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首诗可以为我矛盾的心理写照;我一方说不想什么,一方却不能不想什么,我的眼泪便从此流不尽了!这种矛盾的心理,最近更利害,一方面我希望病快好,一方面我又希望死,有时觉得死比什么都甜美!病得利害的时候,我又惧怕死神,果真来临!KY呵!死活的谜,我始终猜不透!只有凭造物主的支配罢了!
我的行期,大约是三天以内,我在路上,或者还有信给你。
现在天气渐渐冷了。长途跋涉,诚知不宜,我哥哥也曾阻止我,留我到了春天再走,但是KY!我心里的秘密,谁能知道呢?我当初到日本去,是要想寻光明的花园,结果只多看了些人类偏狭心理的怪现状!他们每逢谈到东亚和平的话,他们便要眉飞色舞的说:这是他们唯一的责任,也是他们唯一的权利!欧美人民是不容染指的。他们不用镜子,照他们魑魅的怪状,但我不幸都看在眼里,印在心头,我怎能不思虑?我的病如何不添重?我不立刻走,怎么过呢?
况且我的病,能好不能好,我自己毫无把握!我固然是厌恶人间,但是我活了二十余年,我究竟是个人,不能没有人类的感情,我还有母亲,我还有兄嫂,他们和我相处很久;我要走了,也应该和他们辞别,我所以等不到春天,就要赶回来了!
我到杭州住一个礼拜,就到上海去,若果那时病好了,当到北京和你们一会。
我从五点钟,给你写信,现在天已大亮了!医生要来我怕他责备我,就此搁笔吧!
亚侠十二月五日
亲爱的KY:
我离东京的时候,接到你的一封信,当时忙于整理行装,没有覆你,现在我到杭州了。我姑妈的屋子,正在湖边,是一所很精致的小楼;推开楼窗,全湖的景色,都收入脑海,我疲病之身,受此自然的美丽的沐浴,觉得振刷不少!
湖上天气的变幻,非常奇异,我昨天到这里,安顿好行李,我便在这窗前的藤椅上坐下,我看见湖上的雾,很快——大约五分钟的工夫,便密密幂起,四围的山,都慢慢地模糊了。跟着淅淅沥沥的雨点往下洒,游湖的小船,被雨打得船身左右震荡,但是不到半点钟,雨住云散,天空飞翔着鲜红的彩霞,青山也都露出格外翠碧的色彩来。山涧里的白云,随风袅娜,真是如画境般的湖山,我好象作了画中的无愁童子,我的病似乎好了许多。
我姑妈家里的表兄,名叫剑楚的,我们本是幼年的伴侣;但是隔了五六年不见,大家都觉得生疏了!这时他已经有一个小孩子,他的神气,自然不象从前那样活泼,不过我苦闷的时候,还是和他谈谈说说觉得好些!(十二月二十日写到此)
KY!我写这封信的一半,我的病又变了!所以直迟了五天,才能继续着写下去,唉!KY!你知道恶消息又传来了!
我给你写信的那天晚上,——我才写了上半段,剑楚来找我,他说:“唯逸已于昨晚死了!”唉!KY!这是什么消息?你回想一年前,我和你说唯逸的事情,你能不黯然吗?唯逸他是极有志气的青年,他热心研究社会主义,他曾决心要为主义牺牲,但是他因为失了感情的慰藉,他竟抑抑病了,昨晚竟至于死了。
他有一封信给我,写得十分凄楚,里头有一段说:“亚侠!自从前年夏天起,我便种了病的因,只因为认识了你!……但是我的环境,是不容我起奢望的,这是知识告诉我,不可自困!然而我的精神,从此失了根据。我觉得人生真太干枯!我本身失去生活的趣味,我何心去助增别人的生活趣味?为主义牺牲的心,抵不过我厌生的心,……但是我也不愿意作非常的事,为了感情,牺牲我前途的一切!且知你素来洁身自好,我也决不忍因爱你故,而害你,但是我终放不下你!亚侠!现在病已深入了!我深藏心头的秘密,才敢贡诸你的面前!你若能为你忠心的仆人,叫一声可怜!我在九泉之灵也就荣幸不少了!……”唉!KY!游戏人间的结果,只是如此呵!
我失眠两天了!昨天还吐了几口血,现在疲乏得很!不知道还能给你几封信呵!
亚侠伏枕书十二月二十五日
KY亲爱的朋友:
在这一个星期里,我接到你两封信,心印和文生各一封信,但是我病了,不能回你们!
唉!KY!我想不到,我已经不能回上海了!也不能到北京了!昨天我姑妈打电报,给我的家里,今天我母亲嫂嫂已经来了!她们见了我,只是掉眼泪,我的心也未尝不酸!但是奇怪得很!我的泪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干枯了?
自从上礼拜起,我就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了!我便把我一生的事情,从头回想一遍,拉杂写了下来!现在我已经四肢无力,头脑作痛,眼光四散,我不能写了!唉!…………
“我一生的事情,平常得很!没什么可记,但是我精神上起的变化,却十分剧烈;我幼年的时候,天真烂漫,不知痛苦。到了十六岁以后,我的智情都十分发达起来。我中学卒业以后,我要到西洋去留学,因为种种的关系,作不到,我要投身作革命党,也被家庭阻止,这时我深尝苦痛的滋味!
但是这些磨折,尚不足以苦我!最不幸的,是接二连三,把我陷入感情的漩涡,使我欲拔不能!这时一方,又被知识苦缠着,要探求人生的究竟,化费了不知多少心血,也求不到答案!这时的心,彷徨到极点了!不免想到世界既是找不出究竟来,人间又有什么真的价值呢?努力奋斗,又有什么结果呢?并且人生除了死,没有更比较大的事情,我既不怕死,还有什么事不可作呢!……唉!这时的我,几乎深陷堕落之海了!……幸一方面好强的心,很占势力,当我要想放纵性欲的时候;他在我头上,打了一棒,我不觉又惊醒了!不敢往这里走,但是究竟往什么地方去呢?我每天夜里,睡在床上,殚精竭虑的苦事搜求,然而没有结果!
我在极苦痛的时候,我便想自杀,然而我究竟没有勇气!我否认世界的一切;于是我便实行我游戏人间的主义,第一次就失败了!接二连三的,失败了五六次!唯逸因我而死!叔和因我而病!我何尝游戏人间?只被人间游戏了我!……自身的究竟,既不可得,茫茫前途,如何不生悲凄之感!
唉!天乎!不可治的失眠病,从此发生!心脏病,从此种根!颠顿了将及一年,现在将要收束了!
今夜他们都睡了。更深人静,万感丛集!——虽没死的勇气,然而心头如火煎逼!头脑如刀劈,剑裂!我纵不欲死,病魔亦将缠我至于死呵!死神还不降临我?实在等不得了!这时我努力爬下床来,抖战的两腿,使我自己惊异!这时窗子外面,射进一缕寒光来,湖面上银花闪烁,我晓得那湖底下朱红色的珊瑚床,已为我豫备好了!云母石的枕头;碧绿青苔泥的被褥,件件都整理了!……我回去吧!唉!亲爱的母亲!嫂嫂!KY……再见吧!”
…………
我表姊,昨夜不知什么时候,跳在湖心死了!她所写的信,和她自己的最后的一页日记,都放在枕边。唉!湖水森寒,从此人天路隔!KY!姊呵!我表姊临命时候,瘦弱的可怜的影子,永远深深刻在我脑幕上,今天晚上,我走到她住的屋子里去,但见雪白的被单上,溅着几滴鲜红的血迹,那有我表姊的影子呢?我禁不住坐在她往日常坐的那张椅子上,痛哭了!
她的尸首,始终没有捞到,大约是沉在湖底,或者已随流流到海里去了。
她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交给我舅母带回去,有一本小书,——《生之谜》,上面写着留给你作纪念品的,我现在由邮寄给你,望你好好保存了吧!
亚侠的表妹附书一月九日