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林吉阿里希望来场风暴，比如超晶胞雷暴[1]或者龙卷风，就是在他童年时扫荡过新南威尔士西部平原的那种，因为他从小就习惯了在农作物满农场飞的风暴中东躲西藏。不过其实，他已经在深空旅行中遇到过几次了。有一次是在他造访过的上上个行星上——他总是记不住行星的那一长串开普勒编号[2]，只是暗自把那地方称为“天杀的地狱尽头”——那次风暴蔚为壮观，惊心动魄，可让他过足了瘾。他想起那次他载着调研队飞回太空船时所有队员欢呼雀跃的情景，不禁咧嘴笑了。尽管飞艇客舱里至今还残留着些许呕吐物的气味，但那次航行才真正体现出了飞行员工作的价值。
可是这次摆渡任务就是另一码事了。他把翘在控制台上的双脚放下，扫视着仪表盘。下降很顺利，所有读数都正常，他们快要到了。他用拇指拨开耳机上的麦克风开关：“五分钟后，落——地——”话还没完，他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最后一个词因此拖得老长。他关上麦克风，重新把脚架起来。穿梭艇差不多可以完全自动驾驶，事实上，大多数时候它就是自己在飞。他不过是像一个父亲看管着蹒跚学步的孩子，唯一的作用只是提防着它别干出什么蠢事来。
将来有一天，卡尔想开太空船，像铠甲虾那样的星际飞船。下方配备着巨型星际跳跃引擎，后面是猛禽X，还有操纵台和生活区，整齐有序地顺着飞船顶层排成长长的一溜。飞船上还有少量的脉冲炮，就算万一他们遇上了在太空中出没的敌对物种也可以对付——虽然在人类空间旅行史上还从未发生过这种事，但是谁知道呢——这样的大鹏，才是他想要驾驭的。卡尔将不再是副驾驶、临时替补，以及应急“备胎”，将来不用在别人已经可以开上最潮的靓车时，自己还只能开着辆破车接送孩子。他展开双臂，把手枕在脑后，闭上了眼睛。
在他的想象中，自己正坐在铠甲虾的控制面板前，身穿干净、笔挺的极星公司制服，扣子整齐地扣到脖子根，头上斜戴着飞行员帽，角度不多不少恰到好处，让他看上去酷酷的。按规定，在船上并不是非戴帽子不可，但他可得考虑公司的形象。
没错，他会有款有型地驾着那大鹏遨游太空。
一位个子高挑、身材匀称有致的女性出现在他的白日梦里。她正朝坐在铠甲虾驾驶台的飞行员座椅上的他走过来。这是谁？是不是身穿紧身战斗服的首席安全官哈林顿呢？她在做什么呢？她弯下身，对着他耳语。她要告诉他一件重要的私事，而且急不可待。她朝着他俯下身去，胸脯凑近了他的脸，近得他都能感觉到她的体温。
“起落架已放下。”驾驶舱里传来穿梭艇的广播，声音响亮，语气刻板。靠！卡尔被猛地拽回了现实，双脚跺在了地板上。他再次检查了仪表，没有问题。通过有机玻璃舷窗，他能看到这行星的表面正飞速上升。在着陆点一侧大约5公里外，有一座六边形“建筑”。其他的地方，目之所及大部分是一片汪洋。而调查评估工作将在海岸线进行。
太阳升起来了。在日落之前，调研队有五个半小时的工作时间。对于卡尔而言，这一天注定平淡无奇。他只需等着调研队带着样本回来，然后把他们送回铠甲虾。为了在紧急情况下能快速撤离，他不能远离穿梭艇。不过在这么一个行星上，这个规定也不是什么坏事。他可从来没到过这么无聊的行星。穿梭艇着陆了，机轮碾过遍布石头的海滩，停了下来。
“准备下船。”卡尔对着麦克风说完，按下按钮，打开气密舱门。他摘下耳机，解开安全带，站起身，穿上一件夹克。这个地方处在这颗行星上比较温暖的地带，但是依然感觉寒冷。他打开驾驶舱门的时候，调研队已经走了，客舱空荡荡的，只留下负责监督这趟航程的大副哈格迪一人。调研队已经严格按照船长的指令前去采集样本和数据了。卡尔从几排座椅间穿过，走出气密舱。他跳下舷梯，重重地落在松散的卵石上，冷不防趔趄了一下。
他直起身，刚好看到调研队的一名成员正在海岸线上踯躅不前。她背对着其他人，他们正从货舱取出装备，开始采样。她的肩膀正在颤抖。
卡尔走过去，站在那女人背后，不知道做些什么好。他回头看了一眼，但是没有人注意到她。他伸手轻轻放在她肩上。这女人身体微微一震，转过身来，草草抹了把眼泪。
“你没事吧？”卡尔问道。
“没。”女人回答。她盯着她的脚，“只不过……只不过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是说太空旅行。我本来以为会很刺激、很惊险，你懂我的意思吧，没想到实际上它……有点……”
“没劲，是不是？这是你第一次出任务吗？”
“对。我刚刚大学毕业。船上的每个人好像都有自己的朋友，他们在以前的航程中就认识了。”她再次看着脚下，“我感觉没办法融入。”
现在卡尔想起来了。他吃饭的时候总看到她一个人坐着。他还以为她喜欢这样，不然就会去跟她坐在一起了。有些人就是很孤僻。她是叫帕莎还是萨莎来着？他不记得了，不过又不好意思问。他觉得她应该是学地质物理的。
“你的驾驶技术真好，”这女人说，“我都没一点感觉就着陆了。”
“哈，这穿梭艇本来就那么飞……我是说，我都训练了五年了……训练驾驶星际飞船，还有……”他有些语无伦次，“希望今天能顺利地……采集……岩石样本？”
她笑起来：“我不采集岩石样本。我操作这个。”她指着一台大型金属设备，一位地质物理学家正把它拖出货舱。卡尔怎么也看不出那是用来干嘛的，从外观看，那家伙倒像是一种专用于人类这种中型哺乳动物的刑具。
“对，”卡尔点点头答道，“我知道了，那个是……”
“GPR，也就是探地雷达。”
“哦……”他摩挲着下巴，“我还以为我认得。”
那女人又笑起来，“你真有意思。”她停下来，扭头看了看海，然后回头看着卡尔，拽着耳垂，“我们回去之后，我觉得……”她停了停，挪开视线，“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他瞪大了眼睛：“好啊，那可太好了。”但是在哪儿呢？飞船上的饭厅跟浪漫晚餐压根就沾不上边，“这样好了，你收拾好了就到穿梭站来见我，我给你带点好东西吃。”
为了这趟旅行，卡尔的母亲又给他寄了一个美食包过来，他还没动过。他每次远行，她都这么做。今晚正好可以开罐拆包，大快朵颐了。
卡尔看着那个叫帕莎还是萨莎的女人去穿梭艇另一边拿她的“刑具”了。她不像哈林顿，但是她看上去那么可爱，又刚好需要一个朋友。反正，哈林顿已经被关禁闭了。私底下，他觉得那女人的暴脾气挺酷，但是罗巴可不这么看。卡尔也并不想为伊消得人憔悴。不是每天都有个帕莎或者萨莎主动提出约会的。
***
想着就要和一位地质物理学家一起愉快地共进晚餐，卡尔觉得这一天过得特别慢。为了消磨时间，他观看了一会儿调研队对这里的空气、植物、水、岩石、沙子和泥土进行的调查和采样工作，还尽量装作没有特别关注那个叫帕莎或者萨莎的。不过，之后她就和其他地质物理学家翻过了沙丘，往六边形“建筑”的方向去了。哈格迪一直没有离开穿梭艇半步，等他在客舱里睡着了，卡尔就玩起了他偷偷传到控制台的游戏，等着调研队返回。
夕阳西下，那个叫帕莎或是萨莎的跟其他地质物理学家一起从那座奇怪的“建筑”里走了回来。他们去了足有两三个小时。卡尔很好奇他们在里面待这么长时间是在做什么。这支队伍越过沙丘的时候，其他调研队员也陆陆续续返回穿梭艇。采样结束了。哈格迪坐起来，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含混不清地问了下调研采样的进展情况。
等所有人都登上了穿梭艇，卡尔戴上耳机，最后清点了一次乘客，关闭了气密舱，系好安全带。想着即将到来的浪漫时光，他笑了。
注释
[1]一种罕见的雷暴现象，由于在雷暴中心形成超晶胞状，因此被称为“超晶胞雷暴”，常常伴随着冰雹和龙卷风出现。
[2]由开普勒空间望远镜发现的行星经过确认后会被授予以“开普勒”开头的行星编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