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这不会持续多久。
放风时间很美好,弗里曼在石头堆里找到一个好位置,闭着眼睛沐浴在阳光下。他很惊讶,孩子们居然被允许靠近湖边,毕竟他们中间也许存在有自杀倾向的人。孩子们三五成群,聚集在主楼附近,草坪上不停传来喊叫声和足球比赛里的橡皮摩擦声。
弗里曼睁开一只眼睛,入目是漫天橙色的晚霞。峰峦叠嶂,如同巨型野兽一般环绕在福利院周围。农场和牧场从栅栏一直延伸到岩石斜坡,弗里曼心中闪过一丝担忧,如果有人从山那边过来,只要两步就能跳到他身边,途中没有任何树木能稍微阻挡一下他们。他希望自己没有得广场恐惧症[31],他已经有够多心理问题了。
建筑物后面,栅栏边的灌木丛中有块秃草皮,德克和他的狐朋狗友在那儿闲逛。阴影里冒出一缕灰烟,是烟草或者大麻。德克也许有稳定的走私来源,这让他得以坐稳他的首领位置,并从他的傻瓜信徒那里赢得更多的贡品和忠诚。
“我出一分钱买你在想什么。”下方传来一个声音,女生的声音。
是薇琪。
弗里曼呼吸急促,像是把一朵云吸进了肺里。手腕上的脉搏狂跳,疤痕也在发痒。他猛地闭上眼睛,思考要不要装睡。
“一角怎么样?”
弗里曼眨眨眼睛坐起来,装出一副睡意朦胧的样子。她说她有超感官知觉,除非她学过怎么通过心电感应撒谎,不然他永远不能够忽视她。而且,他也不确定他想这么做。“你好。”
“你是新来的。”
真是观察力超群。
但在他撇嘴之前,他们的眼神碰撞又一次让弗里曼感觉心要跳出喉咙口了。又或者是药物作用让他痛苦难堪。“今天才来的。”
“第一次被安置?”
“不,我是惯犯了。”
她那骇人的黑色眸子一翻,道:“没有人‘生’来如此。”
见鬼,她不是在问我关于“那个人”吧,不是吧?不是我爸对吧?赶快,要赶快换个话题,换个话题,换个话题。
他想起一些愚蠢的问候语,福利院就爱在课后特别活动上搞这些。比赛后你要做些什么?你的猫叫什么名字?你的暑假过得怎么样?这些都不适用,因为弗里曼还没有看到过由那群被关起来的疯子扮演的看电视的一家人得到过什么暖心回馈。
“也许我们生来就带着一些问题。”最后他这样说道。
“是的,不管你信不信,我听说我生下来的时候就很胖。”她手里把玩着一枚枯树叶,用手指抚摸它的脉络,然后抚摸自己手背的脉络。弗里曼从来没有这么直观地看过一只手的内部构造,她的指关节粗大,她的指甲对于没什么肉的指尖来说太大了。
我们不要谈论我们的问题。第一条规则就是要假装正常和清醒。并且,你越快让他们误以为你是正常人,你就越快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因为外面一定有个地方,那里的人不会每天二十五个小时都想撬开你的脑壳,用显微镜观察你的大脑,还要提出质疑。
讲废话比说实话容易很多,所以他尝试这么做。“你来温多弗多久了?”
“六个月,或者两百年,取决于你问的是实际时间还是体感时间。”
“我去过更糟的地方,你来达勒姆学院就知道了。我转院的两周前,一个七岁的小男孩被一把塑料刀开肠破肚了。”
“好可怕,我们这里没有这种事,但有别的需要担心。”
弗里曼不知道该扮演谁了,是《最后的大亨[32]》里的迪尼罗还是《廊桥遗梦[33]》里的伊斯特伍德。而且他不确定他是不是想要和她变熟悉。他已经不想再扮演弱者的捍卫者了,而薇琪看起来弱极了。“如果你看起来足够强,那就总有事情需要担心。”
“那是斯达雷妮说的,”薇琪说,“关于担忧的话题。她说,上帝不会送你任何你无法掌控的东西。这对她来说是挺容易的。她受到上帝眷顾,对比之下,葛福临[34]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绝望的异教徒。而且她的头发很美。”
弗里曼把一只手的袖子卷到手肘。薇琪盘腿坐在一块灰蓝色的大石头上。她看着湖对面,面无表情,似乎已经忘记自己上一句说了什么,也不关心他的回答。
“我觉得斯达雷妮还行,”弗里曼说,“她看起来不像其他人那么奇怪。”
“哦,她人不错,我猜。我只是不喜欢别人妄图为我解决我的问题。”
“我也是。”
“你看起来不像有问题的人,除了你的小把戏。”
弗里曼不知道该不该把这当作表扬。“我跟你说,邦杜兰特才吓坏我了。”
“老好人,邦杜脑袋。”
“他看起来像只蜥蜴。”
薇琪抬了抬眉毛,毫无血色的唇角挤出一抹微笑。“确实是冷血动物。”
弗里曼吐了吐舌头,像是邦杜兰特那神经质的习惯和捕蜻蜓的青蛙的混合产物。薇琪笑了,笑声像是乐曲一样,旋律附和着穿过林间的风以及远处玩乐的叫喊声。弗里曼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好像从高处落下一样。然后他才发觉那是什么:那个瞬间,他无限接近了放松和无忧无虑的状态,这太可怕了。
当你卸下防备,就是他们抓到你的时候。就像《炎热的下午[35]》里的帕西诺。
大石头下面忽然传来声音,“喂,书呆子,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是德克。当弗里曼失神地迷失在漂浮的、快乐的胡扯之中时,德克的团伙围堵在湖边,在他和薇琪的下方聚集起来。德克咧嘴笑,露出一嘴黄牙,也不知道是抽了什么东西沾上的。
弗里曼回头看了看那群心理咨询师,他们一起坐在橡树下的野餐桌边,沉浸在他们自己关心的事里,工资、休假还有资格证等级。兰迪正用手臂做出游泳的动作,斯达雷妮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艾伦装作很懂的样子对着那对情侣点头。
没人帮得上忙。
德克爬上大石头的时候,薇琪朝弗里曼靠近了一些。“挺甜蜜的啊,书呆子,”胖男孩儿说,“和呕吐女王卿卿我我啊?”
弗里曼看到两条逃跑路线:跳进距离三米就算没有摔断脖子也会被冻死的湖中;或者从大石头后面翻下去并赶快跑走。但就算他能成功,那薇琪呢?他的肌肉紧绷,因为他发现他又一次莫名其妙变成了弱者的捍卫者。
军装夹克和团伙中的另一个人现在已经在弗里曼身后了。他犹豫了太久,这意味着这次又得智取了。要比过德克——虽然并不算个挑战——这么快已经成了老戏码了。
“你觉得那本书如何?”弗里曼说。薇琪现在已经抓着他的手了。
德克站在两人上方,手摸着屁股,“根本不是你从邦杜的办公室里偷的,你个撒谎精。”
“基于你得到的信息和你的信仰,你有权发表意见。而且畅所欲言对你的自身形象也有益处。”
“什么鬼?你干嘛突然说话跟心理咨询师一样?”
“我想要帮助你,雷金纳德。”
“我不叫雷金纳德。”
弗里曼起身单膝跪地,他能感觉到薇琪正注视着他。“你保持这种潜在敌意多久了?”
德克用脚踢了踢弗里曼,“我没有潜在敌意。”
“没关系,雷金纳德。感受自己,释放自己。”
德克脸红了,他握紧拳头,知道他的观众正在期待一个强有力的回击。“我要把你打回原形,蠢货。”
在拳头降临之前,弗里曼快速说道:“你不会在女士面前实施暴力的,对吗?你的家教呢?你的妈妈会怎么说?”
“不要提起那个贱人,否则我——”
“啊,所以你把薇琪当作你妈妈的替身,你希望通过战斗证明你的勇敢来赢得她的喜爱。”弗里曼的脖子上滑过一滴冷汗,他希望那群人没有发现。他尽量保持面无表情,就跟那个奇怪的清洁工的表情一样。这种时候克林特会怎么做呢?当他手里没有枪的时候,他会怎么做?
“你以为我在乎这皮包骨的家伙?”德克松开拳头,对薇琪摇了摇手指,“我才不喜欢每顿饭后都呕吐的女孩子呢。”
“如果有女孩儿跟了你,不管怎么样都会吐的。”薇琪说。弗里曼冒险地把视线从德克身上移开一秒钟,瞥向薇琪。她的眼里闪烁着怒火。她对弗里曼说:“谢谢你把我卷进来,史蒂夫。”
“我不叫史蒂夫。”弗里曼说。
“嘿,等等,”军装夹克说,“我以为他叫‘西奥多’或者什么娘炮名字。”
“闭嘴,”德克说,“这儿只有我能说话。”
“对极了,雷金纳德,”弗里曼说,“学会敞开胸怀。你的感受很重要,和我们分享吧。现在,给我们你胜利的微笑,让我们被乐观主义的火焰燃烧。”
德克疑惑地看向远处聚集在野餐桌边的心理咨询师们。“他们教你的废话,是不是?”
“乐观点儿。”
“你很奇怪,哥们。”
“我很奇怪?你现在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下面围着五六个要你立威的小孩子,你还在恐吓一个你今天之前都没有见过的人,以及一个只有你三分之一体重的女孩。你差不多十五岁了却还在福利院里,外面和你一样大的人都已经在努力工作了,你有很严重的自我控制问题,还有潜在的恋母情结。你还说我奇怪。”弗里曼佯装恼怒地叹气,“雷金纳德,老兄,处理你的问题真是任重道远。”
“我他妈不是雷金纳德,我叫德克。”
弗里曼认命地摊手,对着下面那群喽啰耸肩。“让我们一步一步来。”
“我下一步就是打爆你的脸。”
“暴力倾向。”他对薇琪说,像是在询问她治疗意见。
“我同意他有恋母情结。”她说。
“嘿,如果我恋……恋……如果想要对你这么做的话,呕吐脑袋,我早就让你跪地求饶了。”德克对她说。
“阳痿,”她说,“早泄,性无能。”
一些小喽啰摸着他们刚刚长出来的胡渣嘻嘻笑起来。军装夹克说:“我猜她是在说你的小弟弟。”
“没错,”她说,“我相信它和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像完全疲软的状态有的一拼。”
“说得像你看过一样。”德克说。他的脸更红了,像是倒映在湖面上的夕阳,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我确实好奇。”薇琪说。
弗里曼好奇她能到哪一步。和德克进行脑力对决是一回事,但是如果事情发展到皮带以下的位置,他可能就会变得很危险了。
“给她看,哥们。”军装夹克说。
“脱裤子。”另一个小喽啰说,剩下那群开始反复高呼。
德克又看向咨询师,这一次是绝望的眼神。忽然,铃响了,操场那边的叫喊声转为了失望的呻吟然后安静下来。
德克扯了扯他的腰带。“算你走运,宝贝。”他对薇琪说。
她翻了个白眼,没回话。
“在她呕吐之前我们还是赶快走吧。”德克说。喽啰们跟着头头离开大石头,朝着主楼走去。几个小喽啰回头快速审视了薇琪几眼。
“干得好。”弗里曼说。
“你应该可以更聪明的。”
“我词穷了。”
“也许下次我应该借给你一些。我叫薇琪。”
“我知道。我说过我很有洞察力吗?”
“洞察到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了吗?”
“让我猜猜,你潜入了我的大脑。”
薇琪站直身子,轻触他的额头。“不,那个地方我可不想进去第二次。”
她从大石头的斜坡上跳下去,穿过空地。弗里曼不得不改变对她的看法:虽然她很轻很瘦,但她绝不是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