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如果詹森先把摩托车停下再去取配送袋里的报纸,他的人生会大不一样。
当那辆黑色奔驰从车道上疾驰而来时,詹森和司机几乎同时看见了彼此。詹森一踩刹车,来了个急转弯。不料摩托车后轮抱死,前轮侧滑,他被抛向半空,结结实实地撞上一旁高耸的砖柱,最后摔落在草地上。他无助地看着摩托车滑到轿车轮下。轿车紧急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烧焦的味道。
汽车后门突然打开,一个少女挣扎着爬出来。詹森眼中映入一张迷人的脸蛋,少女有着健康的小麦肤色。她柔顺的长发散落在脸颊上,浅色的双眸满是担忧。
“你没事儿吧?”她说话带点口音。
“我还好。”詹森勉强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傻样,不禁羞红了脸。他的胳膊肘和膝盖处渗出了血,脸和鼻子上的防晒霜泛着点点绿光。他从海滩出发,打算送完这趟报纸就回去。
女孩撩起脸上的秀发,蹲下身来帮他。他发现女孩正盯着他的T恤,上面印有“救救这位淫荡的朋友”的字样。他正想解释这句话是一个犀牛基金会的标语,不料一个中年妇女突然从车里窜出,蛮横地抓起女孩的胳膊。
“泰莎!”她低声嘶吼,把女孩拽进轿车。
两人在激烈地争吵,但是詹森一句也听不懂。那个女人刺耳的咆哮声加上她直戳戳的黑色短发,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乌鸦。
司机把摩托车从车轮下面拖出来,接着赶忙检查车身有没有损坏。他身材健壮,脑袋四四方方,留着黑色八字胡,样子像一个发怒的海盗,他恼怒地检查轿车底座的样子。在确认车身没有受损后,他转向詹森,满脸怒容。
“下次走路注意着点儿,这车你可赔不起。”他那浓重的口音配极了他那张阴郁的脸。
詹森气急败坏,正要反驳,那男人却自顾自转身爬回驾驶座,完全无视他。奔驰巨大的木质车门嗖地关上,绝尘而去。只留下詹森一人在原地。他挣扎着站了起来。
少女透过后窗望着他,两人目光相遇。他确定少女的口型是在说“救命”。惊讶之余,他举起手向少女示意他明白了,当少女试图招手回应时,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她的胳膊。詹森一直凝望着小轿车转过海洋大道向高速公路驶去。
他呆呆站在原地,被这两个大人怪异又粗鲁的举动给搞糊涂了。这个泰莎是谁?为什么他们不让我跟她说话?她真的是在向我求救吗?她被绑架了吗?如果他错了,那这可不是第一次,他因为自己丰富的想象力而陷入麻烦。带着困惑,他弯腰扶起自己的宝贝摩托车。一阵灼热的痉挛贯穿他的右肩,疼得他直抽气。一定是撞在石柱上时扭伤了。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胳膊,似乎没有骨折也没有脱臼。他轻轻揉着自己的肩膀,看来好几天都不能打排球或冲浪了。
他快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摩托车,发现冲浪板折弯了,汽油箱表层的红漆也被划了几道深痕,不过摩托车倒是没有大碍。他骑上车发动,可引擎噼里啪啦响了几声就灭了。他又试了一次,这次终于启动了。他松开油门,放弃了一贯抬起前轮的特技,稳稳当当地开着去把报纸派送完。
他抬臂把报纸扔进高墙和篱笆围起来的院子时胳膊总会抽搐。拖着疼痛的肩膀去海滩毫无意义。他打算回家上网搜索一下,然后把所有订阅报纸的业主信息打印出来。他迫切地想知道住在海洋大道69号的人是谁。
越过高高的砖墙,能看到69号是栋两层楼房,规模宏伟。前门周围设有门廊,后门直接延伸到海滩。海洋大道这一侧的屋子都是如此。只有大富大贵的人才有钱住在海洋大道,也许这就是他们不愿意让一个报童跟泰莎来往的原因吧。
他正用浸湿的毛巾处理胳膊上的擦伤时,他姐姐进来了。
“你怎么了?”
他解释说是被一辆突然冲出来的汽车给刮得。“可别告诉妈妈,”他警告道,“我会跟她讲是冲浪的时候滑倒的。”
“你觉得这样她会好受点吗?”凯特琳苦笑道。
“我宁愿她没收我的冲浪板也不是我的摩托车。”他冲她咧嘴一笑。
“来,”凯特琳走到橱柜前拿出一瓶消毒药膏,“我给你抹点药。”
“哎呦。”他抽抽了一下,一阵刺痛袭来。
“药抹上就会好点。”凯特琳早就习惯了给他的弟弟包扎伤口,“不过周六时你最好穿一件长袖T恤。”
“周六?”
“詹——森——,”凯特琳的语气暗含一丝威胁,“你怎么能忘了?我要承办一场25周年结婚纪念日宴会,你和马克俩人到时候要做服务员的,你们可答应过我的。”
“凯,”詹森不满地哼哼。他的确不介意在21岁生日宴和大学入学聚会上帮忙,因为来参加的都是些年轻人,播放的音乐也相当带感。然而结婚纪念日是实打实的无聊啊。那些老年人喝得微醺后可难伺候了。
“帮帮忙嘛,詹森。你不是缺钱吗。”凯特琳哄骗他道。
这倒是真的。他和爸爸正在制作的那个直升机模型需要好多钱。他送报纸挣得钱还不够买个马达呢。
“我们周六什么时候过去?”他叹息道。
“七点之前。我希望一切顺利。这次宴会非常重要,我做生意还指望积累好口碑呢。自己创立一家餐饮公司可不容易了。”她又郑重其事地补充道,“这次让马克穿一双像样点的鞋,可别穿着那些个破破烂烂的运动鞋就来了。”
“好。”詹森去冰箱里拿了一块吃剩的披萨,回到自己的卧室,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快速浏览打印出的报纸投递点名单。名单是依据路名排列的。他很快找到了海洋大道。69号住户叫威尔逊·J,还附有电话号码。他从一本旧数学书上撕下一页纸,草草抄下。
他站在走廊里拿着电话听筒,一时没有头绪打电话该说什么。难道说“你好泰莎,我是詹森,那个从摩托车上摔下来的傻瓜?”他必须得找个诚恳的理由。对了,报纸!他一定往69号墙里扔过报纸,因为他发完报纸后从没剩过。他可以询问他们是否收到了报纸。
他开始拨号,不觉嘴唇发干,他也不明白为何。他之前约会过那么多漂亮女孩,这次又有什么不同呢!
但是拨完号后,他只听到持续良久的“哔哔”声,这个号码停机了。该死。他打给查号台,一个没精打采的声音告诉他威尔逊家的电话号码几个月前就作废了。
他打电话给报纸订阅部,漫长的等待后,那边告诉他威尔逊家已经预付了八个月的报纸订金,搬迁时也没要求退费。订金足以支持到次年六月。
眼下似乎无计可施。好在明天他可以去敲敲69号住户家的门,请求跟泰莎通话。如果他们家是新搬来的,他可以提议带泰莎四处转转。若泰莎确实需要帮助,她会告诉他的。
吃完晚饭后马克来访。“来杯可乐吗?”詹森递给他一瓶。
马克取来玻璃杯。他对詹森家的厨房就像自己家的一样了如指掌。
两个男孩拿着饮料来到詹森爸爸建在车库后面的工作间里。詹森跨过一堆杂物。架子上塞满了隔热膜、模型套件、飞机副翼、引擎,以及标有“舵机”、“微调按钮”、“消音器”、“螺旋桨”等字样的抽屉。还有一些透明的塑料抽屉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未分类的塑料和金属零件。靠墙的一侧堆满了飞机残骸,都是这些年詹森和他爸爸投身于业余爱好的见证。他们最近制作的模型——一架喷气式游侠直升机正立在一张长椅上,椅腿边有几管胶水、几罐环氧树脂、几把电钻、几把热风枪,还有几粒螺母、螺栓和螺丝。长椅旁边,积满灰的便携式电视机边上有三台无线电发射机。
马克拖着脚穿过轻木的刨花碎屑,说:“这乱糟糟的,你就没丢过东西?”
“偶尔吧,”詹森承认,“不过如果丢的是金属,一般用我爸的电磁铁就可以找到。”
“你爸爸又出远门了吗?”
“是啊,周五晚上回家。我答应过他在此之前要把这个转子修好。”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螺丝刀,开始拧螺丝。
马克留意到詹森胳膊肘上的擦伤。“从摩托车上摔下来啦?嗯……还是不擅长转弯是吧?”
“打住,马克。这次不是我的问题。”詹森摆出用螺丝刀扎他的架势。
“怎么啦?”
詹森给他讲了事情的经过。“你知道吗?我觉得不对劲。泰莎可能遇到麻烦了。”
“泰莎,”马克复述着念叨,“已经到直呼其名的关系啦。嗯。”
“别闹马克,我是认真的。”
“性感美少女吗?哈哈哈。”马克从箱子里拉出一条长长的轻木,比了个击剑的动作,朝詹森猛地刺了过去。“一位美丽的少女深陷危机,英勇的王子想要英雄救美。”
“小心别弄断了。”詹森警告道,无视他的嘲弄,“轻木可不便宜。”
马克把轻木扔回箱子。“嗨,詹森你放轻松。我看你就是侦探电影看多了。你不会真的以为她需要营救吧?这不过是你想了解她的借口。”
“感觉就是不对劲。”
“回想一下你在小轿车里看见的那具死尸,结果呢,是服装店的人体模型。”马克提起他以前的糗事,咧嘴一笑。
总有人时不时提起这事儿,这就是他想象力过于活跃的缺点。但是这次不同,他敢确定。“她看起来挺害怕的。”
“那也不能作为她被绑架的确凿证据呀。她看起来有多害怕?她受伤了吗?有伤痕或者别的什么吗?”
“没有。”詹森说。
“那你觉得哪里有问题了?”
“他们开车离开时泰莎的眼神。我确定她在向我求救。再说他们那么匆匆忙忙地开车离开,好像不希望我跟泰莎讲话。”
“你最近照镜子了吗?”马克咕哝着,做了个鬼脸。
“就你聪明,呵。”詹森从长凳子上乱糟糟的一堆里挑出一颗螺丝钉,拧到螺旋桨叶的孔里。他正在回想一起英国男孩的谋杀案,事件的目击者们都懊悔没有针对自己的怀疑采取行动。“我打算跟她面谈,直接问她是不是需要帮助。”
“别忘了告诉我你那神秘女郎的答案。”马克嘲笑了他一番。
詹森用一块裹满胶水的抹布去砸他。马克立即下蹲,抹布砸到一处架子里头的空瓶上。他跳起来去接,还是迟了一步,抹布滑落下来掉在地上。
“难怪学校板球队不要你。”
“这要是个排球可就……”马克说着捡起一些玻璃碎片,丢进一个箱子。
“你明天出去玩吗?”
“下午吧。早上我要在我爸的工作间里忙活。他又弄到了一些他想改装的电子元件。你还不知道吧,我也许能利用废品改装出一台电脑呢。你呢,打算去海滩吗?”
“可能要过一阵子,因为我扭到肩膀了。但我会去看看的。另外,我还想花点时间捣鼓直升机。”
“你真觉得做出这些直升机模型能圆你的空军梦吗?”马克知道成为飞行员是詹森毕生的抱负。
“我觉得了解飞机运作的原理会有所帮助。拿这个直升机来说,组装它所需的控制元件的数量和型号同实物一样。甚至可以说,飞机模型更不容易飞起来,因为你不坐在飞机里面,就没法切身感受其运作,也不好作即时调整。还有,操纵一架飞机模型时,有时你辨别不出它是在飞向你还是在远离你。”
“你分辨不出它是飞向你还是远离你,哈哈,太有趣了!”马克大笑。
马克看着詹森调试直升机的玻璃纤维桨叶,直至两者平衡。詹森边工作边和马克聊聊天开开玩笑。不过马克可没詹森那样的耐心,他渐渐变得无聊,便想着回家了。
“明天见,”他说道,“代我向你新女友问好。可别兴奋过头啦!”他给了詹森一个飞吻,接着跳出门外。
詹森一个箭步小跑到车道上。“拜啦。”他正说着,马克愉快地向他挥手告别,驾着摩托开出大门扬长而去。
吃过早饭詹森就埋头制作他的游侠直升机。他希望他爸能抽时间去收集一些充气浮标,用来测试直升机起落架在粗糙地表着陆时的缓冲性能。虽然他精通直升机原理,但还是要花一阵子功夫去适应新模型。可泰莎的身影始终在他脑海浮现。
这天晚些时候他出发去取次日要投送的报纸。
海洋大道大约就在他送报纸的半路,他计算好行程,这样他到达那里的时间就会和头一天一样。也许泰莎他们的外出会极有规律。
这次摩托车开近69号时他倍加小心。
他停下摩托车,熄灭引擎。门柱上有门铃,他按了一下按钮。没有嗡嗡声或任何迹象显示它在运作。但过了片刻,他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喂?”像是个女人,可能是那乌鸦。
“请问我可以跟泰莎讲话吗?”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一个生硬的男声传来:
“你是谁?”
“詹森,詹森·亨特。我是送报纸的。我昨天从摩托车上摔下来时见到泰莎了。请让我跟她讲话。”
“你找错人家了。这里没有泰莎。”
詹森眉头一皱,说:“就是那个坐在黑色奔驰里的年轻女孩。她昨天就在这儿。”
“这里没有年轻女孩。”
詹森听到轻击声,通话被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