。
马里奥环顾四周,从容不迫而又好奇的样子。在这个男孩来这的第一个晚上,三个成年男人联合起来才控制住他。当时蓝屋子里没有开灯,他逃向出口,在墙上乱抓,把自己的脑袋往钢门上撞。而现在,这男孩就静静坐在黑暗中,仿佛睁着眼睛在冥想。
“他没有尖叫。”邦杜兰特说。
“他看起来没有在密闭空间感到不适。”克拉科夫斯基说。
显示器上显示,图中的顶部线条保持平稳,底部线条平缓地上升下落。克拉科夫斯基挥手指着图案:“平静得像哺乳期的婴儿。”
“我必须承认,这治疗令人印象深刻。效果能维持多久?”
“我最初的研究显示是暂时的。但即使神经递质必须,我们姑且这么说,每个月‘重组’一次,这个成功率也远比你们这些精神病医生宣称的要高得多。”
马里奥凝视着镜子,有那么一瞬间,邦杜兰特产生了这男孩能看见自己的念头。“会不会有潜在的心肌损伤呢?”
“不可能。这就像是电灯开关关了又开。”
“但愿如此。只要发生一次事故,国家许可委员会和社会服务局的调查员就会像纳粹党突击队员一样扫荡这个地方。我可不认为他们能在标准规范里找到你的这些技术。”
“你的工作就是让他们离得远远的,至少保持到我完成工作以后。然后他们就会像世上其他人一样,最终看见光明。”
邦杜兰特对克拉科夫斯基强调“工作”这个词的语气感到不寒而栗。他用一种几乎是宗教式的热情来述说。克拉科夫斯基也许可以做一个不错的牧师。但他却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治疗坏掉的大脑上,而不是将迷茫的心引向上帝。
昏暗的房间里,马里奥喊出声来:“喂?我们结束了吗?我饿了。”
克拉科夫斯基摁下一个按钮,灯光在第十三号室亮了起来。“我可没说我能治好他的饮食失调。下次再治这个毛病吧。”
兰迪和斯温森医生进入房间,解除了马里奥的束缚。斯温森医生问道:“马里奥,你准备好玩卡片游戏了吗?”
“卡片?”他问,“哪种?”
克拉科夫斯基顿时笑了。
邦杜兰特不敢问,突触协同疗法除了短暂的死亡之外是否还会引起别的副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